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几日后,工部协助孟岁檀调查投毒事,有了些许眉目,那矿石只是下面的吏员在搬弄时不小心搞混,并非有意,孟岁檀和宁离却清楚,这大约是他们推出来的替死鬼。
孟岁檀亲去审问,那吏员已被折磨的血肉模糊,不知是屈打成招还是以性命胁迫,话都说不清楚,只剩一口气。
工部侍郎在旁弓着身子候着,看不清脸色,孟岁檀便又说去他们为画院搬矿的库房瞧一瞧。
“大人请进,这儿一般都会分批放,有毒之物皆会被辨别出来,但有时太过忙,人员匮乏,可能会造成混乱。”侍郎孙度赔笑着说。
孟岁檀伸手挥开了粉尘,肃沉眸色扫过灰暗的库房,便上前想拿手触碰。
“大人还是莫要触碰,免得脏了大人的手。”
孟岁檀收回手,转身离开了库房,谢妙瑛一事成功挑起了圣上对谢昶的戒备。
他倒是想起了一事,谢昶年轻时也不过一介寒门,而当时的阁老乃是舒家家主,虽舒家早已淡出了圣上的视线,地位却仍举重若轻。
皆是因舒老太爷为三朝宰辅,死后入太庙,哪怕如今的舒家不那么鼎盛,舒贵妃却仍旧可以凭着母家屹立不倒。
圣上虽忌惮庸王和舒贵妃,但因二人乖觉警惕,倒也没有加以防备。
他若是没记错谢昶是由舒阁老提携,当年谢昶和舒贵妃也是有一段情谊,他倒是可以从这一条线入手,扳倒谢昶,庸王也相当于折了一条羽翼。
他掐着时辰回了宗庙,路上恰好路过关元斋,略一思衬便买了宁离爱吃的芙蓉酥,路遇不少吏员同他见礼,他眉眼舒展,显而易见的颇为愉悦。
绕过正殿正好见宁离与云黛二人后门蹲在门槛处,捧着一包点心在吃,他脚步一顿,笑意缓缓敛尽。
“膳房的饭菜太腻味了,成日就是那些花样,听闻关元斋这芙蓉酥颇受欢迎,我一直因着差事没空去呢。”云黛颊边塞得满满。
“那今日恰好我虞师兄送了来,你多吃点。”宁离大方的分给她。
“你那位虞师兄人可真好。”云黛得出这样一句。
隐在殿门后的孟岁檀一字不漏的听到了二人的话,垂在身侧的手微蜷,他垂眼看着手中的纸包,略一沉吟,旋即转身离去。
晚些时候宁离又被怀泉“请”去了值房,孟岁檀端坐在桌前,宁离入门后脚步微顿,被满桌的纸包惊得微愣。
孟岁檀像是没看到她震惊疑惑的表情,云淡风轻:“坐。”
“这些是……”宁离看着花花样样的点心,迟疑落座。
他拨了拨纸包:“给你买的。”
宁离有些无语,这么多,这是把点心铺子都搬空了吧,她何时说过想吃了。
“太多了,真的不用。”她勉强道,有些坐立不安。
“不多,慢慢吃。”他把芙蓉酥挪得远了些,“关元斋新出的椰青圆子和青梅饮子,尝尝。”
“若是吃不完带回去和同窗分一分,或者给你那两位师兄也带一些。”他施施然抬手饮茶。
他不管不顾的送过来让宁离着实很难办,孟岁檀大约是好意,还捎带了她的师兄,这让她确实不知该如何拒绝。
“莫管这些点心,先用膳。”他起身带着人往侧房去,进了屋,宁离才感叹,方才看到的委实不算什么,屋内一张圆桌,珍馐菜肴有十几道,便是宫宴也不过如此。
“大、大人,宗庙内铺张实在不妥,若是传到圣上耳朵里,恐生事端。”她紧张的揪着衣带,声音磕巴,对他突如其来的“示好”而感到不安。
再者,他先前已经说对她没了旁的意思,只以兄长的身份对她,只是这……也不似兄长的做派,宁离对他突然的转变倍感不适。
“放心,这是怀泉在望京楼买来的,并非膳房所做,坐。”他下颌点了点,视线缓缓扫过她的腰身,太瘦了,那劳什子师兄的关心也不过如此。
“这……太多了,大人,下次真不必如此,若总是这样,恕下官不敢再来。”她挑着身边笋呐呐道。
她答应孟岁檀,本就是怕他气上心头把她又从慈光寺赶回崇青馆,但若太过离谱高调,引起同僚异样的神色和围观,她还是被赶回崇青馆罢。
“嗯,只此一次。”他给宁离盛了一晚汤,放在她身边,顺着她说,今日的他俨然一点脾气都不敢发。
这时候倒是很好说话了,宁离默默吞回“那不如还是放下官回膳房用饭”这话。
用过饭后她抱着酸梅味儿的饮子坐在门槛上消食,孟岁檀瞧见了,眉心一蹙刚欲开口呵斥转而一思衬,那虞少渊能得她青眼必定不会像他这般喜好说教。
他放缓声音:“地上凉,起来罢,怎的忽然喜欢往门槛上坐。”
宁离抿了一口酸梅饮子,有些不大好意思的起身,她不过只一次在他面前坐在这儿,怎的就是喜欢了:“我幼时便总喜欢坐在家中门槛上等爹爹回来,旧习难改罢了。”
这话唤起了他的回忆,刚来孟府时他读书回来确实总能遇到宁离托着脸呆呆地坐在门槛,二人对视时而无言,那时的他他淡漠的移开了视线,没有多管。
他恍然发觉有关她的回忆似乎都潜藏在脑海的一角,十年来他的每一时每一日都充斥着她的身影,哪怕是那三年,每每回想起他总是心绪繁杂,难以消解。
“你爹爹看见你如今过的这般好,定是很高兴的。”难得孟岁檀心平气和的和她说话,总归,宁离没觉得有多少负担,甚至冲着他笑了笑。
傍晚的暮色透过高大的屋顶只余点点金光碎点,拂过她的眉眼,眼眸水波横生,他垂眸敛目,心神微动。
“时候不早了,下官先走了。”
最终,她还是被迫抱着许多的点心回去了,云黛开门时赫然一堆纸包出现,宁离费力的从纸包后面露出个脑袋,原本她走时这般模样,孟岁檀直说要安排侍卫送回来,是她坚定的拒绝,选了个没什么人的时候躲躲闪闪的回来。
“怎么这么多点心。”云黛看着铺满桌子的纸包,有些苦恼。
“你吃。”她讪讪没有多言。
云黛知道她在孟少傅那儿用膳,美曰其名是补偿,但她才不信他的鬼话,后来才知孟岁檀用了什么说辞后便打消了劝宁离的念头。
宁离又把许多的点心给二位师兄送去了一些,再多的便和那些学生分了一下,又给宿谦送去了几样。
敲门声轻响,宿谦开门后便见一身圆领青袍的宁离,抿着红唇圆眸泄出点点笑意,递给他点心:“孟大人送的点心,我同旁的同僚也分了一些。”
宿谦诧异的接过:“多谢。”
“不必言谢,那日在马球会上多亏有宿谦阿兄解围才是,不然我肯定要遭人笑话了。”
她到今日还记得在那场马球会上宿谦帮过她,除此之外她也颇有疑虑,高氏对她的坦言也让她对宿谦产生了一些顾虑,她面上虽笑,却带有微微试探的瞧他。
对面的值房内,孟岁檀拨开纱纸凝着对面的二人,那一点光晕下折射在他的眉眼处,极为冷淡沉肃。
拿他送给她的点心去讨旁人的好,倒是愈发“懂事”
他完全忘了是他自己亲口说叫宁离去分给同僚们,当然,这些同僚中自然也包括宿谦。
孟岁檀虽气得咬牙,但却仍旧专注凝视着二人的一举一动,不一会儿就见宿谦笑得温润,转身回屋拿了串葡萄递给宁离,清朗的嗓音传到了他的耳朵里:“点心吃多了不免腻味,葡萄清口酸甜,给。”
“谢谢宿谦阿兄。”甜润的声音活泼灵动,与他脑海中的那声阿兄重合,看着她叫旁人阿兄,孟岁檀的十指生生嵌入木框里,丝丝血迹从指缝中渗出。
她在自己面前总是谨慎不安,却在随便一个外人面前都是张扬活泼,他开始反思自己,到底哪儿让她这般害怕。
他拂袖不再看,心绪间的烦躁却怎么也无法平息,屋外的声音渐无,他抽出书架上隐于书中的盒子,上面上了一个小锁,他拿出腰间锦囊,倒出一把钥匙,而后打开了盒子。
里面赫然是一叠叠的信纸,上面落款:皎皎。
这一刻他的眉眼软化,犹如剖开最外层的护甲,他打开了最上面的一封信,阿兄二字落入眸中,三年,一千多封信,全都在此,最上头的边角还有隐隐被烧碎的痕迹。
娟秀的簪花小楷均是由他所教,笔锋间不无与他所像之处。
一言一句中,皆是克制的相思之情,从最开始的道歉,到后来的只是分享她在寺庙的日常,篇篇都在说自己做了什么。
他却从未看过,一张张全都没有拆封,孟岁檀抽出了所有的信件,从头到尾把所有的信件都看完了,企图从这些信件中窃取一丝曾经属于他的东西。
但在看到“阿兄,你好吗?我不好,真的不好,你什么时候来接皎皎回家。”他陡然把纸翻过,摁在了桌子上,喘息声渐起。
他没再看,把信件全都原样锁了回去。
……
再休沐时,孟岁檀叫住了宁离:“明日休沐,今晚我送你回徐府。”
宁离身侧还随着聂青澜和曲成萧,聂青澜主动说:“劳大人操心,只是我与老四皆有马车,随便一人都可送她回府。”宁离点头如捣蒜,边点边藏入聂青澜身后。
“你们身为师兄送自然无可厚非,只是我也是她的表兄。”他为宁离的拒绝神色不大好看。
这……他搬出表兄的身份聂青澜二人确实无话可说。
宁离看她师兄略显为难的模样,只好同意。
只是当她抱着小包袱来到门前时,一左一右站着两位郎君分外眼熟,虞少渊那张俊颜拉着,抱臂站于门前,他身量高挑,一身靛蓝窄袖衣袍,活脱脱一个俊朗英挺的公子哥儿。
另一边孟岁檀一身墨染竹纹锦衣,身姿如青松翠柏,满眼漠然冷淡,好像一尊不会说话的木雕,直到看见她的身影,才融化了一丝冰冷,却克制的顿在原地,别过脸去佯作不在意。
“皎皎。”虞少渊率先迈腿向她走去,唇边牵起浅浅的梨涡,像是生怕被抢似的接过她怀中的包袱。
熟料另一只大手横空出世,也握上了宁离的包袱,二人眸光一对,敌意本能溢出。
虞少渊挤出一丝笑:“孟大人公务繁忙,不劳您专门送一程,师母说务必让我带回皎皎。”他咬重了师母,顺带余光关注着宁离。
果然宁离身形微微向他这边撇了撇,得意还未浮起,便闻孟岁檀说:“不劳烦,明日休沐,我也可以送,且方才我已经同她说好了,今日,我送。”
他使了些力,想将包袱抢过来,但虞少渊也不松手,二人堪称剑拔弩张,针尖对麦芒。
宁离把包袱又抱回怀里,对二人的“显眼”感到丢人,虽说知道二人没什么别的心思,只是出于“兄长”的关怀,但还是分外不自在。
“慢着,别说了。”她打断了二人,抱着包袱往虞少渊那儿挪了几步:“孟大人,我还是随师兄回去罢,他都亲自来接我了,而且你我本就不顺路,就不劳烦大人相送了。”
虞少渊唇边的笑咧得更大了,他长臂一伸,揽住了宁离的肩头,不无快意地看着孟岁檀神色逐渐阴沉。
“既如此,那我们便先走了,孟大人见谅。”虞少渊一拱手,随后二人相携离开,背影亲密无间,哪怕走出老远,虞少渊步伐间的轻快都能瞧的出来。
怀泉牵着马车,看了一眼二人,咽了一口唾沫,识相的没有出声,免得火力转移到他的身上。
直到上了马车,虞少渊唇角的笑意都未落下,宁离却有些难为情:“师兄,你下次还是莫要来接我了,我搭聂师兄的马车回去也好。”
“那怎么行,聂师兄是聂师兄,我是我,如何一样,若是聂师兄,可没用这松软的坐垫,以及这酸甜的饮子。”他手一扬,递给了她一个竹筒。
宁离眼眸一亮,接过来抱在怀中满足的揭开了竹筒。
“那位孟大人,你素日时常同他接触?”虞少渊试探询问。
“嗯,是有一些公务绕不开。”宁离想起她拿虞少渊作挡箭牌的事,不免心虚,琢磨这两日告诉他才好。
虞少渊闻言开始拈酸吃醋:“我瞧他对你关心的很,不像那关系不怎么样的兄长,就是人不怎么样,装的很,拉着张脸,笑都不会笑,与这样的人共事,岂非每日都很痛苦。”
宁离忍俊不禁:“我与他接触不算多,就是不知怎的,他近些日子对我好像是性情大变。”她模样不像排斥,更像是百思不得其的纠结。
虞少渊听她的话心头一紧,脱口而出:“你原谅他了?”
宁离茫然反问:“何来原谅,他并未有对不起我的事,他于我不过是一个同僚上级,只是近日他性子颇为古怪,算了,不说了。”
她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虞少渊亦松了口气。
……
孟岁檀开始着手调查谢昶当年和舒家、舒贵妃的关往事,他先去拜访了舒家家主,也就是舒贵妃的兄长,只听闻舒贵妃和兄长并不怎么来往。
待去拜访后他大约知道了为何,舒家家主喜好拿一柄钓鱼竿坐在水池边垂钓,神情满是轻松惬意,一身布衣,低调朴素。
看见他来拜访也只是笑呵呵请他坐下,言语间对这些公事并不在意,孟岁檀一时不知他是心机深沉还是真的如此。
但他只是平庸之才,并无舒阁老那样的本事。
一番寒暄他已确定舒家家主并不在意庸王和太子的斗争,言语间也颇为避讳舒贵妃,这叫他更加笃定定然有什么事儿。
他出了舒府的门,明明了却差事,却心头依旧空落落。
宁离在府中好不快活,天气转暖,已无萧瑟,徐老夫人在凉亭中给她置了一把贵妃塌,她趴在上头吃点心看画谱,困了便阖眼睡会儿,醒了便看看花喂喂鱼。
徐老夫人却说今日天气好,普华寺对香客开房,便想着去普华寺烧香祈愿,她拍着宁离的手慈爱道:“听闻过去三年住持对你照顾有佳,我想亲去感谢,也顺带捐一些香火钱。”
宁离本能想拒绝,普华寺三年承载了不少难过的回忆,但那儿也有她重要的人,便应了下来。
徐秋锦要为门内子弟授课,便不一道而去。
师兄里只黎从心在府上,便一起去了普华寺。
圆真住持听闻后亲自出来接待,徐老夫人双手合十:“素闻圆真住持蕙心纨质、年高德劭,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夫人过誉。”他眉目慈悲,见者心情舒畅平和。
宁离微微一行礼:“圆真师父。”
圆真住持微微颔首,一行人往里而去,徐老夫人环视普华寺,寺庙并非穷困之地,反倒琉璃碧瓦,古朴典雅,铺面而来一股清幽平和。
“我闻皎皎在普华寺清修三年,得住持照拂,不胜感激,今日便带了些香火钱,聊表心意。”徐老夫人伸手示意婢女揭开盖着的布巾,一排排银两银光顿生。
圆真住持并未推辞,不卑不亢的双手合十:“我佛慈悲,老衲见宁离身有佛缘,便指点一番,一切都是宁离自己的造化。”
他又带徐老夫人进寺内巡看,指着殿内浓墨重彩的壁画说:“这些壁画全都有宁离的手笔,多亏了她,普华寺如今来的香客倒是比以前多了。”
没有谁听到旁人夸赞还能忍得住笑的,徐老夫人亦是,黎从心背着手仰头看,随即说:“难怪你院考得了魁首,果真如住持所言,都是造化。”
宁离不好意思的说:“哪有,也就是打发时辰罢了,也不是日日都来,大多我都是在观音殿抄抄佛经。”
众人又去了她常待的观音殿,徐老夫人烧了一柱香,又与圆真住持探讨佛经,宁离惦记殿后那一池鲤鱼,便独自一人去了她先前住的屋子。
孟岁璟陪着孟老太太来普华寺上香,他指着殿内的壁画:“祖母,您瞧,听住持说皎皎住在寺中这些年时常同僧人修缮寺庙,这些壁画皆有她的手笔在。”
高大的壁画佛像悲悯重彩,花纹繁杂,孟老太太没什么表情的仰头看:“听闻寺内有一池鲤鱼,我想去瞧瞧。”
见老太太还是如此避讳,孟岁璟只好歇语,带着她往后院去。
只是去往池边,却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孟岁璟心头一喜:“皎皎。”
宁离正在往池中撒食,闻言抬起头来看到了二人:“孟郎君、老太太。”她微微颔首,算作打招呼,她谈不上多热络,但好在举止有度,疏离客气。
算起来,离府已两月有余,孟老太太还是第一次见她,与离府时的内敛沉静大为不同,眼前的宁离一身淡色衣裙,上头用了金丝线绣的玉兰,行动间清丽绝容,眉梢眼角皆是灵动和张扬,倒像是……回到了及笄前的模样。
且模样身段儿丝毫不比贵女差,看来她在徐府过的真的很好。
说起来她来到孟府后老太太并没有对她有什么意见,不过是个表亲,人家父亲是孟府的恩人,抚育教导是应该的。
只是端看她三年前做的事,孟老太太便开始对她不喜,说到底,还是出身低,教养方面太过松泛,以至于叫自家孙儿宠坏了。
“许久未见,瞧你气色不错,我便放心了。”孟老太太笑得客气,俨然非在孟府那般横挑鼻子竖挑眼。
孟老太太既不会给她什么难堪,宁离自然也是面子上过得去就好。
“劳老太太挂心,一切都好,宁离的祖母在前殿便先走了。”她微微一福神,干脆的转身离开。
“等下。”老太太出言叫住了她。
宁离回身,神情不解:“还有何事?”
“我想与你说几句话,你应当是有空的吧。”老太太和气的说。
孟岁璟捏了一把汗,低问:“祖母,您与宁离要说什么啊?”
老太太不耐烦:“我说什么你管那么多做甚,你去前殿罢,留我一人在此便好。”
她一言不发的赶人,孟岁璟犹豫的看了眼宁离,只好转身离开,但他并未去前殿,反而离的远了些,妄图听到这儿在说什么。
宁离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但她已经不会再任由她羞辱:“不知老太太想说什么。”
老太太被余嬷嬷扶着,笑了笑:“听闻你考入了画院,还是魁首,岁檀倒是教你瞒得好,阖府上下都不知你有这本事。”
“老太太谬赞,孟大人所言,宁离那时不敢不听,乃至寿辰那日也叫宁离被误会。”她仍旧神色淡淡,神情说不上恭敬,但总归是客气的。
“寿辰那日是我们错怪你了,我们也被蒙在鼓里。”老太太神色有些轻微的不自然,随即又眉头一蹙,“脾气大了,连祖母都不唤了,到底孟府有十年的养育之情,总不能寻到了自家人便没了礼数罢。”老太太有些微微不悦。
“情谊与情谊也是抵消得了的,只是宁离一唤,便会想起父亲,且老太太并不待见得宁离,宁离也不会自讨不喜。”
第42章
如今二人不必再维持表面关系,宁离素来不是让自己吃亏的性子,便是孟老太太对她看不过眼,又能如何,左不过憋着罢了。
孟老太太彻底怔住了,把不待见放到明面上还是她头一次见到的事,在她看来,一个懂礼知仪的女郎,是不会做出这种损旁人颜面之事。
她该维持体面,哪怕再不喜再不悦仍旧要对长辈有该有的礼仪,这样日后好相见,传出去自己的颜面也能保得住。
“你这话是何意,我……何时说过不待见你。”她神情有些微妙的不自然,纵使她待宁离苛刻,但总归是立于她做出了那样事的前提下,若非那时她怎会那样待她。
“你自己做的事,难道忘了?”老太太有些不悦。
宁离视线扫过孟老太太的面颊,她和徐老夫人年岁差不多,面相却完全不同,一总是笑着一张脸,慈眉善目,随和可亲,一却眼角下垂,形色威严,张口便是规矩、礼仪。
“老太太,你我如今相见便不必顶着一副面皮说话了,再翻旧账也不体面,您若是就要说这些话,那宁离便先走了,祖母还在前殿候着。”
老太太见她略显不耐,忍着被冒犯打脸的不适说:“我是想问你如今可有心仪的未来夫家?”
宁离脸色一沉:“有没有的关老太太何事。”
老太太想如今自然是不关的,只是涉及到孟岁檀她是想询问清楚。
前殿,岑氏被郑嬷嬷搀扶着下了马车,她今日原是打算回娘家一遭,结果半路转了想法想来普华寺为孟令臻求姻缘,她如今也许了工部侍郎家的儿子,成日被拘在家中教导规矩、看账管家。
听闻孟岁璟今日陪着老太太来了,她拜完菩萨便赶忙去寻老太太,恰逢遇上了徐老夫人和圆真住持,擦肩而过后只觉那妇人有些眼熟,多看了一眼后便往后殿去。
徐老夫人和圆真住持说:“今日得住持指点,我明白了,时候不早,我便去寻皎皎了。”
圆真主持颔首。
岑氏寻到了后院,见孟岁璟在那儿探头探脑,便有些奇怪的打了他一下:“鬼鬼祟祟的做甚。”
孟岁璟回神见是她,脸色一变:“母亲怎的……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你妹妹快成婚了你也不晓得上心,我自然是来给她求姻缘顺遂的。”她白了他一眼,便闻身边经过的老妇人喊:“皎皎,皎皎。”
岑氏一愣。
宁离和孟老太太正说着话,徐老夫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她等了许久,也不见皎皎回来,便亲自寻了来。
宁离瞧见徐老夫人,急走几步小跑到了她身侧:“祖母怎么过来了,方才我遇到了故人,便说了几句话。”她亲昵的模样让孟老太太生生气笑了。
徐老夫人越过身对上了孟老太太的视线,疑惑:“这位是……”
余嬷嬷主动上前:“这位是孟家的老祖宗。”
孟氏?那就是皎皎寄养的表亲家了,这么久她也依稀打听了些事,何况她的“大儿子”亡于孟府,孙女又流离在他府多年,徐老夫人登时便拉下了脸。
岑氏急走了几步,神色镇定:“母亲……”
她走到孟老太太身边,视线又转向宁离,神色淡了些:“久未相见,也不唤一声婶母了。”
又来一个,徐老夫人脸色更差了,瞧瞧,瞧瞧那语气,施恩似的,听着就叫人不舒服。
“还有什么好唤的,遇见那忘恩负义的,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她口舌利索,年轻时便是不好惹,极为护短虽是同宁离说,却叫岑氏闻言气得脸色发青:“你……这是什么粗鄙之话。”
徐老夫人原本都要拉着宁离走了,闻言又转回身来:“这就粗鄙了?我还有更难听的没说呢,我若没记错我那儿子是因你家而亡,你们非但不感恩戴德还把我家皎皎送来了普华寺,方才住持说,皎皎寒冬腊月,浸着冷水,一双鲜嫩的手惧是冻疮,毛笔都握不住。”
“我可怜的皎皎儿。”
徐老夫人一说到这伤心之处,便哗哗的流起了眼泪,黎从心随后赶来,听到了徐老夫人的控诉,遥遥一拱手:“这位夫人,便是我家皎皎有再多的不是,也该我们自家管教,您越俎代庖这么多年,如今还不放过吗?”
