第71章 一场意外(三十一)
陈明要走了。
他的人被裁撤了, 公司给了他两个选择:第一个,主动辞职,对外保密, 三年竞业协议;第二个, 去投资子公司做管理者,待遇平移, 约等于下放。
他选了第二个。
陈明不能待在家里,最辉煌的时候跟公司里其他几个中层管理者在同一个小区里买了别墅,他骑虎难下了。三年竞业无疑断了他的后路。至于用户信息泄漏的事, 他算是躲过去了。他比从前更低调了,司明明看出要他收敛锋芒,选择做一个中庸的人,企图以此度过这个困难的时期。
司明明看着他走出她办公室的背影,想起第一次见陈明:那是他最意气风发的日子,做着公司里最炙手可热的项目, 甚至拿过公司的年度项目金奖。司明明没法评定他是好人或者坏人, 但是人总会有意识的游走和偏差,这很难判断了。
陈明留在她桌子上一个文件, 司明明打开, 看到里面是一个u盘, 而陈明对此只字未提。他只是给她发了一条只有两个字的消息:保命。
司明明是陈明招进公司的, 他们甚至传过绯闻—陈明是明总火箭晋升搞定的第一个男人。这样的故事非常香艳,哪怕过去多少年, 仍旧没被人遗忘。现在,陈明交给了司明明一个文件。
司明明没在公司电脑打开, 而是放进了包里。技术对她说那段被裁剪的录音无法复原。没有司明明所在公司的技术复原不了的文件,司明明知道, 那段录音永远消失了。
司明明也是活到这个年纪才明白:这世上很多事没有答案。但人不能因为没有答案就放弃追求答案。
晚上回到家里,苏景秋不在。他神神秘秘,白天给司明明发消息说在追求自己的“剩余价值”,然后就没有动静了。他不在,家里有一种出奇的安静。少了一个军队一样。明明只是一个大活人不在而已。
司明明先去书房听了陈明留给她的东西,她对里面的内容并不震惊,因为她早就猜到了。但她的心情仍旧很沉重。她在电脑前思考了一会儿,心中有了主意,也就一瞬间有了底气。
她不知该干什么,想起苏景秋每天吹着口哨在厨房折腾,好像那厨房有什么天大的魅力,于是也决定去厨房探秘,做上两盘“好菜”。
打开冰箱,是苏景秋做好的“预制菜”,做起来很容易,丢下锅炒就好了。这点事难不倒司明明,她非常有信心。在下厨前给苏景秋打电话问他是否回家吃饭。
他那边不算安静,他应该是小跑着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接电话,做贼似地回答她:“吃,吃,但我要很晚到家。”
“你在干什么?”司明明又问。
苏景秋有点为难,支支吾吾。恰巧这个时候电话里竟然有陆曼曼的声音:“老苏,你快点!”
苏景秋应了声,挂断电话。司明明一头雾水,不是,怎么回事?苏景秋怎么跟陆曼曼混到一起了?她直接给陆曼曼打电话,问她:“你是不是让苏景秋去做人体模特了?”
陆曼曼头皮发紧,察觉到了司明明的怒气,忙撇清自己:“是你老公要做的,不是我逼的啊。你老公说他最近没什么事儿,准备找点乐子。”
哪里是找点乐子?司明明心里清楚:苏景秋惦记每个月存两万到他们的共同账户,但他的生意现在在赔钱,他给自己找起了兼职。
不知为什么司明明有点生气。她生气是反应在了炒菜的动作上,开大火,将苏景秋备好的食材一股脑下锅里,气哼哼翻炒。出锅时候真是乱糟糟,没有了美感。
苏景秋进门看到司明明端坐在餐桌前,睁着一双幽幽的狼眼看着他,吓得他很想抱头鼠窜。但人还是小心翼翼上前,说:“老婆。”
“吃饭。”司明明二话不说,起身为苏景秋盛饭。苏景秋也的确是饿了,抱着碗生猛地扒了一口饭。那口饭真是要了他狗命,他吃了口盐。起身准备把那菜回锅,却听司明明问:“怎么?不好吃吗?人家辛苦炒的呢。”
人家,这个词用得妙,苏景秋意识到她的怒气了。于是坐回去,硬着头皮吃司明明做的饭。他心想自己可真悲惨,白天被那群二十啷当岁的小年轻围观身体,晚上被自己的老婆司明明围观吃饭。他这一天,注定是围观的一天。
等他吃完饭,喂饱了,该杀了。
司明明问:“说吧。”
苏景秋其实不想让司明明知道。他跟陆曼曼说好了,瞒着司明明。也不知为什么,大概是男人那可怜的自尊心在作祟。
但今天好巧不巧,司明明电话打来的时候陆曼曼说话了。司明明多聪明,一下就猜到了。
“就是你想的那样,之前陆曼曼介绍的。我正好今天闲着,就去了。”苏景秋为自己解释:“我不是要放弃自己的生意,单纯是想多开开眼界。”
“你眼界还需要开吗?”司明明又问。
“需要,需要。做人得谦虚。”
“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司明明又问。
“气我瞒着你。”苏景秋学聪明了,一下就猜到了症结所在。司明明没说话,起身走了。苏景秋松了口气。
到了晚上,才知道自己猜错了。
司明明命令他靠在床头坐着不准动,而她坐在他腿上,死死盯着他。
苏景秋脊背发凉,感觉司明明要吃了他似的。
“穿衣服了吗?”司明明突然问。
“什么?”
“当人体模特穿衣服了吗?”司明明又问。
……了。”
司明明捏着他胳膊的皮肉:“胳膊露了吗?”
苏景秋想了想:“……
话音没落,司明明就狠狠捏了他一把。接着又问:“脖子呢?”
苏景秋刚疼得哼了声,这会儿又故意犯起欠来:“当然。这都打春了,谁还戴围脖。”
司明明上前就咬一口,她使了劲儿,苏景秋又哼一声,手臂突然搂住了她。在她耳边说:“那我要是说没穿裤子,你还要将我家伙事咬掉吗?”
什么屁话!司明明用力捶打他,被她拧住了双手。苏景秋明白了,司明明对他有了占有欲。这种占有欲在司明明身上是很罕见的,所以他格外欣喜。
将她狠狠搂住,掌心烫着她的脊背和腰间。
“以后就给你看。”苏景秋说:“这活以后不接了,行吗?”
司明明没说话,挣扎着让他放开她。他当然不能遂她意,顺手关掉了灯。
苏景秋喜欢关灯后的司明明。她或许觉得黑暗让她自在,所以格外放得开。黑暗也放大了他们的感官,因为闭着眼睛,所以每一次抚触都更加强烈。
白天各自担忧自己的前程,夜晚覆在一起就会忘记一切。但下一天一切又会继续。
专家员工的妻子在网上公开发布了一则声明,将专家近来的体检报告发到了网上,他的身体呈现出过度疲劳的状态很久。这让舆论再次升温,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把箭头指向了公司的离职谈判,认为那其中存在极大的欺诈性和不公。
而司明明也被人指了出来,连带着她的“事迹”。
有人骂司明明是资本家的走狗、有人说她是靠身体升职的垃圾、有人说她抢夺了别人的晋升机会,更有甚者污蔑她行贿受贿贪污腐败。
有一天司明明去公司办公,收到了有人匿名寄给她的一束菊花。这件事让苏景秋彻底受不了了,他想干死干这傻逼事的人,太恶毒了。但他了解司明明,任何冲动之举都会给她带来麻烦。
苏景秋指着手机对顾峻川说:这钱赚的太他妈委屈了,司明明好可怜,我要心疼死了。男子汉大丈夫,说到这里,眼睛都红了。可司明明对他说:别担心,我可以。只要回家能吃上一口热饭,我就很开心。
司明明在等公司的态度,但公司只是对她说:等一等,舆论冷下去。她照常上班、居家、上班、放假,每天过得都极其艰难。有那么几个瞬间,她想站出来,但最后她都沉默了。她想:还是要相信这家培养了自己的公司,她在这里飞速地晋升,衣食无忧,获得了远超别人的回报。没有任何一分钱是能白拿的。她既然站在当下的立场,那么她要思考的就不能仅仅是个人的得失。
这些道理她都懂。
所以当她面对排山倒海的指责、痛斥和污蔑,保持了沉默。她心里却是非常难过的,但她又深知一个道理:这世上有很多人都在随波逐流,他们容易轻信流言,并加入传播流言的队伍;他们不认识她没有与她共事过,为了流言更生动深刻,就加入杜撰的细节。大家都没有耐心去了解一个人,东西吃一口不合心意就说垃圾,见人一面就仿佛洞见了这个人的全貌。她不能在这时发表任何言论,因为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放大、被曲解、被继续传播。公司的决定是对的。
她主动找施一楠,提出休假。施一楠顺水推舟同意了,这件事影响力太大,双周会上董事会成员屡次问起。他不能硬保司明明,但他发现了一个问题:几乎所有人都想司明明“死”。
这几乎是一个死局了。
坐着火箭晋升的司明明,她的火箭,眼看着要被击落了。
直到有一天,在网上有一个实名发声的帖子,发帖人自称是被司明明亲自裁掉的人,叫艾兰。她放出了一份当时她裁员谈判的录音,并回忆了与司明明共事的过往。她说她所了解的司明明,是一个非常棒的管理者。她正直、善良、聪明、勤奋,有共情能力。并举例了当初用户信息泄露过程中她的种种,这样的管理者是做不出逼死别人的事的。因为她的良心是有温度的。
在帖子的最后她说:当大家的戾气无处发泄的时候,迫切希望一个人来承担。不问缘由、不问过往,只有这个人死了,舆论才能平息。但这不是问题的本质。问题的本质是:我们都曾以为自己是时代的佼佼者、中流砥柱,都以为自己在从事着伟大的事业,我们在享受着时代的红利,是亲人眼中的骄傲。我们错把自己失去这一切,归咎到别人身上。因为指责别人会让一切看起来更容易。
但事实是,我们只是时代洪流中的一粒微尘、伟大事业中一颗不起眼的螺丝钉,时代的红利不会永远落到我们头上。
去污蔑一个人,并不会让你拿回失去的一切。勇于面对事情的本质,才能让我们重新站起来。
在艾兰公布的离职录音里,她意气用事说我不要这些补偿,这是对我的羞辱。我要申诉。司明明对她说:艾兰,我们总要踏上新的征程的。总要。
第72章 一场意外(三十二)
司明明在电梯间里遇到了艾兰。
这个世界真的很奇怪, 有些人哪怕身处一栋楼,可能几年也碰不到一次。有些人,哪怕是即将离开的人, 在该遇到的还是会遇到。司明明觉得这个人或许就是“有缘人”。
她们都戴着口罩, 司明明穿着一件春末的束腰风衣,艾兰呢, 穿一件宽大的风衣。她的头发披在肩上,虽然戴着口罩,但眼睛会说话。她直直看着司明明。
司明明没记错的话, 这天是艾兰的last day,也就是说,这一天以后,这栋楼再没有一个叫艾兰的战士了。艾兰将回到人海里,开始她人生新的征程。
“最后一天?”司明明问她。
“是。明总。”艾兰仍旧叫她明总。艾兰在这家公司内没有特别喜欢过什么人,也没怕过什么人。她是敢在有副总裁汇报的会议上放大炮的人, 但她对司明明有种特殊的敬佩。虽然她们相交不深, 不过寥寥几面,但是真奇怪, 艾兰就是知道, 那个职场零度人、那个为人唾骂的司明明, 是值得她尊敬的人。
在跟司明明谈话那天, 艾兰备了一支录音笔。起初她录音只是为了自保,在走进会议室的时候, 她并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只是觉得司明明做为负责人来清理她这个“疑难杂症”, 或许会用很多手段。艾兰想:我不能成为下一个不明不白躺在ICU的人。
但那天司明明的真诚打动了她。司明明的思考、洞察和共情力,让她把每一句话都说到了艾兰的心头。那段晚上艾兰回到家里又听了一遍录音, 她通过录音仿佛洞见了司明明的灵魂。那是掩藏在她冷静外表下的炙热的善良的灵魂。
她没有删除录音。她想将那段录音作为她在这家令人敬仰的公司工作的纪念品。
当舆论发酵的时候,她不止一次想:这与我无关。我将要走一条很难的路,我不能树敌,不能惹人注目,我不能做很多事。
但那天早上,她在公司楼下碰到一个外卖小哥捧着一束白色菊花。她下意识觉得膈应。外卖小哥将花放到前台,艾兰听到他对前台说:“这是给你们的司明明同事。”
艾兰一瞬间觉得恶心。她想:我录音是出于理性的自保,但它用于什么场景、会带来什么后果是我的个人选择。她知道自己微不足道,但那也没关系,她不能因为所有人都不说话就保持沉默。沉默是为坏人递出去的那把刀。
当她打那些字的时候,她的手心满是冰凉的汗。当点发布的一瞬间,也不知为什么,她流下了两行泪。
她做好了迎接被谩骂的准备,但奇怪的是,那帖子下陆续有实名、匿名的人跟帖。她们回顾了与司明明真正共事的故事,有替其他部门背锅但司明明用她自己当期绩效保住她,并帮助其在司内成功转岗的下属;也有平常被司明明偶尔提点从而摆脱某种困境的人,这里面也包括郑良。
它蔓延很快,甚至引起了对骂、猜测,但没有关系,终于不是只有一种声音,有好的是声音也有坏的声音,它正式匹配了这个多元化的世界。
司明明没有问艾兰录音哪里来,她当然清楚,艾兰自始至终都是聪明人,她懂得自保。但她感激艾兰,在别人想往她的尸体上扬土的时候,只有她说:她是活人,一个活生生的人,请停止杀戮的动作。
她们甚至都没有什么像样的告别,只是在出电梯之前,司明明想起艾兰说过的她的理想,和她遗憾不能做成的那个项目,真心替艾兰感到惋惜。但她又觉得,这难不住艾兰。电梯门开了,她们将走向不同的人生,司明明对艾兰说:“祝你拥有远大前程。”非常生硬,却很“司明明”。
艾兰愣了,但转瞬点头:“会的,谢谢您,明总。”
在这家公司里,每天有新人进来、有老人离开,它一直在安静的换血,司明明负责一条主动脉,这条主动脉上的人是进是走,都经她的手。按理说,她早已适应了迎新和送别,但可惜的是,程式化的东西永远代替不了定制化。
艾兰算是司明明的定制化。
司明明回到办公室,公司的处理决定还没有出来,但施一楠已经提前跟她打了招呼,说问题不大。
“他呢?”司明明问的是那位总经理。
“他问题也不大,会调到别的业务。”
司明明闻言罕见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施一楠听出司明明的困惑,叹了口气:“很多事情很复杂,你应该知道,在这家公司里,不是所有人都是你,没有背景、没有大腿,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巨大。改革不是一日完成的。”
施一楠很少对司明明说这么直接的话,他们都明白他这番话的意思。这就是高阶职场赤裸裸的现实。
司明明没再说别的,对施一楠表示了感谢。但挂断电话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身上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她并没庆幸自己被公司保下来,她第一个念头是:他又要去祸害别的业务了。
司明明做人的工作。
但她有时候真的不喜欢人。
很多人,用华丽的外表掩藏着丑陋,还试图让别人也变丑。
倘若他没有删除那五分钟的录音,司明明觉得他尚有勇气面对自己的问题。但他删除了,企图用手段拉她上船拉她陪葬,还能利用自己的关系网全身而退。司明明不想让他得逞。
在此以前的某一天,她曾请胡润奇吃过一顿饭。
胡润奇当然知道司明明不会被舆论打倒,所以当她带着始终都有的气势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一点都不意外。
“公司借助你司的力量改革,你砍胳膊腿却不砍大脑,不算改革。”司明明径直说。
“大脑我们当然砍不了。”胡润奇说:“你知道的,我们做咨询的,有时是为了解决问题,有时是为了制造问题,所谓的前瞻、优化、组织升级都是幌子。”
“不过是一个高层想干掉另一个高层。”司明明说。
胡润奇笑了。他就喜欢司明明的聪明劲儿。
“那为什么不砍大脑呢?”司明明又问。
胡润奇不语。
“有变量。”司明明说。
胡润奇挑眉,算默认。
“你也有变量。”司明明指指自己:“从前你教我写简历、找工作,我非常感激。今天我可以帮你。”
“别说的这么好听,我在你身上看不出感激。你那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老公,每次见到我都把白眼翻到天上去,还有你那个放浪形骸的闺蜜陆曼曼,一直致力于毁我的名声。”
“我老公就是那种人,至于陆曼曼,你在健身房少照镜子捏肌肉就行。她看不得男狐狸。”司明明又说:“你也不会在乎别人的评价,现在让我们说回正事。我做你的变量,去对抗别人的变量,帮助你漂亮完成这个项目。我知道,做完这个项目,你或许就会来到我司,不然一楠总不会让我对接你。”
“司明明,你真的聪明。”胡润奇说:“从前我觉得你在你诸多的同学之中只是混得不差,但内核不够强大。我承认我看错了。明总能走到今天,不是靠运气。”
胡润奇给了司明明一个文件包。
司明明验证那些文件的真伪用了一些时间。
司明明不显山、不露水、在公司苦熬着那些时间,等着最终的决定。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只有回到家里她才会放松下来。家是唯一一个不会有人算计她的地方,是的,她就是这么肯定,苏景秋不会算计她。
在家里吃一顿苏景秋做的饭,听他扯会儿闲篇,听他健康餐的研究成果,以及他隐隐开始有的倾家荡产也想去做某件事的打算。
但最后都会落到苏景秋问她:“今天糟糕不啊?”
