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长生不老
从心灰头土脸地跑进皇宫之中。
宫殿的大门幽幽打开, 一股极其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瞬间,从心神气一清,连夜赶路后昏昏欲睡的大脑立刻清明起来。
燕游为什么要在皇宫之中点这么重的醒神香?
从心心里忍不住浮现起疑惑, 不妙的预感正如同海浪一般层层扑打而来。
一走进殿中, 首先瞧见的是凌乱四散的奏章落在地上, 四周的宫人尽皆噤若寒蝉,毕恭毕敬地站在殿中,视线略微往上抬,只见一个身着长袍,露出半个白玉似的胸膛的少年坐于高台。
少年帝王头生玉角,正一手扶额, 一手伏案,那张极其清俊温雅的脸在沉沉的戾气之下显得阴郁起来,他锐利如刀剑的眼眸扫过来, 从心心中乍时一紧,整个人伫立在原地,浑身汗毛直立,一股冷意从头顶凉到脚底。
他试图开口说话,可是刚张开口,干涩的嗓音之下, 只能蹦出些许喑哑的音节。
反倒是年轻的皇帝睨了他一眼, 却道:“谁放他进来的。”
从心一愣, 他不禁上前一步喊道:“徒……”
“放肆——”
“不经通报竟敢擅入!”燕游厉斥道,胸膛剧烈地起伏起来, 晕红从他的脸上一路烧上胸膛,气急的怒吼让殿中宫人着急忙慌地俯首而跪。
从心茫然地环顾四周:“徒儿?你怎么……”
“沈余!”
回应他的只有一道似乎是厌极了的声音。
被沈余亲自弄出抓押进监天司牢房之时, 从心还半晌回不过神来,他不明白,他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切事情便急转直下成如今模样。
“……”
沈余离开的脚步顿住,扭过头,只见刚被他弄进牢房里的道士紧紧揪住了他的衣袖,执着地抬起头,问道:“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沈余无奈地叹息一声,试图伸手别开从心的手,他低声道:“从心大人,我也想知道。”
“砰——”
牢房门被关上,徒留从心瞪大双眼满是无措地站在原地。
沈余最后朝从心点点头,转身大步离去。
似乎是顾念到过往的情谊,沈余为从心挑了一间较为干净整洁,且靠内里的牢房,牢房四周都没有关押其他人。
等这一行人走后,整个牢房里便寂静得不成模样。
他着急忙慌地回到国都,是因为师兄师姐们通知他师父和他的徒弟吵起来了,他的徒儿大发雷霆几乎与师父撕破脸,师父负气而走,不知去往何处,他的徒儿也不见任何书院里的人。
从心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明,过去,师父和他的徒弟好得跟一个人一样啊!到底是什么变故,会让他们之间吵这么大一场架?
而且,面对着师父那张脸,他的徒弟居然也吼得下去,还闹得这个场面。
从心苦恼地揪住头发,蹲成一团。
“怎么回事啊……”
他小声的埋怨声落在寂静的牢房里。
牢房外的沈余再次深深叹了一口气。
从心道长在外面呆得太久,已经看不清国都内的风向,甚至直到被陛下厌弃都不明就里……
沈余心中不敢妄加揣测,但是在整个国都剧变的当下,弱小如喽啰,稍不注意就容易消失在滔天的飓风之下。
陛下生病了,这几乎是几千年的麒麟王朝之中未曾有过一事,过往的皇帝,不管继位之前是何等孱弱多病之躯,在麒麟的庇佑之下,都会身强体壮,一跃而起,陛下的情况却似乎是头一遭。
这或许只是偶然,但这或许也是因为陛下当时上位的手段并不光彩,从而博得了麒麟的怨怒。
毕竟,夜深之后游魂附体之症如今已经困扰了陛下整整三年之久。
不……
沈余否定道。
或许更久,时间更长,只是一开始并不那么明显,也并不那么难以控制,直到事态逐渐严重,情况愈加失控,一切才在世人目光下披露。
陛下的确是麒麟王朝千年未有变革之皇,但是变革,永远都是一把锋利的双刃剑,它到底会带来财富,还是会带来战争,或许都会……哪怕是再高明的谋士都无法预知,何况局中人?
陛下与书院撕破脸皮,到底是因为京中对其鬼魂迷眼之揣测,还是因为对书院鬼神书生之忌惮,又或者陛下心中另有谋算,这些沈余都不关心,也不打算关心。
皇城之中的小小侍卫握紧了手中的刀,他只知道,他的一切荣耀都由陛下给予,一切理想也尽归于变革之帝王,他只需要在陛下的命令之下,不断向前,不断向前!
***
皇城之中的变故,悄无声息地湮灭进阴影之中。
“道士越来越多了。”顾定邦趴在客栈窗户之中,皱着眉头道:“道士最近怎么都一窝蜂往这里涌?而且他们怎么都进来了?监天司不管吗?”
这件事的发生好似就在他们进入国都之后,道士的数量几乎是爆发的状态,过往看不见几个道士,如今过几条街就能瞧见一个。
问题来了,道士为何成群结队地出现在了中州国都,难不成是有什么道门论道法会么?
顾定邦对于道士并不了解,只知道是个名门正派,不算名满天下,也算是颇有声望,他印象里最深的道士也就只有当今中州皇帝的亲传师父,帝师从心,只是从心虽然是道士,但是似乎与道门并不亲近,据说是半道加进的书院,自此就生是书院人,死是书院死人。
“难道是上面的指示?”时愿突然说道:“他们道门可与佛门一般。”
“与佛门一般?”顾定邦不明白这些隐晦之语,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他学到的些许法术皮毛,来自于江湖上某个浪客,算得上是诡秘中人里的“散修”,对于应该知晓的常识,是一概不知的。
“佛门有一尊无名佛,道门也有一尊无名道祖,他们两门都是万万年前传下来的教派,本身便底蕴不俗,据传,他们甚至能作法塑身,沟通天外之神,佛门的仪式是塑下一尊,又一尊金身,不过道门的仪式却鲜有人知,连我也不清楚。”
时愿有些遗憾道。
顾定邦敬仰地看了时愿一眼,不愧是能够一击瞬秒大鬼之人,什么都知道。
时愿皱起眉头,手紧紧攥住怀中长棍:“道门如今的领头人是一个白胡子道人,世人皆称之为老天师,寿数绵长,法通天地,可他也做不到将如此多的,四散在各地的道人一同聚集在中州国都。“
时愿顿了顿,脸上蒙上一层阴影:“没错,是祂,一定是祂发话了。”
“谁?”顾定邦还傻傻地在问,六味低声笑了一下:“还能有谁,愿姐说的不就只有道门唯一的顶头上司,道祖么?”
顾定邦瞪大眼:“这还真是……多事之秋。”
他的心止不住地打鼓,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窗下,中州国都街头依旧人来人往,如源源不断的河流,晚风卷起树杈之上抖落的落叶,拂于头戴笠帽的和尚脸上,寄空压低了帽檐,手握法杖,避让进中州国都的小巷之中。
他从监天司之中出来,本想去寻六味一家,可是等临到城门口,他才骤然回想起自己并不知道他们的落脚之地,寄空在城中寻找许久,可是这是中州的国都,大得让他这个异乡人心生胆怯,可中州也很小,监天司管理处前也只有一亩三分地,于是他沉默良久,终于放弃。
很显然,他的任务已经失去了目标,而那几个通缉之人的身影是半点也寻不见了。
寄空已经不明白他该如何做了,他总是顾左而顾右,最后两头皆空。
佛门子弟,每日晨起都需默念佛经,寄空亦不例外,只是身为佛门圣子的他,从未聆听过佛的教诲。
师父师叔们并不以此为耻,但是寄空却总是因此陷入前所未有的惶恐。
他幼时只是流浪儿,被师父师叔收留进佛门,得一席之地安睡,或许是幼年时的流浪在他的心间刻下了浓重的印记,他始终觉得自己如同一株随风飘荡的浮萍,随时都有可能顺着水流而走。
哪怕他耗尽气力成为佛门圣子,哪怕他实力高强,再也不是寒风之中瑟瑟发抖的孩童。
当年他得入佛门,只是因为当时的他,心中一切空空无也,与佛有缘。
他的欲望与执念却随着他的成长一步又一步地膨胀,从有个安睡之塌,到能够吃饱穿暖,到获得亲朋密友,最后则是得师长认可,欲望如同不受控制的洪流冲塌他心中的堤坝。
可佛门圣子,如今执念却深重如此,将万事万物都看如虚妄。
寄空日夜研读佛经寻找缘由,佛却始终未能回应他,灵魂便随着执念的深重逐渐窒息。
“佛祖啊,如今的我,该怎么办呢?”
寄空站在原地喃喃自语。
一如既往,似乎并没有答案。
***
南州神医的风终究还是吹到了中州。
许是南州松城内被封锁的商队才开始走动,四散各地,松城鬼疫之中出现了奇才神医“章缘”终于因此进入世人眼中。
而六味等候许久的大老板终于派人上门来请。
打头请人的自是商队老板,如今一身华丽衣袍,身后跟着护卫若干,但是走进客栈寻人之态居然可称得上礼貌。
顾定邦噙着笑迎上去寒暄。
时愿推着六味走在后头,章鱼留在房内,此刻正从二楼的栏杆缝隙悄悄往外看,他已经开始抽条,像个少年。
商队老板瞧见的六味,脸色柔和些许。
他带来了一辆颇为低调的马车,只接了顾定邦和六味离开,二人被蒙上眼,皆请进了马车。
马车在中州国都内左弯右绕,于国都内的大道驰奔,如若不是近年来修了路,倒是也玩不出这一手漂移。
最终,他们来到一座宅邸面前。
顾定邦若有所思地跟着前方领路的人一块走。
这么麻烦?居然要这么多道工序,很显然,他们此刻面见的乃是一个大人物。
顾定邦心里登时一咯噔,低头试图寻六味在哪里,好在他出行需要坐轮椅,轮椅压在石板上的声音虽不大,但是足够顾定邦判断六味的动向。
哪怕是顾定邦这种不算聪明的普通人,都能明白,如此复杂的背后,只会带来一个更大的漩涡,他们该怎么办。
顾定邦有些懊恼,或许他当时就不该听从六味的提议,同意与他搞这点破事,他当时就该直截了当装不懂拒绝,哪怕被盯上了,大不了他们再把寄空找回来当保镖,再不行,他们又不是没长腿。
六味腿脚不好,他还不会抱着他跑不成?
拒绝,他们一定得拒绝,这背后准没好事!
顾定邦强行按耐下焦急,打定主意一到地方立刻与六味对暗号,强硬拒绝,必要时他会抱着他逃出这套宅邸。
终于,他们被人带到了地方。
蒙眼布被扯下,顾定邦眨了眨自己的眼睛,看着逐渐清晰的画面,第一时间就要去够六味的轮椅。
惹得主桌上的人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顾定邦抓紧了六味的轮椅,低头瞧了眼好好的六味,终于抬起头看了一眼坐于上位的人。
那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精神矍铄,哪怕身着一身灰袍,但行为举止之间却流露出一种极其深厚的上位者气势,不怒自威。
他缓缓微笑道:“放心吧,章家大哥,老夫并没有对章神医做什么,只是如今老夫不便出面,才以这种曲折的方式找上你们。”
顾定邦恭敬地作揖:“这位大人!小人惶恐,小人事前并不知是朝堂里的大人寻我等,适才失礼了。”
那老人挑了挑眉:“你认识我?”
顾定邦摇摇头:“小人不认识,只是大人一身澎湃之气,小人觉得必定是中州朝廷的大人物,故作此猜测。”
“哈哈哈……”老人被逗笑:“你倒是有眼力见。”
“没错,老夫的确是中州朝堂之人,麒麟帝王之臣,你可知,老夫寻你们有何要事?”
顾定邦强装镇定:“可是大人身有隐忧,需小妹诊治?”
老人缓缓摇了摇头:“不是老夫身有隐忧,身有隐忧之人另有其人,此人的忧才是大事,中州王朝天大的事……”
顾定邦手悄悄攥紧轮椅,他并不准备顺着老人的话茬,一步一步引出老人真正的目的,而是打算当机立断地拒绝,他张开口:“小人有一事不知……”
“是皇帝吧。”
一直安静的六味突然开口道。
老人一顿,看向轮椅上的医师,这位医师来自南州,近来声名雀起,传闻乃是天下罕有之医道奇才。
他本并不在意这位医师,毕竟他要的只有那盛名,盛名之下的人到底是谁,并不重要,若是他们拒绝,他也不是不能别人顶着那名头动作,只是要多费些心思,瞒过皇宫的看门狗,监天司。
可现在,老人不禁扫了一眼六味,眼微微眯起,怒道:“你是在诅咒陛下么?”
“就是皇帝,不必试探我。”六味极其淡然,竟是半点也不为这位官场上的人物气势所摄。
顾定邦一惊。
他按住六味的肩,试图让他住嘴。
但是六味开了口了,又怎么会轻易停下自己的节奏。
老人也不禁为六味的笃定所震撼。
六味仍在继续说话:“中州皇帝乃是麒麟庇佑之子,显然不是那种简单的,难以治愈的,□□上的疾病,而是更加深层的顽疾。”
他葱白的手微微撩开鬓边的碎发:“您是朝野之中的大臣,自然明白,当一个王朝的帝王生了病,那王朝就离生病不远了,对吧?”
老人一愣。
六味的话几乎与他正准备说的话一致。
他真正睁开眼,上下打量了一遍这位体弱多病的医师,满是疑惑,这位医师来自南州,到底是如何知晓的一切。
“这时候,就需要一位足够厉害的医师为这位生了病的帝王医治,我想我能够胜任。”
顾定邦瞪大了眼,恨不得伸手捂住六味的嘴,让你治了么!你就跳出去。
六味已经预判到了顾定邦的动作,在半途之中截住了这位欲哭无泪的好大哥的手腕:“我说的没错吧?”
老人一时无话。
六味都将他的话说了,他还能说什么。
但是六味还有话说。
他捏着下巴,极有劲头,格外热情地规划起了后续的计划,就好像是自己也是老人这边的一员似的。
六味兴致勃勃道:“不过,话说回来,一个治疗了南州松城瘟疫的名头或许并不足以我面见帝王,我还需要一个更加有力,更加震撼的名头。”
“什么名头?”
