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书房光线昏暗。
假银锭被堆放在桌前, 承昀捏在手里,反复查看。
“以孤来看,都能以假乱真了。”
“喜洲是皇贵妃的老家, 如今的巡抚可是皇贵妃的表兄。”十银的嗓音依旧沙哑粗粝:“倘若喜洲出了问题, 皇贵妃脱不了干系。”
“孤一直觉得奇怪, 陶氏区区一个知县之女,在朝中无权无势,为何能在短短三年之内就为楚王集结这么多的党羽。江山殿的那些官员,若无实际利益,单凭口头承诺, 怎会愿意为楚王效力。”
“银子。”十银道:“无权势,只能靠银钱缔结盟约, 若此事当真有皇贵妃做靠山, 腐朽的只怕不止一个喜洲。”
“此事必须由你亲自去办孤才放心。”
“十银听命。”
……
翌日,温别桑醒来的时候,皇太子已经不见踪影。
温别桑起身去到外间洗漱, 用膳, 发现庞琦已经恢复了元气,一脸笑吟吟的。
温别桑夹着菜, 道:“你今天比昨天开心。”
“哎, 前两日有人算出老奴将有坠河之难,老奴吓得一夜未眠, 上天仁慈,今日高人重新算过,发现是有惊无险, 不至于伤到性命,老奴终于安心了。”
“是太子殿下梦到的吗?”
“……”
庞琦立刻屏退左右, 小声道:“公子,知道多少?”
温别桑:“嗯?”
“公子对梦,知道多少?”
“我只是看你们所有人好像都对梦十分紧张。”温别桑继续吃着饭,神态全无探究或好奇,仿佛只是随口一说:“不知太子之梦有何玄机?”
“没。”庞琦马上道:“没有玄机,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种话可不能出去乱说。”
“哦。”看来宫无常的梦确有怪力乱神。
饭后,温别桑又去捯饬拆开的袖箭。
庞琦很快过来禀报:“太子订了一车焰火,公子可要去瞧瞧?”
温别桑当即明悟,立刻起身去了前厅。
陈长风正在左右张望,看上去有点焦急和紧张。
“公子!”一见到温别桑,他马上快步行来,却见温别桑抬手制止了他:“隔墙有耳。”
陈长风只好跟着他一路往前。
冬日里到处都是落雪,后院的人工湖也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两人一路来到湖心亭上,温别桑环视一周,视野开豁,没有任何遮挡物。
“说吧。”
“这两日我们一直不敢跟您联系,唯恐被城防的人察觉,今日忽然有人说让我们送一车焰火来太子府,我这才赶紧过来了。”
“应当是承昀太子安排的。”温别桑道:“最近铺子那边怎么样?”
“一切都好,只是周连琼死了,蓝焰究竟还送不送?”
“他们还要吗?”
“要是要的,不过周连景的都退了,说只要蓝焰,要在送葬那天一路投放。”
温别桑看向河上的冰雪,沉默了好一阵,才道:“那便换了吧。”
“公子筹备那么久……”
“无碍,时间还长着呢。”
“也好,我们会一直陪着公子,直到杀死那老贼。”
“嗯。”温别桑道:“还有别的事吗?”
“知道公子如今可能没什么趁手的武器了,我带来了三号和六号的盒子。”陈长风说罢,又道:“公子接下来是回君子城还是……”
温别桑眸色微暗,道:“还未确定。”
陈长风道:“公子留在盛京也好,我们可以灵活计划,只是……”
“怎么?”
“城主来了。”
“谢令书?”
“听说他得知了太子梦妖一事,担心您在盛京出了差错,信是两日前送到的,想必这会儿快到喜洲了。”
……
温别桑匆匆来到书房的时候,承昀正在桌前批阅公文,手边已经放了一沓。
“借我笔墨一用。”
承昀随手拿起砚台旁的狼毫,道:“要哪种纸?”
“素笺。”温别桑道:“写信用。”
温别桑拿了纸笔,来到会客用的椅子旁坐下。
承昀活动了一下手脚与肩颈,捧起砚台放在他旁边,道:“给谁写信?”
“谢令书。”
研墨的手微微一顿,承昀语气镇定:“有事?”
“他正在来盛京的路上。”
承昀眉心一跳,道:“他来盛京干什么?!”
谢令书作为始终在两国之间保持中立的一城之主,无论是前往盛京还是亓国明都,都会引起另外一国的猜忌。
毕竟,谁也不清楚,另一方会否与谢令书勾结,暗中借道君子城,攻打边境。
承昀会有此反应温别桑并不意外,“似乎是听说了你梦中之妖是我,担心我的安危。”
承昀:“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盛京距离君子城千里之遥,传过去总要时间。”
“你就说你在太子府过的很好,让他不要过来,若是给亓国知道,还当我大梁与他勾结!”
“若你当真能和谢令书勾结,应当是好事。”
“如今的亓国君主是沈如风,听闻他暴戾无常,偏激狭隘,若是得知了谢令书的所作所为,极有可能一怒之下直接开战!届时征战四起,边境不知要填进去多少将士与百姓的性命……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你居然还在乎百姓和将士的性命。”
“孤……孤自然不在乎那些愚民的性命。”承昀徘徊桌前,道:“只是若当真开战,粮草药物必然紧缺,届时全国粮价大涨,不知又要饿死……北疆可是我舅舅在守着!我自然在乎常家人的性命。”
他走回来,掷地有声:“一定要劝他回去!”
“嗯。”温别桑继续写信,并未避着他。承昀道:“你告诉他,你在太子府过的极好,每日山珍海错,炊金馔玉,睡的是卧龙床,盖的是五色被,枕头金丝为面,软玉镶框,里头还有价值连城的老沉香。”
温别桑:“为何要说这些?”
“自然是为了让他不要担心你。”
温别桑道:“你那枕头还没有我的好睡,硬的很。”
“床好不好睡?”
“好睡。”
“被好不好盖?”
“好盖。”
“饭好不好吃?”
“好吃。”
“孤好不好看?”
“好看。”
故意夹带私货的承昀:“……”
一阵静默,承昀耳朵无声发烫,屏息看着他干净的眼眸。
温别桑安安静静的望着他,看上去并没有发现哪里不对。
承昀:“我,好看?”
“好看。”温别桑给出肯定的答复。
承昀略微飘开视线,不自在地抚着袖口:“原来,你觉得……我很好看……”
他呼吸有些紊乱,心跳的也有点快,感觉一切都让人无所适从。
“不是我觉得。”温别桑说:“是你真的好看。”
“……”这兔子精怎么突然这么会说话。
承昀忍俊不禁,道:“晚上让人给你换个枕头。”
他绕着温别桑走一圈,在他身侧半蹲下来,双手的手指扒在桌面上。
似乎是有了底气,显得理直气壮:“我问你。”
“嗯。”
“我和谢令书哪个好看?”
“都好看。”
“你更喜欢哪个”
“谢令书。”
……
扒在桌上的手指瞬间收回,太子豁然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望着温别桑。
温别桑捏着笔,眼眸微张,只感觉对方忽然从讨人喜欢的小狗变成了令人畏惧的恶狼。
承昀微沉着脸,负手站了一阵,忽然一笑,将手臂压在温别桑的椅背上,嗓音温和:“你和谢令书究竟什么关系?”
温别桑已经习惯他的神经质,虽还有些不确定,但这些事并非秘密。
便老老实实道:“我为他重新布置了一套城防机关,他帮我找人开烟火铺,寻周苍术复仇。”
“还有呢?”
“君子城群山环绕,矿脉极多,他为我提供火器材料,可以让我一直研制火器。”
“矿脉?”承昀的底气忽然又回来了,他眉梢微挑,道:“你需要什么矿?”
“最主要的是硝石。”
“君子城的矿脉里有多少硝石?”
“约四分之一。”
“你可知雷火营在什么地方?”
“万龙山。”温别桑已经打听过:“城郊百里之外,听说那里曾经显过天灾,山石炸响,如万龙齐吼。”
“那你可知,为何会有万龙齐吼?”
“……”温别桑蓦地朝他看来,神色有种恍悟:“莫非,万龙山便是百年之前,硝龙诞生之所,天下所有硝石矿的母脉?”
“正是。”承昀道:“曾经的大梁国都设在西境,亓国屡屡入侵,曾多次攻占盛安,也就是如今的盛京城。梁人重文轻武,每人口中都有一套圣贤理论,离不得一个以和为贵,直到亓国打到眼前,所有人才幡然醒悟,靠嘴皮子想要国泰民安,不过是贻笑大方。”
“北亓有太叔一氏,最早发现了硝龙之秘,在大梁还在守着万龙山不明所以的时候,他们已经盯上了盛安城。”
“我知道。”温别桑道:“大梁因此,几度差点灭国。”
“但我们挺过来了。”承昀道:“不光打退了他们,还重新改立盛安为都,从明帝开始,大梁便设立雷火营,广集天下火器师……但与太叔家,仍有差距。”
温别桑颔首,承昀略有黯然,道:“听说太叔家每隔几代就会出现一个天才火器师,三十年前,太叔问道造出了火神炮,致使北疆尸横遍野,而大梁在这一道,仍然步履蹒跚。”
“可惜。”
承昀一怔:“可惜什么?”
“可惜太叔问道心地太过仁慈。”
这话明显让承昀有些不快:“为何要这样说?”
“火器造出来便是为了杀人,他的火器可以杀死那么多人,本来可以留在北亓建立无上功绩,却偏偏于心不忍,私自脱离北亓大营,逃往大梁,致使太叔家不得不亲自派出杀手,清理门户。”
承昀眉心拧起,显然不认同他的观点:“都说他自知罪孽深重,已经皈依佛门,改投医道,悬壶济世,以赎罪债,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我娘说的。”
“你娘,见过太叔问道?”
“嗯。”温别桑道:“我娘跟着他学过雷火之术。”
承昀想起他那串核桃,道:“师承于他?”
“不知道。”温别桑道:“但我娘提起他的时候总是很难过,想必是有些渊源。”
承昀上下打量着他,半晌才道:“你娘对太叔问道被清理门户一事,怎么看?”
“不知道。”
“……”
承昀重启话头:“想不想去雷火营?”
温别桑转眼珠,但不说话。
他又不傻,让宫无常求着他办事,可比自己求着对方办事要好处多的多。
“你不眼馋那硝石矿的母脉?”
“君子城的也够用。”
“雷火营的火器师,在城中携带火器是合乎法度的。”
温别桑果然上钩:“当真?”
“自然当真。”承昀道:“雷火营是皇太祖和皇祖父一心想要盘活的工程,若你能拿到一阶火器师的牌子,除了面圣之外,身上想塞多少火器就塞多少火器,所有人见了你都得绕道走。”
“那我便随时都能取了周苍术的性命。”
“理解到位。”
温别桑眼睛亮了起来,立刻提笔继续写信。
他的字方方正正,写的非常规矩饱满,亲爹倒是没有夸错。
承昀看了一阵,见他果然按照自己所说的那样写了进去,心情稍微平复。
写完之后,温别桑迈出书房,找到陈长风,道:“速速传给谢令书,让他不许过来。”
承昀靠在后方听着,总觉得他对谢令书说话有些过于随性。
送走陈长风,温别桑去了那一车焰火旁边,取下了一个小木盒,还有一个大——
“我来。”承昀走上去,拿起那个宽约三尺的木箱,道:“这是什么?”
“火神箭。”
“展开说说?”
“你可以理解为弓型的火神炮,射速更远,冲力更大,但并非大面积武器,只能杀一人。”
承昀提着箱子掂量了一下,转身跟上他的脚步,道:“会炸吗?”
“不会。”温别桑道:“只是在尾端做了点手脚,箭矢加速的时候会自燃,使箭飞的更快更远,平时放着不会有事。”
承昀惊异地看了一眼手中的木箱,又道:“陈长风那天背的是什么?”
“筋斗雷。”温别桑侃侃而谈:“微型火炮,一颗大概可以炸掉……你的寝殿。”
承昀:“……”
他两步走上去,挡住对方虎视眈眈的视线,提醒道:“是你的寝殿。”
温别桑点点头,说:“打比方。”
回到寝殿,承昀把东西放在桌上,看他打开小木盒开始串檀木珠,道:“你来盛京,到底带了多少火器?”
“很多。”
“都是以焰火的名义送进来的?”
“嗯。”温别桑说罢,仰起脸看他,道:“你要没收吗?”
“我又不是城防。”承昀马上撇关系,又道:“都放在城里了?”
“怎么会。”
承昀神色凝重,道:“放哪了?周围有没有人?会不会忽然爆炸?”
“不会。”温别桑道:“等我拿到火器师的腰牌,便告诉你在哪。”
承昀向前俯身,压低声音:“究竟有多少?”
“大概可以炸掉……”
“你别这么形容。”承昀打断他:“你就说,能炸死几个周苍术?”
温别桑忽然又笑了,承昀看着他怔了一阵,才听他道:“万儿八千肯定没问题。”
“……”也就是说,足够炸掉一个万人队。
不知道是不是想到周苍术被炸死的样子,温别桑一边串着珠子,一边又弯了弯眼睛。
承昀:“……”
毛骨悚然。
又,有点心动-
“小梦妖!”
下午,常星竹几人估计是三缺一,又过来寻温别桑打起牌来。
但听到他们的来意之后,温别桑显得不是很高兴。
常星竹也清楚寝殿不是给他们玩的:“要不,咱们去左厅?”
温别桑的目光从三个人脸上划过,慢吞吞地看向承昀。
承昀淡淡:“你想在哪?”
“你忙吗?”
“还好。”
“那在这里吧。”
承昀没反对,来的三人又莫名笑了一阵。
四方桌很快抬了进来,温别桑进到里间,慢吞吞,慢吞吞地提着自己的一袋银子走了出来。
把银子放在脚边,他拿出两颗放在桌面上。
其余三人豪爽的将钱袋子倒了出来,一看他面前,常星竹道:“就这两颗啊?”
“输了再拿。”温别桑说,语气一如既往的淡定。
“行。”戚平安道:“今天还让你大出血。”
温别桑皱了皱眉,看上去更加不高兴了。
大家很快发现了不对,昨日这厮出起牌来气势如虹,今日却犹犹豫豫。
“怎么了。”常星竹道:“我看你这银子比昨天多啊,怎么倒是畏畏缩缩的了?”
温别桑不出声,表情凝重的盯着自己面前的方块牌。
来回调换着牌的位置,但就是不出。
宋千帆在此刻咳了咳,他从一进门就显得心事重重,趁着温别桑挑牌的时候,开口道:“桑公子。”
“嗯。”温别桑马上不看牌了,抬眼看他。
“听说,谢大哥要来盛京了。”
“也给你写信了?”
“写了。”宋千帆显得有点不好意思,道:“好像霓虹也要来。”
“谢霓虹也要来。”温别桑道:“信里没说。”
“嗯……”
“出这个。”修长手指伸到温别桑面前,温别桑立刻抽出一张打了出去,宋千帆被打断,又认真打起牌来。
一圈下来,每次轮到温别桑出牌他都去看承昀,全然没有了昨日那副‘没关系’的洒脱。
“那个……”
“行了。”戚平安道:“别吞吞吐吐了,你不就是想问,谢霓虹在君子城有没有心仪的男子吗?”
宋千帆红着脸不吭声,只是用有些忐忑的眼神来看温别桑。
温别桑一边根据承昀的手指打着牌,一边半点脑子都不动的说:“有。”
“谁?!”宋千帆立刻拔高了声音:“君子城还有谁能配得上城主之妹?”
“我。”
“……”
常星竹捏起瓜子,‘咔’地磕了一口。
戚平安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瞅瞅宋千帆,又瞅瞅承昀,颠倒着掌心的手炉。
承昀将手臂撑在圆桌上,淡淡道:“你是说她喜欢的是你,还是说你能配得上她?”
“都有。”温别桑巴不得不打,坐直身体道:“她曾经带了一箱金银来铺子里跟我求亲。”
宋千帆不敢置信:“……你,你们有婚约了?”
“没有。”温别桑道:“谢令书把她拎走了。”
宋千帆长舒一口气,道:“看来谢大哥不同意你们的婚事……”
承昀捏碎手里的核桃,动静惹得几个人朝他看。
核桃在手里扒开皮,只留仁儿,放在面前的小碗里,道:“为何不同意?”
温别桑略做思索,道:“因为我穷。”
“还好还好,虚惊一场。”宋千帆彻底放下心,道:“我有钱,我家财万贯,富可敌……”他瞄了一眼承昀,道:“盛京绝大部分人。”
“打牌打牌。”
重新回到牌局,温别桑偷偷去看承昀。
承昀静静剥着核桃,不理他。
温别桑抬手,揪住他的袖口,扯了扯。
承昀看一眼那两根手指,大发慈悲地伸手一指,温别桑马上又啪地打了出去,气势如虹。
承昀忽然起身离开,其余三人都打的很快,马上又轮到了温别桑。
他左右张望,眼前忽然哗啦抖开一张纸。
——“我要睡床。”
本来也不是温别桑让他打地铺的,他重重点了点头。
这会儿手上拿的是真金白银,他不想输。
常星竹还想凑过来看,承昀直接收起纸,坐在温别桑身畔用起心来。
两个时辰后,大家各有输赢,各回各家。
温别桑没有输钱,还赢了不少,心情不错地去了屏风后方沐浴。
承昀盯着屏风看了一阵,转身来到门口,对庞琦招了招手。
庞琦听他耳语,眼睛冒光地连连点头,离去的时候还捂嘴偷笑。
不久便捧着制式轻薄的料子小跑回他面前,神神秘秘,体贴入微:“奴才多拿了几件,若是破了还有。”
承昀单手接过托盘,直接将殿门关上,拿掉上面的两件塞入衣柜,捧着余下的来到屏风外面。
“笃,笃。”
“什么事?”
“你要的衣服。”承昀放在地上,推进去,道:“穿着特别舒服的那种,孤专门让人重新订做的。”
“专门为我做的?”
“自然。”承昀道:“那日你提了之后,孤便命人加班加点,勉强赶出这么一件。”
“谢谢。”
承昀站在外面,神色平静:“需要帮忙吗?”
“很快就好了。”
“你洗完了,孤也要洗。”
“嗯。”
承昀安静地抄着手,广袖自然垂坠,来回走动。
水声逐渐小了一些,很快,脚底踩在木板上的声音传来,温别桑来到了屏风旁边。
但没有直接走出。
承昀站直身体,意识到对方此刻一·丝·不·挂,正在捡起托盘上的衣物。
赤足转出屏风,两只带着环形伤痕的脚踝纤细精致,垂纱下摆微微晃动。
承昀的目光自下摆处攀爬,屏风后面也染着烛火,透过透薄的衣衫,可以看到里面笔直的双腿,半隐半现。
再往上,细腰红樱,寸寸灼人眼。
“我去让人帮你换水。”
温别桑走过去,手臂忽然被一把抓住。
乌发高挽,颈侧与鬓角发丝濡湿,转脸之时,头发垂落几缕,擦过素白的肩背。
“怎么了?”
“你……”承昀的目光擦过他红润的唇瓣和修白的脖颈,落在两朵红樱上,喉头干涩:“你就,穿着这身出去?”
“对,会冷。”温别桑走向大氅,又被他拉回来。
语气稍显无力:“不用你管,先进去吧。”
“好。”温别桑没多想,直接回了里间。
承昀静静在原地站了一阵。
屏风后面隐隐传出濡湿的水汽,伴随着淡淡的花香,味道有些甜腻。
他缓缓走过去,目光望着那池春水。
自打来了太子府,温别桑日日沐浴,余下的水质干净,只能看到一些浮沫,是皂粉与香膏混合,一样带着撩人的馨香。
承昀捏了捏手指,豁然又迈出去,重重闭了一下眼睛。
他清楚自己在想不该想的东西,此刻的自己,与梦中那个昏头昏脑的蠢货越来越接近,如遭蛊惑。
“孤绝对不会变成梦中那样……”
他迈出去,一把拉开殿门,伴随着寒气冲击大脑,神智陡然清明许多。
“来人。”
“奴才在。”
“速去,将水换了。”
第32章 第 32 章
床帏被轻轻拨开, 太子微湿着发,悄悄看向里面的人。
妖孽面朝里面睡的很沉,固然穿的轻薄, 可因为盖了锦被, 绝大部分春色都已经被挡的严严实实。
松一口气, 又有些失望。
承昀轻手轻脚,移开外侧的枕头,掀开床褥,从下方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木盒。
在帐外的炭盆旁坐下,拨亮烛火, 打开木盒,一眼便能看到里面放着两沓素笺。
一边被朱笔划过, 最顶上的一张正写着:皇祖父崩。
承昀眸色微暗, 拿起那张素笺,放在了最下面。
这些代表着已经应验的梦境。
另一边则是仅有黑字,代表着尚未应验, 最上面一张是:妖孽嚣张, 踹我下床。
梦境的时间为:十月初三。
笔锋凌厉,看得出书写时的恨意。
承昀拧着眉拿起那张素笺, 缓缓翻阅, 从里面取出一张:长榻风云,浴间掌掴。
拿起朱笔, 勾掉掌掴。而后折起素笺,来回加深折痕,一撕为二。
掌掴放入已应验的那一格, 风云还放回未发生的一格。
叹一口气。将关于妖孽所有的素笺都拿出来查看,发现妖孽在梦中着实没少折腾他。
如:为他穿衣、帮他擦脸、给他讲故事, 都是毛毛雨。居然还有给他浣足、给他布菜、背他拜佛、被他踹下床、帮他缝衣服、扮小狗逗他开心……
承昀略显沉重的表情忽然一紧。
一把抓过那张素笺,日期显示:八月初三。
那一阵他刚开始梦到对方,抱着玩味的心情,想看究竟何人能让他如此卑躬屈膝。
后来因为梦中的家伙越来越肆无忌惮,他才不得不重视起来。
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承昀团成一团,直接扔入了炭盆。
还有为他缝衣服,更是笑话,他自己都不会缝衣服,怎么可能为他缝。
这都什么跟什么!
