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宁离下了马车后头也不回的进了望京楼,孟岁檀默然半响,同谢妙瑛说:“你身子不适,劳烦你今日出来了。”
“不会,宁离是你妹妹,也是我的妹妹,何况,我也怕你误会,所以便还是来了,孟郎不会生妙瑛的气罢。”她试探的询问,纤细的手拢在他的手背上。
还未碰到,孟岁檀便似是无意抽了开来,“雨天湿寒,你既身子不适,我便送你回去。”他恪守着礼仪替她拉上了大氅,谢妙瑛看他仍旧是这副冷清寡言的模样,忍不住咬着下唇,有些低落。
宁离询问了小二,便转身上了楼梯,往顶楼的天字一号房去,越近胸腔的跳动越如擂鼓,因跳动太快,眼前一阵阵发黑,原本冷白的手背经络格外明显。
她定了定神,敲响了屋门,几乎立刻,门便开了。
来开门的是聂青澜,看见她后神情百感交集:“皎皎来了,快进来。”
宁离怯生生的进了屋,看清了屋内的场景,屋内圆桌前坐着三位男子,最左边的是卢湛英,国字脸,八字胡,面庞庄肃古板,中间的是曲成萧,面容风流,身形偏瘦,最右边的是黎从心,肤色较黑,长的略微粗矿。
看见宁离进来,最不稳重的黎从心霍然起身,唇嗫嚅半响,八尺高的男人红了眼眶。
还是卢湛英先开的口,“小九,你让我们好找。”他叹然一声,聂青澜拽着宁离入了坐,曲成萧起身绕着宁离看了看:“小九娘都长这么大了,”
在宁离小的时候曲成萧便喜欢把她抗在肩头带着她捞蝴蝶,捉小鱼,常常被他父亲大骂:“曲五,你就是欠揍。”
“曲师兄。”,宁离笑意盈盈的叫他。
“各位师兄,别来无恙。”
“小九,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改了名字,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孟府,过的可好?你父亲……”,聂清澜欲言又止,他短短一夜,便胡子拉碴,其余三位师兄也都面色肃容,曲成萧更是站起身,斥骂:“谁干的。”那番气势,像是要去拼命。
宁离垂了头,看着四位师兄关怀的模样,她鼻头一酸,委屈霎如磅礴的浪花一般汹涌而来,泪珠顺着脸庞滚落,她许是觉得当着几位师兄的面哭有些实在丢人,便不好意思拿着袖子拭泪,但一开口却是止不住的哭嗝。
太丢人了,宁离想,她其实…….没什么好委屈的,但许是太久没有人关怀,她心中酸成了一团,叫她在这样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我没事,没事的,十年前爹爹就离开了,那时是爹爹还是孟府的门客,同孟祭酒南下时替他挡了刺客的暗杀,中了毒箭,便离开了,阿娘便……改嫁了,如今她生活的很好,还有一双儿女,我也很好。”
她掠过了自己,没有详说,但聂青澜却看得出她过的不好,她不开心,眉宇间笼罩着一股郁气,身形瘦弱单薄。
“聂青澜说你三年前被送去了普华寺是怎么回事,可是孟府的人欺负你了?莫怕,这儿有这么多师兄呢,还有师父,师父南下去采风了,待我今日给师父写信,他定是会迫不及待马不停蹄的赶回来。”卢湛英安慰她。
其他的师兄也都附和。
宁离却白了白脸,笑意勉强:“真的没事,三年前是我生病了,佛寺清幽,所以便去了那处修行,寺庙的圆真主持待我很好,孟府也待我很好,祖父……祖父还愿意见我吗?”
她那时虽小,但隐隐知道爹爹是因为触怒了师父,才被赶出师门,连带着她也不敢再凑上去,犹记师父发了很大的火,让爹爹滚,爹爹当时抱着她,师父也没有挽留。
“当然愿意,怎么会不愿,你是师父最宝贝的弟子,当时师兄把你抱走了,师父气上心头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再后来想去寻又拉不下脸面,待后悔的时候想去寻你,发觉你已经同师兄再无踪迹,而后又过了几年,师父同我们搬到了京城,只是因为师兄的家扎根在京城。”黎从心向来寡言,这回也一口气说的面红耳赤。
“只是后来,我们发觉你父亲的家中人去向无影,才一边做官,一边打听,总怕他们回来我们却没有发觉。”
聂青澜点点头:“小九,你回来罢,南闲路银月巷还是如今师父的住所,师父离开后我们便时常过去打扫,孟府虽说养了你这么多年,但高门大户的人家,规矩繁多,你在那儿免不得不自在。”
“是啊,若你同那些长辈亲近,日后也可时时回去,师父可是已经想了你十年,他都已入花甲,你应该不会舍得他老人家师徒分离吧。”曲成萧故意说的很严重。
宁离被逗笑了,师兄们的打算正合她意,她点点头:“师兄们说的有理,其实小九也正有此打算。”
她离开孟府,但又是留在京城有别的去处,岑氏先前说的若她离开,高氏便被舒贵妃问罪的可能也不会发生,就算舒贵妃问罪,宁离也有足够的理由。
“哎,这就对了,师兄挺你。”曲成萧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放宽心。
“当年你爹走的急,还有许多东西没带着,说什么这都是师父给他的他对不起他老人家,没资格要,便把一部分东西留了下来,待会儿我便带你去瞧。”聂青澜突然想到什么侧首说。
宁离轻轻的嗯了一声,屋内欢声笑语不断,一盘盘菜肴一道接一道,师兄们生怕宁离吃不饱,可劲儿的给她塞。
……
孟岁檀送谢妙瑛回去后便有些神思不属,便叫人去调了画院那四位“师兄”的档案,年龄最长的卢湛英是徐老的第三位弟子,也是画院中技术最纯熟的画师,擅长画人物,圣上便喜欢叫他来画自己的人像。
老四曲成萧擅画山水,其人风流洒脱,颇有些不着调,但却格外强调立意构思,喜欢让人猜,黎从心看似外表粗矿,下笔却格外细腻有神,建筑工笔画的很好,时常在宫内负责建筑修缮。
这四位他以前从没有在意过,今日不知怎么的,突然想了解了他们。
也许是从没在意过,不觉得这几个人能掀起什么波澜,但他无端想起昨日宁离牵起浅浅笑意的模样,兀自出神。
罢了,她既喜欢,和这几人接触也无妨,只是为了名声着想,还是不可过于频繁。
望京楼内,几人吃饱喝足,聂青澜便对宁离说:“小九,待会儿我便带你去银月巷看你父亲留下的东西,那些东西师父一直都没有动,师父他还抱着找到师兄后痛骂一顿的心思,只是没想到……”
聂青澜一阵怅然,随即打起了精神:“不说这些了,我们走罢。”
曲成萧原本是要跟着的,被卢湛英和黎从心二人给拦住了,这大白天的,四个大男子同一个小女娘走在一起,难免被人说闲话。
曲成萧一拍脑袋,直呼自己糊涂,师兄弟几人成家的甚少,除去老二张公良如今是谢阁老的门客,还有老七和老八陪同在徐老身侧,不在京中。
其中卢湛英成了家外其余皆独身一人。
师兄几人大多都是寻孤儿收作弟子以慰寂寥,师兄妹几人暂且拜别,聂青澜带着宁离去往银月巷。
银月巷人户颇少,很是幽闭,同孟府一个是京南一个是京西,旁边具是京中勋贵,几年前圣上听闻徐老进京后便亲自拜访,还赏赐了宅子住,这银月巷便是徐老的府邸,徐老并非独身,徐老夫人宁离也依稀记得,是个和善俏皮的妇人,最喜做菜肴。
她小时候便时常被徐老夫人抱在怀中,她自己无法生育,便将师兄弟们当做自己的孩子。
宁离看着眼前的朱红广亮大门,有些恍惚。
她一直不知道师父和师母就住在京城,她记得爹爹说过师父一直不允许爹爹进画院做官,以书画作为谋利之物,是因为他们,所以师父和师兄们才进京吗?
“进去吧。”聂青澜打断了她的思绪。
府上主人不在,却依然井然有序,管事的迎了上来,在触及到宁离的身影时脸色一愣。
“方叔。”宁离局促的唤道。
方管家已然头发花白,却仍旧身子骨健朗,看见宁离后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这是……是小九娘。”
“是我。”
“找到了、找到了。”方管事的声音一瞬间变得嘶哑,颤颤巍巍的手伸了出来却又不敢触碰,还是宁离果断而坚决的握了上去,“是我。”
“好、好,找到了就好,先生定会高兴的找不着北。”方管事的没有询问宁离这么多年去了哪儿,只是絮絮叨叨的说起了徐府的大小事儿。
聂青澜就在一旁听着,也不打断,说到后来,聂青澜适时的问:“方叔,之前师父锁上的那间屋子我想带小九娘去。”
方管事愣了愣,“对,是该去。”说着就要去寻钥匙。
二人等方管事拿来了要是便往南边的院子去,穿过重重月洞门,宁离越发的紧张。
直到来到了一处院子,屋门被紧紧地锁上,方管事拿着钥匙打了开,门内卷起一片尘土,“进来罢。”
宁离惴惴的进了屋,看见眼前的一幕瞪大了眼睛,最中间挂着的一副巨大的画,用卷轴挂在了堂上最中间,画中是师兄围在徐老身边,徐老的怀中抱着小宁离,跟个年画娃娃一样,笑得脸颊红扑扑的。
宁离登时就红了眼眶,她轻轻地抚着画,她的爹爹站在徐老身侧,高大俊朗,意气风发,那时的宁絮处在人生最明亮的时候,她忆起最后爹爹半百的头发,止不住的泪水滴落。
屋内随处可见的宝贝,有西洋来的画纸、画笔,许许多多都是宁絮留下来的,包括一个小箱子的店铺籍契,还有许多的银票金银,都叫宁离惊愕不已。
“这些东西师父避免看着触景伤情,便放在了这间屋子,不让人进来,只是虽然他嘴上不说,但师母却说他时时来这儿坐一会儿。”
“皎皎,回来罢。”聂青澜眼眶隐隐泛着泪光。
酸涩委屈来的猝不及防,原来她还有亲人,还有家,她不是一个人了,宁离哭嗝憋的胸腔发疼,悬起漂浮的心一瞬间稳稳地落在一处。
半响,她点了点头:“嗯。”
……
“宁离回来没有。”这已经是孟岁檀第五次问了,怀泉躬身答:“没有。”
“什么时辰了?”孟岁檀放下笔,朝外看了一眼天色。
“大约申时左右。”
吃一顿饭吃了这么久,孟岁檀隐隐有些不悦,“去寻人催一催。”
“是。”怀泉转身出了门亲自去催。
辗转多人,打听到了宁离在银月巷,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随同车夫静静站在徐府门外,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宁离才出来。
看见怀泉在外头站着,她明显一怔,顿在了原地。
“女郎,主子遣奴才来催,说天色晚了,该回府了。”
话一出,聂青澜明显有些不高兴,身旁的方叔也有些不明所以:“宁大人如今管的这么严了?”
聂青澜口气不大好:“什么宁大人,是孟大人,人家是小九娘的……表兄,对表兄,咱们算什么,见小九娘一面老难了。”
方叔有些摸不着头脑,人老了,脑子也反应不过来,怀泉静静的听着,笑意不变,但他隐隐觉得,女郎这次出门怕是会有旁的事情发生。
宁离有些哭笑不得:“师兄,我先回去了,你放心,等我消息。”
聂青澜脸色还是不好看,“好,你若有什么事情,就叫人来递帖子,我这些日子便住这儿。”
宁离点了点头,同方叔道了别,和怀泉一同回了孟府。
怀泉把人带回来后就准备去复命了,宁离想了想,叫住了怀泉:“兄长在吗?”大约是多余的一句话,不过她也是鼓起了勇气找了去寻孟岁檀的由头。
怀泉一愣,垂眸应答:“在,主子今日就一直在参横居。”等女郎回来,后半句他咽回了腹中,很识趣的带着宁离去了参横居。
宁离来的时候孟岁檀正在翻阅文书,他平日虽然大多时日都在东宫,在内阁只有协力奏章的职责,不参与决策,圣上的意思,待到太子有了实权能参与政务,他便也能拥有决策权。
“主子,小娘子来了。”怀泉低声提醒他。
孟岁檀越过怀泉,视线落在了门外站着的女郎身上,纤细的身影站在门口,瞧得出她今日出门好好打扮了一番,衣着清丽,乌发半挽,斜斜的插着一支碧玉簪。
肤色皎白,微施粉泽,眉目如画,似乎她站在那儿,便晕染出了点点华色。
孟岁檀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匆匆别开视线,想起了过去,宁离进出参横居向来不通报,往往人还在门口,他在书房已经听到了她的叫喊。
公务忙了一日,听到这样欢快的声音,他的心情也不自觉好了起来。
“站着做甚,进来。”他抬手向她招了招,神色称得上温和。
宁离踏进屋内有些局促的不知道该坐还是站,孟岁檀没有察觉她的不自在,反而说:“怎么回来的这么晚,若非怀泉去唤你,岂非更晚?我知道你同你师兄们许久未见,但还是要守规矩。”
他华美的面庞上不耐和漠然已经消逝不见,前些日子的剑拔弩张似是一场梦,但宁离知道他的真实意图,扯了扯嘴角打断了他的话:“同师兄很多年未见,便多寒暄了些时辰,也做了一个决定,我打算搬出孟府了。”
孟岁檀骤然被打断话头有些不悦,但听到了宁离在说什么后一愣,很快收敛了神情,温和的面容沉了下去,重新挂上了冰霜,“怎么?出去一趟心也野了?”
这才是宁离回来后所熟知的孟岁檀,她微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以极快的语速说:“先前兄长和世叔以为我没了亲人,便将我养在孟府,只是徐府的人乃是我的祖父和祖母,和师兄们为了寻我从江南搬来了京城,他们找了我十年,我得回去。”
孟岁檀看她俨然一副已经做好决定了样子,面色紧绷,黑沉如墨。
“今晚我就会把东西收拾好,明日搬出府去,日后便不必再担心我会惹是生非,孟府养我一场虽说是为了还我爹爹的恩情,但我也不会觉得理所当然,这么多年兄长把我带在身边教养的恩情宁离没齿难忘,希望日后了却这一段关系,再无瓜葛。”
随即她掏出了一叠银票和铺契,工整而小心翼翼地摆在书案上:“这儿有一千两银票和一间铺子,我不知道够不够,这么多年我在兄长这儿花了不少银子,实在过意不去,如此要是不够,我再去取。”
她一口气说完积在胸腔的话,浑身松快了很多。
但她不敢看孟岁檀的眼睛,只觉一道视线如芒刺背的递了过来。
“再无瓜葛?”头顶传来一声轻笑,“还要还钱?”
孟岁檀气得手抖,半响没有说话。
“为什么?”孟岁檀没有看那踏银票,缓缓问了出来,他不明白,也不理解,从八岁到十五,他养了她七年。
难道就要为了她那幼时的师兄祖父断绝了这场关系吗?就算他无法回应她的情感,二人间的兄妹情谊便可抹杀?
他把她捧得跟掌上明珠一般,事事有回应,这些难道都不算什么。
宁离听见他平静的反问有些好笑,谢妙瑛说的那些话还萦绕在耳边,羞辱的意味满到她不想再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让自己再经受一遍洗礼。
她摇了摇头,找了最合适的那个理由:“兄长心里也清楚,三年前我做下那等丑事,祖母、世叔、婶母乃至孟府上下都恨不得我再也不要踏足孟府,我也明白兄长心里的想法,觉得我……不知廉耻,如此我便不能再待下去了。”
最后一句话说出口时她直直地看着孟岁檀,眼中隐隐于有泪光闪烁,但很快不过一息便敛干净了。
她眼眸划过一丝微不可查的难堪,但是被很好的掩盖了起来,似乎十年前那个浑身被硬刺包裹的女郎又重新回来了。
孟岁檀的戾气消逝的一干二净。
他轻轻地蜷了蜷指节,不容许的的话再说不出口,这些事无论如何遮掩,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薄唇仿佛被黏住了一样。
他知道,那日的话还是给宁离造成了伤害,想要解释却无从说起。
二人似乎也回不到以前那样了。
宁离见他半响没作声,忐忑变成了疑惑,再是惊疑不定,她其实有些不确定,也许孟岁檀不会让她离开,只因为她是孟府的“二娘子”,还需要她来支撑他们对作出逝者的缅怀的样子,她就这么走了,岂不是放走了一个可以得到好名声的途径。
再他终于要放弃的时候,孟岁檀微不可闻的应下了,“好。”
宁离霍然抬起了头,眸中闪过一丝亮光。
既然应了,二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劳烦兄长把户籍修改后告知妹妹一声。”
从今日起,她会随着离开彻底放下对孟岁檀的一切情感,包括兄妹的身份。
“明日就走?”孟岁檀尽量忽略胸中的郁气,忽略了她的话,问了一句不怎么相关的问题。
触及到宁离疑惑的神情,孟岁檀解释:“我的意思是户籍迁出还需要几日的时间,母亲他们也还不知道,好歹家人一场,不如……多留几日。”他又恢复了那副克己复礼的模样,面上看起来她的离开并不会掀起什么波澜。
宁离笑笑,她可不想再看见孟府人那些张虚伪的脸了,岑氏会拍手称快,孟令臻会幸灾乐祸,孟祭酒会遗憾和庆幸,唯独不会有不舍。
“不必了,那劳烦兄长到时候托人送到银月巷告知我一声就好。”她懒得再留下来碍眼,终归他们是一家人,她这个外人也该是退场的时候了。
说完这些,宁离便转身走了,没什么不舍,干干脆脆的,只是临走到门口,她又转过头,想了想:“阿兄,希望你和谢阿姊百年好合,真心的。”垂头阅览文书的孟岁檀身躯微不可查的紧紧绷了起来,宁离说完,没有任何留恋的离开了。
她不会再碍眼了,他们该放心了吧。
离开后宁离匆匆回到了赶月居,阿喜正在门槛上靠着暖炉打瞌睡,脑袋一垂一垂的,宁离推醒了她:“阿喜,醒醒。”
阿喜困乏的抬起头,“女郎回来了,还没吃饭罢,我去热饭。”
“别去了,先收拾东西,我们明天就走。”,她语气轻快,全然没了平日的隐忍。
“啊,走?去哪儿?普华寺?”阿喜懵然的看着宁离像个陀螺似的在屋内转来转去,宁离把这些时日孟府给的月银放好,开始收拾她的衣物,她的衣物和首饰少的可怜,一则都被岑氏收了去,二则寺庙内并不需要这些。
最后收拾下来,也只是多出了一个放画的樟木箱子,里面是她爹爹的遗物。
阿喜还没反应过来:“女郎,我们要去哪儿啊。”
宁离抬起身,自然的说:“回家。”
阿喜呆呆的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便开始同她一起收拾,“女郎去哪儿阿喜就去哪儿。”
宁离要离开的消息没多久便传遍了阖府,但,大部分人都没当回事,只是一笑置之,走?一个小女郎能去哪儿,连孟老太太都斥了一声:“无理取闹。”
岑氏却惊讶万分,着人细细的打听了一番,才知赶月居是真的在清理东西,遂庆幸不已,她不想自己的儿子这么好的姻缘被搅和,宁离的存在不仅是隔应谢妙瑛,也隔应她,一个没什么出身无父无母的女郎,怎陪的上她身居高位的儿子。
人都要走了,再计较这些也没有意思了,岑氏假意去劝了劝,却没想到吃了个闭门羹,忿忿叱骂了两声回了容烟阁没再搭理。
宁离背着包袱走的时候天色刚刚破晓,她只迷糊了半夜,其余的时候皆在收拢东西,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只是在清点,免得离开后叫岑氏或者孟令臻又说她拿着带着孟府的东西。
昨日说好了,方叔要来接她,一大早便候在了孟府门前,好事的下人嘀嘀咕咕的说起她被赶出来了,宁离也懒得去解释,方叔帮忙把她搬上了箱子,若有所思的看着萧瑟的大门。
到底是养了小九娘这么多年的人家,竟连送行也没有,可见小九娘在这儿受了什么样的白眼和排挤。
“走吧。”方叔应了声,载着宁离和阿喜回了银月巷。
孟老太太在今晨晨昏定省没有发现宁离的身影,这副目无尊长的做派直接点燃了她的怒火,她重重地拍着桌子:“把人给我叫过来,传家法,这次要狠狠的给我打,这小蹄子简直要翻天,真当孟府是她娘家不成,前几日的祸事还没吃够苦头,这几日便又成了老样子。”
她沧桑的脸上满是怒意,孟令臻幸灾乐祸的准备看戏,岑氏却小心翼翼的提醒:“母亲,宁离已经走了。”
孟老太太的怒火还没发出来便被浇灭了,她蹙眉着问:“走?去哪儿了?回普华寺了?”
“不是,似是说京城内还有家人在,便回家了。”
孟令臻诧异不已:“母亲,她当真走了?不会又是在耍什么心机罢,莫不是以为自己闯出了这样大的祸事投机取巧的想叫兄长怜惜?”