“糟糕你跟老公说,谁惹你我扣麻袋揍丫一顿。”
司明明就说:“无论糟糕与否,相信我,我不需要你出手。”司明明是独立的、有能力的、有勇气的人,她不需要借助苏景秋的力量,当她想摆平什么人,她就一定能摆平。这是她所谓的自信。
刚刚与施一楠通的那个电话,彻底坚定了司明明的想法。她想:我不能就此作罢,不能同流合污,不然我以后就真的成为别人的走狗、爪牙,我能以此换来短暂的富有,但我会从此战战兢兢、夜不能寐。
守法,是司明明是做人的底线。
道德,又是她对自己额外的要求。
一个月后,公司发布了一封很长、很长的员工信,信中明确了公司对反腐的决心,建立了专门的信箱和电话来收取员工的举报意见。同时在这封员工信中,有一长串因为贪污、受贿、不正当操作被移送公安机关调查的名单,邮件中对涉及的每个人的犯罪行为进行了简明扼要的阐述。
最后一个人,是那个总经理。
这在司内以及业内史无前例,引起了极大的震动。没人知道这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又有着怎样的利益链。
而司明明在会议室里,对面坐着施一楠以及其他几位老板,他们给了司明明两个选择:第一个,拿巨额的补偿,身份由正式员工转为公司聘用的顾问;第二个,去投资子公司做人力资源副总,待遇平移,职级明升暗降。
司明明直接选了第二个。
司明明是一个极其理性的人,她并不想完全意气用事,她需要时间去理清自己的未来。新岗位仍旧有巨额薪水,那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她走回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听到别人在议论公司的反腐动作。她的心里突然又充满了阳光。
在她决定如何扳倒那位总经理以前,她也有两个选择。
第一:在公共平台实名站出来,以成全她自己的英雄主义和满腔的孤勇,倘若成功了,那简直会成为她人生的高光时刻。但这也会带来相应的问题:她的形象是负面的,别人对这件事的信任程度低,舆论会更倾向于利益集团的狗咬狗,而非聚焦事情本身。这也会给别人以准备的时间,错失她狙击的最佳时机。
第二,选择默默向监察部门举报并提交证据。依照调查的手段,由上级部门进行处理,不会被阻挠,也不会被销毁证据。
司明明选择了第二种。
她愿意为棋子成为别人的变量和武器,成为高层权利利益都真的一个武器,只为了心中那道过不去的坎。她要对她招来的人负责。她说过他们会一起成就不凡的事业,当时她真的是那样认为的。现在她对逝去的人有了交代。
那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进行,并最终在业内投了一颗炸雷。她并没有站在聚光灯下,没有拥有她人生的高光时刻。事实上司明明不需要任何的高光时刻。她的心里已经足够丰盈了。她不后悔自己做的这件事,她不需要为自己正名。
事实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回到工位去收拾自己的东西,按照刚刚沟通的,公司将会在第二季度的最后一天宣布她的人事调动任命。在此以前,她要进行工作交接,并有一个不短的假期。她并没有多难过,她已经熬过了难过的日子了。在那位同事去世后的一段时间里,司明明都觉得对不起他。
现在司明明的心里没有负担,也没有具体的答案。她只知道她做了自己认为的对的事,也承担了她因为那五分钟疏忽而带来的巨大的后果,她拥有的和失去的都是成立的。这没有任何问题。
她工作调动的消息不胫而走,到她下班的时候,所有下属都知道了。秘书敲门给她送了一杯花果茶,欲言又止。
“是的,如果你要问我是不是要调动的话。是的。”司明明很坦诚,秘书跟了她有几年,是她很得力的助手。
“关于你的下一任服务对象,我赌他会是个在老板们面前吃得开的人。加油。”司明明说。
她自己前途未卜,并不能带任何人走,她也没有那个习惯。她觉得人与人的缘分是一段一段的,这段结束了那就再见吧,如果以后还能相遇,那则另说。
“明总,我不想换老板。”秘书说。
“你老板本来就不是我,你老板是秘书组老板。你是我的合作伙伴。”司明明说。她的确把秘书、下属都当做自己的合作伙伴,现在,大家都要换合作伙伴了。
她的办公桌上还摆着她的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她参加入职培训的照片,那时她穿着白色的T恤文化衫、蓝色牛仔裤,带领小组夺得当日培训的优胜小组,老师为他们颁发奖状,从而有了那张照片。司明明还记得那段时光,她真心热爱这份工作,以加入这家公司为荣。聂如霜还因为她进了这家公司,宴请了亲朋好友,说以后有网络方面的事,就找我们明月。我们明月是行业先锋。
她靠在椅子上,看着照片,回忆起那些往事。工作只是人生的一部分,但过去的那些年,工作是司明明的全部。她并不后悔自己曾为之奋斗,但她也遗憾以这种方式收场。
她轻轻擦了擦眼睛,又吸吸鼻子,鼻涕纸丢到垃圾桶的时候,这一切就这样过去了。
她站起身,穿上西装外套,那条细腰带快要系上的时候,她想了想,将它丢进了垃圾桶。拎起包在别人的目光中走出了办公室。
街上华灯早已亮起,她的车就停在路边,回头看了眼办公楼。她还要在这里度过两个月时间,但她知道,那都是虚度了。
她的车驶进了车流之中,成为了这城市千万盏车灯中的一盏。
第73章 一个故事(一)
苏景秋结束隔离拖着行李进家门的时候, 司明明已经到家了。家里除了司明明,还有两位母亲聂如霜、王庆芳。三个人不知在聊些什么,老人在嘻嘻哈哈地笑。司明明则在一边陪笑。
看到苏景秋就嘴角向下, 短暂表示了一下无奈, 又恢复原状。
“不是说还有一周?”王庆芳见他进门就问。
“时间算错了。”苏景秋说。
他也是离奇,酒吧里有人确诊了, 他被拉去隔离。庆幸的是司明明那几天在聂如霜家里,照顾做支架的司明天,从而逃过一次隔离。不然明总会因为他影响她工作而震怒的。
隔离这段日子可真是修行。
苏景秋没做太多准备工作, 出发前涛涛要给他送泡面,他说:“送屁送,那泡面有什么好吃的?隔离餐多健康!”
真是健康,营养搭配均衡,但第三天起他看到盒饭就开始头晕。每天靠着摇摇欲坠的求生欲吃点东西,然后就是在房间里无负重健身。白天的时候是不敢给司明明打电话的, 打过一次, 司明明要开会,直接挂了。
苏景秋开始责备涛涛给他送泡面的时候不够坚决, 涛涛就对他说:“多亏了没给你送, 我在这边隔离点, 还能吃好点。”
苏景秋是第一次被隔离, 但他的店铺却是三天两头歇业,一歇一个礼拜。顾峻川要问他要不要搞线上餐厅, 苏景秋拒绝了。预制菜他不稀罕做。但他却靠帮顾峻川研究健康低糖点心,赚了一笔不菲的费用, 得以继续维持生计。
苏景秋在破产边缘晃荡,老天爷好像在磨练他的心智, 每当他觉得该破产的时候,就赏赐他一点生意,让他的心在不断摇摆。
经历过隔离后的他,再回到自己的家里,简直像回到天堂。就连客厅那个他几次张罗要换掉的沙发都变得顺眼起来。
王庆芳和聂如霜再寒暄几句就借口要走,准备给他们小两口留点空间。送走人后苏景秋问司明明:“说什么呢?笑那样。”
“说你小时候抹屎很可爱,言外之意让我们也要个孩子体验一下抹屎的乐趣。”司明明说。
“有你吃屎可爱吗?”苏景秋问。
司明明瞪他一眼,懒得跟他打嘴仗,就问他想吃点什么。
“泡面。”苏景秋说。他是真想吃点垃圾食品了,哦对,还有水果。
人的欲望经过二十来天的洗礼,开始变得原始和简单。事实上如果不是饿着肚子,他很想给司明明展示一下他这二十天清心寡欲的成果。
司明明并不意外他想吃泡面。她的助理隔离完也想吃泡面,回到公司后每天中午来一桶加大份泡面,连吃了一个星期。
她目前就职的企业是从前公司投资的子公司,做成人教育。她去的时候赶上业务爆发期,人员流动性极高,下属们每天都在招聘。倒不用裁员,在严苛的制度之下,每天都有很多员工主动辞职。
创业公司讲究高效,并不在乎人员的流动,只要核心技术在,每个人都是流水线上普通的一员。
司明明算资方下派,但因为有前情铺垫,在她正式到岗前就已经有了血雨腥风的流言,所以她的开始是很畸形的。别人怕她忌惮她,当面不敢表现出来,但在她开始构建工作的时候,各种推诿;内心里因为讨厌她,所以在背后暗暗排挤她。
她的下属、合作部门、以及这个创业公司的老板,都明显跟她隔着厚厚的一层纱。
司明明并不想扭转局面。别人是不是喜欢她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她只需要做她的本职工作,至于人情,于她而言都是负累。
只是创业公司节奏快,侵占了她更多的生活空间,她几乎百分百都在工作之中了。司明明适应了一个月,才步入正轨。
她的生活习惯也因为高强度、迭代快的工作而发生了一些变化,最先变化的,就是她不能养生了。从前不管多忙,一日三餐按时吃、觉要按时睡,但现在,这种起码的诉求不能满足。她要靠周末两天蒙头大睡来回血。苏景秋隔离回来这一天刚好是周六,她睡了一大觉,气色真是好些了。
掐指一算,距离她离开原公司,一年过去了。
苏景秋夹起一大口泡面送进嘴里,挑着眉眼看自己那个气色不佳的老婆。
“有话说。”司明明察觉到他在看她,就让他直说。
“我看你上周每天回我消息都在半夜十二点以后,就这破工作,非要做吗?”苏景秋真的心疼司明明了,前年夏天的那个王者司明明,好像被工作吞噬了。
“谁的工作是好工作呢?”司明明问。
苏景秋潜意识里觉得司明明是在说他将要破产的两家店铺,好像当下的他还不如她,至少她有高薪的收入,而他只是胜在自由。
“我的工作虽然不怎么样,但我每天高兴。我图的就是高兴!”苏景秋说。
“嗯嗯。”司明明以嗯嗯来应付他,朝他嘴里塞了一块熏鸡,让他闭嘴。
她不是不想听苏景秋说话,只是她这一天有点罕见地心烦,也说不出为什么。可能是相约而来的两个老人,意有所指地说那些话。她从来都没想过,这两位“江湖儿女”竟有一天也开始有了延续后代的瘾,向往起带孙女孙子的生活来。
这压根不在司明明的计划之中,司明明对生小孩没有任何的瘾。
苏景秋看出她心烦,就起身揉揉她的头,说:“下次她们再说,你就说我身体有问题。”
“你哪有问题?”
“你就这么说。”苏景秋在凳子上翘起了二郎腿:“虽然苏景秋看着身体很不错,当然,也真的很不错,但他这些年熬夜、抽烟、喝酒,精子早就废了。你就说我这好体格找不出一颗好精子。”
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记标榜自己的好体格。司明明被苏景秋逗笑了。他那自尊心也是奇怪,可以说他生不出孩子,但不能说他身体不好。
“笑什么?”苏景秋眼一瞪:“你不许造我不行的谣!”他看出来了,司明明才不会拐弯抹角,把她惹急了她没准会说:苏景秋不行。
司明明被猜到坏心思,眼睛一眯,当作默认。
乐观主义者苏景秋就缴械:“随便吧,在乎那些虚名干什么,不行就不行吧!”