承昀满心烦躁的将所有不好的收起来,又看向那些相对友好的。
友好的多是一些不好描述的事情,只写了地点,代表着两人未来的生活也算恩爱。
……唯一要注意的就是梦中自己的表现,过于痴迷。
不过这一点也还有的改。
大部分场景都发生在睡床上,少部分则发生在廊下,草地,书房,湖心亭……
承昀表情沉重。
在他看来,除了睡床之外,自己哪里都接受不了。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野外宣吟非君子所为。
但妖孽性格古怪,不通人情不不顾法度……
若实在劝不动,也只能舍命陪君子。
最值得一提的是其中还有一张是妖孽主动亲吻,场景仅描述了烟花之下,这一张简直友好的像是在做梦,若梦境有规格,这张定是稀有神级。
陈长风似乎带来了一车烟花,没事哄他玩玩……
承昀忍俊不禁,拍了拍自己的脸。
最后又拿起盒子里的一张素笺,容色冰冷地看了很久,才压下去,盖上盒子,重新放回床下暗格。
皇宫,玉明殿。
年过四十的永昌帝正躺在床上,神色隐见倦意。
陶冰玉披着薄纱外衫,发上点着珠翠,正动作轻柔的为他捶着腿。
“陛下。”仿佛不经意般,陶冰玉轻声道:“您听说外面的传言了吗?”
“什么传言?”
“就是太子纳了一房男妾的传言。”
“传言不可尽信。若当真有此事,皇后会管的。”
陶冰玉挪到他身侧来,继续给他捏着手臂,道:“您又不是不知道,入了冬之后,皇后便将后宫交给臣妾打理,说是身体不好,她脾气又差,在这个当口,哪个会拿这种事情污她耳目。”
察觉到他话中深意,永昌睁开了眼睛。
“臣妾也算是太子半个娘,外界如今这样辱他声名,臣妾看的也是心里起火,焦灼的很。”
“有什么话,直说吧。”
“要为太子正名,只需为他指一门好亲事,等成了婚,坊间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
“这件事,你与皇后说了?”
“太子的事情……哪里轮得到臣妾插手……”提到常赫珠,陶冰玉明显有些畏惧:“万一她对臣妾动起手来……”
话音未落,皇帝已经坐起,神色含怒:“所以你让朕去说?!”
“不。”陶冰玉忙道:“陛下无需与她多说,您是天子,只要您答应,她固然不满又能如何?”
“你说她能如何?!”永昌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陶冰玉心头一颤,道:“可,可太子的名声,关乎国体,若就这样下去……”
提到国体,永昌稍有迟疑,道:“当真有此传言?”
“其实也不尽是传言……”陶冰玉犹犹豫豫:“他的确带了个男妾,去相府吊唁,这件事,满朝文武,人尽皆知。”
“承昀一向爱惜羽翼,怎么可能……”
“所以臣妾才担心啊。”
见她不像说谎,永昌神色凝重了起来-
“殿下,您近日回来的是越来越早了。”
太子府门前,庞琦笑吟吟地走过去,太子未让他搀扶,直接大步跨下马车,全身都是少年意气。
听到这话,笑看他一眼:“就你废话多。”
转过长廊,来到寝殿,承昀提起衣摆迈过门槛——
“咻!”破空之声直冲面门,他猛地拧腰,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躲过了那支箭,眼睁睁看着它在后方门板上钉入半截。
事情发生在瞬息,庞琦这会儿才回过神:“哎呦我的殿下,您没事吧?快让奴才看看……”
承昀有些愣怔的被他拉着转了一圈。
一时弄不清楚自己又做错什么了。
正反思着,温别桑已经戴着袖箭脚步轻快的走了过来:“大功告成!”
“这是……”
“那日我射出三箭,周玄居然躲过了两箭,只能说明袖箭的推力不够。”
难怪他那天一下车就开始拆袖箭……
承昀走过去,道:“现在够了?”
“够了。”温别桑伸手扯过他的袖口:“你看。”
承昀这才发现,自己的朝服刺绣出被冲出一道裂痕。
“你的身法在江湖上至少也能跻身一流,你都差点躲不过去,若杀周玄,岂不是指哪打哪。”
“……这算是夸我?”
“嗯。”
承昀弯唇,尚未开口,温别桑又道:“日后再有什么新火器,便拿你来试,基本就能确定其杀伤力了。”
“……”这倒也不必。
承昀将他腕上的袖箭拿下来,道:“我跟父皇告了假,带你去雷火营转转。”
“还要告假?”
“雷火营距离盛京百里之遥,快马来回至少一天一夜,你说呢?”
温别桑点头,道:“那个一阶火器师的牌子,要怎么才能拿到?”
“至少得等你去了雷火营吧。”承昀道:“火器师的牌子一般都是从雷火营下发,只是现在营中荒废许久,还是要先盘活。”
“我的资格绝对远超盛京所有一阶火器师,你就不能直接给我造个牌子吗?”
“放心,不会让你等太久。”
温别桑被他拉着手出门,坐的是马车。
“到的时候估计是半夜。”承昀道:“你若是犯困,可以在车上先睡会儿。”
“嗯。”
马车缓缓离开太子府,不远处,一个戴着高帽的太监缓缓缩回了脑袋。
他一路小跑,很快来到了养心殿,噗通往里面一跪:“陛下,太子殿下,确实与那梦妖极为亲密,奴才亲眼所见,他将那梦妖抱上了车……”
永昌抬眸,脸色难看至极,蓦地一把丢了朱笔,道:“你亲眼所见?!”
“正是。”太监两股战战:“这段时间,太子一下朝就回府,皇后那里都不去了,每日春风得意的样子,大家都看得出来……确实是,府中有了人。”
“是男子?”
“就是当时被通缉的梦妖。”
“既是梦妖,就该砍了!!”永昌盛怒道:“这个宫晟,真是越来越胆大包天,顶着大国皇太子的头衔,居然敢如此光明正大的宠幸男妖……”
“陛下!”一双纤白的素手将他扶住,陶冰玉轻轻抚着他的胸口,道:“如今事情还有得转机,您还记得臣妾说过的话吗?”
永昌脸色变幻,后退两步扶着桌案,道:“对,朕要去告诉皇后,让皇后好好管管……”
他抬步上前,却又被陶冰玉拦住:“陛下,如今事情还未闹到不可调解的地步,您若是去找皇后,皇后怕是还要怨您养而不教,遇到一点小事便方寸大乱……您先为太子正了名,做好为父的本分,若太子抗旨不遵,再找她也不迟,届时事实摆在面前,她教子无方,定哑口无言。”
“对,你说的对!”永昌点头,道:“朕不能什么都找她,朕要让她知道,朕从未不将太子放在心上,要为他指婚,要为他纠错,如此下去,丢的是我大梁的脸面,此事不可声张……要杀了那妖孽,杀了他……”
几息后,他又捶胸顿足:“宫晟,宫承昀!你到底还能做出多少荒唐事来——”-
“阿嚏——”
行驶的马车内,承昀揉了揉鼻子,又捏碎了一个核桃,道:“估计是母后在想我。”
“为何不是你父皇在骂你?”
温别桑咬着核桃仁,承昀扫他一眼,道:“也有可能。”
温别桑自己拿了个核桃,承昀见状道:“这不是还有剥好的?”
“你每次把壳都弄坏了。”温别桑捏着壳,也没见他用什么技巧,只见壳子忽然从中间裂开,他将指甲探入缝里,微微用力,轻松将壳一分为二,不偏不倚。
“你这是剥了多少核桃。”
“每一枚雷火弹的壳,都是我自己剥的。”
“真厉害——”
冬日的天黑的早,可月却有种如水的亮,接近万龙山的时候,温别桑推开车窗去看。
到处都落着雪,雪在月下泛着光,每一处都亮堂堂的。
温别桑看到了蜿蜒的山脉,还有歧突的怪石,此刻,他仿佛听到了地底硝龙的低吼,沉闷却又欢快。
“我觉得它在欢迎我。”温别桑凝望着万龙山,道:“我将令它们从地底解脱,化身世间灼目的烈焰。”
马车驶入山间,温别桑一点困意都没有,马上跳下车去,快步跑了进去。
地上积雪脚印很少,代表着营中人数凋零。
承昀在他身后下车,凝望着巍巍高山脊雪之下裹着一身狐裘大氅的兔子。
“……这不是太叔家的口号吗?”
营地很安静,大门也只是随意关着,但几个人刚一进去,守营的人还是很快有了动静,纷纷从山石间的高大矿洞里钻了出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长而笨重的火铳。
他们先看到了温别桑,后者站在雪地里,容色双绝,月与雪的光辉洒落身上,既清冷又圣洁。
“什么人……”一个嗓音沙哑的老兵开口,“竟敢擅闯雷龙怒地?”
温别桑的目光落在他们手上的火铳上面,在他后方,裹着厚重的深色大氅,也难掩长身玉立的太子缓缓行来,随口道:“老孙。”
“殿下!”瞬间,整个营地里的石窗里都亮起了灯,几十名守营的兵士纷纷走出,四周一边呼声:“太子殿下!”
“殿下怎么半夜到了?”
“殿下这次又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大家又要有口福了!”
“都安静点儿。”老孙喝住一圈儿,走过来的时候,温别桑才看到他脖子上有烧灼的痕迹,“殿下,这位是……”
“前段时间让人送了信,这位便是我们雷火营新来的火器师。”
周围很快响起窃笑:“咱们这个火器师长得可真嫩……”
“我还没见过如此白嫩的火器师。”
“要是给张烈他们看到,估计要笑掉大牙了。”
“哈哈哈——”
“砰——!”
“轰——”
新来的火器师忽然抬手,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火弹从他袖口喷出,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量,直接冲向了众人身后用油布盖着的硝石。
堆叠好的成块的硝石忽然炸开。
“轰——!”
眼看着第一次爆炸稍熄,第二次爆炸又猝然响起,接着是第三次,轰声滚滚,如巨龙咆哮。
矿洞里很快出来了更多的兵士,眼睁睁看着那堆砌六尺,长约一丈的硝石炸了快一半,终于停止。
温别桑甩了甩手。将藏在袖子里的一管子炮筒丢了出来,也就不过一条手臂那么长的东西,却点燃了接近一吨的硝石。
温别桑偏头去看。
在他脚边,炸开的硝石滚落一地,不少在雪地上擦出醒目的痕迹。
方才还几无痕迹的积雪上,以硝石堆为中心,满目疮痍。
大笑的人止住了声音,周围寂静无声。
齐松默默看在眼里,无声蹭了蹭鼻子。
相府射向周玄的那三箭,就已经让他明白,这位看上去乖乖巧巧的太子妃殿下,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一阶火器师。”温别桑开口,道:“够格吗?”
他目光平静,是真的疑问。
但所有人看着他的眼神,已经无声敬畏了起来。
竟从这两句话里,听出了几分威胁。
一声低笑传出,承昀走上前来,道:“今天太晚了,大家早些回去休息,明天一早,再让你们好好认识一下。”
但雷火营缺火器师已久,大家怎么可能冷静,很快有人冲了上来:“敢问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温别桑。”
“前两天我去过盛京城,这不是我们的太子妃殿下吗?”
“太子妃殿下——!”
温别桑扭脸去看承昀,后者脸色大变,道:“都快滚回去!胡说什么呢!”
“听说您带了他去相府,这般厉害的人物,总不能真是男妾吧?”
“哈哈哈恭喜太子殿下!”
“一阶火器师!我们营里又有火器师了!”
……
宫承昀的眼神杀伤力在这样的夜晚无人注意,他黑着脸扯起温别桑,道:“别听他们胡说,老孙,准备个房间,我们要休息。”
“是。”老孙急忙走到前面,笑着道:“看来这一步棋,太子是走活了。”
“也是意外。”承昀道:“现在火器师有了,但营中兵士却完全不够。”
“之前那些熬不住的小崽子们都分去了其他军营,若是方便的话,把他们调回来就是了。”
“矿工呢?”
“这个好找,万龙山附近的所有人,都在盼着雷火营重启,等着吃咱们这碗饭呢。”
“今日先好好休息,明天议事厅见。”
“哈哈,那可难咯,温公子这一手石破天惊,大家估计都睡不着了。”老孙把他们带到了一个收拾的干净整洁的矿洞里,又忍不住道:“公子,方才您袖中那么小的炮筒,就是如何炸响这么多次的?还有,您方才推弹的时候,看上去怎么一点坐力也没有?”
“方才那两颗炮弹,并非是真正的杀器。”温别桑并不藏私,道:“里面只有木炭和硫磺,没有硝石。”
老孙当即恍然:“以木炭和硫磺去击打硝石堆,冲击的瞬间自然会引发一连串的爆燃效应,难怪,难怪啊,炸了这么多下,这一手,老夫佩服,佩服啊!”
老孙捻着胡须念念有词的离开,明明刚才还困倦不堪,这会儿却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
很快有下人将矿洞重新布置了一番,在石床四周挂上了帷帐,承昀拉着温别桑的手,将他袖口撩开,仔细查看,发现上面只有一些炮筒硌出来的印子,并没有坐力的震伤。
“你什么时候弄的这些?”
“在太子府的时候。”
“早就想着露一手了?”
“嗯。”温别桑道:“我要做一阶火器师,越快越好。”
需要尽快得到承认,所以不想墨迹。
很快有人端来了热水,承昀将帕子浸入水中,转过来给温别桑擦脸。
帕子刚碰到对方,忽然意识到什么。
温别桑已经闭上了眼睛,表情安静中透出几分乖顺,脸庞微扬,是一副等着被擦的样子。
承昀捏着帕子。
理智告诉他应该马上将帕子扔在水里,然后告诉温别桑:你自己来。
但他忽然想起,庞琦上次帮他擦脸的时候,他也是这副样子。
乖乖的,像个老实等待大人照顾的小孩。
承昀挪动帕子,轻轻帮他擦着脸,逐渐觉得对方这副样子,还有些像索吻。
他凝望着那形状优美的唇形,情不自禁地靠近,温别桑忽然睁开了眼睛。
承昀丝滑拉开距离,重新浸湿帕子,道:“手也擦擦。”
温别桑抬起了手,由着他伺候。
承昀把他伺候好了,自己撩起水洗干净脸,重新换了盆放在他脚边,蹲下去的一瞬间,又僵了好一阵。
温别桑垂眸看他。
承昀忽然仰起脸,道:“你不会想让我给你洗脚吧?”
“没有。”温别桑说:“我以为是你想给我……”
“我怎么可能!”承昀一下子站了起来,道:“快点,自己洗干净,都什么时候了。”
他推开木门走出去,站在幽邃矿洞形成的大营内,垂眸看向自己的手。
温别桑偏头,神色莫名其妙。
他不紧不慢地收拾好自己的个人卫生,宽下衣物,钻入床帏。
很快听到承昀回来,收拾自己的动静。
接着床帏被拉开,承昀在旁边躺了下去,伸手一摸被子——
“怎么就一床被。”
“嗯。”温别桑说:“还好,这里不冷。”
承昀清楚自己应该喊人去加一床,但一开口,他说的是:“给我一点。”
温别桑朝他身边挪了挪,把被子递过去。
一床被子,两人顿时离的很近。
因为温别桑的习惯,枕头换上了低软的,面子没有刺绣,没那么华丽,胜在亲肤舒适。
温别桑听不到的呼吸声,承昀听的清清楚楚。
一偏头,对方果然离他很近,搭在枕侧的手指洁白,袖口透明,隐约能看到里面的整条手臂。
“你怎么……”承昀低声:“还穿着这种衣服。”
“舒服。”温别桑软软说:“此次过来,庞琦还帮我多准备了两件。”
承昀平平躺了一阵,缓缓侧身面对着他,手在被子里伸出,又克制地收回。
“温别桑。”
“嗯。”
“……孤冷。”
第33章 第 33 章
天刚蒙蒙亮, 雷火营便有了动静,说话声,扫雪声, 还有硝石重新摆放的碰撞声。
毫无困意的皇太子没有起身, 而是垂眸看向怀里的妖孽。
对方是睡下之后朝他贴过来的, 估摸是沉睡之后身体温度下降,觉得冷了。
这会儿窝在他胸前睡的正香。
身上那一层透薄的衣衫触手绵软,隔着衣料可以清晰的看出肌肤,手掌摸上去,也能感觉到温暖的体温。
承昀的手不自觉的在他背后滑动, 目光落在洁白的左耳,缓缓凑过去, 拿嘴唇碰了碰。
无人来打扰, 他便一直抱着对方,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直到温别桑睁开眼睛,撑起身体, 撩开床帏——
承昀勾着腰把人搂了回来:“干什么去?”
“洗脸。”
“你就穿着这?”
温别桑指了指:“脱外面了。”
承昀下床去给他拿了过来, 抖开里面一个棉质衬里给他穿在身上,温别桑软软地伸着手臂, 由着他帮忙。
承昀看着他顺从的样子, 道:“你倒是心安理得。”
“嗯。”
“……”
承昀叹了口气,又给他加了一个夹棉的衬袄, 收拾的差不多,将床帏挂在两侧,弯腰拿起绣着银色暗纹的翘头棉靴。
套了一半, 仰起脸来看他。
兔子精浓睫半拢,眸色迷离, 还在打着哈欠。
人是他带来的,昨晚半夜才睡,还在犯困也是情理之中。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早餐是营里的大锅饭,温别桑没什么异议,拿着馒头啃得不紧不慢。
让他觉得意外的是,承昀居然也没露出什么不满的神色。
旁边也没人过来专门问他饭菜好不好吃,明显都已经习惯了和皇太子一起进食。
“这是肉啊,真香,还是太子殿下·体恤咱们。”
“殿下还给大家发了衬袄,大家回去自己缝里头,别让人瞧见。”
“你说咱们都卖了三年的惨了,陛下是不是真想让太子自己掏钱养我们啊?”
“知足吧,这几年没饿死人都是太子私底下接济,陛下不掏钱,太子如何能凭自己养得起一个营。”
“熬过这一年吧,来年开春,说不定大家又开始羡慕咱们了。”
吃罢饭走出去,忽然又有人喊温别桑:“太子妃殿下!昨天那一手漂亮啊!以后也教教咱们营里的将士,保证出去不给您丢人!”
承昀眯着眼睛,重重用手点了点对方,后者嘿嘿两声,跟其他人窃窃私语了起来。
“少说废话,不然都去矿里敲石头。”
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
这批守营的人都是往日玩火的兵士,谁也不想没事跟矿工们待在一起。
温别桑终于忍不住疑惑:“他们为何都喊我太子妃?”
“……因为前段时间去相府,我不是给你弄了个假身份么?”
“你当时说我是爱妾……”
“我说桑梓是爱妾,没说你。”
“那为何他们都觉得我是你爱妾?”
“……”桑梓不就是你的假身份吗?举一反三一下还不能知道吗?
承昀正色:“近日京中留言四起,都说孤带了个男妾去相府,看来是周苍术和楚王在借力打力,想要坏我名声。”
“你要如何应对?”
“随他去。”说罢,他悄悄看向温别桑:“就是委屈了你……”
温别桑看上去并不在意:“不痛不痒,看不懂。”
承昀弯唇,拉住他有些微凉的手,柔声道:“这边。”
承昀先带他去看了火器师的炼药坊,除了温别桑往日会用到的各种金属罐子和捣药锤等物件,居然还有一个大型炼烧炉和一些琉璃器皿。温别桑一进去就到处左摸摸右看看,爱不释手。
接着,承昀又带他参观了雷火营的锻造工坊,虽然已经停止运作,但那些大型的煅烧器材还是让温别桑叹为观止。
大梁先祖的确在火器制造上面下足了功夫,从采矿到炼烧到锻造到试爆再到批量制造分发下兵士以及训练基地,可以说应有尽有。
参观了这一路,天色已经又要擦黑,两人并肩返回营地。
承昀道:“此处比之君子城如何?”
“更好。”温别桑毫不犹豫。一城与一国相比起来,无论是场地还是器材方面,都可以说遥遥领先。
“那,决定留下了?”
“嗯。”听他回答的毫不犹豫,承昀彻底放下了心来。
议事厅里的人已经等了一天,都是一些在雷火营待了许久的老兵。
温别桑坐在里面,听着承昀与他们一起说了些关于雷火营接下来如何发展的事宜,很快有人朝他看了过来。
“温公子。”想必是被交代过,营中众人都不再喊他太子妃:“咱们用什么火器开营?让外头看笑话的龟孙子们涨涨见识!”
温别桑想了一阵,道:“飞天炮行吗?”
“何为飞天炮?”
“翔万里而震云霄,冲敌营如入空谷。”温别桑眼眸微亮,掷地有声:“牵丝一线,可破百里之城。”
万龙山脊白雪皑皑,绵延而去,一眼望不到头。
隆冬时节,天空难见飞鸟,地上难觅走兽。
山脉抱拢之间,宽敞的官道也显得蜿蜒曲折。
马声嘶鸣,忽地被人勒紧缰绳,一名乌发半束的布衣男子举目去看。
在他身后,头脸围着垂纱、仅露出明亮双目的少女长吁一声,将马停在他身畔,循他视线去看。
万里晴空之间,高耸山巅之上,一只机关鸟正在平滑地飞行着,腹部画着漂漂亮亮的火焰纹,每一笔都圆润流畅。
男子瞳孔微眯,身侧少女已经伸手去指:“和阿桑的飞天炮好像!”
看了一阵,又发现不对:“但那火焰纹一点都不笨。”
“前方便是万龙山的地界了。”谢令书沉声道:“那应当是承昀太子的手笔。”
“阿桑居然让他在自己的机关炮上作画?”谢霓虹嘟囔,道:“宫承昀不是要杀他的吗?”