岑氏气得哆嗦:“管教?我看她便是缺乏管教才作出那般丢人现眼之事,你当她为何来这普华寺,还不是当初勾引我家岁檀不成,孟府为了她的名声、孟府的名声才把人送来普华寺。”
意识到岑氏要说什么时,宁离心里头一咯噔,直到亲耳她所言,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她面色惨白,嘴唇微颤,闻言低下了头不敢看师兄和祖母。
徐老夫人和黎从心均是一愣,下意识看周遭并无旁人听了去,便稍歇心神。
宁离垂头等着徐老夫人骂她,却闻徐老夫人一嗤:“即便如此,那贵府合该把人送回来才是,这闷声不响的送到这儿来,不就是仗着她无人撑腰庇护才肆意欺凌吗?”
岑氏被她说的手指颤颤:“你……你这粗鄙夫人竟如此不讲道理。”
孟老太太蹙眉:“这位夫人,话不是这般说的,是当初宁絮……”
“你莫要提宁絮,人都去了,还要牵扯到他吗?”
徐老夫人气势更胜:“不是我说,徐氏宗族享天下之盛名,多年来前来拜师学艺的不知有多少,那是排到山头也排不完,这么多弟子,从老到少,为官做将不在少数,你区区一个孟氏还想攀比,做梦。”
“这么多青年才俊,那是争相给皎皎做夫婿,如今她与我家那八郎,便是天作之合,你们家那嫡子,还配不上我家皎皎。”
岑氏被她这一番狂妄之语气得嘴唇哆嗦,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余嬷嬷吓得扶着她:“大夫人,大夫人,来人啊,赶紧叫大夫。”
宁离吓了一跳,脚步微微向前一迈,被徐老夫人扯住了:“莫怕,她都还没旁边那老太太病怏怏,俗话说祸害遗千年,没事儿。”
黎从心扶额,赶紧帮衬着把人扶到了厢房,宁离一阵无奈,却心生感动,原以为祖母会怪罪走自己,没想到非但没有,还替自己撑腰说话,就是自己哪儿有她说的那么好,还争相给她做夫婿。
以前只道徐老夫人性子泼辣护短,没想到这瞎话张口就来,宁离的脸热的通红,徐老夫人却一脸不以为意。
“师母,您方才略有些过分了,您瞧把人气成什么样子了,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当家主母,那孟岁檀如今还是皎皎的顶头上司,若是他来找茬……”
徐老夫人不屑一笑:“怕什么,骠骑大将军之子是你卢师兄的弟子,大将军与你卢师兄素来交好。”
那副模样,活脱脱一个有靠山的老太太。
“人活着要有骨气,总不能欺上门来还被人当软柿子捏。”
宁离忍不住也挺直了小胸脯,被人维护给了她底气,让她不必畏畏缩缩,忍气吞声的过活。
但想到孟老太太的话又忍不住丧气:“祖母,您……难道不生气吗?”
黎从心也肃着脸问:“皎皎这话是何意,那老太太说的……”
宁离的头愈发的低,她咬着下唇惶惶,原以为是师兄祖母不在意,熟料是以为那孟氏说的是假话。
她做不出那撒谎的举措来,便忍不住红了眼眶,掉起了眼泪,她腾得一下跪在了地上:“对不起,师兄、祖母皎皎让你们失望了。”
徐老夫人吓了一跳:“快起来,这是做甚,何至于此。”
“是啊,有话好好说,这是何时的事。”黎从心也没有咄咄逼人,只是和缓的问她。
宁离忍着耻意,磕巴含糊的说明了事,重要之处也只是一带而过,多日来的压力终于在这一日得以释放,他们终究还是知晓。
“祖母、师兄,你们罚我罢。”她嗫喏道,无论如何,这事不体面,她真的怕给祖父祖母丢人,她想好了,若是祖父祖母没办法原谅她,她便在邻里买一桩宅子,住的离他们近些,时不时便来敬孝。
黎从心和徐老夫人对视一眼,眼中皆闪过心疼。
出了这样的事,千夫所指,难以想象当时皎皎一个刚及笄的小女郎独自面对这样的事,还被送到了寺庙,独自生活了三年。
就算是怪,也是怪她不爱惜自己,但又能愿得了谁呢,她还小,从她所言中八岁后便无娘子管教,竟是一个半大的少年带大了她。
哪怕孟府规矩森严吃喝、教养不愁,但有些体己话那些嬷嬷又怎会推心置腹。
徐老夫人只是更心疼了,怨旁人,怨孟府,也怨自己,这么晚才寻到了人,生生耽误了这么多年。
她捂着脸泣泪,宁离急了,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黎从心轻拍着徐老夫人的背:“师母,莫哭了,该吓着皎皎了。”
她这才平复了心绪:“此事虽你做的不对,但那三年已然吃够了苦头,我们是你的家人,如何能舍得罚你。”
“日后向前看便是,无人教过你的,祖母日后会教你,不怕。”她轻轻拍了拍宁离的手。
宁离浑身如释重负,心头塌陷的那一角似乎被填满,她扑到徐老夫人怀中,低低的嗯了一般。
岑氏一晕过去孟岁璟便火急火燎的跳了出来,来不及问发生了何事便赶紧叫人去请住持,普华寺住持略通医理,没有耽搁便过来诊治。
扎了几针后岑氏幽幽转醒,直喊头疼,黎从心到底还是同孟岁璟说:“我师母性子急了些,大抵说话不大好听,岑大夫人便急火攻心,还望阁下见谅。”
孟岁璟神情复杂,他明白自家母亲,必定是又对着宁离说了些自持教导的不好听之言,故而他也只是讪讪一笑。
见岑大夫人没事后几人便拜别住持离开了普华寺。
孟岁璟陪同孟老太太和岑氏回府的路上,岑氏旧捂着额头气道:“那老妇实在粗鄙,竟这般说话。”
“母亲还是莫要气了,莫要气了。”孟岁璟安抚着岑氏,生怕刺激到她。
一路无话,岑氏回了府便歇息了,今日这事格外不体面,宣言出去好似是她同一个无知老妇一般见识,丢了孟府的颜面,故而她勒令孟岁璟也缄默。
宁离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徐老夫人说过几月端午休沐时带她回徐氏宗族的老家,见见各位族亲,还提前给要好的族亲寄去了信,说宁离该同同龄的女郎接触接触。
她说完自觉不对,阿寰还在身边坐着,却笑意不变,徐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阿寰也一起去。”
阿寰神色一黯:“这……”
“不怕,我去同老七说,大不了叫他随行,都多大的人了,还攥得这么紧。”
阿寰笑得温和:“嗯,谢谢师母。”
翌日,休沐结束,宁离回了慈光寺,却被云黛匆匆忙忙的拉到了一边,她神色惶惶:“圣上说,三日后巡视慈光寺,要检巡修缮情况。”
“检巡便检巡,你这么急做甚。”宁离好奇的问。
“你过来看。”云黛拉着宁离去了藏书阁,殿内众人围在一处书架前,指指点点,神情慌然。
除去墙上的历代帝王壁画,藏书阁内还有关于圣上的各色画谱、画像,收藏在藏画阁,只是宁离挤进去时,却结结实实的愣住了,那些帝王画像,均在脸上破了一个洞。
宁离吓了一跳,毁坏肖像,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庙内如何会潜入贼人,竟这般胆大妄为。
她问了云黛,云黛却摇摇头:“不知,昨日众人休沐,是慈光寺内的守庙的吏员驻守,孟少傅已经亲去审问,只是抓到与否,补救这些肖像才是重中之重,不然……”
事态之严重,众人后背都冒出了冷汗,圣上亲自指名这些历代肖像贮存在慈光寺内,难保来巡视时不会心血来潮瞻仰。
“怎么办啊,这下都活不了了。”一名学生席地而坐,满面绝望,浑身都是丧气。
“寺内重兵把守,便是我们也不能随意出行,毁坏肖像之人大抵是寺内吏员。”另一名女郎还算冷静,指出了漏洞。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只因若是寺内吏员,谁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心悬得更高了。
“此事还是交由孟大人罢,我们在这儿胡乱猜测也猜测不出什么。”宁离站出来提醒大家。
孟岁檀来到殿内后看见众人缄默的模样,压着眉眼说:“都这副模样做甚,事情已无转圜之地,该想着如何补救。”
“这破损的也不少,便是修缮也得耗些时日,如今聂大人和曲大人均不在……”一学生为难道。
孟岁檀拾起那破碎的画像,眉眼沉静:“聂大人和曲大人何时回来。”
“二位大人均被画院召回,阖宫为后面的祭祖,宫殿内丹青装饰要全数换新,且慈光寺修缮已入收尾,大人们也没什么重要的地方,怕是……”宁离丧气说。
“你是魁首,你能行吗?”孟岁檀突然抬头,直直地看着宁离说,“三日时间”
宁离被他淡定的眸色瞧得心惊肉跳:“我……我不大行。”
她是真的不知道,也害怕,这还是第一次没有师兄带着遇到的事,直接后果便是要掉脑袋,她便是不行也得行。
“补缀需要合适的材料,全色大约不难,接笔……虽说都是宫廷细笔,但每位画师个人风格皆有不同,我……才考入画院,要修补这样的画,起码得师兄那种程度的画师才行。”她额角冒出了汗珠,磕磕巴巴的说。
孟岁檀先叫众人把剩下的藏画都检查一遍,看看还有没有额外破损的画,而后把宁离叫到一边问:“若是把剩下的画送出去呢。”孟岁檀沉静道,他神色仍旧八风不动,临危不乱。
“这些都是宗庙藏画,都是登记造册的,丢失一幅或者被人发觉,我们的脑袋都不够砍的。”孟岁檀给她讲明了利害。
“孟大人有法子对吗?”宁离看着他的眸子,静静反问。
“你敢吗?”孟岁檀并没有回答她,只是反问。
宁离一愣,随即咬着唇缓缓点头,神情颇有些丧气:“不敢也得敢。”她大约明白孟岁檀是何意了。
孟岁檀盘问了驻守宗庙的吏员和侍卫,有无陌生脸孔入内,得到的均是未曾见过,那便是寺庙内的人,他心头神色渐渐聚拢成一个明显的答案,但他没有动声色,转身离开了。
他回到值房的庭院,对面的值房屋门大开,却没有人影,孟岁檀站在庭院中看着对面,宿谦的桌案上凌乱的摆着一些书籍,大约是刚离开的样子。
他只看了一眼便转身大步流星回到了自己的值房,叫怀泉去查宿谦的动向。
一日过去,众人人心惶惶,有人提出试图要上手修补,却被制止,他们三脚猫的功夫,修补平常的民间藏画还行,这可是宫廷藏画,用特殊的绢布、颜料所作,只有聂青澜他们才了解。
孟岁檀只说他已经想到了法子,叫众人不必惊慌,而宁离正在翻阅古籍,看看能不能在晚上前寻到法子。
突然,筋骨修长的手掌覆了上来,攥住了她正在翻阅古籍的手,宁离一怔,抬头,孟岁檀在她身后,宽阔的胸膛若有似无的拢着她。
“大人。”她呐呐道,身形移开了些许,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我已经递了信给你的师兄们,去换衣服罢。”孟岁檀神色自若的收回手。
“嗯,好。”宁离乖巧的模样看得他心头发软。
“毁坏画像之人就在寺内,我会叫人看着藏画阁,除了你以外,这几日,其他人不得进去。”
“我?”宁离一愣,有些不自在。
“对。”他的眼底透着无以言喻的笃定和信任。
“可若是这样……岂不引起骚乱,没有谁会愿意被怀疑。”宁离虽然纠结,但却隐隐认同他这样的做法,也感激孟岁檀信任她。
“这你便不必管了,我会叫人打点妥当,我查了所有人休沐时去处,倒是宿大人形迹可疑。”他侧头,离得更近了,欲盖弥彰的凑在她耳畔,低声说。
说完,克制的远了些。
宁离一怔,脱口而出:“他去了何处?”
大约是不满宁离这般在意,孟岁檀唐突问:“你在意他?”
宁离莫名蹙眉。
话头扯远了吧,她何时在意了。
“先前我询问过阿娘我爹的事,但她却有些难以出口,我想她大约是在顾虑什么罢,能让她这般顾虑,兴许元阳伯府与害我爹之人有什么利益关系,那必然是……庸王了。”
说到此她神情低落:“我不知道阿娘知道不知道当年那事元阳伯府有没有参与,我只能想她大约是不知道的,不然我不相信她真的会投身仇人。”
“元阳伯并没有参与,他脑子蠢笨,也只是暗中拥护庸王罢了,真正为庸王所用的是宿谦。”孟岁檀缓缓道。
果然是他,宁离没什么意外,转而又松了口气,若是宿谦,那阿娘便不知道。
“想不想瓮中捉鳖。”他凑近声音低沉。
他的眸子有种莫名的蛊惑,宁离鬼使神差的问:“怎么瓮中捉鳖。”
孟岁檀挑了挑眉,没说话。
晚上宁离换好了衣服被孟岁檀带了出去,宗庙周遭犹如一个陷入深渊的建筑,矗立在那儿,像是凭空冒出来的,散发着森森寒意。
她穿着一身暗色郎君样式的衣服,头上挽了一个小发髻,神情紧张的抱着几个卷轴跟在孟岁檀身后。
孟岁檀瞧她可爱,忍不住说:“听以前来过宗庙的吏员说,到了晚上便会有奇怪的哭喊。”
果然,宁离眉头一瞪,呼吸急促了几分:“你……你莫要吓我,我才不信。”
他神情遗憾,却附和点头:“不信好,信则有不信则无。”
话虽如此,他视线却忍不住瞟她,看她神情紧张的害怕模样,愈发忍不住掩嘴轻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宁离有些恼怒。
“没什么,你不是不信?怕什么?”孟岁檀又故意提起。
“我没怕。”她理直气壮。
孟岁檀却道:“那我倒是挺怕的。”
他还怕这个?宁离不大信,马车咕噜咕噜的走在路上,二人坐在马车中,看不清彼此的神情,孟岁檀眼皮压了压,呼吸放轻,凑近了些。
第43章
黑暗中,二人的呼吸都清晰可闻,宁离头顶被什么触碰了一般,只一瞬,又抽离开,宁离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
宁离把画送去了卢府,师兄几人均在卢府候着,瞧见孟岁檀在身侧,聂青澜拱手:“多谢大人安排皎皎出来。”
“不必言谢,是我应该的。”他说。
夜晚,她被安排在府上的客房歇息,孟岁檀就在她隔壁,夜深人静时,他悄悄的潜入她的屋内,宁离和衣入睡,显然是怕耽误了时辰。
他凝着她的睡颜,浸着月色,克制的吻了吻她的指尖。
三日后
侧殿人手不够,吏员请宿谦去瞧瞧该如何安排,他蹙眉问:“人都去了何处?”
吏员叹了口气:“害,大人您大约还不知道吧,藏画阁肖像被毁,眼下那些吏员都在修复补救,听闻有神手在,五幅已经全都修好了,到了修尾,当真是幸运,若是遇上了圣上巡检那日,我们怕是都要被怪罪。”
宿谦神色淡淡:“那便好。”他垂着头,神色未变。
第一日晚上,藏画阁风平浪静,画院学生确实各归所位,瞧着并不大像有什么事的样子,二日亦是,直到第三日晚上。
夜色寂静,深夜中的慈光寺仿佛无尽的深渊,周遭一片漆黑,整个寺庙都笼罩在阴森的氛围内。
突然,一阵奇怪的烟雾飘来,驻守藏画阁的侍卫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一道身影潜入藏画阁内,刺啦一声,火折子点燃,宿谦沉肃的踏入藏画阁内,火光氤氲处,架子上的卷轴清晰显露。
他摸索着到太祖肖像卷轴的位置,打开后火折子凑近,却赫然是一副游春图,宿谦一怔,随后又翻开旁的画像,均被替换成牡丹、海棠图。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中计了,果然,一侧掌风袭来,孟岁檀钳住他的脖颈,压在墙上,他被迫仰头,窒息骤然袭来。
“果然是你,宿大人。”孟岁檀如寒星般的眸子凌厉深邃,他瞧着没使多大力,宿谦却涨红了脸,动弹不得。
“你……你们早就知道了。”他艰难的说。
宁离从架子后跑了出来:“孟大人最开始便是怀疑你。”
见宁离也在此,他脸色微怔,随即颓败的说:“你们想如何?”
“你为庸王做事,不值得,我可以饶你一命,但你得帮我在庸王身边蛰伏。”孟岁檀送了些力道,掏出一把匕首,开始擦拭。
宿谦面如死灰:“若我不呢。”
孟岁檀又钳住他的下颌,强制喂下药丸,宿谦被呛得咳嗽不已:“你给我吃了什么。”
“千机丸罢了,你若是不答应,十日后便会毒发身亡,你若答应十日为一期,他给你解药。”宁离摇了摇手中的瓶子说。
“好,我答应。”宿谦咬着牙说。
随即他脖子一松,新鲜的气息涌了进来,他弯腰咳嗽,宁离走到他面前:“你为何要这般做。”
毁掉画像为了让圣上怪罪,宗庙内的所以官吏都要受罚,可能还会掉脑袋,宿谦为了庸王,以这么多人陪葬,真的值得吗?
“各为其主罢了。”宿谦直起身,笑了笑。
宁离不知道该说什么,瞧着宿谦越过二人,走入了黑夜,孟岁檀凉凉道:“怎么,舍不得了?”
“什么舍不得?”宁离回身奇怪看他。
“我瞧你倒是心疼的紧。”
“大人能否别再给下官扣帽子了。”宁离拉下了脸,“事情已解决,下官要继续去修复画像了,大人若无事还是早些去休息罢,您身子不好,还是别来回奔波了。”
她凉凉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孟岁檀被宁离的暗讽生生气笑了。
翌日,圣上来巡检,五幅画像已经完好的放入藏画阁,众位学生均都是一脸紧张,显然是这几日提心吊胆,圣上打开画像时,众人的心皆高高悬起,曲成萧和聂青澜站在前面,神色镇定。
好在圣上并没有发现什么,宗庙也没多待便回宫了,众人彻底松了口气。
到底是师兄们,几人合力,不过一晚便全数修复,宿谦到底是门外汉,也是看准了慈光寺没有旁的几位师兄在,也没想到宁离会这般大胆。
孟岁檀却遍寻宁离不见,便问云黛宁离去了何处,云黛说:“回大人,宁离的师兄送来了东西,约莫还在值房内。”
他闻言寻了过去。
宁离正欢喜的在值房内揭下襥头绾了一个弯月髻,插上了虞少渊送来的紫燕云合欢簪,发髻间一抹极淡的紫色,衬得她面容娇嫩,清丽绝容。
她又拿出一双耳环比划,虞少渊家中从商,平时不少接触这些珠宝首饰,选的样式也分外讨她喜欢。
除了首饰外,还送来了女郎用的胭脂,她用指尖沾了点抿在唇中,霎时面灵动鲜艳了起来。
没有哪个女郎不喜欢胭脂水粉。
她的屋门大开,孟岁檀也没多想,但顾及到她,克制的站在门前欲开口询问,便见她在屋内比划着衣裙,一脸笑意甜润。
“你……”他欲说的话噎在了胸前,直愣愣的看着她的娇颜,宁离在察觉到门前的身影后笑意顿敛,把衣裙藏在了身后,颇为欲盖弥彰。
“你怎么在这儿。”宁离匆匆把衣裙一放,噔噔跑到了门前,她头上的步摇晃的他眼花,满目皆是红润的薄唇,以及微瞪起的杏眼。
“我正要同你说要宿谦查邹云山的妹妹在何处,是你同僚说你在这儿,我看你屋门未关,便……”他咳了咳,半掩饰的解释。
“我已经知道了。”她欲关屋门,却被孟岁檀伸手拦住。
“是虞少渊送你的?”他盯着宁离头上的步摇和唇上的胭脂,忍着醋意问。
“是又如何?”宁离藏在门后,警惕的问。
“……无事,很衬你。”想说的话在唇齿间绕了几圈最终还是化为了夸赞,他咽下不悦,松开了手,屋门在他面前闭上。
从宁离的院子里出来,孟岁檀碰上了归来的的宿谦:“宿大人,在下有一事想问。”孟岁檀拦住了他,做出请的手势。
宿谦淡淡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二人来到孟岁檀值房:“工部混入的毒矿石,我猜是谢昶和庸王的手笔,只是我苦于没有证据,这样罢,证据换两颗解药,能维持你二十日。”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瓶子。
宿谦死死瞪着孟岁檀,垂在身侧的手攥的死紧,最终他缓缓松开,沉默半响:“知道了。”
“还有一事,我要你帮我寻一个小姑娘,不过大约是在谢府,你为庸王的人,此事尽力便好。”
宿谦又应了下来。
孟岁檀看着他顺从的模样,淡淡一笑,起身离开了。
第二日,孟岁檀受召入东宫,禀报差事,出来时薛太傅在殿外候着,他上前拱手:“太傅。”
“宗庙差事很忙罢,许久不见你身影了。”薛太傅含笑问。
“是,出了不少隐形岔子,分身乏术,好在都平安解决,太傅呢?殿下这些日子旁的差事办的如何?”他反问道,丝毫没有因为是晚辈而过于恭顺,二人像是放在同一位置上。
“殿下早慧,又有那位兄长在上头压着,自然要努力许多,只是宗庙修缮众人虎视眈眈,你要小心才是。”薛太傅叮嘱他。
“是,户部拨了不少银子,比往年多,接下来便是有心人要做账想法子捂嘴,想来殿下应该早有准备。”
二人并肩往宫外走,薛太傅停下说:“这宫里多少年皆是如此,你当真不怕?”