只要别像涛涛那么惨就好。涛涛在国外辗转摘水果的时候,被女朋友甩了。分手后姑娘说涛涛还没有她的口红大,这让涛涛着实委屈了一阵,逢人就想脱裤子给人看,快看啊!我不是啊!
这够苏景秋笑一辈子了。
这一年来还有一些笑料。
首先是陆曼曼被小男友逼婚。小男友自从知道了自己是陆曼曼交往时间最长的男友后,意识就开始膨胀,终于有一天掏出戒指来,要跟陆曼曼长相厮守。陆曼曼吓坏了,把那戒指塞回小男友的口袋,对他说:“我宁愿你掏出一把枪来。说好的玩玩,你怎么还认真起来了?”小男友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陆曼曼躲不过,索性跑进了山里。
第二个笑料是张乐乐。她做线上分包的工作,有一天,新工作的财务说老板表扬她这部分工作做得不错,要给她发奖金,让张乐乐期待一下。张乐乐狠狠期待着,奖金到账那天,她看到了金额,66元。重要的是分包群里得知她有奖金,让她发红包,她发了88。里里外外赔了22。
生活就是这样平淡,心酸里掺着点好玩的事。身边的人好像都过得不算太好,按道理说,司明明的生活圈子和工作圈子里的人应该更能扛住风险才对,但现实并非如此。接连听说有人生病,也不乏有人离开。司明明觉得这日子寡淡得暗藏着杀机,不定什么时候就爆出一颗大雷来将人炸个粉身碎骨。
她自己就有这样的感觉。身体里好像在积蓄着奇怪的能量,这能量日益膨胀。
苏景秋也感觉到了。所以他提议他们出去走走。春天快要结束了,而他们还没出去看过花。
“假如春天就憋在家里,那这一年也出不去了。”苏景秋吓唬司明明:“一年之计在于春,这个道理懂吗?“
“去哪呢?”司明明问。
“随便去哪,反正也是在酒店里躺着。”苏景秋现在觉得在酒店里躺着也挺好,换个地方躺着,告诉自己空气不一样。在家里叫憋闷,在外面叫自由。人就是这么懂自我安慰。
“我想去南方。”司明明说。
“行,去南方。湖州,人少。”
“现在去哪都人少。”司明明说:“无非就是赌运气。万一去了回不来,那就有趣了。”
“去一个试试。”苏景秋说。
司明明这次比较容易说服,因为她不想上班。工作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有了懈怠情绪。这种感觉很罕见,她自己知道它来自于哪:来自于对业务模式的不认同。她每天在公司里,看着高压之下的员工,每天都皱着眉头进出公司,毫无幸福感可言。外包公司的员工更是苦不堪言,司明明总听他们在自嘲:外包,狗都不干。
职场进入到了一个怪圈子,司明明也一样。
公司是大小周工作,她认为这样是有问题的,应该给员工多一些休息时间,这样才能提高效率。但其它部门不这样认为,工作任务重,公司又在二轮融资中,如果不填鸭式的冲业绩,对新一轮融资不利。
司明明作为人资负责人,匹配业务的整套方案都被老板驳回。创业公司的一言堂她见识过了。有一天开完会,老板叫住她,对她说:“司老师,很多事不必太计较。立场要对,就像您在从前的公司一样。”
这个“您”字用得好。
司明明察觉到了嘲讽,但她什么都没说。她意识到这家公司根本不是为了做一款好产品,单纯是某些人为了拿到投资人的钱套现。
“那咱们出去吧。”司明明对苏景秋说:“去南方。”
“去之前我能不能拜托你件事啊?”苏景秋说:“顾峻川请客吃饭,你能不能露个面儿?一分钟就行。让他们知道我这媳妇是真存在,不是我凭空捏造的。”
司明明不太想去,但苏景秋眼巴巴地看着她,那模样着实可怜,她动了恻隐之心,于是点点头。
苏景秋心里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即刻掏出手机对顾峻川说:“明总要出席本次聚会,规格给我提上来,别丢我的脸。还有啊,在我老婆面前多夸夸我!”
顾峻川别的事插科打诨,但对苏景秋这个请求可是应了。聚会那天苏景秋欢天喜地地拉着司明明,传说中的司明明,一出现在众人面前,大家就都吸了口气。
就连顾峻川这混不吝的人,都坐直了身体,仿佛回到上学时候,看到了教导主任!
第74章 一个故事(二)
司明明见他们色变, 一时之间不知发生了什么。她这一天只是穿了一件烟灰色工装衬衫,一条质地精良的黑色女士西裤,配上一双粗跟小皮鞋。跟她上班时的穿着无异, 那表情也是很平常, 并没刻意严肃。
苏景秋为她拉开椅子,她坐下后打量他的朋友们。虽然从未见过, 但这几个人她却是太熟悉了。苏景秋这个人把朋友放在心上,跟她聊天总是自然地提起他的朋友。出现频率最高的当属顾峻川。
苏景秋口中的顾峻川是一个桃花面的花花公子,人见人爱的富二代(蔺雨落除外), 世界上最好的好人。今日一见,果然不浮夸。面前的男人目光炯炯,丰神俊朗,是当得起好看二字的。气质倒是像苏景秋的朋友,两个人说不出哪里像,但举手投足就是有股莫名的相似感。
高沛文则一头利落短发, 一对闪亮的大耳环, 英气与美艳并存,却并不令人讨厌, 也不会给人以距离感。苏景秋总说她是一个极其有个性的人, 从不被任何人或事束缚。司明明见过的野性而自由的人之中, 陆曼曼算头一份, 今天有人与她并驾齐驱了。
那剩下的就是蔺雨落了。那张脸出奇的干净和好看,梳着一个利落的马尾, 她起身为司明明倒水,是苏景秋的朋友之中最平易近人的人。司明明很喜欢蔺雨落的长相, 她想换做是她,也愿意在她这里办动辄几十万的瑜伽卡的。她不需要说话, 就充满了说服力。
看一个人,也可以看他的朋友们。他朋友们是什么样的人,他大概率也是什么样的人。苏景秋的朋友们很独特,这是他们给司明明的第一印象。
她笑了笑。
还不如不笑。
顾峻川更紧张了。倒不是因为别的,因为司明明看人的眼神。她看蔺雨落和高沛文的时候带着一点欣赏,看他的时候却带着一点“我知道你老底”的透视感。顾峻川并不知在司明明面前,苏景秋究竟将他暴露到什么程度,今日一见明了了,八成把他从小的糗事都说个遍了。
高沛文见两个男人如此,就打趣道:“我也没想到我活到这个年纪,能看到顾峻川和苏景秋双双害怕。明总是会吃人啊还是你们有把柄在人身上啊?”
“把柄。”司明明简短二字概括。
于是大家齐齐笑了。
苏景秋口中的司明明是一个怪人。看看过去一年多时间他在朋友们面前如何形容她的吧!
“司明明说话的时候吓人,不说话的时候更吓人。不怒自威说的就是她了。”
“别跟司明明辩论,司明明不擅长辩论,只擅长讲道理,讲她自己的道理。”
“我们司明明拿那么多年薪,开一辆破车,账户上的钱够花一辈子,是一个十足的富婆。”
…
关于他夫妻二人的罕见相处方式,他的朋友们也是知之甚多。总之,司明明从苏景秋的嘴里走到他们面前,这感觉可谓奇妙。
蔺雨落很喜欢司明明。司明明是她很喜欢的那种女强人的形象,整个人都透着不好惹的气质,这是她这辈子都难以拥有的。她问司明明:“你是怎么忍受苏景秋的吵闹的?”
苏景秋是真吵。一个人是一支军队的那种吵。顾峻川身边多亏了有苏景秋这样的朋友,不然他的一生将是寂寥的一生。顾峻川也多亏了有苏景秋这样的朋友,不然他的生活将是没有沸点的生活。蔺雨落最初是困惑这两个人,时常互相贬损互相坑害,又是怎么成为过命之交的呢?
“我吵吗?我真是安静内敛的人。”苏景秋因为司明明终于容易来参加他的朋友聚会,心里美滋滋的。他藏不住事,这样的时候眉开眼笑,整个人都透着晴朗。
司明明点头:“对。”但并不诚恳。
苏景秋没说错,司明明是个蔫坏的人,也不像她表现出的那么疏离。不管怎样,有苏景秋前面数次的铺垫,搞得这一天像网友聚会,很快就熟络起来。
司明明话不多,更多的时候是倾听他们的谈话。苏景秋的朋友们几乎不聊工作,大多是揭彼此的短。也因为今天司明明在,他们一点都没有给苏景秋留面子的意思,将他的短一一揭了。
司明明这才知道苏景秋高中时候被外校的学生围着打过,因为他嘴欠手欠,别人来他们学校门口劫钱,他多管闲事了;也知道他那会儿每天被老师罚站,因为他像个多动症,坐到他旁边的同学,哪怕是很老实的女同学最后都被他带坏;他突然爱上打高尔夫,去郊区的高尔夫球场翻墙,被狗咬…
很多很多事。
他们在揭短,苏景秋在反驳:不是!没有!你们胡说!你们不要妄想通过这种手段毁掉我在我老婆心中的光辉形象,我老婆压根不会信。
“我信。”司明明插嘴。大家又笑起来。
顾峻川观察司明明,他始终好奇司明明对苏景秋的情感,说实话他不太能看出她有多喜欢自己的好兄弟。因为她太冷静了,冷静的不像会投入情感的人。
但他也知道自己不是他们,他们的相处究竟如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不管怎样,这一天还算快乐。一直到回到家里,苏景秋的嘴还咧着笑。司明明问他为什么这么开心,他说不知道,总之就是好开心啊!
司明明拍拍他的脸,去冲澡的时候他试图跟进去,被她推了出来。但他不死心,在门外问她:“你觉得我的朋友们人怎么样?你喜欢他们吗?”
“他们都很好。我很喜欢他们。”司明明如实回答。
“那以后我去找他们玩,你也一起去行不行啊?”苏景秋很憧憬那样的生活,他去哪都带着司明明,像带着自己的小尾巴、小挂件,总之就是带着。
“可是我不知道我的工作是否允许。”司明明关掉水龙头说:“我现在大小周,每天加班到半夜,时间不自由。我不知道我周末的时候是否还有力气去参加聚会。”
“我知道。今天下午我看你都有点坐不住了,太累了。”苏景秋说:“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就是在胡思乱想,你不要理我。”
司明明打开门,人靠在门上,看着苏景秋。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工作和生活很难平衡,这一年来她好像失去了平衡工作和生活的能力。苏景秋的要求或期望并非什么大事,可这是她来说竟然也很难。她感到抱歉。
苏景秋揉揉她的头说:“嗨,别想了,我就是那么一说。我知道你现在的工作很烦,今天能抽空去一趟就够我开心一年了!”
“一年?”司明明问。
“两年?”
司明明很羡慕苏景秋这样的人。他永远开心,无论有什么天大的事,在他面前都不是大事。他每天在破产边缘徘徊,可他吃得好、睡得好。生活不仅没有将他摧残至死,他反而蓬勃昂扬起来。
第二天司明明告知苏景秋,对不起,南方之行泡汤了。公司要新增一条业务线,她的部门又要捞鱼式面试了。那么与之配套的培训、薪酬诸多体系也要匹配上,目测这一忙又要过半年。苏景秋心里隐隐失望,但还是安慰她:这叫什么事儿,以后再安排吧!下次安排一趟大的,一走半年那种大!像…
“苏景秋,住嘴。”司明明打断他的胡说八道。
这一天中午,司明明刚开完会,就看到胡润奇来了。当初司明明没猜错,胡润奇凭借他出色的咨询公司背景、以及完美完成了当时的合作项目,风光地去了司明明原公司。司明明甚至连他的职级和职能都猜对了。
胡润奇是厉害的。
他见到司明明,远远就跟她打招呼。
司明明对他点头,并没有热情迎上去。但胡润奇对她很热情,几步就到了她面前,说:“一起午饭?”
“半小时后还有会。”司明明说:“真是抱歉。”
“会议取消了。”胡润奇说:“你们老板下午有事。”
司明明闻言看了眼手机,果然,会议时间改到晚上九点。她没有理由再拒绝胡润奇,事实上她也不太想跟胡润奇撕破脸,毕竟他现在也算资方代表。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公司,脚踏出办公大楼的一瞬间,司明明忍不住呼了口气。她的反应没有逃出胡润奇的眼,他问:“最近怎么样?”
“就那样。”
“你知道你们老板想再下一轮融资后卖掉你们公司吗?”胡润奇直接问司明明,现在没有人愿意持有长期主义的精神做产品,一个产品从构思起就计划好了高价卖出去,套现后实现财务自由,想干什么干什么。
“我知道。”司明明又不傻,新加这条业务线就是为了迎合资方的喜好,冲流水数据的。用户数据好看,到时卖高价的可能更大。商业逻辑被这些人玩明白了。
“那你怎么想?要不要回来?”胡润奇笑一声:“说实话,这不是我问的,是一楠老板问的。他的意思是一年多了,那件事的风声也过了,你在外面沉淀了一年,现在可以回来了。”
司明明仍旧坐从前的职位,但汇报对象是胡润奇。两个人因为有了上次事件的合作,胡润奇认为司明明是最适合的人选。他对司明明有基础的了解。
“一楠老板是让我做他的人吗?或者说经历了上次的事,他觉得我是他的人了。他认为我那样做,是向他交了投名状。是这样吗?”司明明问。
“不是吗?”胡润奇反问。
“不是。”司明明摇摇头:“我不向任何人交投名状。我只负责我的良心。至于我的良心之举让谁受益,并不是当时的我关心的事。”司明明喝了酒果汁:“帮我谢谢一楠老板。”
“你可以自己表示感谢的。”
“也好。”
司明明来子公司履职后,就再也没单独跟施一楠说过话了。施一楠很忙,她又的确没有正事要说。包括现在,她也不准备说。司明明不知道自己未来想要什么,但她知道自己不要什么。
她不想走回头路。
跟胡润奇吃这顿饭还算自在。风生水起的胡润奇享受到了红利,对司明明也收起了往日的成见。他甚至还跟司明明夸了苏景秋两句,只是那夸赞听起来实在别扭:“你老公还挺踏实,他那餐厅每天到饭点空一大半,他还每天坚持上班。挺不容易的。”
司明明没替苏景秋申辩,两口子都不是虚荣的人。胡润奇就欣赏她这宠辱不惊的劲头,让他特别想试试她的底线在哪。
于是又咳了声,阴阳怪气地说:“我看你老公那酒吧挂着出兑的牌子呢,兑出去了吗?”