老人不禁道。
六味动作一顿,而后缓缓抬起自己那张纯良如栀子的脸,他红润的唇缓缓勾起:“咱们大胆一点,更大胆一点。”
“世上有种顽疾,不管是谁都忍不住想要将其治愈,我这里正好有一张方子,能够对症下药。”
“如果我能让他长生不老,那位皇帝又该如何应对呢?”
第152章 最擅长的一集
老人:“……”
他沉默片刻, 表情古怪起来。
面前的神医确实没有说错,仅仅单凭松城瘟疫的确不足以陛下接见,他们也的确准备了后备的方案,只是这方案……确实不如这位神医说得如此大胆, 居然直接用“长生不老”一药作为诱饵。
这位神医口出这等狂言妄语, 甚至比皇帝还更像是神经抱恙!这位几乎是笃定了他一定会将她收入麾下么?
老人的交叠在一起的手缓缓动了一下, 脸上温和的笑意消失,便显现出久居高位之人独有的莫测和高傲,稍显凌厉的眉眼在没了表情的柔和之下,突出几分高高在上的刻薄。
这位神医……到底猜到了几分呢?
尽管心里是如此想的,甚至仍保留第一次听见时未曾平息的惊骇,但老人依旧板着一张脸。
空气之中尽是无人应答的死寂, 沉默就如同打量着猎物的猛兽。
面前的章家长兄脸色一变,仅仅单凭对方的表现,沉浮宦海几十年的老人就能看出此人的内心所思所想。
这个兄长, 显然没有他的妹妹那般有才能。
若是无自己的妹妹出手,这个无能的兄长怕是已经死在了松城的鬼瘟之中。
老人无心理会眼前兄长脸色大变之后的拒绝,而是将目光直定定地投向了双目灰白,微笑着的真正话事人。
他意味不明道:“夸下如此海口,不怕被判欺君之罪么?”
六味闷笑两声:“他们可不如我好用,那些道士们的卖身契可不在你们的手里, 将他们引进中州, 不怕南州旧事重演?”
被切中要害的老人眼微微眯起, 双手攥紧一瞬:“……”
她怎么知道的!
不对劲,他瞬间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位神医比他想象之中藏得还要深,她为什么要帮他们?
道士卖身给道君, 这娃娃又是从哪里知晓的道门密辛,这可不是一个南州区区商贾之人能够得知之事,这背后并不简单。
老人脑海之中飞速划过多个人选,却始终摸不准到底是谁将眼前的神医派出。
这位年轻的神医出现的时机也非常巧妙,正好卡在这个关键时候,帝师刚刚与帝王大吵一架,身边留出空缺。
朝堂之上敏锐的鬣狗立刻洞悉到了可乘之机,各种心怀鬼胎之人在平静表象下的暗潮涌动足以让普通人粉身碎骨,只要是聪明人绝对避之不及,何苦要掺和这等名堂。
这位神医背后定另有文章,到底是谁!
老人背心一凉。
商队之事他与背后的同党耗费了大力气去办,力图做到无人关注,他们本以为他们成功了,但很显然并非如此,暗地里早有一双眼睛盯上了他们,南州松城的瘟疫难道是有心人制造出来,只为将这位神医送至他的眼前么?
老人绝不敢轻易忽视个中的细节与谋算。
在南州有这等实力谋算之人,难不成是某个南州国教意图信仰入侵中州?打算在此惊变之时投以好意,借此寻到突破口?又或者是南州那个年轻的小皇帝为了邻国内乱而助以的一把推手?
老人突然有些后悔将这件招揽神医的差事,揽在自己的身上,否则也不必面对这等局面。
到底要不要同意呢?
但很快,老人就发现了一个更加令他细思恐极之事,他骤然发现,从始至终,目盲的神医从来没有过慌乱之色。
以他多年察言观色的能力去看,老人只能从六味的各种动作之中,勾勒出一个极其镇定,似乎对现场状况了如指掌,甚至……
觉得已经将他完全看穿!所以哪怕目盲,哪怕被带到此处,可能会备受威胁,此人也肯定,自己绝不会有事!
老人眉心一跳。
心中顿生惶恐。
神医,不如说神医背后的人到底知道多少!他们是否有后手!他们会将这一切透露给麒麟帝王么!
答案似乎分明。
六味的单手托腮,悠闲地应对着老人看似极具压迫感的沉默。
眼中深意一闪而过。
就让他来替另一个自己丈量,局势到底已经到了何种地步吧…….
他饶有兴味地动了动眼珠。
这位大人,究竟会为自己,为中州作出什么样的抉择呢?
顾定邦的话音低下来,最后消弭于长久的沉默里。
他后牙咬了咬,熟悉的无力感从心头翻涌而出,他最后低头看了一眼六味,只见此人居然还从容不迫的气定神闲,几乎不为上头的高官意动一下,早已经开始对这位表面纯良无辜的教主有所了解的顾定邦,霎时分辨出了六味此时的状态。
——这家伙在看好戏。
顾定邦瞬间泄了气。
心里的无力慢吞吞地蜕化成了无奈。
他早该知道这位教主是什么人了,能够在满是恶鬼的邪教把恶鬼训成狗的家伙,又是什么简单的东西啊!
一腔热血和操心立刻倒腾了个干净。
顾定邦想起时愿的话,心中信任的天平开始摇晃,他原本坚定地认为不管是右护法的恰好出现,还是松城神医的名头,都是六味误打误撞弄出来的,毕竟他确实很像南州时兴的那些话本子里的主角,有着天道眷顾,不管干什么事都顺风顺水,最后再外加点小智慧,任何事都迎刃而解。
而且他不管什么身世都很符合啊,生来带病,被鬼弄走,被利用起特殊能力,因此当起了吉祥物教主,但是在他的勤勤恳恳下,终于把教中无数恶鬼训化,哪怕是算计恶鬼出逃,恶鬼都凄凄惨惨地追在身后,不想也不敢对他干点什么,偶尔还被利用平衡另一个追兵……
等等,等等,顾定邦开起小差开得瞪大了双眼,满心不敢置信。
这个模版,比起那些主角,这更像是反派丑角吧!
那跟在反派身边的他……
欸?
顾定邦懵逼地低下头。
只见气定神闲,坐于轮椅上的美人似乎运筹帷幄地对着对面的高官勾起嘴角,恍惚间,六味的气势甚至更压高官一头,顾定邦好似瞧见了对面高官额上浅浅地蒙上了一层薄汗。
他微微提高声音,挑眉道:“这位大人,没人能拒绝长生不老,就如同这个提议,你无法拒绝,也不必拒绝。”
那位大人瞪大双眼,脸上的肌肉正在颤动,似乎是误以为六味双目失明,脸上逐渐浮现出些许挣扎之色,但很快隐去。
“因为,”六味双手合十,无比笃定:“这很显然是双赢。”
老人微微闭了闭眼。
“……”
“成交。”
许久之后。
昏暗的宅邸内。
细细聆听着轮椅驶过石板的声音。
一直直挺挺的脊背终于如同被压垮了的山岳般倒塌。
“老夫同意这件事,到底是好是坏呢……”
他深深叹息。
而后老人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冷汗早已经浸湿背脊。
***
客栈内。
顾定邦满脸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六味的手在桌案之上轻敲:“认识他吗?”
顾定邦摇摇头:“这谁知道,我又不是中州人。”
六味很快为顾定邦揭晓了答案,他低声道:“那家伙是如今中州朝堂的大忠臣韩彰,历经两朝,一度官拜尚书,表面上是如今中州皇帝的孤臣。”
“表面上?”时愿立刻抓住了重点。
六味点点头,他自是认识这人的,毕竟他曾经也是“中州皇帝”,且这些天他在中州听书也并非是白听的,有时候国都之中的某些流言也也能反映出什么。
这家伙今天出现在了那套宅邸,很明显,韩彰并非像表面上那么支持皇帝,不,倒不如说,他已经向中州里的某些人投诚了,或许说不定,今日他亲身前来面见招揽神医,也是一种向幕后之人表达诚意的态度。
监天司表面上护卫中州国都,但暗地里到底是监控还是保卫,这其中的界限并不明朗,按照另一个他表现出来的模样,那些心怀鬼胎之人说不定被牢牢监视把控着,这才需要其他人出面。
被召集起来的,不可控的道士,心怀怪胎的中州朝堂,据说和“帝师”撕破的脸皮,如今书院与中州朝堂的紧张关系,以及,身为皇帝的“自己”,暴虐性移的流言。
这一切的,一切,都构成了如今中州国都诡谲多变的事态。
那么问题来了,身为盘外招的自己,又该做点什么,才能把这摊浑水,搅得更浑一点呢?
“韩彰,他最后为什么那么紧张?”
顾定邦好奇地问道。
六味笑嘻嘻地摸了摸下巴,微微眯起自己异色的双瞳,显现出几分恶劣:“大概是认为,与我这位来自南州的外国人,通敌叛国,以此达成他们党派的目的,压力山大吧?”
房内一片寂静。
除六味外两人一崽目瞪口呆。
章鱼手里的果子掉在桌上咕噜咕噜滚出去被六味精准地接住。
“通敌叛国!”顾定邦茫然道:“啊?不是,这又有南州什么事啊!你不会真和南州王朝有一腿吧?”
他紧张地凑上前:“你真想挑起中州内乱好让南州打过来啊!”
“听话!这种糟心事咱可不能干啊!”顾定邦欲哭无泪道:“你搞什么啊!他们真打起来可是要生灵涂炭的!”
“不行!章鱼!收拾收拾东西!咱们赶紧抓着你姑姑跑!他不走!我真打断他的腿!”
章鱼立刻应了声。
时愿也犹疑道:“你真打算这么做啊?这难道有什么好处么?有意思?”
六味:“……”
他看着就那么乐子人吗!啊?
他就不能是和平与正义的卧底么!
等等!别过来!
眼见着顾定邦真打算动手了,六味终于慌了,他能用口舌搅弄风云,但还是肉体凡胎啊!腿被打是真的会断掉的!
他着急忙慌地解释道:“我与中州皇帝是旧识!此番是来帮他的!”
“旧识?”顾定邦动作一顿,很快气笑道:“信你这个深山老林的教主和中州皇帝是旧识,我还不如信你就是中州皇帝呢!”
“骗我你都不愿意动脑子吗!”顾定邦恼怒道。
“……”
“好好好!我说!我跟锦衣卫没关系!跟中州皇帝也没关系!纯粹是见韩彰背后的人打算借着中州皇帝的病和流言,趁着中州皇帝势力空虚之时,与道教合作发动兵谏,所以我决定帮中州皇帝一把!给他当个孤胆英雄!”
六味满脸决绝。
“……”顾定邦抱起六味的手一顿,顿在原地思考半晌,随后满脸心疼道:“咱们都不是中州人,这会不会有点太辛苦你了。”
“……”
“不辛苦,”六味咬牙切齿:“赶紧把我放下来!我保证不搞其他事情,要是我走了,他们换个对中州有敌意的人才更糟糕。”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
三人一崽终于能坐下来好好聊聊。
“总之,就是这样。”六味无奈扶额。
听的一头雾水的顾定邦怎么都不觉得自己能从那些流言,细枝末节里还原出那么一大盘局势,他神情复杂地看向聪明人:“那你答应了韩彰,自己会将天下第一神医的名头打出来,得到皇帝的接见,你只叫他等着看,可咱们这人生地不熟的,你要怎么做啊!”
“不会真搞什么长生不老吧?这东西也得有傻子肯信啊!”顾定邦摸摸下巴道。
“开头就搞这么高难度的,当然不会有人信啊,饭得一口一口吃,这个当然也得一步一步来,”六味理了把在拉拉扯扯间被拉开的衣裳,意味深长地盯了顾定邦一眼:“一开始,当然是做我最拿手的东西啊。”
被盯得一个激灵的顾定邦茫然:“啊?”
六味嘴角弯起一个邪恶的弧度:“让不可能出现之事成真,让不可能存在之事现世,嗯……让男性生子,怎么不算是一种奇观呢?其他医师他们做得到吗!”
第153章 同振
【天空一声巨响, 神医闪亮登场。
慈善的义堂在中州国都悄悄开张,吸引了无数人前来排队。
终于,在你格外期待的目光下,终于一个愁眉苦脸的家庭出现在了你的面前, 你早已对这个机会翘首以盼, 这就是你的医术大显身手之时。
你的声望正在步断增加, 中州声望解锁。】
吴悠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正常且普通的后续发展,老六一开始降生的时候,开局就是邪教副本,让吴悠对此非常期待,但是没想到模拟着模拟着,颇有种伤仲永的后继无力之感。
毕竟副本开始拐向悬壶济世去了, 相比起之前那些刺激的开局和发展,多少无聊了点。
于是,无聊的吴悠开始到处翻之前的模拟格子用来打发时间, 他饱含唏嘘地翻过了老五的工作日志,幸灾乐祸自己虽然被关起来了,但是不用工作,
吴悠翻过了老四的模拟,一连串读作“开拓”日志,写作“战争”日志的漫游者记录, 老四根本不像是破碎虚空了, 倒像是穿进游戏里推塔去了, 但反正看着就刺激非常。
吴悠激动过后,掠过不断刷新的老三皇帝日志, 点开了老二的“发呆”表演,看完这个, 吴悠又翻起了老大的模拟。
“嗯?”吴悠支起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
老三和老大在模拟里汇合了这件事他知道的非常清楚,但是他没想到,自己一个错眼,他们居然闹掰了?
这不应该了,都是自己,自己能有什么不能理解自己呢?
难不成是那个……自己永远不能理解自己么?
