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世家大族为了巩固自己在上流阶层中的地位, 彼此之间进行联姻的现象并不算少见,即使宋家作为少数的顶级豪门,曾经在这一点上也并不例外。
按照常理, 联姻的双方并不会对对方抱有太深的感情, 惯有的情况是收双方相敬如宾,顺利完成利益的置换。但是这点对于曾经的宋家主而言并不适用。
充满戏剧性的, 铁血无情的掌权者对于长辈安排的联姻对象一见钟情,无奈的是对方早已心有所属,只是迫于家族的压力才结下了这桩婚约。婚后, 因求而不得而引发的妒忌与猜疑, 促使他将爱人软禁在宅邸当中近十年, 宋纪的祖母原本是温婉多情的性子,即使这样,最终也因为不得自由而积郁成疾,早早便撒手人寰。
他们唯一的儿子在父亲的严苛教导下长大,成人后却并没有同父亲一般接受联姻, 而是自由恋爱结识了互许终身的恋人。宋纪的母亲是当时初露头角的天才青年画家, 明艳灿烂,喜好游历世界各地的山川湖泊,自由得如同展翼的飞鸟。
他们在相爱之初尚且算得上浓情蜜意, 但最终的结果却令人扼腕。
自由的鸟儿被人折断了翅膀, 以爱为名精心饲养在金丝笼中, 而罪魁祸首却不许她生出任何出逃的心思。
在长久的被束缚的环境下, 爱意最终也转换成了恨意,宋纪的母亲最终生出了玉石俱焚的心思。她的打算或许早在实施对象的掌控之内, 但或许经年的折磨令彼此心生疲惫,男人无声地纵容了她的举措。
于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 突如其来的冲天大火将雍容的宅邸点燃,金赤色的焰光染红了庄园的上空,连同那些价值连城的装饰一同葬送在那片火海当中的,还有庄园的男女主人曾经彼此相爱的过往。
或许是豪门之间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这件事在私底下曾一度被传得沸沸扬扬,但是碍于宋家的权势地位,最终也逐渐变为了上流社会闭口不谈的禁忌,豪门之间的秘辛。
秦枝之所以清楚这些,不仅是因为秦家在京都也颇有地位,有渠道知晓当年的事儿,还因为在当年那场大火当中,宅邸中的佣人早已被提前遣散,却唯独忽视了一个孩子。
一个亲眼见证双亲因爱生恨,最终相拥葬于火海,又被渴望瓜分庞大权力的亲人以治疗心理创伤的名义送往国外,在暗中监视的同时又进行严酷打压的孩子。
他们四个作为发小在国外结识,对彼此的过往多少都有过了解,但即使如此,秦枝也不敢说自己真正看清过宋纪。
这个男人从异国他乡的刀山血海里一路厮杀重返京都,对事对人的手段比起其祖父都尤有甚之,有人敬服,自然也有人畏惧。
在金钱总与权力相挂钩的现实面前,宋纪几乎已经成为这个阶层里说一不二的存在。
因为见过这人含笑的面皮下最冷血的一面,秦枝曾在兴起时,和其他两人一起打赌,赌他这辈子能否对某个人钟情。
“我赌的会哦。”
说到这里,秦枝勾唇笑了笑,对上姜白榆望过来的眼,温声道,“所以在滑雪那次见完你之后,我回头可是狠狠敲诈了那两个家伙一笔呢。”
姜白榆眨了眨眼,没说话,安静地等待着秦枝的下文。
故事到这里已经进行到尾声,秦枝终于把她所知道的这段过往告知姜白榆,心底难得松了口气。
然而,即使她不够了解姜白榆,也清楚在发生那样的事情之后,两个人必然面临分开的局面,因此连她自己也并不明白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机说出这些事儿。
或许是觉得眼下还有转圜的余地,又或许是想要帮自己多年的友人一把。
“或许你也是为此才和他分开的吧——”
秦枝抿唇,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对爱人的偏执以及想要将其据为己有的渴望,似乎是宋家人刻在骨子里的烙印。这种感情如同附骨之蛆,或者说,更像是一种诅咒。”
“权势使他们高高在上,但同时也使他们不会爱人。”
放手,是宋家人最应该学会的第一课,但是面对爱人时,之前的两代人都没有做到这一点。
“我既不希望你走他母亲和祖母的老路,又觉得大概只有你能救他。”
正如她之前所预感的那样,姜白榆的出现能够为失控的猛兽带上枷锁。
“其实我早该和你说这些事儿的,在这一点上,我对不起你,小榆。”