“什么?”司明明终于抬起头看着他:“兑什么?”
“酒吧。你不知道?”
第75章 一个故事(三)
司明明对苏景秋的酒吧有深刻的印象。
那时光景还没那么差, 她以为他遭了欺负,深夜开车前往。那真是一条热闹的街,大概是北京城的深夜之中最热闹的地方。灯光璀璨, 车水马龙, 空气中弥散着酒的味道。那大概也是北京城里最快乐的地方,笑声在发酵, 飞上天空,飘到对街上。
只是也很乱。每天都要打几场架,这个和那个打架, 那个又和另一个打架,有时打着打着就乱了,也不知谁跟谁打。不知是谁报了警,警察同志来了,面对一个个醉鬼,也没法第一时间问明案情, 干脆都带走先醒酒。
就是这么个地方, 苏景秋待了小十年。他经历过最好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他的酒吧是这条街里名声最大的。姑娘们喜欢来他的酒吧喝酒, 因为他的酒吧贯彻了“保护姑娘”的原则, 在这里, 你可以放心喝点小酒, 不用担心被骚扰、被捡尸,因为老板苏景秋遇事第一个冲上去, 打架真是狠。
苏景秋喜欢酒。
他不酗酒,但是发自内心喜欢品酒。酒这个东西, 不同产地、不同酿造工艺,喝起来有很大的不同。苏景秋喜欢一闻一摇一品, 去猜它的年份、产地、工艺。更喜欢将不同的酒调制在一起而发生的新奇的反应。他非常舍得收藏酒,在他的酒窖里有很多的“孤品”,除了顾峻川没人能拿走。但他心情好的时候会偶尔开一瓶,酒赠有缘人。他看着那些酒,就像看着他的孩子一样,充满了喜欢。哦不,他没有孩子,他不知道这种喜欢能不能和孩子相较。
他在圈内名气很大,偶尔被请出去品鉴酒,或者做一个品酒会的嘉宾,都能吸引很多眼球。别人会在那个时候叫他苏老师,并请教他一些酒的正确喝法。以他那个藏不住心事的个性,按说早该满世界宣传自己的江湖地位了,但偏偏这件事他很低调,在外人面前倒是一个纨绔子弟不学无术的样子。就连在自己的老婆司明明面前他都没宣扬过,究其原因不过觉得不值一提罢了。
那么司明明是怎么发现苏景秋对酒研究颇深的呢?有一天她说要小酌,在超市要买一款名声很大的酒,苏景秋顺手给放回去,说:“都添加剂,喝完了变大傻子。”
“别人都喝,也没变傻。“
“别人我不管,我老婆不能喝。”
他问司明明想喝什么口感的酒,司明明说微甜、微酸、带点气泡,喝完了爽口。苏景秋说好,驱车去酒吧的酒窖里拿藏酒,然后回了家。到了家里,精雕细琢又信手拈来,给司明明调出了她想喝的酒,一共有五种,不同口味层次,司明明每喝一种都惊叹:好喝的酒其实也是好东西啊!喝过了整个人都有幸福感啊!
那以后,每逢居家,司明明就会点酒。她后来点一些稀奇古怪口感的,有一天说想喝花椒味的,那有何难,苏景秋转眼就调了出来。
倘若不是真心喜欢,是不会这样娴熟的。有些人喜欢喝酒,只喜欢一种口味,喝到酩酊大醉,第二天起来什么都忘了;而有些人喜欢酒,喜欢每一种酒,了解每一种酒,还会再造一种酒。
司明明就知道:对于酒这个东西,苏景秋不是酒腻子、不是庸人。如果他能少喝一些就好了。
后来苏景秋喝酒很少了。他端起酒杯就会想起司明明,她没因为他喝酒大吵大闹过,但她就是吓人。不喝酒了,但对酒的研究却没止步。
倘若不是这莫测的变化,他觉得他会跟酒吧结缘一辈子。当下的形势他看不清,但总感觉距离结束遥遥无期。如果没有家庭,那他倒也能在无望的情况下坚持;但有了家庭,他心里就多了一份责任。他是有点怕破产的,也害怕万一破产了,要司明明养他,那叫什么事儿啊!司明明钱赚的窝囊,他一分都舍不得花。
思来想去,决定出兑酒吧。出兑牌子挂出去第一天,有好多老大哥想来捡漏,只是买卖双方都有苛刻条件:老大哥们买了要用原店名但不给使用费;卖方要求买方接收全部员工把不降薪条件写在合同里。老大哥们偷偷对苏景秋说:老弟,这年头先自保,大家都各有门道,出了你这个门没准儿活得更好。言外之意别管别人死活。
苏景秋则说:他们可以自寻生路,但跟了我这么多年,没少帮我赚钱。我不能就这么随便将他们遣散,何况有他们在,你也省心。
老大哥们见他油盐不进,就威胁他:你要这么犟,你这酒吧没人买。
“没人买就没人买。”苏景秋哼一声,不接受威胁。
事实上他心里不舍,所以一点条件不肯减,老大哥们就放弃了。那出兑的牌子挂了半个月,现在已经鲜少有人问津。
这事儿他没跟司明明说,怕司明明有压力,也怕司明明说出我养你这种话来。
但司明明却知道了,给他发消息:“不想做酒吧了?”
苏景秋下意识思考:哪个傻逼透露的风声?思来想去只有那个gay男假精英装逼犯了!因为有一天他来他酒吧坐,故意气他:“养不起酒吧了?要么你兑给我,我开,你给我打工。”
苏景秋看在他存了二十万酒的份上,忍住将这个傻逼打成呆子的冲动,只是恨恨瞪他一眼,在心里将他大卸八块。还奉劝自己:只要开门做生意,多少得赚点窝囊费,碰到傻逼咱别计较,连捧带夸,让傻逼再多花点钱。
所以那天苏景秋跟胡润奇诉了几句苦,还说:“还是你的工作好,旱涝保收,不会失业。失业了再换家公司骗就是了,反正资本家的钱好赚。不像我们,赔赚都是自己的。既然今天说到这了,给你看看我的藏酒吧。
就这样,苏景秋又让胡润奇存了几瓶好酒。胡润奇是出了苏景秋酒吧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苏景秋连哄带骗花了很多钱的。但他后悔已是来不及,心里就算是正式跟苏景秋结下梁子了。
所以在见到司明明的时候,故意嘴欠跟司明明说了那些。
苏景秋在心里将胡润奇那孙子骂个半死,心想你也有失业的那天,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别看你今天闹得欢!
“等我回去说。”苏景秋说:“我有伟大的计划。”
苏景秋的计划是决定自己做个酒商。从前他只做面对面的线下生意,但这生意越来越难做,来自当下形势的冲击还有线上渠道的冲击,加上很多半吊子捣乱,教人调难喝的快酒,美其名曰价值几十万的调酒师菜单。最令苏景秋生气的就是有一天一个人来他酒吧,让他用二锅头加苏打水,挤柠檬汁,说这是网上学来的好酒。还有人让他把十种水果切块,往里兑各种饮料加酒。苏景秋委屈巴巴给人做酒,心想这生意真是没法做了。
他跟司明明说起这个念头,他思考很久了。苏景秋平时不太用脑子,但他一旦用了,思考问题真是深入。而且懂得变通。
他的酒品公司主要做两类生意。一类生意是各种名酒的经销商,首先他有进货渠道,其次他有销售渠道,他决定用80%积蓄来做启动资金,赚到钱后做第二类生意。
这第二类生意就是他的专业了。他要研发属于他自己的酒。
他跟司明明说自己的展望,还问司明明呢:“老婆,你用你出色的洞察力帮我看看行不行?”
“为什么突然想做这个?”司明明问。
“从前小富即安,现在发现小富根本安不了。这一年多我真是想了太多了,形势逼出了我的理想。”苏景秋伸出手,做个向上的姿势:“我要迎难而上!做时代的弄潮儿!”
他可太逗了,一点看不出愁来。这明明是被“逼上梁山”,到他嘴里就成了“时代的弄潮儿”了。司明明呵呵笑了一声。
“那你为什么之前不跟我说出兑酒吧的事呢?”司明明又问。
“怕你同情我,觉得我是无奈之举。我的想法还不算太成熟。”
“现在就能说了?”
“谁让胡润奇出卖我。”苏景秋想起胡润奇就来气,摇着司明明肩膀对她说:“老婆我跟你说,那个胡润奇真不是好人。他嘲笑我,还不止一次,当面嘲笑我!你别理他!”
这么大个男人摇她肩膀跟她告状,这也让司明明无奈。但她还是拍拍苏景秋的肩膀说:“放心,我不搭理他,他也离间不了我们。”
“那行!”苏景秋说:“我也没吃亏,我让丫在我这花了不少钱。这个月多亏了有他。他是不是赚钱太容易了?二三十万存酒不眨眼。”
“他家里有点小钱。”司明明说:“放心坑,多坑点。”
夫妻两个都觉得胡润奇活该,坑他的钱不心疼。甚至还仔细商量一番,优化了一下坑胡润奇的方案。
也是在这一天,发生了一件非常离奇的事,也或许这个人的一生都是离奇的,伴随着每一次出场。
是陆曼曼发现的。
她躲避那个小男友,躲在深山里,每天没事干,就刷直播,在直播间刷礼物,听各式主播感谢她。这一天她在山间的月色里翘着二郎腿,吹着风,手指快速划动。有一个直播打坐的视频她划过去了,脑子一瞬间开了天光似的,又划了回去。紧接着就睁大了眼睛。
卧槽!卧槽!陆曼曼连连卧槽了两声,那是叶惊秋!叶惊秋在直播打坐?她不肯相信,仔细去看,听到里头有人说:“喜欢的老铁刷点礼物。”
那叶惊秋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像被绑架了似的。陆曼曼这下长了心眼,并没直呼叶惊秋的名字,而是刷了个大礼,紧接着在评论区问:“在哪里呀?”
观看这个直播的人寥寥无几,评论区更是寂寥,直播的人或许也是第一次收到这么大的礼,在感谢陆曼曼以后说:“在香格里拉寻找心中的日月。”
寻你大爷。陆曼曼心里骂一句。又刷了个礼,问:“天天直播这个啊?”
那头主播说:“明天直播画画。”
“一直在这直播啊?”陆曼曼又问。
“最近都在这里。”主播说。
陆曼曼就截了图,转身发到群里:“来!看神棍!直播打坐呢!”
这一年来司明明因为焦头烂额,几乎把叶惊秋忘在了脑后。除了偶尔梦到他,他就像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此刻看着打坐中的叶惊秋,胡子剃干净了,梳着一个道士头,闭着眼睛也能看出清秀。这会儿直播间人多了点,有人在夸赞他的美貌,说看着就是个仙人。也有人在问直播在哪,这下好了,那主播干脆给出了一个定位。
她们几个都没想到,竟然能在虚幻浩瀚的网络世界里见到连手机都没有的叶惊秋,并且是以这种方式。陆曼曼坚持认为叶惊秋被绑架了,而张乐乐则认为叶惊秋开窍了或者遇到难处了,所以才以这种方式赚钱。只有司明明认为:叶惊秋在还那个主播人情。那个主播或许帮过他什么忙,所以他决定用这种方式报答他。
司明明想去找一趟叶惊秋,苏景秋冲过澡出来见她在订票页面,就问她:“要去哪?”
“去找叶惊秋。”
“你说要去南方都不能成行,为了那个神棍就能丢下工作了?是吗?”苏景秋抱起肩膀,这次真的生气了。
第76章 一个故事(四)
苏景秋的火气是腾一下蹿起来的, 并没有什么预兆。他跟司明明结婚近两年,真正生的气是很有限的,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在吃瘪, 因为他自认斗不过司明明, 也不愿跟司明明斗。
神棍叶惊秋就像一个奇怪的绳索,从最开始就绑缚他们的婚姻, 绳索不紧的时候倒还可以,一紧,他就不由紧张起来。
“你生气了?”司明明还明知故问, 这让他更加生气。他转身去浴室,看到自己的面色像一个红透了的苹果一样难看。
他扶着洗手台哧哧喘气,故意弄出点动静来让司明明来哄她。可是该死的司明明一点动静都没有。等他讪讪出去的时候,司明明在跟陆曼曼打电话,两个人在商量去找叶惊秋的行程。
苏景秋转身就去告状。他打给聂如霜,并满腹委屈。倘若男人的撒泼打滚能惹人怜爱, 那此刻的苏景秋真的是会让人捧在手心里疼爱一番了。他对聂如霜如实禀报:“那个神棍连手机都没有, 竟然在网上搞起了直播骗钱。陆曼曼打赏了好多套出了他的地址。”
“妈,司明明连跟我说好的度假都因为工作取消了, 现在却要不管不顾去找那个神棍。”
“司明明不要我了!”
聂如霜觉得自己这个女婿真可怜, 在电话那头好生安慰他, 但她也深知司明明既然已经买了票, 决定自然是不会改了。唯一的可能就是让司明明带苏景秋一起去。
她去找司明明,后者却说:“苏景秋要创业, 时间很宝贵。这种小事不要麻烦他。”
苏景秋听她这样说,就在一边大声说:“我不忙。”
司明明给了他一个眼色, 说:“你忙。”
恰逢特殊时期,苏景秋父亲近来小病不断, 母亲王庆芳也时常感冒,从这个角度讲,苏景秋并不适合跟司明明一起去。家里总要有一个留守,万一有事,有他在,也算有主心骨。
“那你也别去。”苏景秋说。
“我得去。好不容易找到叶惊秋的。”司明明说。
“我不理解。”苏景秋说,语气已经非常严肃了,脸上也失却了往日晴朗的表情。苏景秋察觉到心里一紧一紧,说到底是吃了叶惊秋的醋。
尽管他神棍、神棍地叫叶惊秋,但他跟叶惊秋打过照面的。他并不是一个真的神棍,他像从另一个世界走来的人,带着不可言说的神秘感。他有一种奇特的魅力。他不像苏景秋身边任何一个人。而司明明对他又始终是这样的态度,这令他心中不安的种子破土而出。
“我跟陆曼曼一起去,你不要用普通的男女情感揣度我们。你应该信任我,苏景秋。”司明明拉着苏景秋的手跟他讲道理,但这会儿苏景秋听不进道理,他单纯不想让司明明去。
“如果你去了,遇到事情被隔离到那怎么办?”苏景秋又问。
这倒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司明明皱起眉头。
“被隔离在那,会有很多问题。你动辄半个月二十天回不了家,工作也不能做。你不是说你们新加了业务线,要全员加班吗?还有,如果你爸妈生病了呢?我一个人能行吗?还……
“你一个人能行。”司明明说:“你可以的。”
…
司明明很聪明,她当然能听得懂苏景秋的意思,也知道他在吃醋生气。但她又觉得他的醋意并没有什么站得住的理由。她不明白,为什么她能全然理解他对申京京的情感,而他要质疑她和叶惊秋的关系呢?