“真走了,赶月居已经搬空了。”周氏淡淡道。
连赶月居都已经搬空了,看来是彻底离开了,在座的人除了周氏都喜意浮面。
走了好,孟令臻说不出的快意,这个扫把星总算离开了,再也不用碍她的眼了,就是少了个出气筒,这日子又要回到以前无趣的时候了。
孟老太太却五味杂陈,她真没想到宁离会走,这么多年了,她哪儿来的家人,当初宁絮的那些穷亲戚以宁絮之死讹上他们,全都被他们给钱打发走了,哪儿来的家人,那是她的家人,那孟府便什么也不是了。
到头来,还是养了个白眼狼。
气得孟老太太连早膳都没吃下。
孟岁檀回府的时候习惯性的问怀泉:“宁离可吃饭了?看好那些下人别叫他们手脚不干净。”怀泉欲言又止:“主子,宁小娘子今晨就走了。”
走了?孟岁檀脚步一滞,静默了半响,才轻轻的嗯了一声。
他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但怀泉无端觉得他并不是表面看起来这般什么事都没有,只是他一向克制,就算有什么也不会表露出来。
孟岁檀本打算回参横居,脚步却鬼使神差的拐向了赶月居。
短短一日,赶月居已经落了锁,荒无人烟。
他蹙着眉:“谁锁的门。”
“回主子,是大夫人让锁的。”怀泉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就算宁离走了,她还是孟府的二娘子,若是日后来省亲,也还是要住,打开。”他不容置疑道。
“是。”,怀泉匆匆向管事的要来了钥匙,打开了院门。
孟岁檀缓步进了里面,那颗枯枝断叶的玉兰树还载在院子里,上面覆了一层薄雪,他又进了屋,屋内干净整洁,好像没有人住过一样,除了桌子上摆着的小箱子
他上前打开,发觉里面是一些月银,他怔了怔,他以为又是给他留的“债”。
“主子,这大约是宁小娘子回来这些月的月银,小娘子大约是一个子儿未动,全都留了下来。”,怀泉不动声色的数了一番,恰好有两个月的银子。
刚升起来的一丝怒意旋之破灭,只余惊诧:“她不动月银,如何过活。”
“刚去她祖父家,身上又没有傍身的银子,岂不惹人欺负?”孟大人习惯性的把人往坏处想,她又如何得知这么多年这些师兄均对她是好意,万一居心不良。
孟岁檀啪的一声合上了盖子,声音听不出喜怒:“去着人把那些银票和铺子送回去,再往银月巷送五百两银子,就说是孟府……我给二娘子傍身用的钱财。”
怀泉神思复杂的领命退下,照他来看,宁小娘子还真不一定会收。
宁离回了银月巷,寂寥的徐府热闹起来,曲成萧磕着瓜子本打算指挥着下人们给小九娘搬东西,结果只空荡荡的回来了一辆马车,外加一个破旧箱笼,师兄几人傻了眼。
但看宁离自若的神情,便把原本要问的话咽了回去。
阿喜下了马车,仰头看着阔气的府邸,震惊的张大了嘴,她是孟府的家生子,但从小就跟着宁离,寺庙那三年都没有放弃过,但也不清楚宁离以前的事,低声同她说:“女郎,这儿好气派。”
方叔看着阿喜傻呆呆的憨样儿,留了个心眼拉着宁离问:“这女娃可靠谱?”
“靠谱,放心吧方叔,阿喜是自小跟着我的,人虽笨了些,但是很忠心的。”
方叔一眼难尽的看着阿喜端着一盆饭吃的喷香,这是多久没吃过饭了,又给她添了一勺饭的间隙,犹豫的眼神递给了宁离。
宁离:……
“方叔你别误会,我自小食量大,跟在女郎身边给她添了不少麻烦呢。”,阿喜脸颊塞得鼓鼓,她的大食量时常被孟府的人笑话,没人愿意要她,是宁离看她被人欺负才要了过去。
“聂师兄,方叔,你们可知道,当年我爹爹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才惹得师父发怒吗?”重聚后,这个疑问一直萦绕在她心头,曲成萧还有事情忙便先回去了。
聂青澜和方叔对视一眼,“当年师父一直不喜门下弟子进京做官,也下了死命令,不许为皇室和达官贵族侍服,但你父亲年轻气盛时和师父顶撞,颇有一番意气,后来不顾师父的阻拦进京考入了画院成为了画学正,后来又为皇子们教授画学六科。”聂青澜提起这些事陷入了回忆。
“那时你父亲尚且年轻,意气风发,中途有一次回来一身官服同师父说,瞧,我成功了,没有给师父丢脸,那时师父虽没有完全气消,也没再给他摆脸色,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你爹爹被削官了。”
宁离听到了这儿,不自觉瞪圆了眼睛,失声:“削官?”
这是犯了什么大事,要这般严重。
“是,因着倒卖宫廷画触怒了圣上,幸而还没倒卖就被发现了,圣上心软,念有贼心没贼胆,削官赶出了皇宫,永不录用,如此,你父亲的仕途也算是毁的一干二净。”聂青澜叹了一口气。
竟然……是这样,宁离久久不能回神。
“师父气急了,也没有听师兄解释,便一气之下把人逐出了师门,扬言没有这个弟子。”
“我不相信我爹爹会做这种事。”宁离思索良久,笃定道。
“自然,我也不信,我们都不信,所以师父违背了当初的誓言,带着我们进了京,只是哪怕我们师兄弟几人进了画院,也已经是几年后了,那年的事情已经被掩盖的一干二净,这些年查出来的东西也乏陈可善。”
“师兄可查出什么了?”宁离急急问。
“圣上每年要去帝王庙中祭祀,那一年寺庙修缮师兄正好在其中,负责修缮还复壁画,此事出来没多久,你爹爹就被削官了,那时修缮寺庙的主负责任是庸王,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了。”聂青澜有些汗颜,他们四个人竟也没查出多少有用的事。
宁离点了点头,随后她陷入了沉思,“我记得画院女郎也可以考……”
聂青澜和方叔吃了一惊:“小九娘莫不是有了心思?”
“画院本就不属于参政机构,除去画院还有绣院,琴姝坊,后者女郎较多,画院也不是没有,只是就算小九娘有查往事的心思,也大概率接触不到修缮寺庙这样的事务。”
宁离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聂青澜:“事在人为,先进去了再说。”
“小九有这样的心思也不乏为一件好事,有你们师兄几人照看,就当是寻个乐子做,也省的在家中无趣。”方叔笑得和蔼,显然是认为宁离只是一时上头,日后是吃不了苦定会回来的。
再者,画院录取画学生也是需要考核的,宁离能不能过不就是聂青澜他们一句话的事儿吗?方叔想的简单。
宁离没有再去辩解,她知道只有付诸行动真的去做了才能打破他们的固有想法。
她更想循着爹爹的脚印,还爹爹一个清白。
“所以,我阿娘也是因为这个离开的。”她低声喃喃,也是,这么大的负担背在身上,高氏确实很难,她无处可去,只能带着她回爹爹的老家,遭受白眼,一个寡妇不知道多难。
她只是自私了一点。
“你娘实在是太过分了,把你就这么扔下,自己去过什么劳什子好日子。”方叔忿忿叱骂。
“她其实挺不容易的,我已经不怪她了,她对我……还是挺好的。”宁离又心软了,她就是这样,很不容易记仇,对她好的人她每一个都很珍惜,哪怕是一点点好,都会被她记很久。
聂青澜有些无奈的摸了摸她的发顶,“只要小九娘想做,师兄们都会支持,师父也会支持。”
“方叔、聂大人,外面有人来了,说是孟府的人。”,一名小厮跑了进来,急吼吼的说。
宁离一愣,孟府的人?
方叔脸色淡了下来:“他们来做什么?”
“您瞧便知道了。”,小厮欲言又止。
一行人来到大门前,门外,围着不少来看热闹的百姓,怀泉领着小厮抬着一个箱子,静候在门外,看见宁离出了门,他笑脸迎了上去。
“宁小娘子安好。”
宁离神色淡淡,蹙眉看着这一派架势,“可有什么事情?”
怀泉让开了路,“小娘子,这里是您昨日的全部银票,主子并不需要,还有五百两银子,是主子特意叫奴才送来给您傍身用的。”
这一举措着实让宁离始料未及,她已经离开了孟府,二人已经没有了干系,孟岁檀却突然让人给她送了五百两银子,宁离眸中浮上了警惕。
她不得不多想,叫她离开是孟岁檀潜藏的心思,现在应该很高兴才是,却叫人送来了五百两银子,还把她留下的钱还了回来。
宁离疏离又客气的道:“没有这个必要,你回去吧,我不会收的。”
聂青澜也一言难尽:“家师虽不说像孟大人这般身居高位,但也算富垺陶白,孟大人多虑了。”
笑话,徐老的画千金难求,倒是显着他孟岁檀了。
怀泉一脸为难,“女郎,您莫要让我们做下人的为难。”
“无妨,你就照实说就好了,我确实不需要傍身的银子,多谢孟大人好意。”就算离了孟府,宁离也还是脾性甚好的样子,都已经是无甚干戈的人了,也没什么深仇大恨,犯不着硬来。
怀泉最后还是怎么抬着来的,怎么抬了回去。
“我们进去罢。”聂青澜摇了摇头。
“画院考核在还有两月左右,届时师父也回来了,你便好好准备。”
“好。”
二人没有被方才的插曲打断,仍旧聊着琐碎的事。
怀泉把东西抬回去后,屏息凝神的给孟岁檀照实说了聂青澜和宁离的话。
孟岁檀神色淡漠,仍旧有条不紊的做着自己的事,怀泉却无端觉着他很不高兴。
第23章
已经到了深冬,四处寒意更深,宁离时常喜欢裹着卧兔和大氅靠在火炉前挑选石块儿研磨成色,毛茸茸的卧兔儿衬得她脸颊尖尖,脸颊精致。
手背上的冻疮较往年已经好了很多,但还是痒,忍不住抓挠,聂青澜给她寻来了药油但也只能缓解,阿喜问宁离:“不然用先前二郎放在您这儿的药油?”
“那药确实不错,去拿着药瓶叫下人们找找,大约药铺子也有的。”宁离只是裹紧了大氅说。
下人得了命专门拿着药瓶去寻了药,原以为满大街都是,结果不仅没有,还有药堂的说人这药是专供贵人用的,大约是长期往府上供应药材的人家。
阿喜得了消息,便要去告诉宁离,结果正好遇上了聂青澜来,便暂时歇了口。
碎雪飘落,宁离抻着脚坐姿懒散,离开了孟府她不必在看旁人脸色,白日几个师兄弟轮流过来看她,聂青澜更是这几日住在徐府,空了还会指点她的丹青。
“小九这画技倒是进步了不少。”聂青澜和曲成萧凑在一起看,他们手中是一副没骨莲花,白撞粉,层层晕染而成,笔法流畅,莲花形状巧妙,色染极为漂亮。
“师兄上一次看我画丹青还是我八岁的时候,如今已经十八了,才进步了不少,已然算是落后了。”宁离虽有些沮丧,但也没有太气馁,孟岁檀为她寻得老师虽不及徐老,但也算闻名遐迩。
祖父常说她的天赋比之八位师兄都出彩,再出彩的天赋没有岁月积累的功底也会被埋没。
更别说她现在连细笔都不甚熟练。
“无妨无妨,总得循序渐进才是。”曲成萧安慰她。
宁离也想循序渐进,但是她这样的性子,总是喜欢钻牛角尖,认定一个事就是想把它做到最好,丹青非一日之功,她这几日练得废寝忘食,右手腕连带着肩颈处都有些刺痛,晚上只能叫阿喜给她热敷。
“阿喜,把那个花青给我拿过来。”敞亮的紫檀木长桌上摆着各色颜料,乱作一团,各种生宣熟宣混在一起,阿喜眼花缭乱,偏生宁离泰然自若。
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女郎这副活泼的模样了,这些日子在孟府遭受了非议和白眼,宁离肉眼可见的沉默了下去,身上的生气都没了,总是沉默不语,连颜料都用的是次等的。
丹青本就不是寻常人能耗的起的爱好,那些颜料的品相和色彩差的不是一丁半点。
这下好了,女郎又像以前一样了。
阿喜把花青递给了宁离,她先开了笔,往玉盘中调了一些花青,清水兑着搅和,又往了里面加了些朱色,调匀后继续兑水,等颜色差不多了往纸上试了试,笔尖蘸纯度最高的朱色,在宣纸上手腕一拐一顿,形态鲜活的花瓣落了下来。
祖父不出半月左右就要回来了,届时她可不能让师父失望,露了怯,还有半个月的日子让她把这些年在旁的老师处习得的癖好改掉,既然打算要院考,不能再像以前那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恰逢聂青澜在府,顺带指点她的调色。
“这个再加些藤黄试试。”聂青澜站她身边负手而立,手执毛笔轻扫雄黄,混在了花青里,兑以清水,在那荷叶的叶片上革色。
“女郎,高夫人来了。”阿喜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药油的事,被高氏的来访带走了神思,响亮的说了一声,宁离搬府搬得匆忙,只来得及告知她母亲,本打算上门探望,高氏却说她要来看看她。
聂青澜神色淡淡,继续在旁边调颜色,“这朱色瞧着不大好看,师娘养的凤仙花不错,待我去给你薅来。”
方叔闻言笑了:“待老夫人回来,怕是又要跳脚了,那可是老夫人用来染寇丹的花,聂大人手下留情啊。”宁离瞧着他们二人充耳不闻的样子,有些无奈,“师兄和方叔若是不想见,那宁离就先去了。”
阿喜颠颠地跟在身后,完全把要说什么抛在了脑后。
聂青澜没什么意见,他对高氏确实没什么好感,高氏怕是也清楚,故而在宁离进屋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往后觑了一眼。
“师兄没过来。”宁离解释道。
高氏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
许是也怕他们,今日没叫宿泱和宿朗同行。随后她又有些内疚,“那日我看岑夫人面色不好看,后来回府是不是为难你了,我去寻你都被挡在了外面,说你身子不适,不宜见人,我好歹也是你阿娘,哪有不让当娘的见自己女儿的,搬到这儿来,也好。”
高氏虽不知道宁离怎么会和故人重逢,但依着她瞧,总归是比孟府更叫人放心。
宁离并没有回答,只是故作而言他的说起自己和聂青澜相逢的事,她不打算告诉高氏,免得她又愧疚,宿泱也是小孩子心气儿,想讨舒贵妃欢心罢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巧合,恰好推着她做到了一直想做的事。
只是如今看来,元阳伯府大约同庸王殿下交情不浅,所以宿泱才得舒贵妃另眼相看,她想起了那令人压迫的视线,像附骨之蛆一般黏在自己身上,宁离一阵反胃。
“皎皎,怎么了?”高氏看她脸色变差,不由得有些担心。
“没事,是有些龃龉,不过不妨事,反正我也搬出来了,阿娘若是想来看我,自来便是,不必多想。”
宁离安抚了高氏一顿,又试探着说起庸王,高氏却有些避而不谈。
离开时,高氏欲言又止,“聂师弟他们是怨我的吧,阿娘知道,当年是我的错儿,我也不指望他们原谅我,你过得好就行。”
高氏提起了,宁离便顺势问了:“当年爹爹到底是因为什么被赶出画院贬官,阿娘可知道?”
高氏脸色一变,肉眼可见的苍白了起来:“我……我也不大清楚,你爹爹素来不跟我说这些事情,我只知道罪名按的是倒卖宫廷画,其余的我也不知道了。”
宁离的心沉沉的坠了下去,她几乎可以断定高氏有事情瞒着她,也许是同元阳伯府有关,她是元阳伯的夫人,元阳伯同庸王颇有交情,几乎不必去想,高氏会站在哪边。
她面色淡了下去,也没什么失望不失望的,事情已经过去十年了,人都是要向前看,高氏只是作出了最有利的选择。
“好,我知道了,时候不早了,阿娘回去吧。”
高氏嗫喏了几下,“皎皎,你也知道泱泱和阿朗素来亲近你,你在这儿孤身一个小女郎,虽说有众位师兄陪伴,但泱泱好歹也是个小女郎,叫她来时常陪陪你,阿娘也能放心。”
高氏的神情颇有些小心翼翼的讨好。
宁离不知怎么的,便无法怪她了,也许她也有说不出口的苦衷,她点了点头:“好。”
高氏的脸显而易见的欢喜了起来。
十二月初,宁离没有想别的事的心思,她忙着准备状纸去顺天府报名,几乎没多想,她的户籍便填上了徐府,待去顺天府时,礼房外人群攒动,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望不到尽头,有男有女,郎君居多,一般来说门第高的女娘不会把作画当做谋生的职事,更愿意随家中安排。
人群末尾,宁离一身窄袖藕荷色软烟罗裙,敞亮地站在人群中,日光在她轻薄的面颊上渡了一层淡淡的光晕,眉若烟弹,瞧着便气度不凡,让周遭的人群频频回眸。
轮到她时,她递给了礼房登记造册的冶中。
她把状纸递了上去后便回去等通知,但结果却并非一帆风顺,翌日便出了一些小岔子,礼房的人说她的户籍填写同事实有些不符,至于哪儿不符说的含糊不清,宁离只好亲自去顺天府衙署去询问。
衙署内忙忙碌碌,宁离等了好久才等到了那日礼房记录的大人,追了上去:“大人,我是那日前来报名的女郎,姓宁,您说我的户籍填写不符,究竟是哪儿不符,还望您告知。”
冶中有些不耐烦,本欲赶走,余光一瞥瞧见是个娇滴滴的小女郎,不耐的态度顿时一变,“哦哦,是这样的,据本官后期核对时,你的状纸上写的是京城南闲路银月巷徐府人氏,可你分明是长华大街孟府人氏,你连自己家在哪儿都不知道啊。”连户籍都写不对,顺天府怀疑她有欺诈嫌疑。
宁离怔了怔,孟府人氏?户籍还没迁出来吗?她记得她临走前已经提醒了孟岁檀迁出她的户籍,有段时日没有想起他的名字,宁离一时有些恍惚,随后叹了口气涌,孟岁檀素来公务繁忙,大约是抛之脑后了。
只是还得麻烦她去催。
“回去把户籍搞清楚了,再把家中人叫来给你作证,还有三日左右才会递送礼部,赶紧去吧。”冶中的态度温和道。
宁离顿在原地,“一定……要户籍所在的家人吗?”冶中听着她这话有点奇怪,“不然呢?还有户籍所在之外还能算家人吗?”他嘀咕的说。
宁离松了口气,那这三日要是迁了户籍,就可以叫师兄来帮她作证,宁离道了谢便先回去了。
她没有冒然去孟府,而是摆脱了方叔派了小厮去试试,结果待到傍晚小厮回来说,没有等到孟大人,问了几次都被赶出来了,说孟大人不在府上。
宁离无他便只好翌日亲自去走一趟。
分明说着再无瓜葛,没想到过不了几日又要见面。
不过再怎么样,这是正事,真的要等孟岁檀想起来给她迁不知道要猴年马月,说不准今年的院考都错过了,她便没有再耽搁去了孟府,白日的孟府大门敞开,宁离的马车停在了斜对面处,静静地等下孟岁檀下值。
日头渐渐倾斜,暖黄色铺在了大地,原本还算暖和的天气寒风四起,她裹了裹大氅,目不转睛的盯着巷子口。
只是到了下值的时辰还是没有马车回来,宁离急了,她可不想这三日什么都不做只守着这儿,回忆以往孟岁檀早出晚归,时不时忙了便睡在衙署,几天都见不着人影,不免想着要不直接去衙署寻他好了。
蓦然间,她发现了巷口拐入一道熟悉的身影。
怀泉提着药包脸色肃穆的往府门去,宁离一诧,没多想脱口而出:“怀泉。”边喊还边往马车下跳,许是跳得太急,又或许是蹲坐了太久,脚已经冻发麻了,一个踉跄间,脚腕传来一阵剧痛。
宁离疼得面容都皱在了一起。
怀泉呆呆的看着她,注意到她的行径忙甩了手上的药去扶,“宁小娘子,您怎么在这儿。”
宁离弯着腰扶着马车缓了会儿,被怀泉扶着坐到了车板上,双脚悬空,还是疼得眼前阵阵发黑,她的痛意感知比常人低很多,没多久她额角的冷汗下来了,但是她勉强地摆摆手,尽量装作没事的样子。
“宁小娘子,您没事儿吧。”怀泉看着她刚才大约是崴了一下脚,“我去给您叫大夫。”说着就要离开。
“等下。”,宁离喊住他,户籍的事重要,她不打算先管自己的脚,“孟大人可回来了?我寻他有事儿,先前户籍的事儿原本说好了要给我迁出来,已经七八日了,我来询问一下何时才能迁出。”
尽管她装出没有大事的模样,但她声音还是有气无力的,显然是疼狠了。
怀泉可不敢自作主张的无视她这副模样,况且自家主子其实还没有迁户籍的事他也心虚的不敢说。
“主子病了,这两日没有去衙署,奴才方才给主子去抓药了,不然女郎随奴才进来吧。”他试探的问。
病了?不能出来,有点不巧,宁离闻言有些犹豫了,她今日崴了脚、孟岁檀又病了,显然不是好时候,“还是算了,我还是明日再来罢。”
怀泉急了,“明日……明日主子也病着,主子已经病了好几日了,女郎来都来了,又伤了脚,怕是明日也不好移动,我进去通报一声,女郎且等着。”
他没给宁离反悔的机会,急匆匆地提着药包进去了,那步履生风的模样生怕宁离跑了。
宁离只好扶着旁边的车璧改变了她的坐姿,小心翼翼地揉捏方才崴到的地方。
今日就今日,事情不办妥当她晚上睡都睡不好。
她看着夕阳垂暮,吐出一口冷气,今日回去怕是要脚肿了。
怀泉回来的很快,“女郎,郎君叫您进去说话。”
宁离没有很抗拒。
缓了一会儿痛意缓缓退了下去,但还是隐隐有胀痛,不能着路太久,怀泉引着宁离进了府门,宁离走路便有些一瘸一拐,很慢。
怀泉很理所当然的也走得很慢,以防走的快了宁离脚疼,方才进屋禀报,他没有把宁离脚崴了的事落下,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通,眼下大夫已经在侧屋候着了。
府门到参横居这一条路,对宁离而言竟已有些陌生,她已然不似先前那般畏缩,路过的侍女小厮均是一愣,凑在一起怯怯私语,视线不住地打量她。
待到参横居远门前,宁离嗅到了一股浓烈熟悉的药味儿,院中炊烟袅袅,汤药煮的发出咕噜声。
院中有一处地方叫宁离格外熟悉,她看着那枯枝败断叶,问出了心声:“这株玉兰怎的到了这儿。”,那角落赫然栽种着她从普华寺移植回来的玉兰树苗,它的花期根本不在冬日,她当初栽种也不过是心血来潮,尚且还有执着的东西。
怀泉挠了挠头,“主子说院中光秃秃的,栽种下去来年便可开花,到底是一株生命,闲来无事便移了过来。”
宁离没再多言,左右他与自己也没什么干系,很快她就抛之脑后。
“主子近来身子不好,旧疾犯了,屋内药味儿可能有些浓烈。”怀泉小心提醒。
孟岁檀有旧疾这事她是知晓的,但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旧疾,孟府上下均讳莫如深,只知道他每月定期便旧疾犯了,须得喝药调理。
喝药多了,身上便染了一身的药香。
宁离进了屋,怀泉留在了屋外,屋内有些昏暗,药味儿更浓烈了,若不是知道孟岁檀在里面,她险些以为寂静无人,书案后一道人影若隐若现的伏在案首。
她把脚步放轻,踏进屋内后停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张嘴唤他。
孟岁檀似是听到了她的脚步,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略带病容的脸,他一身玄衣隐匿在黑暗里,身上披着一身茸毛大氅,素日全部挽在冠内的墨发半披了下来,胸前衣襟松垮,一双又长又有骨感的手搭在桌上,泛着冷玉般的光泽。
手背上青筋分明,在周遭昏暗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有美感。
那张脸华美的像佛寺里的佛像,冰冷而肃然,幽暗深邃的眸子直直的看着她,像是能看穿她一般,但宁离轻轻蹙起秀眉,从他罕见衣襟松垮的身上移开视线。
这般随意,现在倒是不注重规矩了。
宁离心下微哂,平静无波的行了一礼:“大人。”
第24章
再次见到他,宁离没有很大的感觉,以前就算是关系还好的时候她也不好意思直视孟岁檀的眼睛,现在却坦然的抬头对视。
孟岁檀的视线突然落在她露出来的手背上,上面布满了绯红的冻疮,宁离很敏感的察觉到了,掩饰般藏进了袖子。
“听怀泉说你等了很久?怎么不进来。”大约是很难受,他声音有些暗哑,但,照例是温和的话语。
“我……不知道大人在府上,想着就在外面等了。”
“坐,你脚伤了,侧屋有大夫,我去叫大夫来给你瞧瞧。”虽然病着,但不影响他的不容置疑,随即不待宁离拒绝,“怀泉,把大夫叫进来。”
怀泉利索的到侧屋去,把候在那儿捣药的大夫叫了过来,她这才知道怀泉把她崴脚的事儿禀报了他,然后宁离就听那年老的大夫进了屋,放下药箱后头也不抬冷着脸让她把脚抬起来。
“不……不用了,我不疼了。”宁离揪着裙子脚往后挪了挪,她蹙起眉,有些不情愿,虽说孟岁檀是好意,但也不意味着她必须接受。
“我回避。”书案后本在随意坐着的男人突然说,大夫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回避不是本就应该自觉的事吗?