“从他来信来看,两人似乎已经冰释前嫌。”
“阿桑才不会跟他冰释前嫌!”谢霓虹毫不犹豫:“一定是他看中了阿桑的雷火天赋,不知用什么骗了他。”
“总之人还安全就好。”谢令书略放下心,忽见那机关鸟猛地俯冲而来,尾翼射出明亮的火焰,一头栽倒进了前方的大山之中。
发出轰地一声巨响。
“哈哈哈。”谢霓虹大笑起来:“他又失败了!”
谢令书也勾了勾唇:“有大梁皇太子的矿源做后盾,他可以玩个够了。”
山巅之上,承昀和一众观摩这场表演的军士们纷纷朝前迈步,围在悬崖处探头探脑。
“怎么突然栽下去了?”
“不知道啊?”
“这便是翔万里震云霄?”
大家显然也是第一次见这种东西,一同扭脸来征求温别桑的意见。
后者语气平静:“意料之中。”
“成功了?”
“嗯。”温别桑收着手中的丝线,眼睛眨也不眨:“方才我借用丝线使它悬停,后来我拔了丝线,里面残留的机关会让它继续俯冲。”
“原来如此。”众人很快交头接耳:“若前方是敌国大营,这一俯冲,不就落在了敌营?”
“那敌人不是吓破了胆?”
“哈哈哈,这飞天炮厉害啊!!”
“接下来是不是就能人手一个了?”
“殿下,咱们是不是该让锻造处量产了?”
……
勉强安抚了一众激动的将士,承昀来到温别桑旁边。
后者表情始终非常镇定,手中丝线不紧不慢地缠着,一副运筹帷幄之中的模样。
承昀想着方才机关鸟栽倒的样子,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确认般道:“这便是,牵丝一线,破万里之城?”
“把火炮送到敌营,不就算是破城?”
承昀一下子坐在他身边,目光盯着他洁白的脸庞,道:“那若是那机关鸟上没有带炮呢?”
温别桑转眼珠。
承昀一字一句:“你根本不是想造火炮,你就是想玩机关雀,把炮放在上面,是因为你清楚你根本控制不住它们。”
温别桑看向他,眼眸干净到有些无辜。
“但是作为火器,它是成功的。”
“不受控制的火器是不可以用在战场上的。”
“为什么?”
承昀沉默两息,道:“火器的制造并非是为了杀人。”
“不杀人造什么火器。”余下的丝线不知道挂到了哪里,卷不回来,温别桑取出匕首割断,起身往回走。
承昀拂袖跟上,道:“大梁制造火器是为了威慑侵略者,你这个飞天炮,过不了火器师的审核。”
温别桑立刻停下了脚步,看上去有些生气:“你明知我是有资格的。”
“谁让你把大家当傻子耍。”
本来听他说起飞天炮的概念,什么翔万里而震云霄,冲敌营如入空谷,还当是什么绝世大杀器,结果这厮根本就是以公谋私,单纯想玩机关雀。
温别桑瞪了他一阵,忽然重重给了他一拳,扭脸朝山下去了。
承昀站在原地,久久看着自己的胸口——
耳朵逐渐有点发红。
……怎,怎么还锤人胸呢。
他不自在的抚了抚胸口被砸的地方,轻咳一声,快步追了过去:“实在不行,就拿火神箭吧……温别桑,你别生气,慢一点,当心崴到脚!”
温别桑回了炼药室,抓起一袋硝石便用力捏。
噼里啪啦的声响在掌心爆开,发出细碎的火花。
承昀站在外面,道:“好了,别气了,就拿火龙箭吧,我给你发腰牌,那东西也合适兵士们训练。”
温别桑坐在桌子前,用力去碾火药,将所有的颗粒都碾成了粉末。
承昀看了一阵,缓缓走过去,却见他突然将沾满火药的碾子重重在桌子上磕了磕。
承昀只好上前,握住他气的还在抖的手,道:“好了好了,别炸着自己。”
温别桑丢了碾子,沉默地望着面前已经兑了比例的火药。
承昀偏头去看,发现他睫毛隐隐打绺。
“……”要不要这么爱哭啊。
“其实,你若是想做机关雀,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温别桑马上来看他。
“下次想做就直接说,不用打着火器的名义。”
“我是认真的。”温别桑很快消气,道:“若我能做好飞天炮,牵丝一线,指哪打哪,只是如今,确实不成熟。”
“你在君子城也做过?”
“做过。”温别桑抿嘴,道:“但是谢令书说没那么多好东西给我糟蹋,不许我瞎折腾。”
“谢令书说的,不许你瞎折腾。”
“嗯。”
“谢令书说,你糟蹋好东西。”
“嗯。”
“谢令书说的,是人话吗?”
“是。”温别桑说:“我听得懂。”
“……”
承昀放弃强调谢令书的罪行。
“你愿意用火神箭换腰牌吗?”
“愿意。”
“那这两日我便将它拆了,把图纸画出来。”
“好。”
要说拆机关,承昀自然是不如温别桑的,当天下午,温别桑便将火神箭所有元件都拆了,承昀画了半夜,总算完成。
图纸分多份保存,避免营中有人泄露机密。
承昀重新将火神箭组装,细细抚摸,忍不住走出门去,搭上箭矢。
嘎嘎的拉弦声中,他瞄准了一处巨石,一阵之后,又缓缓松开。
天色已晚,这般动静怕是要打扰众人安眠。
他将箭矢拿下,于掌中细细把玩,忍俊不禁。
这时,一侧忽然传来动静,绵延向上的长阶上徐徐走下温别桑的身影。
承昀稍怔:“你还没睡?”
“我在想今日机关雀突然坠落,也许跟风速有关。”温别桑凝望着营外,道:“所以就上去多想了一阵。”
“想到了?”
“没有。”温别桑摇头,指了指外面,道:“但是我看到外面有很多奇怪的人,正在往这边过来。”
承昀放下长弓,抬步往外面走去。
温别桑在他身后,轻轻拢了拢大氅。
两人出了大营,远远看到山道的入口处有火把闪烁。
近两年的雷火营是无人看守的,但是这段时间皇太子过来,自然是要加强戒备,守山的人都是东宫的府兵,防止有心怀叵测者入山行刺。
“快退远一点!”府兵的语气带着威严:“若是惊扰了殿下,你们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离得近了,温别桑看清楚那是一帮裹着破旧棉袄,脸上沟壑丛生,头发凌乱而瘦弱的村民。
“我们不打扰太子殿下,我们就在这儿等着,等天亮。”一个老人颤巍巍地说着,他头发花白,双手不断地互相搓着,脚上的靴子带着不同的补丁,隐隐可以看到脚趾在里面顶动。
府兵皱着眉,道:“你们回家去,明日白天再来不行吗?”
“我们都是从山那边翻过来的。”一个男子道:“这样的大雪天,我们再翻回去,又不知要多久,您就让我们在这儿等着吧。”
两个府兵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摇了摇头。
那府兵又道:“那你们总要找个能保暖的地方吧,这样的天气,若是冻死了不是平白牵连殿下?”
“怎么回事?”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拿灯,府兵和村民们又在火把的照明里,直到他出声,众人才发现。
府兵忙道:“殿下,这群村民说有事找您。”
承昀又走近了一些,那为首的老者怯生生地望着他,浑浊的双目间隐有畏惧和恳切:“太,太孙,不,太子殿下……”
后方有人扯了他一下,他急忙屈膝跪下,却忽然被一双手托住。
温别桑偏头去看,只见宫承昀似乎笑了一下,道:“廖伯。”
后方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年轻人激动道:“太孙还记得您!”
老人抖得更加厉害,反手抓住了承昀的袖口,花白头发下,分明是一张老态尽显的面容,却忽然委屈的像个孩子。
“您,您还记得……”
“怎会不记得。”承昀稳稳托着他,道:“当年皇祖父常带我来,与大家吃过一个锅里的饭。”
“我,我……”
“先进去说,里头暖和。”
转身的时候,对上温别桑略显困惑的眼神。
承昀开口,道:“冷不冷?”
“嗯。”
承昀伸手,温别桑把手伸过去,被他捧在掌心里。皇太子又偏头,道:“快把大家带进去,弄口热酒来暖暖身子。”
“多谢太子殿下。”
村民们千恩万谢,廖伯含着泪眼喜笑颜开。
中央的圆弧形矿洞里很快坐满了人,温别桑趴在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双目迷惑。
承昀将炭盆放在他身畔,道:“若是困了,去睡会儿吧。”
“他们是来干嘛的?”
温别桑这一开口,大家才从酒香与暖气中回过神。
廖伯也忍不住道:“这位是……”
“是我们新的火器师。”
“火器师!”
此话一出,众人皆振作了起来:“雷火营又有火器师了!那是不是又要开始采矿了?”
“锻造呢?还要人吗?”
“我就说,白天那声炮弹果然是雷火营又重启了!我们没来错!”
“都安静。”廖伯制止了年轻人的叽叽喳喳,声音稍微小了下去,但窃窃私语依然还在,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神色。
承昀明悟,道:“各位翻山越岭,是想知道雷火营是否还需要人手?”
“是!”廖伯马上道:“万龙山脚下的所有村民,都在等着雷火营重启,殿下,这两年里,我们的日子不好过啊……”
温别桑这才明白,原来万龙山附近的居民已经有近三代都靠采矿和锻造为生,雷火营还在运作的时候,需要的人力很多,附近的所有居民也都能有固定的职业,有的早出晚归,不太方便的营中还提供住宿。
可是雷火营关闭之后,所有人都被迫离开,很多人每天一大早要翻山越岭,走上几十里的山路去附近的镇子上找临时的杂务,偶尔若是去得晚了,就是平白走上一个来回,一个子儿也赚不到。
冬日里更是麻烦,每次翻山都可能遇到危险,腿脚上稍微一个不留神,便可能粉身碎骨。
“我们是听到了炮弹的声音,猜测,雷火营应当是又开始运作了,就,一起过来碰碰运气,若是,殿下还需要我们,这附近,上千号的年轻人,都想要投靠殿下。”话落,老人又是一个跪拜,语气哽咽中带着恳切:“还望殿下赏大家一口饭吃!”
“快起来。”承昀再次将他扶起,道:“雷火营的确有了火器师,不出意外,也的确需要大家,你们便是今日不来,再过段时间,孤也要差人去寻你们的。”
“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
洞中响起一阵欢呼,不多久,守营的军士被动静吵醒,也来到了穹顶的几个入口旁边,老孙大笑着走向了廖伯:“老廖,你还活着啊!”
“活着,活着呢!”廖伯开心地道:“我们终于又能吃上雷龙爷的饭了,谢殿下恩典!”
“不必谢孤。”承昀示意后方,道:“要谢得谢温公子,多亏了他,孤才能重启雷龙怒地。”
廖伯当即转向温别桑:“多谢温公子!”
“多谢温公子赏饭吃!”
后方的年轻人有样学样,纷纷兴高采烈地拜了下去。
本来你拜我扶的场景没有出现,温别桑嗯了一声,承昀及时道:“都起来吧。”
温别桑坐直了身体,道:“困了。”
“好。”承昀道:“大家今日在这里先休息一下,明天天亮了再回去。”
“谢太子殿下!”
甬道狭长,温别桑走的不慌不忙,承昀脚步轻快的跟上,道:“怎么了?有点不高兴?”
“我只是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温别桑停下脚步面对着他,神色间带着几分不解。
“你。”他斟酌了一下措辞,道:“似乎还是个好人。”
“我……”承昀顿了顿,目光转向一侧道:“帝王之术,得民心者得天下,听过吗?”
温别桑不甚在意地继续往前,回到房间钻入了帐子里-
温别桑玩过一次之后,倒是也没再继续添乱,接下来几日,还真做出了几个好东西。
如他手中的那个推弹小弩,按照原比例放大,也是一个大杀器。
锻造工坊重启,营里的人显而易见的多了起来,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见到温别桑便热情地打招呼。
温别桑每逢出门,远远都能听见人声,喊着温公子。
远山的矿洞中也逐渐有了繁杂的击打声。
这个建在山中的大营,有一条石阶可以登上去,来到最高处,将整个营地繁忙的景象一览无余。
温别桑裹着狐裘坐在上方,迎着阳光看着手中的腰牌。
这是老孙今天早上才递给他的,代表着他如今再回盛京,已经可以合法携带火器。
“这两日便回去吧。”后方传来声音,承昀站在最后的石阶上,道:“可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没有。”
温别桑没有回头,承昀抬步走上来,与他一起凝望着下方,道:“他们都是因为你,才重新有了生活的希望。”
“嗯。”温别桑跟着往下望,道:“未料有朝一日,火器还能给人带来生机。”
“万事总有两面性。”承昀说罢,目光微微眯起,凝望着远处的大营之外。
温别桑的耳朵不太好,可眼神却还不错,他将火器师的身份牌挂在腰间,与那串核桃一起,直起身体循着承昀的视线去看。
“楼招子?”
马蹄飞驰,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印迹,越来越近。
“似乎是有什么急事。”承昀转身,沿着阶梯下去。
“殿下,殿下……”
楼招子匆匆下马,落地的时候还滑了一下,承昀看在眼里,挑了挑眉,道:“怎么,太子府炸了?”
“殿下……”楼招子来到近前,忽然看了一眼旁边的温别桑,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他扯着承昀往前走,将手里的圣旨塞在他手里,小声道:“您自己看吧。”
承昀瞥他一眼,抖了抖袖口,不疾不徐地展开圣旨。
温别桑歪着脑袋来看,还未看清,他便猛地合上,一下子和温别桑拉开了两步的距离。
温别桑:“怎么,太子府炸了?”
“……”
承昀道:“是,一件非常紧急的事情,孤要马上回京。”
“我呢?”
“你,你先在此处再玩两天,我让人给你准备机关雀的材料?”
“不要。”
“……”
承昀去看楼招子,后者咳了咳,上前郑重道:“公子,此事确实非常紧急,您看天色也不早了,要不,您明天一早再回去?”
承昀在后面用力点头。
温别桑看向他手里的圣旨。
承昀立刻背在了身后。
“好吧。”
似乎生怕他反悔,承昀快速上了马,道:“齐松留下照顾你,明日让他带你回去,乖。”
温别桑静静望着他,身畔有好几个人也纷纷被最后一个字吸引,投来视线。
太子却完全没发现自己的话哪里不对,匆匆调转马头便往外去。
楼招子重新找了匹马追上去,太子的脸色已经开始阴云遍布。
“孤都没在家,圣旨是何人接的?”
“宣旨的是陛下身边的刘公公,估摸也没真打算让您接,留下之后就走了。”
“旨意是何时下的?”
“昨天下午,我和庞总管合计了一下,觉得这事儿还是得赶紧让您知道,天没亮就往这儿赶了。”
“难怪最近坊间流言四起,敢情是在这儿等着孤呢。”
“这是算准了您会抗旨啊!”
“那孤便抗给他看!”
……
承昀的马匹刚刚离开万龙山,后方的树林中便缓缓行出了一队银甲卫。
为首之人浓眉阔脸,重重挥了挥手。
众人当即策马,如狼似虎地涌入了万龙山。
温别桑在一众暧昧的视线中表情平淡,正要去炼药室,大营那方忽然传来马声嘶鸣。
齐松立刻从后方一块巨石上飞身而下,直接落在了他身畔,佩剑出窍三寸。
银甲卫来势汹汹,不顾守卫的阻拦直接冲了进来,众人纷纷躲避,工人们噤若寒蝉。
为首之人举了举手中的令牌,道:“圣上口谕,着护龙卫擒拿妖孽,闲杂人等速速退散。”
雷火营的军士很快跑了出来,面面相觑,明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齐松开口道:“敢问何统领,哪里来的妖孽?”
“便是此人。”何继春拔出长剑,直指温别桑:“此妖迷惑太子,有祸国之嫌,陛下口谕,倘若妖孽拘捕,可斩立决!”
温别桑瞳孔收缩,手中顿时探出微型弩。
齐松上前一步,将他护在身前。
就在这时,忽闻一声:“啪嗒——”
一个鸡蛋砸在了何继春的头盔上,他猛地扭脸,发现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
下一瞬,一干烂菜叶子和破裂的胡萝卜一起砸了过来。
“滚出雷火营!”
“我看你们才像妖孽,吃人不吐骨头的妖孽!”
“谁敢动我们雷火营的火器师,老头子便跟他们拼了!”
廖伯一声怒吼,工人们纷纷举起了手中的锄头和凿子。
座下马匹嘶鸣,不断后退,护龙卫纷纷不明所以。
“我们雷火营好不容易盘活,你们这群走地虫,还想来断我们死路,兄弟们,让他们尝尝复合火弹的厉害!”
“得令——”
军士的欢呼声中,夹杂着咔哒咔哒的拨膛声,有人举起了火铳,更多人举起了新造出来的推弹弩,一眼可以看到轨道里的火弹足有核桃大小。
“等等——!”何继春急忙伸手叫停,感觉一阵毛骨悚然,“我们只是奉命捉拿妖孽,并无意与诸位发生争执!”
“捉你娘犊子的妖孽!”矿洞里忽然传出老孙的声音,他拖了一个足足有半人高的长弓走了出来,对着何继春将箭矢放上,弓弦在手中嘎嘎作响,一脸狞笑地道:“雷火营的新火器,火神箭——”
何继春惊恐:“你们别冲动啊——!”
“咻——!”
破空之声有若凤鸣九天,瞬间整个营地尖啸,火神箭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猛地冲向了何继春,他当即拿剑去挡。
火龙箭重重地撞击在剑身,巨大的冲力让他握剑的虎口瞬间被震裂出血。
胯·部离开马背,冲击力使他整个人在空中折起,一连击中了后方三个兵士,直接倒着飞出了将近两丈,重重跌落在地。
“哇……”
何继春吐出一口鲜血,被他牵连的几个人也纷纷从口中咳出了碎肉,其中一人更是不慎咬断了舌尖。
空中只余火神箭离弦自燃之时,留下的一条笔直的烟线。
护龙卫在慌乱挪动四蹄的马上纷纷扭脸,表情均有些不敢置信。
老孙不顾自己被弓弦划破的手指,凝望着犹在微颤的弓弦,狰狞的表情里逐渐浮出了一抹堪称癫狂的激动。
“火神箭!!”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
整个雷火营忽然爆开山崩般的喜悦——
“火神箭!!!”
“温别桑!!!”
“温别桑——!!!”
他们若潮水一样涌向了温别桑,后者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便猛地被众人高高抛起。
衣摆与广袖在风中翻飞。
还安然在马上的护龙卫缓缓后退,均神色犹疑地望着面前的这群疯子。
都知道玩火药的疯,但不亲眼见到,如何能知道他们有多疯。
刚刚打了天子身边最亲近的护龙卫,竟然完全不顾后果的为新得的武器狂喜起来。
何继春艰难地活动了一下,手中的长剑缓慢地发出最后的呻吟,断成两截。
胸前的护甲微微凹陷,隐约可以看出长剑的印迹。
可想而知,倘若没有佩剑挡住这一下,那箭矢直接打在护甲上,是百分之百会将人刺穿。
“咳……”
他颤动着喉咙撑起身体,面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只铁蹄。
扬起脸,深袍太子乌发低挽,神情似笑非笑。
温别桑的身体又一次飞了起来,无数只手托着他向上抛起,天空之上的云层一下子变得很近,一下子又变得很远。
天地似乎都变得恍惚。
“你们小心一点,别摔着公子!”
衣袂拂动,太子飞身而起,直接在温别桑再次被抛上空中的时候将人捞起。
温别桑眼眸依然干净异常,像猫,像鹿,像天池水中最清透的琥珀。
猎猎的衣袍作响中,承昀太子稳稳落地。
“好了,都安静一下。”承昀太子开口,总算止住了这群疯子的咆哮。
温别桑依旧被他抱着,承昀也没有将人放下的意思:“我们要先回盛京,大家把周围收拾一下,一切照旧。”
“好叻!”老孙道:“太子殿下有事尽管去忙,谁再敢来我们雷火营闹事,就让他尝尝雷龙爷的厉害!”
一边说,一边蔑了一眼护龙卫。
承昀迈步,方才还疯癫的众人当即向两侧分开,护龙卫座下的骏马也纷纷后退,每个人脸上都隐隐浮现出一抹恐惧。
“殿下,您是要坐马车,还是?”
承昀问怀里人:“你想坐马车,还是骑马?”
“马车。”温别桑说:“暖和。”
“好。”承昀道:“快将马车牵来。”
温别桑被抱上马车,承昀又偏头看了一眼躺在外面装死的何继春,道:“找个板车,把何统领带回去,小心着点。”
“不……”何继春一听板车,挣扎着就要起来:“殿下。”
“好了,不必道谢。”承昀直接登上马车,道:“有你在,大家才会相信火神箭的存在。”
这是准备拿他给新任火器师铺路呢。
何继春又吐了口血,直接白眼一翻,开始装晕。
齐松骑着马,时不时看看后面的板车:“何统领,冷不冷啊,要不要给你加床被子?”
楼招子也嘿嘿的笑:“何统领长这么大还没睡过板车呢吧?您瞧瞧,这么漂亮的夜景,马车里可瞧不见啊。”
士可杀不可辱。
何继春紧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承昀在里面剥核桃,若是能完整剥下两半,便留下来,剥碎了的,便扔出来,都丢在板车上。
温别桑坐在车内,道:“为何还要让他睡板车,何不将他拴在马后,拖着走。”
何继春眼皮抖了抖。
楼招子笑出声,道:“公子,这怎么着也是陛下的人,咱们不好这么残忍的。”
“坏人,何须对他仁慈。”
一只手勾住他的腰,承昀把他抱到了怀里,拿起核桃仁喂到他嘴边。
温别桑倒是很喜欢吃核桃,一路吃下来也没说腻歪。
“你那火神箭下难遇活人吧?”
“嗯。”
“留着他,不就能知道火神箭打在身上是什么感觉了?”
“原来如此。”温别桑点点头,又道:“你到底为何匆匆而去?”
“我……一点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那又为何去而复返?”
“你猜?”
“你知道他们会来抓我?”