老三的模拟刷新速度太快,爆发得猝不及防,仿佛就等着这么一下,吴悠看得脑瓜子疼,吴悠选择先打开老大的模拟,老大的模拟刷新速度不愧是最稳重的,慢悠悠的速度几乎与退休的老大爷说话速度无异。
只是看着看着,吴悠也脸色古怪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在模拟器的屏幕之上滑动,精准地停滞在以秒速刷新的模拟上,吴悠低下头,仔仔细细地翻看起老三的模拟。
【25岁:你的梦游最近越来越严重了,严重到几乎让你快要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真是一个糟糕的病症。
你这么感叹道。
又一次被朝中大臣密谏,你终于开始考虑是否需要寻找一位医师为你诊治。
但表面上,你仍然没有作出任何决断。
翻开奏章,最顶头的便是你从监天司那里得来了中州特色版天气预报,预报上曾言,国都即将下一场大暴雨,一场多年难得一遇的大雨,足以洗涤整个中州国都。】
***
中州来了位来自南州的神医,这位神医是个怜惜众生的性子,开了个义诊的堂口,持续六七天的时间,中州国都人大部分抱着去看看也不亏的想法,上了南州神医的大门。
这神医虽是目盲,但是医术却好得过头,开具的药方既是顾虑到了效用,又顾虑到了价格,得到方子的人带着方子去中州内有名的医堂抓药,坐诊大夫沉着脸打量许久,第二日,在这位神医周身各种医药堂就开了花。
不少名医前来挑战,却终究都折戟于神医的手下,神医却并不为此计较,面对着名医们的羞愧,神医却只是选择让他们同样也开义诊为中州国都内的百姓治病。
神医的姓名也在此时到达了顶点,不仅医术绝顶,而且医德更是万里挑一。
但这些终究也只在人的范畴,直到有一日傍晚,义诊接受了一个愁眉苦脸的家庭。
“神医沉吟片刻,询问道:‘你们是否真的愿意付出一切去换得一个孩子呢?’。那家人用了各种手段,求神拜佛几乎试了各种办法,神医这一漏了口风,他们当即表示,哪怕付出一切都要换一个孩子。“
“神医却只是笑,道:‘多年无子,问题不在夫人,而在老爷,我有一药方,可助你们有一麟儿,只是……这药方乃是天上仙神传授,恐与世俗常理不合。“
“那家人一听真能成功,哪里还管杂七杂八,纳头便拜,请神医助我!”
“果然,不出两日,有了!“说书人一挥手,笑眯眯道:“只不过,有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家中的男人!国都内的名医百思不得其解,可不管怎么诊断,那药方的的确确能叫男性怀子!”
堂下一片哗然,都没听过这等子事,自是有人怀疑此间有妖鬼作弄,但是中州国都不止有医师,有衙役,还另有名产,监天司,书院中的学子,这些人鬼里面哪个不是火眼金睛的人物。
可这些人都没出来打假,这不就说明神医的含金量了么?
这不叫神医!什么叫神医啊!
其他神医做得到吗!这还不是什么妖鬼莫测之力!居然真是药方做的!这简直是世界一大不可思议之事啊!
一时间各种讨论声爆发出来,都没见过这等事,而且这居然是正常的事!谁都没想过!
客栈内,不少茶客讨论着等会儿去义诊那瞧瞧。
客栈外,十几年间被修整出来的马道之中,一个监天司一骑绝尘掠过监天司办事处的大门口。
大门口聚集了一群与诡秘有关的人员。
而其中道教占据了大多数。
前些时候,不少教派都接到了中州皇帝的邀请,邀请他们进入皇宫之中与年轻的帝王论道。
各个教派们面露犹疑,但中州皇帝在他们心中的代表是麒麟,而麒麟这种生物几乎可以称得上地上神明,若不想自己的教派被毁灭,他们最好捏着鼻子来参加。
只是他们心中也有不少嘀咕。
莫名其妙,真的莫名其妙,虽然中州并不在意他们这些在中州土地上开花的教派,只要他们不触及中州的底线就能到处宣传,但是相比起宽容而言,他们都清楚,麒麟只是完全不在乎罢了。
此次将他们聚集,到底是想将他们全部弄死,还真只是问道呢?
虽然教派们心里打鼓,但也只能前来参宴。
道门大弟子魁星面无表情地接过凭证,忍不住伸出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背,他腰间佩着一个铜铃,身后背着一把金钱剑,身边带着道门老天师的几个亲传弟子,周围聚集着一群道士。
佛门的寄空同样也接到了一枚进宫的凭证,他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眼中满是复杂,压低了笠帽,转身离去。
更别说其余大大小小的教派,都在监天司的“邀请”之下出动了人手。
同样,近来国都内声名鹊起之神医,六味也接到了邀请。
六味微微低下头,接过沈余递过来的邀请函。
沈余低声道:“陛下很看好你,还望神医务必出席。“
六味并没有调侃为何自己只是个医师,却也接收到了邀请。
“自然,”六味只是低声笑了声,抬起头注视着虚空:“我早已……与中州皇帝神交已久。”
沈余古怪地看了六味一眼,不明白这位医师到底在说什么,毕竟他的资料早已被摆在了沈余案头,相比起宫外那些各色教派,这位神医可是治疗陛下“梦游症”唯一的希望,沈余绝不会慢怠,自是清楚六味从未来过中州,可他却说出了神交已久之词。
难不成……
沈余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这也是陛下计划的一部分么?
沈余的猜测暂时不足为外人道,将请帖留下,便请辞离去,不再耽误这位神医的义诊。
离开前,他犹豫片刻,眉眼微动,留下几个监天司便离开了。
他并没有注意到,一个衣衫褴褛之人离开了义诊的堂口。
而就这一会儿功夫,六味手中多了一瓶白色的小罐,里面装着一种深黑色的液体,闻上去带着些许臭味。
六味眼中诧异一闪而过,他认识这些液体,甚至在东州见过不少次,这些毒液来自于东洲蛙母的虔诚信徒,本质上其实是蛙母能力的具现,麒麟就是曾被这种毒逼到身形崩溃,提前打起了老三□□的主意。
时间可是过了十几年啊,居然还存在着啊?
六味似乎从里面窥见了一个长达十几年的计划。
不,或许更长,更久,只是麒麟之伟力让麒麟毫无破绽,哪怕他们准备了再长再久也绝无可能成功,只是麒麟眼中的跳梁小丑,或许兴起了还会扶持一二用来逗乐。
现在倾巢而出,是因为觉得自己终于抓到了时机,准备放手一博么?
“哎呀,不过无所谓。”六味眯了眯眼睛,他骤然攥紧拳头:“就像是推倒多米诺骨牌一般,牌越多,破坏起来越快活,我已经开始期待了。”
过上好几日。
皇宫大门开敞,如同一个盛大的舞台,等待着好戏上演。
监天司几乎倾巢而出,护卫于皇宫周侧。
天边卷起积云,几乎遮天蔽日,哪怕如今正值清晨,光线也已然昏暗起来,天不顺人愿,好似快要下雨了。
或许是因为六味表面上看上去并非是诡秘中人,又或者是某人顺理成章地借着他闯出来的偌大声名像监天司打了招呼,六味一家很快就被监天司放进了皇宫之中,随着宫人的指引进入了大殿之中。
皇宫之宴,定是好宴。
位于高阶之上,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远处的帝王与群臣几乎看不清楚。
六味的心却猛然跳动了起来,一下接着一下,一下比一下轻快,好似与远方之人同频共振,这奇妙的感觉既像是远游的小鸟终于归家,又像是同一条河流的支流终于聚集。
他忍不住微微撑了下轮椅的扶手,想要瞧得更高,更远。
与那陌生却又熟悉的另一个自己遥遥对望。
***
魁星又伸出手忍不住挠了挠自己的后背,似乎是金钱剑的钱币卡到了魁星的痒处。
监天司锐利的目光收回,将凭证归还。
他顿了顿,神色稍有不安,他抿了抿唇。
皇宫口,一片又一片身着灰色道袍的道士沉默地聚集在一块,注视着道门大师兄的离开,仿若一团一团沉默的菌斑。
监天司顿了顿,与对面的同事对视一眼,只是低下头,不语。
第154章 重逢
头正在一抽一抽地痛。
燕游皱起眉, 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面对眼前的一切,他都有种过头的抽离感,思维近乎无法转动,青筋在额头鼓起, 沁出一层薄汗。
燕游觉得很热, 他也并没有看看场合的意思, 无所顾忌地扯开了自己的衣襟,精瘦的胸膛随着他一声一声的喘息而鼓动,耳边是长久而持续的耳鸣。
他太久没能入睡,眼下堆积出黑眼圈留下深深的淤痕,长久的失眠让他失了清心香后,连大脑也无法喘息。
他微眯起眼, 手揉了一把,留下眼角片刻殷红。
理智上他清楚,他只是高坐于看台之上, 只有三四两个心腹大臣在侧,高台之下,还有不少臣子正暗自观赏期待着论道法会的举办,对于即将到来的诡秘修士翘首以盼。
他已经开始分不清,眼前的场地之上,到底有多少人了。
一恍惚, 好似到处都是人, 人山人海, 无数双眼睛正贪婪地逼视着他。
又一恍惚,又好似眼前空空荡荡, 只剩下远方皇城与天际模糊的光晕。
“砰——”
似乎是监天司锤响的第一声锣鼓。
燕游精心算计而出的论道会,此刻似乎正要开启。
高台之上的年轻帝王, 略带疲惫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韩彰默不作声地收回视线。
袖中的手紧紧攥住。
沈余同样收回看向帝王的视线,与对面的同僚韩彰对上的眼,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宫中的流言随着有心人刻意地煽风点火终于传进了民间。
各种各样版本的故事立刻被编出了花,各种稀奇古怪的病症应有尽有,但有一点确实是不可争议的。
年轻的帝王,的确生了“病”。
一开始,只是宫人发现帝王睡着之后,寝殿之中却还是有人在说话,直到后面,殿中有人活动,再到最后,连奏章也被篡改。
事情正在愈演愈烈。
中州的皇帝身体里,似乎还有另一个东西的存在。
宫人们将其归类为鬼魂的蛊惑。
朝堂之上的大臣们将其视为野心人的圈套。
宫外的百姓们则说,这是妖鬼设下的诅咒。
唯有国师心疼地说道:“陛下只是生了一场病,世界上谁都有可能得这病,他也只是运道不好,不过,在我们细心的关照下,他定然会好起来的。”
沈余握紧了剑柄。
国师说了是病,陛下也默认是病,那么它就是病。
是病,那它就绝对治的好。
寻找名满国都的神医医治又有什么问题?
屏风之后,等候着的,便是沈余耗尽心血寻来的神医。
“砰——”
监天司又敲响了锣鼓。
似乎是论道会里的修士该进入皇城了。
“章医师,请上前面圣吧。”
沈余听见自己的声音正在如此说道。
章神医来自南州,沈余自是做了一番调查,资料满满当当毫无差错,从小至大,一应俱全,甚至还遣了监天司中人使用化影秘法前去南州查探,并无错处可捉。
章神医身子孱弱,体弱多病,从小便是如此,他的身形纤细而瘦削,双腿行走不便,更是目盲之人,是以行动不便。
此刻从屏风后是被一个监天司推着轮椅出来的。
神医此刻身着一袭灰衣,脸蒙白布,背脊直挺,在高台风下,发丝被微微拂起,眉宇之间带着些许清冷和倔强。
他坐于轮椅之上,似乎是感受到了已经到了帝王的面前,不卑不亢道:“见过陛下。”
他微微抬起了头,用着那双被布裹起来的眼睛,似乎正在探寻皇帝的位置。
沈余犹豫地看向燕游。
此刻年轻的帝王正垂目,发丝从脸侧落下,看不清神色,帝王没有动作,似乎对这位耗费大力气请来的医者并不在意,只是垂着头,一只修长的手搁在桌案之上,好似正在思考些什么。
陛下没有听见么?
沈余的心瞬间提起来。
他正在怀疑自己之前是否是会错了陛下的意思,陛下当时并没有请医的想法,只是因为与帝师大吵一架之后,随口作出的感叹,毕竟帝师在负气离开之前,一直劝说陛下将政务放下,不要讳疾忌医。
沈余默默组攥了下手,他是否要上钱再次提醒陛下“神医到了呢”?
就在这位忠心耿耿的大臣正在思考自己是否要说话之时。
旁边同样“忠心耿耿”的另一位“孤臣”韩彰也一道提心吊胆起来。
他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与惊恐。
韩彰从不怀疑当今的手段与狠辣,这可是为了上位,接连弑父,弑兄,弑姐之人!
他同样也从不怀疑监天司的能量,帝王的沉默到底代表了什么!
难不成是帝王,已经发现了神医的不对劲么?
韩彰的呼吸微微顿了一下,但很快就平复下来。
他是两朝老臣,能够在朝堂之上屹立不倒,本身便有足够强硬的心性。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复盘一切有关神医之事。
这是他们最后的暗手,亦是一步有心算无心之棋。
毕竟在他们将神医邀来中州之前,他们并没有想到,帝王有一日当真需要一位医术高超之人为其诊治。
各个方面都极其出挑,连让“男性无子”之症都可医治的神医便在此刻映入监天司的眼帘。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他们都还没怎么计划出如何毫无幕后痕迹的让皇帝见一见神医,结果,这件最难的事就在莫名其妙之中迎刃而解。
这简直是上天的眷顾!
而监天司的查证工作自是不会有任何结果,本质上的确有这么一个人在南州,一切功绩都是实打实之物,又因此人出身自南州锦衣卫,锦衣卫会帮忙扫尾,连最后一丝暴露可能是他们操作的痕迹都绝不存在。
帝王他不可能发现的。
韩彰强行冷静下来。
监天司是在过去的十几年内探听到了无数情报,恐怖如鬼魅,连什么痕迹都没能留下,让人活在被人注视的阴影里。
但是这种事情,他们成功之前根本没有任何计划,任何讨论,几乎算得上是巧合。
帝王他能发现,简直是有鬼了,除非医师自己反水。
但是一个来自南州锦衣卫,想要中州内乱的医师又为什么要为了中州的皇帝反水呢?
不过,到底出了什么差错,让帝王根本不理会六味。
韩彰努力思索起来。
双眼不经意间对上了一同提心吊胆的沈余。
二者的眼神在空中猛烈的交汇和撞击,始终没能厮杀出一个结果。
“小民章缘,见过陛下。”
一个清冷的嗓音顿时响起。
只见端坐于轮椅之上的医师似乎是久久没接收到反馈,直接再次说了一遍。
韩彰和沈余慌乱地扭头看向帝王。
“谁——”
年轻的帝王低哑着嗓音,不耐烦地说道,尾音微微拖长,抬起了眼,锐利的双眸之中,红血丝非常明显,眼下的深黑的黑眼圈同样为帝王添了一笔难以忽略的阴郁。
强横的威仪和气场随着射过来的目光压来,几乎让韩彰和沈余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沈余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将章神医带进宫中,他好像一时间办错事了!
直面了帝王不耐烦的医师却只是挑了挑眉。
在沈余目瞪口呆的眼神里,他再次高声道:“小民章缘,见过陛下!”
“章,缘?”
许久未曾入睡,脾气日渐暴戾的陛下定定地注视着眼前胆大包天的医师,一字一顿地念着医师的名字,含糊不清的言语每一字落下,在帝王猩红的眼眸之中,都让人十足十的心惊胆战!
帝王似乎被惹怒了!