他起身进了里间,宁离看这大夫不给她看伤怕是不行了,只好抬起脚让他摁了摁,玉原本纤细的脚踝处有些微肿,隔着衣裙也能看得出来,做大夫的,尤其是年龄大些的大夫,看惯了世间百态,故而也就心冷硬些。
猝不及防地摁着她的伤口感觉了一番,撕裂般的疼一下子叫宁离皱着脸叫了出来。
随即她神色变换的盯着那大夫的手,眼眶忍不住泛红,如果说上次来找孟岁檀是她第一大最后悔的事,那么今日就是第二大。
“扭伤,回去冷敷,配以药油每日揉散,然后热敷。”大夫看完后丢下一瓶药油就离开了屋内,宁离低头缓了缓,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脸颊。
她发觉孟岁檀还没出来,又看了看天色,有些急得唤:“孟大人?”
“嗯。”
内间的人应了声后好一会儿才出来,不知怎的,宁离竟觉得他的脸色好了些,不似方才那样苍白。
“我今日来是想问户籍何时才能迁好?”
孟岁檀默了默,“很急吗?”
宁离点点头:“急。”她没说要干什么,这与他无关。
“要做什么?”与宁离想的不一样,孟岁檀似是要追根问底,认真的看着她。
她虽觉得与他无关,但到底也不是什么需要遮掩的事:“我想去考画院,户籍昨日弄错了被打回来了。”
孟岁檀似是怔了怔,随即说:“抱歉,我忘了。”这话听起来很真心实意,这时的他像个与普通溺爱妹妹的兄长无异,眼眸中的歉意真心实意。
“明日吧,我先随你去一趟顺天府,而后我再把户籍迁出去。”显然他熟知流程,哪怕宁离不说他也知道户籍的事搞错了得亲去一趟证明。
宁离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呆了呆:“我想着若是这三日迁好,那我便叫师兄去了。”,如此看来,孟岁檀大约是办不到的,不免失望。
莫不是只能明年去考了。
“最快也得四日,我随你先去一趟。”
“其实大人不必这么麻烦,不然叫怀泉同我去也是可以的。”,她看了眼孟岁檀虚弱的模样,委婉的提醒。
“不麻烦,应该的,本就是我忘了,还有,我身子也没你想的那么不好。”这话一出,宁离觉得他的脸色更有些不大好看。
而孟岁檀觉得,他本该补偿她,也不希望二人的关系真的如她所说一般毫无瓜葛。
宁离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敷衍的点了点头,再拒绝显得自己肚量小,“那……好。”该说的事情说完了,宁离也没有留的必要了,她看起来并没有要多言关心孟岁檀的样子,站起身来隐蔽的抻了抻脚,还有些痛。
“那……我就先走了,孟大人好生歇息。”她匆匆一行礼,便准备离开。
“好,只是天色晚了,我叫人送你。”宁离闻言摇头,抬起头看他的神情,不像是在客套,“不必,有人在等我。”她没说是谁,但孟岁檀却以为是她的师兄。
言罢,生怕他强留一样微瘸着腿往外走。
“慢着。”病怏怏的男人突然起身,拿着一瓶不知道哪儿来的药瓶塞在了宁离手中,他没解释是什么东西,趁着宁离还懵然时发话。
“怀泉,叫人把宁小娘子扶出去。”孟岁檀闻言没有强留她。
“不必了,也就几步路,”宁离回过身来,捏着瓶子又拒绝他的好意,只是脚崴了,不是脚断了,叫人扶着出去也太惹眼了,她只想赶紧离开这儿。
似乎再见后宁离越发的疏离,拒绝的干脆利索,不想承他一点儿好。
“去叫人。”孟岁檀充耳不闻,仍旧下命令。
宁离拒绝不了,便只好随了他去,离开时连招呼都忘了打,那侍女扶着她的胳膊往府门处龟速移。
怀泉看人走了,便把药端了上来,“主子,该喝药了。”浓黑的药汁散发难闻的气味儿,怀泉不免有些心疼他,明明不必这么复杂,偏偏孟岁檀非要倒行逆施。
君大夫已经被他气得许久没来京城了。
孟岁檀面不改色的仰头饮尽,像是察觉不到苦的样子,喝完药后他的气色更好了些,怀泉时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本以为他答应了婚事,解毒指日可待,直到发现他并没有成婚的心思,怀泉有有些失望。
“喝了这帖药,算算时间大约明日就会好,只是君大夫来信说,下月打算配以扎针……”
“嗯,知道了。”孟岁檀面无表情的应下,继续翻看文书。
“对了,今日老太太和夫人均来过,都被打发走了,主子您病好后还是要去应对一番,免得老太太和夫人担心。”怀泉多嘴了一句。
宁离被引着出了门,只是没想到她在踏入府门的那一刻消息便传遍了阖府,孟令臻迫不及待的带着人拦在了府门前,想教训一番宁离。
宁离看着眼前被团团围住的模样,蹙起了眉头,孟令臻一回忆起那日在重华宫时,她虽不在,却仍旧出尽风头的模样就来气,还阴差阳错害了她兄长,孟令臻更不能放过她了,一听说她还敢踏足孟府,马不停蹄的过来羞辱她。
孟令臻看见她身侧扶着的婢子,柳眉倒竖的呵斥:“扶什么扶,还不赶紧过来。”那婢子只是个三等丫鬟,胆小的紧,被孟令臻一呵斥,吓得手便缩了回来。
宁离神色淡淡,懒得理她,便要绕过孟令臻去离开,谁知被她拦住了脚,“你还敢回来,怎么,后悔离开了?”
“后悔也没用,你最好认清楚自己的身份,闯了这么大的祸,没把你压在祠堂外面传家法是我们家心软,你自己可别不知廉耻的往上贴。”
“话说这副模样不会是被兄长赶出来了吧,也是,毕竟兄长已经决定下聘,马上便要同谢阿姊成婚,可瞧不上你这种倒贴的。”
宁离本欲不想理她,跟孟令臻这种人纠缠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她善恶只凭心,二人梁子结了这么久,大约会随着她的离开而消逝,但如今,她想错了,孟令臻敢这么三番四次的挑衅她无非就是明白她是好欺负的,身后没有靠山,她自认一个指头就能把自己碾死。
“啪”的一声,突如其来的耳光叫众人一惊,这一掌宁离用了十成十的力道,打的她手掌估摸着都肿了,但是就是要这样的效果,板子一定得打疼了,才能起到震慑的作用,孟令臻的侧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起了红肿的掌印,宁离还兀自欣赏了一下角度,
孟令臻捂着脸惊愕的看着她,旁边的婢子也被这一幕搞得惊呆了,动都不敢动,而孟令臻目光逐渐愤恨,尖声:“你敢打我。”
“岑夫人两个儿子教养得当,当然也许有他们自己生长的方式,至于你。”宁离下巴微微扬起,露出不屑嫌弃的神色,“大约是长的格外歪,确实有岑夫人的风范,我一个孤女没什么教养没什么规矩可言,你倒是比我还更胜一筹,宁离服气。”
她自认自己性子软和,与人相处以和为贵,但这不意味着骨子里的嚣张天性完全被磨灭,这一点要感谢孟岁檀。
在孟令臻张牙舞爪的扑上来前她说:“我刚才才在你兄长那儿告了一状,大约等会儿他便会来找你算账了。”她很会拿捏孟令臻的短处,果然她神情一滞,隐隐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但仍旧嘴硬:“你胡说什么,兄长怎么会信你的话。”
但宁离没有再理她,绕过她扬长而去,留下一句:“好自为之。”
她确信她刚才骂的话会传到孟府每个人的耳朵里,但是这就是她想要的效果,岑氏给了她一巴掌,这一巴掌也算是还给了她。
宁离回了府,孟府却乱成了一团糟,孟令臻哭的快昏过去了,岑氏叱骂声不绝于耳,各种难听词汇接连蹦出,宛如市井泼妇一般,孟岁璟只得敬而远之。
这事自然也传到了孟岁檀耳中,怀泉有些胆战心惊,明日他还是要同宁小娘子见面的,此举宁小娘子不仅是打府上女郎的脸,也是在打孟府的脸,居然还捎带着骂了岑大夫人。
怀泉不敢看孟岁檀的脸色。
果然,他分外不悦道:“简直胡闹,孟府是菜市场不成,容的他们这般撒泼。”
怀泉注意到他的话语中针对的意思并不是特别强烈,试探为宁离说话:“此事也是三娘起的头,她好端端的跑过去拦了宁小娘子的路,还出言侮辱……”,他话没说话,便感受到了一阵如芒刺背。
“你话太多了,三娘再怎么样,也是你的主子,再有背后嚼主子舌根的行径,别怪我无情。”,孟岁檀略带警告的看了他一眼。
怀泉登时闭上了嘴。
“叫三娘在院子里跪着,戒尺十下。”
怀泉领命去了。
孟岁檀确实不怎么痛快,宁离确实如她所言,做到了与孟府毫无瓜葛,但他这些却日子一直回忆过去的事,仍对于宁离在孟府和徐府间选择了徐府而感到不痛快。
不过是幼年时期微薄的情谊,才多少年,六年还是七年,孩童时期记忆不深,又怎么会记得那时的人和事,他私以为孟府再怎么样,也养了她十年,或许母亲和父亲对她并不上心,臻娘也娇纵了些,但还有他,还有岁璟,只要她想,他们会一直是兄妹。
但是宁离却选择了徐府的那些人。
甚至连他的关心和好意也都干脆利索的拒绝。
她还是怪自己,怪自己那三年对她不闻不问,他想起了她手上的冻疮,还有内敛沉默的模样,原本的不悦转化成更深的歉疚。
……
宁离的脚腕果然在回去后果然肿了起来,方叔和阿喜搀扶着她回了庭院,剥下罗袜后原本骨玉一样的脚踝处有些红意,脚背冻的发白。
“阿喜,赶紧去库房拿些冰来,这大平路的,怎么好端端还能崴了脚。”忙前忙后的婆子叫王嬷嬷,是方叔的娘子,前些日子回家探亲,这两日才回来,一瞧宁离便欢喜的不行,这诺大的徐府,只她陪伴徐老夫人,这下好了,小九娘回来了,徐老夫人也不会寂寥无趣。
宁离裹着被子,只露出一个小圆脑袋,呲牙咧嘴的看着王嬷嬷给她冰敷脚踝,双手蒙在眼眸上不敢看。
痛意生生的漫了开来,她余光一瞥,瞧见桌子上那一堆包袱,布兜被里头有棱有角的东西硌得坑坑洼洼。
“那个,那个是不是聂师兄给我寻得矿石。”她指了指桌上那堆东西。
阿喜捧着略微沉重的包袱,放到了宁离手上。
“手脚轻些。”矿石珍贵,她好不容易才向三师兄求来的一小包,她需要按照自己的着色习惯重新调制一份颜料。
徐府里还有一大片种植花草的百花园,方叔平日在打理,专门给徐秋锦调制颜料,但她没打算进去,一则师父还没回来,不好擅动,二则她也想自己种一片花草,方便自己随时取来用。
王嬷嬷给她冰敷完后一下下轻柔地用药油揉着脚踝,药油味道浓烈,却很管用,没过一会儿她脚踝微微发热,痛意稍减。
夜色靡靡,银月高悬,寂寥的寒风时不时的吹打在透着一盏昏黄灯光的纸窗,屋内人影绰绰,宁离伏案透过暖黄的光线细细的查看矿石的品色,除去一些比较难得的品色,不乏有翡翠、朱砂、珍珠、金子。
这些东西都是寻常人家难以见到的东西,宁离的父亲给她留下了一大堆,都是还在时搜罗来方便入画的东西。
她先选了一块雄黄矿石,拿了一把锤子把石头敲碎,待石块儿不那么大后放入玉舂内研磨,研磨为细腻的粉末,又选了好几种颜色蓝矿石,研磨成细粉。
阿喜打着哈欠:“女郎还不睡么,都这个点了。”
宁离却顾左而言他,“还少一种颜色。”
“女郎,明日还要同孟大人去顺天府。”阿喜提醒她。
阿喜不提醒她倒是没想起来,今日她教训孟令臻的行径大约已经传到孟岁檀耳朵里了,她有些心绪复杂,不知道他明日见了自己会不会又是那副说教的语气。
时辰不早,她放下手里的活计吹灭了灯,上了床榻。
翌日晨,她乘了马车到顺天府旁边不远处的馄饨摊子上消磨时辰,一边吃早膳一边等孟岁檀来,她小的时候宁絮很喜欢带着她胡吃海塞,说什么体验人间美味也是丹青的必备修行,后来进了孟府就再也没碰过。
为了循规蹈矩,做一个端庄矜持的女郎,她付出了很多,宁离淡淡一嗤。
“你怎么在这儿。”宁离馄饨还没吃完,一道绯色衣角没入眼帘,她慢吞吞地抬起了头,嘴角还沾着一点水迹,对上了孟岁檀的眼神,那眼神中混杂着困惑、奇怪、不悦还有一丝敬而远之。
对了,她忘了,孟大人不食人间烟火,素来不喜欢这些东西。
但是,关她何事。
宁离看了他一眼秉持不浪费原则加快了速度,这儿的馄饨摊子是以前阿喜偷偷跑出来吃过后回去告诉她的,可惜她眼馋却不能偷溜出来,圆圆小小,又很烫,她小心翼翼的咬着,口舌烫的一吐,红唇染上了一层润泽。
孟岁檀见她不答话,欲言又止后看她不理他,反而撩开衣袍坐了下来,他看起来与这摊子格格不入,绯红的官袍加身,气宇轩昂,华美端方,昨日的病容散得一干二净。
君子清执的气度让路人频频回头,馄饨摊子的老板小心翼翼问:“这位郎君可要一碗?”
孟岁檀自然是拒绝了他:“不必。”
但令宁离意外的是他竟还算有耐心的等她吃完,二人并肩离开了这一小处方地。
忍了一会儿,大约是忍无可忍了,面色黑沉:“我那日叫怀泉送去了五百两银子给你傍身,为何不要。”
宁离有些奇怪,“我为何要,而且,我们已经毫无瓜葛,大人为何要给我钱?”
又是这句话。
她坦然解释,孟岁檀一时哑口无言,神思渐渐飘远,颇为烦闷地盯着她的馄饨,他从未在大庭广众下吃过东西,自然也不许孟家的人如此,他忍不住捏了捏眉心,暗嗤离了孟府,过往的规矩都忘了不成。
宁离顶着孟岁檀埋怨的眼神下飞速吃完了馄饨,结了帐,二人并肩往顺天府行去。
孟岁檀脸绷得很紧,显然心情不佳,而他又内敛克制,故而宁离直到顺天府搭话后她才后知后觉。
“劳烦孟大人同我稍等些时候,冶中大约在有事忙。”她刚好声好气说完就被孟岁檀打断。
“什么官级,有脸让我等?”他不客气的说完这话后径直闯入了里面。
宁离目送着他明目张胆的背影,咂摸出刚才的话语里有些不易察觉的的火气,但是她不大在意,脚步快走了些跟了上去。
果然,他一来,莫说是冶中,连京兆尹都恭恭敬敬的出门来迎,不仅事情飞快的解决,还立时便递到了礼部。
送他们走时,顺天府的人不知道多恭敬。
“你的那些师兄呢?到了有用的时候怎么没影儿了。”,他仍旧面色不善,刻意提起道。
第25章
莫说这事她并没有告知师兄们,而且,这事与师兄何关,迁户籍之事与他们八竿子都打不着,宁离不大能理解他这般阴阳怪气的做甚。
“这点小事本就与师兄无关,何况师兄们官职清闲,若是师兄,大约也不会像孟大人一般日理万机,以至于要多来一趟。”她平静回呛。
孟岁檀罕见的哑然,一口郁气被堵的不上不下,滞在胸腔内。
他不免想到,小时候的宁离便是一副乖巧机灵的样子,七年,他养得愈发活泼,说话也总喜欢撒娇,面对外人时颇为张牙舞爪,似乎带着一些小得意,这些自然都瞒不过他,但他觉得女郎家娇纵一点也无妨。
似乎从普华寺回来后,性子便不一样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把尖锐的一面展现给他。
不快从胸腔中缓慢地铺了开来,他自诩是宁离的兄长,却也不大见得她维护不过是略微有些幼时情谊的师兄,就考画院女官来说,孟府并威偶势,她若想进去,把道路铺顺轻而易举。
偏生她要与自己划清界限。
“昨日可是出气了?”孟岁檀突然问。
宁离反应过来他在说自己打了孟令臻的事,没什么好气的坦然:“没有。”
“怎么,孟大人是又想用孟府家规那套教训我?”她语气冷硬,略微不耐道。
“你想多了。”他生硬转过头,对她这样误会他有些气闷。
但也不曾开口解释,他一直认为,任何事要用行动来证明,而不是说说就对了。
宁离看他一脸冷漠的面容,大抵是在烦她,她也不想再同他待下去,事情办妥帖了,再往后迁户籍便不会影响什么。
孟岁檀快走几步后还是忍不住给自己放了个台阶,想问她需不需要同礼部的尚书知会一声,回过身才发现她已经没了身影,一时有些怔然。
头一次,他回过身没见她的身影。
宁离早就乘了马车回了徐府,府上人烟寂静,方叔有事忙,她便叫阿喜来二人套了马车打算出门去寻颜料盒中一直缺少的关于这一颜色的花草。
气派的府门前,提着竹篓踏出门槛,府外一道身影左右张望,孟岁璟在看到宁离的一瞬眼睛一亮,他原本有些偷偷摸摸的立在府门前踌躇,来回踱步,一直在犹豫着是否要进去,还不待他想明白,便看见了宁离的身影。
他挥了挥手。
“次兄,你怎么在这儿。”
孟岁璟与她关系素来不错,虽以已同孟府没了干系,但是她不想伤待她好的人的和气。
“皎皎,你要出门去啊。”
宁离回身关上了门:“对,有事吗?”