“我哪能什么都知道。”
承昀一边搂着他,一边继续剥着核桃,一不小心又掰坏了个壳子,他将碎小的核桃放在自己嘴里,再把大个的喂给温别桑,道:“我只是告诉老孙,若是有人胆敢动你,哪怕是父皇亲自过来,也不要手软。”
“哦。”温别桑嚼着核桃,过了一阵,道:“猜不到。”
承昀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才轻笑出声:“因为我不想藏着你。”
“更因为……”马车辘辘,寒夜如刀,阴云被风吹散,月明如水。
承昀伸手拨了一下他软嫩的腮帮,语气似玩味似认真。
“我们阿桑,应该被所有人看到。”
第34章 大修(建议重看
入城的时候, 天色已经由黑转亮。
马车穿过外城,驶入内城的时候,一家客栈的上方, 有人推开了窗户。
旁边一样传来动静, 谢霓虹探出身体去看, 道:“那狗太子把阿桑带回来了。”
“我的身份不便暴露,先让陈长风传信,见了面再说。”
……
太子府,庞琦一如既往地等在门前,车驾渐近, 他还未出声,便闻楼招子轻轻嘘了一声。
稍倾, 车门被轻轻推开, 太子动作轻柔的抱着温别桑走了下来。
少年在他怀里睡的正熟,身上还裹着温暖的大氅,明显是担心一出马车被冷气凉着。
目送太子和未来太子妃一起走向寝殿, 庞琦没忍住:“齐侍卫, 这两人是……”
“不知道。”
楼招子问的更加透彻:“公子知道殿下的心思么?”
“这都司马昭之心了吧。”
“路人皆知,当事人不见得知。”
庞琦想到温别桑的性格, 道:“看来此路还有很远。”
“不见得。”
齐松疑惑:“道长何意?”
“公子对此一无所知, 只能表示,殿下如今, 还没上道呢。”
温别桑被放在床上的时候稍微动了动,眼眸迷离,听承昀轻声说了句:“没事, 你继续睡。”
放下心来,再次陷入沉眠。
一直睡到了巳时, 还是因为肚子饿了。
刚睁开眼睛,床帏便被太子拉开,“醒了,吃点东西,带你去面圣。”
温别桑没问为什么,起床洗去一身风尘,填饱肚子,走过来在他的帮忙下穿上衣服。
衣服是淡金色,不似太子袍那样华贵雍容,却有几分独特的矜贵与秀雅。
温别桑凝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和承昀,“为何跟你的颜色和形制差不多?”
承昀的手正停留在他的腰上,唇角微扬:“不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样穿着去见你父皇,不会被打吗?”
“打也落不到你身上。”
马车上,温别桑认认真真地装好了小弩,还把袖箭给套在了手臂上。
如此这般,还是不太安心:“你父皇当真不会将我捉去杀了?”
“有孤在,没人敢动你。”
“也是。”温别桑道:“自入盛京以来,也就你欺负我最多。”
“……”
耳畔只余马车辘辘之声。
皇宫大内,即便是承昀的车驾也不得擅自驶入。
两人在宫门口下车。
承昀问他:“怕不怕?”
温别桑当即看他:“你父皇在宫中埋了杀招?!”
“有母后在,他怎么敢。”
从承昀口中,温别桑已经发现,皇后只怕不光是后宫之主那么简单。
连当今的天子都要忌惮她三分。
“那有什么好怕的。”
宫门之内,是一条可以容得下十辆马车同时进行的宽道,越过宫墙,能够看到远处大殿的飞檐,美轮美奂。
承昀提着装着火神箭的长箱,指导温别桑停在殿外:“若有人胆敢欺负你,便只管杀了,出了事我来担着。”
齐松此刻在宫外等着,他这是担心温别桑独留殿外会出事。
温别桑点头,他本来也是要这样做的。
“若是我应付不来,便大喊你的名号。”他看向承昀:“你耳朵好使吗?”
“放心,好使得很。”
承昀登上白玉阶,在上方又看了他一眼。
温别桑却已经将目光投向了别处,环顾四周的模样,有些戒备,有些好奇。
此刻,殿内正进行到百官最期待的环节:“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众人纷纷撩袍,山呼:“陛下……”
“且慢。”
一句亘古未改的‘万岁万岁万万岁’尚未出声,一道声音忽然传来。
楚王眉梢微动,下意识和周苍术对视了一眼。
宫承昀来了……
看来好戏要开场了。
百官回首,只见太子金袍未改,冠服端严,肩挎一条三尺多长的木盒,自冬日明亮的光线中跨过江山殿小腿高的门槛。
穿行百官之间,缓缓行来之时,众人才发现他后方还跟着……
一个被两人抬着的担架。
龙坐上的永昌帝也发觉了什么,眉头微皱,威严道:“别人都要下朝了,你还过来做什么?”
“儿臣披星戴月,凌晨才到盛京,简单梳洗之后,便即刻来见父皇了。”
担架被放在地上,架子上的人正用手臂挡着脸,但所有人还是从他身上的银甲认出了对方。
楚王惊呼:“何统领!你这是怎么了?”
他这是在提醒天子,承昀竟然打伤了护龙卫。
永昌果然脸色微变,道:“何继春?!”
实在躺不下去,何继春颇有些丢人地放下挡脸的手臂,在何远洲的帮扶下,挣扎着从担架上起身,不慎牵动内伤,唇边又溢出缕缕鲜血。
他跪在地上,道:“卑职办事不力,请陛下责罚。”
永昌立刻看向承昀,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承昀道:“昨日雷火营正在试练新火器,何统领忽然策马而入,不慎正好,冲撞在了火神箭上。”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在睁着眼睛说瞎话,永昌面沉如水:“宫晟,你的胆子,真是越发大了,连朕的护龙卫都敢伤!”
“陛下不必动怒。”承昀指了指何继春,道:“不出意外,何统领极有可能是第一个从火神箭下活下来的人,陛下就不想知道雷火营新铸火器的威力?”
“朕只想知道你的胆子还有多大!”
承昀面色如霜地扯了扯唇,弯腰将木盒放在地上。
百官朝前迈步,探头,盒子打开,一把长弓出现在眼前,众人蓦地朝后退去。
永昌更是脸色大变,站起身指着承昀:“你想做什么?!”
在他身畔,刘公公竭力抑制住了喊人护驾的冲动。
这老东西还知道他心怀不满。
察觉出他的慌乱,承昀目光略过一抹讥讽。
楚王屏息,尽管他觉得承昀应当不敢嚣张至此,但有皇后罩着,谁又能知道他会胡闹到什么地步。
不过,太子和陛下闹的越僵,于他越是有利。
承昀一手拿弓,一手拿箭,向四周展示道:“这便是不慎伤了何统领的火神箭,比亓国的火神炮射速更快,射程更远,冲力更大……”
话音未落,周围已经响起谩笑。
“火神炮可是亓国太叔问道所制,高逾十尺,投掷范围有近八百尺,落地之时能伤几十人的性命,是大面积杀伤性武器……此弓,如此巧物……”
话没说完,已经有人笑了起来。
“这般袖珍之物,也好与火神炮相提并论?”
“太叔世家时代钻研雷火,太叔问道在雷火术的造诣无人能及,更凭火神炮获得了炽烈王的头衔,太叔家的后人至今都超越不了,凭雷火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火器师?”
“这真是闹了笑话……”
“可莫要出去乱传。”
……
发声的都是楚王和周苍术门下,承昀不紧不慢地环视四周,道:“能在此处参与议事,至少是四品上的官员,诸位吃着我大梁的饭,怎么反倒是叫起亓国的威风来了?”
殿内一时静了几息,方才说话的人纷纷面色赤红。
其中一个白发长须的老者微微颌首,看着承昀的眼神隐隐带着几分审视,还有吝啬的赞许。
周苍术在此时闭了一下眼睛。
当即有一名官员道:“殿下说笑了,只是那火神炮威力巨大,体积也确实不小小,您手中这一弓一箭,看上去,像是习过射艺的人都能驾驭。”
“此话不错。”承昀看向对方,道:“郝大人,应当也学过君子六艺?”
“自然学过。”这这位官员毫不犹豫,道:“生在大梁,何人不学六艺?”
“那咱们现在去校场,您亲手试试此弓?”
官员一愣,周相暗示的意思可不是让太子在此刻出风头。
周苍术很轻的从鼻间吁出一口气,马上又有人道:“太子殿下醉心火器人尽皆知,只是听闻这位雷火营新任的火器师……似乎名声不太好?”
“管他名声好不好。”这一次,不等承昀开口,武官里面一个忍不住了:“究竟是何等火器,竟敢与火神炮齐名?咱们不妨去校场走一趟!”
殿外,温别桑转动眼眸,像是在看着什么稀罕物品似的打量着周围的宫殿,偶尔看到什么有趣的,便直直盯上一阵。
前方玉栏横叠处,忽然行来一把九凤黄缎曲柄伞。
伞下是六人抬的行宫銮驾,随行数名女官与婢女。
殿内。
武官的话正中承昀的下怀,却令周苍术和楚王同时皱眉。
楚王不说,周苍术是很清楚温别桑的火术天赋的,若是真去了校场,岂不是叫他出尽风头?
他手指轻轻敲击手中的玉牌,马上又有官员道:“敢问殿下,雷火营的新任火器师是什么名号?”
承昀眉梢微扬,带着些许自傲:“温别桑。”
“温别桑……”马上有官员笑道:“不就是传遍坊间的那个男妾?”
“一个男妾做出来的东西,也值得我满朝才子共赴校场?”
“实在是笑话。”
承昀目光阴郁,缓缓划过几个说话的人,那几个官员立刻转过脸去。
此刻龙椅上也豁然传出声音:“他们说的可是实情?”
“不是。”承昀道:“雷火营新任火器师,少年之身,惊世之才,火神箭之威,我营将士均有目共睹。”
“你是说,此人与你没有关系?”
“暂时没有。”
永昌神色含怒,道:“既如此,朕给你赐婚的圣旨,你可曾见了?”
话题转的太快,承昀已然明白,所有人都在这里等着呢。
他与永昌对视几息,忽然又笑了一声,神色之间浮出几分戾气与野性,抬手举起一张黄帛:“陛下说的,可是此物?”
“既然你和温别桑没有牵扯……”
话音未落,承昀忽然将圣旨扔上空中,掌心翻转,劲气凝聚。
所有人睁大眼睛去看。
黄帛在空中展开,上方隐隐现出大梁皇帝的玉玺纹章,还有永昌亲自所盖的私章。
天子之命,君父之威。
“刺啦!”“哗!”
广袖抬起,重重一挥。
黄帛在空中撕裂,卷轴亦断成几截,随着承昀垂下袖口,在空中飘成碎片。
玉阶之畔,銮驾被轻轻放下,从里面伸出一只素白的手,那只手虎口处带着厚厚的茧子,手指修长,看上去分外有力。
女官伸手接住,从銮驾上扶出了一个人。
赤金飞凤锦袍浆洗的分外挺括,已过四十的皇后玉面红唇,凤眸清明藏锋,即便在笑,也带着隐隐威压。
温别桑望着那张明媚大气的容颜。
——“吾乃安定司掌司,手持御赐惊涛杖,上监诸侯下察百官,御敌于外锄奸于内,周苍术,你给我棍下留人!这间客理应交由安定司来审理!!”
——“你怎敢,不经提审,就擅自将人打杀……”
——“即便他父母有罪,稚子何辜?周苍术,你已赔上儿子的性命,这孙子,你也不要了吗?!”
——“我虽答应你母亲保你一命,可接下来的日子,还是要你自己走……你想要这个吗?”
温别桑的手,不自觉地抚向腰间核桃,忽然俯身,双膝落地。
膝前泪珠跌的粉碎。
“多年未见,再遇还是这般爱哭。”
一双手将他扶了起来,温别桑垂着睫毛,脸庞被一只手轻轻抚过,揩去泪珠:“好了,不哭了……嗯?”
温别桑颤着睫毛,轻轻点头。
皇后笑了两声,目光在他脸上来回停留,眸中带着几分慈爱与满意。
“青鸢。”
“臣在。”
“你在此守着。”
“是。”
……
殿内只有黄帛布片纷纷扬扬的悉索声。
楚王勉强克制地吸了口气,但没敢吸满,肺部隐隐传来窒息之感。
承昀太子,果真不负众望。
有好几息的时间里,全场鸦雀无声,永昌似乎也被震到,竟然只是怔怔看着,没有出声。
直到承昀重新拿起弓箭,平静道:“现在,可以去校场了吗?”
“宫晟——!”
永昌蓦地从龙椅上起身,手指发抖地指着他:“你,你竟敢毁坏圣旨!你,你真是,胆大包天!”
“看来父皇并不想去校场。”
承昀举起长弓,搭上配箭。
永昌猛地双膝一软,一下子跌坐在龙椅上,与此同时,刘公公也尖锐地喊了起来:“护驾,护驾!!!”
铿锵之声响彻大殿,银甲护龙卫很快从两侧龙门涌入,拔出刀刃护在永昌面前。
何继春下意识想要起身,又哇地突出一口鲜血。
楚王眼眸微动,猛地神色慌乱地冲上前去,护在天子面前,对着承昀道:“宫承昀,你是不是疯了?为了一个男妾,你要弑君杀父吗?!”
永昌在后面抖个不停,脸色煞白如霜。
承昀一言不发,白玉韘勾住弓弦,长弓发出嘎嘎的绷紧声音。
楚王脸上汗水疯涌,张开的双臂逐渐有些犹疑,嗓音都变了调子:“承昀,你,你冷静一下,你看清楚,此刻是在金銮殿,你若当着百官之面……”
“咻——”
箭矢离弦若鹤唳凤鸣,尖啸声穿透耳膜,不少人纷纷捂住耳朵。
赤金凤袍拖过玉阶,常赫珠静静听着殿中的动静,步伐未有半分紊乱。
一道箭矢忽地从殿中疾驰而出,她在最高处停下,偏头去看。
“咻咻!”“锵、锵、锵!”
千钧一发之际,承昀扭身朝外,连搭三箭。
凤啸三声,每一箭都重重击在殿外广阔之地的三足巨鼎之。
利箭撞击厚重青铜发出金属之声,第一箭使鼎一脚抬起,第二箭使鼎歪斜,第三箭击中之后,青铜鼎似落似不落的脚终于缓缓朝天。
“轰隆隆隆——”
巨鼎终于难以支撑,笨重的身体缓缓倒下,在地上滚动敲击,大理石绷裂四溅,那沉重的坠地之声,震得整个金銮殿都在颤抖。
周苍术下意识扶住了身畔的朱红巨柱,勉强稳住身形。
楚王护着天子的手缓缓落下,神色之间满是不敢置信。
百官摇摇晃晃,抽气声连成一片。
“那是什么东西……”
“三箭,竟然能将巨鼎推翻?”
“这便是火神箭?”
“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的推力?!!!”
一片惊惧和唏嘘声中,楚王怔怔看向承昀。
屋顶簌簌落着沙尘,他神容如冰砌玉:“这便是你们口中的男妾,亲手所制之强武。”
永昌终于反应过来,他急促喘息,又惊又怒:“你……你知道你刚才射倒的,是什么东西吗?!”
他咆哮了起来:“那是开国之鼎,你竟敢不敬……”
“好!!”
外面忽然传来赞声,皇后将目光从巨鼎上收回,大步跨了进来,道:“此鼎自明帝迁都之时便伫立于此,重逾两千五百多斤,据说当年几百人才堪堪举起,明帝曾经说过,若有朝一日我宫氏子弟能单独移动此鼎,便是我大梁足抵巨鼎,以攀明日之时!”
她走得飞快,神色之间皆是快意与骄傲,“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太子今日三箭摧鼎,可见我大梁江山比三足鼎固!这一分为二的天下,怕是也要颠个个了!”
她大笑而来,步伐虽快却稳,发上金钗半分未晃,赤金凤袍尽显雍容,既有母仪天下之风,更有帝王将相之威。
完全没想到的人忽然出现,永昌看上去有些愣怔:“明帝,说过,此话?”
皇后微笑,眼眸温和又冷漠,语气轻柔:“没说过吗?”
永昌猛地眉心一跳,道:“是,是,说过,说过,朕想起来了……”
百官纷纷回神,齐齐跪拜:“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太子三箭摧鼎,江山固若金汤!大梁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楚王也脸色惨白地跪了下去。
承昀未料到她会来,正要喊人,皇后已经抬眸,奇道:“护龙卫为何在此?”
“快,快退下!!”刘公公急忙挥手,银甲卫纷纷退下,下方百官跪了一地。
皇后笑靥如花:“陛下,何不见见制出此等强武的火器师?臣方才瞧见,他正在殿外候着呢。”
“是。”永昌回神,点头,道:“快,快宣火器师。”
他重新坐在龙椅上,身体却不自觉地往一旁倾斜,皇后抬步走上去,永昌刚要起身,被她伸手按住。
她偏头,道:“本宫对这孩子好奇的很,陛下好奇吗?”
“好奇。”永昌点头,道:“朕,方才就想见他。”
刘公公很快搬来了椅子,皇后撩开衣袍,姿态端庄地坐在龙椅旁侧。
“传,温别桑觐见——”
声音传来,温别桑从歪倒的鼎上收回视线,抬步走了进去。
百官已经起身,立在两侧。
周苍术站在最前方,依然面无表情,可在对上温别桑的视线时,颈侧却不由自主地出了一层薄汗。
他很清楚,温别桑不是正常人,若是有机会在金銮殿上杀他,一定会毫不犹豫。
温别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缓缓行来的时候,袖中小弩无声滑落。
“这位火器师,长得可真漂亮。”皇后的声音使他微微回神,温别桑走上前去,站在承昀身畔,全然没有要下跪的意思,开口便道:“我如今是不是可以在盛京合法携带火器了?”
承昀神色无奈,周苍术颈侧汗珠更甚,皇帝一言不发,只有皇后道:“自然,有百官作证,你制武有功,陛下还要亲自赏你呢。”
永昌回神,点头,道:“是,你造出的火武,助太子射倒了三足鼎,朕要赏你……”
他缓缓去看皇后,后者道:“我大梁还未有过如此年轻有为的火器师,看来陛下需要时间想个封号?”
“对,想个封号。”皇帝低声,皇后又道:“臣方才听箭矢离弦之时,有若凤啸九天,不若封他凤鸣君如何?”
“凤鸣……”永昌还未反应过来,台下忽然传来声音:“万万不可!”
永昌马上抬眼去看,出声的人正是周苍术,他抬步出列,却与往日走位不同,而是更加远离了温别桑:“此子如此年轻,如何担得起君爵之位?陛下还请三思!”
温别桑冷冷看着他。
皇帝道:“正是,这,温别桑……年纪尚轻,刚入雷火营,不满月余,若就此给了封号,置其他火器师于何地?”
皇后轻笑,道:“臣认为,我大梁应当将眼光放长远些,今日太子三箭推鼎,可为佳话,火神箭之威,也不该只存在于今日朝堂,而应当让天下人知晓!”
她起身,立在天子之策,“三十年前北疆一役,太叔问道闻名天下,炽烈王的名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提起雷火之术,所有人只知亓国太叔氏,提及大梁雷火术,连我们自己的百姓都要嘲笑三分!”
目光扫过朝堂,方才嘲笑过温别桑的人纷纷垂首。
“本宫认为。”她嗓音清亮,掷地有声:“今日三箭推鼎只是开始,自凤鸣君起,我大梁将在雷火术上日益精进,总有一日会碾压亓国,难道大家就不想让那些嘲笑我们的人知道……”
广袖猎猎,她手掌横扫温别桑:“我大梁亦有如此赫赫少年郎!”
声若洪钟,震慑寰宇。
威严厉目扫过大殿,当即有人微微颤抖:“三十年前炽烈王,三十年后凤鸣君!”
“三箭推鼎,扬我国威!”
“凤鸣之威,堪昭天下!”
“凤鸣之威,堪昭天下!“
皇后的目光扫过周苍术,又缓缓望向天子,语气轻缓:“陛下,还等什么呢?”
“是,皇后说的对。”永昌起身,道:“凤鸣之威,堪昭天下,便封温别桑,为……”
“陛下。”周苍术再次出声,道:“陛下有所不知,此子自幼患有脑疾,若是传遍天下,只怕更辱国威。”
温别桑立刻举弩,忽然被一只手紧紧握住。
他扭脸瞪着周苍术,却闻上方传来明亮的笑声。
皇后道:“周相啊周相,我还当是你如此郑重是要说什么原因,此时陛下还在,你怎可如此口出秽言?辱没圣听呢?”
周苍术抬眸,矍铄双目与皇后明亮的眸子对上。
缓缓道:“老臣并非辱没圣听……”
“与震慑亓人,威压天下相比,即便他真有脑疾,重要吗?”皇后冷冷看向皇帝,后者豁然起身,直指周苍术:“你放肆!御封凤鸣君之身,岂容你随意侮辱?!”
“此事就这么办了!”皇帝说罢,又看向地上那团黄帛,道:“即便雷火营制出火神箭,你也不能擅毁圣旨!宫晟,你可知罪!”
有皇后在,雷火营出风头是肯定的了,凤鸣君之事已成定论,可这件事上,他还能挽回一丝颜面。
皇后静静看向那些碎帛,道:“太子,这是怎么回事?”
“回母后话。”承昀语气镇定,道:“儿臣已有心仪之人,不得不抗旨拒婚。”
话题终于扯回正轨,周苍术神色郁郁,不再答话。
永昌轻笑,道:“怎么,忠勤伯之女,花容月貌,贤良淑美,还配不上你?”