“还好,也没什么好怕的。”孟岁檀笑笑,“晚辈还有事,先行一步。”说完一拱手,便转身往宫外而去。
他所谓的要事,便是去了京中最大的胭脂水粉铺子,马车刚停下,老板便满面笑意的迎了上来,这儿的老板皆是人精,看穿衣打扮和出行规制便能猜的八九不离十。
“哟,贵客啊,是给夫人买首饰?还是胭脂。”不得不说,老板很会看人眼色,马屁登时拍对了地方。
“都要。”他言简意赅。
“好嘞,您来瞧瞧,这都是我们这旬的新款,这个翡翠云簪,还有蝴蝶钗,还有这梨花步摇。”老板一个个给他推荐,还附赠了寓意。
“这个莲花有并蒂莲的意思,意在佳偶天成,成双成对。”老板赔笑说。
“就这个。”他果决的定下。
“唉,好嘞,您瞧瞧,还有什么喜欢的。”老板喜笑颜开。
“可有胭脂水粉?”他略有局促的问。
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孟大人,有朝一日也会给心上人买胭脂水粉。
“有。”老板带着他来到了旁边的架子上,“这一款,是我们铺子卖的最火的唇脂。”
他不自觉回忆起宁离殷红的唇色,脱口而出:“劳烦掌柜的都包起来。”
“唉,好嘞。”
……
“这儿,笔锋收着些。”聂青澜在宁离身后指着她画中的一处说,到了修缮收尾,差事也逐渐少了很多,这些日子宁离的细笔大为长进,比刚进画院时更为驾轻就熟。
“待回宫后画院考核,你卢师兄定会夸赞。”聂青澜拿起她的画,上面是慈光寺的细绘图,能做到这样惊喜程度,以她的年岁,是挺意外。
云黛在对面苦恼的提笔,身边堆了一堆废纸,她没有宁离那么有天分,只能靠后天补拙。
“这儿、这儿,有很大的问题,你站在慈光寺前看到的角度不对。”聂青澜细心的指点云黛。
一顿折磨下来,云黛已经憔悴了不少:“聂大人说话当真是和善,若是曲大人在,我早就已经被丟去喂鸭子了。”
宁离被她的话笑到了,云黛撇见了她的耳环,打趣:“又是你虞师兄送的罢,很衬你。”
宁离全然没听出她话里的戏谑:“若你喜欢,这儿还还有一副,我们二人带一样的啊。”
云黛摆摆手:“这怎么可以,是你师兄送你的啊。”
“送我的我又不是不能送给旁人。”
云黛被她的话打败了,感情这女郎是一点都看不出人家的心意。
二人抱着画卷往回走,云黛率先看到站在郎庑下的孟岁檀,一身白衣,瞧那样子像是在等人。
她拐了拐了宁离的手臂:“唉,你瞧。”
宁离一抬头触及到孟岁檀的神情,笑意缓缓敛尽:“孟大人又有何事。”
“我有东西送你。”他言简意赅,面上闪过一丝迟疑。
宁离愣了愣:“什么东西啊。”莫不是又是点心罢,宁离已经想好拒绝的理由了,她最近积食,吃不下。
孟岁檀下颌示意了他身旁的小箱子,神色淡淡的看着云黛,云黛登时一个激灵:“我还有事先走了。”随后绕过二人跑着离开了。
院子里徒留二人,宁离看着地上的箱子眉头蹙起,而孟岁檀瞧着宁离耳垂上晃动的耳环,觉着分外碍眼。
宁离伸手打开了箱子,各类翡翠和玛瑙耀目至极,她惊得手一颤:“你……这是做甚。”
似乎不习惯这般送礼,孟大人咳了咳:“路过铺子,便买了来。”他甚至笨拙到不知该如何说。
“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宁离沉默半响,合上了箱子。
“这便贵重了?”他有些不满,把箱子推了回去,“我是你表兄,以前便是如此,如今自然也不能变。”
宁离还是拒绝:“那是以前,如今……”如今他们只是表面关系罢了,她都不会当真,怎的他还当真。
“那虞少渊送的你为何那般不见外。”他蹙着眉上前问。
“虞师兄和大人是不一样的,大人,你……莫不是”宁离纠结的想问他难不成先前的话是假的,实则心里还是有奇怪的心思,且虞少渊只是单单送了她首饰他便也如此。
但脑袋灵光一现,虞少渊送她首饰是身为兄长有送给妹妹首饰的心思,那孟岁檀可是在效仿?
看他一副她不收便不作罢的模样,宁离略有些烦闷,又忽的想到壁画的颜料缺了不少颜色,这么多首饰若是磨成粉作颜料也好。
“我知道了。”她把箱子抱起来,笑得像只小狐狸,孟岁檀神情肉眼可见的一松,眉目舒展了开。
宁离抱着一箱子首饰回了屋子,叫了云黛二人把这些首饰拆了,哐哐哐一顿砸,把成色颇好的翡翠、玛瑙挑了出来。
“这么好的胭脂你当真要用来入画?”云黛手痒痒的问。
“你若喜欢,拿去便好。”她不在意的说。
云黛不知道这是孟岁檀送给宁离的,便乐滋滋的收下了。
孟岁檀还不知他的“心意”全都上了慈光寺的壁画,只是想着日后也能瞧宁离带她送的发簪,心头一阵舒悦。
连怀泉都察觉到了他的好心情,纳罕问:“主子可是遇到什么喜事了?”
“嗯。”孟岁檀轻轻嗯了一声。
那大抵便是与小宁大人有关了,除了她的事,怀泉倒是不知谁还能让孟岁檀这样高兴。
只是连着几日,孟岁檀也未见宁离带首饰,连同先前虞少渊所赠也一同摘了下来,整日不施粉黛,抱着颜料跑来跑去,时而脸颊上蹭上一些。
他把人捉住,宁离茫然的看他,周遭的吏员都在做自己的事,庄严的佛像下,他伸手轻轻的擦拭宁离脸上的颜料:“这么不小心,脸都蹭花了。”
宁离抬手忍不住拿衣袖擦了擦,“大约是太忙,没有注意。”
随即转身又跑开,让他欲伸出的手落了空。
深夜,孟岁檀手腕撑着头,朦胧的眸色在烛火下闪烁着华美之色,他的手心赫然挑着一抹朱色的小衣,上头绣着玉兰,纯洁又糜艳。
这是她那日在孟府赶月阁内换下的小衣,大约是太过匆忙,混杂到了脏衣裙中,他叫人莫要动她的任何东西,直到他发现了这个。
卑劣的心思缠绕在脑海,他自诩克制清明,却做出这样的事。
孟岁檀忍了忍,最终还是没有忍住,挑起指尖的衣带,凑在鼻端,轻轻嗅了嗅。
淡淡的檀香钻入鼻端,烛火氤氲,他长睫轻轻颤了颤,眸中克制不住的倾泻出一股玉色。
……
宗庙修缮已经到了最后几日,因着把庸王的人都赶了出去,这次的进程比上一次提前了半月,圣上龙心大悦,大加封赏。
宁离他们率先离了寺,只留了一些吏员善后,孟岁檀来寻人时以为她在值房,他便寻去了去,却见屋门大开,人已经没了踪迹,恰好碰到正打扫屋子的侍从。
侍从抱着一个熟悉的盒子出了门,孟岁檀愣愣的看着那个红漆箱子:“这是何物……”
“回大人,大约是屋主留下的杂物罢,小的正要去扔掉。”
平缓的话语砸在了他的心间,他艰涩的打开了那箱子,入目并没有扫到那些首饰和胭脂,刚要松一口气发觉箱底有一些碎掉的玛瑙、翡翠,以及细腻的粉末,他愣了愣,拿手捻起。
这是……
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宁离没有拿去带让他无比失落,可又因为她拿这些东西入了画也算是物有所值,能让她高兴就好而庆幸。
但,虞少渊送她的东西,也会这样吗?他想到宁离那日头上步摇晃动的样子,心中气血翻涌,扼住难受的心思。
“大人,这东西……”侍从小心翼翼的问。
“扔掉罢。”再开口,他的嗓子里有些哑意。
宁离回了徐府,远远的,虞少渊看到她头上的步摇和耳环在晃悠,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大步流星老远道:“我家铺子里的首饰当真是适合你,待改日我再去带着你去挑。”
“好。”宁离见他来,仰头冲着他笑。
徐老夫人觉出了些不对,送首饰,那不是郎君对心爱的女郎才做的事嘛,害,这二人,竟到这种地步,枉她还一个劲的操心。
“八郎,去,你师父唤你去园子里摘些叶子,他要调一色,人老了,眼睛不行了。”徐老夫人打发他走。
“是。”虞少渊又急匆匆的跑走了。
徐老夫人失笑:“莽莽撞撞的,小孩子心性。”她转而又握着宁离的手拉着她试探问:“皎皎可有心悦的郎君?”
宁离脸色微红:“祖母怎的好端端的这么问。”
看她脸色泛红的模样,徐老夫人想估计大差不差,便说:“害羞做甚,有就有,没有便没有。”
她什么时候害羞了,宁离懵然,全然不知自己的小脸红成了柿子,她呐呐的说:“没有啊。”
“当真,那便好了,我瞧你虞师兄就很不错,你们二人年岁相仿,他素日对你祖母也是看在眼里的,若是日后成婚,我对他很放心。”徐老夫人笑得揶揄。
等等,怎么好端端的提起虞师兄了,宁离笑意一滞:“不是,祖母,皎皎对虞师兄并未男女的心思,只有兄妹之情。”
“啊?”徐老夫人看她一脸认真有些不信,“那你收他的首饰做甚,这郎君送女郎首饰,便是给心爱之人送的东西,他若对你无意,送什么首饰给你,你若无意,何必收下。”
竟还有这样的说辞,宁离完全不知道,她当送首饰不过是就是看着好看,才想送,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她可是不知道,更别说她在寺庙呆了三年,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
“我……正是不知,才收下的。”她登时就要拿下,她从没有什么旁的心思,她喜欢过一个人,遍体鳞伤,换来了各种伤害,她已经不想去喜欢旁的人了。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她的兄长,她对这个身份有种本能的排斥,这样的排斥并非是实质,只是不愿同有这个身份的人产生旁的感情。
徐老夫人意识到自己似乎错点鸳鸯了,有些不知所措:“啊,那许是祖母想多了,你别误会。”
宁离也觉得大约是徐老夫人想多了,虞师兄不可能对她有别的心思的。
虞少渊在园子里赤着胳膊摘叶子,心血来潮之际他薅了徐老先生的花,编了一个花环,兴冲冲的去寻了宁离。
宁离正在凉亭内漫无目的的发呆,徐老夫人的话给她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皎皎,皎皎。”虞少渊捧着一个花环出现,悄悄的放在她脑袋上,女郎貌美清丽的面容满是茫然之色,肤若凝脂,唇不点而红,像堕入凡间的精魅,偏生她美而不自知,总是一副单纯无辜的模样。
宁离摸了摸脑袋上的花环,又瞧他兴高采烈的神色,笑得勉强:“师兄给我这个做甚。”
“我薅了师父的花,你小声些,莫要叫他发觉。”虞少渊一副心虚之色。
“那我……更不能要了。”宁离抿唇把花环拿了下来欲还给他。
虞少渊却说:“花环配美人,当真是适合作画,你等着我去拿东西,今日作一副美人图赠予你。”
原来是为了作画,宁离松了口气:“师兄都多久没作画了,技法都退不了不少罢。”
虞少渊不理她的质疑,反倒真的叫人拿来了东西,凉亭内放置一桌案,虞少渊站在桌案后,提笔入水,开笔,宁离带着花环坐在美人靠上。
潋滟的眸子尽显潋滟,抿唇羞赧,雅韵灵动皆在笔下挥洒。
虞少渊心头一阵激荡,表明心意的话涌到了喉头。
第44章
“在做什么呢。”徐老夫人打断了他的冲动,让他把涌到喉头的话咽了回去。
徐老夫人看二人默契起身的样子,心里头一阵满意。
虞少渊把笔置于一旁,成品图让众人惊叹,身着广袖素衣的女郎青丝披散,头上带着花环,图上所作赫然是她抚着花环的茫然模样,宁离很是喜欢,万没想到虞少渊的画技这般好。
她索要了来,把这图挂在了卧房内,日日看着,徐老夫人和徐秋锦也看过,二人对视一眼,这若是对皎皎无意,如何能画出这般神韵。
徐老夫人决定有意无意撮合一下,便是最后没成,也不会遗憾。
再过几日便是宗庙祭祖,画院循着旧例开始准备,届时吏员要随行在侧,记录那一日圣上的风采以及许多事件,二人整理成画谱、壁画大肆昭告。
祭祖前恰逢画院考核,接连几日准备宁离不出意外又得了头名,虽然众人不乏许多酸意但对上那张惊艳的画作便也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回了画院,她四五日都未见孟岁檀,心情颇为舒畅,不似在宗庙那般紧绷着,只是阖宫为了迎接祭祖,内外宫室的陈设均要一换,画院就那么些人手,只得一个宫一个宫的来。
屏风、团扇、绢帕等,要出图的东西实在太多,当今圣上不喜照本宣科,
最先的自然是圣上的寝宫、书房这些,画院陷入了忙碌的日子,不似平时的松泛。
“书房这儿,不要挂什么花花草草。”卢湛英一个个指点,宫室丹青换血分外考验画院的审美,对于很有经验的画师来说,已经驾轻就熟。
学生们却很生涩,卢湛英几人不敢掉以轻心,这若是哪个宫室的喜好记错了,免不得被贵人一顿板子责罚。
宁离随着卢湛英去了圣上的书房,进殿后几人头低着,话都不敢说,乖顺跟着卢湛英挪来了梯子,把殿内的丹青换了一遭。
只是不巧,更换途中圣上回来了,几人被迫闭上耳朵,内房和外室并不隔音,隔着门圣上的怒意犹如雷霆万钧,劈头盖脸的砸到了下面战战兢兢的朝臣身上。
宁离几人也如鹌鹑似的,不敢说话,退出去时似乎刚好结束了怒火,书房内鸦雀无声,只有几人离开的轻巧步伐声。
大约是走的急了些,宁离被后面的人踩住了脚跟,绊了一下,她心头一跳,险些以为脸着地时,被进来的人影扶了一把,那手掌稳稳地按了一下她的肩颈,似乎是安抚。
随即绕过身自若的向圣上禀报差事。
宁离微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出了书房后,那踩了她的学生连连道歉,说他只是太紧张了,被卢湛英呵斥了一顿。
大掌摁在她肩头的热意还残存着,她有些走神,直到卢湛英唤她才回神儿,稍顿些时候要去东宫。
孟岁檀还在御书房,这样她去东宫便不必面对他了,宁离步伐都自在了些。
东宫内薛太傅正在为太子授课,他们绕开书房进到内殿,而宁离随章严去了各位大人处理政务之地。
詹事府的陈设显然没有主子们的考究精心,也只是挂着几幅字画,屋内零散有几位大人静心奋笔疾书,品级高的,有单独的值房,画院中造册了朝中上下臣子的喜好,便于圣上赏赐,也方便逢年过节内务府准备节礼。
宁离摘下了大殿悬挂的字画,但内房临窗悬挂的字画却没动,她认得出来是孟岁檀自己所作,他自负也自傲,虽不显山露水,但若是自己身边的物什一定要自己亲自所选。
“窗边那幅为何不换。”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宁离和云黛二人对视一眼,转过了身,方才还在御书房的人不知怎的这么快便回来了。
“素闻大人不喜旁人动身旁之物,下官便……”宁离主动解释,以前也不无有这样的事,还在孟府时他书房的陈设便不需下人们动,便是她也得适可而止。
“换了罢,我瞧着也腻了。”孟岁檀抽出她抱着的画卷,打开后是一幅玉兰图,眼眸弯了弯:“就这个罢。”
宁离想劝阻他,薛太傅风雅,素来喜好玉兰,这是她为薛太傅的值房内所备,被孟岁檀抢了去,若是薛太傅发难便如何。
“大人,这图是要挂在薛太傅值房内,您拿走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宁离急说,本能想去拿那图。
“无妨,我会与薛太傅表明,他还欠我一个人情。”孟岁檀施然一躲,大步流星的进了内屋换下了那幅字画。
玉兰宁静皎洁,春和景明,画卷上的折枝图像从窗边探出,像人瞧了便眉目舒悦。
他把字画一折又回身递给了宁离。
宁离懵然看着他,这字画非画院所出,不知他为何把这字画递给她。
“大人,这字画非画院之物。”她委婉道。
孟岁檀这才回神意识到,收回了手,宁离见没什么事便要和云黛转身离开。
“宁离先留下。”他突然说。
云黛知趣的退了出去,宁离回身问:“大人可还有旁的事?”
“我送你的那些首饰去了何处?”他冷不丁这样一问,宁离竟有些心虚:“怎的突然这样问。”
“慈光寺侍从在收拾屋子时发现了这个。”他把小箱子从桌下拿了上来,原本是让侍从扔了下来,但孟岁檀最后还是捡了回去,鬼使神差的大约是想再见时问问她。
宁离看见那箱子,一愣,更心虚了,但既被发现便索性不再装:“对,你……送我的首饰我都拿来磨成粉作了颜料,还不错。”
孟岁檀气笑了,倒也不是气她糟蹋东西,而是怕她不喜欢还憋着不说,好声好气的问:“为何?可是不喜欢?”
“没有……就是我不缺罢了。”宁离摸了摸鼻子。
这个理由当真是叫他无可指摘,不缺所以不需要,他记得宁离及笄前他也送过她首饰,那时宁离既宝贝又欢喜,如今……
“算了,你若喜欢,便随你做主。”他谨记着不能跟她发脾气,也不要过多的管教,她怎么喜欢怎么来。
宁离哑然,随后又忍不住说:“大人能否不要再这般了,我真的不需要。”
孟岁檀沉默了半响,他只是想比虞少渊做的更好罢了。
“虞少渊做得,我自然也做得”他淡淡道,宁离自然下意识的认为他是在说兄长这个身份,大约是因为那三年的愧疚,才叫他突然性情大变,做出许多奇怪的举动,她逃避一般的忘掉那事,坚持认为孟岁檀就是作为兄长的身份混淆了情感。
毕竟他心里素来只有利益、规矩,怎么会懂真正的情爱是什么,不过他总是这样,也叫宁离有些烦躁:“大人怎的总是同虞师兄比。”
自然是因为在乎,看不过眼分明都是兄长,却这样区别对待:“我……”
“为什么大人难道不知道吗?”她神情赧然,虽说有故意的成分在,但这般大胆的表露还是有些不自在。
宁离一句话又把孟岁檀打回了地狱,不一样,他更重要,心中震荡出丝丝缕缕的疼意,但面上没什么神情,寡言漠然,不愿泄出一丝一毫的崩裂。
“师兄还在等下官,下官先告退了。”宁离绕过他,忘了顾及仪态,小跑了出去,幸而云黛在不远处等着她,走近了她也没问说了什么,只是拽着她离开了东宫。
殿内授课结束后,薛太傅回到了值房看着自己临窗而挂的迎春皱起了眉头,恰好守门的侍卫进来替孟岁檀传话:“太傅,少傅说瞧着那幅玉兰图很喜欢,便想用这幅字画替换了去。”
侍卫递上字画,薛太傅展开后眉目舒展,便不跟他计较了。
重华宫内,宁离低眉顺眼的藏在云黛身后,因着后宫不许前朝官员入内故而前来的都是女画师,她便也逃脱不得,舒贵妃正在殿外赏花。
“这立了春,桃花开的当真好看,你瞧这枝头簇拥层叠的样子,不如叫画师画下来如何。”舒贵妃翘着手指悬空点了点,妩媚的容颜上眼波流转,轻轻一笑,蕴含无限风情。
身旁的宫令会心一笑,进到内殿:“素闻小宁大人技巧娴熟,妙手丹青,今日重华宫内桃花开的旺盛,劳烦小宁大人作画一副。”
宁离起身垂着头:“是。”
她被牵引着来到舒贵妃身边,虽垂着头却能感觉到舒贵妃落在她头顶的目光,叫她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她只得面上镇定,备了笔和颜料,裁好了纸。
花草多为折枝图,枝头斜探,花瓣层叠开放,逞妍斗色的桃树前,一张桌案摆于凉亭下,纤细的身影挺直了腰脊,她一旦投入便忘我,全数精力灌注在眼前的桃花中。
不过两刻钟,便作好了一幅折枝图。
“娘娘。”宫令呈了上来,给舒贵妃示意,她懒懒的拿起这幅图,眯着眼睛打量:“枝叶太松散了,全无层叠韵味。”
看舒贵妃不大满意,宁离心里一咯噔。
“娘娘息怒,奴婢听闻这画师最看重灵感,兴许方才小宁大人畏惧娘娘威仪,才一时紧张没有作好。”宫令佯装为她说话,给了舒贵妃台阶下。
果然,舒贵妃挑了挑眉:“既如此,本宫再给小宁大人一次机会,若是画不好,便一直画,直到画好了为止。”
宁离低声应:“是。”
这一日,她就坐在重华宫的园子里一直画,从早晨画至傍晚,到了下值的时辰舒贵妃亦不打算放她走,后宫妃子没有处罚朝臣的权利,舒贵妃便用这种法子给庸王出气。
崇青馆内,几位师兄急得团团转,眼看着快下值宁离还没被放回来,宫门一旦落锁便不允许寻常官员在宫内逗留。
“后宫嫔妃并无处罚臣子的权利,皎皎倒是不会有性命之忧和皮肉之苦。”曲成萧说。
“过了落锁时辰她在何处落脚是个问题,外朝有殿前司的人巡视,若是崇青馆今夜开着,不免会被责罚。”聂青澜头疼的很。
卢湛英思虑良久,随即去往东宫。
此时不过申时,孟岁檀正在处理政务,腾不开手,侍卫便说让他等一会儿,还是怀泉瞧见来人把他请了进去,顺带禀报了孟岁檀。
卢湛英和孟岁檀沟通了此事,希望他能看在表兄妹的关系上打点一番,冒然这般,他也有些不大好意思,只是皎皎在前,便也顾不得旁的什么了。
“卢大人放心,我会安排人去接应。”
他目光凝肃,笃定沉稳的应下,卢湛英感激拱手:“多谢少傅大人。”
在弯腰之际,被大手稳稳地托住:“不必,是我该做的。”
天色昏暗,宁离腹中饥肠辘辘,手抖得已经握不住笔,重华宫内灯火通明,阵阵珍馐气味飘散了出来,勾的宁离腹中更难受,她舔了舔干涩的唇,心头提着一股气。
身边一直有宫女看着她,一旦她停笔便会说:“还请小宁大人尽快作图。”
故而一日下来,她的手臂完全脱力,颤抖着连笔都握不住,宫门已经落锁,她今日看来是出不去了,怕是挨饿受冻还得一直画。
日头彻底隐于西方,园子里一片漆黑,看不见摸不着,不时有虫鸣声传来,重华宫的宫令终于说:“新作的折枝桃花图娘娘很满意,劳烦小宁大人了,我们娘娘要休息了,便不送小宁大人了。”
现在已经戌时,宫门落锁她也出不去,只能回画院。
宫女送她到重华宫门口,踏出宫门的一瞬,身后啪的一声关上了门,她孤零零的站在宫道上,饥寒交迫,深夜的宫道上暗的伸手不见五指,除了零星的烛火,阴森幽暗的犹如鬼城。
周遭静的连她胸腔内的心跳声都一清二楚。
“小宁大人。”身后一声轻唤吓了她一大跳,一位姑姑掌着灯笼在一侧静静的候着,见她出来,提着灯笼上前道:“我是孟大人安排来接您的。”
孟大人?宁离愕然不已。
不待她仔细思索,那姑姑便说:“得紧着些走了,殿前司巡视的那些侍卫已经打点妥当,一刻钟绕过,足够您回崇青馆了。”
宁离不再迟疑:“多谢姑姑。”
一路上,她低着头跟在这位姑姑身后,如她所说,确实没有碰见巡视的侍卫,崇青馆的大门紧闭,她从侧门挤了进去,随后透着门缝说:“今夜多谢姑姑,不知姑姑名讳,改日必定回报。”
“不必谢我,要谢便谢孟大人,我也是受人所托。”那姑姑并没有承她的情,冷冷淡淡的说完便离开了。
宁离关紧了侧门,崇青馆内没有一丝灯火,她摸着黑进了殿内,殿门吱呀一声打开,白日热闹的正殿现在没有一丝人气儿。
她摸黑寻到了自己的桌案,坐了下来,却摸到了好几个油纸包,她摸索着就着黑暗打开,点心的甜香飘了出来,勾着她腹中更饥肠辘辘。
黑暗中传来悉悉索索的一声响,殿内突然明亮了起来,宁离懵然抬头,对上了长身玉立立在她身前人影的冷眸。
孟岁檀蹙眉看着她一侧颊边塞得鼓鼓的模样,唇边还沾着点心的酥屑,看着茫然又惊惧。
突然冒出来的他让宁离以为自己在看花眼了,吓得手里的点心都掉到了地上。
“你怎么在这儿?”