“我就是来看看你,你走的那么急,连声招呼都不打,我放心不下,便来了。”孟岁璟边说边环视着徐府感叹:“不愧是圣上御赐的府邸,果真气派,你怎的瞒的这般严实啊,这么多年我竟不知你和徐老有如此渊源。”
宁离没打算跟他细说,含糊的混了过去。
“你看过了,我过得很好。”她一张小脸未施粉黛,下台阶时如莲花般的裙裾绽开,姿态纤妍,脸色却比先前红润了不少,看得出日子过得很滋润。
起码比在孟府好。
“昨日我都听说了,你打了臻娘一巴掌,母亲气疯了,差点套了马车来寻你,结果被兄长给拦住了,臻娘也被兄长在自己院子里罚跪,手板都被打肿了。”孟岁璟叹了口气,“看你过得好我便也放心了。”
孟令臻被罚的事儿就是阖府也没几个下人知道的,还是怀泉低调的带人去罚孟令臻,三娘子德行有失,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他素来谨慎。
宁离愣了愣,没什么反应的点了点头,“哦。”
这倒是符合他的性子,孟令臻找茬在先,他不会大张旗鼓的教训,做事都会给人留一线。
但偏偏在她身上,总是很绝。
孟岁璟瞧不出她到底什么心思,便忍不住说了两句好话:“其实,兄长就是嘴硬,什么都不愿意说,而且他那种人,骨子里古板冷淡,回来后一直这样也是因为没有放下三年前的事。”
说完,察觉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懊恼不已:“瞧我,说这么多做什么,他那样的脾气,你受不了也是正常。”
若说孟岁檀是果敢刚毅,那孟岁璟其实是有些怕事儿的,他对宁离的情感很复杂,是真心把她当做妹妹的,但是岑氏太过一惊一乍,搞得他想明面上关心也不敢。
假如他能在她被母亲为难时站出来,在孟令臻斥讽她时维护两句,也许宁离也不会这么失望。
但是宁离已经不需要了。
“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我肯定会帮你,而且不叫母亲知道的。”憨厚如他,憋了半响说出句这样的话。
“不必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她笑笑,又说:“我还有事要忙,便先走了。”
孟岁璟点了点头,目送着马车离开,随后他面上浮上失落,怏怏的转身回去了,虽然皎皎还是好脾气的样子,但话语中的疏离终究还是让他难受不已。
回了孟府后,半路上碰见了孟岁檀,许是他闷闷不乐的样子太过惹人注目,一向冷淡的孟岁檀竟问了他一句:“你去做什么了?”
孟岁璟一愣,“我去寻皎皎了。”
他老老实实的承认,又看孟岁檀一身官服的模样,有些奇怪:“兄长不是要去衙署,怎的又回来了。”这个时辰,孟岁檀还在家中徘徊,着实有些惊奇。
“与你无关,你去徐府找她做什么?”他不让自己弟弟打探自己的行程,却要事无巨细的询问孟岁璟。
“她新搬了府,我……我去看看她。”
孟岁檀没说话,冷淡的嗯了一声后抬步就要走,却被孟岁璟鼓起勇气叫住。
“兄长,我觉得我们对皎皎有些太过分了,你也过分,你以前最疼她了,如今却这般漠视,是个人都会难受,且你素来不管内院儿的事,恐怕不知,阿臻和母亲一直不喜她,总是为难她,没了兄长的庇护,她过的很苦。”
孟岁檀原本冷淡的面色随着他的话凝起了眉头,似乎陷入了沉思,孟岁璟一拱手:“反正人已经离开了,我今日去了也没什么用,日后也不会再见。”
他说完便离开了,孟岁檀却默然矗立。
他对她确实太过苛刻。
三年前的事一直是他心里的疙瘩,他抗拒也排斥,自己始终没有法子很好的面对,没有什么事情能叫他这样辗转反侧许久。
他分明早就意识到了对她的愧疚,却仍旧遮掩一般的压下了心思,迟迟未做出弥补。
可孟大人没有做过这种事,以宁离现在对他的态度,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弥补才能让宁离接受。
这种怔愣一直连带着他在东宫授课时都有些走神。
“少傅,少傅?”太子唤了他几声,孟岁檀回过了神儿,眼前的少年沉稳了很多,提醒他:“少傅,你走神了。”
这属实对于孟岁檀来说是重大失误,“是臣神思不属,殿下恕罪。”
“少傅可是没有休息好?病……可好了?”太子试探的问。
“劳殿下关心,好了。”
之所以宁离“闯”了祸,孟岁檀却并没有生气,不仅是因为她是无意的,还因为他身上的毒是为太子而挡,太子自然不会随意猜疑他,只是旁人并不知晓,圣上疑心重,于他也不过是略略敲打。
“半年后,父皇要去祖庙祭祀,孤想拿下修缮祖庙的任务,不想再到庸王手里。”太子沉默了半响说。
“殿下能有如此觉悟,臣必当助殿下一臂之力。”
孟岁璟回院子的路上被一脸阴沉的岑氏叫住了,他有些茫然,“怎么了母亲。”
“你刚才去了何处?”
岑氏这一问孟岁璟脸色就变了,“母亲你……监视我。”
“我哪有那副闲心,不过是方才听到了你同岁檀说的话罢了。”岑氏说话有些含糊,孟岁璟却觉得有些不对劲,“母亲没叫人监视便这般巧有人给你通风报信?”他凝着岑氏问。
岑氏有些心虚,“我……”
“母亲到底在不放心什么,还是在防着什么,皎皎已经走了,有何必要这般草木皆兵。”孟岁璟气不打一处来。
提及宁离,岑氏脸色一变:“她都已经走了,昨日还回来做甚,你可知你妹妹现在脸还肿着,谁叫你今日去寻她的,怎么?连你也被她勾引了?”
孟岁璟震惊,“母亲在胡说什么。”
他真是不知道岑氏怎么想的,罢了,也怪当初他没有发现她的心思,那事对岑氏的惊吓太大了,但是他还是试图劝慰:“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皎皎都已经彻底放下了母亲为何不愿放下,我只是觉得,我们对皎皎是否太过分,想去看看她过的如何,但是皎皎已经不愿再同孟府有瓜葛,也把我赶了回来。”
他尽力解释,想安抚岑氏。
“过分?我便是没把她赶出去已经仁至义尽,你以后不许去看她,安心读你的书,别搞什么乱七八糟的瓷器,都已经议亲的人了,还成日不务正业。”
孟岁璟:……
是他多嘴,他举起手想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叹了声气便甩袖离开了。
岑氏见她的大儿子二儿子一个个都鬼迷心窍了一般,担忧的不行,干脆约了谢妙瑛来府上说话,她絮絮叨叨的愁眉不展。
谢妙瑛乖乖的给她奉了茶,低眉顺眼的模样不知道让她有多舒心,也对这样乖顺的媳妇越发的满意,谢妙瑛有意无意开口:“婶母放宽心才是,宁离的心机拙劣,二郎又怎会被蒙蔽,况且,如今她里离了府,名声怎么样败坏都和您和孟府没干系了。”
岑氏神情一凛,试探的抬头看着谢妙瑛,随即心软的摇摇头,她虽不喜宁离,但也是有下限的,况且,只要她不来挨边儿她也不会去找谁的麻烦。
故而,谢妙瑛的提议她并未放在心上。
而宁离在京城内奔走了几日,寻遍了花坊,并没有发现她想寻的那一类花草,最后不得已寻到了药铺,药铺的老板引着她看了手中干枯的药草,“可是这种?”
只是这药草已经失去了原本明艳的色泽,她问:“可有刚摘下的?”老板摇摇头,宁离刚要失望,老板给她指了条明路。
“这味草药难得,您要是有能力不如去京郊大营旁边的山上瞧瞧,那儿大约是有的,平时那儿倒是可以叫百姓去,但是这些日子听闻有宫里的贵人出京巡视,这些日子是不大行。”
宁离谢过郎中便和阿喜先回了府,同聂青澜和黎从心说了这事,黎从心一拍脑袋,“明日太子要出城巡视,我们要随同在侧,记录和描摹贵人的风采,倒是可以带着你一起去。”
“可……皎皎一介女郎,怎可随行,若是被发现了。”聂清澜有些犹豫。
“怕什么,太子和庸王难不成还特意来看画院的随行小童是男是女不成。”
提及庸王,宁离小脸一白,有些犹豫,上次庸王给她带来的噩梦还未散去,这次又要同行,但是又如黎师兄所说,仪仗那么长,她到时候低着头躲在队伍后面,改变了装束,贵人们不大可能会特意来瞧。
思及此她放下了心,笑眼弯弯,精致的脸颊像是鲜活的桃子,乖巧讨好:“谢谢师兄。”
聂青澜拿她没办法,叮嘱:“不要乱跑。”
宁离点了点头,蹦跳着回屋收拾去了。
翌日,她换了一身青色布衣,头上梳了一个圆髻,露出光洁的额头,明艳的五官敞亮的露在外头,杏眼圆润,像浸了一汪春水,她抿了抿唇又把肤色涂黑了一些。
“哎呀,还是太好看了,瞧瞧,这不活脱脱俊秀的小郎君嘛。”王嬷嬷不遗余力地夸赞她,宁离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把手背、脖子涂的黑了些,彻底瞧不大出来原本的模样。
她腰间窄窄的束着,只着一身粗布衣服,却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
背着小画箱同聂青澜出了门后往皇城而去,而后悄然在宫外的仪仗末尾守着,等太子和庸王出来。
画院有六人随行,学正随行,还有两位艺学,和三位袛候,几人围坐在马车上,人挤着人,不大宽敞,车上都是男子,宁离缩着腿,尽量的避着与人触碰。
巡视要去两日,今晚是要住在营内,自然是要与他们一起住,几人一个帐子,聂青澜也提前跟她说了,若是受不了还有反悔的余地,届时他想法子去山上摘,但是宁离还是决定去。
官员是不能擅自脱离队伍的,比带上她还麻烦的多。
很快,宫门打开,太子和庸王驾着马出来了,宁离低垂着脑袋,老老实实的不四处看,自然也就没有发觉太子身侧的那道高大的绯色身影。
孟岁檀随同太子巡视京郊大营,偏生圣上点了庸王一起跟着去,一行人各怀心事,驾马而行。
皇城的宫道上除去宫内的仪仗没有庞的百姓,庸王一身花枝招展的靛蓝衣袍高坐马上,一面风流相,侧首看着比自己小的太子,眸露轻蔑,“皇弟第一次出宫巡视,若有什么不知道的,皇兄必定会知无不言。”
庸王风头过盛,不免有些得意忘形,太子是第一次巡视,而他是第三次,足以可见父皇真正属意的人是谁。
藩王被破例留在京中本就是泼天的恩宠。
“对了,那日见了孟少傅的表妹一眼,那般容色令本王难以忘怀,本王一见倾心,只是大约本王太直接了,吓着了小娘子,替本王赔个不是。”庸王也懒散的对着落后一步的孟岁檀说。
“不知何时本王才能再见一面。”
“让殿下失望了,令妹早皈依佛门,怕是担不起殿下的厚爱。”孟岁檀冷着一张脸,淡淡的拒绝,他没有说宁离如今的去向,徐府的人面对庸王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徐老再怎么名扬天下,民也不能与官斗。
庸王似笑非笑,试探:“这样的美人在侧,孟少傅竟从未动过心?还真是让本王刮目相看,哦本王忘了,孟少傅有谢娘子佳人在怀,确实一心不能二用。”
“皇兄还是别祸害人家小娘子了,你那二十八房姬妾还不够。”太子冷嗤了一声。
“都是俗物,比不得宁小娘子芳姿绝容。”
像是意识到孟岁檀脸色黑沉,庸王大笑了两声,倏然凑近,压低声音:“宁娘子身上的檀香本王……很是喜欢。”随即他满意的提马而去,旁边的侍卫看着庸王先行而去蹙眉请示太子想要把他给拦回来。
太子摆手:“不必管他。”
孟岁檀却没有注意到这里的插曲,他的心神还陷在方才庸王的那番话中,他自然明白庸王更多是为了给他添堵,故意这么说,但细细回想起那日宁离面色绯红,惊慌失措的从隐蔽出跑出来时的模样。
二人……做了什么。
不知不觉他一直在出神思虑,偏生这时太子随意说了一句:“庸王说的可是我幼时见过的那个小娘子,还往我头上扔泥巴被少傅打了手板心的那个?”
那时太子还小,一日在孟府由当时还是太傅的孟祭酒授课,但宁离并不知道他就是太子,二人也不过是一面之缘。
太子轻笑了一声,少年青涩的脸庞很是随意道:“若是她的话,庸王说的倒没错。”
孟岁檀倏然抬眸,视线锐利了几分。
太子无所察觉,“小小年纪便容色出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模样。”
这样的话叫孟岁檀生出了些警惕,他蹙着眉头有些不悦,心高高地悬了起来。
他不动声色:“看女子,还是以性情、品德为主,端庄贤淑是为好,在内掌家看账、在外大智若愚,以容貌为一个女子的评判不甚公平。”
“好了好了,好不容易出来一回,少傅就莫要说教了。”太子明显是有些烦了,果然不再提及。
孟岁檀无声松了口气。
一行人来到了京郊大营,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赵寻在营口接见太子。
赵寻陪同太子和庸王参观结营布阵,途中几次想为太子介绍均被庸王截胡,做臣子的当然也不能说什么。
宁离跟着队伍还在发懵,坐了一路她的脚因为没办法动弹又酸又痛,她大意的觉着扭伤好全了便信誓旦旦的跟来了,结果没成想半路便隐隐作痛,但是她又不能拐弯回去,便只得忍下,一声不吭。
小小的脑袋颇有些垂头丧气。
卢湛英正要转过头来叮嘱他们待会儿就在那处高点进行作画,冷不丁瞧见了熟悉的脑袋,愣了愣,宁离抬头心虚一笑。
到底是经过风浪的人,他作为待诏,神色如常的继续分配任务。
待太子到了练兵场的高台上,宁离也跟着几位师兄“脱离”了队伍,到了最右侧去,纵观全局。
“小九娘学着些。”曲成萧提醒她。
画院的艺学们要在极快的时间内精准地画出场景,这要求对“人”的熟悉程度很高,宁离也没有放过这么一个学习的机会,凝着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聂青澜挥洒笔墨。
孟岁檀站在了太子下首,几乎从画师们一出现视线便移了过去,本意在打量“师兄”,却瞳仁一缩,盯住了那道青色的纤弱的身影。
脸被涂的黑黑的,却仍可见姣美的轮廓,下巴尖尖,衬得眼眸圆润明亮,专注的模样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眼里只装得下面前的画卷。
一刻钟前,几人还在谈论她,没多久就见到了真人,孟岁檀陡然间,被气得胸膛起伏,太阳穴处的青筋突突的跳。
这就是他们几个师兄干的好事?把她带到这种地方来,且不说庸王觊觎她,若是被人发现了身份,他不敢想象会掀起什么样的后果。
再者,这偌大的大营内都找不出几个女郎,叫她晚上该如何自处。
孟岁檀几乎一下子便想到了她在男人堆里过夜的情况,怒火灼烧了他的理智,脑海像绷紧的弦,一寸寸断裂,却不能立时冲过去揪着她的后领让她躲在自己的羽翼下。
冷静,这样太出格了,他不能让庸王发现她。
神情转变不动声色,他视线淡漠的瞟了过去,又集中在场中铿锵有力的演练上。
心思却不知道飘到了哪儿去。
宁离只觉得有一道视线叫她如芒刺背,她宛如一只兔子般警惕抬眼扫视,嗯,没人发觉。
她便重新低下了头,雪白滑腻的颈子掩藏在衣领中若隐若现。
身旁的画师嘟囔了一句:“好香的味道。”
暮色降临,炊烟袅袅,远山苍茫,像重重雾影,草地上升起火堆,宁离累了一天,腿已经疼得一瘸一拐了,黎从心细心些:“脚怎么了。”
“有些酸,没事,我晚上泡泡脚。”她装作没什么事的说,黎从心有些将信将疑:“我待会儿去后勤那儿拿些药油。”
“师兄,明日不必随行后我便上山去了。”
“我随你一起。”他放心不下宁离,虽说官员不能随意离开营帐,但若是那些贵人没什么事,也是可以出去的。
宁离却摇头:“不必,我一个人去就好。”
黎从心拗不过她,只好随了她去。
宁离在准备捧着一个小碗去排队盛饭,路过一个帐子时被一双手捂着嘴强硬的拖到了一旁,她霎时一惊,以为是庸王发现了她的身份,亦或是什么贼子要劫财劫色,刚要扑腾着挣扎,耳边落下一道低沉的声音:“长本事了,还敢来这儿。”
她一愣,认出了来人的声音。
第26章
温柔的掌心贴着她的面颊,有一股极淡的药味儿钻入她的鼻尖,宁离就算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身后高大的身躯的炙热,她骤然一僵,蹙起了眉头,一瞬便挣扎着脱离桎梏。
索性孟岁檀很快意识到了不得体,顺势松开了掌心,后退了一步,掌心内还残存着温凉柔软的触觉。
宁离警惕的看着他,她头上裹着一个儒帽,小而尖的脸颊又黑又滑稽,大约是袖子过长,掩在了她手背上,“跟孟大人无关,我……我是有要事来办,不劳大人操心。”
看着她这副竖起尖刺抗拒他的模样,心里头的戾气忽然就散了,连眉眼的冰冷也融化在细碎的关怀中。
“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可知道庸王随行,若是叫他发现了你在,又要纠缠,你那些师兄可护不住你。”
他眉头一沉,但声音却无意识放的很轻。
让二人的关系变得更针尖对麦芒,这不是他想要的局面。
果然,宁离的警惕慢慢散去,迟疑的回答,“我……我不知道庸王会来,没关系,我这副样子,应该不会认出我来的。”她其实想说说不准早就把她忘了,宁离扒拉了一下儒帽。
那张抹的黢黑的小脸上圆润的眼眸格外明亮,瞧得孟岁檀倏然一软,“你还没告诉我,你来做什么。”
这大约跟他没关系吧,宁离不大想说。
她抿着唇闭口不言,怀中抱着那个小碗,“要开饭了,我先走了。”她说完就要离开,结果被他一捞。
她警惕的看着他,左右张望了一瞬,生怕旁人看见他们私语起了怀疑。
“别看了,这儿没人。”
他一副你不说就别想走的样子。
宁离有些烦,这人真是,分明实际不待见她,怎么她去做什么都要插一脚。
“京郊大营后头的山上有我想要采的花草,我想用来调制颜料,你……别怪我师兄们,是我要跟来的。”她还刻意加了一句,生怕孟岁檀会迁怒她的师兄们。
“嗯,不怪。”,暮色里,他面庞隐匿在阴影处,叫人瞧不出神色,但听他的声音也让人觉得莫名缱绻温润。
今日的孟岁檀似乎格外好说话,宁离心里头涌起一股怪异之感,狐疑看了他一眼。
面庞隐匿在隐约的天际中,瞧不清神色。
“我先走了,师兄还在等着我。”,宁离有些急,赶着去打饭,师兄们要整理画稿,分外忙碌,便拜托了一位同僚看顾她,卢湛英说既然要跟来,那便不能搞特殊,否则容易引人注目。
她消失了好一会儿,怕不是该担心了。
“嗯。”,孟岁檀没再说什么,宁离便准备要离开,却听闻身后的人说:“你何时去山上。”
宁离含糊:“明日。”
“今晚跟我走。”
啊?此言一出二人均是结结实实一愣,宁离一脸震惊的看着他,其中还夹杂着不明所以的抗拒和茫然。
“我的意思是,你脑子一热不知道大营的帐子是多人混住?你一个女郎,会有损名声,我可以给你寻一处帐子。”
“太引人瞩目了,我已经同师兄说好了,卢师兄是一个人住,聂师兄会和我住的同僚换,然后借机去和卢师兄住。”
这样说来,孟岁檀确实不好再给她安排了。
他也没在说什么。
为今,他只想尽力补偿她,人人都说他冷情,但是孟岁檀是一个很恋旧的人,小时候用过的东西,岑氏要换,他都会偷偷留下。
对于人也是,哪怕二人再有过隔阂,他还是忍不住心软。
但对于一个身居高位的臣子来说,暴露出真实的性子对他是非常可怕的一点。