他跟申京京是曾有过厚重感情的,申京京曾在他胳膊上出现过。是的,后来苏景秋将那个纹身做了修改,看不出是名字了,而变成了一片一片脉络清晰的叶子,但这件事是曾存在过的。她以宽广的胸襟接受了苏景秋的过去,现在他却要对她问心无愧的行为进行指责了。
如果是在从前,或许司明明会更包容一些。但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每个人都像被困在牢笼之中,司明明也一样。她并不能全然做到没有任何情绪、不去感知任何事情、也不去有任何变化。她时常觉得很憋闷,但她又总是没有发泄的出口。她尽量保持从前的风格,但她也察觉到了自己在慢慢变化。
苏景秋意识到他不能阻止司明明去,司明明也不想带他去,强求无益,他就不再坚持。
一直到司明明出发那天,两个人都没再讨论过这件事。那天一早,司明明脱掉了她平常穿的那些正装,换上了一身看起来很有风格的衣服。她本身就瘦,那衣服在她身上罩着,像一个麻袋。但说实话,真的很好看。
背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看起来像要去春游的高中生。司明明的心里隐隐有了一种当年逃学从学校骑车到昌平县城的叛逆的快感,又或者这么多年来她始终都没变,仍旧是那个内心里十分叛逆的少女。
她对苏景秋说:“我走了。”
苏景秋起身接过她的双肩包,决定送她去机场。司明明并没阻拦,跟在苏景秋身后,看他的不悦写满了一整张脸。
苏景秋生气她是知道的。只是这一次他不像平常那样要跟她讨论出所以然,他只字不提。
在车上的时候,苏景秋问她现在是什么感觉?如果真的见到叶惊秋呢?她会有什么表现?
司明明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也不知自己会有什么表现。
“你跟叶惊秋,其实是很相似的人。”苏景秋说:“我见他那次就知道了,他蔫坏。”
“你的意思是我也蔫坏。”司明明说。
“我以为你知道你自己蔫坏。”苏景秋又说。单单看这几天司明明的反应,她明知道他不高兴、在生气,但她就是什么都不说。不解释也不安抚,就任由他的情绪在那。
“我临走前再跟你解释一下。”司明明说:“我跟叶惊秋没有任何关系,这一次也不过是想把陈年旧事了结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吃醋、生气,如果换作是你,我会支持你的。”
“我不支持你吗?我千里迢迢去找过他。”
“那你现在又为什么生气呢?”司明明不解:“说实话,我也不理解。当然,我不希望在临走之前跟你吵架,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苏景秋就抿紧了嘴唇,什么都不说了。
他说不清自己的心情,他明知道自己的情绪不合理,但也无法控制。他原本也想奉劝自己大度一点,但说来奇怪,他的占有欲在膨胀、作祟,无法控制。
陆曼曼已经等在机场。她跟司明明真是好姐妹,装扮风格竟然很一致,见到苏景秋就远远招手,待他们走近了她气苏景秋:“我会照顾好你老婆的!”
见苏景秋回应冷淡,也不多问他,扯着司明明就走了。凑到司明明耳边小声说:“以我丰富的恋爱经验来看,你老公吃醋了。还挺严重。”
“他在吃莫名的醋。站不住脚的醋。”司明明说:“但我这次没哄他。”
苏景秋见她们两个人消失在登机口,心情简直跌倒谷底。他发现当司明明天生的反骨支出来的时候,真是不顾别人死活的。她走的时候头都没回。
苏景秋一个人被丢在家里,跟顾峻川说起这件事,他的好朋友思路很罕见,问他:“不会对申京京的事耿耿于怀吧?”
苏景秋忙否定他的想法:“司明明?司明明不会的。她是司明明。过去了就过去了,她不会后反劲的。”
“那为什么呢?”顾峻川反问。
“我怎么知道?”苏景秋有点烦躁。司明明登机了,给他发了个消息报平安,他说:“注意安全。”并没像从前一样跟她腻歪。
这一天不光司明明气他,他的生意也不算顺利。有人打电话说想要兑酒吧,他匆匆赶到酒吧去,看到了胡润奇,以及他身边站着的人。
“来喝酒?”苏景秋问。
“来兑酒吧。”胡润奇指指身边的人:“我找了个律师帮我跟你谈,这家酒吧我很喜欢,也很看好,我准备兑下来。”
苏景秋下意识觉得晦气。被胡润奇这么个东西缠上可真晦气。他径直拒绝:“不兑。你懂酒吗?”
“我懂经营。”胡润奇自命不凡地说:“就这么说吧,我两个月就能扭亏为盈。”
胡润奇是苏景秋见过的人之中最自大的了,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苏景秋心里,胡润奇压根就不配接手他的酒吧。
“那你去买旁边那家。”苏景秋说:“老板说了要卖,明天就挂牌了。”
“我就买你的。”胡润奇说。
苏景秋想骂他一句滚蛋,但想到他回头又要在司明明面前羞辱他,生生忍住了。借口家里有事就要走,但胡润奇拦住他去路:“你别走。这么说吧,你冷静冷静,我个人觉得比起破产,你不如把酒吧卖给我。你所有的条件我都答应,而你能在司明明面前维持住一个男人的尊严。”
苏景秋就知道他见胡润奇第一眼就讨厌他是有原因的。这个人从骨子里就坏,自以为是、见缝插针地落井下石,别人夫妻间怎么样关他屁事啊?他是拿说话当放屁呢吗?
苏景秋平常不爱跟人计较,但真计较起来气人也是一把好手。他拍拍胡润奇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兄弟,这么说吧,你就算盘下我所有的生意,我老婆也不会多看你一眼的。她要是愿意看你,当年你俩关系还没僵的时候你总该有机会的。是不是呀?”
“我真心想兑。你提的那些条件我都答应。”
“我真心不想卖给你,你给我两千万也不行。”
“你就不为司明明着想?”
“反正轮不到你操心。”
苏景秋真想揍他一顿,怎么会有人这么傻逼这么烦人。他将胡润奇和他的那个人模狗样的律师赶出酒吧,心想这人要是倒霉,就连路过的哈巴狗都敢给你叫两声!
而司明明的这趟旅程,也是从倒霉开始的。在她飞机落地那一刻,就接到了创业老板的电话,大概有两层含义:第一层,后悔给司明明批假。公司现在正是全员奋斗的时候,司明明不在,约等于少了胳膊腿,老板心慌;第二层,希望司明明为他做个跳板,他想跟施一楠进行一次非正式的会面。
司明明均回绝:飞机已经落地,回不去了。施总从不接受这种态度不明朗的私下邀约,这个忙她帮不了。
老板说了一些带有侮辱性意味的话:大意是他给司明明开高薪,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司明明跟他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最好认清形势。当然他不会说得这么直白,既然是老板,水平还是有的,表达委婉,但司明明提炼出了这些。
她该做的工作一样没少做,这个公司非常浮躁,老板奔着卖公司,员工指望着赶上风口,全员不在乎流程制度,只想成就一夜神话。她那么辛苦在这样的形势下做一个良性的制度,现在的价值竟然只是老板要跟施一楠非正式会谈的跳板。
司明明第一反应就是:原公司投的子公司,他自己约不到施一楠,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她不愿意参与,只是对老板说:您说的我了解了,如果您觉得我的工资不匹配我的工作,那么调整就好了。
司明明对于工作的倦怠是从这一天开始正式显现出来的,她意识到自己身上已经有了戾气。偏偏这时苏景秋给她发消息说胡润奇的事,她就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回。她对男人之间这些幼稚的较量不理解,好像他们的生活没有任何一件有意义的事一样。
她没回苏景秋。
她知道苏景秋需要她的情感支持,一同讨伐胡润奇,但她没回他。
她和陆曼曼落地后还没有什么高原反应,就坐上包车赶路。都担心去晚了叶惊秋这个人就又消失了。陆曼曼一直在看那个人的直播,这一天在直播叶惊秋做编织。
一个大男人,手倒是很巧,树枝用什么工艺弄软了,被他编成各种形状。看直播的人多了一点,多是觉得出境的人挺好看,但有人问:他不会是哑巴吧?
陆曼曼哈哈大笑,哑巴!笑完了问司明明:他不会真哑了吧?
她们赶了一天多的路,终于到了那个有点原始的地方。穿过那片高山草甸和河流,进入到密林之中。天上的云快要掉下来似的,两个人的高反渐渐严重,都觉得头要炸了,还犯恶心。
向导鼓励她们:“快到了快到了,穿过去就到了。”
陆曼曼捂着脑袋,指指林子外那间小藏屋门口盘腿打坐的男人问司明明:“司明明你看,我是幻觉了吗?”
第77章 一个故事(五)
林外的叶惊秋站在那里, 看着她们。
他穿着一身藏民的袍子,带着藏民身上那些串子,面孔干净, 眼神清澈。他似乎早已预料到她们会来, 因为他根本没有任何的惊讶。
十几岁到三十出头,隔着十几年的光景, 少男少女穿越了时间的丛林,相见了。
我操。
故人相见原本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戏码,但这个人是她们少女时代很特别的朋友。她们跟叶惊秋在校门口、后海边上、胡同里发生了很多很多故事, 那些充斥着激烈冲突、厌恶,但又彼此关心、懂得的日子,一下子就回到了人的脑海中。陆曼曼都快哭了,她率先冲了上午,到叶惊秋面前,推搡他肩膀一下, 带着哭腔说:“我就知道是你!我就知道我没看错!叶惊秋, 你小子没死啊?”
叶惊秋阿弥陀佛一声,生生受了陆曼曼几拳。他跟陆曼曼最后一次见面, 是在高考结束的那天。俩人在一个考场, 陆曼曼考完后问他:“会不会啊?我看你的笔一直没停。”
“我在卷子上画画。”那时的叶惊秋说。
陆曼曼就打他:“你有病啊叶惊秋!”
陆曼曼总打叶惊秋, 叶惊秋惹司明明她打他, 叶惊秋没惹司明明她也打他。叶惊秋就像陆曼曼的解压神器,有事没事拍打叶惊秋两下, 神清气爽。这习惯在十几年后自动觉醒,在他们见面的一瞬间, 她就按捺不住。
陆曼曼打够了,又拥抱了叶惊秋。这下她真的哭了。她抽泣着说:“叶惊秋, 怎么会有人像你一样,说放下就放下,说消失就消失啊?你那时才几岁啊?你怎么能够放下啊?”
“叶惊秋你到底管不管别人死活啊?”陆曼曼几乎从未这样真诚地哭过。她平时哭泣是为发泄,嚎啕大哭最能发泄情绪,但只是为发泄。而当她真正伤心的时候,反倒会收敛。
退回到她们离家出走去昌平县城的那一天清晨。
陆曼曼背着书包坐在学校门口的石墩上,远远看着叶惊秋耷拉着脑袋来上学。少女藏不住心事,脸上绽开了笑容。那时她喜欢一个人,就是忍不住跟他作对、较劲、看他不顺眼。但见到他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开心。
她朝叶惊秋跑过去,书包在她背后被甩来甩去,到了叶惊秋跟前问他:“看没看?”她昨天放学时候往叶惊秋书包塞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面没写什么,是她胡乱抄的歌词。
叶惊秋说:“什么?”
“歌词啊!”
“没有歌词。”叶惊秋回答她,而后把书包丢给她:“我昨天到家后都没打开,不信你看看。”陆曼曼不信,打开书包,果然没有那张纸。再翻他的作业本,他连作业都没写。陆曼曼将书包还给他,歪着脑袋思考:难道塞错了吗?
那时的叶惊秋小声对陆曼曼说:“我又给自己占卜了,我三十岁那年会死的。如果我不死,我也会出家。陆曼曼同学,我想我这辈子无缘男女之情了。”
陆曼曼心里凉了半截,她不肯相信叶惊秋的话,怎么会有人在十几岁就预感自己三十岁要死呢?怎么会有男孩在十几岁就断定自己这一生断情绝爱了呢!他们才十几岁啊!
她那一整天心情都不好,当司明明突发奇想说要离家出走的时候,二话没说,骑着车就跟她走了。那时的昌平县城太远了,好像远在天边,陆曼曼一边骑车一边想叶惊秋:叶惊秋真的会死吗?他为什么要那么说呢?他不喜欢我就不喜欢我,为什么要编出那么恶毒的话来骗我呢?直接拒绝我也不难啊。
她满是困惑。
那天的陆曼曼在路上摔倒了,在司明明和张乐乐决定冲刺的那段路上。她的车轱辘压到了一块石头,车身不稳,向一边倒。她诶诶诶地叫,试图用自己的长腿支住,却还是摔了一下。不严重,但酸疼。她站起身拍拍屁股继续走,但决定再也不想叶惊秋的事了。
此刻成年的陆曼曼百感交集,哭了一会儿不好意思了,擦了擦眼睛说:嘿,看我这点出息。叶惊秋你还记得我们吧?
“我再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陆曼曼,那是司明明啊。”陆曼曼说。
“你们仨化成灰我都记得。”叶惊秋问:“那个爱哭的张乐乐没来吗?”