秦枝叹了口气,她清楚这些过往,却犹豫再三没有说出口,就是担心姜白榆会在知道之后萌生退意。
而姜白榆在片刻的沉默之后,轻轻摇了摇头。他不是会被别人的三言两语所吓退的人,同时也不是会为几句简单的话语就产生动摇的人。
秦枝的话让他更了解宋纪的过去,但也仅止步于此。
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结束,更何况,改变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形成的,现如今了解再多也对他们之间的感情并无助益。
但说不在意是假的。姜白榆为宋纪的过往心生遗憾,也为当年那个身处火海、小小年纪就失去父母的孩子感到难过。
“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半晌,姜白榆轻轻舒了口气,他的神色很淡,脸庞也因为失血而显得有些苍白,因此少见地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漠。
“他有你这样的朋友,也很幸运。”
姜白榆语气之中浅淡的疏离之意被秦枝敏锐地察觉,她顿了顿,没再说什么。姜白榆的态度和回答算得上在她的意料之外,察觉到彼此之间骤然横起的隔阂时,她在感叹的同时也难免有些失落。
她明白眼前的这个少年拒绝了她的请求。
他拒绝成为那个为猛兽带上枷锁的人。
“我当初说的,你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想我寻求帮助的话,也同样是真心实意的,小榆。”
“我知道的。”
见姜白榆微微垂了眼,露出有些困倦的神色,秦枝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伸手替他牵了牵被角,“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了,有任何事情,喊医生或者喊我们都可以的。”
说完,秦枝在原地等姜白榆阖上眼,才起身离开。
秦枝走后,姜白榆闭着眼,却并没有立即陷入睡眠。他的神思分外清明,却不是为了刚才秦枝说的那些话。
前一天的经历仍然历历在目,他从死神的手下解脱出来,饶是平日里再过处变不惊,他也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徒然面对这样的变故,回想起来也不免有些后怕。
从前的日子不是没有难过的时候,但是后来的姜白榆更多地面对的是别人的善意,很少有如此直白地感受到来自另一个人的恶意的时候,因此对于齐若想要拉他一同去死的举动,他在惊愕的同时又有些许难过。
他的所有行动都处于本心,救人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而至于齐若如今的境况如何、往后又该得到什么样的惩戒,他也不再想去理会。
包括宋纪……
姜白榆先前从秦枝那里得到对方脱离危险的消息,已经稍微放下心来。他没忘记在昏睡那个混杂着血腥味的怀抱,也没有忘记一声声响在他耳畔的呼唤,然而浪潮滚过后,留在心底的唯余一声极浅的叹息。
门外,秦枝关上门,却并没有立即离开,她低低舒了口气,转头看向右侧的长椅——男人穿着病号服,微长的发垂下遮住眉眼,此刻一言不发的模样显得格外阴沉。因为走动的缘故,伤口撕裂开来,渗出的血液将衣服的布料浸透。
光看那血染的痕迹,就能想象出对方的伤势有多重。宋纪身上有几处伤口都深可见骨,几乎算得上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分明受了那样重的伤,却又像是在潜意识里记挂着什么一般醒得格外早,几乎是在抢救结束后一睁开眼,就抓住身边的人询问姜白榆情况,然而又谁的话也不肯信,在病房外守着,直到对方苏醒过来。
偏生这人那副不要命的架势连到医生也劝阻不了,眼下只能忧心忡忡地待在旁边候着。
秦枝看了身侧等候的医生一眼,示意对方放心离开,等人走后才走上前,斜倚着墙面无表情地朝病房的方向偏了偏头,“我刚和小榆说了会儿话,他看上去精神状态还不错——你既然这么担心的话,怎么不亲自进去看看?”