尤其是再他进东宫成为少傅后,稍有一点不对,便会被庸王或者别的朝臣抓住把柄,中伤太子。
“宁九。”旁边传来一声呼唤,听着声音不大,像是做贼一般,她也踮着脚探出头应了一声。
声音掩饰不住泄了一丝娇俏,现在的她是鲜活的,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未及笄的时候。
“走了。”她撂下一句,施舍一般敷衍看了她一眼。
她的目光清亮,像是澄澈的湖水,印入了无边景色,远山苍茫,无一不纳入她盈盈瞳色中,孟岁檀敛目静静地看着她,像是被吸了进去。
她的眼睛,很美。
无意识的,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样的想法,像是两颗宝石嵌眉目中,散发着璀璨的华色,脸上的污色已经掉了几块儿,斑驳的露出了里面如羊脂玉的肤色。
万千美景不及眼前一幕华色,孟岁檀突然想到。
待他反应过来时,才意识到,在他不曾注意到的时候这双眼睛看着他的样子已经模样大变。
以前是温润的、总是仰望着她,透过晶莹的瞳色,可窥见里面浓烈炙热的恋慕,她未曾掩饰过,但他从来没有发现。
而今,那双眼眸眼皮微微下压,总是神色无波。
胸腔内的心跳声又沉又重,格外醒目,孟岁檀面色划过一丝怔然,心头涌起无以言喻的烦躁,他手中能紧紧抓住的东西似乎在无意识的流失。
他是从来不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的性子,直到这一刻,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宁离回到队伍里时同行的袛候问她:“你去哪儿了?”说话的人是卢湛英派来看顾宁离的,是个老实人,“快轮到我们了。”
“哦刚刚去整理了一下画纸。”她敷衍说。
草草用过饭后宁离进了帐子,原本是两个人一个帐子,曲师兄把帐子单独留给了她跑去和别的师兄挤,累了一日,她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榻上剥掉了罗袜,果然,原本已经消下去的脚踝又有些肿,她无奈的揉了揉。
洗干净的脸颊又白又嫩,她窝在床榻上,疼痛让她有些难受,忍不住红了鼻头。
她是很喜欢哭的,但不会叫别人知道,因为她觉得哭是一件很丢人的事,会让别人拿捏你的脆弱。
她一瘸一瘸地打了一盆热水来泡脚,温热的水流漫过脚面,筋骨都松散了。
泡完脚后她拿出了画册想看,结果没过多久帐内响起了一阵均匀的呼吸,宁离太累了,倒头就睡,长而卷的睫毛扫过画册。
半响后,帐子帘被掀开,一道修长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踏了进来,宁离毫无察觉,睡得正酣,孟岁檀手里拿着药油立在帐门前。
他犹豫了许久还是来送了,今日便瞧见她跑走的背影有些奇怪,仔细一瞧发现她故意把力放在左脚,估摸着是因为右脚有些疼的缘故。
一心想补偿的孟大人还是决定来送药。
没想到宁离已经睡了,他迟疑的放下了药瓶,眸色落在床榻上均匀起伏的身影,就着昏暗的灯光,原本的衣衫解开了几颗盘扣,光洁细腻的颈子露在了外头,甚至隐隐有下滑的趋势。
她侧趴在床榻上,裤腿上缩在膝盖,小腿白而细,刚泡完水还带着粉意的脚悬在床沿,自然的翘着,许是为了方便又或是警惕,她没有换衣衫,一团青色中裹着甜软的馅儿。
孟岁檀无端喉头有些发干,遮掩般的避开了视线,匆匆地替她扯过被子盖住了身子,然后逃似的拐身出了帐子。
宁离一觉睡到了天亮,还是聂青澜来唤她才幽幽转醒,外面天色将亮,炊烟袅袅,她裹着被子睡得发懵,看着桌子上的药瓶,想着大约是哪位师兄给她送来的,不由心下温暖。
吃过饭后,宁离背上了小竹篓在随行人员的带领下往后山去,听闻今日上午演武场举行友谊赛,太子和庸王会在观看,官员又被聚集到了一起。
宁离趁着空隙,赶紧往后山去。
山间的空气清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昨晚疼痛的脚踝已经好了不少,吐了药后冰冰凉凉,她一路走走停停,仔细低着头搜寻她想找的花草。
终于在一处山坡上找到了她想要的紫草,纯粹的颜色明艳漂亮,宁离往背篓里装了许多,又捡了好些石块回去,她记着她小时候便很喜欢捡石块,师父总是赞许她这个举动,还手把手带着她把捡来的石块研磨。
后来去了孟府,她头一次看见院子里翠绿的鹅卵石时便捡了起来,悄悄的在房间里攒了一堆,却被岑氏派来的嬷嬷扔掉了,说,在外面捡来的东西不干净,非淑女所为。
宁离缓缓的往山下而去,往返一趟也就一个多时辰,日头晒得她厉害,她加快了脚步往营帐走。
孟岁檀正坐在下首,演武场上爆发出精彩的呵声,光着膀子的将士挥洒着汗珠,温暖的日头在冬日里丝毫不觉得寒冷,他不免有些走神,今晨他便派了人跟在宁离身后,大约已经回来了。
挨到了午时,卢湛英同聂青澜曲成萧回了帐子,宁离正在桌前摆弄她的小石头,看几位师兄回来了,兴致勃勃的叫他们看。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卢湛英无奈道。
“巡视已经差不多了,大约下午便能动身回城,话说也不知道师父他们到了何处,按照脚程该是近了。”曲成萧嘀咕。
宁离垂下了头,聂青澜心思细腻,察觉到了她的紧张,安抚般摸了摸她的头:“不怕,师父师娘总是念着你的。”
她自小没了父母,聂青澜他们几个说起来总是心疼她,在给徐老的信中添油加醋了宁离的可怜,结果反倒没了回信。
动身回程时,宁离又忍了一路,几位师兄看着她忍气吞声的模样很是心疼,但是做画师就是这样,往往会在外行走,画山画水开眼界,条件算不得好。
队伍停在了宫门前,太子和庸王率先进宫复命,留下了一众官员下车后往各自的衙署而去,聂青澜他们还要回画院整理画稿,登记造册。
宁离在宫门前他们拜别,一转头孟岁檀站在她身前,没来及的收回的笑意浮在面容上。
“孟大人,还有何事?”
“你的脚伤可还好?”
她前后脸色差距太大,孟岁檀不免有些气闷,他就这般让她厌恶?
这双他昨日还觉得美的眼睛,里面装满了坦荡和冰冷,令他无比陌生。
他很确定,这不是他想看到的样子。
“劳大人挂心,好多了。”宁离一诧,没想到他竟然发现了自己的脚难受,但她没什么波澜回应。
“药涂了?”孟岁檀还不打算结束谈话。
药是他放下的?震惊之余宁离有些不悦,“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孟大人擅自进我的帐子是否不大合适。”
“我唤你时你睡了。”他蹙着眉头说,见她真的不高兴,孟岁檀哑然,“我只是好意,你何必这样。”
“大人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他的没有边界感叫已经受伤久了的宁离倏然竖起了尖刺,她不喜欢这样。
人在受伤后会下意识不想面对和抗拒那个曾经伤害过她的人。
甚至是讨厌。
他所带来的伤痛和抛弃随着他一次次的出现总能让她想起,而她又不想面对那时愚钝天真的自己。
宁离也不觉得他是在愧疚,他向来不是会愧疚的,也没什么会让他愧疚,她自觉还没那么大脸面能让孟少傅愧疚。
大约是还有别的算计的事。
他自诩兄长惯了,可以在冷落她三年后自若的管教呵斥她,也可以在那么多人面前公然维护谢妙瑛,打她的脸,又或者,撕开她的遮羞布,看着她悔恨、出丑。
她不想要这样的兄长。
这些话说起来有些矫情,宁离不是一个矫情的女郎,“这好意就如同喜欢一样,不顾别人的意愿强加给别人,反而会适得其反的引起讨厌,你应该深有体会吧,孟大人。”
她面色平静,甚至有些漠然。
像极了最初的孟岁檀。
孟岁檀彻底默然不语,他明白她想说的意思。
胸腔内泛起一丝沉闷的痛意,他养大的,拱手让给了别人。
莫名其妙的占有欲如海浪一般填满了胸腔,朋友之间有占有欲,亲人之间也有占有欲,他对她,大抵就是哥哥对妹妹的占有欲,究极为何,大约是因为那么多年,她其实也给他带来了欢喜和幸福。
他总是以为她围绕在自己身边便没有细究这样的情感,二人是兄妹,虽然没有血缘,但孟岁檀总想吧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下,护着,守着。
“皎皎,我……”微哑的嗓音刚刚开口,远处一道跳脱的声音打破了二人的对峙。
“皎皎。”清朗温润的声音唤着宁离,她霎时被吸引了注意,探头看去,远处一个身着白衣的郎君年驾着马车停在了不远处,郎君面容熟悉,清俊落拓,浅笑着的唇角漾起梨涡,含笑而戏谑的看着宁离。
宁离不可置信,遂神色浮上惊喜,“虞师兄。”与方才的冷漠疏离不同,她的面容几乎称得上春风回暖,乍然霜雪消寒,杏眸微弯,璀璨潋滟犹如盈盈水色,美得像一副画卷。
她越过孟岁檀,拂起的衣角带来阵阵檀香,无所顾忌的向虞少渊跑去。
灵巧纤弱的身影像一小股风,衣摆像绽开的莲花,她跑着向那白衣郎君,恰如幼时孟岁檀回府时她总是向他跑来的模样,可她如今要跑向别人了。
他视线倏然锐利,直直的随着她的身影,看向了那位白衣郎君。
第27章
虞少渊今日和师父一行人刚刚抵达京城,在收到聂青澜的书信后师父师母登时没有了游历的心思,陡然提起小师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幼年时扎着两个圆髻同他拌嘴的时候。
二人年龄相近,总是被徐老放在一起习课,虞少渊出身商贾,又是家中最小,六岁的年纪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人间疾苦,导致小小年纪的他顽劣不堪。
但被送来拜师后,虞少渊知道了。
年画娃娃一般的丫头又娇气又乖巧,总是眼巴巴的看着他,“师兄,我想吃糖。”他刚开始抵挡不住小丫头的攻势,反而被瓷娃娃追着跑很有成就感。
很快,他就被师母斥责了。
“小孩子,糖吃多了会生蛀,还会牙疼,你日后莫要再给她吃糖了。”
师母这般说着,皎皎也在旁边背着手乖乖的听着,大眼睛水汪汪的招惹疼,但是师母走了,她就又跑到虞少渊身前:“师兄我想吃糖。”
虞少渊狠心别过头,她就会拉着他的胳膊耍赖,纠结和犹豫让幼年时期的他总是又愧疚又怜爱,然后后来就收获了手板。
悠闲的幼年说长不长,再后来她就随着师兄一起离开了,他若有似无的感知,皎皎应该不会回来了,这让虞少渊怅然若失,但总归这么些年他也一直惦念着她。
如今,小时候柔软可爱的娃娃长成了纤细明媚的少女,在那一抹身影跑来的时候脸上还黑一块白一块的,眼眸却是抵不住的潋滟,像一汪湖水,忍不住被她吸引。
“你们回来了啊,祖父祖母呢?不是说还有几日吗?”,宁离仰着头期冀的问他,本以为局促的见面被激动冲散。
少年郎君着一袭白衣,在小娘子跑过来时是忍不住笑意横生,原本的三白眼微弯,平日里冷厉漠然的气息浑然不见。
“刚到府,我们收到聂师兄的书信便马不停蹄的回来了,一路奔波才知道你们不在府上,问了方叔我便来接你了,丘师兄也回来了。”,虞少渊耐心的回答他,清冽好听的嗓音含着淡淡笑意。
他扫了一圈宁离的脸,“你这脸……都花了。”说着不在意的掏出雪白的帕子给她擦,还专门给她看:“不就是去采个草,搞成这副模样。”
他话语间的调笑和恰到好处的距离没有让宁离有任何的不适,反而乖乖的让他擦,唇齿间嘟囔:“怕被人认出来啊。”
二人旁若无人的亲昵闲聊间,虞少渊留意到走近的孟岁檀,还算和气问:“这位郎君是?”
聂青澜只在书信中匆匆提及宁离自小长在孟府,虞少渊自然不知道对孟府不熟悉,也看不出他的身份。
宁离转身去看,有些意外,没想到孟岁檀还在此逗留,声音淡了些:“这位是孟少傅。”简单一句,别无他言,虞少渊却心下了然,姓孟,自然就是那家的人了。
家中经商让他从小八面玲珑,哪怕是眼前人不得他顺眼也会客客气气打招呼,“虞少渊,宁离的八师兄,劳孟大人这些年照顾皎皎了,在下感激不尽。”
他很自然的把宁离划在了他那头,仿佛他一直是外人,如今宁离只是倦鸟归巢。
孟岁檀尽力忽略那抹闷胀,神色淡漠:“宁离也是我妹妹,不必感激。”
他很干脆的不接这道谢,倒让虞少渊的敌意少了些,听说皎皎在孟府过的不好,他若是兄长,便是有很大的责任。
“皎皎,跟孟大人道别,我们该回去了,师父还在等我们。”他对孟岁檀的话没什么反应,只是平淡柔和的跳下马车帮宁离把背篓放上马车,俨然是一副自然熟练的模样。
孟岁檀只觉刺眼。
他一直自诩他是她唯一的兄长,也并不把这些师兄放在心上,再是师兄十年未见也生疏了不少。
何况幼时只是这么这么长的人生轻描淡写的一笔。
但是他发现他错了。
在他未参与的时候宁离有他许多不知道的事,有许多在意她珍惜她的人,他们像真正的亲人一般,包容、怜惜她。
孟岁檀也以为自己很了解宁离,他总觉得离开孟府她会后悔,现在恍然惊觉,后悔什么?为什么要后悔。
曾经她的远离不是他想看到的吗?
但,不是这种远离,他默默的想,是重新回到及笄前亲密无间的兄妹关系。
可感情不是衡量之物,也不受人为控制。
“孟大人,我先走了。”
是陌生而疏离的称呼,他轻轻的蹙起眉头,一抹难辨的情谊在一瞬间喷涌而出后立时被他又压制了回去,难辨朦胧的眸色又逐渐变得清明,他又恢复到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孟大人,不会为世俗情感困扰的孟大人。
无论如何,孟岁檀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坚实的护盾凿顿不穿,哪怕寻常人忍不住,他也会尽力克制。
何况,来日方才。
“嗯。”
他目送宁离上了马车,虞少渊在她身后看不见的地方伸手虚虚的扶着,生怕她摔了。
二人驾着马车离去,孟岁檀敛眸收起了多余的情绪,转身向皇宫而去,寒风吹过他的袖袍,绯红官服在空中烈烈飞舞,勾勒出他高大坚实的身形,寒霜浸没眉眼,他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阴郁和漠然。
虞少渊边驾着马车边侧头和她说话,说一路上他们的见闻,说在某个山头师父又捡了一箩筐的石头,被师母骂了一通,宁离面上露出向往之色。
二人回了府,宁离看着大敞的门,有些近乡情怯,虞少渊却大咧咧的呼喊:“师父,皎皎回来了。”,震天的音色敲在她的心扉。
她的视线中缓缓的走入了一道身影,一袭竹纹灰袍,头发黑白半杂,两道黑沉的眉毛沉沉的下压,眼神炯炯有神,原本复杂的神色在瞧见她的一瞬间纷涌变化,震惊、感慨,最终化为了激动。
徐秋锦的身后率先奔出一道矮小些的身影,哀恸的声音打破了二人嗫喏的对视,“皎皎,我的皎皎丫头。”徐老夫人小跑着张开双臂把宁离抱了个满怀,宁离酸涩了眼眶,多年来的委屈和念想化为了实质。
这些日子她已经做了许多准备,要在见到师父和师娘时要笑,轻松的一笔带过这些年的日子,只是现实终究与想象不同,她哽得喉头生疼,几乎说不出话来。
徐老夫人是一个性情外放之人,恰巧她的这份大大咧咧中和了徐老的内敛寡言,而徐老不善于表达,否则当初与宁絮的误会不会那般深,以至于错过了这么多年。
“你个老头子,站着那儿做什么,不是你成日念叨你的小徒儿,还不快过来。”徐老夫人怜爱拍了拍宁离白嫩的脸颊,又冲着徐老呵斥。
徐老咳了咳,“你父亲呢?”他开口问,有些不适应这样温馨的团圆氛围,故意板着脸拿乔。
宁离原本含笑着的脸色错愕一瞬,这才知道,原来聂师兄没有把她父亲离开的消息告诉师父,而眼下却要由她来解开这个残忍的事实。
面对二老希冀的神色,她不忍心道:“爹爹……走了。”
徐老夫人一愣,不明所以:“走?去哪儿?这个小子怎么敢扔下你一个人,看他回来我不打他。”,徐老夫人嘀咕道。
但徐老却分外敏锐,明白了宁离的意思。
他长长的站在原地,身形僵硬,清明的眼眸不动声色的微微泛红,他拉着徐老夫人的小臂,摇了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虞少渊心头一坠,像千百只蚁虫啃噬,疼得发麻。
他平静的面色下隐含着巨大的悲怆,却仍然调笑着说:“哎呀,我忽然想到还有好些东西没从马车搬下来呢,我去给方叔帮忙。”,说着牵了马车往马房拐去,却在没人察觉处,牵马车的右手隐隐发颤。
徐老夫人似乎仍在自顾自说话,说宁絮少年时候,说宁离出生后,说着说着,年迈的老人忍不住掩面哭泣。
她明白了二人的意思,只是不愿意面对。
宁絮是他们的第一个弟子,就跟亲儿子似的,无论如何,徐老夫人最看重也最亲近宁絮,更看待宁离是孙女,但徐秋锦看重宁离的天赋,非要收作弟子,说什么让皎皎代替那个不听话的宁絮。
宁离表面为弟子,但未向世人公布,徐老夫妇二人也就把她当做孙女一般。
这个巨大的打击让二老一瞬间苍老了不少,宁离的心揪成了一团,这个世上,也就只有祖父和祖母为父亲的离去而伤心。
“祖母,不哭了,还有皎皎在,皎皎会一直陪着你们的。”她轻轻环住徐老夫人,拍着她的背,徐老夫人伸手颤颤的拉着她,说不出话的点头间擦掉了眼角的泪。
“先进去,叫别人笑话。”
三人进了府,方叔一脸担忧的望着他们,徐秋锦别过身去不言语,他万万没想到十年前那一别是永远,丧子之痛叫他摆摆手,沉默的离开了庭院。
徐老夫人叹气:“叫他去吧,这么多年了,都是一个心结,叫他一个人待会儿,皎皎来,陪祖母说会儿话,这些年,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宁离陪了徐老夫人许久,言简意赅的把这些年的事情说了一遍,徐老夫人却不是个好糊弄的,仔细揪着一些事问得详细。
她没说普华寺的事,只说不想被孟府打发去嫁人,已经皈依佛门,徐老夫人却不认可,觉得她在说小孩子话,“你才多大,就说这种话,皎皎这般俊俏,我看你虞师兄就不错,商贾人家,父母都是义士,你去了保准会对你好。”
这刚见面,徐老夫人就开始拉郎配,叫宁离有些哭笑不得,赶紧转移了话头说起旁的事。
傍晚,徐老夫人亲自下厨,炒了新鲜的时蔬,满满一桌子菜,徐老的七位弟子全部围坐在桌子上,宁离也见到了素未谋面的七师兄,丘晏如。
丘晏如一身华缎,面容如沐春风,温润如玉,桃花眼含笑,风流意蕴眼波流转,举着杯冲宁离敬酒,虞少渊凑在她身侧咬耳朵:“你别理他,装腔作势伪君子。”
他的话音不大不小,刚好被丘晏如听到,被说坏话的人神色淡然,当做没听到一般。
“七嫂呢?”虞少渊抬了抬下巴,随意一问。
丘晏如喝酒的手一顿,抬眼淡淡警告他,虞少渊登时鸡皮疙瘩都起来,手作投降状:“好,好我不提她,你随意。”
宁离看着二人的互动,云里雾里。
徐老夫人给宁离夹了一筷子冬笋,“这鲈鱼配冬笋炖炒,味道极鲜美,皎皎尝尝。”
饭后,宁离跟在虞少渊身后,犹豫着要不要打听这个不甚相熟的师兄,但虞少渊率先嘀咕:“你平日离得老七远些,小心受了伤,他可不是好东西。”
宁离越发好奇:“为何?”