“非也。”承昀一边说,一边转身,朝一侧花白长须的忠勤伯躬身告罪,道:“今日之事绝对针对令嫒,只是承昀心中有人,着实不是良配,实在不敢耽误令嫒一生,还请伯爷见谅。”
忠勤伯微微颌首,似真似假地道:“太子心有所属,老夫的确不该强求,只是如今坊间流言四起,若小女能与殿下完婚,也能为殿下解决一桩麻烦。”
“伯爷慎言。”承昀道:“您老来得女,珍惜异常,承昀亦有耳闻,何况,即便不是伯爷之女,承昀既然已有心上人,自然不能平白耽误了别的女子。”
忠勤伯缓缓笑开,道:“太子品性高洁,实是大梁之幸。”
他示意:“殿下请便。”
再次面对永昌,承昀眸子里依旧只有阴郁冷厉。
永昌缓声道:“既然忠勤伯如此通情达理,朕也不好强求,太子,你且说说,你心上人是谁家闺秀?年纪不小了,也该成婚了。”
承昀偏头,看向温别桑。
后者一如初见,眼眸干净,不染尘埃。
承昀躬身,道:“他尚且不知儿臣心意,此间人口庞杂,不敢惊扰,还望陛下恕罪。”
永昌不疾不徐,“莫不是你心上之人,形容粗鄙,见不得人?”
今日承昀让他面子受损,他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对方。
此刻皇后正在,他倒是要看看,若是得知了太子喜欢的是男子,这癫后还能如此镇定。
“他姿容清绝,可攀谪仙!岂会见不得人?”
“那此人究竟是谁?”皇帝道:“你说出来,朕当场为你二人指婚,也算双喜临门。”
承昀眸色微动,先看了一眼神色淡然的皇后,又用余光扫向身畔的温别桑,略有犹豫:“此话当真?”
“百官为鉴,君无戏言。”
承昀心跳加速,手指在袖中攥紧,下意识转向身畔的温别桑。
温别桑抬眸,神色莫名。
承昀屏住呼吸,缓缓道:“孤之心属,少年之身,惊世之才……”
楚王抬手蹭了蹭鼻子,周苍术缓缓呼吸,永昌眸含轻蔑,皇后始终不动声色。
“便是此间,雷火营一阶火器师,天子御封凤鸣君……”
温别桑睁大眼睛,神色充满不解和困惑。
承昀喉头滚动。
“温别桑。”
他说:“孤心悦者,名温别桑。”
殿中落针可闻,皇帝轻轻笑开,偏头去看皇后,道:“听到了吗,他说喜欢温别桑……”
不等皇后出声,殿中便响起清泉之声。
“我不喜欢你,才不要跟你结婚。”
第35章 第 35 章
离开大殿之时, 百官神色各异。
众人走在后方,前面的皇宫大道上,年轻的火器师步履匆匆。
一向以跋扈骄矜著称的皇太子正急急地追着。
楚王怔怔望着, 周苍术表情阴沉。
“我说过, 这孽障不会屈服于任何人, 若两人交好,必是太子折腰。”
楚王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怎么会,他,怎么可能……”
“今日三箭推鼎,敕封凤鸣君, 皇后此番造势极妙,雷火营活, 太子威望必将大增。”
楚王回神, 忽然有了自弃之感:“皇后出手,果真不同凡响……几年盘算,太子之气焰, 反而更甚当初。”
周苍术看他。
楚王眼神暗淡:“他运气真好, 母后大权在握,如今, 还有如此惊才绝艳之师, 而我……”
“成大事者,岂可如此自轻。”周苍术捏了捏他的肩膀, 道:“他有他的攀云梯,你也要走稳自己的登天道。”
……
“温别桑……”
“不许碰我。”温别桑打掉他伸来的手,承昀道:“你听我解释。”
“你明知你父皇要给你赐婚, 怎可随意报我名讳?”
他伤心了哭,难过了哭, 疼了哭,气急了竟然也有些隐隐的哽咽。
承昀松手,一时不知所措。
来到宫门前,温别桑已经重新平静下来,他神色冷硬,心中已经后悔出门未戴幕离。
承昀一改左支右拙的模样,稍微镇定了些跟在他后方。
“公子。”齐松上前,正要请人上车,温别桑忽然径直越过马车往前面去,承昀一愣,道:“你不乘车了?”
“不要与你一起乘车。”
“……”
太子看了看宫门口停着的马车,还有各自守在车前的仆人,到底还是没忍住上前,伸手勾住他的腰,不待他挣扎便牢牢将人搂在怀里:“你坐车,孤走着,好不好?”
“我不要坐你的车,我要回烟火铺。”
“你这会儿正是周苍术的眼中钉,若回去只会给他们添麻烦。”
“你放开我——”
“我是故意骗他们的。”
温别桑停下动作,干净到纤尘不染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承昀道:“我就知道你会拒绝……你看,他是不是都忘了治我毁掉圣旨的罪?”
温别桑抿嘴。
承昀趁机把人抱起来,道:“先上车,孤慢慢与你说。”
百官已经陆续出宫门,承昀一进去便道:“快走。”
马车驱动,齐松坐到了车前。
车内,温别桑逐渐弄明白了些许,道:“你算计我。”
“……称不上算计吧。”
“你早就知道我会拒绝。”
“……”
但凡早知道,他就都不会在殿上说出那种话。
温别桑那一声干脆响亮,无疑于在他脸上扇了一个大大的巴掌。
扇完了还委屈巴巴说自己手打疼了要吹吹。
“不论如何。”温别桑道:“你不该拿我做挡箭牌。”
承昀只能扯唇,看表情有点轻微的自闭。
温别桑还是很生气,道:“你这人真坏!”
“我……”
“你明知道你父皇对我心存不满,明知道他都派出护龙卫来杀我了,还要将我往他面前推!”
“现在不是没事了么……”
“是我反应快,救了我自己。”温别桑道:“这改变不了你想要害我的本质。”
“……”承昀哑口无言。
马车很快停在了太子府,承昀刚一伸手,便被他一把推开,温别桑自己下了车,连庞琦都没搭理,直接便一路回到寝殿,钻到床帏里去了。
庞琦都吓傻了:“怎,怎么眼泪汪汪的……”
还能怎么样,气的。
这妖孽呆呆怪怪还记仇,气性更是大的不行。
承昀想跟着去寝殿,在半道上又拐去了书房,嘱咐庞琦道:“不许任何人打扰他。”
昨天在马车上没睡好,温别桑气着气着就睡着了。
这段时间以来安定司堆积了不少公务,承昀一直忙到了申时都未能处理完,倒是窗外忽然有人探头探脑。
冷冷投去视线,对方立刻缩了回去。
外面传来窃窃私语。
“脸色确实挺难看。”
“换成我也接受不了……太丢人了。”
“这大庭广众的,小梦妖多少是有点不近人情了……”
书房门忽然被拉开,承昀大步走了出来,常星竹马上推着伙伴们往另一边走。
忽闻承昀道:“看来此事已经人尽皆知了?”
戚平安观察他的表情,发觉他的确没有要打人的样子,便缓缓站直了身体,道:“正是,今日醉仙楼里都在谈论这件事。”
常星竹没说话,戚平安打小就是个病秧子,但凡真说了什么冲撞的话,承昀也断断不敢动粗,但他就不一样了。
宋千帆则更加识趣。
“意料之中的事情。”承昀看上去十分镇定:“如此一来,日后父皇再指婚,真正爱女之人便要掂量一下,坊间关于男妾的传言,想必也会消停一阵子。”
在场都不是傻子,戚平安当即道:“难道今日金銮殿,只是你二人演的一出戏?”
“不然呢?”
“原来如此!”宋千帆马上道:“如此一来,桑公子的名声得以保全,而你也可以趁机挑选自己真正钟情的女子!”
“原来是一箭双雕之计……”常星竹一边说,一边用有些不确定的眼神看着承昀,道:“那小梦妖为何还在生气?方才我们去寝殿,庞琦说他连午膳都未用。”
承昀朝前下意识朝前走了一步,又停下,道:“他虽为了大局与我合谋,可心中依旧害怕父皇……”
说到这里,他脑中忽然有一窍通了。
温别桑之所以拒绝他,主要还是因为被护龙卫吓到了,担心永昌会动手杀他。这会儿生气,也是因为觉得自己故意陷害他……
换句话说,温别桑并不是因为无法接受他的喜欢,才与他生气。
“行了。”承昀道:“真相就是如此,你们该去哪去哪,我还要忙呢。”
“那我们去……”
“你们还是人吗?都这样了还想赢他钱?”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戚平安正色道:“我们也可以送钱哄他开心啊。”
“你确定你送得了?”
“……”
温别桑那出神入化的牌技,确实想给他送钱都难。
打发了这几个每天吃饱了撑的的家伙,承昀快步朝寝殿走去。
庞琦轻声道:“午膳没吃,我们也没敢叫。”
帷帐内有轻轻的呼吸声,承昀轻手轻脚地靠近,小心翼翼地将床帏拉开一些,发现对方睡的正香。
也不像是故意不吃午膳的样子……
承昀想了想,重新将床帏合上。
离开寝殿,对庞琦道:“人醒了马上告诉我。”
“哎。”
书房里还有许多公务,承昀再次坐在桌前。
天蒙蒙黑下来的时候,随手拿起最上方一本折子,忽然神色一凛。
——谢氏兄妹秘密入京,宿于八方客栈。
日期是十日前。
十日前温别桑正在雷火营开始制作推弹弩,那个时候谢令书便入京了!
他和温别桑有过联系吗?
应当没有,雷火营虽说守卫不算森严,可如今人多眼杂,谢令书想要混进去并不容易。
更何况,那段时间自己和温别桑几乎形影不离。
余下的还有不少信息,承昀逐个翻阅起来,将所有关于谢令书有关的都找出来,发现竟然只有两个。
一个是提醒谢令书入京,一个是报告他近日的动态,除了偶尔陪妹妹去盛京比较出名的几个游玩场所逛了逛之外,便是多去了几趟长风烟火铺,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
“殿下。”书房外传来声音:“公子醒了。”
承昀马上放下了折子,起身快步迈出书房,不忘将门牢牢关上。
来到寝殿的时候,温别桑正披着长发坐在桌前,不断鼓动着嘴巴。
桌上都是他爱吃的,什么糖醋里脊、香卤牛肉、辣炒鹿腿,还有一份香甜的莲藕糯米饭和鱼头豆腐汤。
看到承昀进来,他便将浓密的睫毛往下压了压,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
承昀在对面坐下来,道:“饿坏了吧?”
不说话,但吃的动作却是没停。
午膳果然是睡过去了,并非是气的不吃。
“前段时间,陈长风送来了一车烟花,你想不想看?”
还是不说话,但吃了一口鱼眼珠,并把鱼头的骨头扔到了地上。
庞琦笑吟吟的,一脸宠溺。
承昀确实不太喜欢有人往寝殿的地上扔脏东西,冬日里烧了地龙,他往日很爱穿着袜衣来回走动。
但此刻他也只是笑了笑,一边挥手让庞琦退下,一边道:“我有事跟你说。”
不说话,又丢了一个骨头在地上。
“关于梦中之事。”
温别桑马上仰起了脸。
从未问过是因为近来梦中之事对他没有造成太大影响,但并非完全不好奇。
“你吃完,我们去后院看烟花?”
温别桑抿嘴,忽然把筷子放下,不吃了。
“……”承昀道:“不看烟花也行,但你总要吃完吧。”
温别桑重新拿起筷子,继续吃了起来。
饭后,承昀递过去帕子,温别桑擦干净嘴,两人并肩去了后院。
湖心亭已经挂上了垂帘,并放上了暖炉,一进去便暖融融的。
靠近亭边的冰层被砸开,护栏的长椅上还放了一些鱼食。
温别桑拿起来朝里面丢。
透过护栏上垂挂的灯笼,隐约可以看到赤色的锦鲤,在黑漆漆的水中贪婪地张合着嘴。
承昀靠在亭柱上,道:“今日之事,我跟你说声抱歉,不该牵扯到你。”
温别桑嗯了一声,也不知心气究竟顺没顺。
“还有之前通缉你的事情,我也跟你道歉。”
温别桑感觉有点怪怪的,忍不住朝他看来。
“打伤你的腿,也是我的错……”
温别桑眼神染上迷惑。
“……你信天命吗?”
“不信。”
“……”话题还未开始,便要宣告结束。
承昀重新起了话头。
“我知道你一直很奇怪,为何我当初要通缉你,为何,我们明明没有见过面,我却能完全画出你的样子。”
“应当你见过我。”温别桑还是如此认为:“你以为你忘记了,其实你潜意识记下了我的样子,后来你做梦便将梦妖具象化成了我。”
“我就算是具象化,也不能天天都梦到给你洗脚,喂你吃饭,给你当牛做马甚至扮小狗逗你开心吧!”
温别桑睁大了眼睛。
承昀呼吸有些急促,道:“你在梦里对我态度恶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蛊惑我给我灌迷魂汤,把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让我每天只想亲你抱你摸你舔你,你甚至让我给你……”
他的目光落在温别桑的下肢。
温别桑低头去看,神色迷蒙。
“你甚至……”承昀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让我给你……”
最后一个字,温别桑没有听到声音,但是看到了他的口型。
他的眼睛顿时睁的更大了。
“我是男子。”
“难道我不知道你是男子吗?!”承昀呼吸有些急促,显然又气急败坏了起来:“温别桑,我很清楚你身上有什么东西,你耳后的黑痣,你手脚上的伤痕,还有你两腿之间的半月形胎记,我都一清二楚!你以为是为什么,因为这些地方,我全都舔过!”
温别桑猛地站了起来:“你,你偷偷舔我……”
承昀喉头一哽,道:“梦里,我是说在梦里!在我们还没有见过面的时候!”
温别桑放下心,又道:“所以你是因为这些,说我羞辱你?”
“你觉得这些不算羞辱吗?”
温别桑倒是没有太大的感觉,但是承昀到底是太子,叫他梦到这些事情,可能真的有些伤自尊。
他嗯了一声,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
虽然还是不能赞同,但温别桑确实明白了,他点点头,道:“所以你才会通缉我,打伤我……”
“我打伤你是因为你戏弄我!”承昀道:“你竟然拿核桃恐吓我,我都抓到你了,你还要跑,你若是不跑,老老实实跟我回来,我会伤你吗?!”
“是你说要杀我我才跑的。”
“我杀你还不是因为……”
眼看着话题又要绕回来,承昀稍微放弃,道:“总之,那段时间,孤确实有故意针对你……但是那天说你娘,我不是故意的,你一哭,我就知道错了,只是……我对你有偏见,你在梦中那样羞辱我,我,我不想对你服软。”
他偏头,耳朵和脖子已经红的像是抹了朱砂。
温别桑嗯了一声,承昀又道:“但是你打了我一个火弹,到现在还未完全愈合,我也没怎么伤你,对吧?”
温别桑想了想,伸出手看向自己的掌心,上方是当时刀片划出的痕迹。
“这是你自己伤的。”
“你若不抓我,我也不会伤到自己。”
“你若不在梦中欺辱我,我会那样对你吗?”
“……”温别桑张了张嘴,觉得哪里不对,但又实在找不到话堵回去。
“不过是梦而已。”他道:“你到底为何如此在意?”
“我与你说这些,是希望与你冰释前嫌,我跟你道歉,也是希望……你能原谅。”
最后一声,变得很轻很轻。
温别桑低头想了一阵,道:“不是不能原谅,只是我无法忘记。”
……若能回到过去就好了。
“但都过去了。”温别桑道:“你从楚王手下救我,还允许我浪费材料做机关雀,今日又为我争取到了凤鸣君的封号,我可以不与你计较。”
承昀稍微松了一口气,目光四散,道:“如今,你我相识已有两月,马上临近年关,还要一起过年……我们,最好把话说开,不要互有怨怼。”
“嗯。”
“……但梦中之事,我始终难以释怀。”
温别桑看他,承昀的目光飘过来,又倏地飘走。
“你也要我跟你道歉?”
“倒也不必。”承昀说,目光盯着天边圆月,所有的感官却都放在温别桑的身上。
“此事,也不都是你的错。”
这宫无常难得头脑清晰,温别桑点点头。
“若是,你愿意亲我一下,我便,原谅你了。”
温别桑:“……”
察觉出他的抗拒,承昀下意识道:“或者我亲你一下也行。”
温别桑眉头紧锁。
“宫无常。”他说:“你是真的有病吧。”
第36章 五千评加更
暖亭内一时只余下方的水池间, 锦鲤争夺鱼食的动静。
“首先。”温别桑的话并未说完:“我根本不需要你的原谅。”
承昀一动不动,强撑的脸面在此刻摇摇欲碎。
“其次,关于此前你欺负我的事情, 我接受不代表我已经原谅, 只是事情已经发生, 我只能接受在我身上存在的所有不公,这是被迫的,不得已的,因为揪着那一点事情和你交战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承昀睫毛微动,却始终没有勇气看他。
“最后, 梦是你自己做的,舔是你, 当牛做马扮小狗也都是你, 我选择相信你说的一切,但不代表我要承担我没有插手的任何责任。”
温别桑本来并不想与他计较太多。
在他眼中,宫承昀就是被宠坏了, 梦中的委屈也值得拿来哭诉。
但对方的要求实在过于离谱, 他不得不让对方清醒一下。
“你说怪我便怪我,你说我是梦妖我便是梦妖, 一切都是你说了算。”他语气始终平静, 慢吞吞的,但吐字却分外清晰:“你为什么会做这种梦, 你心中当真没有半点数吗?”
“我的梦,并非是我想做便做……”
“那为何都是与我有关。”温别桑说:“在做梦之前,你真的从未见过我, 哪怕是我的画像……”
“你觉得我是在发春吗?”
承昀蓦地看向他,温别桑没有回答, 但表情明显就是这个意思。
承昀嘴唇紧抿,道:“我问你,你腿间是不是有一个红色的胎记,半月形,就长在大腿内侧。”
温别桑怔了一下,道:“你偷看我洗澡。”
“我怎么偷看你……”承昀道:“那东西长在那么隐蔽的地方,我就算偷看你洗澡,也不能知道吧?你张开腿给我看了吗?”
“平时没有,但是那次纾解的时候我或许有张开。”
“……”
温别桑用干净的眸子审视着他。
承昀将目光投向鱼池,定定的盯了几秒,又转回来,凝望着温别桑,道:“那天,你一直在夹着我的手,根本没张开过。”
温别桑并不确定:“可我觉得我张开过。”
“……就当你张开过。”承昀没好气,道:“但那天的帐子里有没有点灯?”
这下子,温别桑倒是找不出反驳的话了。
两人都安静了下去,准确来说是温别桑安静,承昀冷静。
这时,温别桑忽然再次审视他:“所以你的梦中我有张开腿给你看。”
“……”承昀抬手捏了捏眉心,道:“即便你在梦中张开腿给我看,那请问,如果真的只是我在做春梦,为何真实的你身上也有这个胎记呢?”
温别桑想不出来。
“因为我的梦……”承昀猛地望向他:“你不许出去说,明白吗?”
温别桑意识到这是秘密,点了点头。
“因为,我的梦,与其他人不同……那些都是真实的人,真实会在现实中发生的事情,你现在明白了吗?因为那些都是我们的未来……”
温别桑想了好半天。
一片安静之中,忽闻耳畔砰地一声,烟花腾空,照亮了湖畔。
是齐松等人正在燃放烟花。
温别桑立刻扭脸去看,语气略显自豪地道:“都是我做的!”
承昀心思不在这上面,但还是夸了一句:“真好看。”
温别桑自豪完了,又开始想刚才的问题,一会儿才说:“所以你梦到庞琦和楼招子掉在河里,他们才会这么害怕,因为你可以未卜先知。”
“是……”
温别桑望着他,道:“那你在梦中对我那样好,为何现实中要对我那样坏呢?”
他的目光在此刻带着谴责。
仿佛那些好才是本应发生在他身上的,而坏的事情只是承昀故意扭转了命运。
承昀夺走了他人生本该的坦途,赋予了他令人痛恨的灾难。
承昀忽然又不安了起来。
他只能去看夜幕绽放的烟花,用力捏着袖口。
“对不起……温别桑……”
“那个时候,我并不认识你……我只觉得无法接受,我未来会在一个男子身上……我,怨你入梦侮辱我,其实是因为我接受不了,我,我未来会喜欢上一个男子……还,还喜欢的那样,那样没有自尊。”
他眸色闪烁,看上去手足无措。
悄悄去看温别桑,温别桑依旧只是静静望着他。
“我那个时候,将你当做我要推翻的目标,我发誓我永远都不会喜欢你,永远都不会变成梦中的那样,我发誓,我要把你当成一个妖魔来打败……我努力否定你其实也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会哭会疼的人……这样我就能把所有的,不满,都发泄给你……”
懊悔让他眼尾隐隐有了湿意。
他垂下睫毛,道:“我知道你曾经叫周梓,知道你被褫夺了姓名……后来你说你叫温别桑,我知道,桑梓有故乡与父母之意,你父母为你取名阿梓,想是要让你常伴膝下……你却为自己取名别桑……我那个时候便隐约明白,你有过去,有未来,你并非是我想要对抗的妖魔……”
“但我没有理会,我想不管你叫什么名字,不管你有怎样的过去,都掩饰不了你将会羞辱我的本质……”
“你一碰就哭,跟水做的一样,我肆意给你添上不好的印象,我想你肯定没出息,眼泪真不值钱……后来周玄告诉我,你曾经炸坏了相府六道墙,想要杀死他们,他让我把你锁起来,说你很危险……”
“原来……那些伤疤,也有过去……”
温别桑垂眸,凝望着自己的手腕。
“但我根本不在乎,我以为我不在乎。”他朝温别桑看过来,道:“阿桑,我真的以为我一点都不在乎……”
“直到那天,我提到你阿娘,你哭着打我……”他的嗓音颤抖着:“我以为我不在乎,可却再也不敢伤你……”
“我竭力和自己做着对抗,不断给自己暗示,我不能爱上你,你会把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我会在你身上失去一切,包括我身为太子的尊严……”
“你那天的确要杀我。”
“你觉得我真的会杀你?”