“你就吃着这个?”
二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宁离拍了拍衣袍站了起身,又问了一次:“大人为何在这儿,这么晚了不该已经出宫吗……”她慢吞吞的反问。
就算是未出宫也该在东宫詹事府中罢,为何会在崇青馆。
“大约是庸王在她面前说了什么,你被舒贵妃留在重华宫,她是没办法罚你,所以只能想折腾人的法子。”孟岁檀回身点燃了殿内的蜡烛,绕开她的问题说。
殿内愈发明亮了起来。
“还是别点这么多了,万一被外头巡视的侍卫看见就不好了。”她担忧道。
“无妨,我已经同殿前司打点好了,今夜他们不会管这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孟岁檀不疾不徐道。
宁离没再问为什么他会在这儿了,下意识的逃避开,环抱着膝盖不说话。
孟岁檀又看了眼那点心,不大赞同道:“你一日未吃饭食,只一些点心如何能裹腹。”
“没关系,我也不是特别饿。”她清了清嗓子,嘴硬,但下一瞬腹中清脆的声音响起,叫她的头瞬间低了下去。
“吃这个吧。”她的面前摆下一个食盒,孟岁檀揭开食盒里面是几道热菜荤食,还有一碗甜丝丝的热粥。
宁离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纠结要不要接受,孟岁檀很了解她似的说:“吃罢,今日这一切我都是作为一个表兄应该做的,你没必要有负担,接受就好。”
“至于我的心意……并不是那么重要。”他把自己的姿态放的很低,为今,只有一条准则,便是对她好,要把错失的那些年都补上,要比她的虞师兄对她更好,好到卸下她的心防,好到让她的视线愿意落在她身上。
他在改变自己的策略,倘若她不喜欢虞少渊,他绝不会是如今的样子,但她喜欢虞少渊,他也不是傻子,只知道莽干,不懂法子。
他都这样说了,宁离咬着唇慢吞吞道:“我竟不知,孟大人何时这般好说话了。”她神情有一丝小小的嘲讽,但卸下了白日的梳离和不耐,露出了最真实的一角。
“你帮了我不少,我还是要谢谢大人。”她乖巧的拱手,公是公私是私,虽然她不喜欢他了,但是只要孟岁檀不像那日一样……强迫她,或者总是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二人就还是能维持表面关系,无论是同僚还是他总是执着的兄妹。
同在宫中,她不想闹得太难看。
孟岁檀神情柔和,华美矜贵的眉眼染上了一丝温润霜色,“你若想谢我,便送我一幅丹青墨宝如何?”
宁离边吃东西边含糊问:“自然可以,我平日也好收藏一些名家藏画,届时你去挑一挑,看看喜欢哪幅,赠予你。”
她很大方的说,但孟岁檀却摇头:“都不要,我想小宁大人亲自作一幅送给我。”
“啊?”宁离咬着筷子陷入了纠结,倒也不是不行,但她技法生疏,赠予人显得有些拿不出手。
“嗯,你就画一幅,我,如何?”他循循善诱,唇角勾起极淡的笑意。
宁离拧起了眉头,万万没想到他提出这样的要求,顿时有些不大情愿了,但转而一想人家帮了自己忙,这个人情不还回去怎么可以。
“那……好吧。”她把头埋进碗中,孟岁檀却察觉到她的手腕在发抖:“你手怎么了。”
大约是声音太高,把人吓到了,她差点把碗给摔了,手腕处的酸痛时刻提醒她。
“今日在重华宫作了一日画,手腕有些酸痛罢了。”她恹恹地揉着手腕。
孟岁檀沉着脸说:“我去太医院给你拿药来。”
“不用了,没什么大事,歇一晚就好了,这算什么,当初祖父训诫我练习,是今日的几倍,就是今日舒贵妃不准歇息,才累疼了。”
“听话。”他匆匆撂下一句后起身出了殿门,没了身影,宁离又惶恐又不安。
她埋着头慢吞吞的吃菜,食盒内还有竹筒,里头装了热水,还能维持一些体温,但崇青馆内冷的很,正是白日和晚上气温相差大的月份,宁离没一会儿便冻的蜷缩了起来。
她趴在桌案上,昏昏沉沉的打盹,虽困的不行,但嘴里念叨着若是孟岁檀被抓走了,她得讲义气去作证。
迷蒙间身上盖了厚实暖和的大氅,暖意让她忍不住瑟缩着埋到了里头,孟岁檀轻轻的把她的手腕拽了出来,大约是太累了,宁离没有一点察觉。
细细的手腕被他捏在掌中,烛火下,散发着柔白光晕,像象牙一般,细腻温润,而腕下的大掌,呈深色状,一深一白间,对比极其明显。
他拿药油细细的揉着她的手腕,力度拿捏得当,好像天生就会照顾人。
揉捏完,他也舍不得放开,就这么安放着,环着牵着,烛火为她的眉眼渡了一层光晕,紧闭的双眸上长睫轻颤,睡得正憨。
翌日,宁离被殿内打进的第一缕晨光所惊扰,她迷蒙睁开双眼,入目便是绯色身影端坐在一旁手上不知道打哪儿来一本画谱,闲闲的翻阅。
他一晚上没休息?
冒出这个念头的宁离愣了愣,她坐直了腰身,一晚上趴在桌案上休息压的她脸一侧像个柿子,眉眼娇憨,神情懵然,坐在那儿发呆。
“醒了?”孟岁檀一夜未睡,瞧着一点都不疲累,仍旧是一副端方整洁的样子,眉眼隐隐舒展。
宁离嗯了一声下一识揉了揉手腕,发觉酸疼减轻了很多,也不发抖,只余微痛。
她纳罕的甩了甩,闻到了淡淡的药香,才反应来貌似被上了药。
二人似乎又回到了及笄前的日子,他是一个好兄长,体贴、关怀,完美无缺,曾经她时常因他的顾念而心动,现在却只余感谢。
孟岁檀把手中的册子摆到了她面前:“你还看这个?”
宁离狐疑的接过那册子,翻开一瞧,脸色一滞,肉眼可见的从脖颈到耳根再到额头,迅速的红成了一片,图画精湛,内容却让人血热喷张,但孟岁檀却没被影响什么,反而自若的很。
第45章
孟岁檀递来的画谱赫然是一副民俗避火图,这个画谱的画师来源于太祖时期的宫廷画师唐月生,做了画师就要免于对各类人文、伦理的羞耻。
不乏有圣上的春宵宫闱之事被画师记录在册,平时收录于一处,这些图被观摩和学习已经成了画师的日常,齐朝民风开放,很多文人作此图以示风雅。
宁离刚进画院也对此接受无能,常常和云黛面面相觑,云黛还好些,出身普通,没有那么多规束,但宁离就不大容易,孟府所教导的规矩一直是以女德女训为主。
但在画院待久了的画师们便对此习以为常,甚至会在平素遇见后点评对方的图两句。
唐月生的画谱抛开是避火图这一点,很值得研习,里面的许多民俗风趣幽默,看起来津津有味。
故而宁离很是钟爱。
她唰的一下合上画谱,神情恼怒:“谁许你动我东西了,你……”她像是气狠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孟岁檀却因她的恼怒而莫名有些愉悦,罕见的生出了笑意:“急什么,你这画谱就放在桌上,我不过是顺带打发时间罢了,且这又非你所作,我看,合情合理。”
宁离被这一番言论气懵了脑袋,下意识的拿起画谱砸了过去,孟岁檀稳稳的伸手接住,给她放回了原位。
“你这么生气做甚。”他仍旧是隐含笑意。
她何时生气了,被他这么一提,神色缓缓冷静了下来,她收回画谱:“看画谱研习前辈们是画学生的必修课,这有何奇怪的,人人都看,前朝帝王的宫闱帐事还叫画师在旁临摹,以便……人人传颂。”
她这么说着有些不大自在,但仍旧理直气壮:“所以我看怎么了。”
“那你也会作这样的图?”孟岁檀忽的反问。
宁离的脸又红成了玛瑙:“我……关你何事,孟大人还是操心东宫的事务罢,画院的事便不劳您操心。”
其实她还没到这个阶段,加之学正授课时也有意无意尽量避开,提前训话让她们练就奇厚无比的脸皮,也会安排人体描摹课。
她忽的忆起,明日便有一课。
“画师若是作这样的图,是……要对着人画?”没有接触过的孟大人也略有些不大自在,但为了解答心头的那一抹困惑,仍旧反问。
“当然……最初是的,若是技法娴熟,像我师兄那样的,便不必描摹,只需背画便可。”她别开脸磕巴道。
她丝毫没看到孟岁檀脸色倏然黑沉的模样。
“你看过旁人了?”他豁然起身,浮着愠色,连那抹不自在也随着愤然消失不见。
啊?宁离茫然抬头,对上他怒意横生的眸子,分明没什么神情,却像是要吃人,吓得噤声:“没……没啊。”
孟岁檀神色好看了些,“这种□□,有什么好研习,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女郎,作什么图不好。”
“孟大人这就偏见古板了,我们做画师的,自然不似你们文士,规矩条框那般多,动不动就于礼不合,什么规矩,若谁都像你们这般迂腐,画学还如何传承。”她大着胆子辩驳。
当真是伶牙俐齿了不少,孟岁檀气笑了,遂忍不住说:“那你想看谁画?虞少渊?”
提及虞少渊,宁离忍不住脸一红,是那种颇为尴尬的红,怎么又好端端的扯到他身上了,她刚要没好气的呛突然想起虞少渊的身份是她的“慕艾之人”。
可就算是“慕艾之人”那也不是能……画这种图的关系,她理直气壮道:“孟大人,你脑子里能不能不要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
孟岁檀被她结结实实的噎了一下。
“我若画,我便南风馆花几两银子点一个小倌画。”她嘀咕了两句,声音虽小,却恰好落到了孟岁檀耳朵里。
迂腐的孟大人快被她的倒反天罡气晕了,开始反思幼时对她那般苛刻的教导,没成想回到徐府几日便“脱胎换骨。”
宁离不知道他的心思,整理好桌案,若无其事的起身抱着画谱离开了正殿。
画院点卯在早朝后,她趁着宫门开了的时辰赶紧出宫回府,果然,徐老夫人忧心的一夜未睡好,听闻她回府了便急匆匆的和徐秋锦披着衣服出来迎她。
“我的皎皎,昨日在哪儿歇了?饿不饿?方管事,赶快叫厨房炖上乌鸡汤,下些面条。”徐老夫人拉着她问前问后,连一向不善言辞的徐秋锦也问:“舒贵妃为何突然发难于你。”
宁离原是平日不对二老说她在画院的事,二老便也不问,左右几位弟子都会照看她。
她把庸王和谢昶的事解释了一通,徐秋锦和徐老夫人才明白:“所以是那位孟大人帮了你。”
宁离点了点头:“是。”
徐老夫人因着先前孟老太太的事对孟府人的印象极为差,冷不丁又听说孟岁檀帮过宁离,心里头的芥蒂少了些:“既如此,便是欠了这位大人人情,算起来他是你表兄,瞧着大约是不似孟府的歪瓜们,能否把人叫到府上吃顿便饭,把人情还了,日后在宫内见了面也算敞亮。”
徐秋锦不知他夫人的用意也附和点头,而徐老夫人却心思细腻,警惕这位孟大人,对皎皎是否有别样的心思。
先前孟老太太一气之下说出了当年事的内幕,而这位孟大人她一直未见过,不知是何模样性情,若是当真有觊觎之心,还是提前敲打过才好,莫要拦了少渊和皎皎的姻缘。
宁离迟疑:“这……他公务繁忙,皎皎也不确定他是否愿意。”
徐秋锦摆手:“这你便不必管了,我会亲自递帖子到他府上。”
因着她昨夜没怎么休息好,今日她便向画院告了假,在府上歇息,阿寰带了点心特意来看她,听闻她抱怨在重华宫内画的手腕都酸痛了便叫侍女拿来了药油。
“这药油我时常给你七师兄涂,你试试。”
宁离收下了她的好意:“谢谢阿寰。”
随后阿寰便没再打扰她休息,回了兰馨院,半路上遇到了急切寻出来的丘晏如,在瞧到她身影的那一刻,眸中的焦躁和不安掩盖了下去,儒雅温和的皮子披了上来。
“怎么现在才回来。”丘晏如环住她,微微强势的向兰馨院而去。
“我来看看皎皎,她大约是被吓着了。”二人依偎在一起,丘晏如的心从未似此刻般宁静。
“叫老八哄一哄便好了……”
……
徐府的帖子光明正大地递到孟府时,阖府上下都被惊动了,在听闻徐老先生只宴请孟岁檀一人后岑氏坐不住了,倒是孟致云诧异之余点了点头:“徐老乃是齐朝丹青大拿,多少文人墨客追逐模仿,岁檀与之结交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岑氏仿佛被噎了一口气,不上不下地瞪眼:“可……宁离那丫头……”
“夫人呐,你莫要那般死心眼,一棍子打死他人。”孟致云原也以为徐老先生把宁絮赶出师门,宁离不过是一孤儿,没成想后来又被认了回去,他便隐隐有些遗憾。
“徐府也算是书香门第,书画相依,那也是读书人家,风雅清流,徐氏宗族的弟子遍布天下,那骠骑大将军之子,要称徐老先生一声师祖,宁离为师叔,日后那往事便不必再提,留有余地好相见。”
岑氏怔愣的说不出话,神色格外复杂。
孟岁檀应了徐府的帖子,诧异不已,但随之而来的是愉悦,便是怀泉也感知到了他的心情,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些:“主子,宿大人求见。”
宿谦在孟府的后门处等着,怀泉悄无声息的把他领着进了参横居,孟岁檀示意人上茶。
宿谦漠然的说:“谢昶往工部投毒的证据我已经查了,工部有他安排的眼线,你可以去找一个叫孙度的吏员,用些手段逼他承认,想来他那儿有与谢昶互通的书信。”
孟岁檀满意到:“我知道了,还有一事想问询宿大人。”
“何时。”他冷冷问。
“你可知舒贵妃和谢昶当年是为何而分开,舒贵妃又是因为什么契机而入的宫?”孟岁檀直白问他。
宿谦脸涨的通红,袖子一甩:“大人,下官还没有喜欢打探旁人情史隐私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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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大人急什么,我只是觉得谢昶辅佐庸王是因舒贵妃,年少时的情谊不得善终,辅佐庸王弥补遗憾罢了。”孟岁檀淡淡道。
“你是想把秽乱宫闱的罪名安到他们身上。”宿谦眯着眼睛看他。
孟岁檀轻笑一声:“做,还是不做。”
宿谦忍了忍,咽下喉头那口气:“我知道了,还望大人按时给宿某解药。”
“我会的。”
他离开孟府回元阳伯府,门前恰好撞上了高氏,随意一问:“母亲要出去啊。”
他没看见高氏陌生的眼神,仍旧温和道:“阿朗和泱泱呢?近日被父亲拘着读书怕是闷坏了罢,我去瞧瞧他们。”
高氏笑意勉强,拘着读书是她想出来敷衍宿谦的借口,她不知道这个“元阳伯世子”心机这般深沉,连还是稚儿的弟妹都可以利用,她怕再接触下去什么时候被拿去挡刀子,故而想方设法的阻拦宿谦见他们。
只是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还会打草惊蛇。
“好,我同你一起罢。”高氏说。
宿谦不解问:“母亲不是要出去?”
“倒也不是那么急,恰好我想同你说说阿朗功课的事。”高氏自然的拐身说。
“好。”宿谦不疑有她。
庸王被圣上责罚的禁闭期限一到,赐婚的旨意就来了,谢府阖府上下笼罩在一片阴影中,谢昶强撑着笑意接下圣旨,看着圣旨上的“侧妃”二字,几欲吐血。
这完全脱离了他的计划,虽说嫁给庸王本就是后路,但他想要的是正妃的位置,未来的国丈,可不是如今的侧妃,传出去他都要遭人耻笑,文臣之首,书香门第的名门闺秀给人做妾。
圣旨烫手,偏生他还得跟宝贝疙瘩似的供起来。
谢妙瑛短短几日便憔悴了不少,面上没了生气,只余恹恹之色,直到赐婚的圣旨下了,她反倒松快了些,起码有这道圣旨保着,她不必一条白绫上吊。
谢夫人抱着女儿,哭的眼肿,谢昶被哭的头疼:“别哭了,成天就知道哭。”
这些日子圣上明显待他不如以往亲厚,加之圣上突然封次辅为太子少师,更显得他别扭。
孟岁檀自然也知道了赐婚的消息,没什么意外,他也没心思去管这些污糟事,因为他正为去徐府赴宴而纠结准备。
他特意托人去查了徐老先生和徐老夫人的喜好,徐老先生爱烹茶,徐老夫人素爱烹饪,他决定不送什么风雅之物,这么多年,徐秋锦什么没见过,还不如送的踏实些。
“这一对儿翡翠珍珠鸟到时给徐老夫妇送去,还有扬州府尹送来的麒麟阁果粉麻饼也备上,再备上一盒庐山云雾茶。”他不疾不徐的吩咐。
参横居内进进出出都惊动了还在养病的老太太,她带着不悦和酸意的说:“这兴师动众的不知道还以为是要进宫。”
余嬷嬷又把孟致云说的话转述了一遍,孟老太太果然脸色不大好看,“他倒是上心。”
他上门这日朝中休沐,马车停在徐府门前,他撩开车帘下了车,徐老先生很给面子的亲自在门前候着,待见到孟岁檀的真人后饶是他也诧异不已。
这……模样倒还真不像皎皎口中古板、肃然、冷心冷肺的模样,来人容色清冷华美,气质如雪,眉眼却分外沉静温和,一身淡色广袖素衣,不像是为官做宰的人。
“久闻徐老大名,今日晚辈得见,甚是荣幸。”他姿态谦和,没有因年纪轻轻身居高位便得意忘形,眼睛长在头顶上,这倒是叫徐秋锦心里的芥蒂消除了些。
“略备薄礼,还望您笑纳。”他一招手,怀泉把东西搬了下来,二人一边往府内走一边介绍。
徐秋锦也有些愕然:“这……邀孟大人上门来本就是替我那孙女感谢大人照看,这么多礼倒实在不必。”
“先生不必客气,晚辈素来仰慕先生。”
徐秋锦听了这么多年的漂亮话,对他的恭维早已没什么感觉,徐老夫人和宁离在正厅打点,虞少渊今日本要随父亲巡视铺子,但眼下却抱臂绕在他们身边。
徐老夫人嫌他烦:“杵在这儿做甚,赶紧有事忙事去。”
虞少渊讪讪:“我帮师母,我帮师母。”
在他打碎第三个碗后徐老夫人把他赶了出去,宁离躲在门后面笑他,被虞少渊给瞧见了,揪了揪她的发髻,二人打打闹闹。
一切妥当后,徐老夫人去前厅会客,孟岁檀见一个颇有气度的老夫人进了门,宁离和虞少渊跟在身后便起身拱手:“见过老夫人。”
“孟大人客气了,怎好承少傅大人的礼。”徐老夫人笑得瞧不出一丝别的神情,宁离乖巧的和虞少渊坐在徐老夫人下首,孟岁檀收回视线,克制坐下。
徐老夫人审视端详着孟岁檀,不愧是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摄人的压迫感让他有天然的强势,这种强势哪怕他坐在那儿什么都不做都感知的格外清楚。
他五官深邃,极为惹眼,从模样上来说确实比虞少渊要出色,包括身量、气度,徐老夫人为虞少渊有些遗憾,不过倒是有一点他比不过虞少渊。
“孟大人,今年年岁几何了?”她含笑又和善的问。
孟岁檀不知她何意但还是回答:“今年二十有六。”
徐老夫人佯装诧异:“那、是不小了,怎的还未成婚,家中也对你的婚事未曾上心?”
宁离忍不住看向祖母,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孟岁檀笑笑,意有所觉的瞟了宁离一眼:“我的事皆由我自己做主,婚姻之事……不着急,若是遇到喜欢的,必会倾力争取。”
他把冒到嘴边的“已有慕艾之人”吞了下去。
徐秋锦倒也附和点头:“男儿要实现自己的抱负,建功立业是好事。”
徐老夫人掩嘴:“倒也是,就跟我那几个徒儿似的,让他们成家一个个跑的比兔子还快,我也就把希望寄托在我这未及弱冠的八郎身上了。”
虞少渊不知师母怎的好端端又提到他,但总归是勉强笑笑。
孟岁檀顺着她说:“虞郎君五陵少年,自然求贤得贤。”
“倒也不必那般,我们家皎皎素来与八郎亲近,若是日后二人能成就一段姻缘,我也算了却了心愿,孟大人既从前是皎皎的兄长,此次又帮了她,皎皎过来,给兄长奉盏茶。”徐老夫人笑吟吟的招手。
虞少渊闻言脸上掩饰不住的喜悦,随即又怕太明显而生生遏制,宁离猝不及防的起身被徐老夫人拉了过去,接连两头惊雷砸在了她脑袋上。
一面是与虞少渊的“姻缘”,一面是与孟岁檀的“亲缘”,她哪一面都不大想要啊。
但她知道祖母是好意,况且祖母恰好借着“姻缘”警告孟岁檀不该有的心思,也算歪打正着。
徐老夫人叫王嬷嬷倒了杯茶塞在宁离手上,轻轻推了她一下:“愣着做甚,去呀。”
宁离懵懵的走到孟岁檀面前举着茶盏:“兄长在上,请喝茶。”
孟岁檀掩在广袖下的手死死地攥着,他眉眼隐隐发沉,似萦绕一团雾气,随之而来更多的是沉默,他闪烁着眸光,抬头凝着她的眉眼,妄图窥见些什么,但可惜,宁离只是平静地捧着杯盏,长睫下垂,未曾有什么神情。
徐秋锦不知道自家夫人卖的什么关子,但也没说什么。
宁离又重复了一次:“兄长,请喝茶。”
孟岁檀觉得胸腔似被捣碎一般,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眸中覆上一层血丝,喉头哽得发涩发疼,最终,他匆匆接过茶盏,仰头一饮而尽,随即颤着手还给了她,勉强挤出笑意:“嗯。”
他在意的是,她真的没有反驳和虞少渊的婚事。
茶盏差点脱手摔下,宁离托了一把,颤意也让她看着自己的手心发呆。
徐老夫人满意了:“往事过去了便也就过去了,我这一辈子无子,把皎皎当亲孙女一般,这日后她是要继承我们家的衣钵,徐氏宗族向来是能者居之,少渊家中从商,没那么多规矩束缚,我先前同虞夫人倒是商谈过,若是少渊成婚,便是住在徐府,那也是可以的。”
徐秋锦诧异,她竟背着自己同虞家商量,还想让少渊上门,他差点破功:“虞夫人真的这般说?”