沈余呼吸急促些许,正欲上前请罪,将自己会错意后的“成果”带走。
“上前来。”
帝王突然低声道。
沈余一愣,不禁看向对面的韩彰,韩彰同样一愣。
沈余不禁想道,还好对面有个同僚作为参考,否则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帝王居然让一个未曾谋面之人近身!尽管帝王过去礼贤下士,善于识人,但是近来随着“病症”越加严重,已经很少出现这种事了。
背后推着轮椅的监天司犹豫片刻,推着身形瘦弱的医师上前。
轮椅被推动。
帝王那双眼眸就那么定定地注视着轮椅的移动,一眨也不眨。
那似乎是一种极其可怕的……
专注!
沈余被脑海之中冒出来的词吓了一跳。
医师既像是被背后的监天司推着靠近,又像是被帝王的眼神捕获拉拽而来。
终于,轮椅停下了。
医师背后的监天司低着头后退,拉开距离。
帝王仍然注视着目盲的医师,医师似乎茫然地没有动作,他看不见,中州的麒麟皇帝,突然朝他举起了手,缓缓朝他探来,看不见那贪婪的眼神,正一寸一寸有如实质一般舔舐过他的身躯却似乎犹不满足。
他们之间隔着一条桌案。
帝王抬起的手猛然隔着桌子落在了轮椅的扶手之上。
沈余一惊,迟疑地看了一眼皇帝,可是帝王没有理会他,只是执着地盯视着医师。
医师完全没有注意到帝王的动作,他似乎不安极了,高台之上寂静无声,只能偶尔听见高台之下传来的几声噪音。
“你——”
医师的脸上骤然浮现出惊讶,轮椅被人快速拽动,这位目盲的,可怜的医师,就这么被帝王拽着轮椅转换了身位,绕过桌案,来到了帝王的身边。
“做什么!”
他还在不明所以地叫道。
沈余听出了无措,但他只是默默后退一步,将原本因惊讶而踏出的步伐缩了回去。
年轻的帝王再次伸出了手,他的手再也不是十几年的大小。
修长宽大的手掌落在医师的脸前,一时间似乎正在描摹医师的模样。
而后,切切实实,完完全全地贴了上去,捧住了医师略显惊慌的脸。
如此,帝王才缓缓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
第155章 斗兽场
燕游的手指上戴着厚厚的笔茧, 摸起六味的脸来着实粗糙的厉害。
六味颇为难为情地试图挣开“另一个自己”的手,但还是被燕游大手劲地摁了回去,最后只能任这家伙摸索。
他不禁疑惑地想道,他清楚“另一个自己”的处境不算太好, 却没有想到已经不好成这个样子, 都是另一个“自己”, 他能够感知到燕游的情绪,那是一种审视般的度量,压抑中的怀疑,燕游哪怕灵魂率先认出了自己,身体却还在犹豫。
六味眼中闪过一丝暗芒。
他拥有“燕游”的记忆,尽管随着他的转生, 如今的“燕游”对他来说已经有了些许陌生。
但六味还是清楚“燕游”这个身份的前情后果。
“燕游”转生了两次,第一次在南州的圣人小镇,第二次则是在中州皇宫, 第二次转生带来的灵魂与□□的磨合让他痛苦之余也获得了特殊的能力,最后凭借着天赋,在暗流涌动的中州国都夺位称帝。
事情本该在此时了解,就如同话本一般,拥有美好的结局。
但很显然,在这个诡异世界的时间流动之下, 一切都会不可抑制地朝深渊滑落。
燕游此刻的情况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六味叹了口气。
他们“兄弟”还真是命运多舛。
他微微探出了脸, 任由燕游做出确认的举动, 一只手默默摸上了燕游的手腕,熟练地按到了血管, 血流正在涌动,指下鼓动的脉搏令人心安。
燕游抿下了唇, 终于确认眼前的东西,既不是幻术,亦不是臆想,而是他等待多年之人终于来到了他的身边。
耳边各种声音络绎不绝,明明坐于高台之上,本该是个孤家寡人的帝王唇微微翘起,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身着华丽长袍的过往麒麟帝王一个接一个围绕在他的身边,笑嘻嘻地在他的耳边吹气。
“没用的,没用的,你知道不是么?”
“早晚,你都将变成我,变成我们,成为我们的一分子。”
“这可不是什么坏事,我们合力,定能实现你的理想。”
“接纳我们吧,你理想的大同社会,近在眼前!”
燕游乖巧地手腕递给眼前的神医。
难得显露出帝王威仪之外的活泼,如同孩童一般挽起袖子,托着腮,注视着六味。
他此刻当真,什么都没想了,大脑一片空白。
安安心心地等待着神医的治疗。
然后乖乖咽下了塞到口中的丹药。
***
高台之下,大臣们都极其懂事地不去抬头看帝王,中州国都朝堂之中的风起云涌,谁都能看见。
他们只是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下方的论道法会。
唯有家人被带上高台之上的六味一家颇为忧心忡忡。
章鱼一手攥住紧张的顾定邦,一手攥住正往台上眺望的时愿,如同三个可怜巴巴的留守儿童,正担忧着他们的家长。
监天司的锣鼓早已敲响,论道法会自是有条不紊地进行。
道门的大弟子魁星脸色难看地往背后抓了抓,力气很大,在脖颈处留下三道深深的血痕,他却毫不在意,只是抬头望了片刻天。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角,在或明或暗的注视之下,从怀中掏出了一捆东西。
魁星跪于地面之上,将东西摊开,只见那布包之上,尽是血迹斑斑的刑具。
魁星颤抖的手在刑具之上摸索挑选,每一项刑具都是从小练起,沾染了各种血煞,每一道血痕他都能说出三二,最后他的手停顿在了一把细长的刀刃之上。
这把刀是老天师赠予他的,也是这第一把刀给予了他痛苦。
魁星拿起了那把刀。
已经有监天司朝他靠近,魁星却置若罔闻。
他,无数道教人,各种修士,如今能出现在此处,难不成真就是那些高台之下的人猜想的那般,是他们蛰伏了几个世纪,耗费全部力量才成功瞒天过海的么?
真是一群蠢货。
血红的刀刃立在魁星的眼前,些微反光倒映出魁星的侧脸。
不过魁星并不怪他们,他们只是一群毫无仙缘的凡夫俗子,怎么懂得神明的伟大,怎么能懂得那高高在上的麒麟伪神的能量!他们只是一群蠹虫,随手可碾之!
他们能够成功举办法会,能够成功运进兵器,能够在此处沾沾自喜自己的计谋,也不过是……
——麒麟不在乎罢了。
魁星最后遥遥望了一眼天。
就如同他的神君。
他们只是不可想象之中斗法的工具而已。
“你——”靠近的监天司皱着眉正想喝止那个道士的动作。
诡秘修士多少有点怪异,这是世间皆知的常理,或许他只是忘记了此刻还在论道法会之上,突然发了癫了……
监天司微微抬起头,高高在上的天飘下了雨丝。
天不遂人愿,尽管监天司早已开坛做法,可这场雨还是下了起来。
他低下头,想要再次喝止顿住的魁星,他的瞳孔骤然一缩——
“噗——”
一道血花从空中绽放出来,一颗圆润的球体飞过监天司骇然的脸侧,一颗则落在了监天司的脚下。
魁星竟然用小刀将自己的双眼剜了出来!
“放肆!”监天司猛然拽出了骨中剑,踩瘪了脚边的眼球,扑冲而上。
可兀得,监天司一抖,而后紧接着的是,有什么东西爆了出来,浑身的血肉如同烟花一般,扑溅了各方。
一时间,场地内顺间寂静。
魁星摇摇晃晃地睁着空洞的眼框,终于抬头望向了麒麟帝王所在的高台。
有什么朝他投下了视线!
皇城口的监天司绷紧身躯,微微后退,小心翼翼地让开一条道来。
道士们沉默着冲进了皇城之中。
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残破的尸体。
魁星已经彻底杀红了眼。
石板之上全是血肉。
各种近乎连血痕都无法洗脱。
不少完全看不清内情的诡秘修士们都满脸惊诧,在有限的场地里躲避魁星的屠杀,怒骂道:“该死的东西!**杀老子干嘛!”
随着灰袍道士们的涌入,各种血腥的场面正在不断升级。
顾定邦想要下去帮忙,看脚刚动一下,监天司冷漠的目光早已扫来:“请莫要干扰论道法会。”
高台之下攒动的大臣们尽皆无法动弹,在监天司冰冷的注视下,端坐于座位之下,脸色越加苍白。
他烦躁地抬头看了一眼高台之上,但是最顶端的麒麟帝王却只是阖目休憩。
难不成真是他孤陋寡闻了,这就是大国都的论道?
就在这时,随着场地内人头不断稀少。
原本协助魁星的道士们一个一个在血泊之中盘腿而坐,双眸紧闭,似乎正在默念什么。
一声铃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尖锐而刺耳,似乎可以透过皮囊钻进人的灵魂!
高台之上终于有了动静,只见沈余飞身而下。
他脊骨中之剑,与魁星对峙。
原本人模人样的道门大弟子魁星此刻一身道袍早已被染成血红,金钱剑插在腰腹,捅出自己的血肉,黑黝如洞的眼框精准地锁定在了沈余身上。
天开始飘下密密麻麻的小雨。
***
韩彰心里从未这么慌过。
该死的,他就知道该死的道门靠不住!一群神君的奴隶!说发癫就发癫!
他们原本的计划可不是这么做的!
***道门过河拆桥!
韩彰的汗已经浸湿了背脊,努力抑制住自己正在颤抖的双手,目光隐晦地扫过帝王身边的医师,心勉强定了定,那些发癫的道门靠不住,但锦衣卫没有发癫的前科,是由南州王朝培育出来的专业人士。
医师已经成功了,道门强行出头也好,替他们暂时挡住麒麟帝王的怒火,拖延时间,等待毒发作。
韩彰勉强定下心神,没有注意到六味在他移开目光之后就看了他一眼,时间精准地像是能够看见他的动作一样。
六味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浓茶,他低头嗅了嗅。
味道浓的厉害,估计喝上一杯能管个三天三夜。
茶汤在杯中旋转。
沈余被猛然甩飞了出去,骨剑掉落在地上,趴在地面之上半天爬不起来,还是身边南州来的佛门弟子伸出手扶了一把。
沈余低声道了一句谢。
也并不在意佛门中人不出手。
他狼狈地抬起头,眯着眼看着道士们已经摆弄出来的法阵,朝一个监天司比了个手势。
魁星并没有追击,只是在道士的围绕之下,结了一个道印,而后猛然扯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满是疤痕的胸膛,他拿起工具,在众目睽睽之下剖开了胸膛,掏出了心肺。
随着他的动作,周围的道士一个又一个倒下,就在这时,高台之上的大臣们才惊觉此是一个法阵,不少人完全坐不住:“陛下——绝不能放任他们了!”
各种各样声音落进燕游耳中,他却只是闭目养神。
激动的大臣们完全没有注意到,此处论道法会的建筑结构如同一道将内里所有人围起来的围城,又像是一座斗兽场。
魁星眼角沁出泪,而后头猛然朝下一垂,似乎是失去了意识,可极其诡谲之处在于,他的身躯却仍然是直立的,没能轰然倒下。
他的身躯似乎有自己的意识一般,双手朝后一折,转了九十度,他的身躯缓缓佝偻起来,披在身上的衣裳彻底滑落。
“这是——”正在密切关注魁星动向的沈余瞳孔一缩。
只见那满是疤痕的背脊,竟露出一张脸来,那张脸眉眼弯起,肌肉攒动,嘴角上翘,带着点令人诧异的亲和,如果有人见过道门最高的领袖,此刻定能脱口而出此脸的姓名。
——老天师!
魁星的双腿向后一扳,老天师的脸像是拥有意识一般猛然蹿出来,血肉如同肉瘤冒出,魁星垂下的头之后,又一个头冒了出来,老天师用着魁星的双手,破开魁星掏出的心,从里面取出一个铜铃。
正是道门至宝!招魂铃!
“魂去来兮——”
老天师高声喊道,尖锐得刺耳!
更令人畏惧的是,只见周围的道士尸体却同样张开口高声应和。
一个又一个道士的肉躯站了起来,朝老天师奔去。
就在这时。
一道金色的墙壁猛然从法会的围墙升腾而起,转瞬之间猛然圈住了整个法会场地。
老天师仍然唱着跳着,微眯的目光落在墙壁之上,只见无数监天司似乎早已做好了准备,发动了法阵,将他们团团围困在了这个圈之中。
麒麟帝王终于睁开了自己的双眸。
雨似乎越来越大,不知何处来的风吹了起来。
“——”
金色的烟雾从围墙四面八方而起,在铺陈开来金色的烟雾之中落下的雨滴似乎也在那一瞬间停滞——
帝王于空中负手而立。
额头的玉角在烟雾之中熠熠生辉,云雾般的鬓须与鳞片一同生出。
纯金的双眸冷漠地俯视而下!
第156章 有几个?
【——模拟器故障——】
【模拟器——故——故——】
【请——】
“吵死了。”
燕游低声道。
“真是, 吵死了啊——”
他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当年真正的麒麟总是一副半死不活乐子人的样子了,每天早上起床耳边就有无数个人影在耳边念叨的快活,没经历过的人是完全不懂的。
那些或许从“麒麟”记忆之中残留出来的幻影一开始的确无害,甚至偶尔还能给燕游治国的建设性意见,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淌, 兢兢业业的他招致了外神的注视。
那个东西的视线一开始只是若有若无, 如同蜻蜓点水一般掠过他的躯体,但是很快的,或许是燕游的动作与志向越来越明显,一切都变了,那些无害的幻影,在祂的注视之下, 逐渐产生了异变。
皮囊明明依旧是当年历史上的俊杰,但是内芯已经如同存放陈年的物品彻底变质,这种变化难以抑制且完全不可逆。
那些幻影缠绕在他的身躯之上, 似乎永远无法摆脱,在他接受了麒麟的遗产之后么,他们也如同长进他血肉里的藤蔓一般,无法分割。
当年理想扭曲之人,是否是日日夜夜经受着这种蛊惑呢?
燕游无法克制地想道。
哪怕他有无数支持,有不少底牌, 也差点沉沦于幻影的蛊惑之中。
毕竟, 那些幻影来自麒麟的记忆, 有着千万年经验的累积,是一座一座伫立的雕像, 若是想要治理好中州……
燕游皱起眉。
不能想了,别再去想了, 方才见到另一个“自己”,激烈的情绪让他的大脑重新活跃了起来,必须将思维停滞,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停止思考吧……
一切都已经被他安排好。
之后,他只需要按照那些安排一一做下,而后便是相信和等待!