“是。”温别桑望着他眼中的水痕,他不能理解承昀在难过什么:“如果不是常星竹赶到,你那一剑,我便尸骨无存了。”
承昀偏头,轻笑出声。
“我若当真能杀了你,任何人来我都会杀了你,区区一个常星竹,你真当他能叫停?”
温别桑看着他的侧脸,可以看到他唇角勾出的弧度,却感觉不到他的开心。
“你还将我关进了牢房。”
“我不关你起来,是当真要让口口声声说喜欢你的常星竹带你走吗?!”
温别桑张嘴,又是好一阵没反应过来。
承昀平复心情,低声道:“我没有吼你……你知道,我对其他人不是这样的。”
“嗯。”温别桑说:“你对乞丐,对廖伯,对老孙,对忠勤伯,对除我以外的所有人,都特别好。”
承昀怔然:“阿桑……”
“人心总是偏颇。”温别桑说:“有些不公就是要去接受。”
承昀忍不住上前:“我发誓,日后所有不公都不会再发生在你身上。”
温别桑疑惑:“为什么?”
“……我会保护你。”
“我也会保护我自己。”
“我,我是说,我,会用生命去保护你。”
“我也会用生命保护我自己。”温别桑道:“我建议你不要用生命保护别人,自己的命还是奉献给自己,若是死成便好,死不成,又没能换来想要的东西,会怨气横生。”
他说的认真,承昀眼神却逐渐溢满苦涩。
“温别桑,我在对你说,我喜欢你。”
温别桑看上去一点都不意外,他道:“你希望我现在去换上裙子吗?”
“……”这一点都不好笑,但承昀还是笑了,他垂眸拉起温别桑的手,道:“我说,我爱你,阿桑,我最终还是像梦境预知的那样,无可救药的爱上你了,你明白吗?”
“我知道。”温别桑说:“我要换上裙子吗?”
“跟裙子没有关系。”承昀耐心十足地道:“我喜欢桑梓是因为‘她’本身是温别桑,你换不换裙子,都是我喜欢的人,温别桑,我今天在大殿……是真心的,我不是拉你当挡箭牌,我喜欢你,我希望我们可以像预知的那样在一起,我想跟你成……”
温别桑重重推开了他的手。
猛地后退了两大步,眼神里满是匪夷所思:“你是当真要他给我们指婚。”
“……是。”
“可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你只是怕我父皇……”
“我是怕你父皇。”
“有母后在,他不敢伤你……”
“可我更不能接受和你成亲。”
“咻——砰!!”
天空的烟花依然在绽放。
承昀凝望着他,眸中水雾弥漫。
他微微垂眸,手指用力在身上蹭了蹭,扭脸去看向鱼池。
“你不要喜欢我。”温别桑说:“我不喜欢你。”
“准确来说。”温别桑纠正,“我讨厌你,讨厌你的脸,讨厌你的声音,讨厌你身上所有的一切。”
承昀呼吸微乱,抬步上前,双手撑在护栏上。
“你说你之前欺负我都是有原因的,也许是符合逻辑,比单纯做梦要解释得通。”
“但是那一切只能彰显出你的骄傲自大霸道妄为,发生在我身上的所有灾难,都让我清楚看到了这世上还有你这样幸运到可以无法无天的人。”
“当年我娘恳求皇后救我一命,她说……”
乱棍横飞,常赫珠手持令牌,匆匆自相府大门走向刑台。
步伐匆匆,迈过宽敞的石阶。
而那个在棍下扭曲的身影,则挣扎着爬向了她。
手上鲜血染红雪白衣摆,她竭力攥着,强撑着仰起脸。
——“我儿与,太孙,同日所出……他,生于……午夜子时……”
“我诞于午夜子时,你生于黎明破晓。”
承昀一直没有回头,只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河中锦鲤。
“不愧是破晓所出的皇太子殿下。”
温别桑转身,从亭子里离开。
“那时我一直以为,我真幸运,可以和太孙殿下同日所生。”
“遇见方知,光彩灼目,非常人所能消受。”
“我会离开太子府,若无必要,不再相见。”
廊腰缦回,温别桑的身影穿梭其中,逐渐消匿于黑暗。
太子始终俯身看着水中,直到,一声极其轻微的‘滴答’声。
咸涩而饱满的泪珠自眸中滴落,融入漆黑的湖水。
消失不见。
第37章 第 37 章
温别桑要收拾的东西并不多, 太子府一切应有尽有,他根本没带什么进来。
无非就是把自己盒子里还没怎么用的雷火弹打包起来,当然, 最重要的是, 那一大袋真金白银必须带走。
“公子, 您这是做什么呢?”
这会儿,温别桑正一手抱着盒子,一手背着大包银钱,甚至还重新戴上了幕离,一副要离家出走的样子。
“我不住这儿了。”
“那您要去哪儿呢?”
“哪儿都行。”温别桑一边说, 一边往外走,庞琦急急跟着他, 道:“您瞧, 太子还在后头给您放烟花呢。”
温别桑又仰起脸,透过屋檐,天幕中大片的烟花还在砰砰绽放。
“那些都是我做的。”
“老奴已经知道了, 公子实乃奇人, 做的烟花真是璀璨夺目。”
温别桑笑了起来,又看了一眼天幕中的烟花, 继续朝门外走。
庞琦有些不明所以, 但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公子,太子知道你要走吗?”
“知道。”温别桑提着衣摆迈过台阶, 道:“我跟他说了,如无必要再也不见。”
庞琦算是听出来了,他忙道:“可是又闹别扭了?”
温别桑一下子停下了脚步。
剔透的眼眸如冰似箭, 一瞬不瞬地望着庞琦。
庞琦浑身一僵,只觉得这眼神简直比太子生气的时候还要让人觉得可怕。
“我不喜欢闹别扭这个形容。”温别桑道:“我与他也闹不着别扭, 我离开是因为我想离开,不留下是因为他留不住我,请你慎言。”
“是,是。”庞琦忙道:“那,那太子那边……”
温别桑继续往前,道:“与我无关。”
紧闭的太子府门前,温别桑再次停下脚步。
后院湖畔,烟花渐停。
楼招子和齐松对视了一眼,都察觉到凉亭内的气氛不太对。
不知过了多久,以手撑在护栏上的太子缓缓抬眸,望着寒冰,直起身体。
前院,在温别桑的目光注视下,庞琦不得不指使守卫打开大门。
门外积雪扫在两侧,路中间已经干干净净,温别桑脚步轻快地迈出去,如第一次出府一样,头也不回。
同样的廊腰缦回,皇太子的身影穿梭其中,步伐渐快。
迎面遇到庞琦,正气喘吁吁,还未开口,便闻太子道:“他在哪?”
“已经出府了!”
话音未落,太子的身影已经窜出十尺开外。
“温别桑!”
府门前,太子身影跨入官道,前方的人已经走出百米,没有回头。
他听不到。
温别桑确实没有听到,他一手抱着木盒,一手抱着银子,这一会儿已经感觉手臂有点发酸,快乐又痛苦。
但与此同时,他想的今晚要住在哪里。
宫无常固然有千般过错,可有一句话说的却很对。
若去烟火铺,势必会让周苍术盯上铺子。
不过他也不是特别担心,因为他现在很有钱。
唯一可惜的是,京都没有可以换假银子的地方,若是有的话,他现在就有十包这么大袋子的钱可以花了。
眼前一花,温别桑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步。
太子宽袍大袖,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拦住去路。
温别桑透过幕离去看他。
天色本就暗,戴上幕离,更加瞧不清楚,也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表情。
怀里银子被抱紧,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温别桑没出声,他不确定对方会不会因为被拒绝而恼羞成怒,再对他施以恶行。
“你不能走。”
“为何?”
“你这边出了太子府,那边就一定会落在周苍术手里。”
“我现在可以合法持有火器,我会打他。”
“你若当真迎面见到,是可以打他,但他若是玩阴的呢?”
温别桑想了想:“我会小心行事。”
“如今你已经被敕封凤鸣君,圣旨和奖赏都未下来,你若当真藏起来,那些赏银怎么办?”
温别桑完全没想到这一茬,神色愣怔:“还有赏银?”
“你以为凤鸣君只是随口一说?既然是封号,自然是有相应的封赏和俸禄,你不想要了吗?”
“……”
他不说话,就代表着心动。
承昀又道:“你知道俸禄在哪里领吗?”
“……”幕离下面的脑袋摇了摇。
“到了发放时间,我可以带你去领。”
“……”
温别桑心中来回拉扯。
这是属于他的东西,他总不能不要。
“可是我讨厌你。”温别桑说:“就算是这样,你还是要帮我吗。”
温别桑依旧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在几息后听他道:“你喜不喜欢太子府?”
“喜欢。”
“喜不喜欢庞琦?”
温别桑回头,门口不远处正站着圆脸太监的身影,见他回头,还挥了挥手。
“喜不喜欢楼招子?”
灰衣道士手拿拂尘,笑吟吟的往这边看着。
“喜不喜欢齐松?”
青年侍卫怀抱佩剑,正关注着此处的情况。
“都喜欢。”温别桑说:“可是我不喜欢你。”
“……”承昀呼吸微颤,道:“你之前,喜欢过我吗?”
“没有。”
“可之前,我们不是相处的好好的?”
“现在不一样了。”温别桑认真道:“本来我们是等价交易,各取所需,可是现在你想嫁给我。”
“……”
太子苦笑,似有无奈:“我想嫁,你可以不娶。”
“我既然无心于你,便应当与你划清界限,免得牵扯不清。”
承昀的目光落在他怀里的钱袋子上,温别桑侧身挡住,道:“这是我为你提供了喜洲的线索,立功而得,不是倚仗你喜欢我白拿的。”
“我还给你订做了很多衣服,你都不要了吗?”
“不要了。”
“是按照你的尺寸量身定做,你不穿,也没人穿得上。”
“我不能拿你的东西。”温别桑分的很清楚:“我娘说了,若不喜欢一个喜欢自己的人,就要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希望生期盼,失望生怨怼,容易引火烧身。”
“可在我心里,你和我,注定是一体的。”
“想象没有罪。”
“……”
承昀转移话题,道:“今日朝堂,周苍术的表现,你有没有发现不对?”
“什么?”
“其实想要阻止母后赐你凤鸣君的封号,有一个必杀之招,他却没用。”
温别桑想不到:“什么?”
“我用什么理由将你从楚王手里救出来的?”
温别桑脑中倏地划过一道闪电。
他道:“周苍术本来可以用间客之子的身份否决皇后的提议,但是……”
承昀颌首:“可他偏偏用了一个最让人啼笑皆非的借口。”
……说有脑疾。
温别桑道:“他,不敢在殿上公开此事。”
“母后今日出面,除了清楚我会抗旨之外,便是为了赐你封号。”承昀缓缓道:“你的封号是盘活雷火营的关键,即便今日火神箭再如何势不可挡,可谁也不能确定,雷火营的每一种火器都有如此神威,只要父皇不想,我们一两银子都拿不到。”
“而凤鸣君的头衔不仅仅只是为了点燃百官的爱国热血,除了那些口号之外,还有一点是为了敲山震虎,前段时间我去相府,与周苍术聊了二十多年的事情,但这老狐狸一点动静都没有,可今日母后出手,他再次露出了破绽。”
“倘若周苍术当时重提旧事,以你火神箭之威,她便能随机应变,提出重查当年之事,为你正名,可他偏偏没有。”
温别桑抱着银子,好久才道:“所以,他心中有鬼,真的有鬼……我娘……”
“听说你并非出生在盛京。”
“不是……我生在云州,当年周苍术想要拿我爹和何家联姻,可是我爹已有我娘,周苍术瞧不上我娘的身份,我爹便净身出户,带着我娘离开盛京,我们在云州,有一家烟火铺,娘以制作爆竹为生……
“她是一个要强的女子,周苍术不承认她,她便也不屑入周家族谱,故而,我名周梓,而不是周连梓……”
“你娘是何时入的族谱?”
“我,五岁的时候,大母传来书信,说周苍术原谅了我爹,我娘本来不愿回来,可我爹觉得,盛京医者众多,也许可以看好我的脑子……”
……
承昀道:“也许当时,他是真的想接受你爹和你娘。”
“那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你娘是否与星月楼有关?”
“周苍术杀她的时候,说她出自星月楼。”温别桑想起来,犹豫片刻,还是道:“地牢里面的疯女人,在说疯话的时候,提过星月楼……”
承昀颌首,道:“她是亓国蛛丝的首领,蛛丝是亓国最大的间客组织,当年她以一人之力,将盛京搅的天翻地覆,皇祖父三位兄弟,皆死于她手。”
“我想问问她,认不认识我娘……”
“你不能见她。”承昀目光沉静:“她疯的厉害,运送吃食只能靠机关,但凡有人近身百尺,便会被她那怪异的功法吸去,被她开颅剜眼,死状凄惨。”
“小时候听说,周苍术,是靠除掉了蛛丝,才跻身相位。”
“正是。”承昀道:“他当年只是刑部尚书,却挑起了亓国埋在盛京的所有暗线,抓住了蛛丝首领申悦容,其余所有间客全都被杀,昔日名动盛京的星月楼也被焚成废墟,功震朝堂,皇祖父龙心大悦。恰逢当时的丞相病故,周苍术任职相位,可谓天时地利。”
“周苍术说,我娘是星月楼的漏网之鱼……”
“当年你母亲未曾接受审讯,如今时过境迁,取证更难。”
温别桑没有说话,周身凝结一片冰霜。
“你与我说这些,就是想让我留下。”
“是。”
“周苍术行事再多蹊跷,可却没有实证……”
“确实没有。”承昀道:“若能抓住他的把柄,母后早就除掉他了。”
幕离之下,无人得见,温别桑轻轻扁了扁嘴。
“还想去雷火营玩机关雀吗?”
“……”
除了宫无常喜欢他这件事无法让人接受之外,留在太子府好像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可是。”温别桑再次强调:“我不喜欢你,我讨厌你。”
承昀木然:“我没让你非要喜欢我,我只是在告诉你,此刻留在太子府,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你是不是特别想亲我,抱我。”
“……”
这一次,轮到承昀沉默了。
“我若不许你亲我,抱我,你还是会想要我留下吗?”
“……自然。”
“不会心有怨怼?”
“会……”承昀低声,道:“但我可以保证,不向你发脾气。”
“真的?”
很明显,他根本不在乎承昀心中有没有怨气,他唯一在乎的是,哪天自己会受到怨气波及。
承昀眉眼低低,嗓音沉沉:“真的。”
“你会想要跟我行房吗?”
“……”承昀说:“我若说不想,你信吗?”
“那你能忍住不跟我行房吗?”
“……”承昀木然地道:“能。”
“若你忍不住呢?”
“……你想怎么样?”
“我怕你强·暴我。”
“……”
承昀应当是麻了。
他先是吐了口气,然后又闭了一下眼睛,道:“温别桑,我在你心里,是这种禽兽吗?”
“你喜欢我扮的姑娘也就罢了,可是你连我这个男子都喜欢,你还舔我……”
“我没……”承昀压抑着,道:“那只是梦里。”
“可是梦里的事情不是都会发生吗?”
“梦里你还在烟花下面亲过我呢,你刚才怎么不亲?”
“原来你放烟花是希望我亲你。”
“你觉得你会亲我吗?”
“不会。”
“你相信我们两个终究会在一起吗?”
“不信。”
“即便那是天命?”
“即便那是天命。”
“那你还担心什么?”承昀道:“事在人为,你住在太子府,有什么好怕的。”
温别桑一下子被说服了。
刚一转身,庞琦三人便马上迎了上来:“公子,您不走了吧?”
温别桑抿嘴,道:“你们是因为早就知道他会喜欢我,所以才对我好的,对吗?”
大家齐齐去看太子,太子面无表情,仿佛已经不知道脸面为何物。
楼招子道:“我们……”
“若有一日他不喜欢我了,你们就也不会对我好了,对吗?”
被诘问的三人:“……”
庞琦先道:“怎么会呢,公子这么好看,又这么讨人喜欢,我们都是真心喜欢你的。”
楼招子颌首,道:“若是日后殿下欺负你,我们定让他好看。”
齐松道:“是,我帮你打他。”
几个人说罢,都去看承昀。
承昀始终没有出声,也没有表现出凶相。
温别桑也去看他,道:“可是他以前就欺负过我,你们为何不帮我打他?”
三人再次去看太子的脸色,太子神色淡淡,道:“你希望他们打我吗?”
“希望。”
承昀伸出手,庞琦急忙拍了他一下,承昀把手伸到楼招子那里,被楼招子拿拂尘抽了一下。
直到手伸到齐松面前,后者当即抓住太子的手腕,猛地一拧,承昀条件反射的出掌,身畔几人立刻朝旁边退去,温别桑也抬手摘掉了幕离,好让自己看的更加清楚。
承昀余光扫向他,下意识停手,顿时被齐松一掌击中胸口,踉跄退了好几步,俯下身去重重咳了起来。
缓缓抬眸看向齐松,眼中隐有杀意。
齐松下意识退后:“是您伸手要属下打……”
“哼哼——”耳畔忽然传来笑声。
承昀抬眸。
妖孽笑颜璀璨,一片安心:“我相信齐侍卫不是为了他才对我好的。”
齐松马上挺直了身板。承昀压下怒意,抚着胸口又咳了两声,道:“如此,你可以放心了?”
“嗯。”温别桑道:“日后你若因为我不喜欢你而心生怨怼,要欺负我,便让齐侍卫保护我。”
几个人都悄摸摸朝太子看,温别桑接着道:“既然大家都在,劳烦你们做个见证,今日我说若无必要,再不相见,是他非要我回来的。”
这番话可以说是蹬鼻子上脸了,大家去看向太子,后者已经靠在了门柱上,脸庞带着几分勉强的笑意。
面子里子全碎了。
但温别桑的话还没说完:“我有明确拒绝过,我说我不喜欢他,我讨厌他,可是他非要对我好。”
“呵——”太子笑出声,神色已经有些扭曲和癫狂。
温别桑朝他看去,太子还是笑,柔声道:“说完了吗?”
“所以,若是他日后拿喜欢我说事,非要我也喜欢他,或者,因为付出得不到回报而心中不平,那都是他自找的,不能怪我……齐侍卫,你要保护我。”
齐松马上道:“绝不辱命!”
温别桑又想了好久,仿佛一个在决定要不要给自己找饲主的猫,既想要舒适的环境,又害怕被人虐待。
承昀缓缓抬步走向了府里,一手扶着大门,一手按着胸口,背影佝偻,仿佛要行将就木。
庞琦有些心疼,但一想方才齐松出了风头,便一时没动。
“但我除了不会喜欢他之外也不是没有用的。”温别桑看着承昀的背影,道:“我会告诉所有人,我是太子门下的火器师。”
他想证明,自己留下绝非是为了占承昀的便宜。
太子的背影在门口停下,半晌出声,有气无力。
“知道了,快进来吧。”
第38章 第 38 章
明明只是出个门再回来, 但温别桑还是有了不太一样的感觉。
宫无常自己走在前方,背影看上去身心俱疲。
快到寝殿的时候,温别桑停下脚步, 后方跟着的三个人也一起停下。
“我去跟常三公子一起住吧。”
完全没想到他会语出惊人, 庞琦根本没来得及捂嘴。
承昀本来已经来到了寝殿门口, 此刻单手扶门,无声停下脚步。
庞琦轻声道:“为何要和三公子一起住呢?”
“因为他的寝殿是整个太子府最大最舒服的地方,我既然不喜欢他,不应该占用他最好的东西。”
庞琦还未想好怎么说,前方承昀已经道:“就住这儿。”
温别桑还在看着庞琦。
庞琦忙道:“殿下说, 让你就住这儿。”
温别桑这才知道宫无常刚才说话了,他走过去, 来到对方面前。
入目是一张冰冷至极的脸, 眼眸阴郁,长眉压得很低,察觉他的注视, 对方略略抬起眼角, 只是依旧显得沉闷,像是被火焰燎过的鲜花, 充满着枯萎的感觉。
“哼哼。”温别桑先是笑了一下, 承昀眼皮无声抽动。
温别桑这才正色,道:“我不喜欢你, 你也要我住在这里吗?”
“……是。”
“可是……”
“进去说。”
承昀打断了他的话,同时抬手,庞琦和楼招子纷纷退开, 后者扯了一下齐松,将他一起拉走。
两人坐在桌前, 温别桑把钱袋子放下,同时打开盒子将雷火弹握在手里,戒备的十分明显。
“温别桑。”他的表情依然冷冷:“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固然再喜欢你,也容不得你反复羞辱。”
“我何时羞辱过你?”
“你不必反复提及……我已经知道,你,不喜欢我。”
温别桑点头,道:“我不是羞辱你,我只是怕……”
“我不会忘。”
承昀吐息,道:“曾经是我之过,今日之事,我可以不与你计较,但是做的太过分,我们就只能撕破脸了。”
温别桑抿嘴,两只手都分别拿了一颗雷火弹。
承昀淡淡扫了他一眼,语气没软,但言语明显有了变化:“我问你,关于我喜欢你,是不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
温别桑慢慢点头。
“那你一直跟别人说你不喜欢我,是不是有些过分?”
温别桑缓缓把雷火弹放下去,眼珠悄悄朝一旁转。
清楚他已经知错,承昀放轻声音,道:“你即便再讨厌我,也不愿意与我为敌吧?”
温别桑垂着睫毛,两颗装满火药的核桃壳在手中轻轻摩擦。
“小心炸了。”承昀道:“我发誓不会伤你,快放回去。”
温别桑看了他一眼,又重重抿了下嘴,将雷火弹丢入了盒子里。
啪地撞击声让承昀眉心又是一跳。
忍不住道:“你没被炸过吗?”
“当然被炸过。”
“炸的是脑子?”
“不是。”
“脑子是天生的?”
“嗯。”
“……”
问什么答什么,承昀拧了拧眉,带着试探:“你当真有脑疾?”