人都走到门前了,却只巴巴地在外面看着——任谁看到宋纪这副模样,估计都不敢想象对方是那个宋氏那个一手遮天的掌权者。
听见秦枝的话,宋纪没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他才从长椅上起身,越过秦枝,在病房门前站定,他的目光顺着门口的单向玻璃望向病床上安静地闭着眼的人,在原地默不作声地站了很久。
盛时澜和方城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男人浑身郁气阴沉沉地向门内看,一副想要进去,又似乎被什么困住手脚的模样。
秦枝向着赶来的两人无奈耸肩,同时又想起当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坐在急救室外的那个男人。
和以往从容不迫的模样全然不同,那个时候的宋纪,看起来却如同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任何一个与他对视的人,都不可避免地生出濒死的恐惧感。
如果不是最后失血导致昏厥,恐怕对方还要一直硬撑到姜白榆手术结束也说不定。
“你要是真有点危机意识,就去好好养伤,别把自己整死了,到头来让自己看上的宝物便宜了别人。”
和秦枝算得上平和的态度不同,盛时澜在面对宋纪时态度极为冷淡,似乎自己也曾有过相同的经历,在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男人颇有些不虞地拧了拧眉。
“不用你说。”宋纪扯了扯嘴角,目光却始终落在姜白榆的身上。
明眼人看着宋纪这副模样,都知道眼下再同对方说是那么也没什么效果,方城想起来的路上从秦枝口中得知的事情经过,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那个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需不需要我们这边动手?”
原本齐若这样的角色就如同跳梁小丑,根本犯不着他们这些人亲自从中操作,但是这件事牵扯到了姜白榆,事情恐怕没有这么容易能够罢休。
话音落下后,病房外的长廊一时之间陷入短暂的死寂。
宋纪凝滞半晌,这才终于从窗户收回视线,偏过头来,眉眼间浮现出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如果忽略他眼底黑沉的雾色,看起来就宛若一个斯文有礼的谦谦君子。
这副神色让第一个接触到的秦枝顷刻间如坠冰窖。
上一个能让宋纪露出种神色的是他那个名义上的表叔,对方在国外的艰难处境大多拜其所赐,而在宋纪回国之后,那人又使了些不光彩的手段,即使不惜向对手出让利益也要占据家主之位,最终将整个财团置于险境之中。
然而纵使对方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最后的下场也只是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圈子当中,有人传言他死了,又有言说他受尽折磨后被关进在京郊的某处疯人院里。
“我不会让他死的。”
宋纪垂着眼,语调悠远,像是再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儿,“那可是我们家宝贝受了伤救下来的,就这么轻松地死了,太辜负我们阿榆。”
同样亲眼亲身经历者豪门之间阴狠的内斗成长起来的人,秦枝见过的折磨人的手段不算少。
她很明白这个世界上有的是能将人完全击溃的法子,其中最甚者会让人从生理和心理两个方面都生出生比死更痛苦百倍的感受。
于是秦枝不再说话。
她对男人的处理方式没有意见,只是从宋纪的说话方式中隐隐察觉到对方此刻的精神状态似乎不太稳当,当下任何有关姜白榆的事情,哪怕是一点火星,恐怕都能将对方即刻点燃。
“宋纪,你冷静点。”秦枝皱了皱眉,压着声提醒。
“我很冷静。”男人闻言稍微偏移了一下眸子,重新将视线投向那个小窗,“他还活着……我很冷静。”
没有人知道,在打开车门看见姜白榆身上染血的刹那间,有什么骤然碎裂的声音在宋纪耳畔响起,失重感以及混沌感同时袭来,心脏被生生撕裂的感受让人几欲昏厥。
视网膜被漫天的灰色网格所覆盖,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格外暗沉,唯有姜白榆身上的鲜血红得刺目。
世界在宋纪面前一寸寸坍塌。
见状,在场的人也没人再费心去劝他。
什么冷静,怕不是早就已经疯了。
*
深夜,病房的门被人自外悄无声息地打开。
姜白榆白日里已经睡得足够久,身上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因此只需要一点非常微小的动静就足以让他醒来,此刻他阖着眼,察觉到来人无声地站在他的床畔。
身上的药是前不久才刚刚换过,应该不是来查床的护士,姜白榆大概能猜到对方的身份,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选择睁眼。