徐老夫人白了他一眼:“自然是真的,我可没诓你,虞家兄弟几个也不缺少渊侍奉家中,何况他从小长在徐府,这儿都住了多少年了,还算这个。”
虞少渊刚想点头,便觑了宁离一眼,见她不说话,自己也克制的噤声。
二老说的热火超天,宁离实在无奈的紧,祖父祖母疼爱她,她不好再说什么。
孟岁檀却实在笑不出来,方才的话他怎么听不出来,徐老夫人觉得他年岁大,与宁离不甚相配,便以兄妹关系明里暗里的阻断了他,再者徐府想要孙女婿上门,虞少渊确实是个好的选择。
他愣神发呆,心中攥得生疼,想说什么却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到了午时,徐老夫人引着几人落了座:“孟大人尝尝,我平日在家中也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烹饪,皎皎素来喜好我的手艺。”
桌上珍馐美馔将近十道,摆满了圆桌,徐府都是家常菜,摆盘也不是那么精致,但胜在有烟火气,不似孟府,冷冰冰的。
饭桌上也没那么多规矩,众人说说笑笑,甚至徐秋锦还诗兴大发,作了一首打油诗,几人哄笑。
用过饭后徐老一再挽留,但孟岁檀却待不下去了,推脱着还有公务要忙,并拒绝了徐老先生的相送。
宁离替祖父送他出门,孟岁檀回身看她,眼中的情愫险些克制不住:“方才你祖母说的,可是真的?你……真的打算和虞少渊……”
他的语气带有不易察觉的哑意,这与他方才强势内敛的模样大相捷径。
第46章
宁离愣了愣,本能解释的话语到嘴边一绕就变成了:“嗯……”她回答不出来,索性应下。
“祖母年岁大了,她的心愿我明白,毕竟是为了我好,我自然不想叫祖母失望,况且……也是因心悦虞师兄。”大约是因撒谎,她声音越说越低,面上却装作云淡风轻。
但落在他眼中便是害羞,让他忍不住脱口说出那些愤懑的话,但克制让他生生遏制,胸腔连接喉头,苦涩和难受交织。
她若是单不喜欢自己了,孟岁檀哪怕手段强硬,也要达到目的,但她的心思如今在别人身上,孟岁檀怕强来会越推越远。
他想握住那一份飞蛾扑火的情感,也想让她回到那般依赖和信任自己的模样,他绝不会看着她喜欢别人,他会让她愿意的。
孟岁檀凝着她的眉眼,细细的剖寻,半响后他敛下眉眼中的戾气。
二人穿过垂花门,丘晏如恰好从府门外进来,宁离远远的打招呼:“丘师兄。”
丘晏如顿住了脚,脸转了过来,视线略过孟岁檀的脸,落在了宁离面上,淡淡应声:“师妹。”
他除去在阿寰面前是一副温润的模样,在旁人面前皆是冷冷淡淡的,宁离早就习惯,孟岁檀却出声:“好久不见。”
宁离眸中划过一丝诧异,她看着孟岁檀和丘晏如,俨然一副熟稔的语气,正回不过神,丘晏如微微颔首:“好久不见。”
孟岁檀侧首同宁离说:“不必送了,我同他说几句话。”说完朝着丘晏如而去,见二人果真并肩离去,宁离转身回了庭院。
孟岁檀和丘晏如二人去了兰馨院附近的花园凉亭,坐在了石桌且前,孟岁檀率先搭话:“没想到此行你倒是回来了,我记着你一直在江南那边。”
丘晏如淡笑着给他倒了盏茶:“阿寰待在江南到底不适应,师父师母恰逢经过游行,便随他们回了京城。”
孟岁檀不置可否,丘家家主也就是丘晏如的二叔是现如今的兵部尚书,先前丘晏如还在主家时二人素有交集,后来……
他笑了笑:“你既已回了京城,不打算回府看一看?”
丘晏如看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眯了眯眼眸:“你上府来可是为了我那师妹?”
孟岁檀笑意淡了下去:“你看出来了。”
“没想到啊,我记着……当初是你来着吧,说我太出格了,以后肯定会后悔,我瞧怎么后悔的人倒像是你。”丘晏如看着他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心情舒畅。
“帮我阻拦虞少渊,我助你重回丘家。”孟岁檀干脆跟他交换。
丘晏如哂笑,没有应他,笑得意味深长。
……
宁离低着头出神前行,没注意倚着郎庑的虞少渊,他摘了一朵桃花朝她头顶一扔,宁离被砸了一下,忍不住摸索脑袋上的花,又朝虞少渊扔了回去。
她想到方才祖母说的话,神色颇为尴尬:“师兄,你来,我有话对你说。”
虞少渊一听,恰好他也有话想对她说,他脸上忍着笑意,尽力装作克制。
宁离看着他三步并做两步走到自己身前,深吸一口气,决定把先前拿她作挡箭牌的事也一起坦白,她搅着手说:“师兄,对不起,先前我做了一个错事,没有提前同你说。”
虞少渊呆呆的啊了一声:“什么事啊。”
然后宁离含糊的说有人对她示好,但是她并不想接受示好便谎称自己有了心悦之人,还把种种误会解释了清:“这事事出突然,我也是莽撞,不知师兄是否有心悦之人,若是有还是不要造成误会才好。”
虞少渊愣了愣:“这……算什么错事。”
宁离见他没有怪自己,放心了些:“师兄你不怪我啊。”
“当然不怪,这才多大点事儿。”他挠了挠头说,心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这么跟我见外做甚。”
“还有,方才祖母说的话……”她垂下了眼,话头一顿,虞少渊的心无故悬了起来。
“怎么了?师母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吗?”他故意问。
“祖母说的话你不要介意才是,大约是老人家爱操心也不知怎么的,好乱点鸳鸯,你心里莫要当真就是了,但是师兄能不能不要暂时当着祖母的面儿说什么,待你寻到了真正心悦之人再说。”宁离神色期冀的看着他。
虞少渊喉头涩然:“嗯……好,我知道了。”他吞回了原本要说的话,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祖母也真是的,急什么,你现在正是仕途顺遂的时候,成什么婚啊。”
宁离赞同的点了点头:“师兄不介意便好,若是师兄日后有了心仪的女郎再来同我说,我们去祖母那儿解释明白。”
一连串的话砸了下来,虞少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了府的,他浑浑噩噩的进了院子,倒头躺在床榻上,双目无神的盯着帐顶,一动不动,连小厮探头进来唤也没有回应。
到头来原是他的一厢情愿,虞少渊心头难受的不行,好不容易情窦初开,没想到人家对自己没什么意思,原本他计划着表明心意,二人有徐老夫人支持,顺理成章的成婚,相守到老。
结果皎皎的一番话把他打回了原型。
虞夫人得了小厮的回禀后不免纳罕,便起身去寻了虞少渊,她格外心疼这个儿子,一点风吹草动都急得不得了。
虞府从商,家里是开布行的,她有三个儿子,前两个儿子已经在虞氏布行里独当一面,均平平无奇,唯独小儿子颇有经商天赋,却在经商上没什么心思。
顽劣不堪、上蹿下跳,他父亲从小打到大,后来眼见实在管不住便一气之下送到了徐秋锦那儿试试,没想到还颇有天赋,索性看在两家关系不错的份儿上收了作徒弟。
虞家夫妇了却心头大患,专心手头的生意,虞氏布行也是那些年以迅疾的速度发展了起来,虞少渊学了画,还时不时给家里的布行提供些新奇的纹样。
叫夫妇二人更为欣喜,本想在他十五以后便开始培养接手家中的生意,从徐家回来,结果他反倒是不愿意了,父子二人又爆发了一顿吵。
最后以学画和生意两不误为主。
但必须从徐府搬回来,奕或是在家中宿六日,在徐府宿两日。
虞少渊应了。
“儿子,方才我叫福倌叫你你怎么不应。”虞夫人浑身珠光宝气,头上的金钗还四只,一袭金丝蜀锦螺青对襟衫,手上的金镯子行走间轻轻碰着骨腕。
虞少渊面容随她,清俊挺拔,他坐起身,容色恹恹:“没事,就是没听到。”
“你父亲今日去布行寻店怎的没去,听福倌说你又去了徐府,那儿是有宝不成,成日不见你作画,就光往那儿跑了。”虞夫人坐在床边,笑着说。
“母亲,先前我师母是否和你说过我和皎皎的亲事。”虞少渊抓着她的胳膊问,“你当真同意我住徐府?”
虞夫人笑意一敛:“你师母是这样和你说的?”
“什么意思。”虞少渊糊涂了。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表面上寒暄罢了,你可是我们虞家的金疙瘩,虽说我们不是什么门第高的人家,也不需要什么门当户对,随你开心便好,但这住徐府不就是上门孙婿是入赘啊,这传出去你父亲那些朋友和客人不得笑话死。”
虞夫人不以为意,虞少渊却有些急:“那……”
“怎么,你师母可是要逼你入赘?”虞夫人警惕的问,虞少渊苦笑:“就算师母想,皎皎还不一定愿意呢。”
虞夫人暗暗松了口气:“皎皎那孩子乖巧懂事,我瞧着也是不错的,但虞家家大业大,上门孙婿做不得,你若实在想娶她,那边劝劝皎皎,虞家断不可能委屈了她啊。”
虞少渊没再听她说话了,倒头蒙着被子就睡。
宁离不知她的话引起了多大的波澜,很快便到了祭祖那日,画院众人均随圣上、朝臣一起同行至慈光寺。
太子和庸王随行在侧,包括谢阁老、薛太傅、孟岁檀皆随圣上在慈光寺的书房开了一个小朝会,在听过太常寺的人禀报完差事后圣上点了画院的人吩咐。
顺带给了他们一个命题,就次此祭祖以为核心进行创作,长卷也好、画册也行,要求笔韵高简,要求写实,立意独具巧思。
并给了他们五日的时间,要从中选一位头名出来升作袛候。
书房内挂着许多细笔画,均是为圣上所作,圣上一幅幅看了过去,突然停在一幅画前,指着一副泼墨戏荷图问:“这是哪儿来的写意画。”
卢湛英心头一咯噔,院体画之所以受人追捧自然是因当今圣上的喜好,那泼墨图异样独特,不知何时悬挂了出来,打眼一瞧格外醒目,只是方才不知为何,竟没有察觉。
宁离和云黛对视一眼,悬挂画作是他们二人的差事,他们记得挂在这儿是一幅细笔孔雀图,怎的变成了这幅泼墨图。
庸王眉眼上挑,唇角扯了扯:“这是哪个学生做的好事,当真是没眼色,整个崇青馆都知道父皇喜好细笔,把这样一副写意画挂出来是何意。”
卢湛英忙拱手:“圣上恕罪,大约是哪个学生没长眼,弄混了画作,臣这便叫人拿下另寻画作悬而挂之。”
说完便使了个眼色叫一旁的章严赶紧把画拿下来。
圣上却伸手示意,章严顿时一动不敢动,他仰头肃着脸仔细观摩这副画,隐在人群后的宁离后背已经被汗打湿,低垂着头连气都不敢喘。
孟岁檀侧凝着圣上的面色,也瞧不出什么生气与否:“谁做的差事?”
短短一句话,叫宁离和云黛二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是微臣。”
“是你们弄混了画作?从何处得来的泼墨图。”圣上转回身缓缓问,单听他的声音颇有威严,但宁离不敢抬头看,她硬着头皮道:“圣上恕罪,臣换的丹青并非是泼墨图,只是这戏荷图……确实是臣所作。”
她心跳声愈发大,跪在地上静静的等着发落,谢昶此时添油加醋:“你作的图说不是你挂上去的,谁信,微臣倒是觉着这画颇有借着特立独行,然后出头的意思。”
“画院内平日所授之课皆以细笔为住,这样的一幅画一瞧便是私下在家中随意练习之作,怎会在慈光寺中出现。”谢昶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所以,一瞧便是本人偷偷替换上去,以此达到剑走偏锋引起圣上注意的目的。”谢昶不疾不徐道。
“此言差矣。”孟岁檀出声否掉了谢昶的意思。
“圣上,拿一幅随意所作的写意画引起您的注意,这未免太过牵强,臣倒是觉得,兴许是有人故意偷画栽赃挂在这儿,想引起您的追责。”
孟岁檀意有所觉的看了一眼庸王和谢昶,无视二人难堪的脸色,声音坚定:“圣上明示。”
“好了,都别说了,不过是一副画作,没什么大不了的。”圣上面庞瞧不出喜怒。
这事一出,他没有再说下去的兴趣了,潦草说了几句便打发了众人,卢湛英手中拿着戏荷图,面色难看:“谁干的。”他环视众人。
在场却无一人出声,均噤若寒蝉。
“学正,说不准真的如谢阁老所言,就是宁离和云黛放上去的,我们岂能白白背锅。”一女郎嘀咕道。
宁离直视她:“你说我们放上去的,你可瞧见了?再者我们为何明知道圣上最喜细笔,偏要放一幅写意上去,还画的这般潦草。”
她又转头跟卢湛英说:“学正,虽说替换画作是我们的差事,但我们从未把画作挂在这儿,更何况那日也有许多学生看到了。”
另外一位郎君忙点头:“是,我作证,宁离挂的确实是孔雀图。”
方才说话的女郎又不满:“若是她后来又替换了图,你又怎么知道。”
众人争执不下,宁离蹙眉,不满她的搅混弄水,云黛便说:“你一嘴我一言都是猜测,不如叫大理寺的人来查。”
那女郎愣了愣:“可圣上都未追责,为何要惊动大理寺,你莫不是怕耽误了你们擢迁?”
宁离是画院的魁首不错,故而此次擢迁她最有可能,但云黛可对这个没什么所谓:“若换了你,难道不怕?明明不是我们做的,我们还不能脱罪了?”
“倒是也不必惊动大理寺。”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众人侧目去瞧,孟岁檀踏进了殿门,淡淡道。
宁离不知他卖的什么关子,不解看着他,孟岁檀提醒她:“圣上没有追究还是莫要大张旗鼓了。”
学生们纷纷说:“就是就是,圣上都没有追究。”
卢湛英看着众人起哄的样子便摆了摆手:“都散了罢都散了罢。”
殿内只余云黛和宁离,宁离忧心忡忡:“我们没做过便是没做过,怎的能任由旁人污蔑,这事犹如心头的刺,不拔掉日后还会出现。”
“就算要查也得等宗庙祭祖后再查。”孟岁檀凝着她,没有生气和呵斥,只是用商议的语气说。
宁离歇了火气,闷闷的嗯了一声。
孟岁檀看出她的不高兴,在她转身离开时跟了上去,卢湛英欲言又止,有些愧疚,但同时又愤怒,谁在他眼皮底下做这种事,还是闹到圣上面前,岂非拿画院所有画师的人头玩弄。
宁离察觉到孟岁檀跟在她身后,但是她拉着脸并没有搭理,浑身气鼓鼓的模样像只河豚,孟岁檀瞧了想笑,但是这种时候笑无异于火上浇油。
“别生气,又不是不让你查,只是等过些时候罢了,若你现在就大张旗鼓,叫旁人拿了你违逆圣上旨意的把柄,可就得不偿失,你说呢?”他的语气带着欲哄不哄的意味。
大约是他说话太温柔了,宁离总算稀的搭理了他一下:“我知道,我又非那种无理取闹之人,只是生气罢了,作贼之人若非只是想栽赃我也就算了,可画院还有这么多画师,又挑了快宗庙祭祖的日子,真引得圣怒下场……”
没想到她竟然这般考虑,孟岁檀竟多了丝欣慰。
“皎皎说的对,这样确实该查。”他忍着笑意说。
他突然唤她皎皎,宁离还有些不悦,转过身去叮嘱他:“你不要这样唤我,虽说那日你吃了我的兄长茶,但公是公,私是私。”
提及那日的事,孟岁檀笑意淡了几分,甚至隐隐冷了下去。
现在的他并不想真的叫宁离把他当兄长,就算徐老夫人摁头叫二人如此,那他偏生不会如任何人的意,他先前已想过,就算是宁离是别人的妻,只要他想,便夺得了,所以她最好不要嫁给虞少渊,这样二人还有可以转圜的余地。
“虞少渊上门,想也不可能的事。”孟岁檀冷斥了一声。
啊?宁离下意识反驳:“为什么不可能。”
此话一出孟岁檀脸更黑了。
“虞夫人素来偏爱这个小儿子,虞氏布行还要靠他来接手,怎么可能允许自己儿子作上门孙婿,也就你家祖母会信了。”孟岁檀嗤笑。
哦,这事本就是假的,宁离自然也不会在意虞师兄上不上门,反倒是注意到了别的地方:“你怎么知道?”
她狐疑的看他,虞师兄家的事孟岁檀知道的这么清楚。
孟岁檀在她打量下坦然道:“你中意的人家我自然会打听清楚。”自然是丘晏如同他说的。
孟岁檀又反问她:“你怎么看起来并不像很在意的模样。”
宁离眉头一凝:“在意啊,我当然在意。”
孟岁檀先前就知道,她很好懂,几乎心思都写在脸上,但在她说有喜欢的人时几乎气懵了头,便没去探测这事的真假。
他唇角的笑欲勾不勾:“那……若是虞夫人坚持不叫虞少渊上门,你待如何?”
“我……”宁离也不知道,细细想去,都是父母的孩子,但是也能理解。
“那我便不嫁了呗。”她想了想,怎么也说不出“那我便随他去”的话,岂非伤祖母的心,便是同孟岁檀故意对着干也不想如此,她丝毫没意识到她先前还说喜欢虞少渊的不得了,觉得他天上地下的好。
这不是她真喜欢一个人的样子。
孟岁檀深邃的眉眼凝着她,眸光闪烁,随后恍然大悟,笑意再也忍不住,轻笑出了声,俊美的容颜上笑意渐渐扩大,宁离呆呆的看着他:“你笑什么。”
“自然是高兴。”他说。
有什么好高兴的,她都被污蔑陷害了他竟然还高兴?宁离冷笑道:“那孟大人便赶紧回东宫高兴去罢,画院出了这样的事宁离没心情招呼您。”
说完她把人推了出去,啪的一声把门关上,孟大人高挺的鼻子差点被拍在了门板上。
宁离越想越气,在桌案前坐下摔摔打打的准备东西,却无意打翻了桌子上的荧粉,沾了一手,她啧了一声,无奈去寻去处荧粉的药水。
随即她身形一顿,缓缓的抬起了手,沉思。
她的那幅孔雀图为了展现尾部的纹理和秾丽,她特意用荧石入画,在尾部星星点点的撒了些,白日并看不出来,到了晚上会发出幽幽暗光,极为漂亮,像是夜明珠一般。
所以,那贼人定是白日动的画,其次他的手上必定沾了荧粉。
想到此,她恍然大悟,匆匆用药水去了荧粉后寻了云黛,云黛正恹恹的整理藏画,宁离蹲在她身边说:“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把前因后果道了个明白,云黛明白了:“所以动画的人定是手上沾了荧粉。”
宁离点了点头:“只是那荧粉在白日时并不显色,须得在极暗之处方得瞧出来。”
“可我们晚上皆在屋内,怎能揪出人来呢?”云黛苦恼问。
“我有办法。”宁离笑了笑。
祭祀要选择特定的吉日,祭祀前要进行沐浴斋戒,以达到敬畏,翌日,学生随画院的学正和袛候跟在朝臣和圣上身侧,记录这场重大的仪式。
每一日他们所记录的东西都要拿去给圣上观摩,以便后续进行壁画描摹和登记造册,供后世传阅。
宁离藏在人群中,卢湛英拱手禀报:“臣倒是有个提议,这些图日后都是要成为宗庙壁画,若是届时以荧粉入画,在夜色下簪星曳月,彰显神圣,白日也不会过多抢眼。”
圣上颔首,眉目舒展:“倒是个不错的法子。”
卢湛英掏出准备的图:“今日已经有学生用荧粉入画,尝试了一番,圣上您掌掌眼?”
圣上接过图,图上所作为一幅今日在慈光寺正殿稽首时的情景,圣上身上的衮服上以金乌、龙等纹样精致繁杂,他叫侍从吹了身旁的灯,霎时,图上的衮服犹似星子,熠熠生辉,瞧着确实神圣不可侵犯。
与此同时,殿内有二人的身上同时闪起了莹莹光色,夺去了众人的目光。
第47章
众人连带着圣上的目光都被吸引了去,殿内昏暗,却并非伸手不见五指,几乎所有人一下子便瞧见了是哪两个人身上的荧粉。
一人是画院的学生,叫柳进程,平日默默无闻,一句话也不多说,另一个就有些耐人寻味了,众人愕然的目光集中在庸王身上。
二人显然也没意识到自己身上会沾了荧粉,那柳进程是手上和衣衫上都有,庸王大约是因着换过衣袍,只手上有一些。
卢湛英大着胆子说:“陛下,臣突然想起,慈光寺书房内被人换掉的孔雀图便是用荧粉入画,因着这法子是宁离提出,且也就宁离一人所用,这柳进程手上有荧粉,是不是说明他触碰过这画。”
孟岁檀淡淡道:“陛下,臣倒是想问这柳进程身上有荧粉是做贼后一时不察,只是不知庸王殿下为何也有。”
圣上面色难看,他几乎一眼就明白了庸王参与此事,而庸王惊慌失措,不可置信的看着圣上,嘴唇嗫喏道:“父皇,此事有误会,儿臣没有。”
圣上直接问柳进程:“说,是谁指使你的。”
柳进程面色如死灰:“是……是庸王指使臣的。”
庸王暴怒,起身指着他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污蔑本王。”
圣上神色冷冷:“是不是污蔑一搜便知了。”
庸王脸色显而易见的更为慌乱,他拿那孔雀图纯粹是因为宁离,他要日日看着这图提醒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总有一日要毁了。
殿前司的人去了庸王寝居一搜,果然不出一刻钟那幅孔雀图便放在了圣上面前。
圣上扶着额:“看来先前的禁闭倒是没让你吃够苦头,从今日起,滚回你的庸王府,一切差事都不准插手,宗庙祭祖这样大的事也能让你耍心计,去刑部,自领二十大棍。”
庸王跌坐在地上,还想说什么却被殿前司指挥使却冷冰冰的站在他身前:“请吧,庸王殿下。”
宁离看着这一场闹剧,父亲因庸王而被贬,他如今皆是咎由自取。
小朝会散去后孟岁檀走在宁离身侧:“挺有出息啊,不错,恭喜你,离你父亲沉冤昭雪又近了一步。”
宁离笑了笑:“孟大人谬赞。”
得知她其实并不喜欢虞少渊,孟岁檀心里头跟浸了蜜糖一般,心情好,眼眸总是笑意盈盈,宁离对上他的眼眸一愣,深邃的眸子牵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就这么凝着她,神色莫辨。
“你……这么看着我做甚。”她倒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只觉怪异。
孟岁檀忽的抬手,指尖落在了她的发顶,宁离一惊登时要躲开,却被他攥着胳膊,不容置疑道:“先别动。”随即在她帽子上摘下了一片枯叶。
宁离不好意思地拍了拍头:“多谢大人,师兄还在等我我便先走了。”
他凝着宁离的背影,眸中具是势在必得,这些日子也怪他,被一个虞少渊弄得自乱阵脚。
孟岁檀回屋后薛太傅寻上了门来:“仲衍啊,总算把你逮着了,上次那盘棋还没下完,今日须得再战。”
孟岁檀淡笑:“自然。”
二人落座于树下,石桌上摆着棋盘,你来我往,棋势如势破竹,薛太傅头也不抬:“庸王如今自己作死,惹了圣上,日后殿下总算少了一大块拦路石。”
“谢昶还在,庸王就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孟岁檀落下一字。
薛太傅笑着摇头:“谢昶,太过刚愎自用,只是很会藏。”
棋局交锋一个时辰还未有衰落趋势,孟岁檀只觉口渴,便随手拿起身旁的茶盏仰头饮尽。
直到喝下才觉着不对:“这是……参茶。”
薛太傅闻言抬头:“是,那是下人为我泡的参茶,大补,你也尝尝。”
孟岁檀却已然神色难看,他的身子碰不得任何大补之物,平时连鱼虾等上火之物都少吃,大多吃一些清热泄火之物,茶水也不敢断。
“怎么了?”薛太傅觉出不对问。
“抱歉太傅,今日我可能身子不大舒服。”孟岁檀勉强道。
“你……莫不是喝不得这参茶。”薛太傅急问。
“是。”孟岁檀扶额道,次此宗庙祭祖怀泉并未随行,且离他毒发还有些时日,只是他一时不察,提前了日子。
“那赶紧叫太医啊。”薛太傅起身也顾不得棋盘了,忙不迭就要去给他唤太医,孟岁檀拉住了他,“不必,我多喝些清热败火的茶便好了。”
“我那儿还有些菊花茶,给你送来。”
宗庙祭祀须得持续三日,翌日,宁离随行经过孟岁檀身侧时他竟踉跄了一下,吓得她扶了他一手,但因着队伍向前她没有空问他,便歇了嘴抱着画具走到一侧。
眸光掠过孟岁檀时发觉他脸色苍白,眉宇阴郁,像生了什么重病似的,她垂下头没再管,专心的手头上的差事。
祭祀结束后,她迟疑的想着他帮了自己好歹象征性的问一下,便追了上去:“孟大人,你没事罢。”
孟岁檀回身望着她:“怀泉未曾随行而来,是有些不大舒坦,无妨,老毛病罢了。”
“能不能劳烦你帮我去问太医抓些药来。”他蹙着眉望着她,瞧着似是疲累至极。
宁离点了点头。
孟岁檀递给了她方子宁离便跑去了太医院,寻了太医正:“蔺太医,孟大人身子不适,劳烦您给抓点药。”她掏出了药方递给蔺太医。
太医接过方子随意一瞧,登时愣住了。
他露出一抹古怪的神色:“你说是孟大人的方子?”