“他就是个疯子,你别被他那样子骗了,七嫂是他抢来的娘子,喏,就是那个兰馨院,平日别靠近那儿,那儿有机关,我之前没放在心上,去兰馨院找他,结果被他误以为来抢他娘子,腿上中了一箭,天杀的老七,就是个疯子。”
啊,竟还有这样的事儿,宁离有些咋舌,对兰馨院顿时敬而远之,看来这七嫂是七师兄的逆鳞,不能轻易触碰。
她正出神,廊角徐秋锦的身影负手而立,背影充满了沧桑孤寂,察觉二人的动静,对宁离招了招手,虞少渊自觉说:“我先回府了,明日再来看你。”
说着就转身离开了,宁离走到徐秋锦身侧,低低唤:“祖父。”
听到这一声,徐秋锦似是有些感慨,随后正色道:“听聂青澜说你想考画院。”
他神色莫辨,叫宁离心虚虚提起来,以为他不同意会呵斥自己,神情一瞬间有些小心翼翼。
“是,我想追随爹爹的脚步,当年的事我坚信爹爹是被污蔑,每隔几年祭祀宗庙都要进行修缮,虽说能参与进去的可能有些小,但是我还是想试试,祖父……可是不愿皎皎去?皎皎不会给祖父丢人的。”
她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有些不自信,手汗横生。
直到她的头顶放上一只宽厚的大掌,轻轻的、笨拙地拍了拍,“你跟你父亲的性子,如出一辙。”只说了这一句,宁离奇迹般地松懈下来。
“那我爹爹……年轻时是什么模样。”听师兄们的描述似乎离经叛道,一身反骨。
“你父亲,很稳重。”
意外的,得到了这样一个答案,随后徐秋锦又说:“稳重到一旦做了决定便不会更改,不撞南墙不回头,有时候不知道还说是好还是坏,皎皎可莫要学他。”
宁离垂下了头,可她似乎已经撞过南墙。
“既然决定要考,便拿出所有的准备来,我可不会因为你数年未见便对你松懈。”徐老一副严厉之色,却叫宁离欢喜地缠住了他的胳膊撒娇:“谢谢祖父,我会努力的。”
二人氛围温馨,躲在暗处的徐老夫人翘首以盼,过了半响,放心的说:“走吧,看来不用我过去了。”
翌日,辰时,她就被徐秋锦叫了起来训话,阿喜悄悄地打了个哈欠被徐老一瞪,登时宛如鹌鹑,还念叨是她家娘子考又不是她考。
“先检验基本功,我看你这些年有没有荒废。”徐老站在宁离身侧,拿了把戒尺,又像回到了小时候一般,他仍旧是那般挺拔,极为有压迫感。
宁离不疾不徐入座,先开笔,蘸清水,再蘸墨汁进行舔笔,笔锋竖直,稳重的开始画圆,一圈一圈,不仅笔法均匀,连墨汁都没有晕染出一滴。
啪的一声,戒尺敲在了她的手臂上,不疼,但有微微的麻意,宁离手抖了一瞬,画歪了。
她抿了抿唇,感受到了旁边的压迫。
“耽误了几年?”不含任何感情的反问叫宁离头皮发麻,“三……三年。”她自知瞒不过祖父,小心翼翼的说。
但徐秋锦却并未发怒,平静的说:“三年未认真练习,你还想进画院?再说吧。”他扔了戒尺,不复昨日的慈爱。
宁离脸涨的通红,祖父这般比痛骂她还要让她难受。
是她的错,那三年在寺庙中,心思被……旁的事占据,误了正事,祖父失望也是正常的,宁离揪着笔,深吸一口气,执拗的继续画圈。
“我并非是怪你,我是担忧你,小九,你当真没有瞒着我什么事?”徐秋锦知道宁离的性子,性情虽娇纵了些,但在正事上从不含糊,从她基本功甚稳看得出她有些年认真练,戒尺一出,却罕见的手抖。
莫说是戒尺,旁的师兄就是砸断了胳膊也能稳稳持住,她这般模样,证明中间确实是耽误了几年。
而到底是什么事让她隐瞒,徐秋锦并不怪她,只是宽容到:“无妨,待你想说了再说。”
宁离咬着唇瓣攥紧了笔,让她该如何说,她爱上了自己的兄长,为了他不惜献身,又被厌弃扔到了佛寺,夜夜祈祷观音菩萨看见她的情谊。
她觉得丢脸,有违祖父的期望。
凉亭内穿堂风冻的她的手背隐隐泛红,徐秋锦疑惑之余刚要开口,方叔就匆匆过来,“先生,有客人来访,是……二郎和谢阁老家的女郎。”
徐秋锦蹙眉,隐隐有些不悦:“他怎么来了。”
宁离识趣的没有搭话,继续执笔练习。
但徐秋锦大意猜的出他的意思,唤宁离:“你随我一起去见客。”
宁离不知道她祖父意在何为,但她并不是很想见谢妙瑛,但是若是就此拒绝,又会引起他的怀疑,便起身随他去了前厅。
张公良正坐在下首喝茶,谢妙瑛环视周遭,御赐的府邸没有想象中的奢华华美,倒是充满古朴典雅,府上有许多未见过的奇珍异草,亭台楼阁雕梁画栋。
“你尝尝,师父自己制的茶。”张公良抬手示意,谢妙瑛很顺从的端起茶碗,轻抿一口,入口的瞬间,柳眉轻蹙,苦涩的味道异常浓烈,蔓延在她唇间。
“如何?”张公良显然很享受,顺嘴一问。
“尚可。”谢妙瑛不动声色迎合他。
没过一会儿,厅后传来脚步声,徐老现身后张公良登时站了起来,神情恭敬激动,待看到他身后的人影后脸色隐隐有些惊愕。
转瞬间,激动的神情陡转之下。
宁离疏离的看了眼二人,别开了眼。
张公良不喜她,是很明显的事,准确来说,应该是张公良和她的爹爹宁絮有过节,张公良争强好胜,素来不服宁絮,时常暗中较劲儿。
徐老对于师门内的良性竞争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是逾矩,没了分寸,他便会出手干预。
张公良那时便时常挑衅宁絮,但宁絮总是一笑置之。
“怎么好端端的上门来了,可是有事?”徐老撑着膝盖坐上首座问。
张公良还沉浸在她怎么回来了的恍惚里,脱口而出:“瞧师父您说的什么话,其他几位师弟日日都能来,怎的我来一次还被您这般质问,当真是偏心。”
“有话直说,别绕弯子。”徐秋锦神色漠然,叫有心讨好的张公良有些讪讪,“小事罢了,就是我这徒儿,资质极好,素来仰慕师父,徒儿便想着把她送过来,请您指导指导,要是能由您带在身侧教养几月,便更好了。”
他斜着眼看了眼宁离,神色轻蔑。
谢妙瑛起身行礼:“师祖在上,受妙瑛一拜。”
徐秋锦却竖起手:“慢着,先别这么快,我可承受不起,你既想唤我一声师祖,又想由我教导,那便露两手真本事。”
谢妙瑛早有准备,刚使了个眼色叫旁边候着的婢子呈上准备了许久的丹青叫徐老品鉴,却闻:“你与皎皎比试一场,赢了我便收了你,输了你就跟着你师父回去罢。”
此言一出,饶是宁离也不免一怔。
张公良蹙眉,虽然他对自己弟子的底子有数,同岁的女郎里,她是数一数二,可对宁离却一无所知,一时有些犹豫。
“好,我比。”谢妙瑛却干脆的应了下来,朝宁离意味深长的一笑。
“你可有把握?”张公良侧头低问谢妙瑛,对她这番莽撞的举动有些不悦。
“我大约对她的本事有数,但她却对我没什么数。”这是谢妙瑛自信的一点,先前由于机缘巧合她已经见过了宁离的画技,可宁离却从未见过她的,这一下,她占了先局。
看她如此,张公良勉强答应。
而比试题目,由徐秋锦所出。
第28章
“画院设六科,那便以……山水这科为重心,便以阴阳割昏晓为题。”,徐秋锦缓缓说。
山水,二人均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郎,均未见过山水色,这显然很考验二人的设想和巧思,张公良在一旁欲言又止,觉着徐老当真是为难人。
谢妙瑛和宁离各在堂中相对而坐,面前的书案上摆着各种画器,不乏有徐府的下人围在屋门前往里瞧,连方叔和王嬷嬷也探头探脑,方叔嘶了一声:“你揪我做甚。”
“我这不是担心九娘久未归家,怕是应付不来先生的考核,对面那个小娘子,你瞧那些画器,样样都是名贵之物,你也是,怎么不给九娘从库房中拿那前朝翡翠玉笔来。”
方叔摆摆手:“都是假把式,那翡翠玉笔中看不中用,不就是撑场面,我相信九娘不用那些虚的也能赢。”,话虽如此,方叔还是捏了把汗。
阿喜扒着王嬷嬷,王嬷嬷侧头问阿喜:“听闻这位谢娘子是孟岁檀大人的未婚妻,你这么多年在九娘身边,觉得谁会赢。”
阿喜想说她根本不了解谢妙瑛,但是为了长宁离志气,挺了挺胸脯:“当然是我们女郎厉害。”
刚刚到来的虞少渊听闻了此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前厅,扒开人群观望,屋内燃着袅袅檀香,二女挺直了脊背,同时拿起笔来,一身着海棠色古香缎留仙裙,端庄秀美,一身着烟紫色交领齐腰襦裙,灵韵天成。
宁离低眉敛目拿清水开笔,丝毫不见慌张之意,对面谢妙瑛信心满满,一举一措中透着熟练。
“以三炷香为示,开始作画。”
王嬷嬷又开始担心的问虞少渊:“七郎,九娘会赢的吧。”
虞少渊实话实话:“不知道。”
方叔让她安分些,仔细看。
宁离凝着眉眼看着洁白的纸张,她面上看着不急不缓,实则手汗濡湿了笔杆,若对面坐的是随意一人,就算是她的师兄她都能镇定以对。
或许是憋着一口气,往日被羞辱的愤恨全部涌了上来,叫嚣着、无法稳住的想要赢。
她深吸一口气,提笔在宣纸上用侧峰开始涂抹,与谢妙瑛谨慎细微的双钩不同,宁离大开大合,笔法毫无规律,她的这番举动直接引来了张公良和谢妙瑛的凝视。
虞少渊诧异不已,当今丹青主流皆因追随宫廷画院而为细笔,写意画甚少有人擅长,民间画师也多为细笔,他们几个师兄弟中各有擅长,譬如在画院当值的几位师兄便擅细笔,张公良擅细笔没骨,丘晏如擅写意没骨,他半生不熟,三种技法皆有所涉猎。
但重心不在作画,只因家中从商,虞少渊眼下在经营一家画坊,师父常说他实则天赋秉然,若是用心钻研必有所成,奈何他总是静不下心。
几位师兄弟中唯独大师兄宁絮最擅写意,但他当初为进画院,放下了自己的本心,也改为追随院体,让师父一度很失望,比较师父一向把宁絮看为衣钵的继承人。
“哎呀,瞧我们九娘,那气势便比对面的娘子足,铁定能行。”王嬷嬷一拍掌,同阿喜咬耳朵。
宁离蘸取墨汁进行皴擦,然后在宣纸上渲染浓淡虚实变化,她没有用旁的颜料,几笔下午空蒙广阔的远山像雾一般呈现出来,远山连绵,随后开始调整云行,云雾缭绕间,树枝、流水、松柏,意境深远。
宁絮留给她的皆是写意丹青,从小到大,她不知道看了多少次,把宁絮教过她的一点点记了起来。
水天一色,山景倒影在水中,看似笔法凌乱,但细细究去却形态鲜活盎然,笔下山河波澜壮阔。
谢妙瑛手腕微颤,脸色煞白,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细细勾勒。
她完全没想到宁离会写意,是她大意轻敌了,但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输。
香一点点燃烧,众人的心都虚虚的提了起来,而随着香越燃越短,谢妙瑛这儿的全态也缓缓出来,设色用了青绿和赭石晕染,用描金技法向下分染,浓墨重彩,层次复杂,论色彩,二人间谢妙瑛更为扎眼。
在香燃到了末尾,宁离原本蘸取雄黄和朱砂混合,想调出日落薄暮的色彩,但奈何怎么调都不是她想要的样子。
灵机一动间,抽出发簪,在指尖一扎,血珠冒了出来,滴在了玉盘中,用清水稀释,在飘渺的云雾间神来一笔,而后由于宣纸的晕染,远处淡漠的山头被印成了淡淡的薄红。
犹似日光乍泻下,落在了远山群头。
香落,画尽。
二人同时落笔,小厮同时把二人的画架起,叫众人评判。
唏嘘惊诧的私语声顿起,谢妙瑛笔法精细,细到一个枝叶都能看得出笔法走势,虚实变化,设色统一,几乎一下子抓住了人的眼球。
宁离而虽只用了墨汁,却越瞧越让人惊涛骇浪,笔法浑然天成,每一分凌乱都恰到好处,让人不无惊叹,尤其是那一抹薄红,堪称神来之笔。
徐秋锦眸中划过欣慰之意。
张公良站在画前细细的看,面色黑沉难看,可以说,若是叫他来画,水平也就是这样,但宁离才十八,而他比她大了不知道多少轮。
“你觉得如何?”徐秋锦反问张公良。
二人皆有出彩的地方,谢妙瑛胜在用色繁杂巧妙,其中不无许多没见过的设色,宁离技法格外出色,远超谢妙瑛,立意方面也很有巧思。
“自然是由师父来定夺。”张公良勉强笑笑。
徐秋锦点头,“那我便直说了,我认为皎皎的水平远超你弟子,胜负已分,带着你弟子回去罢。”
王嬷嬷和阿喜欢天喜地,虞少渊叉着腰站在宁离身后,二人低声谈论画。
谢妙瑛死死地攥紧了掌心,周身寒凉,她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败了,不可能。
“等等,我有异议。”
众人声音一顿,看向谢妙瑛。
“我们二人非同一种画法,我认为不甚公平,宁离作的是写意,而我作的是细笔,二人所擅长并非一种,若她作细笔,并非有我出彩,反之,我作写意,自然也会不如她,我认为,这样的比试不公平,何况……”她言语停顿,似笑非笑。
“宁表妹,聂师叔先前说你未成一派,所以才会在孟府用师祖所授笔法作画祝寿,此番看来,宁表妹技艺娴熟,那为何当初要那般蒙骗老太太。”不用多说什么,按照徐老先生苛刻的要求自然难以忍受门下弟子坑蒙拐骗。
张公良面色一凝,显然对谢妙瑛的话抓住了重点,孟府,她在孟府待过。
徐秋锦神色莫辨,并没有轻信谢妙瑛的话,反而转头问宁离:“她说的可是真的?”
宁离镇定道:“是真的,师父恕罪,只是当时有意在讨巧,面子上过得去就行,并没有多少真心,故而便仿了师父的画,随意送过去充数。”,她很大方的承认了送孟老太太的寿礼不过是敷衍的画作。
她很记仇的,难不成老太太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她还想以真心换真心?
宁离无辜的看着谢妙瑛,气得她面色涨红。
徐老掩嘴咳了咳:“既然如此,仿便仿了,我日后衣钵也要你来继承,有什么关系。”
张公良闻言惊诧恼怒:“什么,她一个女郎,如何有本事继承您的衣钵。”更何况现在师兄弟是以他为首,这叫他一个师兄的脸面置于何地。
“怎么,我想叫谁继承就叫谁继承,是人都有偏好,便是去院考,细笔是主流,你画写意也是不行的,在我这儿,我便就是好写意,细笔画的人多了去了,随便一个弟子都能画成她这样。”
“浮躁、花哨、设色堆砌,恨不得什么都装上,以繁杂取胜罢了,何不是一种投机取巧。”徐老当众把谢妙瑛批的一无是处。
谢妙瑛到底是个女郎,自小便是天之骄女,人人簇拥,谁见了她皆是恭恭敬敬的,还从未有一日脸面被这般踩在地上,她面色煞白,难堪的低下了头。
宁离侧首看着她的祖父,心中一阵感动,她知道祖父是在给她撑腰,徐秋锦虽严苛,但并非是嘴下不留人的性子,今日却对一个女郎这般,可见是有些动气。
虞少渊轻嗤,周遭轻蔑地眼光围追堵截。
张公良也碰了个没脸,一甩袖子大步离开。
谢妙瑛矮身收拾自己的画器,众人看事情已了,心满意足散去,宁离起身走到谢妙瑛面前,居高临下的睨着她。
“赢了我,你很得意是吗?”谢妙瑛死死咬着下唇,秀美的面容上渗着不甘心的恼恨。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当初数次在旁人面前针对我时的感受,何况我并未做什么,你确实技不如人。”宁离平淡的同她说。
谢妙瑛脸色青白交加。
宁离却觉得索然无味,自己多此一举跟她废话,何必呢,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随即便转身同虞少渊离开。
“你敢说你没有嫉妒我?嫉妒孟郎他在意我、护着我,你输不起,才会离开,你心悦他,可他却丝毫不看你一眼,所以孟府的人才会这般看不惯你,只因你痴心妄想,妄想做孟府的大少夫人。”
谢妙瑛几句话叫离开的二人顿住了脚,撕下了宁离的遮羞布,虞少渊诧异一瞬,而后拉下了脸,把宁离护在身后:“谢娘子慎言,就算有这事,也已经过去了,再怎么样,她也是你师叔,作为晚辈出言不逊,这便是谢大人的家教?”
谢妙瑛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宁离打断,“你既然对与孟岁檀的婚事这般有把握,总来与我说做什么,他在意和维护你那是你们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孟府的人看不惯那便看不惯吧,左右我也看不惯他们,你总来这样说,是想证明你还没输尽?”