金色的烟雾缠绕在悬于高天之下的帝王周身,
一只极其巨大的兽足从麒麟帝王背后缓缓迈出。
烟雾之中,两只龙角骤然顶起!
鬓须飘逸,金雾麒麟从烟雾之中踏云而出,随着麒麟帝王一同俯视而下!
与那几乎将整座“斗兽场”当作坐垫的麒麟相比,地面之上的老天师几乎只是一只蝼蚁。
雨珠在金色烟雾的折射下好似停滞,顿于老天师的脸前。
令人意外的是……
老天师眼中几乎没有任何情绪,他仍然在舞动着,癫狂得犹如疯了,他的躯体扭曲得厉害,配合着招魂铃的动作十分诡异。
麒麟帝王手猛然一扬。
烟雾所横行之处大片大片的道士身躯立即倒下,几乎势不可挡,道士什么反抗都无法做出,便回归了尸体之状。
高台之下观看之人揪起的心霎时放下。
麒麟后裔毕竟是麒麟后裔,实力深不可测,他们倒是有点担心过头了。
直到那么金色的烟雾终于触及到了老天师,正巧碰击在铃铛之上——
“叮——”
那是一声极其长久,极其恐怖的铃声,一瞬间所有人都无法思考,只是呆楞地停滞在原地,那铃铛明明如此小,声音却如此得大,仿佛响彻天地之间。
老天师高声呼道:“奉神君敕令!以万源之水,涤万方!”
伴随着那嘹亮的呼喊响起,老天师本人也随着那句法咒,哀嚎着消失在了雨中。
所有人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头顶之上重锤而下!
那无边无际落下的雨,在所有人惊诧的瞳孔之中,瞬息之间染上血色。
高天之上的帝王一愣,他微微抬起了头,似乎有些茫然。
金色的烟雾正在不断消弭,似乎被血雨所吞噬。
沈余强撑着剧烈的头痛:“陛下——”
***
今日是中州皇帝举办论道法会之日,城中百姓都清楚这件事。
开杂货的老板突然发现了不对劲。
只见皇宫的方向,一道金色的屏障冉冉升起。
老板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透过窗棱看见那一幕的顾客也一同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他们潜意识里是相信皇帝的,但是本质上,身为在滔天的浪潮之中难以保护自己的普通人,他们内心仍然是惶恐的。
“老板,这个我买了。”
一个客人拿起一袋米面,掏出钱道。
老板连忙点头:“好,好好,早点回,早点回。”
另外一个客人拿着东西走出去,可没几秒,却脸色大变地退了回来:“老板!赶紧关门!外面有兵!”
老板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体却下意识地动了起来。
关上门前,他只看见宽阔的大道之上,一队身着兵甲之人正从大道之中走来,冰冷的目光射来,带着满腹杀意的审视。
脚步声逐渐靠肩。
老板的手抖得厉害,脸色扭曲起来。
国都中的小老百姓谁不知道那些监天司穿得什么衣服,什么模样,大道之上的,那可不是监天司啊!
***
“……”
燕游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喘息。
他感觉自己身体正在被分割。
【模拟器——天赋——】
【受到攻击——】
他能清晰地听到每一个幻影的话,能清晰地理解每一个幻影的意思。
雨太大了,大到将他整个人淋到清醒。
“接纳我们吧——我们一定能够帮你!”
不。
“大同之世从我辈始!”
那才不是他要的世界!
“相信我们吧!我们曾走过一条艰险的路!我们愿意带你再走一次!”
闭嘴!
高天之上的麒麟帝王捂住头,双唇之中喃喃念道:“拯救世人……唯有万众一心……”
该死!
闭嘴!
金色的烟雾正在坍塌,被血雨染红。
前所未有的痛苦正在割裂他的灵魂。
数不胜数的人影朝他燕游扑击而来,冲进他的身躯!
“你……”
沈余吐出一口鲜血,落在血雨之中难以估量。
他强撑起身形,定定地注视着血雨之中的寄空。
和尚的神情在血雨之中看不清,手中钵盂罩来,梵文锁链缠绕而上:“佛祖所言,定有深意。”
寄空上前一步,隐忍而痛苦地道:“还望施主放下屠刀——”
沈余嗤之以鼻,拔出骨剑冲刺向前。
沈余只是监天司之中实力出众之人,却并非真正的受“神”眷顾之人,天生便要弱上一线。
他比不得寄空,只能被梵文锁链压制。
寄空脸色悲悯:“施主,顺应天意——”
沈余古怪地看了寄空一眼:“天意?天意还是神意?”
寄空一愣。
“佛子,为何你要骗你自己呢?并非天容不下陛下,是神容不下陛下。”沈余满脸血污,可能是血雨,可能是自己喷吐出来的鲜血,他只是不解地看了一眼寄空,有点不明白这和尚为何如此天真烂漫。
为何不像那些同样阻拦监天司的“同僚们”一样,手起刀落给他一死,但沈余也不觉得冒犯,谁还想要死呢,他一直不杀他,他总是有可能反杀这个和尚。
就在这时。
麒麟猛然发出一声哀嚎,金色的鬓角正在被染红,浑身散发着不详之气。
寄空眉心一跳,不禁转脸去瞧。
韩彰很紧张,现场兵荒马乱,他也顾不得隐藏了,他靠近六味。
却听见这个目盲的医师似乎正在喃喃自语念着什么东西。
“大哥被拖住了,二哥也是,我听不见他的回应,四姐也是……她也没有回应我。”
韩彰眼睁睁看着六味掀开了自己蒙眼的白布,站起身来。
“数不清,数也数不清到底有谁在插手,道教?有吧,佛教?也有吧?我们这么招人恨么?真糟糕啊!”
现场各门派的修士无数,却下意识皆去阻拦了监天司。
六味的黑发转眼变白,谎言的力量被收走,灰白的双眸转瞬复原,露出一双极其邪异的异瞳。
万蕊教中鬼皆说他是下凡渡劫的神明,说了千遍,说了万遍,无数谎言与信任堆积,下凡渡劫的神明,能够与友神联系又有什么问题?
“你——”韩彰瞪大双眼,他觉得六味的形貌有些许眼熟,但他也并不为六味突如其来的变脸所震撼,南州锦衣卫变脸秘技不算是秘密:“他的毒,到底什么时候发作!”
韩彰紧张地问询道。
呼吸之中满是喘息和……难以抑制的野心。
六味冷漠地扫他一眼,而后只是专注地注视着高天之上的帝王。
他顿了顿,低声道:“很快,他的□□就会崩解。”
韩彰吞了口唾沫,他转身离开。
***
“呼——”
麒麟的喘息声越加剧烈,无数幻影冲进麒麟的身躯之中,落进麒麟的毛发之上,如同世间天然的,最好的胶水,似乎万物皆可粘粘。
血雨蹭过麒麟的身躯与鬓发,瞬息之间化做了结晶,粘在了鬓发之上。
前所未有的迅速,无数血晶在麒麟的毛发之上累积,又如同无限扩散的肿瘤长进了麒麟的身躯之内。
皮上,皮下,血管之内,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犹如天上的星子,犹如天外那数也数不清的囊泡,每一个囊泡之上都长着一张哀嚎的脸!
燕游似乎听见了自己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天赋正在——】
【天赋正在发挥作用——】
他感觉到了哪里轻飘飘的,整个身体似乎躺在了虚空之中,缓缓下坠。
他看见了那挣扎的麒麟,看见了那场恐怖的血雨。
一切痛苦的声音都仿佛隔绝在了一片薄膜之外。
他一时间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剩下精神上长久未眠的疲惫,他还是无法思考。
他恍惚着,茫然地,轻轻抬起了自己的头。
他看得更高了,看得更远了,看得更明了了。
他看见了一些如同苍蝇一般扒在了玻璃罩外的东西,拥挤不堪,到处都是。
那些是什么东西呢?
他无法形容,也无力去形容。
在断联的思绪之中。
他只知道。
数不清,怎么也数不清。
他们似乎正在注视着他,拿着无数双眼睛,每一双眼睛里,都倒映着他。
他们向他投下了视线。
第157章 妙手回春
有什么黑色的东西爬上了年轻的麒麟帝王的手腕。
“麒麟”的破坏力不容小觑。
好在斗兽场周身都提前升起了法阵的屏障。
哪怕其中动乱得再厉害, 城墙上撑起法阵的监天司们都绝不退让。
尽管被高台之下的大臣杀上了城墙之上。
支撑法阵之人只是视若无睹般得沉默。
一个又一个监天司的人持剑挡在前。
混乱之中。
顾定邦拥紧了章鱼:“别放开我,章鱼!”
章鱼已经是个小少年,他焦急地扒在顾定邦的身上,望着那混乱的城墙之上:“我们可以去帮他们。”
“闭嘴!”顾定邦斥道:“你去送死吗!”
时愿跟在他们身后, 她转过脸, 飞扬的发丝之间, 在天际翻滚的麒麟落在她漆黑的瞳孔之中,她纤长有力的手握住从不离身的长棍,似乎正在衡量什么。
章鱼没有说话,各种情绪在眼中一一闪过。
他长得越来也像是顾定邦了,眉宇之间却没有顾定邦本人的偶尔浮现出来的浪荡和迷茫,更多的则是坚定。
***
“砰——”
摊子倒塌。
国都之中的人从没有想过有一日, 麒麟王朝能面对这种末日之景。
他们与麒麟共行千万年,活在麒麟的脚下,从记事起, 混乱,恐怖都是与他们远离的,他们想不到在遥远的密林,想不到在穷僻的乡壤,妖鬼横行的模样,也想象不出来, 满身杀气的兵甲能够踏碎国都的台阶。
在满地居民惊恐的声音之中, 领头的将领头一次感受到为所欲为的快感。
他满意地环视四周, 又自满而自得地注视着遥远天际的麒麟。
今日过后,麒麟王朝终成过去。
身边的兵士再也无法抑制住激烈上涌的肾上腺素, 挥舞着刀剑,在国都之中哄抢起来。
鲜血散落一地。
他抽出长剑, 一剑劈断身边的杆,随着一声木头的呻吟,飘扬的麒麟旗帜坠落地面。
将领突然一顿,他拄着剑抬起头,狰狞的面目仍未收好。
凶狠如狼的目光之中,只见街道的尽头,方才还如羊羔一般慌忙逃窜的百姓,紧张地手拿着菜刀锅铲出现了,他们之中,拥着一只猴子,一见便是来自于书院的妖鬼,此刻却如同人类一般披着人类衣袍。
她呲起牙:“畜生!”
将领微眯起眼:“到底谁才是畜生啊……”
他隐隐察觉出不妙,上头传来的消息,不是说,书院已经与麒麟离心,书院对此默许,书院的弟子到底是为何竟然去还要掺这趟浑水。
他的手掌在锋利的刀刃之上抹过,一道又一道诡秘的纹路出现在刀背之上。
“猴子!让出道!今日之后,书院还是那个书院,诡神早已与麒麟离心,你想被清理门户么!”
人群之中的猴怪却只是握紧了拳头,目光坚定:“我想做便做了,想要护这些人便护了,若是老师知晓,也只会让我大胆去做,你又算哪个,敢教我做事!”
将领轻啧一声,额间沁出冷汗。
这下糟糕了。
***
“轰——”
无数血晶在麒麟的鬓毛之上攒动,每一张来自过去的脸都在齐声呐喊道:“重塑大同!万众一心!”
高天之上捂住脸的帝王顿了顿:“……”
终于,“他”撩起自己的鬓发,莹润的玉角之下,漆黑的血丝爬上年轻帝王的脸颊,恐怖非常!
帝王一字一顿道:“万众一心,重塑大同。”
天外的视线不断地落下,记忆成为扭曲的象征,理想被污浊。
血雨冲进了斗兽场之中,无数尸体被炼化,而后又被蒸发,融化进了血雨之中!又填充进了麒麟的虚影之内,将圣洁的麒麟异化成了血肉的怪物!
最后连活着的人都受到了影响,血雨落在他们的面孔之上,灼烧进他们的灵魂,一个又一个孔洞,被灌输进奇怪的东西。
在各种混乱和哀嚎之中,高台之上的人能够清楚地感知到建筑的摇动。
那种快要坍塌失落感正在攫取人的心灵。
六味却只是执笔,安静地用血在地面之上勾勒符咒,手腕处的伤口随着他动作的用力还在不断渗出鲜血,若是力气实在不够,他就从怀中掏出一颗丹丸送进口中吞服。
“天上被堵住了,没有关系,天上不行,还有地下,地下的社畜总是常年等在那里,世界上总是有路,不差这一条。”
笔下的符咒诡秘而恐怖,隐约能看出一个凶兽的形状。
六味心中一点一点计算着时间,最后将指尖的血色涂抹在眼皮之上。
血色的光亮闪过。
他终于开出了“眼睛”。
血色的麒麟在他面前彻底变了一番模样。
巨大的麒麟身材不再纤细,反而如被水泡胀的皮肉一般肿胀开来,数不胜数的人影冲进了麒麟的鬓毛之中。
六味睁着逐渐干涩的异瞳,焦急地寻找着他真正想要找到的东西。
另一个“自己”,他到底被挤到了哪里!
麒麟的动作越加狂放起来,这刻,高耸入云的围墙此刻比起“斗兽场”,却更像是专门修建起来,围困住麒麟的束缚笼,麒麟艰难痛苦地挣扎,毛发上的血晶如同奏乐一般在空中撞击起舞。
各种各样的声音重叠起来,仿若交响曲!
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哀嚎和怒吼。
顾定邦和时愿朝高台攀爬而去,逆流的动作无比显眼。
刚好制住了沈余的寄空一顿,瞬间认出了这是受佛祖点名通缉的要犯,梵文锁链不禁一松。
“到底在哪里!怎么藏得那么好!”
六味的身体在高台之上越探越出,几乎要挣脱高台的束缚,飞上天际。
他的动作越加明显,下面的人看得就越加清晰。
悄悄将第三只眼睛露出来的章鱼失声喊道:“姑姑要掉下去了!”
这一声在关注毫不起眼的六味的群体里几乎称得上一声惊雷!