纵使他已经极力放平了呼吸,但仅是一瞬间的气息变化也没能逃过将正副身心都放在他身上的人的感官。
宋纪伸出去的手就这么被生生止在在半空,随后又缓缓收了回去。
两个人一个装作不知道对方来到,一个装作不知道对方已经醒来,彼此都分别以一种自欺欺人的状态,在盈满消毒水气息的昏暗环境中,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与对方相处。
“阿榆。”
过了许久,姜白榆听见宋纪低声喊了他的名字,对方嗓音很轻,又掺着几分哑意,让姜白榆掩在被下的指尖不自觉轻轻一动。
“对不起。”
宋纪的道歉在姜白榆的预料之外,他并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为与自己无关的事情道歉,但即使想问,处于这种情况下,也无法突兀地睁开眼。
好在宋纪没待多久,又过了五分钟,对方就如来时那般无声地离开。
姜白榆没有想清楚这人道歉的原因,干脆也不再去想,很快就将这句话沉在心底,重新陷入睡眠之中。
关于后续事情的解决秦枝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姜白榆,在他尝试问起时,也总以一种轻松的语气一笔带过去,只说让他安心。
于是姜白榆便也不再试图去了解,只专注将心思放在养伤上。
虽然姜白榆身上的伤口起初看起来有些惨烈,但好在防护得当,只留下碰撞而导致的轻微骨折和玻璃碎片划破导致的擦伤,再加上请的是京都最好的医生和又用了最好的药,姜白榆恢复得很快,没过多久就能够顺利下床走动。
在他养伤的这段时间,宋纪在白日里从未出现在他面前过,平素里都是秦枝和方城几个人抽空来看他,也顺带帮他想尽方法瞒住了姜澍。
盛锦在得知消息后也常往这边跑,但每次都挑了与盛时澜错开的时间,姜白榆刚开始没有察觉,是在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与盛时澜是兄弟之后,才疑惑对方似乎从未和自己的兄长一起出现。
不过他隐约察觉到这件事涉及到盛锦的隐私,因此也没有去问。
至于外界和学校那边的消息,姜白榆不清楚宋纪用了什么方法压下去,只是在他精神好了些后,从林渡的口中得知了齐若退学的消息。
所有的事情似乎就此告一段落,至于平静水面下的那些风起云涌,则与姜白榆再也没有丝毫关系。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被强制偏移的列车又重新被拨回正轨,向着正常的方向驶去。
然而在每一个寂静无声的夜晚,姜白榆所在的这间病房房门总在固定的时间被人悄声打开,起初对方顾及着姜白榆的伤势,不会停留太久影响他休息,等到他恢复得差不多了之后,宋纪见姜白榆始终没有要睁眼看他的意思,索性一天天延长了停驻的时间。
男人似乎清楚这是最后能够近距离接触姜白榆的机会,因此望向他时视线都格外专注,有几次姜白榆在他的目光下几乎要憋不住睁眼,然而在他睁眼之前对方就先一步起身离开。
和被囚在山庄里时不同,宋纪并没有企图对他动手动脚,每每就只是单纯地盯着他看,时间一长,就给了姜白榆某种自己是什么被珍惜地保存在藏馆里的文物的错觉。
纵使如此,姜白榆也并不赞同对方宁愿舍弃修养的时间,也要在深夜在他身边枯坐的行为。
直到姜白榆几次在午夜梦回时被车祸的场景所惊醒,金属扭曲与双亲离世时的耳畔的哭声交错响起,恍惚却间总能听见门口响起的开门声。
比起寻常时刻都显得清晰、也要仓促许多。
开门进来的人总小心地坐在床畔,避开了姜白榆身上的伤口,隔着被子谨慎地笼罩住他,接着是富有规律的拍抚。素来能言善辩的人,每当这个时候,却只会将“没事了”、“不怕”几个词句颠来倒去地讲,直到将姜白榆重新安抚下来,听见均匀的呼吸声响起,才起身离开。
因为住院的缘故,宋纪身上熟悉的沉木香气散了很多,但每次拥住姜白榆的怀抱却始终沉稳有力,带着足以令人卸下心防的安全感。
梦魇和疼痛在熟悉的怀抱中,如同被月光照拂的阴霾,一点点散去了。
这样的次数一多,姜白榆才在某个夜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宋纪一直没走。
不是关上门以后就彻底离开,而是一整晚都守在门后,生怕姜白榆有什么不对劲没法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于是一直在门外守着,所以无论姜白榆在什么时候、又因为什么原因醒来,对方总能准确地察觉到并推门而入。
病房的墙面虽然上半部分是单向玻璃,但大多数时候为了保护病人的隐私都会自内将帘子拉上。因此,能够从外界看到里面的只有嵌在房门上方的那一小块玻璃。
如果坐着的话是绝对看不到的。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姜白榆几乎止不住鼻尖涌上来的酸意,胸腔轻轻起伏几下,最终还是选择抬手拉起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在内。
而几乎是姜白榆一有动作的下一秒,病房的门口就被人仓促地打开,对方似乎是误会的姜白榆是被梦境吓醒,隔着被子就开始极其熟练地拍着他轻哄。