她的话似是戳中了谢妙瑛的心扉,但宁离却懒得再和她废话,径直离开了。
虞少渊侧头安慰:“你别生气,别同她一般见识,今日你赢了她,我都不知道你写意画的那么好,可能把那画送给我,我好生收藏起来才是。”
宁离被他逗笑,阴霾散去:“自然可以,其实我也是画得甚少,以往也是随意练习过,今日才第一次作整幅画,也就是技法上略胜一筹。”
二人说笑着,方叔忽然过来说:“九娘,先生唤您去书房一趟。”
宁离闻言拜别了虞少渊,跑去了书房,恰逢徐秋锦看着挂起来的那副写意丹青,陷入沉思。
“祖父。”
“你过来。”徐秋锦召过了她,点着她的额头:“今日好大的胆子,学艺不精就敢剑走偏锋,赌徒行为,要不是恰好发挥得当,你非得栽个跟头。”
徐秋锦说的不无道理,她能蒙过其他人却蒙不过他,技法纯熟一眼看明白,睨了她一眼,“下次不可急功近利。”徐秋锦看穿了她的小心思,还维护她,宁离心里头一甜,娇娇的应了一声。
“既然祖父这般维护皎皎,还叫我们比什么。”
“我本来就没打算收罢了,想挫挫张老二的锐气,他那争强好胜的性子,以前老输给你爹,现在他的弟子还要输给你,以后少来我跟前蹦哒。”徐秋锦哼了一声。
“祖父就这么信我啊。”宁离笑嘻嘻的蹭了过去给他捏肩。
“你主意大,逼你一把罢了,院考还有无数人在等着你呢。”
……
院考就在明年年初,圣上对此事很是看重,特意召集内阁群臣商议,打算在议题上有所巧思,往年皆是由画院学正出题,而后呈上由圣上选。
卢湛英已经连续三年任职主考官,今年不再担任,思衬了半响,这个人选便落在了孟岁檀身上。
“臣谨遵圣令。”孟岁檀淡然的起身接旨。
卢湛英闻言眸色中浮上了一丝忧虑,皎皎以前是孟府的养女,他们师兄本意是想亲自上门同孟祭酒商议,要把她接回来,但是皎皎拒绝了,也不知道怎么解决的,后来多番打听到了一些不好的事。
才知道皎皎在孟府过的并不如意,那说明孟岁檀也许并不待见皎皎,若是他为主考官,不免会有私心在。
这样的忧虑一直持续到下值,卢湛英同聂青澜几人商议,说明了自己的担忧。
“我平日同这位孟大人接触甚少,也不甚了解,不然……交际试探一番也未尝不可。”曲成萧试探说,几位师兄中数他最擅交际,一张巧舌在画院中远近闻名。
“他贵为太子少傅,心眼儿能小到哪儿去,就算真的不喜皎皎,最后评选是由圣上做主,轮得到他来定夺?”黎从心哼了一声。
“我看这事还是提前与皎皎知会一声。”聂青澜拍板定夺,几人下值后便回了徐府。
然后便从方叔那儿听来了昨日张二携弟子前来的事,还把宁离的丹青拿出来给几人观摩,在看到丹青的那一刻,几人视线一对,眸中皆划过一抹惊异。
再闻谢妙瑛和张老二灰溜溜的落败而归,几人的面色更为担忧。
谢妙瑛可是孟岁檀的未婚妻,这自己的未婚妻被下了面子自然是恼恨不已,当众给皎皎难堪也不无可能。
宁离知道主考官的人选后表面没什么反应,心却沉沉一坠,她还记得当初给孟老太太送画时孟岁檀一心维护谢妙瑛不惜让众人误会她的清白。
孟岁檀很有可能会再次重蹈覆辙,那事带给她的阴影实在太大,也让她明白以他的手段和地位,想摁死一个人犹如拍死一只蚂蚁一样。
老天当真总是让她倒霉。
“你别怕,院考设一位主考官,二位副手,去年是我和你黎师兄,今年大抵是轮到你聂师兄,有人照应会好一些,再说他只负责考场巡视,评选定夺并不由他做主。”
曲成萧安慰了她一番,宁离低落的情绪好了不少。
孟岁檀答应接任主考官后便参与画院议题,礼部侍郎叶成也一同前往,路上感慨:“听闻今年报名人数较往年又多了不少,女郎的人数也高了不少,听闻今年又有徐老先生门下的弟子前来报考,年岁才十八,不是我说,这么小的年龄可别是自大过了头,以为画院是什么人都能近来的地方。”
叶成不免有些轻蔑,当初卢湛英聂青澜他们来时也将近而立,现如今一个半大不小的丫头,也敢来趟这浑水,天下第一名师之徒也不过如此。
“叶大人此言差矣,古有甘罗十二出使赵国,计谋过人,少年英才,而后封侯拜相,叶大人又怎知此女非天才。”孟岁檀冷了冷脸,对叶成这般肆无忌惮嚼舌根有些看不顺眼。
为官者,做好自己的职责便好,还要左右评言。
叶成颇有些尴尬:“是,大人说的是。”
画院中的主事也就是那些人,孟岁檀刚一来便对卢湛英几人说:“圣上有旨,你们四人,不必参与此次议题。”
这四人自然是卢曲黎聂,四人一怔,曲成萧急问:“何故如此。”
“宁离院考,你们得避嫌。”他淡淡的说,如今宁离入了徐府,虽说几人并非是亲兄妹,但同出一个师门,日后容易被拿了话柄。
幸而学正下还有几位艺学,除去师兄几人,还有一位是有些胖矮的大人,叫章严,章严为人和善,在职位上每日摸鱼打盹,还是头一次接这样的差事,他悚然一惊,登时起了一层冷汗。
除了章严,以及几位袛候,被选中的人战战兢兢的关起门来同孟岁檀议事。
下值后师兄弟几人邀了孟岁檀去望京楼一聚,画院众人的面儿,孟岁檀客客气气的足了他们面子。
一路上几人各怀心事,除了曲成萧能自如的和他笑意自然的闲谈,其余三人皆闭口不言,或是偶尔应和一声,几句寒暄,曲成萧也直入主题。
“不知皎皎回来后孟大人可与她见过?”曲成萧试探问。
“见过。”孟岁檀话不多,大多为他们说他回答。
黎从心性子直白,他单刀直入:“就这么说吧,今日我们请大人出来,也是想问一句,曾经在孟府大人和师妹可有什么龃龉?”
孟岁檀意味不明的看着几人。
黎从心接着说:“下官想还是要多嘴解释一句,她性子单纯,又没有安全感,若是有什么恩怨冲我们几个便好,还望大人莫要为难小九。”
此言一出,气压明显降低,如墨般黑沉的眸子像是掀起了涛涛江水,唇绷得很紧,眉宇凌厉,额角的青筋微不可查的跳动了几下。
在几人莫名的注视下,他开口:“冲你们来?”
几人对视,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莫不是还在记仇?就算是小九犯了什么错儿一个女郎家罢了,和她计较未免显得肚量太小,但看在对方位高权重的份儿上,聂青澜还是客客气气的说:“是,若是小九有哪儿得罪大人的地方,您同我说就是了,师妹债,师兄偿。”
“几位误会了,孟某向来拿她当妹妹,她不曾有得罪我的地方,我把你们摘出去也是为你们和皎皎考虑,
“只是恕我直言,宁絮当初投身孟府,交换的条件便是希望我们隐匿宁离和他的行踪,他不希望宁离回去,所以,我不会放弃把她接回来。”孟岁檀一改克制漠然,语出惊人。
就连做好最坏打算的四人也始料未及,他们不能忍受宁离刚从受苦的地方逃出来,便又要回去,师父也不可能答应。
黎从心忍不住斥道:“师兄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孟大人,孟府怎么对皎皎的你心里清楚,回去做甚?看人眼色吗?”
黎从心一声怒斥,把呆愣惊诧的三人唤回了神儿,卢湛英也忍不住说:“是啊,我们都打听过了,令堂分外不喜皎皎,又多番为难,孟大人若是真心为她好,合该叫她远离才是。”
曲成萧关键时候稳重的安抚了三人,“大人莫在意,小九久未归家,他们也是过于忧心,但我觉得老卢说的话在理,无论如何,就算是宁絮师兄的话为先,但是孟府……不行”
孟岁檀拨弄着茶杯,垂眸敛目,“过去,是我对不住她。”
“我想和宁离见一面。”他最后只说。
第29章
曲成萧摁住想说话的黎从心,只说会如实转达,至于见或者不见,由她自己决定,但私心里几位师兄自然是不愿的,但这是宁离的事,他们不能替她做决定。
临走时,曲成萧的目光仿佛能看透一切,劝诫般说:“大人的做法下官并不能苟同,宁离是人,不是物件儿,如果她愿意留在徐府,您便是再如何也无法左右,若您想与她重修旧好,自然欢迎,我们不会阻拦多一个对她好的人,但前提是手段得当。”
黎从心轻哼:“把人赶跑了,这是后悔了又回来作出这般模样。”
孟岁檀出身严苛,孟老太爷还在世时对他万般教导,而他又是孟府的嫡长子,行事作风说的好听是肃容正辞,不好听是刚愎自用。
生在云端的孟大人并不知道,理解二字为何物。
他只知道用自己的手段留住想留的人,但他恰恰忽略,人是有思想、有意识的,不会按照他的想法循规蹈矩的完成每一步。
孟岁檀瞳孔有些涣散,不知道心中在想什么,话已经说完,师兄弟四人离开了望京楼。
他们回去后把孟岁檀的话转达给了宁离,宁离还没生气,虞少渊已经霍然起身,想往外冲了。
“小九,你如何想?”聂青澜扒开虞少渊的脸,关怀问。
“我不会回去的。”她很笃定道。
几人松了口气,聂青澜关怀:“不论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支持你,此事便不必告知师父师母了,免得他老人家担心。”
至于孟岁檀所提出的要见她一面,宁离本意是拒绝,二人没什么好说的,该说的上次已经说完,若是再见要劝她离开,那还不如不见,免得让她心烦。
“见面就罢了,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宁离心气儿不顺,把石头放在石舂里重重地捣着,虞少渊见她拉长脸的模样,绕在她身旁逗她开心。
再见时,聂青澜把宁离的意思转达给了他,“孟大人,实在抱歉,小九说并不想见您。”,他没多说,话带到了就要走。
“能否上门拜访?”身后孟岁檀突然说。
聂青澜诧异侧身,没想到他会这般执拗,一时有些摸不清他的心思。
他面容很为难,“这……下官并非在府内长住,您问我也没用。”
“知道了。”见他这样,孟岁檀没再继续说了,近日他东宫和画院两头跑,回府中已经很晚,大抵是圣上把差事给了孟岁檀,叫庸王有所不满,连日来的动作层出不穷,画院中被安排了内线,他得想法子应对。
踏着月色回到府上,岑氏却叫人蹲着他,把他叫到了容烟阁说话。
“母亲,这么晚了,还不睡?”
“我哪能睡得着。”岑氏嗔他一眼,叫他坐下,“这么忙,回来的时辰越来越晚,妙瑛连续几日来都扑了个空,你这样叫她如何想。”她看着不解风情的儿子,生怕这门大好的亲事跑走了。
“我公务繁忙,无心儿女之情,她应该会理解。”孟岁檀应答的很敷衍。
“那你何时去下聘,庚贴都交换了,还不下聘,外头都有了风言风语,我看你真是一心扎在公务里,早日成家立业也是正事,我做主就这月初三。”岑氏拍板替他决定。
“不必母亲操心,儿子自有决断。”
岑氏气不打一处来,她左右不了这个儿子的事,这让她有很大的挫败。
孟岁檀好像没看到岑氏的恼怒,悠闲的品茶,“时辰不早了,儿子先回去休息了,母亲也早些歇息,对了,听闻父亲今日纳了一房妾室,那妾室已然有了身孕,母亲合该好好规劝才是。”
他转移了话头,果然见岑氏脸色变幻几许。
孟岁檀施施然的离开了。
……
新旧交替的岁月,阖府上下欢声笑语,朱红的广亮门前挂着精巧的灯笼,皆是由丘晏如亲自所做,各种样式,挑花了眼。
宁离捧着一个燕子灯笼,凑在眼前仔细看,灵动的眼珠,寥寥几笔勾勒出颇具神采的燕子,她透过花灯看着对面羸弱的女郎。
皮肤透着一股病态的白,手背泛着淡淡的青色,浓睫纤长,唇珠殷红,眉眼浮现出惊人的媚色。
很美,宁离没见过这么美的女郎,丘晏如寸步不离的守在她身侧,罕见的温柔,举手投足间展现出极强的占有欲。
她止不住的好奇打量,似是她的视线太过直白,那女郎抬起了头,对着宁离笑了笑。
宁离红了脸颊慌忙低下头,那女郎抬起的瞬间细白的脖颈处浮现出掩饰不住的殷红暧昧痕迹,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打量丘晏如和那女郎的相处。
“好看吧,那便是七嫂,逢年过节才出来。”虞少渊偷偷跟她说。
“为什么?”是生病了吗?
“因为丘师兄怕她走,你不会以为是她不想出来罢,那自然是丘师兄不想让她出来,宝贝的跟什么似的。”虞少渊分外不能理解,还曾经年少轻狂看不过眼替她辩驳了几句,结果丘晏如当即变了脸色,疑心病让他好些时日没有搭理虞少渊。
自那以后,他便不敢再触他的逆鳞。
宁离的视线若有所思。
“下雪了。”一声叫喊打破了氛围,倏然间众人欢欣的涌了出去,庭院内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雪,寒气缭绕在众人喷薄而出的气息间。
徐老夫人在这日子里亲自下厨包了饺子,还说里头包了金元宝,看谁有福气能够吃到。
宁离吃到了一个,捏着金元宝说要每日带在身上,这样祖母的心意便能一直伴随她,徐老夫人被她哄的眉开眼笑。
“阿寰,来,你也吃。”徐老夫人夹了一个饺子放在丘晏如身边的娘子碗里,叫阿寰的娘子捧着碗笑得颊边漾起浅浅的酒窝,“多谢师母。”
她声音轻柔,像一捧烟雾,许是宁离盯着她的目光太过直白,丘晏如忽然说:“日后小九若是得空,便来院子里多陪陪你七嫂,可好?”
众人一怔,属虞少渊尤为震惊,宁离眸中微讶,“当然可以。”
徐老夫人一听也喜笑颜开:“好啊,好,皎皎素日总是同八郎粘糊在一起,像什么样子,要多和女郎家接触才好,阿寰也是,别闷着,多同皎皎说话。”
阿寰淡淡的笑着,似乎很开心,很期待,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局促的点头:“好。”
吃过饭,时辰还早,外头雪也停了,宁离试探的牵着阿寰的手:“七嫂,外面有烟花,也可以去放河灯,我们去吧。”身旁的丘晏如神色显而易见的淡了下来。
阿寰自然也发觉了:“还是算了。”
“去吧。”丘晏如忽然说。
阿寰眼眸一亮,丘晏如笑得温润:“我陪你一起。”
虞少渊和丘晏如走在身后,宁离拉着阿寰在前面像两只小蝴蝶一样左右瞧瞧。
街坊上华灯四起,人流如潮,空中还飘散着薄雪,却未曾干扰人们喜悦的氛围,宁离围着厚厚的卧兔儿,一下下低头踩着雪,兴奋间一不小心与其余三人走散了。
宁离茫然的搜寻着其余三人,转身间一不小心撞到了一个身影,她连连道歉,抬头间,对上了一双霜眸,墨发覆上了薄雪,碎银般波光粼粼,衬得他面容华美深邃。
一身玄色圆领衣袍,披着厚缎大氅,垂着眸淡淡的看着她。
宁离眉目倏然警惕,转头就要走,手腕被他干脆利落的握住,被迫踉跄拖着往人群外走。
她慌声问:“你做什么,放开我。”
二人走到一处隐蔽,孟岁檀钳着她的大掌松开,宁离揉着白嫩的手腕,如羊脂玉一般的肌肤被捏出了一圈红印,她轻轻地吹了吹,退后拉开了距离。
孟岁檀盯着她的手腕,薄唇微张,想说什么,却咽了咽喉头,把话吞下去,转而说:“先前同你师兄说想见你,为何不来赴约。”
“为何要见?”宁离像是没有听明白,仰头看着他,水灵灵的眸子充斥着惑然。
孟岁檀站在阴影中,宁离却有一半身形裸露在外,丝丝缕缕的寒风钻入她卧兔里,孟岁檀忍不住拉了她一把,风雪擦着她的身子缭绕。
孟岁檀干巴巴的说着打好腹稿的话,尽力不那么生硬。
“你父亲临走前嘱托孟府,希望你不再回去,不再和以前的师兄祖父接触,孟府会一直供养你,便想来与你商议,若你想回来,现在还来得及。”
他是希望宁离回来的,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坦诚。
他从没有过直白的表露自己的想法。
能来叫她回去,心里头那根线已经绷得很紧,差一分就要断裂。
二人间有误会,往后岁月还长,他还有大把的时候能与她细细解释。
“我不想回去。”宁离拒绝的很干脆,并且略有疑惑,随后脑中闪过一丝了然,“我知道,你是为了救命之恩,但是,大可不必,我爹爹若是还在,定然会由我自己做主。”
他当时让谢妙瑛来劝自己走,现在怎么可能是真心的,大抵就是为了那所谓的救命恩情,做做样子罢了,孟府的人,情可以是假的,面子不能不做。
“我要走了,师兄还在等着我。”
当炙热的情谊退去,一切都变得冰冷,原先高不可攀的慕艾之人也变得不过如此。
凡夫俗子罢了。
孟岁檀想抓住她,却只余一缕发丝从他的手指间划过,细腻的触感叫他恍惚。
纤弱的身影像一尾游鱼没入人群中,但却格外显眼,急色的郎君逆着人群向她走来,面容上带着焦躁,似是在数落她,宁离讨好一笑,二人相伴而去。
郎君把一只细绒花插在她的鬓角,女郎面上的笑意浓的化不开。
恍惚间,扑天盖地的滞涩哽在了孟岁檀的喉间,他这才明白,她离了他,真的过得很好,他还记得宁离从普华寺回来后的模样,内敛、寡言,很听话,但失去了很多人气儿,还很爱哭。
还总是受伤,他身为兄长,没有保护好她。
孟岁檀从没有这样一刻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在他从未发现过的角落,隐隐有什么情感在心头萌芽。
只需稍一滋养,便会长成参天大树,可孟岁檀第一反应仍旧是去克制。
他不知道这样的情感究竟代表着什么,运筹帷幄如孟大人,亦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郎君,他带着这份懵懂的、让他难受的感受漫步目的的走着。
再眼看着宁离奔向旁人的时候,不悦和酸涩覆盖了所有的克制内敛。
不行,不能这样,孟岁檀扶着额头,这样算什么。
曲成萧说的对,他确实做的很不好,自私又刻薄,总是凭着自己的心意来,确实不配做她的阿兄。
宁离真的不愿,他毫无办法。
他压制住疯狂涌动的哽塞,面上却神色淡漠,一步步回头逆着人群朝相反方向离去,那样做是错的,他只能允许自己有一次那样的错误。
她只是妹妹,不论何时都是他养大的珍珠。
宁离被虞少渊带回了丘晏如和阿寰身边,阿寰脸上显而易见的担忧,看见宁离回来了,不自觉喊:“皎皎。”
“我方才就是没看路,才走丢了,我没事。”宁离把另一只细绒花塞在阿寰的鬓角,阿寰羞涩的笑了笑。
“时辰差不多了,莫要玩儿的太晚,该回去了。”丘晏如不容置疑道。
虞少渊知道他什么心思,撇了撇嘴没说什么。
过了这一晚,宁离便进入了日夜训练中,离院考只有一月,她落下三年,想赶上来需要量的堆积,每日她画到手都酸痛,徐秋锦给她定下画四日歇一日,以便她劳逸结合,伤了手。
但还没开考,外面流言便风风雨雨的传了开,徐老先生从未谋面的九弟子报名了今年的院考,此言一出,掀起了一阵波澜。
人都是慕强的,但是也擅长踩踏自己够不到高度的人,仿佛落入凡尘,沾惹了泥巴旁人便满意了。
众人对这九弟子的身份产生了疑问,大多数是笃定是哪家的郎君,亦或是天赋极差,拿不出手,不然为何这么多年都不现身,引起诸多猜测。
徐府的人懒得搭理外界的影响,院考主流是细笔画,这些天的训练围绕细笔进行。
画院六科佛、人、花、鸟、山水、屋竹,议题便是从其中命,宁离擅花、鸟、屋竹,佛,其余两科略微薄弱,在寺庙中的那些年闲暇时刻便描摹佛像,寺庙中的许多壁画都是她进行设色和勾勒。
阿寰在旁边看着她勾勒牡丹,兴致勃勃:“你画了,我绣,也算是尽善尽美。”
宁离突然想:“阿寰,我给你额心画一个花钿可好?”她拿细笔蘸取朱色,在她额心精心勾勒,一朵莲花衬得她眉若烟黛,弱化了媚意,多了些灵动。
丘晏如拿了一些画册给宁离,进屋后看见对着铜镜笑得灿华的女郎,顿在原地怔了怔。
好像好些时候都没见过她笑得这么开心了,应该说自从他弟弟死后,她再也没这么笑得发自内心了,他不顾一切强横的把人抢了过来,困在身边,不许她有任何超出意志以外的行径,所有的一切无非就是怕她会离开他。
眼看着她眸中的光一点点灭了,丘晏如无可奈何,却不得其法,也忍受不了违背自己的心意,她就像一朵菟丝花,他希望依附于自己,归根结底他不信她会爱他,所以一直攥在手中。
看见丘晏如回来了,她有些无措,想抬手擦掉,却发现这颜料不能轻易擦抹,丘晏如微微一笑:“这么美啊,很衬阿寰。”
也许,他也该试着去感受她,起码他想让她待在自己身边时尽可能的开心。
宁离看着阿寰脸色微红,了然的笑了笑,“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她不客气地拿了丘晏如给她的画册,跑出了屋门。
院考前二十多日,宫廷征召报名画师的丹青,要率先筛选一批,若是有人弄虚作假,在院考中和征召时对比相差太大则赶出京城,永不录取。
在这样严苛的制度下,几乎无人敢顶风作案。
宁离抱着卷轴带着帷帽排队递给了登记的官吏,官吏依着规制打开看了一眼后怔愣的抬起头来想看宁离的模样,奈何帷帽遮得严实,只得作罢。
但,徐老先生的九弟子是一名年岁不大的女郎的风声还是传了出去,并且成功了进入了院考,前者叫众人哗然,后者让一队反对和不满的声音冒了出来。
这些反对布满的画子在指责和贬低,更甚者骂的话相当难听。
认为她年岁这么小却能进入院考只是占据了有利条件,师兄又是画院待诏和艺学,就是妥妥走后门,让他们这些辛苦省吃俭用作画的人像个笑话。
抹黑的人不计其数。
宁离没有任何辩白的余地,只有因为她年岁小,又是个小女郎,就可以任人红口白牙的抹黑,他们不会知道她背后付出了多少努力,手上磨起了多少厚茧。
徐府的人自然也听说了,这些日子不许任何下人讨论,宁离表面神色如常,其实待祖母和祖父离开后还是忍不住掉眼泪。
但是她知道如果想让他们闭嘴,必须拿出真本事,还有二十多日院考,宁离几乎不眠不休的把自己关入了屋子,原本好不容易爱笑了的姑娘又变得沉默寡言。
还是徐老夫人强制把人塞到被窝里才让她好好睡了一觉。
阿寰送来了调制的安神香,徐老夫人看着她眼下的青黑,心疼的摸了摸她的脸:“这些人当真是过分,我们皎皎还这么小,就要受这样的苦,算了,不然别考了。”
虞少渊在外间听到她的话,“不行,怎么能不考,为了这事皎皎已经准备了很久,现在放弃岂不顺了那些人的意,不光要考,还要奔着魁首去。”
“你小声些,人才刚睡着。”老夫人探出头来斥了一句。
虞少渊讪讪的住了嘴。
流言之烈自然叫孟府也知道了,晨昏定省时老太太说起了这事,有些庆幸:“若是人现在还在,孟府的名声不知道被她带坏到何种地步。”
孟令臻不遗余力的附和:“就是,我看旁人说的没错,她在府上我可没见她有多厉害,能有谢阿姊厉害?此番这么顺利进入了院考,指不定那些师兄怎么庇护,帮忙,可千万不能让人知道她那么多年寄养在孟府,不然连带着孟府一起摸黑。”
“她性子争强好胜,自小爱投机取巧惯了,就那三脚猫的功夫,且等着看,院考是要露真本事,她没这个实力便等着赶出京城,永不录用,总得让她长些记性。”岑氏抚着胸口不无嫌弃。
过了几日,倒是听说那挑事儿的以寻衅滋事的由头关到了衙门,还有人不讲理到说这样事也是“九娘子”的师兄着人所做。
市井内多了些声音,直言那几位师兄并非京师衙门的人,画院的大人并没有这么大的权利,那些抹黑的人也动些脑子罢。
而后又渐渐出现了这位九娘子身世凄惨的传言。
怀泉每日把这些动作一字不漏的禀报给了孟岁檀,在他们的出手控制下声音风向已经是一半儿对一半儿,不至于去徐府门前扔臭鸡蛋和菜叶子。
“继续监视,看看到底是谁在后头控手。”说出这些话,孟岁檀的声音还在发颤。
怀泉领了命,又问:“可要私下进行?”宁小娘子还在和主子怄气,公然可否造成不必要的矛盾。
“不必。”
这就是顺其自然的意思,怀泉却了然,没有拒绝,就是要让宁小娘子知道了,这样才对,私下做好事,不求回报那是圣人的举措,孟岁檀所求不过希望宁离不要同他剑拔弩张。
这事是从聂青澜嘴里转达的,巧的是有一人蹲着他的马车想拿臭鸡蛋砸他,被怀泉公然带着人马摁在了地上,笑意凛然的拱手:“我们主子说,事关小娘子,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怀泉几人神色坦然,没有一点不自在,宁离听闻后有些不安,这无疑欠了孟岁檀人情,人情是最难还的,比起镇压,她更想拿自己的实力堵上那些人的嘴。
第30章
宁离他们心再大也察觉了不对,流言愈演愈烈不说还上升到在门前拿东西砸门,这显然是有人在挑唆,搅弄浑水,明显想让她这些天扰她心态。
背后的恶意不难想象,但由于不喜欢她的人太多,宁离也猜不出是何人,虞少渊家中从商,不少人混迹市井,隐蔽的开始游走打听。
高氏太过担忧,也不顾徐府的人是不是待见她,直接带着宿朗和宿泱上了门,看见宁离神色正常,就是有些人瘦放下了心。
“阿娘,我没事,你呢?在府上可有因为我受元阳伯的苛责?”