顾定邦,时愿,寄空,沈余齐刷刷地抬起了头。
六味的脸上浮现出欢喜的表情,在不断扭动的深黑之中,他终于看见了那一抹下坠的灵魂。
六味不再犹豫,双脚蹬开高台,朝那一抹灵魂扑去。
随着他努力探长的手掌抓住了那如纸片般薄的灵魂,拥进了怀间。
他也朝着下方坠落,他望着越来越远的麒麟,终于轻轻数出来了一直在心间计下的数:“三。”
时愿和顾定邦大惊。
六味只是一个身娇体弱的邪教教主,真这么摔下去,他会直接摔死的!
时愿再也忍不了了,双腿一蹬,同样扑身而出。
“六味——”
“二”
伴随着声音的落下。
偌大的麒麟身躯猛然一顿,高天之上的年轻帝王茫然地摸了摸已经完全爬上脸颊的黑色毒素,他不禁缓缓扭头,只见满是血色的麒麟肉身之上,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一道犹如藤蔓一般的漆黑毒印!
“这是……怎么会……”
十几年前的谋划走到了揭晓的那一刻,为何当年东洲的“蛙母”非要来掺一脚中州的麒麟王朝,目的终于在此刻揭晓,东洲的“奇毒”跨越了时空的回转,起到了最终的效用!
时间已经到了最后的倒计时。
六味朝臃肿的麒麟缓缓露出一个肆意的笑容,怀中的纸片人随着下坠的风压与他雪白的发丝一同扬起,他轻启唇瓣:“一。”
“砰——”
一声极其恐怖的巨响在天地之间爆炸而开!
麒麟焦黑的血肉如同最盛大的烟花一般轰炸而开。
天地长久一寂。
伴随着强烈的耳鸣,和巨大的冲击,整座斗兽场之中的人都陷入了恐怖的失语与失智,他们无法思考,无法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血肉筑成的暴雨朝着地面冲刷而来。
麒麟帝王同样被炸得伤痕累累,四肢血肉只剩下血管相连,从高天之中,在六味之后坠下,散开的皮肉如同一件敞开的衣裳,盖住了六味的脸。
【你的天赋正在持续发挥作用——】
在停滞的世界之中。
时愿却仍然未能受到影响,踩着下落的血块,将六味整个扛住,轻盈地落在了地面。
麒麟最后的躯干轰然坠在地面之上,血肉似乎还在蠕动。
六味脸色一变。
这么多毒都没完全毒死么?
他按向怀中的匕首。
时愿却突然抬脚挡在六味身前。
六味一愣,他定定地抬头,只见时愿沉默地解开了自己缠着布的长棍。
不,那并不像是一根长棍,它更加有棱有角,有着各种奇异的凸起与零件。
那东西是深黑的,时愿握住了一端,手腕用力,将其整个挑起,她微微眯起左眼。
六味一愣,他清楚地知道时愿并不简单,连这等精神冲击都能免疫,但他没有想到,时愿手中珍惜之物,竟是如此与世间之物格格不入,那漆黑的流畅的线条,那冷硬的色彩。
它像是一把“枪”!
“枪口”之中正在不断聚集能量,时愿的眼下,一只又一只眼睛正密密麻麻地张开,长满了她整个脸,而后仿佛是会传染一般,随着蓄力的时间越来越久,麒麟血块蠕动的越来越频繁,时愿整个身躯,哪怕是裸露出来的双手都长满脸一只一只的眼睛。
那些眼睛从她的身上蔓延出来,如同生命力顽强的野草,巨大眼睛从地面睁开,在血雨之中咕噜咕噜转动。
“轰——”
血块瞬间消弭!
时愿也猛然拄着拐杖跌坐而下,转过头,她的脸上有着无数双眼睛,如同被剥开了皮的石榴,只能看见里面拥簇的果肉,几乎让人分不清那双才是她真正的眼睛。
六味却立刻分辨出来了。
时愿真正的那双眼睛,正在不自觉地哭泣。
“……”
血雨终于平安地落下,一切都开始重新流动。
六味抬起头,期待地伸出双手,接住麒麟帝王伤痕累累的皮囊,那皮囊很轻,血肉几乎被完全榨干,只剩下还未完全糜烂的骨头和血管链接着这一件轻飘飘的皮。
他将怀中的纸片放回了帝王的体中。
掏出丹药,塞进了帝王口中。
六味低声道:“这颗丹药可生死人肉白骨,只要你的魂灵还在体内,那你将迎来重生。”
法阵的金色城墙正在不断褪去。
只要他们能够出去,就能与军队汇合,接手中州国都!在麒麟死去的当下!还有谁能阻拦他们!
正大喜过望的大臣们脸色突然一垮,瞬间苍白起来。
只见城墙之外,无数等候的书院学子正扭过头定定地注视着他们,为首的书生挠了挠脸:“你们就是逆贼?”
血肉在皮囊内填充而起。
医师的谎言在众多的信仰之中化假为真。
即将死去之人重返人世。
将一切交付给“自己”的燕游缓缓睁开了双眼,长久受到外神注视的扭曲与痛苦消弭,只剩下几月未眠而留下的疲惫。
燕游朝着六味笑了笑。
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松快,望着仿若一片空白的天际。
他竟然还有心思调侃:“医师,真是妙手回春啊!”
不必再担心王朝被扭曲的麒麟盘踞,也不必再担心自己成为疯癫的容器。
不管是他,还是中州王朝,一切沉疴都一扫而光!迎向崭新的未来!
燕游歪了歪头,终于沉沉地睡去。
第158章 眼睛的谎言
寄空没有认错。
那接住了麒麟帝王, 将他拥入怀中的便是那白发异瞳之人。
他的身前是满是眼睛的时愿。
寄空撇下挣扎着的沈余,跨步朝六味行去。
双眼之中缓缓浮现出杀意。
“砰——”
一个孩子从半空之中落在他的面前。
寄空一愣:“章鱼?你怎么在这……”
章鱼的张开双手,背后的残破的衣物蠕动,一双, 又一双的手探出, 如同一朵盛开的花, 他回头看了一眼六味,脸上的抹额落在脖颈之间,第三只眼睛睁了开来:“我不会让你伤害我姑姑的!”
“姑姑?”寄空近乎茫然地喃喃念道,脸上缓缓浮现出一种不可置信。
背后一道劲猛的罡风破空而来,沈余持剑冲来。
寄空下意识躲避,却因为心神大乱, 只被削开了衣袍,露出了满是佛印的手臂。
沈余并不恋战,冲到六味身边挡在了燕游面前:“章医师!你赶紧带着陛下走!这和尚很厉害, 通知监天司与书院中人进来。”
寄空攥紧了手中的佛珠。
“寄空师父!我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你要一路追着我们,如果是因为我!我跟你走!你杀了我吧!”章鱼大声道:“一路上我与你相处,我知道你是好人!我不想伤害你!但是你也不能伤害我姑姑!”
“若是你非要将谁杀死!就杀死我吧!”章鱼满脸都是坚定。
“章鱼!”顾定邦终于从废墟之中跑出来,拔剑对准了寄空:“别冲他来,他只是个孩子!他还没有一岁大!你有什么事!不如冲我来!我们到底犯了什么罪!你们佛教不是说造业么!我们到底造了什么业!做了什么孽!你非要追我们到中州!”
“六味甚至救了一整个松城!现在还救下了整个中州!这种功德难道不够偿还孽么!”
寄空的脸颊动了动:“你们……”
他一时无言。
他有心想要反驳,各种经文落在嘴边却仍不住转了回旋, 咽了回去。
那日, 方丈将他叫进房中, 告知他,他们是佛的敌人, 他们蛊惑了师叔。
佛的敌人……
便是该死的么?
寄空无法说明。
松城疫鬼的话仍在他的耳边徘徊:“你对你的神的信仰,并不诚!”
“……”
他不诚啊。
他如何诚?
在出家之前, 他便流浪了四方,看遍了尸横遍野,与尸体边的秃鹫共眠,世道横行着恶鬼,他的过去只是无数人的缩影。
在出家之后,他似乎摆脱那种悲哀的生活,被师叔教导,拜在了师父门下,吃饱穿暖,丰衣足食。
他本是如此狂热地追随着佛祖,发誓要将世人救离苦海。
可想要拜佛得先出钱,佛不渡无缘之人。
而佛门中人若是无法为佛塑得金身,便无法得到佛的青睐。
他的心在无数张失望挣扎着哀嚎的脸下冰冷,在那与竹林共生的白骨里结冰。
佛在乎众生么?大概不在乎吧。
寄空痛恨自己泛滥的共情,所有东西都能成为他的执念,过去的生活,同门师友,哪怕是萍水相逢的旅人,他总是想四大皆空,可永远被世俗所缠绕。
可就是这样的他,最后却成为了佛的圣子……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情?
让他成为圣子到底有什么意义呢?让他这样的人受到偏爱到底有什么作用呢?
“你们该死……吗?”
寄空喃喃道。
“寄空法师……非常抱歉之前欺骗了你,但是也只是我们的无奈之举,我们并不明白自己为何被突如其来的通缉,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们非死不可。”
“我们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察觉到他的动摇,六味将睡着了的燕游抱起,从胸前的袋子里掏出了一根红绳,红绳之上坠着一颗圆润的舍利。
寄空定住了,那颗舍利他也曾经在如智师叔的身前看到过,过往的记忆一幕幕涌上,如智师叔,真的会将这东西给一个攻击他的外人么?
“我对于如智师叔的病感到很抱歉。”
“……”寄空彻底沉默下来,这个高大的和尚没有动作,哪怕被欺骗了,也没有愤怒。
他的全部心神,都在那个问题“他们该死吗?”,他能想出无数个荒谬绝伦的回答,可却没有一个能将自己,将佛祖说服的答案。
“为什么呢……”
他扭头离开,只是执着地喃喃自语。
望着寄空不再纠缠,转身离开的背影,章鱼有些担心地皱起了眉:“寄空法师,他没事吧?”
“……要疯了吧。”顾定邦沉默片刻,低声道。
沈余眯着眼睛看着寄空离开,心中缓缓浮现出某种不详的预感。
***
这一场惊天动地的赌局,是麒麟王朝撕开自己的伤疤,疗愈的过程。
拥有崇高理想之人总是容易被外神注视,而后理想便会在注视之中不断扭曲,最后酿成恐怖的终局。
燕游对这一法则,不说知道的清清楚楚,也摸透了个七七八八,毕竟谁叫他从出生开始便一直与被迫扭曲之人为伍呢?
不仅因圣人和麒麟而死,也因圣人和麒麟而生。
是以,当他因为自己的天赋「叛逆的蠢材」,终于意识到那些视线逐渐朝他投来之际,他便开始了与外神抗争的历程。
在意识到注视的那一瞬间,燕游从来都没想过自己这个吊儿郎当的人也会有被外神注视的那一天。
人总是说时光会改变自己的思维,人的每一个阶段都是不同的。
那外神的视线便是让受注目者的时光不断加速,让他们自然而然地认为,自己的思想在自己的意志下被更改。
这一切都很艰难,那些扭曲如同无孔不入的水,借由麒麟遗落下来的记忆,那些东西几乎是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他的行为与思想,他强硬地撑了许久许久,却不得不承认,哪怕在天赋的加持之下,早晚有一日,他会在外神的注视之下化为“理想”的伥鬼。
燕游可不想自己有一日变成了连自己都唾弃的存在。
哪怕是放血割肉,他也一定要将这恐怖的顽疾治愈。
既然先有舍,才能有得,那他便赌上“自己”,赌每一个“他”都值得“他”依靠!
“这家伙,到底什么时候醒啊……”六味抱着重得离谱的燕游,嘟囔道,怀中这家伙睡觉也不好好睡,居然像什么爱撒娇的猫一样往自己的怀里钻,真是过分,他们之间的体型匹配么?
“抱歉,章医师,陛下太累了。”沈余尴尬地站在一边摸了摸鼻尖。
顾定邦在一边怀疑人生:“不是……你真认识这位陛下啊?”不然他怎么窝六味怀里了?不熟悉的人也不会这么干吧?难道他们真认识?他当时真的没骗他?
年轻的帝王窝在医师的怀里,怎么都不愿意离开,搞得监天司都有些手足无措了,毕竟帝王的安危重于一切,医师身边可不止他们,还有医师畸形怪状的家人,监天司不得不警惕地盯住了他们。
这边监天司的动乱暂且不提,只说斗兽场外,书生收拾好那群叛贼,终于松了口气。
当时燕游说他想要钓鱼,将朝中各种心怀鬼胎之人尽数钓出,彻底打击朝堂之上的晦暗,还一片清白之际,书生就不是很同意,毕竟这家伙打算拿自己的梦游症当饵料,这哪能行,一个不小心真的改朝换代了怎么办。
书生这个师祖,不仅做到头了,活也活到头了!书生提心吊胆生怕燕游自己玩脱,直接和他大吵一架,结果燕游这狗皇帝,居然自己直接开始了计划。
书生当时发现的时候简直气笑了,这狗皇帝是当真不怕他倒戈啊?在书院力量登上朝堂的当下,那些逆贼也是付出了东西想要拉拢他的。
但书生能怎么办了,自己误交了坏徒孙只得认栽,毕竟他真的从没见过哪个人能够跟他这么投缘。
书生只能等在宫变的墙外,焦急地踱步。
事情一终结,书生就靠着徒弟的手小跑进了场地之中,但是,好消息是他不靠着自己糟糕的视力,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坏徒孙,坏消息却是,有两个。
书生无视那些乍一眼被他美貌所惑的监天司,迟疑地靠近:“这两个里面……”谁是他的坏徒孙啊?
六味拥住燕游不自觉地站起身,他一眼就看出了书生所想,然后他的坏心眼儿就忍不住起了,不禁道:“你猜猜呗!”
书生沉默片刻,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
时愿擦干净了自己的枪。
她如今在皇宫之中,监天司哪怕满怀对她的怀疑,但仍然将她妥帖地安置好了,这一天他们经历的足够多,身体之上满是疲惫,是她离开的最好时机。
“砰砰——”
门口突然传来两声敲门声。
时愿一愣,她上前打开了门。
只见六味笑眯眯地站在了门口。
“你怎么来了?没陪着那中州皇帝?”
六味摇摇头:“他只是太累了睡着了,哪需要我站他旁边守着。”
时愿为他的嫌弃不由一笑。
但很快,她的笑容一僵。
“愿姐,你要离开了吗?”
时愿顿住,她攥住了手中的长棍:“……是啊。”
她勉强提起了洒脱的笑容:“你们没事了!我也该重新继续我的旅途了!”