宁离点了点头:“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这……方子下火清热,且都是极寒之物,好些药材都是太医院没有的,这是生了什么病需要用这般虎狼之药解。
“小宁大人,这方子里的许多药材太医院并没有。”蔺太医为难的说。
啊?宁离有些不知所措,她想到今日孟岁檀那状态怕是指不定什么时候来个御前失仪。
她拿着方子空手而归,在他的屋门前踱步几许后敲着他的窗户说:“大人,大人?”
“嗯,进。”屋内的声音莫名有些哑,与平时的大不相同,宁离推开门进了屋入目便是极为冲击的、赤裸着的上半身,她瞪圆了眼眸倏然转回身急道:“你……你怎么回事,还知道不知道廉耻了。”
孟岁檀眉眼恹恹:“我都这般了,方才实在没力气穿衣服了,你见谅。”
他的声音确实有些不大对劲,宁离因着看过极为有冲击的身躯尴尬到恨不得钻进地缝儿:“蔺……蔺太医说,太医院没有你要的药材。”
“想到了,我也不抱多大期望,你转过身罢,我披上衣服了。”孟岁檀微微叹了口气。
宁离缩着头转回了身,瞄了一眼,松垮的外袍披在肩上,大片大片雪白中透着红的胸膛若隐若现的袒露,她赶紧又别开了眼:“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她巴不得赶紧离开这儿,熟料她刚转身,就被叫住:“今日谢了。”
他神情淡漠,却隐隐浮现愧意:“次此出行太过仓促,怀泉有要事相办,本是每月十五服药,只是不知缘何提前了几日。”
宁离愣了愣回过身问:“中毒?所以这就是你时常生病的原因,还有屋内浓重的药味儿,那……孟府的人知道吗?”
孟岁檀看着她,反问:“你是担心我吗?”
“自然……不算吧。”这算担心吗?宁离觉得不是,她心里并没有为他而着急难受,充其量只是有些看不过眼,他帮了自己不少,她才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冷血人。
他闻言神色黯了黯:“嗯。”
“他们自然不知道,这种毒……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孟府重体面,我一直瞒着家中。”他抬手拢了拢衣襟。
“中毒怎么就不光彩了,又非你故意,到底是家人,怎么嫌弃你。”宁离纳罕,实在不明白中个毒怎么就不光彩了。
“因为,我所中之毒是情毒。”他唇角扯了扯,神情淡漠。
情毒?宁离愣了愣,不自觉反问:“情毒是何毒。”
熟料孟岁檀却意味不明的瞧着她,没说话,宁离觉出他大约是不想说,便道:“那……你不会死吧?”她试探问。
“会。”沉默了一会儿,孟岁檀他说。
宁离悚然一惊,这么严重:“那……那还是叫太医来罢。”暂时没有药,好歹把命吊着。
“不必,太医来也不会有用,你走吧。”他摇了摇头,神情痛苦了几分。
他这般,宁离委实不知该如何是好,总不能眼瞧着他没命吧:“不行,还是得叫太医来。”
她再任由孟岁檀拒绝,寻了蔺太医来,蔺太医关上了屋内,说让宁离在屋外等着,宁离懵懵的点头,随坐在台阶上托着腮。
一边复杂的感慨,她也没想到二人如今能这般坦然,她确实彻底放下了,以前知道孟岁檀生病却不告诉她时她还赌气了许久,后来便是担心,但孟岁檀还是瞒着她,直到现在,突然得知了原因。
她倒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也不知他怎的好端端的告诉了他。
只是等了一会儿屋内传来痛苦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半响后蔺太医出了门:“这毒……太过复杂,我平生从未所见,实则解毒方法倒也简单。”
蔺太医神色复杂,宁离却惊讶不已:“若是简单,怎的还不解毒。”
“这全看孟大人自己,大约是大人太过洁身自好,品行端正,故而才不愿用那般方法。”蔺太医摇了摇头。
不知怎的,宁离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脸涨的通红,原来要……那样解毒,且听蔺太医说孟岁檀并不愿意这样解毒,故而哪怕一直忍着、吃药也不愿这般随意。
“那……那怎么办啊。”宁离磕磕巴巴问。
“哦,这你便别管了,听大人说此次是误饮了参茶导致的发作,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蔺太医也是老脸通红,“我先去帮他配点儿药缓和一下。”
他支支吾吾说了一通宁离也没明白,眼看着蔺太医迅疾如风的离开了院子,她进退不得,不知该进去还是该回去,想了想,蔺太医说回去配些药,那她便在外头候着,待蔺太医回来后再走,随后她继续翻看着画谱。
屋内静悄悄的,宁离生怕屋内人没了性命,隔一会儿便在门框上听一听屋内动静,确保他活着。
第三次时,屋内突然传出了奇怪的动静,宁离以为他是难受至极,刚欲开口,屋内的孟岁檀却发出了一声闷哼。
是打着弯儿的一声喘息,从喉头深深泄出的余音,声音极为低沉,宁离霎时呆如木鸡,木然的离开了门口,坐在了台阶上,久久回不过神。
她就多余听那一下。
直到蔺太医回来,她才如游魂般回了自己的屋子,云黛瞧着她没了魂儿的样子,摆了摆手,宁离愣了一下:“怎么了?”
“我才要问你怎么了,你怎么喊你都没反应,出什么事了。”
“没事,我就是在想……想圣上留的命题该如何进行。”宁离含含糊糊的说。
云黛也在发愁,把自己的线描给宁离看:“你帮我瞧瞧,可有哪儿不合适?”
宁离赶紧强迫自己从方才的尴尬中抽身出来,便替云黛开始分析图。
……
翌日,孟岁檀并没有随行,想来是因为身子不舒服告了假,宁离也没去看他,一来那日的事太过尴尬,二来这样的毒确实让一个女郎去关心不大合适。
她问了一嘴蔺太医性命无忧便没再了。
直到最后一日回宫时,孟岁檀才现身,瞧着气色还是不怎么样,但比前两日好了些,圣上慰问了他几句,太子也低声询问,孟岁檀均说无事。
宁离瞧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回程的路上,二人频频擦肩而过,宁离却始终没跟他说一句话,直到她被他拉住。
“大人,可有何事?”宁离佯装坦然问。
“那日你听到了。”孟岁檀直白的问了出来。
宁离后背至头皮都泛起了一层灼热,他是怎么这般直白的说出口的,她震惊的望着他:“你……你在胡说什么。”
“怎么,敢做不敢当?”孟岁檀淡淡反问。
“孟大人未免太忘恩负义,昨日亏我还怕你丢了性命,好心帮你叫了太医,你就是……就是这般对我的。”她咬着唇,气愤道。
“我如何待你了,这般生气做甚,无妨,这豆腐吃了便吃了罢。”他挑了挑眉说。
“什么豆腐,你别乱说。”宁离不可置信,他竟这般不讲理。
“我难道说错了?你听了我的墙角,知道了我的秘密,该是我担心才是。”孟岁檀眼见人要炸毛了,放低了姿态。
“还请小宁大人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宁离冷冷道:“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你放心好了,我没那么嘴碎。”说完便急匆匆上了马车,似是逃离什么似的。
孟岁檀看着她的背影,眸色幽深。
回宫后,宁离随师兄们整理此次宗庙祭祖的画册,把他们都用锁线订装订了起来。
画院重回忙碌,虞少渊再上门来已然是几日后,宁离倒是好奇:“师兄怎的许久不来,算算已经有十来日,可是家中生意繁忙?”
虞少渊苦笑:“是,布行声音正是忙的时候,我母亲拘着我看账巡视铺子。”
宁离表示理解:“画院近日也忙。”
看着她全然没有被干扰的模样,虞少渊心头一阵酸涩,他喜欢她,却不敢说,他是瞧见孟岁檀的后果,他亦怕没有了在她身边的资格。
“女郎,这是给您的帖子。”阿喜看到虞少渊在,有眼色的没有提及来人,宁离接过一看,帖子落尾是孟岁檀,说宿谦已经得了邹云山妹妹的下落,邀她一叙。
虞少渊凑过来一看,顿生醋意:“就算是表兄,怎的一天到晚缠着你。”
宁离奇怪:“他何时一天到晚缠着我了,这是公事。”她把邹云山的事给虞少渊解释了一通。
“原来他还活着。”虞少渊也不会乱吃飞醋,当即就要和她一同去。
三人在望京楼汇合,孟岁檀原想着把人唤出来后顺带一同去谢府附近瞧一瞧。
结果待他抬头时看见进来的二人,眼皮微微下压,一动不动的凝着虞少渊。
虞少渊拱手:“孟大人,听闻皎皎院考被陷害有了进展,大人应该不会介意我旁听罢。”
孟岁檀淡淡一笑:“不会,坐。”
“宿谦今日给我传信,邹云山的妹妹关在谢府的密室中,倒是无性命之忧,只是若要营救只怕有些难度,邹云山的妹妹是关键的人证,我会叫人留意,只是若是想进谢府摸清大概情况,还需从长计议。”孟岁檀不急不缓给二人说明了情况。
小二上菜时,孟岁檀俨然占据了主位,淡然的给宁离恰到好处的关怀,哪怕虞少渊的献殷勤也没有叫他有丝毫的不稳重。
仍旧不急不缓。
“她不爱吃芹菜。”孟岁檀忽的说,桌上有一道芹菜虾仁,见虞少渊用公筷给她夹了芹菜,他忽然道。
养了她这么多年,点点滴滴的习惯他自然全都知道。
虞少渊一滞,沉默了半响,脸色不大好看,又把芹菜夹了出来。
更锥心的是,他又说:“她爱吃鱼。”
桌上只一道松鼠鳜鱼,虞少渊颇为气不顺,进退不得,不夹显得自己小心眼,夹了显得自己太过被牵着鼻子。
宁离为了给虞少渊递台阶,自己伸出筷子夹,结果虞少渊更有些不舒服。
望京楼的菜色一如既往的好,一顿饭吃的食之无味,不巧的是虞少渊用过饭后被虞府的人急召了回去,他不情不愿离开时叮嘱宁离:“早些回府。”
宁离点了点头,待虞少渊走远,孟岁檀说:“对了,谢太傅马上就要过寿辰了,可否陪我挑一幅字画赠予他。”
他神情很诚恳,并没有别的意思。
“你何时连挑字画都要……我记着你的藏画只多不少,还轮的着特意去买?”倒不是她嘲讽,孟府的藏画确实多,不乏有孟致云的学生上门赠予讨好,他更是孟少傅,字画这种,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说来无奈,薛太傅的喜好较为特别,你可知前朝画师李维。”孟岁檀略扶额道。
李维?不是那个奸臣李维吗?他在前朝搅风弄雨,亦正亦邪,无人可以看透他的性情,这样一个遭人恨的臣子,在书画方面的造诣却无人可比,乃当世大儒。
“恨不及作品,他的丹青超脱于世,确实与他本人有很大的区别,没想到薛太傅的喜好格外特别。”宁离诧异之余又觉得很正常,便是徐秋锦实则也是对他格外欣赏。
“但他的东西很多早就已经绝迹,你想去何处买。”宁离有些莫名的问。
直到孟岁檀带她去到了口中所言的地方,宁离无言道:“拍卖行?”
“是。”他负手而坐,伸手示意宁离也坐下:“这个地方并不为人所熟知,我也是偶然得知,这儿时常买卖一些明面上不得买卖的,我从熟人那儿打听来李维的画会拍卖。”
宁离环视周遭,很简陋的地方,二人间甚至都没有桌子,只能随众人围坐在圆桌前。
台上拍卖开始也很简陋,叫卖声却一点都不稀稀拉拉,反而热火朝天。
什么茶盏、墨玉观音、字画比比皆是。
直到拍卖人喊了一声:“接下来是宁絮的苍山息影图。”
叫卖的人仍旧是此起彼伏。
宁离却犹似雷劈一般僵在了原地,她听到了什么,宁絮,她的爹爹的画在拍卖。
画卷徐徐展开,美轮美奂、仙姿飘渺的画作引起了一阵轰动,宁离死死地瞪着那幅画。
台上的画从一百两炒到了三百两,算是天价字画,宁絮到底是出任过画院学正多年,在民间是具有一定影响力,当时也是引领风尚的画师。
身体内叫嚣着声音让她买下那幅画,但是今日出来完全没想到需要这么多的钱。
孟岁檀静静的凝着她,唇角笑意勾起:“四百两。”
第48章
宁离结结实实愣了一下,她转过身瞧他,孟岁檀淡笑着继续加价,直到以六百七十两的银子拿下这幅画,而后李维的画又画了几百两银子。
拍卖结束后,主家把画呈到了二人手上,宁离呆呆的接过画卷,随后抱紧,低声说:“谢谢你,孟大人。”
“不必,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孟岁檀轻咳了一声,她想要任何东西他都会为她摘了来,区区一幅画罢了,宁絮对她那般重要,就算今日不拍下,宁离也会自己去寻买家把画买回来。
“还请孟大人稍后随我回徐府,我取钱给你。”宁离看着他说。
孟岁檀没有拒绝,以他们二人如今的关系,她绝不会平白收自己的好意。
他眉目微挑:“你的谢谢就这般简单?”深邃的眼眸尽显温润,筋骨修长的指节搭在桌上,轻轻的敲着。
“那……大人想如何。”她不假思索问。
“没什么,只是记得你似乎还欠着我一幅画,不如就过几日可好?”他浅笑着,眸色中蕴含着无限的意味深长。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她干脆应了下来:“好。”
“地方……”他说到这时顿了一下,宁离无故悬起了心,孟岁檀便说:“就在画院如何?”
宁离闻言轻松了起来,没什么心思的应了下来,抱着画卷和孟岁檀离开了拍卖行,回到徐府她从爹爹给她留得私库中取了银子,但因着金额太大,要装一个大箱子,惊动了徐老夫人。
“这是做甚。”她看着宁离让人把白花花的银两往箱子中装,疑心她被人骗了。
宁离解释清楚,徐老夫人才放下心,转而又升起新的危机:“你今日和那孟大人出去了?”
“是,有公事要商议,虞师兄也去来着,只是中途被虞夫人唤走了。”她没什么心眼子的说。
徐老夫人这才放下心,为了表示感谢,她叫人把箱子抬上了孟岁檀的马车。
“孟大人对皎皎的事费心了,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徐老夫人笑着说。
“应当的,老夫人不必客气,既然我喝了她的兄长茶,那她的事便是我的事。”他一改先前谦和的姿态,仍旧是强势到不会退让。
仿佛那一日只是他做出来诓骗老夫人的模样。
徐老夫人愣了愣,笑意有些古怪。
“晚辈还是要事,便先走一步。”他恰到好处的把握着分寸,姿态平和,甚至牵起了一丝笑意冲着老夫人笑了笑。
饶是老夫人再淡定,也不免被他那张脸晃了一晃,还暗自想,她的八徒弟果真在容色方面输的结结实实,随后不免忧心,皎皎应当不是那种见色起意之人罢。
三日后,他给丘府递了拜贴,丘尚书应邀前来,因着丘尚书颇喜爱看戏,二人便约在了京城有名的戏园子中。
“贤侄今日怎的有空唤我来瞧戏了。”丘尚书瞧着并不像兵部尚书,倒像是个文弱书生,五官与丘晏如隐隐神似。
“丘世伯可知丘晏如回京了。”他给丘尚书斟茶,却见对面的丘尚书脸一瞬间便冷了下来,他甩了甩袖子冷哼一声:“所以,孟大人出来是替他当说客的。”
他甩了冷脸,但孟岁檀却没有生气,只是淡淡笑了笑:“世伯何必生气,那事已经过去了许久,您的儿子已经故去,丘家也就这样一个独苗苗,你就是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啊。”
丘尚书冷冷道:“孟大人的话说的好生容易,死的的不是你家人,你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这畜牲觊觎兄妻,瞧着晏林身子骨差,巴不得他早死,待晏林去后更是恨不得昭告天下一般强掳了嫂嫂。”
“这般卑鄙龌龊,我们丘家没有这个子嗣。”
“您消消气,我说些心里话,若是为了丘家的荣耀,区区儿女情长的事算不得什么,丘家无后,想来丘家的列宗列祖怕是不想看见这样的事,丘家数代入兵部,分散在各个支点,这门手艺也是要往下传的,丘晏如学画数十年,兵器图纸信手拈来,丘家如今怕是没有比他更出色的人了。”孟岁檀目光灼灼的紧盯他。
丘尚书被他点明了事实脸色难看,孟岁檀又不疾不徐道:“何况,丘晏林去世前他们二人并无干系,是丘晏林去世后丘晏如才这般行事,还是说您实则在意的是丘晏如见死不救的孩子。”
“孟大人果然都知道。”丘尚书嗤笑一声。
话说的足够明白,孟岁檀不必再多说什么,二人心怀鬼胎的继续看戏,丘尚书离去前态度瞧着倒松动了不少,没有再朝着他放狠话。
孟岁檀送走人后叫怀泉把今日的话如数转达给了丘晏如,本欲转身离去,却意外碰上了熟悉的身影,虞夫人同一名陌生的女郎下了马车相携而来。
虞氏布行的老板娘他早就差人打听过,模样也与虞少渊长的颇像,他一眼便认了出来,眼下正热络地牵着那位女郎,笑意晏晏的上了楼,同他擦肩而过,那女郎瞧着像未出阁的人家,敏锐如他几乎一眼便察觉出了不对。
“慢着,叫丘晏如把徐老夫人想方设法约到这戏园子里,就说来听一场好戏。”孟岁檀改了主意,吩咐道。
怀泉领了命,如数转达给了丘晏如,丘晏如虽不知他卖的什么关子,但也叫阿寰和徐老夫人以及宁离一同去听了戏。
今日的一出游园惊梦确实很符合徐老夫人的喜好,丘晏如带着几人事先去往某人安排好的地方,在二楼最好的位置,茶点、瓜子已经安排好了。
“许久未来看戏,倒是有趣儿。”
阿寰显得很高兴,时不时的指着下头同宁离咬耳朵,丘晏如看着她比先前鲜活了许多,眼中的柔色快溢了出来。
二楼的座儿是拿屏风处处隔了出来的,候戏的间隙,旁边屏风传来一声熟悉的笑声。
“哎哟,素素,你可真是会说话。”虞夫人被严素素逗的乐开花,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
“可惜啊我那小儿子今日去巡视铺子,不然你们二人见一见,定会觉得性情相投,日后啊你做我的儿媳,再合适不过了。”虞夫人拍着她的手,怎么看怎么喜欢。
严素素家亦是从商,严家是京城内开染坊的,与虞家素有合作。
徐老夫人听着耳熟,半响,笑意缓缓消失,她起身绕过了屏风看到了说笑的二人,眼睛蓦然瞪起:“虞春鸳。”
她直呼其名,虞夫人吓了一跳,豁然起身,那模样像是在偷腥的猫,面上闪过一丝慌乱。
“徐……徐姨母,您怎么在这儿啊,也来听戏。”虞夫人慌乱过后,自然又回到了面庞,她笑着去拉徐老夫人的手,却被徐老夫人甩开了手:“你放才说要她当你的儿媳,我可都听到了。”
虞夫人见她如此,又是尴尬又是为难,宁离跟着徐老夫人过来看着这一场景,虞夫人自宁离认回来后还未见过,这么冷不丁打眼一瞧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小女郎。
“祖母,怎么了?”宁离去拉她的手,奇怪的问,虞夫人听她这般唤才回过神儿:“这……就是皎皎罢,哎哟,真是俊俏。”
巴掌大的小脸,清丽绝容,黛眉一蹙,烟波横生,身上一袭水绿色襦裙,青丝拢于脑后,扎了一根红色的发带。
严素素好奇的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女郎,心头生出了一些不悦:“婶母,这几位是何人啊。”
徐老夫人冷哼一声:“我是虞少渊的师母,我倒是不知虞春鸳,你何时有了别的未婚儿媳,这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啊。”
虞夫人到底是做生意的,崇尚以和为贵,当即就说了几句好话去哄徐老夫人,徐老夫人也并非不讲理之人,眼看着不少人探头过来瞧热闹,便也坐了回去。
只是一场戏下来,听得心不在焉,折子戏结束后,虞夫人送走了严素素,好声好气走了过来:“我们回府说。”
几人便回了徐府,徐老夫人一进屋便质问她:“当初我们二人说的好好的,老八的婚事就与皎皎定了,你也应了下来,怎的如今又返回,我虽看着老八长大,但也不不能任由你们这么溜。”
虞夫人被她这一番呵斥的有些没脸,勉强笑笑:“姨母,不是我说,我本是赞成皎皎和少渊的婚事,但这上门……便有些强人所难了吧。”
徐老夫人明白了,合着是因为这个,她原以为老八在徐府都待了这么些年,早就已经不说这些了,是她想多了,遂心平气和:“既你不舒服,当时便该说出来,这样应了这家,又误了那家,岂非脚踩两只船。”
虞夫人这事确实做的不地道,也不敢争辩:“这事是我的错儿,但与少渊没关系,他不知我的这些举动。”
听到虞少渊不知道,徐老夫人脸色好看了许多,而后没说几句话便打发了虞夫人离开,宁离听完这一事,顿生无奈,原是这事闹出来的误会。
“祖母,我看这事算了吧。”她试探的问,正好这事也是个契机,干脆叫二人的羁绊解了开,免得耽误了虞少渊的正常亲事。
徐老夫人因着自己冒失的举措愧疚不已:“皎皎,都是祖母的错儿。”
皎皎哭笑不得的安慰着哄她。
好些时候了,徐秋锦慢吞吞的过来问发生了何事,徐老夫人登时开始跟他大吐苦水,宁离见状忙离开了屋内。
虞少渊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虞夫人也没敢告诉他,待再上门时他发觉徐府的气氛怪怪的,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是聂青澜轻咳一声,把他叫到一旁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不可置信的解释:“师兄,这事我完全不知道。”
“知道你不知,师母也没打算怪你,你该来还是来,只是与皎皎……还是保持些距离罢。”聂青澜拍拍他的肩膀说。
虞少渊一脸沮丧:“我知道,其实皎皎对我没那个意思。”
“你母亲也是为了你好,回去好生说,莫要撒气。”
他没说话,这种蒙骗他的法子为了他好,简直置他于不义,虞少渊憋着气还是应了师兄,转身大步流星的回了家。
……
五日的时间一到,画院的学生把画呈了上去,供圣上评选。
令人意外的是,宁离这次并非是头名,头名是另一位默默无闻的学生,成日有些孤僻,喜好钻在藏画阁内,随后也顺利的升作了袛候。
宁离虽知道人有赢有输,况且这也只是一次普通的考核罢了,但她仍旧有些焦躁,头名的坏处便是你但凡得了头名,只要掉下去,必定会越来越难受。
卢湛英安慰她:“不过是一次考核罢了,你莫要太在意,做好份内时便好。”
宁离点了点头,有些闷闷不乐,她想问头名借次此的丹青观摩,谁料却遭到了拒绝,那人一脸警惕分明是怕她打什么歪主意。
宁离有些无言,遂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这事传到了孟岁檀的耳朵,怀泉担忧问:“君无戏言,可依小的看,画院里怎么从未听过有比宁小娘子还厉害的学生,若是有怎会现在才被发觉。”
他没再说下去,他觉得宁离分明是被圣上敲打了,可圣上缘何要这般。
孟岁檀却摇摇头:“敲打她有什么用,圣上无非就是觉得画院的官位均被徐老先生的弟子一个个占据,与他最初想吸纳天下有才人的想法有悖。”
“技法为上终究不是什么益事。”孟岁檀想起太子随意和他说的话,圣上说画院的那几位技法出神入化,登峰造极,可于旁的却是有所欠缺。
“她还需要旁的历练,宁离就像是一块璞玉,玉质上乘,无甚杂质。”他出神的想。
晚些时候,为着搭救邹云山妹妹的事孟岁檀把已经回家的丘晏如唤了出来。
“你二叔如何?可有为难你了?”孟岁檀给他斟茶问。
丘晏如淡笑:“自然不会,他刀子嘴,豆腐心罢了,虽说嘴上不好听,但心地还是善良。”
“阿寰呢?阿寰也回去见?”孟岁檀哪壶不开提哪壶,索性丘晏如懒得搭理他:“我并未告诉她,待过些时日再说,你今日唤我出来可不是为了喝茶罢。”
他单刀直入的问,孟岁檀也没再打马虎眼了,便说:“我想叫你帮我个忙,我想叫丘尚书走一趟谢府,帮我瞧一瞧何处有密室。”
丘晏如听后像听了一个笑话:“你在发什么疯,去谢府瞧密室?是嫌仕途太顺畅了不成。”
“伯行,丘世叔通晓机关密门,里面藏着一个重要的证人,日后对扳倒庸王和谢昶有决定作用,放心,不必丘世叔动手,救人的事我还会安排,不会牵扯到丘家。”
孟岁檀目光灼灼的看着他,丘晏如唇边温润的笑意冷却,似乎陷入了沉思,半响后:“我会转达你的意思,至于成不成,不关我的事。”
“多谢。”他笑笑。
丘尚书很快就回了话:“押送粮草的名额中,加上丘晏如的名字,他须得去了浔州历练一番,才配得接手丘家的事务”孟岁檀应了下来。
翌日,丘尚书便递了拜贴去谢府,他下了马车后有些愕然,心头怪怪的,谢府阖府上下肃穆,连下人都不敢多说一句话,他虽好奇但识趣的没有多问。
他来也顺带询问了一番押送粮草的注意,往常也是他在兵部统筹协调,都是谢昶接手差事,他也没什么经验,也算来此有意无意试探。
谢昶自然知道孟岁檀接手了差事,一山更比一山高,他早就觉得孟岁檀翅膀更硬后,不听他的控制,加之二人撕破脸皮在公事上势必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先是路运,而后水运,水易发霉,那污水从角落渗进,这倒是叫我印像深刻。”他似乎感慨道,丘尚书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忍不住问:“然后呢?”