“不怕,阿榆,不怕。”
“哥哥在的,这里很安全,往后也不会再有这种事儿了。”
压低了语调的嗓音在耳畔徐徐,姜白榆埋在枕中,猛地吸了一口气,试图把梗在心头的那股涩意压下去。
宋纪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动静,似乎产生了误解,正想伸手掀开姜白榆的被子查看他的情况,然而在他触碰的下一秒,被子里的人轻轻动了动,反手将被子压得更紧。
于是男人的动作猛地一僵。
误以为姜白榆不想打破这层界限,也不再想见他,良久,宋纪微微放缓了声线,若无其事地留下一句轻哄,“……我马上就走,你安心休息,别怕。”
说完,男人就迈步离开。
门被轻声阖上。
姜白榆埋在被里,过了很久都没有把被子掀开。他清楚对方此刻大概率还停留在门外,因此不希望这人见到自己眼下的模样。
一路顶着风雪走来,姜白榆自认没有轻视过任何事情,也从来没有低估过任何人。他对所有遇见的人都包以平常的心态,也相信人与人之间缘分是自然而然的事儿。
唯独此刻,他发觉自己想错。
他轻视了宋纪。
轻视了一个上位者几乎舍弃一切的爱。
*
自那晚后又过了两天,姜白榆被医生告知自己能够准备出院,而就在隔天上午,病房门被一个在姜白榆意料之外的人打开。
是温池砚。
“抱歉。”
温池砚在见到他的第一眼脱口而出的话就是道歉,对方没解释,姜白榆却他的意思——他在为之前的事情道歉。
“你不用向我道歉。”
姜白榆摇摇头,神色浅淡。
然而这个反应却被温池砚理解为是对方仍在生气,他垂眼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人,低声道,“我侵犯到了你的隐私,按照常理,你可以怪我。”
“或者——你还需要什么补偿。”温池砚顿了顿,继续开口,“你可以随时向我提出,只要我能够做到。”
姜白榆沉默,半晌轻轻叹了口气,“任何人都会出于私心做出一些违背自身意愿的事情,我并非不能理解,但也并不赞同。”
“我不需要道歉,也不需要什么补偿,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提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即使没有你,最后的结局大概也不会有很大的改变。”
姜白榆不想就这件事情和对方有过多的讨论,在温池砚开口时就彻底阻断了对方开口的机会,“我想休息了,很感谢你来看我,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就请回吧。”
温池砚闻言没再说什么,定定地看了姜白榆两眼后就转身离开。
在出院当天,姜白榆再次向秦枝主动询问了宋纪的现况。
即使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心软,但他至少要为这次的事情同对方道谢。夜晚的时刻太过特殊,两人近在咫尺却无法交流,白日里分明共处同一个医院,但他从未正面碰上过宋纪。
至今他连对方的病房在哪儿都不知道。
隐隐约约地,姜白榆发觉对方似乎是在躲他。
这个猜测在他将问题问出口后得到了确证。
上一秒还满脸笑意地祝贺姜白榆出院的秦枝在听见问题的内容后笑容一僵,随后随即很快反应过来,正想说出早已提前准备好的答案,但在姜白榆的注视下,秦枝想起对方先前疏离的神态,话到嘴边又生生止住。
“他的情况比较特殊,医生说现在不适合别人探视。”
这话说得迂回,生怕姜白榆误会,秦枝又连忙补充到,“情况并不严重,伤势也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实际上,宋纪的伤口即使因为反复折腾恢复得极其缓慢,但秦枝所说的“特殊情况”,却并非指的是他所受到的皮外伤。
和逐渐转好的伤势截然相反的,是男人日趋恶化的精神状态,如果不及时干预,恐怕会在将来达到一个难以挽回的地步。
在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后,以宋纪如今岌岌可危的精神状况,恐怕在见到姜白榆后,更容易做出不择手段也要将人绑在自己身边的举动。
姜白榆并不清楚其中的曲折,只是在得到回答后抿了抿唇,随后开口——
“我要见他。”
或许是他的语气实在太过坚决,这鳯一次,秦枝没有拒绝他。
宋纪的病房就和他在同一层楼,姜白榆没走几步就见到,打开门后,坐在病床上的人率先转过头来,原本格外冷淡的神色在见到人之后有瞬间的凝固,随即便被极其温和的笑意所取代。
男人的目光不易察觉地掠过姜白榆身后的秦枝,望着他轻轻一笑。
“阿榆,过来坐。”宋纪拍了拍身侧的床榻,示意姜白榆坐下。
但姜白榆只是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站定在他的床边,用目光扫视了一番宋纪的周身。
和秦枝所说的一样,对方身上的伤势已经逐渐向好恢复,除却脸色有些苍白以外,似乎并没有其他的问题。
姜白榆定下心来,想了想,还是开口,“这次的事情,真的非常感谢你,宋先生。”
“……宋先生?”