“张乐乐很忙,要带小孩,没时间。”陆曼曼说。
司明明就那么站在那里,看陆曼曼和叶惊秋聊天。陆曼曼哭哭笑笑,那么真实。
等他们说完了,司明明才说:“你好啊,叶惊秋。”
“你好啊,司明明。”
司明明走上前去,向导跟在她身后,狐疑地看着这三个年轻人。司明明并不像陆曼曼那么激动,她觉得叶惊秋还活着真好,陆曼曼能见到她悄悄喜欢过的人真好。
向导悄悄提醒司明明:“小心骗局啊。”
“把我们卖到缅北去吗?”司明明玩笑道。缅北的新闻空前发酵,这时来云南的人都会被家人叮嘱:小心啊。
向导就笑了。倒也不是,他大概看出一点来,故人多年未见了,至于人心是不是变了,这都说不准。他有点担心这两个姑娘被故人骗了。虽然故人看着面善,但面善不代表心善。
“这地方太偏了。”向导说:“这片林子我都好几年没进来了。”
“好的。谢谢你。”
司明明与向导交流完,就走到叶惊秋面前。她登山包的最下面压着叶惊秋妈妈给他的信,当然,还有一个她和叶惊秋的口头约定。只是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藏民向他们走来,几个人都停止交谈,看那藏民。
藏民合掌说:“扎西德勒。”
她们也回:“扎西德勒。”
“走,去喝点酥油茶。”叶惊秋邀请她们前去。陆曼曼挎住叶惊秋胳膊说:“好啊。”扯着他就走了。
司明明摇摇头,拿出手机看了眼,信号很微弱。她给苏景秋发了条消息:“见到叶惊秋了。的确是他。现在我们去喝点酥油茶。”
但那消息转啊转,半天没有发出去。司明明就收起手机跟上了他们。
谁能想到在这深山里隐藏着一栋还算不错的房子呢。那房子不大,是典型的藏族风格,通天挑高,阳光照进去,很是透亮。他们踩着吱呀的楼梯上到二楼,去到一间屋子里。
司明明惊讶地看到,屋里的大长桌边上围坐着七八个红脸蛋儿的小孩子,他们见有陌生人进来,就拘谨地躲到了看起来最大的那个孩子身后。
司明明和陆曼曼对视一眼,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形。倒是向导很了解,问那个藏民:“是你的孩子们吗?”
“是我和我兄弟们的孩子。”
“妈妈呢?”
“死了。”
他们说藏语,所以司明明她们听不懂,过一会儿向导转述给她们,陆曼曼唏嘘一声。
叶惊秋显然跟小孩子很熟,耐心安慰了他们几句。孩子们放松下来,而他们也陷入了沉默。藏民端来酥油茶和青稞饼请她们吃,怕她们吃不惯,还特意做了甜的酥油茶。
两碗茶下肚,陆曼曼忍不住了,问叶惊秋:“你要不要说说这些年怎么过的?”
“晚点说吧。”叶惊秋说:“难道你们今天要走吗?”他说完扭脸看着司明明,说了句说莫名其妙的话:“我是不是都算对了?”
司明明没有回答他。
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离奇的事,命运的起承转合也多伴有一些巧合,她有时觉得天命或许是存在,有时觉得那不过是人的意念。
在叶惊秋的预言里,她读了很好的大学,去了高薪的企业,拿了百万年薪,在三十岁这年遇到了转折。可很多人的命运都是这样的,他不尽然算对,他说司明明孤独终老,可司明明结了婚。
想到结婚,她又拿出手机,刚刚那条消息发送失败了。想到苏景秋可能会担心,就决定借用向导的手机出去打个电话。向导的手机信号更好一点。
她走出藏民家,电话打了很久,苏景秋都没接。他手机不离手,很少不接电话,司明明有点担心,就联系了顾峻川。
对方很快接了,但有点吵。
问:“哪位?”顾峻川跟司明明没正式留过电话,还是之前说要请司明明帮忙做咨询的时候她顺手存的。
“你好,我是司明明。请问苏景秋跟你在一起吗?”
顾峻川看了一眼喝多了躺在一边睡觉的苏景秋,一时不知该说是在一起还是不在一起。但顾峻川不太愿意说谎,更何况万一说谎了,以后被揭穿了尴尬,于是坦白:“我们在外面,他喝多了,睡着了。”
“好的,谢谢。”司明明说。
“他心情不好。”顾峻川说:“今天没喝多少,但是醉了。”
“我知道了。”司明明说:“等他酒醒让他给我回个电话,辛苦。”
司明明挂断了电话。
在跟顾峻川电话的时候,她听到那边的音乐声和吵闹声,他们应该是在酒吧里。但不是苏景秋自己的酒吧,不然顾峻川就会直说了。
等司明明回去,发现屋子里来了很多藏族朋友。他们开始喝酒,看起来很高兴。叶惊秋这一天也不被直播了,他也参与了喝酒。陆曼曼坐在他身边,应该已经喝了一碗。
她招呼司明明:“快来!青稞酒好喝!”
司明明摇摇头,她不想喝酒,想到苏景秋又酩酊大醉了,她心情也不太好。
司明明觉得自己陷入了怪圈。
在这一天跋涉的图中,她体会到了久违的避世的快乐。她有一瞬间不想再回去了。大城市里人太多了,太吵嚷了,勾心斗角太累了,有些人太丑陋了。司明明有点疲惫。
风景很美,尽管开始有了高原反应,但只要远眺那反应就能被稀释。想起高反,她上前抢下陆曼曼的酒碗,对她说:“你不要命啦?”
陆曼曼揉着头,抱住了她。
叶惊秋已经喝多了,跟藏民朋友唱起了歌,小孩子们也歪在一边睡了。这场面太混乱了,这重逢也跟她想象的不一样。她想跟叶惊秋单独谈谈,但喝多了的叶惊秋对她竖起手指,不停地摇,含糊说道:“今朝有酒今朝~醉~”
向导拿着电话对她示意:“找你的。”
司明明又拿着电话出去,听到醉酒的苏景秋说:“你压根不爱我、不在乎……明………”苏景秋吐了。顾峻川在一边说:“你吐我衣服上了!我操!”
苏景秋又拿过电话,对司明明说:“我要跟你……
不等司明明反应,顾峻川已经抢走了电话,他应该是捂住了苏景秋的嘴。接着对司明明说:“他喝多了,胡说八道呢,我先安顿他一下。”而后挂断了电话。
好像全世界都在喝酒,整个世界都醉了。司明明不敢耽搁太久,甚至没有咀嚼苏景秋的话,就匆匆回去了。从一众醉鬼中拉起陆曼曼,在叶惊秋的“摄影师”的指挥下,把陆曼曼带回一个房间,顺手锁上了门。
作死的陆曼曼这会儿喊着要跟叶惊秋拼酒,她说我一个喝他十个,让我跟他喝!接着她又抱着司明明,说:“叶惊秋没死真好啊。他还是那么好看啊。”
“我知道。”司明明说:“我知道。你快睡吧,你高反,还喝酒,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还不一定。”
外面的喧哗声停止了。
司明明将窗帘拉开一个缝隙,看着外面的藏居屋顶倾泻下了月光,那简直像一幅画。
她转身从背包里拿出那出那封信,这是她此行的目的之一。明天一早她就会将信交给他,并且跟他进行一场谈话。为了不让叶惊秋从她眼皮子底下跑掉,她一直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这一次叶惊秋没跑。他真的醉酒了,跑到一楼的平地处,张开手臂躺在了月光里。他喊:你们看啊!今天也有月亮!
陆曼曼听到了叶惊秋的话,挣扎着爬起来要跟他看月亮:“看看成年的月亮!”
“闭嘴吧!”司明明把她推回去,让她赶紧睡觉。
这一晚太混乱了。
苏景秋给她打了几个电话,但都被顾峻川抢走了,他那句“我要跟你离婚”的话始终没有表达完整,但司明明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而陆曼曼一直在吐,外面的叶惊秋一直在喊别人看月亮。
一直到第二天天擦亮,世界才安静下来。
司明明想睡会儿,苏景秋的电话却又进来了。经过了不到四个小时,他醒酒了。只是声音有点哑。他问司明明:“我昨天晚上跟你说什么了?”
“说你想离婚。”
“那你怎么想?”
“我不离。”司明明说。
第78章 一个故事(六)
关于离婚的讨论就这么告一段落, 但却是在苏景秋的心里萌芽了。苏景秋心里就是莫名憋着一股气。
人有的时候是很奇怪的,有时事情看起来很大,似乎过不去, 但就是那么轻易过去了;有时事情很小, 似乎根本不重要,但就是过不去。
眼前这件事, 他就是过不去。也说不清理由,大概就是不能允许司明明生活中有一个异性比他还要重要,哪怕只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也不行。
顾峻川劝他不要意气用事, 很多话说出来容易,但事情真到面对的时候就很难了。
苏景秋不管,坚持要跟司明明离婚。他甚至还给司明明发消息:我说要离婚是认真的,你也仔细思考一下,咱俩在一起是不是真的合适。
司明明信号不好,看到消息后尝试回了一下, 但又发送失败了。外面有人醒来的动静, 她爬起来,捏着信出去了。
叶惊秋醒酒速度也算快, 拿着自己的牙缸出门去, 司明明跟着他来到了那条小溪边, 看他蹲下身子舀了一杯溪水刷牙。她也蹲到了他身边。
叶惊秋回头看她, 对她笑了笑:“你是不是有东西给我?等会儿。”
司明明将信拿了出来。
这么多年了,这封信带给她无形的压力, 她一直想找到他,阻止他对自己的放逐。直到昨天, 她看到他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大声唱歌,又觉得自己那些关于叶惊秋在进行自我惩罚的臆想是不存在的。
叶惊秋的牙刷磕在瓷缸子上当当响, 洗了牙刷又掬起一捧水到脸上,双手用力地搓,如此几次。当他洗完了回过头的时候,鼻尖上还挂着水珠。
他笑了笑,接过司明明的信,自言自语道:“我猜这是我妈给我的。她云游四方前给我的。”
司明明点点头,没有多说。
天色还没完全亮,一切都被罩在朦胧的、不清的光影之下,叶惊秋坐在草地上费力地看信,他前面的小溪潺潺地响。司明明面对着小溪,并没有去看他的神情。
写信给叶惊秋的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他的亲生母亲在精神病院里。
叶惊秋来到世界上是一场丑陋的意外,而他被那对要离婚的夫妻捡到,又带着一点温情。
那天天色很晚,刚结婚两个月的小夫妻决定离婚。因为他们意识到他们各有信仰,没法在一起生活。他们穿过胡同,去到后海边上,想随便找一家小店吃一口炸酱面,顺便商量一下离婚的安排。
在一棵树下,他们碰到了小学同学,她抱着一个孩子站在那,正四处张望,神情很奇怪很紧张。二人想上前打招呼,却见那人走到河边,要将怀里的孩子扔到水里去。
叶惊秋的养父一个箭步窜上去,从她手里抢下了孩子。这时再看那同学,她满是惊恐,浑身颤抖,一个腿软就坐到了地上。嘴里振振有辞不知在念叨什么,接着自己也要跳下去。
他们死命抱住了她,凭借记忆找到她的家,但她家里空无一人,也几乎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就这样,叶惊秋的亲生母亲被送进了医院,由他们代为照顾这个小孩。两个有信仰的人,一心遁入空门,却又觉得这是佛祖冥冥之中给予的考验,婚是不能离了,为了这个小孩,就这样重新过起了日子。
叶惊秋是如何来到世上的,信上并没有说,但他的亲生母亲,却是在高考那一年秋天离世了。他亲生母亲的离世,是司明明自己发现的。
司明明那时看到这样一封信,想到那个奇怪的叶惊秋,犹如被命运敲了一闷棍。当她再去找叶惊秋,他已经消失了。于是她有了一个被动接受的承诺。
此时的叶惊秋看着那封信,并没有流泪,只是平静地折起信纸,塞进他藏服的衣襟里。他也没有问司明明任何问题,接下来只是看着小溪上的一颗石头发呆。
叶惊秋是有预感的。
父母与别的父母不一样,整天穿着那样的衣服,各自在家中修行,后来又去了道观。他从记事起,就泡在那些东西里,他不觉得奇怪,甚至主动参悟其中的道理。他在向父母靠近,想与他们一样,以此证明他们是一家人。
他是被爱着的。
父母都在清修,但他儿时一日三餐都荤素搭配营养均衡,他们总带他去森林里、小河边、大山里去玩,让他吸收大自然的灵气。
但不知为什么,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觉得自己会死于三十岁。别人问他多大了?他说三十。
他要在三十岁那天死掉,这个念头根植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现在他知道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疯狂的念头了,因为他体内有疯子的基因。
司明明其实偷偷去过精神病院,那家精神病院在北五环。那时她还处于对生命有强烈探索欲望的十几岁,还有着英雄的幻想,想替自己的同学叶惊秋去看一眼他的亲生母亲。
她的确是悄悄去的。
叶惊秋的身世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答应过会守口如瓶,那也渐渐变成了她心里的一棵小树。她去医院,医生护士当然不会允许她探视,但在病人推出来晒太阳的时候,司明明站在铁围栏外一眼就认出了叶惊秋的亲生母亲。
她可真白。
尽管头发灰白了,但她的皮肤却极其好。她半躺在轮椅上,毫无力气。从她的神态里看不出她已经疯了十几年。
司明明有说不出的紧张,她的手握着铁栅栏,手心出了一层汗,导致很滑。她握不住,用裤子擦手心,又握着。
对别人命运的关心,犹如对她自己的心灵进行一场凌迟。她自孩提时代起就有的奇怪的想象,从那天起又多了一层。各种的动物企图建造家园,分工明确、合作有序。但不知为何,建造家园总会失败。
那时的司明明看着叶惊秋的亲生母亲,知道生命从她的身体里流逝,而她,可能根本不记得她曾有过一个漂亮的小孩。
她去网上查资料。资料上说,精神疾病大概率不会遗传,她的心微微放下。但不知为什么,从那以后她偶尔会想到叶惊秋疯了的样子。
叶惊秋成了司明明的心魔。
她惦记着叶惊秋的生死,又在关心着他的命运,她期待着将信交给他,又怕这沉重的打击让他彻底失却生的意志。这简直太折磨人了。
天色微微亮了一些,溪流之上有了粼粼的波光。叶惊秋那么安静,始终不发一言。司明明看着他问:“这是不是坚定了你寻死的念头?”
“我不过一具肉身,生死不重要。”叶惊秋看着司明明,眼底狡黠的光一闪而过。他们两个可真是很像的人啊。
“你收到了我的礼物。”叶惊秋说:“那些东西好玩吗?”
“好玩。那些破石头、明信片,都挺好玩的。谢谢。”
“那就好。反正我也没什么朋友,偶尔想恶作剧吓你一下。想到你因此好奇我就开心。”
司明明点头:“我知道。我也跟你一样。”
“叶惊秋,答应你妈妈的事我做到了。我现在想跟你说几句话。”司明明说。
“你给我算的卦,都准了,除了孤独终老这一条,我结婚了。”
叶惊秋打断了司明明:“你是因为不想被命运掌控,所以才结婚了吗?”