“你才有脑疾。”这一句听出来是骂人了,温别桑道:“娘说我特别聪明,说我有脑疾的人才是真的有脑疾,往往还没有我十分之一聪明。”
“你说你爹来盛京要给你看脑子。”
“所以我娘让他睡了三天的牛棚。”
“……”
承昀点头,道:“还有一件事。”
温别桑皱眉,看上去还在不高兴。
承昀安抚:“我觉得你娘说的特别对,你只是与众不同,并非有脑疾。”
温别桑表情缓和,嗯了一声,道:“什么事?”
“今日之事,不许告诉常星竹。”
“为何?”
“你希望他们知道我们两个关系匪浅吗?”
“不希望。”温别桑说罢,又道:“我何时与你关系匪浅?”
“你想想,如今你是不是最好呆在太子府,吃得好睡得好还特别安全?时不时还可以去郊外试验你的机关雀?若是那疯女人一旦恢复意识,还能及时问到你母亲的事情?如果我能查到周苍术的罪名,你也能第一个知道?”
“……”温别桑神色犹豫,慢慢点了点头。
“那如果被别人知道,我喜欢你,可是你却依旧留在太子府,别人是不是就觉得你也对我有意?”
这一句非常好理解,温别桑道:“我可以……”
“你可以对所有人说,你不喜欢我。”承昀缓缓道:“可是一直强调,是不是很麻烦?”
“……”点头。
“如果别人都不知道,那是不是可以避免麻烦,省去很多的口舌和猜忌?”
“嗯。”
“这件事有必要让常星竹知道吗?”
“没有。”
他答得干脆,承昀放下心,道:“很晚了,早些休息吧。”
温别桑不确定:“你当真要让我睡在寝殿?”
“若是你忽然去和常星竹住在一起,他是不是就会问你,为什么要出去住?问你是不是跟我发生了什么?然后你是不是就要跟他解释?他是不是傻乎乎的?以后往外一说,许多人一传,所有人见了面是不是都要问你?你是不是就要跟所有人解释?”
这番话说的又快又密,根本不给温别桑消化的时间,接着又道:“如果事情传开了,那我肯定是高兴的,因为你不可能跟所有人解释,那就会有许许多多的人觉得你我天生一对,那我一定很开心,你希望我开心吗?”
温别桑瞳孔收缩,马上道:“不希望!”
承昀眼神冷酷,唇角含笑,嗓音温柔:“困不困?”
温别桑抖了抖睫毛,过了好一阵才点点头。
“那快睡吧。”承昀把他的雷火弹收起来,道:“要不要洗澡了?”
“你会偷看我吗?”
承昀嗓音很冷:“不会。”
温别桑一边放下心,一边提起钱袋子,道:“不洗了。”
他回到寝榻躺下,承昀在后面长出一口气,来到里间,床帏忽然又被拉开:“你不许上我的床。”
“温别桑,你是不是觉得我一点脸面都不要的?”
“跟你的脸面又有什么关系?”
“你都拒绝我那么多次了,我还可能继续喜欢你吗?”
温别桑傻了,一会儿才说:“不喜欢了?”
承昀眸色微动,道:“是啊,不喜欢了。”
温别桑整张脸都要皱起来了,承昀心跳莫名加快,缓缓道:“怎么,你不高兴了?”
“不高兴。”
“……你,希望我喜欢你?”
“不希望。”温别桑说:“但是我想看你喜欢我又因为我不喜欢你而特别不开心的样子。”
……
你是真的有病吧???
承昀豁然往床上一坐,道:“里面去!”
温别桑失望地往里面去,承昀将外袍宽下来扔出去,又道:“再往里面去!”
温别桑瞪他,很生气的样子。
承昀回瞪,更加生气的样子。
就在这时,温别桑忽然朝这边欺近,然后抿着嘴推了他一下。
承昀:“……干什么?”
温别桑挪过来,又推他。
“你……”承昀只好往外挪,道:“行了吧。”
这一幕忽然有点眼熟,妖孽犹不满意,再推了他一下。
承昀下意识从床上起身,妖孽坐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承昀:“……”
他指了指床上的被子,道:“我,我打地铺,总行了吧。”
温别桑不说话,伸手把被子抱在怀里,还是看他。
承昀呼吸急促,莫名想起刚抓对方回府没多久的梦。
“你,你不会,要让我出去……”
他指着外面,妖孽用眼睛静静盯着他,不说话,也不做出指示,但就是不退让。
承昀脸色变了好一阵,才道:“温别桑,你应该清楚,这里是谁的地盘,我若是出去了……”
温别桑挪到床边,将双脚垂在了床前的台阶上,承昀下意识后退了一小步。
对方的眼睛始终没移开他的身上,摆明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走。”承昀抓起大氅,转身走了出去。
寝殿门被重重关上。
庞琦也已经去睡了,院子里只有一些守夜的宫人,承昀让所有人都退下,沉默地站了一阵,缓缓在门槛上坐了下来。
夜空飘起了雪花。
妖孽在被窝里暖暖地闭上眼睛,呼吸均匀。
梦境再次降临。
承昀抬手,无力地撑住额头。
这样的夜到底还是有点冷,他轻轻裹了裹大氅,无声垂下了长睫。
翌日一早,院子里刚有动静,太子便立刻惊醒,火速推门而入,两步来到了里间。
撩开床帏,妖孽睡颜乖顺无害,呼吸轻轻,仿佛温室里毛色干净的小兽。
鸠占鹊巢的东西……
一边想,一边伸手,似要触及之时,又倏地蜷缩起了指尖。
只要给温别桑一个合乎逻辑的理由,他似乎什么都能相信。
确定了承昀已经不喜欢他,他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态度,早上还赖起了床。
承昀自己用着早膳,忽见庞琦匆匆行来,道:“殿下……公子,还在睡?”
承昀若有所觉,道:“何事?”
“陈长风又带了几箱焰火过来,说有要事告知公子。”
不消说,承昀已经知道是什么事。
谢氏兄妹此次过来似乎就是为了温别桑,如今既然已经知道他从雷火营回来,总归是要见面的。
“他还在睡。”承昀道:“问他有没有用过早膳,先备些吃食招待着。”
“是。”
庞琦离开之后,承昀又吃了两口,逐渐有些食不下咽。
温别桑必然与谢家兄妹关系极好,否则谢令书不至于千里迢迢赶赴盛京。往年大梁倒也不是没和君子城打过交道,但一般都是贸易上的往来,君子城也有专门的使者负责外交,能劳烦一城之主亲自出动,足见温别桑在对谢令书来说有多重要。
印象中,谢令书也不过刚及弱冠,顶多比温别桑大个一两岁。
承昀放下筷子,起身来到里间的垂纱前,神色略显凝重。
好一阵,他才拂开垂纱,来到床前。
听呼吸应该是已经醒了,不知道是真的赖床,还是因为依旧在生气,不想见人。
承昀又驻足片刻,轻咳一声。
里面没有动静,承昀直接将床帏拉开,含笑望去。
温别桑看上去确实还有点困,眼眸睁开的时候,又染上了些许的不满。
承昀笑了笑,将一边床帏挂起,坐在床边的木阶上,柔声道:“醒了吗?”
温别桑闭上眼睛。
“……昨天晚上下雪了,风刮得特别大,可把我冻死了。”
听到他昨晚过得并不好受,温别桑试探地睁开了一只眼睛,承昀做出很不高兴的样子,道:“你看我的手,都皴了。”
温别桑用眼睛去看,承昀给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帐子里看不清楚,温别桑还用手摸了一下,然后又躺下去,闭上了眼睛。
皇太子的手滑溜的很,一点都不皴。
这妖孽是真不好哄。
承昀吸一口气,忽然抬腿上床,伸手便来抱他。
温别桑没怎么反抗就被他搂在了怀里,两只眼睛一起睁开看他。
没等来意料之中的挣扎,承昀就那么搂着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一时有些愣怔。
“……你怎么,不躲。”
温别桑倒是觉得他很奇怪:“你之前抱我,我也没有躲过。”
“是因为……我喜欢你,你才不躲的吗?”
“你不是不喜欢我了吗?”
“……”
所以是因为不喜欢才不躲的。
承昀一时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忧伤。
他微微收紧手臂,将人搂紧,道:“温别桑,若是我告诉你,我其实……喜欢你扮得姑娘,你,能接受吗?”
“能。”
“为何这就能了?”
“我是假的姑娘,你喜欢假的东西,总归是爱而不得,我为何要阻止?”
“……”
难怪他那么好心,动不动就要穿裙子给他看!
承昀缓缓伸手,手指抚过他颊边的长发,道:“那若是我要亲你呢。”
“若是姑娘被轻薄了,定是要打你的。”
“……”承昀拿舌尖顶了一下腮帮,忽然很想咬他一口。
“那,你还愿意扮姑娘给我看吗?”
“不愿意。”
“为什么?”
“你根本不是长情之人。”温别桑道:“扮姑娘只能满足你,根本不能打击你,我才不要逗你开心。”
“……”
温别桑忽然推了他一下,承昀下意识松手,道:“你去哪?”
“洗脸吃饭。”
温别桑穿上鞋,承昀跟着他走出去,道:“温别桑,你和谢令书,究竟是什么关系?”
“不告诉你。”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嗯。”
外间已经有了端水的下人,承昀负手望着他洗脸,眉头紧锁。
温别桑很快也来吃饭,依旧不紧不慢。
承昀坐在他身边,一手支着额头,一手在桌面上不断敲击,还是眉头紧锁。
“谢霓虹呢?你之前说她跟你提亲,你喜欢她吗?”
“喜欢。”
“……”承昀一下子坐直,道:“你喜欢谢霓虹?”
“嗯。”
“你,你想跟她成亲吗?”
温别桑抬眸,定定看了他一阵,慢吞吞地道:“不是不行。”
“什么叫不是不行?!”
“待我杀了周苍术,回君子城之后。”温别桑一本正经地道:“若她还想跟我成亲,也可以。”
“谢令书不是瞧不上你吗?”
“真正的有情人是拆不开的。”
承昀想起梦中的未来,稍微定了定神,道:“谢令书兄妹,应当是你很重要的人,对吧?”
温别桑又有点困惑,他思索了一阵,忽然睁大眼睛:“谢令书来京了?!”
“没有!”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传来陈长风的声音:“我真的吃不下了,你就让我进去,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公子。”
“公子还在睡觉呢……”
“这都快正午了,若是还睡着不醒,那肯定是发病了!”
“没有,真的是睡着呢……”
“你们怎么知道……公子?!”
温别桑来到门口,陈长风很快跑了过来,承昀脸色难看地站在旁边。
陈长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温别桑,道:“公子请移步。”
温别桑跟着他走,承昀站着没有动。
两人远远地说着话,温别桑很快朝这边看了一眼,时不时点点头。
很快,他神色平静地走回来,径直朝里间去。
陈长风带到消息便离开了,承昀站在门口沉着脸。
温别桑很快从里面出来,已经换好常服,拿上幕离,嗓音淡淡:“谢氏兄妹来京,你已经接到消息了。”
不是疑问,承昀也淡淡道:“是。”
“他们想见你。”
“你爱去……”承昀一顿,立刻朝他看来:“什么?”
“谢令书想见你。”
承昀:“……”
他平息情绪,缓缓笑了一声,道:“他当孤是他想见便能见的?”
“那我告诉他你不方便。”温别桑继续往前,两步后忽然被拉住。
“你就这样回复他?”
温别桑没说话,但表情明显写着,不然呢?
“……”承昀提醒:“你可以劝劝我。”
“我觉得你们还是不见为好。”温别桑认真道:“一国太子和君子城城主,私下会面若是被亓国君主知道,极有可能会胡思乱想。”
“君子城离边疆那么近,若亓国出军必首当其冲。”
“正是。”温别桑肃目道:“我日后很可能还要去君子城,所以你们还是不要见了。”
“……”
第39章 第 39 章
太子最终还是跟着去了。
美名其曰:“谢令书到底是一城之主, 多少要给他一点面子。”
温别桑没有提出异议,也没有严令承昀最好不要去。
上车的时候,温别桑看了一眼承昀身上浆洗挺括的金色衣袍, 虽然形制与朝服不同, 可穿在身上依旧金光闪闪, 一看就是重工织造,大气雍容。
“谢令书是秘密求见,你穿的如此显眼做甚。”温别桑担心他俩私会被人发现。
“既然他约在临仙阁,便是已经打听清楚,孤这张脸, 穿什么都一定会被认出来。”
临仙阁是宋千帆的地盘,温别桑早就知道太子常去, 谢令书应该也是清楚这一点, 如此太子的出现才不会过于突兀。
话虽如此,可温别桑还是觉得,穿着这身去饮酒作乐, 着实有失威仪。
他不再多话, 神色若有所思。
马车里,承昀试探地朝他靠了靠, 道:“阿桑?”
“嗯。”
“你觉得谢令书找我, 会是什么事?”
“不知道。”
“会是因为你吗?”
温别桑看他,道:“若是要为我出气, 也有可能。”
“……”承昀顿了顿,再朝他靠靠,道:“你看, 昨天齐松也帮你打我了,我还被你撵出去门外冻了一夜……之前的事, 你是不是能消气了?”
温别桑点点头。
承昀继续朝他靠,肩膀已经与他挨在一起,嗓音轻柔:“你上次写信,有跟谢令书说过,我对你不好吗?”
“没有。”
承昀心中微动,道:“是怕他担心?”
“不是。”温别桑道:“我与他说不着这些。”
承昀忍俊不禁,道:“说不着……所以他对你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朋友?”
“与你相比,他算是我最好的朋友。”
“……”
承昀将肩膀挪开,彻底沉默了下去。
又一次来到醉仙楼的月门,与上次不同的是,温别桑这次没有受到守门姑娘的盘问。
如承昀太子所说,他那张脸便是临仙阁的通行证,人一下车,姑娘们便向两侧分开,屈膝行礼。
两人走进去,宋千帆马上从上面跑下来,道:“殿下怎么有时间过来?”
承昀一怔,温别桑也朝他看过去。
看宋千帆的表情,似乎并不知道谢令书和谢霓虹已经入城,甚至都来到他的临仙阁了,他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温别桑道:“登月台的客人约了我们。”
宋千帆不知道并不稀奇,除了他那一群狐朋狗友,有些客人约雅间并不会专门经过他的手。
宋千帆当即往最上面看了看。
临仙阁的最顶上有一个小阁楼,足足五尺的护栏几乎挡住了下方所有窥探的视线,夏天的时候,宋千帆和一群狐朋狗友最喜欢那里,但现在是大冬天,高处不胜寒,冷风嗖嗖的,上去的人就很少了。
宋千帆明白过来,立刻屏退了一众下人,道:“我带你们上去。”
踏过阶梯的时候,温别桑看到戚平安正趴在窗口懒洋洋的晒太阳,常星竹则正在纸上画着什么。
“小侯爷怎么也不回家?”温别桑显得有些好奇,感觉每次过来他们都在。
“青阳公主管得严,他不爱回去。”宋千帆笑笑,道:“侯爷刚刚才亲自来过,带了宫里的御医,发现他在这边住着还算健康,也就没管了。”
承昀也朝那边看了一眼,道:“他今年表现倒是不错,没让姑姑担心。”
“可不么,就这个冬天没怎么发病,前两日还飘着呢,说明天春征想去参军。”
“常三都从北疆跑回来了,他倒是好,天天想往那边凑。”
三人踏过旋转的阶梯,一路来到登月台。
台上风有点大,小阁里门窗紧闭,宋千帆来到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很快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房门吱呀一声拉开,一个肩头围着紫色纱巾的少女走了过来,四目相对,宋千帆的脑子忽然嗡了一下。
谢霓虹当即一笑,道:“哥你看,我就知道他肯定会亲自带阿桑上来。”
“谢,谢女侠……”
“哎呀,快进来吧。”谢霓虹拉开门,眼珠转到温别桑脸上,眼睛更亮了一些,催促道:“快点,这儿风大,里头暖和。”
温别桑没客气,直接先一步迈了进去,里侧的垂帘被掀开,一个皎月般的男子从后方走出,眼底带着浅笑:“阿桑。”
“谢令书。”温别桑开口便道:“你为何要过来?”
他语气平平,全然没有刚见面的欣喜,谢霓虹和谢令书的表情都有点垮。
后者开口道:“过来我看看。”
承昀马上去看温别桑,温别桑没多想地走了上去,谢令书又道:“转一圈。”
温别桑便在他面前转了一圈,谢令书看上去似乎放下了心,朝他递出一只手。
温别桑正要伸手,腰肢忽然被人勾住,被迫后退,承昀越过他上前,道:“谢城主。”
谢令书抬眸,挑了挑眉,道:“承昀太子。”
“听阿桑说,你特别请求,想要见孤?”
“正是。”谢令书侧身,手向一侧拂开,道:“太子请坐。”
承昀拉住温别桑的手,径直往里面去。
温别桑没什么异议地在他身边坐下,只是看过来的眼神带着点奇怪。
谢令书道:“劳烦宋小东家,上菜吧。”
“好!”宋千帆马上离开,很快又去而复返,略红着脸坐在谢霓虹旁边。
谢令书则款款落座,正在温别桑的身畔。
承昀端起热茶,给温别桑倒了一杯递过去,道:“喝两口,暖暖身子。”
温别桑吹了吹,端起来放在唇边。
谢令书则斟了杯酒,面对承昀道:“听说太子梦妖之时,我的确非常担心阿桑的安危,后来收到了阿桑的书信,才勉强放下心来,这一杯,多谢太子不计前嫌,照顾阿桑。”
承昀眼皮抽动,下意识看了一眼温别桑,后者莫名其妙的看向谢令书,道:“什么不计前嫌,关于梦妖之事,他已经跟我道过歉了,分明是他之过。”
宋千帆马上去看承昀,一副被震到的表情。
谢令书也露出了讶异之色。
承昀脸上有些挂不住,只冷着脸道:“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宋千帆,你的饭呢?”
“我再去催催!”
宋千帆马上又起身离开了登月台。
谢令书将目光从承昀身上,再扫到温别桑身上,缓缓笑了笑,道:“只闻承昀太子身份尊贵,未料品性也如此令人敬佩。不论如何,都要感谢殿下这段时间对阿桑的照顾,我们兄妹准备在盛京买一处宅子,接下来就不叨扰太子殿下了。”
温别桑立刻道:“你们要留在盛京?”
“你的事就是我们兄妹的事!”谢霓虹道:“这次听说你被通缉,我和哥哥都着急坏了,你从太子府搬出来与我们一起,到时候让哥哥做两个大秋千,过年的时候我们躺里面看烟花!”
温别桑眼睛亮起,还未开口,承昀便道:“不可。”
几个人将视线投在他身上,承昀正色道:“如今周苍术视阿桑为眼中钉,若是他和你们住在一起,你们的身份必定会暴露,君子城城主在盛京买宅子,这若传出去引起亓国猜忌怎么办?”
温别桑安静下来,谢霓虹也觉得他说的有点对,下意识去看谢令书。
谢令书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道:“如今阿桑被敕封凤鸣君,我们可以扮成他的管家和丫鬟,只要有正规的手续,就不会被发现。”
温别桑点头,承昀接着道:“你们想的太天真了,周苍术是什么人?连安定司至今都没能将他完全摸透,凭你们就想躲过他的眼线?”
这时,门被推开,一道道色泽精美的菜肴被摆上了桌。
谢令书多看了承昀几眼,眸色微暗,道:“太子殿下,是不愿放人?”
“非孤不愿。”承昀望着温别桑,道:“各种利害我已经与阿桑私下讨论过,他留在太子府是最有利,也最安全的。”
谢令书询问般去看温别桑,后者慢慢点了点头,道:“是的,我们谈过。”
承昀将心中大石放下,随手拿起筷子给温别桑夹了一块炒牛肉,刚给他放在碗里,就见谢令书夹了个藕片,直接送到了温别桑嘴边。
温别桑张嘴含住,咔嚓咔嚓嚼了起来。
承昀:“?”
谢霓虹在对面笑,道:“阿桑,盛京的饭菜和君子城的比起来如何?”
“都好吃。”温别桑半点没有被投喂的不自在,道:“盛京的口味有点像我娘做的。”
“等回去了,给你找个盛京的厨子。”谢令书开口,随手剥虾,承昀倒是比他快了一步,就在他犹豫是把剥好的虾仁给温别桑放在碗里,还是投喂的时候,谢令书随手又递到了温别桑嘴边。
谢霓虹看的眼馋,正要伸手也去剥虾,忽然发现自己面前的碗里已经被放了几个剥好的虾仁。
身边的宋千帆脸庞通红,低着头默默吃着饭。
承昀好几次都想夹菜投喂,但筷子几次抬起,又都放了下来。
只眼睁睁看着谢令书熟稔至极,温别桑也完全不排斥。
脸色逐渐阴沉。
宋千帆看在眼里,忽然端起了酒杯,道:“我,作为醉仙楼的东道主,敬大家一杯!今日这顿我请了!”
温别桑配合地站起来,其他人跟着起身,酒杯相碰,仰头干了。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能跟君子城的城主和太子殿下共坐在一桌饮酒。”没给承昀继续低沉的时间,宋千帆接着道:“我再敬大家一杯!”
连续几杯酒下肚,温别桑面不改色地继续吃饭。
承昀却是吃的渐少,喝的渐多。
一顿饭吃到最后,即便有宋千帆不断缓和气氛,可太子的脸色还是和心一样,越来越沉。
手上的筷子越来越重,眼睛里只有那只反复投喂的手,还有那张来者不拒的嘴。
饭后,温别桑喝了一口稀粥,刚放下碗,面前便递来了一个帕子。
他拿起来擦干净嘴,谢令书收回放在桌上,道:“你确定不出来跟我么一起住?”
“嗯。”温别桑道:“我还是住在太子府比较方便,还有封赏没拿呢。”
“那我们一起出去逛逛吧?”谢霓虹提议道:“我看城郊好多冰场,阿桑滑过吗?”
“没有。”温别桑话音刚落,承昀便开口道:“时间不早了,还是早点回去吧,万一今日封赏下来,你不在家怎么办?”