“没什么,丘尚书怎的来问这个。”谢昶终于落在了好奇上,丘尚书拿出早就打好的腹稿:“今年差事大约是要落在旁人手上,往常大人负责,下官自然放心,若是别人,少不得要操心。”
谢昶笑意淡了淡,眸中阴鸷扫过。
从谢府出来,丘尚书便凭借着记忆绘下了谢府的图纸,按照正常来说,密室这种地方不会设的极为巧思,除非主人疑心极重。
而谢昶是个很自大的人,丘尚书刚开始设想了几处地方,今日一去后按照记忆把陈设列出,细细推敲与正常不一样的地方。
果然被他找到了一处。
丘晏如把图纸摆在孟岁檀面前:“这是我二叔连夜画的,他确实找到了一处地方,他发觉谢昶的书房挂着一处阴阳五行的图,又见他桌案摆着道德经,他又时常出入道观,家中不少事物都用三来作设。”
“例如一处庭院有三间屋子,屋内有三把椅子,墙上挂着三幅丹青,只是,在谢府藏书阁的架子上有四瓶花瓶,这很不对劲。”他语气不急不缓道。
孟岁檀大约明白了:“我知道了,多谢。”
“不必,若是你能再说服我二叔允我进祠堂祭拜父亲便更好了。”二人的联系奇妙的用这你来我往的利益微妙的维持了平衡。
孟岁檀不置可否,虽说他嘴上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但不否定便意味着他会放在心上。
宁离晚上下值回府后便进了屋,刚关上门转身便被立在屋内的三道人影吓得差点叫出声,孟岁檀及时捂着她的唇,食指竖于唇中,眸色示意,宁离不高兴的扒开了他的手掌。
孟岁檀遗憾的收回手,宁离颇为气急败坏:“你怎么在这儿。”不光是气他吓自己,更是又惊又怒,他凭什么不经过她的允许强行在她屋内。
滚字捻绕在唇舌中时,他默了默,让开了身影,椅子上缩着一道小身影,垂着头被怀泉扶着,怀泉似是没这般照顾过女郎,一只手僵直可笑的扶着那女郎的肩头。
“这是……”宁离迟疑的看着问。
“邹云慧。”孟岁檀言简意赅,宁离登时看他:“人救出来了。”
“是,只是本打算把人带给邹云山,只是她发烧了,邹云山待的地方在山上,这么远的路,这小女郎年岁还小,怕是受不住。”他面不改色的让开了身。
果然,宁离面上的不高兴消逝不见。
她急忙上前接过人,怀泉松了口气退到了一旁,那道小身影披着厚厚的大氅,露出尖尖的下巴,小脸烧的通红,大约才十一二岁的年纪,嘴里喃喃的阿兄。
细若蚊蝇的两个字叫宁离愣了一下,随即说:“劳烦怀泉大哥叫阿喜去煮水来,再去叫个大夫来。”
怀泉应了后便出门去寻阿喜,阿喜冷不丁见怀泉突然出现,惊得手一抖,半大的番薯摔在地上,怀泉三言两语解释清,阿喜手脚利索,煮了热水,又煮了点粥。
大夫来的快,怕是怀泉在路上便顺带叫了,把脉后说这小女郎有些营养不良,忧思过重,又成日担惊受怕心情郁闷才生了病,要想好得费些时日。
随后开了药便走了,阿喜忙去拿着药方抓药、熬药,邹云慧死活闭着唇不喝水,宁离只得试着捏着她的唇往里喂,但她大约是这些时日被人硬惯形成了习惯,下意识就要咬唇边的手。
千钧一发之际,旁边伸出了一只手,被邹云慧重重地咬下,渗出了点点血迹。
宁离惊得登时就去扒他的手,索性邹云慧正在生病,也没什么力气,很快便松了开,孟岁檀虎口处有一圈深深的牙印,殷红异常。
但他却只是轻轻蹙了蹙眉,把手掩在袖中:“待会儿叫怀泉捏着她的脸,你往进灌药。”
宁离点了点头:“大人,你的手受伤了,还是尽快包扎罢。”
“小伤罢了,不必管它。”孟岁檀却不以为意,但宁离却心里头过意不去,秀美拧了起来,嘀咕:“若是感染了可如何是好。”
孟岁檀唇角勾起:“我一只手没法子,那便劳烦小宁大人了。”他把手递过去,好整以暇望着她。
那模样,似乎是非她不可,一抹后悔顿时划过宁离的心间,早知她便不多嘴了,她就不信,怀泉回来了他还不让怀泉提替他包扎。
第49章
但,她看着虎口触目惊心的伤痕,撇了撇嘴闷闷的哦了一声,便回身去找药箱。
孟岁檀把手放在桌上,方便她包扎,视线却不动声色的流连过她的脸庞,垂眸敛目,睫毛很长,鼻子挺秀,唇很红饱满。
宁离给他手上打了个漂亮的结,很复杂,要解开得费些时辰,她为自己的小计谋而略略有些得意。
因着他们几人是突然造访,徐府的其他人并不知道,阿喜大晚上的同厨房撒谎说宁离饿了,想吃夜宵,偷偷端了些粥食和小菜。
孟岁檀盯着他的虎口看了看:“可否劳烦小宁大人喂我用饭。”
宁离别过头,面色排斥抗拒:“不可……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你伤的虽是右手,但左手努努力也是可以用的,亦或是待怀泉回来再吃也不迟,若是粥凉了也无妨,我叫阿喜去温一温。”说到这儿,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你是怎么进的徐府。”周遭那么高的围墙他们从何处进来的。
孟岁檀一滞,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好半响才说:“你自然是知道的。”
宁离面无表情:“你伤了手,还能翻出去吗?”
孟岁檀浅浅一笑:“不能。”
看着他那张俊脸,清浅的笑意晕开,本是极美的一副画面,宁离却手痒痒的很,她遏制住想打人的行动,告诉自己,这好歹是为了帮她才造成的结果。
“东厢房还空着,孟大人劳烦移步。”她硬邦邦的说,也不管他饭食吃不吃的上,趴在床边看邹云慧去了。
一夜过去,她退了些烧,但还是会反复,药得持续着吃,估摸着还得再住两三日,天色还没亮的时候,宁离便隐约听到东厢房屋门打开,脚步声离去的声音。
大约是去上朝了,宁离想到一半儿又抱着被子睡了过去,丝毫没意识到翻进来的孟大人明明手伤了,又怎么翻出去上朝的。
画院点卯后,卢湛英把学生都召集起来开了一个小会,说圣上打算派遣人马去浔州寒云城,一则要去押送粮草和兵器,二则需要画院的人手跟着去随行去绘制测量舆图。
“你们谁想去?”卢湛英环视了一圈,“现在暂且定下领头去的是黎待诏,你们呢?好生考虑一下,虽说条件艰苦,但是能学到不少东西。”卢湛英语重心长道。
只是这群温室长大的学生面面相觑,对未知的行程而犹豫。
“给你们三日考虑,若是没人去那便抽签。”卢湛英摆了摆手让众人散去。
宁离若有所思的兀自出神,云黛撞了撞她:“你在想什么,莫不是想去?”
“你不想去?”宁离回头问。
云黛摇了摇头:“不大想,浔州离这儿太远了,还不知要去多久,我还是呆着京城罢。”
宁离闻言垂下了头,如今的生活确实是她梦寐以求,只是她也想出门去瞧瞧,祖父说一个画师能作出的画取决于他走了多远的路,见过多少的东西。
这些师兄们无一不是出去游历过,现如今就是一个很好的锻炼的机会。
她怀揣着心思回去先同徐秋锦说了她的心思,徐秋锦思衬了半响后:“你有你的主意,我不会去干涉,但你要去同你祖母说明白。”
宁离笑道:“多谢祖父。”
她没有冒冒然的去说,而是陪着徐老夫人烧菜时拐弯抹角的提起,原本徐老夫人很高兴她陪着自己,一听原来是为了这样的事,当即笑意缓缓敛尽。
“你父亲离开了我,现在连你也要离开了。”徐老夫人唉声叹气,宁离当即心软道,“祖母,皎皎会回来的啊,只是走几月罢了,何况还有黎师兄带着我,不会有事的。”
徐老夫人没了做菜的心思,摆摆手回了卧房,王嬷嬷拦着宁离说:“女郎让夫人好生想想,莫要逼得太急,实则老夫人也不是不同意女郎去,只是年纪大了难免忧心,得给她些时间接受。”
宁离点了点头,晚上时亲手煮了一锅粥叫王嬷嬷送了过去,只是粥里还带着淡淡的糊味儿,她自己却没发现,徐老夫人一尝便有些感慨。
但第二日时却出了件意想不到的事,丘晏如带着阿寰来跟徐老夫人辞别,丘晏如已经同丘尚书见过了面,虽说不算剑拔弩张,但也是互相看不顺眼,恰逢圣上派兵部去往浔州,丘尚书说若他想回归丘家,那便去浔州历练些时日,丘晏如干脆的答应了。
徐老夫人一听便转达了宁离的意思,丘晏如有些诧异,但实际说:“她若是想去,那不乏为一次历练,左不过叫阿寰与她互相照应。”
他这么说徐老夫人放心了,有女郎家陪着总比师兄随行靠谱,这么一来,担忧没了,只余不舍。
三日期限一到,宁离率先告诉了卢湛英,他没有多大的惊讶,便爽快的添上了她的名字。
其余人是抽签抽出来的,云黛如愿以偿的待在了京城。
没过多久圣上便传来旨意说行程定于五日后出发,宁离兴奋之余同徐老夫人准备出行的东西,孟岁檀又神出鬼没的出现在屋内。
“听闻你也要去浔州。”孟岁檀装死不在意地垂眸瞧她。
宁离敏感的抓住了也这个字眼:“怎么,你……”
“我受命圣上,乃是次此差事的押运官,你……归我管。”最后一句话压低了声音,他微微倾身,眼眸深邃,尾音带着不已察觉的上扬。
宁离对上他的视线,头皮一瞬有些发麻,她退后了几步:“什么管不管的,我随我丘师兄和黎师兄走。”
他自然知道丘晏如要去,这倒是好事,他正发愁届时黎从心围在她身边该如何。
头顶蓦地传来一声轻笑:“我知道,你急什么。”
“谁急了。”这人怎么倒打一耙,她蹙起了眉头,有些烦闷。
“一路上很苦,要先陆路,然后是水路,可能会遇到旁的麻烦,亦或是……性命攸关,这你也不怕?”他语气不易察觉的带了些笑意。
宁离别过了脑袋:“怕不怕的又不关你的事。”
听他这般说,她确实有些发怯,但押送的队伍壮大,出了事也无需她顶到前头,便担忧也少了些。
“你还有何事?”
“邹云慧的烧已经退了,我得把人送去邹云山身边了。”孟岁檀淡淡的笑着,神情颇为随意道,全无先前说教的意思。
宁离闻言点了点头,屋内小女郎大约是元气大伤,醒了也不哭不闹,只是警惕的看着他们,宁离及时解释说他们是救她的,要把她送回阿兄身边,邹云慧才放松下来。
孟岁檀又悄无声息的进了徐府,宁离看他去了院子后转身被立在身后的身影无声无息的惊了一下,脱口而出:“阿寰,你怎么在这儿。”
“你师兄在拾掇临走的物件儿,我听旁人说你在这儿,便心生好奇罢了。”阿寰欲盖弥彰的解释到,随即她神情若有所思。
“方才是何人过去了,身影有些陌生。”她嗓音柔柔的问。
“没,你看岔了吧。”她演技拙劣的张望。
阿寰没戳破她:“大约是我看走眼了罢。”
他们临走的那日,徐老夫人指挥着下人往车厢上搬东西,高氏来时便见宁离往车厢里费力的搬画箱,她疾走两步:“皎皎。”
宁离闻声转头:“阿娘,你怎么来了。”她声音诧异,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欢喜。
“我三番打听,从世子嘴中知晓你要去浔州,天高皇帝远的,何必啊。”她眸中溢出浓重的不舍。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少则半年,多则七八个月,再说我出去走一走,也算是开阔眼界啊,阿娘,我的职事意味着我不能就呆在京城坐井观天,祖父说了,我还小,出去是好事,你就别担心我了,阿朗和泱泱未来吗?”她踮着脚探头问。
高氏擦了擦眼泪,她这次没有把二人带来,私心想是不是也可以有属于他们母女的相处时辰。
她想说什么,阿寰在前头催:“皎皎,东西收拾好了,要上路了。”
宁离应了一声,随即匆匆的抱了一下高氏,笑意灿若春华:“我走了,阿娘,等我回来。”说完她回身提着裙子轻巧的跑了过去。
纤细的背影如飘渺的云,天边的风,被红发带束着的发丝摇晃摆动。
这样张扬明媚的皎皎,叫高氏看愣了眼,她吸了吸鼻子,忍不住追了几步,心头是深深的失落和惆怅。
队伍在皇城外集中,周遭是身穿盔甲的兵吏,宁离已经见怪不怪,她一身素绿色襦裙,未着官服,抱着画箱跑到了黎从心身边:“师兄。”
队伍启程后,往城门外而去,在无人发觉时,山头上的土坡上一道意气风发的身影正驾着马从上而下的疾跃下来。
虞少渊马尾在空中吹得烈烈翻飞,他这几日,被家中瞒着、拖着,直到今日才腾出手来,竟得到了宁离要随军赴浔州以及婚事作废的消息。
他登时急红了眼,不管不顾的骑了马追了过来,好在还不晚,他冲着马车大喊了一声,惊动了队伍,不少兵吏在感叹这是小鸳鸯分别在即,依依不舍啊。
众人哄笑间无意触及到孟岁檀的脸色沉了下去,不苟言笑间黑沉的要命,登时面面相觑。
宁离探出脑袋来,看着虞少渊红着眼睛矗立在那儿,心头一喜,忙挥了挥手。
转头对黎从心说:“师兄,你们先走,我下去说几句话。”
随后不管不顾跳下马车,在黎从心欲言又止的眼神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向虞少渊。
虞少渊望着笑意潋滟的女郎,不管不顾翻身下马,上前伸手把人揽在怀中,这一幕恰好被回身注意二人的孟岁檀瞧了个正着。
他眉目怒意横生,几乎要调转马头把人抢回来。
宁离有些懵然的被他抱在怀中,而后察觉不适,欲推开他,但虞少渊也只是抱了她一会儿,便松开了人,眼中的红意仍旧很明显。
“你怎么才来啊,这些日子我还想着你来便能好好道别,现在好了,这般仓促。”宁离看着他,倏然笑了。
“我……”他咽了咽喉头,突然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涌气,叫他头脑一热,“我、心悦你,我心悦你许久了,你能不能考虑考虑我啊,你别听我母亲的,她就是瞎操心,我们二人年龄相仿,又这般熟络,也、也算得上青梅竹马吧,总之……我等你回来。”
他话说的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但好在是意思表达明白了,宁离的笑意僵在唇角,春日的风从山林间拂过,吹得她发丝向后扬起,红发带飘逸,衬得她肤若凝脂,眉目如画。
她无措的愣在原地,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微微张唇:“我……”
“你不用说了,还有大把的时辰供你考虑,你要是想我了,就传信给我。”虞少渊笑笑,身上拨开她的发丝。
宁离不知道怎么回到马车里的,只记得她一直在发呆,阿寰叫了她好几声都没反应,丘晏如指节搭在阿寰的臂弯,轻轻的摇了摇头。
方才的那一幕他虽没听到,但看二人的氛围也猜的大差不差,没想到那毛头小子还真能说出来,丘晏如挑挑眉,这可就不关他的事了。
马车一路上颠簸,颠簸的人昏昏欲睡,她随行的马车美曰其名和家眷在一处,是丘晏如安排的,黎从心自然很放心,里面宽敞舒适,不至于像画院的马车那般一股郎君的奇怪味道。
“你在想什么。”门窗外不知何时落后一道身影,腰身笔挺地坐在马上,神情淡漠,浓重的日头在他深邃的轮廓上撒下淡淡的金色。
宁离撩起眼皮淡淡看了他一眼,托着下巴继续发呆。
见她不答话,孟岁檀没有急,只是说:“前面有一处林子,等会儿稍作休整时可去林中摘写果子,亦或是去溪中捉鱼虾,好不容易出来的机会,这般闷闷不乐做甚。”
“哦。”她敷衍的应下,脑中仍旧是虞少渊那真挚浓烈的视线,烫的她心头发热。
“在想虞少渊。”孟岁檀突兀的问。
宁离被点了出来也没气恼,慢吞吞的关上了车窗,但他的声音却仍旧能传到她耳朵里:“说不准等你回来,他都成婚了。”
马车内没什么动静,孟岁檀欲说什么,前头的兵吏唤他过去裁决,他便把话吞了回去驾着马车回到前头,孟岁檀并不避讳在阿寰面前暴露自己的心思,连丘晏如他都不怕,更何况女眷。
阿寰则忧心忡忡,她总觉得这位孟大人不是表面那般淡漠,她吃过的苦头便忍不住会多想一些,但见宁离失魂落魄的模样她又把话咽了回去。
赶了一日路,日落时分稍作休息,密林中落日隐于枝叶后,天色逐渐昏暗,边际依稀可见浓艳暮色,宽敞的地方炊烟袅袅。
行走在外,并没有特别好的条件,好在宁离竟然能适应的来,倒是阿寰有些不大好,丘晏如贴了过来,宁离识趣的给二人腾地儿。
她费劲巴拉的在小溪边拧沾了泥土的裙裾,阿喜在溪边拾柴火,颠颠的再送回营地。
“你在做什么。”孟岁檀的声音突兀的响起,吓得她脚一歪,差点坐溪水里,被他眼疾手快的扶了一把后起身,宁离有些不高兴:“大人走路怎的跟夜行猫一样,无声无息的。”
孟岁檀却盯着她湿答答的裙裾,黏在了裤脚上,瞧着便难受:“都湿成这样了,还不换一身,天色已晚,气温降下来后难免会冷。”
宁离却摇了摇头:“待我去火堆旁烤一烤就好了,倒也没必要只因这一点便大张旗鼓。”随后她又想起,面前这个男人似乎是有洁癖的,若是叫她看见自己满脸满手满身都是颜料,岂非会气疯。
想想他气急败坏又隐忍的模样她就高兴,随后故意说:“而且,我们做画师的,常常把颜料弄到脸上、手上、衣摆衣袖上,就跟泥地里打滚儿似的,孟大人应当是没见过的。”
说完她故意甩了甩手,点滴冷水溅到了他的胸襟上和下颌处。
孟岁檀却并未生气,低下头瞧了一眼,便掏出帕子,原以为他是给自己擦,谁知下一瞬拽过宁离的手腕开始擦拭。
宁离下意识抽回手:“干什么……”
她抽了半天没抽动,孟岁檀却气定神闲的把她十根手指都擦干净。
“颜料弄到脸上身上,看来小宁大人喜好在身上作画,我记得小宁大人还欠我一幅画,不若也在我身上作幅画如何?”