司明明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继续说道:“但我知道那只是巧合而已。有人的人生就是充满了巧合。只是这些年每发生一件事,跟你的卦对得上,都对我的心理和性格造成了影响。我既有一种窥得命运的安稳感,又害怕你说的一些事情的到来。尤其是关于死亡。”
“你跟我说你会在三十岁那天寻死,你知道吗?在你生日前后的那几天,我真的整个人都要疯掉了。但当我知道你活着的时候,我又松了一口气。”
“三十岁那天我的确自杀了。”叶惊秋说:“我选择把自己撑死。但是当我的胃开始疼的时候,我觉得这个死法不行,下一年换个死法吧。”他说这些轻飘飘的,好像在开玩笑,但神情又很认真,像他当年一样。
司明明很想打他。
她根本没有迟疑,一瞬间就扑了上去。
司明明不知哪里迸发的力量,又或者她始终是有这样的力量的。双手推着他肩膀,他躲闪不及,被她推倒在了小溪边。在他挣扎的时候,裤腿沾了水,藏袍上沾满了草屑。
她挥出的第一拳是到了他脸上,那狠狠的、扎实的一拳,手背撞到脸颊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我让你死!”司明明又挥出一拳:“让你死!”
叶惊秋压根没躲,他想司明明一定是从十几年前就想打死他了。不然他俩在墙下支胳膊的时候她力气怎么那么大呢?他因为刚刚看过母亲的信,心脏又丢失了最后一块,他快要变成空心人了,他真的是一个人在世上游荡苟活,他的奇怪症候都有了对应,他是个怪人、是有着精神疾病的人,他被他的亲生母亲影响着,尽管他对她毫无记忆。
叶惊秋的痛苦是麻木的。
但司明明的拳头是很疼的。
紧接着那拳头落在他肩膀、手臂上,叶惊秋闷哼出声,但他故意扬起手吓唬她,司明明却不怕,仍旧打他。陆曼曼揉着疼痛的头走出来,看到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二话不说冲了上去。哪怕那个人是叶惊秋,她都没舍着力气,脱下鞋,将鞋底拍在了叶惊秋的脸上。
“我早就想打你了!”陆曼曼大声骂:“你不敢拒绝我,用那些生生死死的话吓唬我,你这个败类!”
叶惊秋给她留下了阴影,当她想到他会早早死掉就觉得可惜。她及时行乐,担忧自己哪一天也像叶惊秋一样早早就死了。她满世界地跑,倘若遇到一个像他的人,她会激动不已。
叶惊秋太可恶了!
陆曼曼用鞋底子拍打他,她们两个人对叶惊秋进行了一场殴打,一直到打累了,才都坐下。叶惊秋嘴角流着血,眼底火辣辣地疼。
但他却笑了。
“真痛快。”他说。
“你还有脸笑!”陆曼曼又要打他,被司明明拦腰抱住了。
他们都在小溪里洗了脸,然后安静坐在那里。打了这一架,高反开始发作,两个人抱着氧气罐,姿态也很狼狈。
司明明想:叶惊秋是她性格的催化剂。她之所以变成今天这样,跟他在她少年时代对她心理的影响有关,跟那封她离家出走途中看到的信有关,跟他的命运有关。这些本不该对她造成影响的。但就是这样说不清。
今天她对叶惊秋有了交代,尽管在她心中,那交代轻飘飘的,而叶惊秋也表现得那样轻描淡写。但司明明察觉到了由他内心里流出的裹带着悲伤的河流,已经蔓延到两岸。
陆曼曼并不知发生的这一切。她只是又心疼起了叶惊秋。捏着他的下巴让他的脸转向她,跟曾经眉目无异的脸。动手拍了拍他的脸颊,真好,还有温度、有棱角呢。
就这样吧,她也算对自己有了交代。
她有点欣慰,以至于呕吐的感觉来的时候她都没有察觉,就那么吐在了叶惊秋的藏袍上。叶惊秋也一阵犯恶心,推开她去换衣服冲洗,陆曼曼跟在他身后,非要脱他的衣裳。
而司明明坐在那,看着若有似无的信号,给苏景秋回消息:“我思考过,我们挺合适。我不离婚。你如果想离婚,就等我回去再谈。”
“你什么时候回来?”苏景秋问。
“一个星期后。”司明明回,但消息又发送失败了。没有等到她消息的苏景秋又陷入到了不被爱的幻想中,想象更加发散:惊秋,景秋,他不是替身是什么呢?司明明还懂得玩谐音呢!
第79章 一个故事(七)
苏景秋在怀疑自己不被爱着, 司明明在思考一些别的事,而陆曼曼跟叶惊秋一直在吵闹,他们在高中就一直吵, 现在那感觉很熟悉。
叶惊秋住的地方很美。林子里的虫鸣鸟叫都很动人, 太阳距离人很近,司明明裹成粽子, 仍旧被紫外线打透了,她觉得痒,但不像从前那样痛苦。孩子们的歌声很好听, 他们希望司明明能留下,因为再过几天,他们要每天凌晨三点出发去捡松茸。他们觉得司明明虽然瘦弱,单又很能干的样子,是捡菌子的一把好手。藏民们喝了酒就打架,打完架又喝酒, 天不亮就去做活。收留叶惊秋的这家藏民的屋顶上插着几面旗帜, 风一吹,那旗子就格外骄傲。
司明明获得了心灵的休憩、陆曼曼获得了单纯的喜欢一个人的快乐, 而叶惊秋, 他获得了早已死去的记忆。
他们三个待在一起, 就像回到高中时代, 这样的感觉也不是谁都能体会。
司明明偷偷问叶惊秋:“你好奇你的亲生母亲吗?”如果他好奇,她可以跟他说说她在精神病院看到的人, 她不会加以美化,会如实描述, 让叶惊秋对自己的母亲有具象的想象。
他摇摇头。
“那你究竟为什么要被直播?”司明明又问。
“赚钱送孩子去学点什么,给他们买点东西, 虽然他们有很多值钱的东西,但他们又很贫穷。真奇……叶惊秋答。
“既然如此,我想介绍一位朋友给你认识。”司明明看着远处跑来跑去的孩子们,他们首先要保证自己的民族语言和普通话教育,其次要能看更多的书。她是在看到那几个孩子的第一瞬间就有了这样的念头的。这个念头把她从对工作的厌恶中解放了出来,她想再待几天,等等她的朋友。
也不算是朋友,只是一个相交不深的、但司明明很欣赏的同事,艾兰。
她离职后,司明明一直在关注她的动态,看到她做的公益图书馆的进度,时日很艰难。司明明认为这里很适合她的选址,那几个孩子以至于附近村落的孩子的教育目标很契合艾兰的目标,所以她想让艾兰来看看。艾兰几乎一秒钟就决定了要来,而她动作很快,当天一早开始辗转,这一天晚上就到了这块闭塞但充满人情味的地方。
司明明跟艾兰很久没见,但她们省去了寒酸。司明明称叶惊秋是她在此扎根的老朋友,又对藏民朋友们说艾兰是佛祖的读书信使。
艾兰有点不好意思,她创业很难,非赢利性的创业更不能称之为创业。这一年多她很拮据。你很难想象一个在大城市拿过多年高薪的人突然变成了一个“苦行僧”,开始算计着花钱、降级消费,就连化妆品都换成了十块钱一支的乳膏。
陆曼曼对艾兰充满好奇。
她自己奢侈痛快地生活,不知艾兰这样低物欲地活着是否适应。所以当艾兰从大背包里向外拿东西的时候,她一直在旁边看着。最后拿起一个透明的便携管闻了闻,说:“这玩意儿我小时候老用,现在还好用吗?”
艾兰认真回答她:“化妆品的基础功效是保湿,它能做到,而且添加剂少。我用了一段时间,觉得还行。”
“那……陆曼曼还想问,司明明打断她:“陆曼曼!”
“哦哦哦!”陆曼曼住了嘴。
艾兰则笑了:“我其实还是喜欢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的,只是现在并不太想拥有了。”
“我看你把房子卖了。”司明明说。
“卖了。”艾兰说:“那房子有什么用啊?我现在也不住,一直在山区里,租出去倒是省心,但不能变现。”
陆曼曼在一边听得头疼,她实在无法想象,在这个她听不懂讲话的地方,有被直播的叶惊秋、满屋子的没有妈妈的孩子,现在又来了一个变卖家产,搞什么公益图书馆的艾兰。
“到底什么是公益图书馆啊?”陆曼曼问。
“我现在只是初步的设想。”艾兰说:“在一点点实践,首先要做一个聚合平台,将全世界适合儿童的读物录入进去,紧接着用不同的少数民族语言将其翻译。还有,孩子们可以在阅读的过程中通过语境学习知识。”艾兰说起这个很兴奋,在屋子里踱步,手放在自己的脑袋上,闭上眼睛,身临其境地说:“我给大家演示一下这个公益图书馆的动态路……
艾兰好像疯了。
但司明明很喜欢这个疯了的艾兰,或许她一直是这样的人,只是她慢慢才得以发现。她拿出手机来录下了艾兰的演示。
她闭着眼睛,走进自己的思维殿堂。
“首先当你走近这里,要先解决使用教程的问题。我们会进行人像识别,语音引导进入到图书馆的人主动发出指令:比如怎么使用?怎么切换语言?这会应用到一些新的技术,很好玩;第二步,你要开始使用。你可以走进电子书库,也可以走进纸质书库,无论怎样都没有关系,都可以调取我们的点读系统;第三……
叶惊秋坐在门槛上,看着里面的几个人。艾兰的描述将他带入了一个神奇的国度。强大的产品技术思维和应用解决方案,都堪称完美。当一个人全部身心要投入一项事业的时候,是那么独特。
陆曼曼也听入迷了,手托着腮看着艾兰,但说了句扫兴的话:“可惜你没有……
艾兰垂下肩膀:“是的。”但紧接着又高兴起来:“没关系,我的目标是建成一个。建成一个就行。”
此时的司明明觉得在人类的所有情感中,爱情的确算是微不足道的一种。它有必要,但不是全部。她几乎一直都抱有这样的念头,所以苏景秋才会战战兢兢感觉自己不被爱。
司明明原本只是想帮艾兰一个小忙、却没想到艾兰反哺了她。困住司明明的东西好像一瞬间有了一点出路,她一直谨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但此刻,她又觉得蝇营狗苟的工作似乎没有做的必要了。她或许一直在等着一个不顾一切的时刻。
接下来几天,叶惊秋和向导带着她们在这里徒步。她们拜访了很多藏民,看到很多小朋友。她们读书要去很远的地方,只有放假了才能回家。也有的小孩在学龄前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他们的快乐都在森林、草原,天上的鸟。
几天时间很快过去,艾兰觉得这个地方很好,她想让她的技术同事也来评测一下,而司明明也该走了。
在她离开的前一晚,叶惊秋的藏民朋友们为她们举行欢送宴,在大院子里支起了篝火,唱歌喝酒,好不快活。
艾兰坐在司明明身边,真诚感谢司明明帮助她。她做这个项目起步很难,在偏远的地方,如果不跟当地人打成一片、扎根下去,就会遇到很大的问题。她感激司明明在来到这的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她,为她架桥铺路。而司明明介绍帮忙的叶惊秋,实在是一个非常善良自由的人。
短短几天,艾兰跟他们建立起了很深厚的友谊。她没有多问司明明跟叶惊秋的关系,因为她能看出那是一种很质朴很纯粹的情感。
在艾兰心里的司明明,是一个总能快速打通各种资源和流程的人。就像她把叶惊秋义务拉进自己的项目,从而实现啦很多目的。
“你来了,你先……艾兰也八卦,明总的老公大花臂不好惹,能让明总出来找异性朋友,这也的确罕见。
“艾兰,我问你几个问题。”司明明朝艾兰靠了靠,看着艾兰映着篝火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簇一簇的火苗。
“明总尽管问。”
“叫我明明。”
“明明。”艾兰有点不习惯,司明明从明总变成明明。但仔细一想,现在她的确不是明总了,她是她的朋友了。
司明明眼睛眯起来,笑的时候露出了酒窝:“第一,你是怎么度过离职后的迷茫时期的?第二,你觉得爱情是相互吸引还是相互管束?第三,你是怎么平衡艰难的工作和情感的?”
司明明喜欢艾兰的思想。
她自己也在慢慢转变,从前的司明明是绝不会与人承认自己内心的脆弱的。现在她觉得偶尔的示弱并没有什么不可以,她不是钢铁战士,不能一直紧绷强势。她想听艾兰聊聊这些。
艾兰很认真地思考,这一直是很艰难的时光,但她不想赘述了。如果让她总结,那她当时的心态就是“去他妈的”。房子、车子不要了,去他的;大企业名校光环不要了,去他的;勾心斗角不要了,去他的。
“我倒想看看我什么都不要了,生活还能拿我怎么办?我空杯了、释然了。”艾兰耸耸肩膀:“后来公司也找到我,合作的项目当地的政府和合作企业不同意解约,公司核算违约金还不如让我回去对接,低频运营。就找我,工资涨15%,股票仍旧按原来的年包发。我拒绝了。我走的时候很伤心,我不允许自己走回头路。”
司明明拍拍艾兰的肩膀,本想把手撤走,因为再亲昵的动作她自己也别扭。但艾兰把头靠在她肩膀上了,像一个老朋友一样。
“第二个问题,我认为爱情不是管束,管束不能长久,互相吸引才能长久。所以明总觉得你老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有超出常理的占有欲。”艾兰那么聪明,当然明白司明明的问题,那么就来到第三个问题了。艾兰说:“我心里只有工作,当下也没有特别喜欢什么人。所以感情并没有影响到我什么。”
司明明就移远些看着艾兰:“无论如何,加油,艾兰。”
“好的,明明。”
他们一直在喝酒、唱歌,篝火灭了再添柴,好像天永远不会黑。陆曼曼跟叶惊秋喝酒,她终于步高反了,她对叶惊秋说:“哥们,北京见吧。等你准备好了回去,我们一起在后海边上坐会儿。现在的后海不是当年的后海了,但永远是我们的后海。”
叶惊秋仰头干了,表示感谢。
他们都不是婆婆妈妈的人,过去并不会束缚他们,未来怎样也无法预料。今天的酒喝了,连悲壮的情绪都没有。他们都远离了有暴烈情绪的少年岁月。都要赶路的。
分开的时候也没什么惊天动地,就像来的时候一样。艾兰、叶惊秋和藏民朋友们送她们穿过那片树林,当司明明和陆曼曼回头,看到金色的晨曦之光笼罩在他们头上。那像一个新世界。
司明明也不知怎么了,眼睛红了那么一下。
她知道她的人生和性格,或许永远都会如一汪平静的死水,尽管她内心汹涌,但她总是无法发泄出来。她偶尔任性,并不期待能被人理解和包容。
她在这里的这几天,因为信号的原因远离了工作,那头应该已经非常混乱了,昨天她的老板说:不行就给你招个助理。
司明明说我不需要助理,你可以直接招个人取代我、老板再没回复她。她也没再说话。
她意识到她执意前来香格里拉,或许是因为她太需要一次逃离,需要真正的休憩。
平静的告别就这样结束了。
没有谁要跟谁纠缠,也没有对过去过的回忆或对未来过多的计划,这并非他们麻木,而是因为在将过半的人生里,他们早已学会告别。
在飞机起飞那一刻,陆曼曼说:“我知道叶惊秋为什么选择这里停下,因为这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而他本来就想去往天堂。”
“你还喜欢他吗?”司明明问。
陆曼曼确定地点头:“喜欢。但不是男女之情的喜欢了,我们都向前走了。我们再不是十几二十岁要偏执地得到什么的年纪了。当然,你老公苏景秋除外。”
“他是我认识的人之中,唯一一个,在这样的年纪,还哭着喊着要爱情的人。”陆曼曼用胳膊肘碰一下司明明:“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呀?”