“不考虑留下来吗?”六味轻声道。
“不了,我停留的……”时愿嗓音一噎,她的面容之上,又一只眼睛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她的肌肉抽动,猛然抠上了那颗眼珠,大力挤压。
房间内回荡着她急促的喘息,眼球被抠弄而出。
只有脸上的红痕象征着眼睛曾经的出现。
“是因为那些眼睛吗?”
时愿沉默许久,终于深深叹了一口气。
枪被横在桌案之上,被六味小心翼翼地摸索。
时愿的目光逐渐遥远,似乎透过无数光阴,回看了过去:“我活了很久,很久。”
“我从出生起便是孤独的一个人,身边只有这把枪陪伴,我不明白我为何不会死去,也从不会容颜衰老,只是在世间徘徊。”
“那些眼睛总是会出现在我的身上,每一次在我使用过那把枪之后,每一次在我心神摇动之际,每一次在我无所防备之时,它们都会出现,如同难以摆脱的诅咒。”
原来是这样啊。
六味在心中想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曾算得上是跨越过时间之人,他拥有四姐的记忆,自然曾经见过过万万年前,天未曾异变之时,偶尔也能从四姐那漫长的记忆之中看见东洲的演变,最后“活”到了如今。
他们之间竟有不少相似之处,只是时愿的人生会更加孤独与彷徨,让人难以想象那恐怖的光阴之下,她是如何能够维持作为人的,清醒的意志。
六味摸了摸时愿手中的枪,歪头道:“这把枪,我见过。”
时愿:“……真是个骗子啊,这你才活了多久。”
六味笑了笑。
他在说谎吗?或许在说吧,他在四姐的记忆之中,她见过万万年前的修士曾手持这种武器,如同枪炮一般,但这是万万年以前,天还未活,世界还未被外神入侵之时。
时愿难不成真的是来自那个时代?这就有意思了呀,旧时代的末裔吗?
“好,就当我在说谎喽,那这位大前辈,为何非要离开呢?我们可就需要您这种级别的人物。”六味道。
时愿摸了摸脸颊上留下来的痕迹,轻哧一声,而后久久不语,似乎正在思考点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思考,只是在发呆。
六味眼珠转了转,抱着手臂换了个姿势,突然以一种轻快的语气打破了沉默,他笑嘻嘻道:“大前辈,我好像发现了一件很厉害的事情,一件你从没有发现过的事情。”
时愿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此刻漫不经心道:“什么事?”
“你有没有发现,在你孤独的旅程之中,有一些东西一直陪伴着你。”
时愿缓缓挑眉,被调动起了兴趣,她摸了摸自己的枪:“这个?”
“不止,陪伴的你的东西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六味神秘道。
时愿这下是当真有些茫然,思索了起来,犹豫地拿出了钱币。
六味摇摇头。
时愿反复尝试,却始终得不到肯定的回答,终于有些恼了:“那是什么!”
六味这才慢悠悠道:“不知道你听没听过一句话。”
“一句我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话。”
“所有的思念,都会变成眼睛。”
时愿一愣。
六味道:“从一开始,那些眼睛就陪伴着你,每次当你危险的时候,每次当你失落的时候,每次当你难过的时候,他们都忍不住冒出,陪伴在你的身边,那些眼睛就像是依恋着你的魂灵。”
“他们爱着你,思念着你,强横的感情化成了一颗又一颗眼睛,看着你。”
“他们或许是你曾经未曾谋面的家人留下,或许是你死去的友人不放心你所化,他们害怕你感到孤独,所以一直阴魂不散地陪着你。”
时愿一时间无言,微微瞪大了眼。
半晌。
她终于扑哧一笑:“你这家伙,还真是个大骗子,连这种离谱的谎话都说的出口。”
六味却挑了挑眉:“说不定这次我说的真的是真话呢?就算是骗子也总不能一直说假话吧?”
时愿的神情变了几变,最后睨了六味一眼:“就当你这家伙说的是真话吧!”
六味不禁彬彬有礼地站起身,理了理衣着,夸张地鞠上了一大躬:“感谢愿姐对鄙人的信任!”
是谎言吗?
或许是,或许不是,但谎言有的时候,不也能够让人开心地笑出来么?
这就足够了。
第159章 天阶碎片
燕游睡了整整三天。
让沈余害怕极了, 生怕这位连后继者都没有的皇帝提前死掉,尽管中州历史往上数个几千年,也从来没有麒麟皇帝早死的记录,但是燕游搞得这一出钓鱼, 成功在追随燕游的朝臣眼中硬生生给自己加上一个“多病”的标签。
毕竟, 又是“梦游”, 又是分离“麒麟本相”,还吃了“东洲奇毒”,这么折腾下来,如果不是麒麟庇佑,估计人早就进地府投胎了。
所以,燕游一觉醒来就看见沈余带着一群朝臣殷切地盯着他, 也非常正常。
其中一位大臣甚至直言上谏:“陛下也该考虑继承人的问题了!否则再出类似的事情我们该怎么办哇!”
刚醒来就面临催婚的燕游立刻敷衍道:“……再说,再说。”
他丝滑地转移话题,问道:“我睡着这些天的朝政是谁处理的……”
“是帝师与章神医一道处理的。”
沈余恭敬道。
燕游早就在“钓鱼”前留了密旨, 若是他一时间无法理政,便交由书生,从心和未曾谋面的“老六”代替他处理。
六味没想到自己还真坐了几天“皇帝”的位置。
只是没几天他就受不了了,他只是一个弱小可怜的邪教教主,长到现在连学堂都没上过的丈育,处理这些也太为难他了吧?于是, 他很痛快地将事务全部扔给了从心和书生, 然后顶着书生“恨铁不成钢”的教导主任目光, 带着自己的过家家一家人在中州国都玩。
一接到燕游的消息,他才不情不愿磨磨蹭蹭地进了宫中。
燕游躺在床上, 用着某种自己也说不清的目光看着六味进来。
六味的皮囊虽然带着些许邪异,但是的确符合“每一个自己”的审美。
他不禁感叹道:“白发异瞳, 当真漂亮如斯,真嫉妒你啊。”
六味轻笑一声,明白燕游喜欢死了这皮肤。
他笑嘻嘻地捋了一把自己的长发,难得显露出符合年纪的,让人见之欠打的得意:“要仔细看看吗?”
“过来。”燕游没有拒绝。
二人研究了半天,燕游才满足道:“这配色真挺拉风。”
“那是。”六味颇有些骄傲,刚出生的时候被当作邪异,而后种种怪异目光不绝,真是,诡异世界尽是些没品的东西,果然还是自己人懂自己人。
燕游朝身边的宫人挥了挥手:“把东西拿来。”
宫人低头应是,从内间呈上一件托盘,托盘内盖着一块棕色的羊皮布,里面一块东西凸了出来,燕游将托盘拿好,吩咐殿内的宫人全部出去,而后郑重其事地摆在了六味面前。
那是什么,六味非常清楚。
他的手顿了顿,屏住呼吸,揭开了它,只见…
——里面又是一块羊皮布。
“……你这个老六!”
燕游挑了挑眉:“好东西就要好好保护起来不是么?”
六味额冒青筋,也没什么仪式感了,粗暴地动手把剩下布揭开了。
托盘正中心是一个微缩的玻璃阶梯模型,已经粘合在了一起,大约五层,流光溢彩,美不胜收,让人见之难忘,但唯一美中不足的却是……中心缺了一块。
六味拿起天阶,一入手,便感受到一种蓬勃向上的活跃!
那一种感觉,让六味恍惚间觉得天阶就像是一颗种子,几乎想要融进他的皮肤和□□,生长出来,重新连接天地之间!
“……回神啦。”
六味手里一空,他茫然地抬头,只见燕游熟练地隔着羊皮布将天阶从他手中拿出来,将天阶重新放回了托盘里。
六味骤然感觉心中空落落的,似乎是生命在那一瞬间缺了一角,甚至还有一种冲动,想要将天阶抢回来。
“这些碎片都是我从世界各地搜罗回来的,真是每一块都像是藏在了犄角旮旯里啊,能全部翻出来多亏了麒麟秘法。”燕游感叹道,他偶尔也会怀念麒麟,对麒麟的扭曲感到惋惜,但是若事情重来一次,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得再来一次,毕竟死掉的麒麟,才算是好麒麟。
“还好它碎得也不算太多,否则我们花费几百年都不一定能全部集齐,”燕游顿了顿:“不过,我在搜罗的时候发现,这东西有聚合的意识,它们是想要重新汇合在一起的。”
“我也感受到了那种情绪,”六味问道:“这东西是活的吗?”
六味摸着下巴,给老三讲述了老四经历过的历史,告知他“天”曾经活了过来,那时候万物都活了一遍,老四的记忆之中,甚至人的器官都能单独活,那是一个让人汗毛直竖的时代,外神的污染几乎一瞬间充盈整个世界。
从那个恐怖的世界,到如今表面还算看得过去的诡异世界,这漫长的时间,与剧烈的变化,到底是如何演变的呢?他们完全不得而知。
天阶也是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产物,它是否还是活着的呢?
燕游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双方沉默了好一会儿,而后他突然耸了耸肩:“这谁知道啊,不过……有一件事情可以肯定,那时候陷入疯狂的旧日神明,第一时间破坏了天阶,敌人不让我们做的,恰恰是敌人惧怕的。”
“复原天阶,让成神的通道通畅无阻,我们必须试一试。”
六味不禁点了点头。
天阶,在过去的世界里,是人妖鬼修士成神的通道,当它破碎之后,这个世界万万年才再也无修士成神!哪怕修士修炼到了极致,也只是伪神。
至于他们为何能够越过天阶成功……
六味和燕游对视一眼。
模拟器,“地府”,“孟婆”……这一切都告诉了他们,他们的不同。
燕游低声道:“还有一块碎片,我也找到了方位,但是那似乎是一个奇异的空间,那个空间排斥我身上的麒麟余泽,我无法进入,我尝试过派遣监天司进入,但是他们进去回来后却说,什么也没看见,说里面只有一片空。”
“看来,这最后一块碎片,是非我出马不可了。”六味眯起眼道。
燕游撑着头,绕起六味一缕白发:“没错,只能靠你了,我们的勇士。”
二人在大殿之中谈论了许久。
在六味走后,忙里偷闲休息了几天的燕游也不得不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宫人将无法被书生和从心决断的政务一摞一摞地搬上。
随后书生也带着弟子从心来了。
从心终于被监天司从监牢里放了出来,他本身是个好性子的人,又一心宠着自己的独门弟子,但此次也是气恼到了燕游对他自作主张,从心明白燕游非要将他关起来,是怕他被道祖当作耗材,一同消失在了“斗兽场”里。
但是燕游他就不能直说吗!他当时真的哭出来了!甚至还真的怀疑起了弟子变了!从心羞恼得厉害,别别扭扭地不愿意搭理燕游,哪怕燕游赔罪赔了几遍也不顶用。
燕游又赔了一次罪,从心却只是别开了脸,燕游的话落在空气里,没人接茬,没得到回应的皇帝也只好讪讪一笑,当作无事发生,半点声也不敢吱。
书生也在说风凉话,毕竟这家伙差点真的去世,要不是真弄到了离谱的神医:“哼,活该。”
燕游叹了口气,刚好打开奏折一瞧,第一本就是群臣对韩彰被判刑的疑惑,他冷淡地垂眸,写上让监天司公开这家伙“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举动。
将第一本奏折放好,翻开第二本,燕游不禁无语,催婚的,大臣们甚至殷切地列出了各家贵女的名单,甚至里面还混了点贵子。
燕游真是烦不胜烦,突然,他眼珠子一转,瞥了一眼冷嘲热讽的“另一个自己”,轻咳一声,坏心眼地朱笔批上:“那贵女孰与帝师美?”
身为大众眼中真正帝师的书生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喷嚏。
他茫然地想,是谁想他了?还是谁骂他了?
***
令六味惊讶的是,当他把自己接下来要办的事一交代,顾定邦居然率先站起来:“你,你一个手无寸铁的邪教教主,去什么凶险之地啊!真是爱折腾!”
章鱼也跟着拍案而起:“姑姑去哪我去哪!不许丢下我!我们一起!”
时愿同样撂下了枪:“加我一个,一家人不该在一起么?”
六味眨了眨眼,又眨了眨,还未说话,就见顾定邦已经开始操心该带点什么上路了,这家伙是半点没考虑他们留在中州国都么?头顶有燕游那家伙罩着,只要不犯法,几乎可以在国都螃蟹走。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六味没有拒绝。
看着他们收拾着行李,六味的脸磕在木桌上。
当时,说他们是一家人,那个谎话还真的挺不赖的。
藏有最后一块天阶的异度空间,位于中州与东洲的交界地,路监天司已经非常熟悉了,甚至地方也熟悉的离谱。
“六味大人,穿过这条小道,就能到达目的地了。”亲自带路的沈余低声道,话落,他不禁转头看了看一个方向,如果他没感觉错,那地方呆了不少东西,有人有鬼,沈余不免有些忧心:“六味大人,不管他们真的没问题吗?”
六味斜睨了一眼那块看似无人之地,知道里面不止藏了一个和尚,还藏了几只来自万蕊教的鬼。
他顿了顿,看在他们没有打扰他们的份上,他微微叹了口气,还是算了吧,谁叫他心软呢,几次三番地追过来,可怜巴巴得像是小狗,这谁能忍心。
六味摇了摇头。
随后,六味转头看了一眼心神不宁的顾定邦:“你要是怕了,跟着沈大人好了,别进去了。”
顾定邦摇摇头,目光居然逐渐坚定起来:“……不,我要跟着你,否则……你这家伙会死在里面的。”
六味听出点什么,不由犹疑地扫了一眼顾定邦,他是知道点什么吗?
六味正要开口直接问。
却突然听见前方的监天司大喊一句:“首领!雾——起雾了——“
声音里满是不解和疑惑!
不好!他们来过那么多次!不该如此惊慌,这雾不对!
六味反应迅速地试图抓住身边的人,身体却猛然一个踉跄!
——抓了个空!
雾起得太快了!快得几乎让人完全反应不过来!雾像大浪一样淹没过来!一瞬间几乎让六味喘息不过来!
被收在心口的天阶碎片一亮。
等六味再次睁开眼,雾气已经充盈了整个视角,浓到甚至分不清方向!
六味下意识摸上了胸口,天阶碎片还在,他勉强放下了自己提起来的心。
雾气来得太快,几乎让他们无从反应。
“进去了吗?”