从远处瞧,二人只是淡然的在说话,丝毫瞧不出话的内容有多么令人意外,孟岁檀像是在谈论政事一般严肃,而宁离则呆住了。
“不行。”她干脆拒绝。
似乎意识到她会拒绝,孟岁檀没什么意外:“看来小宁大人要食言了。”
“谁食言了,是你提的要求太过分,孟大人实在有些得寸进尺了,还望大人这一趟旅途离我远些。”宁离板着脸,绕过他就要走。
结果被孟岁檀捞了回来,二人体型差距过大,宁离轻而易举被他“放”了回去。
“若我说不,你有办法?”他垂头似笑非笑。
眼前的他,强势、专横,私藏于骨子里的混不吝啬果然在宁离面前展现的淋漓尽致。
宁离冷冷睨着她,她自以为的凶悍冷漠,实则在旁人看起来像只张牙舞爪的兔子,还是色厉内茬罢了。
她惹不起,还躲不起?
宁离开始了单方面的冷暴力,具体表现为神情木然,不听、不看、不搭理,整个人竖起了厚厚的屏障。
当然她的“制裁”实行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被阿喜嘀咕所惊醒:“女郎和孟大人可是闹别扭了?他们都说您被大人骂了,这般有气无力,怏怏不乐。”
她震惊,这群人怎么胡乱嚼舌根子,她何时怏怏不乐了,随后意识到,群居生活就是如此,众人没什么乐子,便开始琢磨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宁离很不幸,成了第一批。
她只好又强打起笑意,恢复了表面上下级的关系。
晚上睡觉,又是一大困难,丘晏如黏阿寰黏的很紧,她总不好插在人家二人间,他们睡得着她还睡不着呢,如此,便只好跑回了画院跟同僚挤,谁知一进马车便被几人睡得四仰八叉的模样震到了。
其中不乏有女画师缩在角落,睡得瞧着不怎么舒服,阿喜和伺候阿寰的阿鹂脑袋对脑袋睡在一起。
男女间垒起了厚厚的包袱和箱子,马车内鼾声震天,黎从心忙了一日,此时也疲惫的合上了眼,宁离又跑了出来,深深吐了一口气。
气鼓鼓的寻了一处相对干净的地方,铺了一层破旧衣裳,又放下了褥子,躺下去,看着深暗的天际数星子。
耳边是清晰的虫鸣声,宁离从未有这样奇怪的感觉,似乎眼中皆是漩涡,她被深深的吸了进去,风声轻轻浅浅的骚弄着树枝。
她昏昏沉沉间,身上盖了一件厚重的衣服,顿时周身更暖和了些,翌日起时天色不过微亮,她扶着发懵的脑袋看着身旁的身影,靠着马车浅寐,在她发出动静后睁开了双眸,神色清明,一点都不像睡过觉的。
宁离淡淡的移开了视线,对于他出行在这儿没什么意外,只是寻常一般起身叠好了铺盖,往马车而去。
“丘晏如他们还没起身,你去做甚。”孟岁檀还靠着树干,支着一条腿闲闲道,他微哑的嗓音似乎才昭示他刚刚睡醒。
宁离顿住了身:“与你无关。”她很烦他不是因公事而纠缠。
“前头炊事煮了粥,去吃点儿罢。”他也没生气,起身弹了弹衣袍往前头走去。
宁离去打了水擦了擦脸颊,冰冷刺骨的水冻的她手背有些痒,阿喜见她起了身,也随她跑前跑后:“女郎都不唤我起来,怎就拿冷水洗了脸,天气还冷,这双手可得好好的护着。”
她自然瞧见了宁离又偷偷的抓挠手背,又急又忧,宁离讪讪一笑,把手背了回去。
炊事的煮了些梗米粥,里头切了些松蕈,兵吏和普通官均是聚在一处用饭,孟岁檀借着公事把她唤进了马车,宁离惦记着自己的梗米粥,站在马车前探身想速战速决。
结果刚觑头便被拦腰抱起,她失声惊叫了一声,进了马车,视线一换,她才惊觉方才的叫喊声太大,似乎叫旁人也听到了。
她僵着身子,还在出神,并未发觉孟岁檀把她抱进了怀里。
第50章
二人只是贴身一瞬,孟岁檀便把人揽着放在了一旁,让宁离欲反抗的手顿在了原地,他拿捏的实在恰到好处,并不会过分强硬,却也不会退让。
他身形高大,揽着她时轻松无比,一只手便能把她抻起,宁离想发出去的气憋的瞪着他,像头发怒的小兽,孩子气般在腰间狠狠蹭了蹭,似是在用这种方法昭示她的不满。
离开京城后,孟岁檀愈发的放肆,她心里头愈渐不安,一直以来她笃定孟岁檀对她不可能有什么矫情的心思,但一路上他的撩拨、得寸进尺、强势和不容拒绝都叫她退无可退。
细细想起却没什么办法,她不喜欢他,不想和他有干系,却选择了一条和他走的最近的路。
“谁准你碰我了。”她炸毛一般道,好好和他客气说话并没有什么用,宁离便也索性不装了,她骨子里的嚣张肆意已经随着年岁成熟收敛了起来。
大家都是体面人,她也不想闹得人尽皆知。
“对不起。”孟岁檀好整以暇的道歉,说退便退,干脆利索,宁离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说不过,便要绕过他下去,却又被拦了回来。
“你到底要做什么。”她憋着不悦好声好气的问,孟岁檀笑笑:“作画。”
大早上的作画?他脑子是犯浑了不成,而且,她都已经拒绝了……那样,他是听不懂人话吗?
宁离徘徊在张嘴欲呛人的边缘,却见孟岁檀淡然的神色微微一牵:“说笑罢了。”言罢抬手一指后面,宁离顺着他的实现看了过去,桌上放着一些吃食,比炊事所烧精致不知道多少。
她一愣,所以把她叫进来就是为了吃东西,吃个东西这般大费周章?
殊不知她这般想恰好掉入了孟岁檀的圈套,端详她变换的神色,孟岁檀也知道,若是好好叫她过来,她不会接受,用这般方法虽说下作了些,但再叫她去,反而更能容易接受一些。
好比说问一人借钱,若是开口三十两,那人定然不会借的情况下,开口提五十两,退而求其次再提三十两,成功的可能便会高很多。
宁离沉着一张脸,有种被戏弄的错觉,随后晃了晃头,放缓了语气:“不必,外面有,若不是大人把我唤进来,我早就已经用过了。”
察觉他没有别的心思,她语气不再针锋相对。
“你不吃是在与我赌气?还是不想与我有干系。”他挑眉淡声反问。
“大人,何必这般说,你帮了我很多次,我很感激你,只是……没有旁的情感,先前我信了大人对我并无旁的意思,但……大人的边界是否有些模糊,我们二人并非是这样……搂抱的关系。”她忍了忍做了一个揽的动作,不自在的说。
她说的很直白了,希望孟岁檀能明白,能听进去。
“下次不会再这样。”他收敛了笑意,正肃道,看似道歉,却全然没有在意宁离说的前一句话。
“只是,你与虞少渊的婚事作废,我应当也该有争取的机会。”他若有所思道。
宁离神色一滞,水润的眸子慌乱无措一瞬后镇定了下来,她唯装傻熟尔:“大人在说什么,下官听不懂,饭菜凉了,我先用饭了。”
她全然没意识到虞府和徐府的婚事实则只是个虚无缥缈的约定,她自己都稀里糊涂随着徐老夫人走,孟岁檀是怎么清楚的。
桌上的梗米粥她胡乱扒了两口,孟岁檀瞧着她心不在焉的吃东西,心情愈发明朗,生出了一丝因他混乱的满足。
她妄图用这种法子笨拙的转移他的注意,孟岁檀唇角微勾,便也没有戳破,这只是他放出去试探的钩子,他习惯掌控一切事物,哪怕在萌生了情谊后也是如此。
随后他视线落在了她通红的手背,笑意微敛,冻疮的药膏常备,他探身在一方盒子里拿了出来,探身去给没握筷子的另一只手涂药。
宁离心头一跳,下意识要躲开,他的手悬在空中,随即撩起眼皮:“冻疮复发,你今日不作画了?”
“我可以自己涂。”她还是躲闪的背过手去,不自在的放下碗,回过神儿来自己怎么真的在他马车上吃饭了,一瞬间有些手忙脚乱。
“那自己涂。”他把药放在她面前,微微示意,宁离如蒙大赦的自己拿起了药涂,却忽略了对面眼底的笑意。
宁离随队伍走了几日,才发觉她把路上的痛苦想的简单,缺水短粮不至于,但总归都是些粗粝的食物,最难以忍受的便是沐浴。
幸而一路上驿站不少,在抵挡衡阳后,众人便落脚在驿站,白日热得很,气候又干,宁离缩在马车上,大约是好几日都露天歇息,昨夜终于爆发,生了病。
大热天她的身子却犹如放置在冰桶里,小脸煞白,阿喜把毯子裹在她身上喂她喝水:“女郎再坚持会儿,马上就要到下一个驿站了。”
这一路跟过来的人早已习惯,宁离身子虽不至于娇弱,但她受不得凉,这一路风餐露宿的,不免生病。
黎从心闻风而来,他进屋时瞧见床前已经站了一道身影,心神大动:“孟少傅。”
孟岁檀欲给她盖被的手一顿,视线瞟了过来,淡淡颔首,似乎没有被抓包的心虚:“黎大人。”
宁离蜷缩在榻上,似乎并不知屋内发生了何事。
无论是上级的身份还是出于表兄的身份,黎从心并不能赶他走,只是面色不大好看:“劳烦大人来瞧皎皎。”
“分内之责,一路上风餐露宿,黎大人倒是光顾着守着那些画具和学生,既如此,今日起她我来照顾就好了,黎大人安心忙便好。”他面色冷硬,站在床前高大的身材极为有压迫感。
黎从心愧疚溢满了胸腔,过些日子要经过素安,素安多雨,他怕画具和纸张受潮,便认不得心,以为宁离跟着老七他们没什么事,熟料阿寰也有些生病,宁离也病了,老七分身乏术,宁离又不愿麻烦他,便拖的有些重了。
“是下官的错。”他对此没有什么辩驳,只是对孟岁檀要照顾她的行径产生了隐隐不大好的感觉,师母并不大待见她的这位表兄,在孟府的日子这位孟少傅似乎也不大对宁离上心。
变化突然这般大,他心头那个直接快要跳出来了:“这……不大好罢,孟少傅乃是男子,再怎么样也不适合照顾皎皎,不若我叫画院的学生住进来,洗漱……一些私事也好有个照顾。”
他试探的看着孟岁檀。
淬了霜寒的眸子淡淡抬起:“可以,只限于洗漱和一些私事,旁的我不会假手于人。”
他的强势和不容抗拒直白到令人心惊,黎从心心头一跳:“大人是否太过固执,皎皎也许并不愿……您这般。”他脸色格外难看,也顾不得上下级的身份。
孟岁檀淡淡发出一声轻嗤,随后平静淡然的说:“她便是不愿,也得醒过来自己同我说。”
随即没再看黎从心震惊的眸色,绕过他出门去迎大夫,大夫是从城内寻来的,提着药箱进屋把脉,白帕搭在腕间,把脉后说他是染了风寒,不过不严重,好生将养就好了。
宁离一张小脸白生生地躺着,迷迷糊糊的感受到有一只手覆在她额头上,冰凉温润,她想睁开眼去看,但眼前像糊了一层东西,随后又陷入了沉睡。
再醒来后,天色已是晚上,她喉头的干痒叫她忍不住翻身趴在床边费力的咳嗽,声音大到外面的脚步声急了几分,随即她便被拖着扶到起,大掌沉稳有力的拍在她的背心,一下一下,随即一杯热水递到了她的嘴边。
宁离迫不及待的探头喝,喝的急了呛得咳了几下,大掌继续给她拍背。
“阿喜,嘴里苦,拿些杏干过来,我想含着。”她闭着眼难受的不行,吸了吸鼻子,鼻子有些堵,什么气味儿都闻不到,包括那股淡淡的药香。
旋即唇内被塞入一个杏干,指尖塞入她唇中,唇内的温热裹挟着他的指尖,让他忍不住伸手拨了拨。
宁离茫然地睁开眼,入目便是孟岁檀幽深的眸子,和她含着的食指。
她迟钝的反应了一会儿,以为自己在做梦,随后孟岁檀自若的收回手,拿着帕子擦了擦指尖,宁离才反应了过来,她豁然起身,钻到床角:“你你你……你怎么在这儿,方才在做什么。”
她赶紧左右垂头查看身上的衣服,均是完好的,松口气的同时默默裹紧了被子,警惕的瞪着他。
“请你出去,未经我的允许,擅自进入女郎的寝居,宁离不知大人的教养在何处。”
她还病着,说话有些有气无力,杏干在她腮帮一侧显得脸颊鼓鼓。
“病成这般,你乖些。”他有些无奈,轻轻睨了她一眼,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旋即起身拿起了药碗又回来凑在她唇边:“既醒了,便把药喝了。”孟岁檀声音低沉道。
“阿喜呢?唤阿喜进来就好。”她躲着皱眉不喝药,还是执拗的想让阿喜进来。
“她去给你煮些吃的。”他没再解释,把碗递过去,看她还是没反应便故意说:“看来你想我喂你。”
宁离一听,登时接过碗,苦着脸捏着鼻子惯了下去,嘴内的酸甜亦没有压下去。
她喝完药,唇角沾着药汁,宁离无所察觉,细细的品着杏干的丝丝甜味儿,孟岁檀伸手在她唇角轻轻地擦了擦。
原本恹恹的神色瞬间浮上了惊愕,宁离地拍掉了他的手,神色掩盖不住的不悦:“别碰我,出去。”
大掌悬在了空中,孟岁檀轻轻地笑了笑,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进一步落在她的唇珠上,重重的揉捻,对上她震惊的神色,孟岁檀淡定收回手,仿佛方才出格的不是他。
她的唇多了丝血色,瞧着比方才有了些活气,孟岁檀胸腔内的躁烦这才压下去了一些。
“孟大人,你……你越界了,我们的关系你怎么能……能这样呢?”她气急败坏的指了指唇,一次又一次的提醒他注意距离和分寸,奈何他完全不当回事,宁离真是气得不行,凭什么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师兄呢?我师兄在哪?”许是疾病作祟,她脆弱的心登时就要找些什么理由让她不至于特别难受。
宁离红着眼眶,呆呆的坐在床上。
“你不喜欢虞少渊,你先前在骗我。”他突然笃定道,视线带着幽深的含义。
话头转变太快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张了张唇:“我没骗你。”
“小骗子,你不喜欢他。”他抬手把她的发丝拨到了耳后,克制的别开了落在她唇上的视线。
宁离看他一脸尽在掌握的神色,躲开了脑袋,裹着被子爬到了床尾:“大人未免太自信,你凭什么说我不喜欢他,喜欢不喜欢的,难道不是只有我才知道吗?还是说我不喜欢他大人难道会喜欢你?”
“虞少渊的生辰是什么时候?你也会像以前替我准备生辰礼一样替他准备吗?虞少渊可又喜欢吃什么,你又了解他多少,他又如何能抵得过我们多年的情谊。”孟岁檀神色有些怅然,话语间却是循循善诱。
这些问题宁离一个都回答不上来,她脸色涨红,觉得有些不对劲,分明都是她的事,怎么都一直孟岁檀牵着鼻子走。
“所以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宁离冷冷的问,面上戴泽若有似无的嘲讽。
孟岁檀深深凝视着她,云淡风轻:“我什么意思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会被你推开,我,永远是你的,你,永远也是我的。”
脱去外面那层温和冷淡的皮子,孟岁檀仍旧是霸道的,不容拒绝的,他要时时面对永无止境的吃醋和不安,在得知宁离对并没有别的爱慕的人时,暴露了本性。
宁离被他的话说的愣在了原地,随即气笑了,她年岁还小,比之孟岁檀这种浸淫官场的老男人来说,心性不稳,她听到这种话,欲反驳时孟岁檀却抽身离去,吊的她一口气哽得不上不下,躺下歇息时也翻来覆去一直在想这事。
想着自己真是没有发挥好,脑子反应不够快。
阿喜回来时见她醒了登时高兴要去给师兄报喜,宁离唤住了她:“师兄去了何处?”
“黎大人原是想来照看女郎,但孟大人说他光顾着忙公务,便叫他处理好公务再过来。”阿喜嗫喏道。
宁离觉出了不对劲,细细的品了一下,才理解他是何意,颇有些无语:“罢了罢了,那你去罢。”
她头疼的又躺下了身,强迫自己入睡,生怕一睁眼便瞧见孟岁檀。
宁离病了三日,烧才彻底退了,晚上时总是朦朦胧胧的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在给她换冷帕,但她下意识不想睁开,便总是睡了过去,直到三日后,风寒使她的咳嗽又严重了许多。
阿喜煮了梨水给她喝,孟岁檀守在她身边,哪怕她拉着脸,也不会生气,只是自顾自的做自己的事,不会干扰宁离分毫。
阿寰的病好的差不多了便来看她,宁离拉着她坐下:“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都是老毛病了,若是睡不好,便会发头疾,熬过去就好,只是听闻你病了,我便来瞧瞧。”阿寰满脸担忧,询问她可是有些水土不服?
宁离不敢说自己是因为心大睡外头着凉,便支支吾吾的点头。
“丘师兄呢?”宁离左顾右盼。
“去抓药了,过会儿才回来。”阿寰又同她说了几会儿话,宁离咳得嗓子都哑了,阿寰见她就喝些梨水,不免担忧:“咳成这样,只喝梨水怎么行,还是要喝药才是。”
宁离面上闪过一丝烦闷,药自然是有的,偏生还是孟岁檀每日煎了送来的,大约是这几日有公务在身,没有出现,但那药又苦又难闻,她悄悄的偶尔挑实在懒得喝药的时候倒在了花盆里。
“我……我知道,我有喝的,大约是不见效。”她含糊的说。
在此地停留三日已经是极限,她病还没好便又要上马车颠簸,宁离端着一副病气十足的脸抱着小包袱要上马车,车内时不时传来咳嗽声,此起彼伏的声音叫旁人听得心浮气躁。
还有学生要求她带上面纱挡脸,这样便被传染的可能性小些,怀泉把他听到的禀报给了孟岁檀。
他迟疑问:“这帖子药吃了几日。”
“回主子,已经六日了,女郎的风寒瞧着没事,只是这咳嗽怎么也好不得,小的在她屋子里找到了这个东西。”他搬来端来了那一盆花,赫然是她天天“浇灌”的东西。
孟岁檀看着那盆“花”,叹了口气,难怪咳嗽好不全,原是她把药都倒到了花盆内,同时也气她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夜晚,在林中的火堆前,火光印天,遥遥听到了兵吏的轰然大笑,宁离抱着包袱在烤火,咳嗽已经使她的喉头嘶哑,只得不停的灌热水。
黎从心听了她一整日的咳嗽,也担忧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突然他说:“不若……给你刮痧止咳如何?这荒郊野外的,也不能时时熬药,这种土方子以前师母时常使用。”
刮痧?宁离微微蹙起眉头,不知道是如何,但咳意实在难受,难受到让她后悔不好好吃药。
“……好。”她迟疑的应了下。
“我去叫阿寰来帮你。”黎从心起身去唤了阿寰来,这儿也就阿寰能做得这般事,阿寰叫宁离进了马车:“把外裳脱了。”
宁离乖觉的脱了外衣,但中衣还在身上,阿寰却温和的说:“继续把中衣也脱了。”她手上拿着一个铜钱,在一旁的杯盏浸,宁离迟疑的说:“一定要脱吗?”
“不脱也可以。”阿寰顿了顿,把衣裳替她退至肘部,露出了穿着小衣的腰身。
小衣紧紧的裹在上身,莹白的肩膀暴露在空中,冷风在她的皮肤上留下细密的颗粒,锁骨凹陷的弧度精致,大片白皙细腻的后背露了出来,只余一根细绳系在腰后。
她俯身趴在榻上,身形流畅,弧度美好,神情略有些懵然。
在第一下落在她肩背上时,马车内传出了一声惊叫痛呼,孟岁檀眉心一蹙,抬脚便走了过去,那马车前没什么人影,生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和遐想。
但他却听着这声音,心高高悬了起来,以为她受了什么伤,且痛呼低吟越来越明显,砰地一声,马车车门被撞开,孟岁檀冒冒失失的闯入,看见了眼前一幕,彻底愣住了。
二人完全没想到会有旁人进来,宁离惊慌失措的拿衣裳拢住了肩头,眼眶欲掉不掉的挂着泪珠,鼻头红红小脸也被密闭的热气熏腾的微红。
孟岁檀满眼只是那脖颈处的红痕,忽略阿寰懵然无措的拿着铜钱的模样,宁离一副糜艳的模样叫他移不开眼睛。
“谁叫你进来的,你……你出去。”她气急败坏的吼道,阿寰反应了过来,扯了毯子盖在她身上,急急拦在她身前,神色罕见的冷厉:“大人,您如此冒犯,对女郎家的名声影响甚大。”
孟岁檀也察觉到了失态和莽撞,罕见的有些无措,头脑一片空白的被赶下了马车。
宁离抹着眼泪穿起了衣裳:“好疼啊,算了,还是不要刮痧了。”
阿寰叹气,她已经手放的很轻了,没想到她痛感这般低:“那你好好歇息,我去瞧药好了没。”
宁离闷闷的嗯了一声,后背一片火辣辣的疼。
门被重新关上后,她眼泪混着咳意难受的不停,马车的车窗被敲响,宁离闷着声音问:“谁啊。”
“是我?哭了?”低沉的嗓音透过月色徐徐传入她耳朵里,宁离听到他的声音便止了抽泣,方才的窘迫还停留着,她不想搭理任何人。
“疼不疼?”他没头没脑问了句废话。
自然还是没有得到回到。
这一刻没有圈套,没有鱼钩,只是出于心疼和关怀,孟岁檀恨不得能把她抱在怀中轻声哄慰,但他克制淡笑:“从前你生病了便总是不喜欢吃药,我会在药丸中混杂蜂蜜或者加糖让你吃下去。”
他伸手轻轻一推便推开了窗子的一角,伸手把一盒药丸递给她:“不会苦,若你的咳嗽还不好,怕是过些日子还要这般。”
半响,手上一轻,他眼眸弯起。
给了药,他并没有离开,只是负手守在车外,静静的听着马车内的动静,月色下,长身玉立,面容平静,脑海却翻滚不已,满脑子挥之不去的方才那幅场景。
他站在马车隐蔽的一侧守着,阿喜端了些吃食上了马车,屋内又悉悉索索的动了起来,不多时一道气音响起,声音虽小,他站的近却听到了。
“阿喜,帮我拿一件小衣来,方才出了许多汗,难受。”她嘟囔的抱怨,时不时还能听到痛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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