司明明则摇头:“好坏由心转。叶惊秋神神叨叨那一套,我学会了。”
下了飞机直奔家里,看到苏景秋坐在沙发上等着她。他还在生气。他的气随着司明明在香格里拉时间的延长而不断积累,现在已经到了爆炸的边缘。
“你回来了,我们就谈谈离婚吧。”苏景秋说:“条件你随便提,我只要能离就行。”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抽了好几下,但他故意忽略了。反正司明明不在乎他的死活。
“我可以先问问你提出离婚的原因吗?”司明明坐在他旁边,认真看着他。
苏景秋坐直身体,像是在给自己打气。终于在鼓足了勇气后说道:“你要是非让我说的话,我后悔跟你结婚了。”
第80章 一个故事(八)
司明明对“后悔”这两个字并不陌生。
我后悔跟你在一起。
我后悔选择你。
我后悔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
因为不止一次听过这样的话, 所以她的内心并没有极其的触动。不,其实有一点,因为这话是从苏景秋口中说出来的。在此以前, 司明明认为苏景秋不会说出这种话。因为他的心肠真的很软, 比她交往过的每一个男人都软。
她看着苏景秋,见他或许是因为生气, 额头有了汗意,就倾身扯了一张纸巾递给他,对他说:“你先擦擦汗, 然后让我们慢慢说。你说你后悔跟我结婚了,我能问问你原因吗?”
苏景秋早就料到司明明会是这种态度,因为不在乎所以冷静。被忽略的痛苦成倍在放大,他决定一吐为快。
“这样说吧司明月,我本来对跟你结婚没有期待。是你给我描绘了一个蓝图让我跟着你的脚步走,给我营造了我们在一起生活会很幸福的假象。你从最开始就在骗我。”
司明明的眉头微微皱了下, 但她没有反驳, 而是点点头,示意苏景秋继续说下去。
“你骗了我, 你又不负责任、不用心骗, 你想演就演, 不想演你连装都不愿意装。你就那么居高临下地把我当傻子!”苏景秋没控诉过什么人, 此刻体会到了一种带着一点恶毒的快感和痛苦,那滋味很奇妙, 他捶了下胸口,企图将痛苦赶走。
“所以你觉得我对你没有一点感情, 以往我们相处的点滴都是我在骗你是吗?”司明明将冰凉的指尖攥进掌心里,又将拳头塞到腿下。
苏景秋的心梗了一下, 那个“对”字试图冲破着他的喉咙,但最终被他咽了回去。他沉默下来。
司明明则说:“你继续说吧。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机会能吐露你内心真实的想法,那不如就都说完。你觉得我骗你,但你为什么还要坚持这么久呢?”
“因为我觉得虽然你骗我,但那是因为你压根就不懂得爱人、不会爱人,那是你的性格缺陷。你虽然不爱我,但你尊重我,从道德上守护着我们的家,没有踏破我的底线。所以我觉得无论如何,这日子都还能过。”苏景秋顿了顿:“但你这次真的伤到我的心了。你执意去找叶惊秋,还是在我们的旅行泡汤以后。孰轻孰重非常明显,你为了叶惊秋不管不顾,你觉得这合适吗?”苏景秋问道。
司明明思考了几秒,反问苏景秋:“你觉得你以上说的话逻辑是成立的吗?”
“这个时候你跟我讲逻辑是吗?”苏景秋腾地站起来在地上踱步,他因为生气,脖子上那根血管微微突起,那是司明明曾经觉得很性感的地方。那是非常顽强而有力的生命力,她的手贴在上面能感受到血液的流淌。如今它充满着愤怒,随着苏景秋对她的指责和控诉一鼓一鼓:“你什么时候能丢下你所谓的逻辑!你什么时候能明白感情是感情!逻辑是逻辑!感情没有逻辑!”
司明明的指尖愈发地凉,她的心头也在颤抖。她想,叶惊秋说的没错的,我这种人就是要孤独终老的。就连那么包容、乐观的苏景秋都变成了现在这么狰狞的样子,他从前一定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争吵,不然他不会说话的时候声音抖着,眼睛通红,像要哭了似的。
她说:“你先冷静一下,可以吗?”
“我冷静不下来,我想不通!”苏景秋说:“我原本以为我有耐心,能跟你相处,但我现在不想跟你继续相处了,我看不到希望。”
苏景秋收不住了,他的确有着少年一样的天真,在这样的年纪还哭喊着要爱情。他要不到,索性就不要了,鲁莽冲动。
这一套流程司明明也很熟了。
真奇怪,这些男人是共用了一个大脑吗?好像相处了一年半载,两个人就要生生死死分不开了。他们对伴侣的诉求是统一的,但他们对自己的要求又不是那么回事。苏景秋比别人好一点,他更有耐心一点,也比别人带给她的快乐和感动多。但他说他感受不到她的喜欢,尽管司明明的喜欢表现得很淡,那是因为她的性格使然。她鲜少热烈地表达、鲜少冲动,但在跟苏景秋的相处中,她是用了心的。
但苏景秋感受不到。
司明明一直没有辩白,苏景秋还在控诉她。她总结了一下:冷淡、现实、理智、高傲、机械、不尊重伴侣、不适合婚姻和爱情。她安静听完了苏景秋说的话,然后问他:“还有别的吗?”
“没了。”苏景秋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现在他变成了一个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坐回沙发,心里空落落的。小心翼翼看了眼司明明,看到她的手始终压在腿下,肩膀微微耸着。她低着头好像在思考什么,苏景秋看到她的鼻尖亮了一下,但紧接着那亮着的东西就消失了,让他误以为自己看错了。
司明明有点难过。
在香格里拉的一个晚上,天上群星璀璨,她沿着树林边散步,碰到了观星的叶惊秋。
他怎么还观星呢?司明明很是纳闷。她站在那看了会儿,等他观完,又打了坐,才蹲下跟他说话:“叶惊秋,我问你啊,你当年给我算卦,会不会算错了呢?至少现在看来你算错了。”
叶惊秋则神秘一笑:“对与错,看你的想法。”
“我不懂,你给我说清楚。你凭什么从我十几岁就诅咒我,一直诅咒到今天?”司明明握紧拳头,又想打他一顿。
“你还不明白吗?”叶惊秋说:“你每次与人分开的根本原因都是别人快、你慢。天山雪莲长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地方,每八年开一次花,每次花期只有一个月。多少人想一睹它的美貌,但只有少数人能看到。你那么聪明,这个道理,不懂吗?”
那天的司明明,手机里躺着苏景秋要离婚的消息,她觉得苏景秋不一样。他开那样的车,敢冒别人不敢冒的险,他能走上高寒之地,看到那朵雪莲。
“你胡说八道。”司明明反驳叶惊秋:“你一个没恋爱过的人,懂什么?”
“这些人在人世里穿梭,我懂人。”叶惊秋说:“你和我,从始至终都是一路人。”
“闭嘴,再说我打你。”
司明明又走了。她想:好歹雪莲的花期固定,每年七八月,寻之即可。但人呢?人的情感不固定、不能定义,所以叶惊秋说的不对。
司明明想起了雪莲,又抬头看看苏景秋。她有点难受,但她真是一个不太会示弱的人。她不会说:苏景秋我有点难受,你最好收回刚刚说的每一句话。她不会说,她庆幸苏景秋说了,而她没有阻止。在她的生活里,真的不缺面具人。那些人带着面具,说着伪善的话,司明明听腻了看透了。苏景秋扯下了面具,这很好。他让司明明明白,雪莲之所以长在那里,就是因为不在意别人是否能够看到。那是雪莲自己的花期,自己的命运。
“好吧。”她说:“我知道你离婚的念头很坚决,而我也不该过多纠缠,不然对咱们两个都是一种消耗。咱们的境遇本来就很惨了,你在破产边缘,我在失业边缘,我们都处于迷茫的阶段,再多一件事牵扯,真的很费神。”
“我同意离婚。”司明明平静地说。她看到苏景秋惊讶地抬起头,就笑了笑。
她依稀记得他们有过有关分开的对话,苏景秋说一旦分开,他马上就会找下一段感情的。现在司明明相信他当时所言非虚。
司明明一点都没有不甘、不舍或者留恋,这让苏景秋更难受了。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似的,在此以前还期待司明明能挽回。就算不挽回,她是明总,明总怎么会允许别人不战自退呢?
想法落空,人仿佛被置身于一片荒芜之地。在她没回来以前,他脑海中真是上演了一部跌宕起伏、动人心魂的爱情电影。
他目送司明明起身走向她自己的房间,看她关上门,紧接着听到里面传来动静。司明明在收拾东西了,她应该会马上搬出他们的家。苏景秋想了很多,当司明明要拿着东西离开的时候,他该以什么姿态目送她呢?
门开了,司明明突然冲了出来。苏景秋从未见过这样的司明明,她满脸通红,眼睛也是红的,头发有点乱了,肩膀僵硬,手攥着拳头。她瞪着他,目光像要将他焚烧了,苏景秋觉得她下一刻就要将他大卸八块了!她的愤怒充斥在身体的每一块骨骼、每一个关节、每一个毛孔。
“你凭什么这样说我!”司明明突然吼了一声,声音颤抖着,那也是苏景秋从未在司明明身上见过的。
“你凭什么!”司明明大跨了一步到他面前,她身上的烈焰在熊熊燃烧着:“你说我骗你,你没有骗我吗?你自己又究竟为什么结婚你不清楚吗!因为郑良结婚了!你心灰意冷跟我结婚的!”
“你说我不尊重你,你彻底尊重过我吗!你暗暗喜欢郑良!有女人给你发微信!你胳膊上纹着前女友的名字!我是怎么处理的!我理解了你!包容了你!那些都是跟你有关系的人!叶惊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污蔑我情感上对你不忠!你配吗?”
司明明也察觉到痛快,原来吵架是这样的,大家都不需要理性,因为理性会被嗤之以鼻,会被诟病没有情感。不哭就是不喜欢,不闹就是没有走进心里,没有情绪的跌宕起伏就是没有投入感情!所以吵架要说尽伤人的话,所以分手了离婚了要将别人撕扯粉碎,这样才能证明刻骨!
司明明迷茫了,她说不清是自己有问题还是别人有问题。他们做产品写代码,就那一套代码,有问题就修代码,时间金钱充裕就迭代,原来感情也是这样的吗?要被写成一套程序,人不能有差异,不然就要被新的产品替换掉!
她学会了!
原来尖刻是这么有用的武器。
“你说你后悔跟我结婚,就在刚刚,我也后悔了,彻底后悔。我以为你跟别人不一样,我以为你能明白,我正经历我自己人生的低谷,我在抗衡我的工作、压力,我以为你是我的伴侣,我们会彼此理解搀扶走过这段岁月。可你满脑子都只是我对你不忠、我不尊重你、我不爱你,你让我觉得我过去付出的每一次真心,都喂狗了!”
她伸出手指着苏景秋:“我从结婚第一天开始,就做好了离婚的准备!”
她每说一句话都像掷出一根镖,镖镖扎在苏景秋心房上。苏景秋甚至想将这个世界砸个稀巴烂,但他忍住了。
司明明的镖扔完了,她的身体还在抖着,她感觉自己今天习得了一样了不起的技能。她开始后悔学会太晚,在以往每一次别人这样指责她的时候都该以这样的姿态捍卫自己。
她又看了苏景秋一眼,转身回到房间。
她想回到自己家,但她的小区被封了。想去聂如霜家里,又怕聂如霜问东问西担心不已。最后决定先线上预约离婚,也不去问苏景秋哪一天方便,就约了最近的那一天,发给苏景秋对他说:“就这天!带着你的协议!”
然后拉着箱子准备去住酒店。
苏景秋当然不许她走,他拦在她面前,她向左他就向右、她向右他就向左,总之将她拦个严严实实。司明明后退一步,训斥他:“你给我起开!”
“你别走!我走!”苏景秋一推门就出去了,几秒后又推门回来了:“最近入室盗窃猖獗,你不要走!”这下真走了。
离婚的日子都定了,这下好了,要离婚了。他漫无目的在街上走,最后决定去顾峻川家里窝几天。
顾峻川见他那落水狗一样的可怜样子,一时之间真的有些同情。将他请进门,还为他奉上一杯茶。
“我要离婚了。”苏景秋说。
“离成功再说。”顾峻川说:“像我当年一样,拿到那个本再说。不然你就是在吹牛逼。”
“我肯定离。我打定主意了要离婚。”苏景秋说:“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
“我再说一次,不要吹牛逼。”顾峻川打断他:“说狠话能让你成为大丈夫吗?”
……
“让你成为大丈夫的是你响当当的人品。”
……
苏景秋一时之间无言以对,他从来没这么难受过。但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大概因为跟司明明把狠话都说尽了。现在开始后悔。他不该那样说的,他都没那样跟别人撕破脸过,怎么就能对司明明下那样的狠手呢?
他在顾峻川家里的床上辗转反侧,他的良心受到了谴责。我或许真的不配做一个好的爱人,他想。司明明该多难过。
实在睡不着,给司明明发了一条消息:“对不起。”
司明明没回他。
她睡不着,但也没看手机。深更半夜,她在打坐。她的思绪从来没这么乱过,跟苏景秋吵完那一架,真是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
当她结束了已经晨曦初露,苏景秋那条对不起挺真的,她能感受到,于是回复:“我也对不起。正式离婚那天我请你吃顿饭,请别介意我说的话。”
“你是很好的人。”司明明补充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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