高氏握着她的手,肃容忧愁:“我没事,再怎么样我也是宿泱和宿朗的母亲,外头说的那些都是假的,我当娘的还能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虽说阿娘帮不上什么忙,但也决计不会纵容府上的人中伤你。”
宿朗也知道了事情的轻重,罕见的没有拉下脸,反而别扭的说:“府上有小厮嚼舌根,我把他们打了一顿。”
宁离忍俊不禁:“哦,那你可真厉害。”
看见她笑,宿朗有些恼怒:“笑什么啊,不识好人心。”
宿泱揭他的短,四人笑作一团,直到徐老夫人进了屋,高氏的笑意倏然一敛,怯怯地站了起来:“……师母。”
徐老夫人神色淡淡:“你如今是伯府夫人,我也高攀不起,不必再唤我师母。”
高氏神色一黯,“徐老夫人。”
徐老夫人没再理她,只对宁离说:“我亲自下厨炖了鸽子汤,赶紧补补,你呀就是没个人上心照顾,瘦瘦小小一个,我不得多操些心。”徐老夫人不客气的意有所指,直叫高氏面色煞白。
宿泱不明所以,仰着头无措的唤:“阿娘。”
徐老夫人看着那小丫头黏生生的模样,小脸蛋嫩的跟水葱一样,面色红润,乌发油亮,身体康健,心里头不免为宁离感到一酸,都是一个母亲生的,自小一个寄人篱下,一个锦衣玉食。
她便忍不住掉转头去抹泪,宁离上前揽着徐老夫人的肩膀,声音柔软:“祖母……”
“我没事,我这老家伙年纪大了,容易多想,就是心疼你,赶紧喝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说着她撇了一眼高氏:“叫两个孩子也喝一些罢,不过我们这地方小,比不得伯府钟鸣鼎食,若是嫌弃便也罢了。”
高氏赶忙说:“怎么会,阿朗泱泱,快谢谢祖母。”
宿泱和宿朗乖巧齐声:“多谢祖母。”
徐氏闻言心头一软。
三人埋头喝汤时,徐氏和高氏出了屋,站在廊沿下,温暖的日光洒在庭园里,空的地方又栽种上了玉兰,等着春日到来时开花,徐老夫人冷着脸:“过去的那些我也怪不得你,只是皎皎心软,我可没那么好糊弄,孩子小,你便那般狠心,待大了又想重拾母女情谊,世间哪有这般好的事。”
高氏忍不住擦眼泪:“我知道,是我的错儿,我只是想尽力弥补皎皎,求您给我这个机会。”
“我还能阻拦你们见面不成。”
徐老夫人到底心软,再恼恨也抵挡不了宁离愿意接纳她,那孩子缺爱,对她好的人恨不得掏心掏肺,即便如此也没有去责怪高氏,多么好的孩子啊。
“你仔细与我说,你到底知不知道宁絮那年的事。”,徐老夫人看了一眼屋内,狠狠心:“皎皎不愿为难你,一心为你着想,你不是说想补偿她?连这么简单的事实都不愿说么?”
高氏神情闪烁,眼泪掉的更厉害了,“不是我不想说,只是元阳伯与那背后之人颇有联系,我只能说这么多,否则我和一双儿女也是活不下去。”
徐氏冷静下来,便也不好多为难她。
“罢了罢了,哭哭啼啼的,还以为我是作弄你了,把眼泪擦擦,回去同他们一起用些罢。”
“谢……老夫人。”,高氏不好意思的擦了擦眼泪,肿着眼眸牵起笑意进了屋。
三人亲亲热热的挨在一起,不知怎的,宿朗格外喜欢凑在宁离身边看她作画,眼下就目不转盯地翻看着她的画册。
回府的路上,高氏叮嘱宿朗:“万不可在你阿姊面前提起你想学画。”
宿朗不明白:“为何,阿姊还把她的画册给我瞧了呢。”
“免得叫徐府的人以为我们是有意接近。”她这样也是怕徐老夫人误会,继而对她产生更深的厌烦,她叹气:“在这一点上,你们不能有任何联系,你想学画,你父亲会给你请旁的老师,以后多陪着她,要保护她。”
“我晓得了母亲。”宿朗在这个事情上很通透。
“母亲,我们是不是给阿姊添麻烦了,其实上次给舒贵妃娘娘的拨浪鼓是兄长叫我向阿姊求着做的。”宿泱误会了,害怕又后悔,赶紧坦白了事实。
“世子?”高氏的心如坠冰窖。
“他怎么同你说的?泱泱细细同母亲说好不好。”
“兄长只是提点了几句,原先我没想叫阿姊画来着,我想自己作画,但是兄长叫我去寻阿姊,这样舒贵妃会更高兴,还说这是我们二人的小秘密,叫我不要泄露给母亲。”
她似乎感知到不对,怯怯地揪着衣裙。
宿谦、宿谦,高氏想到那日岑氏难看的面孔,而后宁离便搬出了孟府,她踉跄着,不敢置信。
这段日子的事串联了起来,直到回了府,高氏还浑浑噩噩,她间接的害了她的女儿,还是她自以为的家人,高氏恨恨地捂着脸,泪水从缝隙中滑落。
……
院考很快便来到了,宁离这一月都没有出徐府,这日,徐府的人起了个大早,徐老夫人张罗早食,一会儿说这个顶饿,一会儿说少喝些汤。
宁离着一身青色窄袖纱衫,发丝拢在脑后,徐老夫人给她绾了一个百合髻,额前碎发绒绒地垂了下来,一双月牙般眸子泛着盈盈水色。
“我走了,祖母,等我回来。”她背上画箱,一步三回头的跟方叔走了。
她没有再让多的人送她,虞少渊亲自驾车把她送到了皇城侧门,画院毗邻绣院、书艺局,宫门大开,一批批画子乌泱泱的到了里头。
宁离背着画箱乖巧的跟着内侍指引,候在殿门外。
乍然望去,不少学画子都成堆成堆聚在一起,尤其属那能说会道的郎君,声音颇大,丝毫不进行遮掩。
“唉,你们看见哪位女郎是徐老先生的九弟子吗?不会是害怕了没来吧。”开口之人是一位弱冠左右的郎君,衣着光鲜,神情不屑。
他的周遭围着许多附和的画子,看得出他大约出身士族,不然也没有号令的资本。
“肯定是害怕了,就是位娇滴滴的小女郎,跟个猫儿一样,这等场面,怕是踏足都不敢踏足,哪有季郎这般风采卓然,今日的魁首必定是季郎才是。”旁边大约是这个季郎家的门客,一身布衣,马屁拍的分外响。
其余众人也是调笑不已,纷纷都说她不敢出来,定然是心虚,自动放弃了院考名额。
宁离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慢吞吞地别开了视线。
她隐匿在人群中,没有同旁人交谈,但灵韵天成的容色还是吸引了不少画子侧目看。
其中也不乏这个季郎。
他整了整衣冠,踱步到宁离身侧,装模作样的一拱手:“敢问这位小娘子,姓甚名谁,在下瞧你气度不凡,可愿舍脸交谈一番?”
宁离敷衍笑笑,没说话。
季郎碰了个璧,有些没脸,刚要说话便闻殿内出来一名内侍高喊:“进场。”
众人列队有序的进场,季郎只好暂时放弃了心思。
宽敞的大殿内摆着一列列的书案,每一列都摆放着屏风,防止考生交头接耳,前后排空位也够大,最上首的主考官位置空闲,两位副考官已经就位。
桌上已经提前摆好了清水,用以画子稀释颜料。
宁离按照桌子上的名牌入了座,淡然的打开箱子,摆好了笔搁、毛毡、调色玉蝶、各色颜料和从细到粗的毛笔,以及印章印泥。
颜料有四十二色,摆在书案上,旁边放着金箔研制而成的颜料,鎏金一般的色彩夺目耀眼。
两位副考官在殿内巡视,时辰差不多时,主考官姗姗来迟,殿门外走进来一位大人,宁离已经一月有余没有见过孟岁檀了,陡然一见他官服加身的模样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身着一身绯色圆领官袍,丰神俊秀,面若冠玉,头上带着襥头,劲瘦板直的身躯隐藏在官袍下,一脸肃然冷色踏进了殿,坐在上首,半点视线都未曾落在宁离身上。
孟岁檀叫人呈上考题,下发给各位考生。
宁离展开纸条,上面有一句诗:有为皆是幻,何事不成空。
这次的考题是围绕佛道而出。
她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复杂,庆幸的是她在佛寺待了许多年,耳濡目染不少,难得是命题的本质便是虚无,比之其他五科,佛道最难,且过往几年内的命题多为山水屋竹和人。
宁离垂眸思索几许,在鼓锣敲响后开始作画。
虚无的释义分外广阔,可以是任何不存在的事务,这也极为考量画子们的巧思和设想。
主考官的书案上放着漏壶来计时。
她提笔在宣纸上双钩,细笔本就十分考验作画者的功底,一笔都不能出差错,加之时间有限,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浪费。
但,殿内显然有许多的画子焦躁不安,今年的出题刁钻,寻常人哪会长时间的接触佛像,就算有,大抵也不放在心上。
宁离居其中,临危不乱,伏在桌子上全神贯注,不多时,一副观音相跃然纸上,但这观音不是寻常佛寺的观音。
巨大的观音反弹琵琶,面容似云似雾,从云端飘来,身形呈飞天的形态,莲花盛开,悬浮空中,四面是一张张没有身形的,喜怒哀乐的人脸,围绕着悲悯的观音。
或哭泣、或嘶吼、或懦弱、或冷静。
笔触精细,没有一笔行差,多年的佛寺熏染叫她的心境与常人不同。
宁离捣了捣泛酸的肩膀和手腕。
漏壶中的沙还有一大半,大约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副考官始终四处走动,殿门外驻守着殿前司的人,孟岁檀视线漫不经心地凝着那道伏案的身影。
全然不似平常的模样,淡淡的光晕透过殿门洒在了她的身上,不可名状的心跳声在他的耳边一声大过一声,孟岁檀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虚无的落在一旁。
宁离开始上色时花了不少时候构思,不同于寻常淡雅的色彩,整张宣纸的设色沉闷,大量的金粉用明矾调制混在了颜料中,除去观音的设色比较亮外其余都是繁杂、秾丽、沉闷。
沙快漏尽后,她笔亦落下,拿起印章在角落一盖,待画干的差不多了,用胶矾水细细的刷过,用以固定底色。
沙壶落尽时,孟岁檀敲响鼓锣,嗓音低沉:“收卷。”
两位副考官一列列上前收卷,叶成在走到宁离面前时结结实实地一愣,随后触及到她的脸庞时掩下了心中的惊涛骇浪,他怎么通画,但也分的清美丑,这女郎的能力明显就是一只隐于鸡中的凤。
“慢着。”在叶成要把下一位画子的丹青收起时,孟岁檀突然喝止了叶成的行径,他已经收到了宁离后一位郎君身上。
被他这么一呵斥,叶成手抖了一下,抬眸有些无措的看着孟岁檀,触及他森森寒意的面庞,竟哆嗦了一瞬,把自己过往平生的错事儿回想了一遍。
“大人,可有什么不对?”叶成小心翼翼的问。
孟岁檀起身向这处走来,视线极为有压迫感,俊美到极致的面容上神色莫辨。
他视线凝着那道垂头的身影,他的手紧紧地握着笔,不敢抬头看,孟岁檀方才瞧得明白,那画子的试卷背后一抹墨色闪过,但仍旧被他捕捉。
高大的身影一步步而来,便是宁离也忍不住提起了心。
在叶成差点跪下去的时候,孟岁檀站定在那人面前,食指微曲,敲了敲桌案,“你的画卷背后是什么。”
叶成发觉不是针对他,松了口气,疑惑的翻过了画卷,硕大宽敞的画纸上,赫然有一处墨渍鲜明的印在画卷背面,登时大吃一惊,指着那画子说:“大胆,竟敢做出这般歪门邪道。”
随即为了表忠心,转身拱手:“大人明察秋毫、火眼金睛,下官大意竟未曾察觉此人心术不正。”
“你第一次做画院监考,不知这些也是正常。”孟岁檀没多为难叶成,眉眼笼罩着一股寒气,极为有压迫的盯着他:“把他压入牢中,听候发落。”
那画子登时跪在了地上:“大人饶命,小人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求大人饶命。”
“鬼迷心窍?你的鬼迷心窍便是祸害旁人,踩着上位?你这种心术不正之人,若是进了画院,祸害风气,你便是杀头抄家都不为过。”
他的气势太过骇人,色厉内茬的模样,连周遭参考的画子都大气不敢出,叶成和章严站在一旁不敢抬头,待殿前司的人架着这画子拖出去后两位副考官再收卷时便多了几分警惕。
每收起一张画卷便反过来看看,生怕出了岔子他们襥头不保。
“画院考核虽不如贡院那般严苛,但也不是你们肆意妄为的地方。”沉闷宽广的音色重重地敲击在众人胸脯,直接警告了那些有非分之想的人。
宁离攥了攥冰凉的手脚,艰难的喘了一口气,差一点,她的努力就要白费了,她咬着唇瓣,定定地坐着缓了一会儿。
孟岁檀翻看这那加害者的画卷,果然,许是并不擅佛道,他的画卷意不达境,可窥笔法凌乱,心绪不定,加之宁离气势太盛,端是坐在那儿便叫许多人侧目。
开始后更临危不乱,井然有序。
他便萌生了害人之心。
皇宫境内,岂容这种没脑子的人乱来,孟岁檀冷嗤了一声。
收好卷后,孟岁檀交给了礼部的封弥官进行糊名,而后便呈给圣上评定。
宁离收拾好画箱,随着众人往外走,仍旧对今日的事而后怕,涉及到利益的事,任何人都会不择手段。
大庭广众下孟岁檀不好直直跟着她,他绕了远路,好不容易看到她的背影,刚要疾走过去叫住他,但脚步缓缓一顿。
虞少渊在宫门外等着她,看见宁离的身影后挥了挥手,宁离冰冷的身躯被宫门外暖融融的日光包裹,面容虚弱煞白,虞少渊笑意一顿,察觉到她不对劲,便问:“怎么了?可是不顺利?”
宁离的模样像是依赖,又似撒娇。
孟岁檀隔着老远,原打算安慰的话吞了回去,身影就遥遥而立,沉默地看着他们,看着二人亲密的互动,几次相遇都是这个小子凑在身边。
胸口仿佛被沉默地锤了一下,酸涩的念头几乎刚冒了个头便被他压制了回去,他烦躁别开了脸却又忍不住转了回来。
在看到那双大掌落在她的头顶时,无意识的,心高高地悬了起来,眸中是深刻的阴鸷和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敌意。
宁离摇摇头,刚要说话便被身旁的一道声音打断了,“虞郎君。”,二人回头一看,发觉是那位季郎,他兴奋的跑了过来,近后看见了宁离的模样,笑意微顿。
虞少渊淡淡颔首:“季郎君。”
季柄生看着宁离,眼眸一亮:“又是这位小娘子,好巧。”
“这位是在下师妹,你唤她九娘便好。”,虞少渊不冷不热的介绍,季柄生的父亲和他二叔算是生意场上的表面朋友,二人暗地里争夺生意,这个季柄生也是自视甚高,头脑简单。
季柄生的脸精彩纷呈,憋了半响:“是季某眼拙了。”
宁离不冷不热敷衍一笑,虞少渊看他眼珠子都盯在宁离身上的样子,有些不悦,把人往身后藏了藏:“我们还有事,先回去了。”
季柄生碍着虞少渊在,没敢凑上前与宁离说话,虞少渊侧头漫不经心问她:“你认识他?”
“方才当着众人的面儿嚼了我的舌根子,又不知道我是谁,这人有点傻。”
“他就是个二世祖,凭他的水平,大抵是进不了画院。”
二人相携回了徐府,宁离路上同他说了画院内发生的事,虞少渊脸色黑沉:“那人心术不正也并非可能是自发,也可能是受人指使,且等着大理寺收押后审问结果。”
“嗯。”
院考结束后,流言仍旧如往常一般热烈,且有许多的画子猜测考场哪位才是“九娘”,参考的人数大约在百人,女郎也就二十左右,涵盖了各个年龄。
有的人说那女郎画的一团糟,连幼儿都不如。
还有的说干坐在那儿什么都不会,显然是个假把式。
那在画纸背后涂颜料的事却无人提起,还是三日后刑部审查结束后广而告之才渐渐的有了别的声音,说,那个险些被颜料毁掉画的女郎便是徐老先生的九弟子。
有画子匆匆暼过一眼,那丹青当真是惊为天人,巧思绝妙。
但是,大部分人都不信,不愿意相信一个小娘子会有这样的本事。
画院发生的事瞒不过卢湛英几人的耳朵,当日他便去了一趟大理寺,恰好遇上了正和大理寺正议案的孟大人,匆匆一拱手,也没避讳:“两位大人,今日画院那画子的事可有初步结果了?”
大理寺正招呼他过去:“差不多了,此事禀报给了圣上,圣上雷霆大怒,言明绝不姑息,我查了这人的卯册,倒是有一个奇怪的地方。”
没什么外人,在孟岁檀的允诺下,大理寺正递给了卢湛英,“这人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妹妹,也是京城人士,方才我已经派人去寻他的妹妹,却没有寻到。”
卢湛英一点即通:“所以,这位郎君很有可能是被人威胁,背后之人用他妹妹当把柄以此达到目的。”
“是,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审讯出背后之人,可能会暂时委屈你师妹些时日。”
“只要能查明真相,在所不辞。”卢湛英拱手,孟岁檀始终没有说话,垂着眸淡淡看着卷宗。
宁离在第八日时收到了大理寺的通传,叫她去一趟,说要升堂审判。
待去了大理寺后,堂下跪着一个着灰白色犯人服饰的郎君,带着枷锁,脸色灰败,察觉到身侧有人靠近,他抬头与宁离对视了一眼,奇怪的,这人的脸上没有任何的嫉愤,很平静,像是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这让宁离很疑惑。
随即她收回视线,屈膝行礼:“民女宁离,叩见大人。”,孟岁檀端坐在一侧的凳子上,神色淡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台上的大理寺正清了清嗓子开始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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