温别桑只能点头。
宋千帆也起身,跟谢霓虹打了招呼,抬步送两人下楼。
登月台,谢令书推开窗户,目送两人的背影,神色微寒:“看来京中传闻是真的,承昀太子对阿桑态度果然不一般。”
“真奇怪。”谢霓虹道:“之前不是说要杀了他吗?害我们担心了一路,结果到地方,忽然又变了态度。”
谢令书拧了拧眉,道:“目前来看,阿桑对他无意也是真的,留在他身边,应当也不碍事。”
“哥今日为何不说我们真正的来意?”
“此事涉及亓国,还不知承昀是敌是友,城府如何。”谢令书凝望着温别桑的背影,道:“抽时间将此事告诉阿桑,看能不能打听出什么。”
“不然今晚我夜探……”
“这么多年了,她被转移到哪里谁也不知道。”谢令书沉声道:“母亲不会希望我们为了一个生死未卜之人如此冒险。”
“可是母亲等得了吗……”
就在这时,已经走到楼下的承昀忽然抬眸,朝顶上看来。
谢令书下意识直起身体,将面容从窗外移开。
谢霓虹也迅速往后退了一步,一直等到太子重新上了院外的马车,她才忙到:“他是听到了吗?!”
谢令书也显得有些惊讶:“一国太子,身边护卫无数,怎会有如此功力?”
“他可是北疆女判官的儿子。”谢霓虹拍了拍胸口,又朝外看了一眼,道:“难怪大梁宣帝曾经想要立太孙为帝,这宫承昀单论风采能力,确实甩了他那个胆小惧内的父皇几条街。”
“此处不是君子城,这些话以后慎言。”
谢霓虹马上拍了拍自己的嘴。
又闻谢令书道:“就是脾气性格着实太差。”
马车上也放着炭炉,暖呼呼的,温别桑一坐进去,就开始昏昏沉沉地犯着困。
承昀脸庞微红,单手托着腮,盯着他道:“温别桑。”
“嗯?”
“……你是三岁小孩吗?”
温别桑撩开一只眼睛,显得十分困惑:“不是。”
“你们在君子城,他,也这样对你吗?”
温别桑:“?”
“我是说,喂你吃东西……你,自己是没手吗?”
温别桑坐直,承昀无意识往后靠了靠。
温别桑静静望着他,道:“我有手,但是别人对我好,我没有理由拒绝。”
“好,也要分情况的吧……难道他给你擦脸……”他又想起了刚把人抓回来的时候,庞琦给他擦脸的时候。
是的,只要别人对他好,妖孽从来都不拒绝。
不光不拒绝,反而非常配合。
“所以,他以前,也跟我一样,抱过你?”
马车里逐渐也染上了淡淡的酒气,温别桑想了好一阵,才道:“刚到君子城的时候,我自己去山中找矿,不小心崴到脚,是他背我下山的,后来还抱我进了铺子。”
承昀下唇上拱,眼眸染上几分幽怨。
温别桑望着他,道:“你噘嘴干什么。”
承昀立刻把下唇放平,但依旧还是有点上拱。
马车停在太子府门前,庞琦先把温别桑扶了下来,道:“哎呦,喝酒了。”
“没事。”温别桑满不在乎地往里面走,承昀安静地坠在他身后。
他走路的步伐看上去很平稳,但眼神却越来越迷离。
上台阶的时候,忽然被绊了一下,一头朝前面栽去。
承昀反应极快,急忙勾住他的腰,温别桑撞到他怀里,惊醒了几息,逐渐又有点恍惚。
他其实没喝多少,就在宋千帆热场子的时候喝了几小杯,但醉仙楼不愧是醉仙楼,这酒可比谢令书自己酿的烈多了。
承昀弯腰把他抱了起来,沉默地往寝室走。
温别桑双手环住他的脖子,目光盯着他的脸庞,伸手拨了一下他上拱的下唇。
感觉能挂两个油壶。
承昀一言不发地来到寝殿,将人放在床上,顺势压了下去。
他看着温别桑,温别桑也在看着他。
两人的脸都有点红,也都有点烫。
鼻息间皆是熏人脑子的酒气。
承昀缓缓将脸凑近他,忍不住道:“我不想看到你接受别人的好。”
温别桑勉强听清,道:“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承昀抵着他的额头,透过绵软的皮肤感受他额骨的硬度,道:“温别桑,我喜欢你……”
“你不是说不喜……”
“骗你的。”承昀缓缓将身体落在他的身上,情不自禁用嘴唇去碰他的,道:“温别桑,我喜欢你……喜欢……”
“我不喜……”
一句话没有说完,嘴唇忽然被重重堵住。
温别桑猝不及防,下意识抬手去推,双腕忽然被一把攥住,唇间滑入一条灵活的物体。
承昀感觉脸颊发烫,脑子也是烫的,他清楚自己此刻不该吻他,但他又清楚,若不吻他,他定又要说出让人讨厌的话。
温别桑的嘴唇又软又香,贴上去便像是黏了胶水一般,努力想要分开,却只是拉出粘稠的丝。
温别桑头晕眼花,手腕抬了好几下都没能将人推开。两人分明都穿着厚重的衣物,可隔着那么多的布料,却依旧能感觉到绵延的热意。
承昀的唇瓣不断从他的唇瓣上划过,擦过他的人中,甚至是下巴。
温别桑竭力清醒,但却逐渐从这湿漉漉的吻中感觉到了几分的舒服。
头越来越晕了。
外袄被丢出了床帏,衬袄也被丢了出来。
等承昀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里衣也被丢了出去。
他贴着对方柔韧温暖的肌肤,尾椎处忽然有一股酥麻的战栗猛地冲向头顶,带着头皮都在发麻。
让他整个人忽然微微一震,猛地清醒过来。
妖孽眼神迷离,恰似梦中那般蛊惑人心的样子,他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伸手抚摸着对方柔美的脸庞,喉头耸动。
一个让人不敢置信的事实摆在眼前。
温别桑,正在享受。
第40章 第 40 章
床帏内尽是幽暗, 温别桑眼神迷蒙,脑子也有点迷蒙。
承昀已经放开了钳制他的双手,但他依然乖乖平平地放在两侧, 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意犹未尽。
昏暗中, 他看不太清承昀的表情, 只忍不住舔了舔方才被吻过的唇瓣。
这个吻很舒服,灵活的东西缠着他拌来拌去,那濡湿的声音让他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怪诞又荒谬的梦,让人不想醒来。
承昀下意识想要与他拉开距离,温别桑却忽然挺起身躯, 主动追了上来。
承昀:“……”
他浑身僵硬,脸上全是无法置信。
温别桑浓睫微闪, 缓缓抬手, 扯住他垂在耳侧的长发,手指勾住,绕动, 承昀略吃痛地靠近, 鼻尖又一下子跟他碰在一起。
“阿,阿桑……”承昀颤声道:“你, 你想, 继续吗。”
“想……”温别桑的嗓音软软的,呼吸也软软的, 带着曼妙的酒气与难解的馨香,他缠着对方头发的手伸过来,轻轻拨弄对方的嘴唇, 主动启开檀口,探出舌尖。
承昀倒抽了一口冷气。
一夜未眠, 早晨庞琦过来伺候的时候,只见太子殿下用手掌捂着脸,手肘撑在桌子上,似乎十分头痛。
他试探地问了一声,承昀只哑声道:“没事,孤想自己待会儿。”
他确实想停止的,承昀的眼睛从指缝下露出,凝望着自己的的另一只手。
皇太子的手白皙修长,指节凸出,食中二指看上去分外有力,此刻却正在无声地颤着。
手指无意识勾弄,仿佛还能感觉到绵密紧致,伴随着妖孽轻轻的泣声。
他将自己的手藏起来,再次闭上眼睛。
妖孽到底是妖孽,口口声声说不喜欢他,但梦中该发生的事情,终归还是发生了。
与梦中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清晰的体验到了无数的细节。
比如,当他吻上他手腕伤疤的时候,妖孽会将手腕折起,用手指轻轻挠他的脸。
当落在肚脐的时候,妖孽会微微下沉腰肢,左右扭动。
吻上胎记,他腿似收紧又似张开,仿佛十分难耐。
承昀重重闭了一下眼睛。
耳骨被对方膝盖夹得还在隐隐泛痛,他终究还是做了始终不愿意做的事情。
里间忽然传来动静,承昀立刻坐直,几息之后,到底还是坐稳了。
端起桌子上的水壶,倒出来,仰头灌下。
又倒一杯,再次灌下。
一整壶喝完的时候,温别桑终于,晃晃悠悠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承昀目光沉静,面无表情地朝他看去。
他想知道,这妖孽今日还有什么话说。
“饿了。”温别桑穿着单衣,揉着眼睛,漫不经心的扫了他一眼,转脸就要出门去找庞琦。
“过来。”
后方传来声音,温别桑停下脚步,转脸朝他看过来,困倦中透出几分疑惑。
承昀朝他伸出手,温别桑盯着去看。
“……亲亲。”承昀耳朵泛红,表情依旧冷静。
温别桑眨眼,然后摇头:“饿。”
转身,继续去找庞琦。
承昀不得不从长榻上下来,拿过大氅裹在他身上,温别桑打开门,寒气果然扑面而来,他重重打了几个喷嚏。
吃饭的时候,承昀坐在他身边,有心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试探的夹了芹菜,喂到他嘴边。
温别桑果真来者不拒。
其实承昀动不动手都一样,他很快就把自己喂饱,又晃晃悠悠的去床上、
昨晚上实在太舒服,完了之后温别桑感觉自己像是被掏空了,现在手足发软,只想睡觉。
服侍了他一整晚的皇太子:“……”
望着对方的背影,欲言又止。
很想问,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最终吸了口气,拂袖去了书房。
温别桑倒在床上就睡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他从陈长风带来的箱子里拿出自己的东西,又开始配置火药,承昀一回来便见到他坐在长榻上碾来碾去。
那黑乎乎的东西散发着硫磺尚未燃烧的气息,承昀忍不住走过去,道:“不许在这里弄。”
温别桑停下动作,承昀已经道:“去后面,万一把寝殿炸了怎么办。”
“不会一下子炸掉的。”
“你还想炸几下子?”
很快,一行人便抬着他的东西,去了书房的隔壁。
温别桑也没什么意见,低着头开始摆弄自己的核桃壳,仔细用锉刀将里面打磨光滑。
承昀沉默地坐在他不远处,一直看着他忙到天色擦黑,愣是一句话都没问出来。
从书房的隔壁重新转回寝殿,温别桑洗了洗手,又出去找了庞琦,“我想洗澡。”
“好叻,公子稍候。”
温别桑坐在柔软的垫子上,盘着腿去吃庞琦给他准备的零嘴。
一边吃,一边翻着一本连环画。
承昀在他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道:“常星竹的东西?”
“嗯。”温别桑说:“他看完给我的。”
“他一向喜欢连环画,有时候还自己画,总想着日后要寻印行出著。”
“我见过他画的连环画,很有意思。”
承昀挑眉,道:“我就知道,他身边一个护卫都不带,肯定是自己偷偷跑回来的。”
温别桑被吸引,道:“为何要偷偷跑回来?”
“自然是因为舅舅不许他玩这些。”
“可我觉得他画的特别好。”
“他就是因为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些没用的事情上,才会这么多年毫无进步。”
“可是他画的好。”
“他是常家人,画画好有什么用?”
温别桑跟他没得说,又低头去看画册。
承昀捏着杯子,千言万语卡在喉间,他又喝了一口茶水,道:“温别桑……”
“嗯。”温别桑又放下书,抬头看他。
没想到他忽然正视自己,承昀不自在的挺直了腰,道:“你,你之前……有过,心仪之人么?”
“没有。”
“那可有人心仪你?”
“谢霓虹算吗?”
“她,真喜欢你?”
承昀觉得不太像,谢霓虹看着温别桑的眼神,虽然这种话放在一个少女身上很不妥当,可那眼神,有点像是母亲看小孩。
“不知道。””谢令书呢,有没有对你……嗯,说过喜欢?”
“没有。”温别桑说罢,又问:“你说哪种喜欢?”
“我说的是……那种,夫妻之间的喜欢。”
等待答案的同时,悄悄屏住呼吸。
温别桑摇摇头,道:“没有的。”
“那……他若是亲你,你会拒绝吗?”
温别桑刚刚将视线移到连环画上,马上又抬起来看他,神色充满惊讶:“自然要拒绝。”
承昀心中一动,道:“所以,至今只有我亲过你?”
“嗯。”
承昀顿时放下心,忍俊不禁。他从对面挪到温别桑旁边,伸手勾住他的细腰,将下颌压在他的肩膀,带着点埋怨地道:“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
温别桑坦然:“我是不喜欢你啊。”
承昀刚放下去的心无声悬起,他下颌离开,道:“你什么意思?”
“你看。“温别桑平平道:“我要说不喜欢你,你还觉得我欺负你,我不提醒,你又忘记了。”
承昀伸手勾住他的膝弯,直接将人搂在了怀里,将他的脸也轻轻转过来,面对着自己,道:“你说你不喜欢我?”
温别桑看着他的眼睛:“不喜欢。”
“……可我昨天亲你,你,明明很享受。”
“嗯。”温别桑伸手摸他嘴唇,道:“喜欢亲。”
承昀呼吸一窒,又道:“你,你知道,昨晚,我,我亲你……”
他的目光朝温别桑下面去,温别桑伸手去摸了摸。
承昀:“……”
他艰难地把目光收回来,盯着温别桑的脸。
对方表情干干净净,全然没有做出不雅举动的羞耻。
承昀重重吞咽了一下,调整呼吸,道:“我,我帮你……你不是,挺喜欢的?”
“喜欢嘴巴。”温别桑一边说,一边又拿起他的手,道:“喜欢手指。”
又看他:“不喜欢你。”
“……”承昀一下子哽住了。
他承认自己昨日在碰他的时候,的确有了私心,否则也不会将手指送进去,妖孽当时舒服的不断哼唧。他只当是对方应当是对他有了什么情意,此刻才发现,这人分明只是将他当做了某种工具。
至此,他终于明白,为何梦中两人明明缠绵悱恻,自己却还是觉得屋顶眼熟,甚至还会被踹下床。
因为这妖孽,只喜欢他的身体。
“呵。”承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怨愤,几分杀意,还有几分扭曲。
温别桑敏锐察觉到了什么,立刻去摸桌下的雷火弹,却被他一把钳住手腕。
承昀盯着他,道:“谢令书与你这么好,为什么不让他亲你。”
温别桑也看着他,神色已经有些凝重:“他不会亲我。”
“假如,为何要拒绝。”
温别桑不说话。
承昀扯开唇角,让自己露出大大的笑容,眼神依旧直勾勾的,柔声道:“为什么呢?”
温别桑还是不说话,他觉得对方这样笑还不如不笑,那口白牙森森,看上去更吓人了。
他尝试的挣扎了一下,承昀唇角的笑意逐渐收敛,眼眸越来越阴沉。
忽然,温别桑仰起脸,在他嘴角亲了一下。
倏然之间,那股骇人的煞气消失不见,承昀平静而木然。
温别桑轻声说:“你答应不会再欺负我的。”
“我何时又欺负你了?”
“你刚才好像要吃了我。”
承昀咬肌收紧,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答应不打我。”
“……我何时打过你?”
“也不凶我。”
“……不凶你。”
温别桑又动了动手腕,承昀稍微松开,温别桑从桌子底下摸到雷火弹,还是看着他,道:“你要是打我,我就引爆,一起死掉。”
承昀笑了:“好,一起死。”
温别桑想了想,又说:“我不想死。”
“……”
承昀努力抑制住想要变黑的脸,竭力挤出最轻柔的嗓音:“我说了,绝对不会动你。”
温别桑又盯着他看了一阵,慢慢放下心,道:“因为谢令书是好人,我既然不喜欢他,就不该给他希望,不然以后再说,他就会很失望,很伤心。”
“那我呢?”
温别桑垂着睫毛,说:“嗯嗯换愣……”
承昀看着他,道:“听不清楚。”
心中却已经有了预感,他静静地呼吸着,感觉空气莫名让人心中发冷。
好一阵,温别桑才在他的注视下重新开口,破釜沉舟一般:“你是坏人,我才不在乎你伤不伤心,难不难过。”
承昀没有说话,听到谢令书是个好人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在温别桑心中是什么样子。
谈不上意外,只是忽然感觉,百果必有因。
难怪梦里对方一会儿一个棒槌,一会儿一个甜枣,怪诞不堪。
“原来是这样……”承昀神色平静,温别桑没想到他完全没有生气,立刻扭腰从他怀里离开,跳下长榻来到门前,庞琦正指挥着人过来,温别桑忙道:“放隔壁吧,我去那边洗。”
身后忽然投来阴影,皇太子将门打开更大,道:“还是在这里,有地龙,别着凉了。”
温别桑扭脸,神色带着不确定。
承昀望着他,道:“你希望我出去吗?”
庞琦神色呆滞,完全没想到太子殿下会主动问这些事。
温别桑点头,承昀嗯一声,径直出门,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
他注视着对方消失的背影,一波人在他身畔提着木桶,来来回回。
“庞琦。”
“哎!”
“他是不是有点奇怪?”
“您说太子殿下?”庞琦回忆,道:“确实怪,但看着也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庞琦服侍太子多年,他既然这么说,温别桑便也放下了心。
来到屏风后面迈入浴桶,随手拿起连环画继续看着。
后院,假山一出凸出的石台上,皇太子垂着一条腿,凝望着天幕。
庞琦站在下面,仰着脸看他,道:“殿下,公子快要洗好了,您可以回去了。”
承昀没有接话,过了好一阵才开口道:“我之前对他,是不是真的有点过分?”
庞琦:“……之前的事儿,不是都过去了么?”
“是啊。”承昀似是笑了一声,道:“都过去了……”
这会儿分明已经是未来,梦境预知里,他为对方神魂颠倒的未来。
寝殿。
温别桑洗完澡出来的时候,皇太子并不在室内,他穿好衣服,坐在火炉边慢慢熥着头发,认真地梳理着湿了之后有些黏连在一起的乱发。
头发熥的半干时,温别桑蜷缩在火炉边睡着了。
迷迷瞪瞪感觉有人靠近,身体悬空之际,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立刻伸手环住了对方的脖子。
承昀猝不及防,微微怔了一下,道:“怎么了?”
“……”温别桑没说话,但是圈着他的脖子更紧了。
承昀回神,道:“不摔你,抱你去睡觉。”
温别桑没有松手。
皇太子脚步稳重,慢慢走向里间,温别桑这才犹豫地朝他看来。
承昀将他放在床上,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道:“离火炉那么近,干不干?”
温别桑嗯一声,朝里面去了去,道:“我以为你要气好久。”
“怎么会。”承昀取来面膏,轻轻给他点在脸上,慢慢搓开。
温别桑又闭上了眼睛,一副任君服侍的样子。
“我以后再也不跟你生气了。”
脸庞重新变得柔润,温别桑又张开眼睛,道:“为什么。”
承昀宽衣,顺势压在他身上,温别桑被迫平躺,下意识伸手推他。
承昀握住他的手,温热的嘴唇落在他的掌心,温别桑缩手,对方已经沿着他的掌纹吻下去,一路来到手腕处的伤疤处,神色有些眷恋与着迷。
他的动作很温柔,眼神却仿佛藏了一个深渊,温别桑敏锐地察觉到了几分异常,下意识将手抽回,道:“我想睡觉。”
承昀看着他,温别桑伸手去推,道:“要睡觉。”
承昀缓缓笑了笑,动作轻柔的从他身上下来,在旁边躺下去,眼眸幽幽地望着他的侧脸,道:“睡吧。”
温别桑侧身面向里面,依旧感觉如芒在背,于是又转过来,道:“你可以背过去吗。”
承昀又笑了笑,没说什么,听话地背了过去。
温别桑侧身,盯着他的背影看。
看了一阵,眼睛逐渐有些酸涩,恍惚之间,忽然觉得宫无常转了过来,但脸却变成了老虎的样子,朝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温别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定睛一看,发现对方依旧安静的背对着自己。
他想了想,轻轻伸手扯了扯对方的衣角,不等对方转身,便道:“你可以下去睡吗?”
温别桑缩回手,有点忐忑。
那个背影静了一阵,然后慢吞吞地坐直,从床上滑了下去。
温别桑坐起来,帮他把被子丢出去,道:“晚安。”
快要睡着的时候,他才听到对方开口:“晚安。”
一夜好眠。
翌日,温别桑睁开眼睛,坐直身体,刚要下床,床帏便立刻有了动静,叠的整齐的被子被放了进来,太子随手拿过衣服坐在他身边,道:“马上就要过年了,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
明明之前也被宫无常穿过衣服,但这次总觉得哪里不对。
温别桑一边伸出手,一边道:“以前家里过年,我会和爹一起去支个摊位,卖爆竹。”
承昀的手滑下去,帮他系着衣带,道:“要不我们也支个摊儿,带你感受一下童年。”
温别桑看着他的动作,又看了一眼他的表情,道:“你不用这样对我。”
承昀动作专注,手指也还算灵巧的勾着衣带,道:“怎么样。”
“我自己可以穿衣服。”
“不碍事。”承昀拿起衬袄,道:“我喜欢帮你穿。”
穿罢衬袄,承昀又取了袜衣,坐在阶梯前,刚拿起他的脚——
“你是天性爱伺候人吗?”
承昀停下动作,怔了好一阵,垂眸笑出声。
他动作轻巧地帮温别桑套上袜衣,重新来到他身后,伸手帮他整理衣物的时候,忽然勾住他的腰,缓缓收紧。
温别桑拧眉,微微偏头。
太子的呼吸从肩侧传来,嘴唇缓缓贴上他的耳朵。
“你说的对。”那声音轻而低,夹杂着隐秘的,让人毛孔收缩的危险气息:“孤不光要做你的奴才,还要做你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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