六味疑惑地喃喃自语。
这种环境,与监天司描述过的空白完全不同,他们已经进去那个异度空间了吗?
六味觉得哪里不太对,但是很快就将那种疑惑按耐下去。
到处都好像长得一样。
六味选择按照自己的第六感走。
雾中几乎让人失去了空间感,失去了时间感,六味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或许很久,或许没有,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六味心里的疑惑正在不断累积,他怀疑自己是否是走错了路。
似乎是具有融合意识的天阶剩余碎片,也没有对他作出任何提醒。
六味没办法,只好依旧认准一个方向走着。
走了不知多久。
突然,他察觉到了雾气似乎正在变淡。
六味大喜过望,连忙顺着那个方向小跑起来。
一块大约半腰高的黑色长方体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
【——】
他的心里突然涌现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六味不禁上前一步,试图走上前去,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模拟器——紊乱——】
【模拟器正在试图调整——】
【干扰——】
耳边响起了怪异的警报声。
六味却好似着了魔,执着地走上前,那长方体终于拨开迷雾出现呈现在他的眼前!
那是一块不知道用什么材质制作的灰白色石碑,切割得极其方正,切面非常光滑,碑顶有些许发白,似乎是被人不断抚摸之后,经年累月留下来的痕迹,让人不由会心一笑。
六味的视线逐渐下移,他的呼吸忍不住屏起。
这个世界,有着两个分割的时代。
在外神未能入侵的时代,有着一种文字,也就是最初的“他”所拥有的,来自“他”最初的世界的文字,在如今的时代里,一开始似乎也就只有每一“他”知晓,当然,现在因为书生教导学生,这种文字也被书生一并教授了出去。
而在诡异世界被外神入侵之后,各州地演化出来的文字语言可以被笼统地概括为另一种。
如今这块石碑之上,所书写的文字,竟是最初的文字!也就是尚未被外神入侵时的文字!
就是这里!
六味这般想道。
【请——注意——干扰】
六味上前几步,呼吸急促起来,眼珠转动,视线舔舐过石碑上的字。
他一边阅读,一边低声念道:“——”
第160章 似曾相识
他猛然睁开双眼。
“……”
又是新的一日, 冬日早上起身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艰难的,他在床上赖了几分钟,往旁边一搂,搂住了被子, 他一顿, 终于爬起来, 挠了挠鸡窝似的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他心里空落落的,他将其归咎于自己独身一人而产生的孤独。
呼吸在寒冷的冬日化成了白汽。
白汽慢腾腾地升起。
一股稻米香从锅间熬了出来。
他起得不算很晚,天色很暗,冷风打着转,精明地往衣领里灌, 他把手藏进袖子里,在原地冷得打颤。
隔壁家的大哥也起了,此刻正在院子里砍木头, 等早饭的功夫,他就忍不住凑上前跟那大哥唠嗑:“王哥!吃了没?”
王哥直起腰,大声道:“吃了,你小子看着点火头,别又烧锅了,这个时辰才起来, 村里也就是你了。”
他悻悻地抬头望了眼天, 他觉着自己已经起得够早。
“比不得, 比不得你们,”他摇了摇头:“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要这么勤快干嘛。”
王哥无语地摇摇头。
“对了,哥你等会儿干嘛去啊!”他问道。
“上山看看, 要一起不?”王哥擦了把额间的汗,拎着斧头把柴火撂到一边。
他有些犹豫:“昨个儿我去了。”
王哥了解这小子,也没强求,二人聊了一会儿。
话题止步于他被提醒自己的粥快糊了。
他火急火燎地跑回灶台,黑暗里,只有灶台下的柴火在一闪一闪的,他连忙搂过勺子搅动锅内的米粥,又仔细探头嗅了嗅,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没有糊味。”
抢救好自己的粥后,他才伸手点起了厨房的煤油灯,将灶台里的火压灭。
拿碗的时候,他动作一顿。
是他的错觉么?怎么好像感觉少了点什么?
但他心大,老是粗心,估计是哪天拿去哪了,之后自己又忘了拿回来了,等哪天他再重复一次,估计就能找到了。
他哼着歌盛好粥,又拿着煤油灯走到厨房的角落,去寻自己装咸菜的罐子。
他猛然扭头:“……”
煤油灯提起照亮了后面。
灯照射的范围不大,但是勉强能看清周围,昏暗的灯光下,只有一张桌子,两条板凳,桌上放着刚盛出来的粥,在冒着热气,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要来这么一下,但看见没人后,他下意识松了口气:“没人好,没人好。”
真有人就糟心了。
他重新弯下腰去寻自己的咸菜罐子,从里面夹了两筷子咸菜,扔进粥里。
重新坐回桌边,他低头拿起碗。
碗里的是白粥,白粥里飘着几根咸菜,在暖光下泛着油乎乎的光晕。
他猛然扭头,神色不安地看过去,煤油灯的光照下,他能够看清,什么也没有。
“啧。”他摸了摸头:“神经啊。”
随后呼噜呼噜一口气吃完了碗里的粥。
理了理厨房里的碗筷,他突然顿了顿,还是无法抑制住心里莫名其妙的心慌,拿着煤油灯如同惊弓之鸟般在厨房里检查了起来。
光照过每一个黑暗的角落,什么也没看见,他也松了口气。
“谁——”
他惊慌地扭头。
什么也没有。
可他却总觉得自己在那里看见了什么东西,那东西还会动!
王哥从山上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朦胧,他火急火燎地抓着山鸡想回家,半道却被邻居手足无措地拽进了自己屋子。
王哥脸上疑惑中带着对邻居一点亲近的嫌弃:“咋了这是?”
他手足无措地扑向王哥:“我这家里头不对劲啊!他不对劲啊!就,就不对劲啊!我总感觉哪里有人在看我!他连我如厕的时候都没放过啊!丧尽天良啊!”
“……”王哥挑了挑眉:“发哪门子瘟啊!今天晚饭又没着落了?不该啊。”
“不是……我真没骗人!”他也有些后悔自己有时候吊儿郎当得喜欢编写瞎话,去村里别人家蹭饭,基本上每家都光顾过,但他这次是真的没撒谎啊!
“今儿不成,你别想了啊,等会儿我回家给你拿点米得了,别的别想。”王哥直接道。
“不是!哥!哥!我这次真没!哥!唉!别走啊!”
他手无缚鸡之力一个街溜子,粘上王哥也被撕开了,眼睁睁见着自己的救命稻草回家,天色已暗,他不能不回去了,他重重叹了口气:“哎呀!我真是!百口莫辩啊!”
回家没多久,仗义的王哥就从相连的窗口里丢过来一小袋东西。
他看着地上的粮袋表情哭丧:“早知道就缠着王哥回去了,嫂子想必不会介意的。”
但现在再后悔也没法子了,他只好拿了米,打算自己点灯熬过一晚,明天再趁早去寻法师。
他将米塞进怀里放好,明天可就靠这东西让法师看一眼,否则没啥东西给,法师不会理他的,果然还是王哥好,要不是觉得吃剩的咸菜太侮辱法师了,他今天就找法师去了。
他坐在板凳上,手压在家里唯一一把菜刀上。
一开始他还能维持住自己精神的状态,但随着天色越来越晚,在煤油灯安静地燃烧下,他就忍不住越来越迷糊。
没办法,街溜子就是觉多,睡得好。
头猛然点在桌上,磕出好大一声,他惊醒过来,迷蒙着眼抬起头。
他困懵了,一边在桌上摸索着,一边嘟囔道:“刀,我的……”
他吞了口唾沫,一下子醒了,颤颤巍巍地说不出一点话:“……”
他的脖颈间横着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凉得几乎像是往他心里倒冰块,一瞬间让他透心凉,他小心翼翼地低头一看,哭丧着脸想道,***,威胁他用得还是他的菜刀!
“好,好汉,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我还很穷。”刀下留脖啊!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这是哪?”
他紧张道:“村子里。”
“哪个村子!叫什么名字!在哪座山里!在哪州!”
“啊……啊?”
“说——”菜刀贴到了他的脖子上。
泪,飙了出来。
“呜呜呜,好汉!这就是村里,山里的村里!什么州啊!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刀下留人啊!我没干过坏事的!我连东西都不敢偷!我就是喜欢到处蹭饭而已!罪不至死啊!呜呜呜呜!”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了起来,抖得跟筛糠一样,可怜巴巴地把自己各种事情都倒豆子一般交代了。
这辈子第一次遭遇这种事情,他瞬间被吓得六神无主,口头松的什么都能交代出来。
“村,村里,有,有法师,她,她什么都!知道!我!带你!带你去!”他哭过了头,脸都麻木了几乎是一僵一僵地抽泣道。
他没有注意到,菜刀早就被拿走,远离了他的脖子,此刻被房子里的不速之客握在手里。
而那个不速之客正一脸复杂地注视着他。
“好了,没想杀你,刚刚用的是刀背。”
他一愣,眼里含着泪花:“真,嗝,真的?”
不速之客微微叹了口气:“真的,别哭了,怪让人内疚的。”
话语里甚至还带着点温柔。
他忍不住抽抽噎噎地转过脸,迎面却是一张手帕糊上了他的脸,他呜呜咽咽得被人一通抹,不速之客垂下来的头发从上头擦过他的脸,落在他的手边,让他感到些许痒意,手指忍不住动了动。
布巾被揭开,他略显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了一抹如雪般纯粹的白色。
而后视线逐渐清晰,一个与他年岁相差无几的少年映入他的眼帘。
他从来没见村子里见过他,他是从村外面来的人,也该是这样的,眼前的少年有着一头雪白的长发,在煤油灯粗制劣造的光下,泛着些微的光泽,皮肤也是如雪一般白,更别说,那双他从未见过的眼睛,有着不同的颜色,漂亮得不成模样。
他几乎是瞬间就被这等美丽攫取了心神,呼吸颤动,说不出话来,只会痴痴地看着对面的人。
六味将手帕从那张熟悉的脸上拿下来,神色复杂地问道:“叫什么名字?”
“顾定邦!”对面的人低下头,连声音都忍不住压低,似乎是略显羞涩道:“你,你是谁?”
六味顿了顿,一切仿若回到了与这家伙第一次的时候,当时他随后随口扯下了一个谎话,此时此刻,竟恰如彼时彼刻。
“……我叫六味,我迷路了。”
***
当时雾气上涌。
六味的思绪瞬间一白,等再次睁开双眼,就已经在这间屋子里了。
入眼到处都是黑暗,他顿在原地无法行动,适应了许久才习惯了这种黑暗的环境,好在之前假扮过盲人,多少有点经验。
然后他就听见了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砍木头声音,伴随着一点水汽蒸腾的跃动。
六味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才明白过来这居然是一间屋子。
可这间屋子多少有点诡异,高高大大,四四方方,墙壁上却没窗子,光没办法透进来,黑暗的笼罩下几乎让人摸不准时间。
六味心里不安。
顶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在屋子之中到处查探着。
这间屋子的房间似乎是连通的,家具比较少,否则他保不齐得闹出点动静。
查探过程之中,六味总觉得哪里有点熟悉,哪里似曾相识,似乎是他曾经去过。
当然,这一世的他的记忆之中并不存在这种极其有特点的房间,只能翻找着自己过去的记忆。
只是他经历过无数人生,去过无数诡异之地,各种各样的回忆堆积如山,一时间也让他无法找到源头。
直到他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影从床上坐了起来,正好与他相对!
六味的思绪一断,几乎不敢喘息。
但令他奇怪的是,对面的人似乎没有看见他。
一直生活在不见天光的屋子,却无法在黑暗之中视物么?
六味思忖道,看着那个人摸索着穿上衣物,摸黑将米塞进锅头里,生起了火,做完这一切,他终于出了门,六味按耐下激动,轻手轻脚地跟着他的脚步来到了门边,记下了门的位置,六味注视着那个人小心翼翼地把拴着锁的门推开。
门在空气之中发出了一声吱呀声,外头的寒风涌进屋中。
很冷,他也忍不住和那个人一同打了个冷颤,二者仿佛同步了。
外面的天色仍然是暗的,只有些许月光落下,砍木头的声音越加清晰起来,带着朦朦胧胧的烟火气。
六味忍不住探出头。
那个人也缩着脖子,小步小步地走进月色下,脸的轮廓逐渐显露在六味的眼前。
六味瞳孔一缩。
章鱼!
那个人一张稚嫩英俊的脸,莫名透出一股倔强坚毅的意味,但与之相对的却是他接下来的行为,将那张脸带来的意境破坏了个遍,只剩下一个村口当街溜子的二傻子。
六味抽了抽嘴角,原本打算溜走的脚收了回来,转身回到了屋子之中,他背靠在屋子里,脸上浮现出复杂。
那张熟悉的脸,除了像章鱼,还像一个人,章鱼的老父亲,顾定邦!
他留了下来,观察起了这个年幼的“顾定邦”。
安静地陪着他砍了柴,整理了屋子,从月上中天,到月落,天色将明。
这家伙倒是对别人的视线很敏感,发现了他的存在。
六味顿了顿,将手帕随手塞进顾定邦的衣服里。
顾定邦有些惊喜:“这,这帕子,送给我了吗!”
本来就是原本的他准备的。
“谢谢,谢谢!天,天色晚了,明天,明天我带你去找法师!她一定能回答你的问题!”他昂起头兴奋地打了包票。
真是半点不知道人间险恶。
六味叹了口气。
他转过头,忍不住注视着墙壁,墙壁是灰白的,墙壁上什么也没有,没有窗户,也没有门。
六味的视线想要穿过那面墙,看见墙后面的场景。
那种熟悉感挥之不去。
月亮已经落下,太阳应该升起,外面应该到处都是亮堂堂的,天会是蓝的么?草会是绿的么?太阳仍然是金黄的么?
在屋中的黑暗里,六味思绪翻转,似乎就要勾勒出墙外面的景象。
是那样的么?记忆太过久远,他也只看见了一次。
他忍不住上前几步,蹲下身,抚摸住粗糙不平的墙面。
一切似乎都回到了那个时候。
回到了那个过去,一个似乎已经被他完全遗忘的过去。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怀,可是谁料多少次轮回之后,他却再次回到了这里,回到了那间黑暗的屋子,记忆便如潮水一般涌现,仿佛从未被遗失。
他,来过这里吗?
六味闭上眼:“……”
再次睁开,双眼之中满是坚定。
没错,他来过这里。
就在……最初的那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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