宋纪轻轻掀了掀眼眸,唇角的弧度为这个格外生疏的称呼落下些许,他收敛了面上的神色,轻笑一声,“这么绝情啊,宝贝。”
宋纪实在太过了解姜白榆,也清楚要怎样才能卸下对方的心理负担。
“这次的事情,就当作是两清。”宋纪偏了偏头,久违地表现出几分相见之初的闲散,不动声色地截下了姜白榆的话,“你从来都不欠我的,阿榆。”
“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最爱自己。”
——这是在和宋纪的相处当中,对方在潜移默化当中一点点教会他的道理,也是男人留给姜白榆的最后一句话。
直到病房的门在他眼前一点点阖上,那双无声地凝视着他的黑沉眼眸被隔绝在门后,姜白榆也没能问出他心底的那个问题。
他想反问宋纪——
那你呢?
可问题的答案分明又那样清晰。
*
“人走了,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秦枝偏头看了病床上的人一眼,“医生已经联系好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现在。”
“你确定?”秦枝露出惊讶的神色。
宋纪没有回答。
他怕自己真的控制不住。
能够和姜白榆平静地结束对话,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理智。
姜白榆不喜欢束缚,所以宋纪要学着拔掉獠牙,戴上枷锁,用最温驯无害的方式去靠近他的爱人。
国外有了解宋家过往的权威心理医生,也总有一种方法能抑制住他的病。
但知道这件事儿的几个发小都清楚,对方不过是寻个由头把自己关起来,不给自己留下任何对姜白榆造成伤害的可能。
至于治疗——
由爱生出的病症从来都是最难愈的顽疾。
第32章
“叩叩。”
“请进。”
得到进入许可, 江峰打开门,看见坐在书桌后的身影,低声同对方打了个招呼, “蒋老师。”
蒋林清从电脑屏幕前移开视线, 紧皱的眉眼舒展开,点点头, “老莫让你来的?”
“嗯。”江峰应了一声,走上前将手里的牛皮纸袋放在蒋林清的桌前,“莫老师让我转交给您的。”
“好, 辛苦你跑一趟了。”
“不辛苦。”
江峰摇摇头, 视线顺着玻璃的隔墙瞥了眼隔间, 他的动作被蒋林清发觉,于是温和地笑了笑,“找小榆?”
江峰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嗯,他还在实验室吗?”
“估计快回来了, 你要不在这儿等他?”
“那样太打扰您了。”
“没关系, 坐吧。”蒋林清说着从桌前起身,到一旁的饮水机处接了杯温水递到江峰手里,顺带着提起他的近况, “听老莫说, 你们前段时间做的那个科研项目已经成功申请到了专利, 你的下一篇论文也准备要发表了?”
“嗯。”
“很优秀, 我先提前恭喜你了。”
“老师过奖了,我也只是按部就班地跟着莫教授在做。”江峰谦逊地笑了笑。
两个人没就这个话题聊多久, 门口就被人轻轻地叩了三声。
蒋林清瞥了眼沙发上不自觉坐得板正的江峰一眼,含笑道, “请进。”
“蒋老师。”
干涩沉稳的声线伴随着门的开启响起。
推门进来的青年体态修长,那截紧贴着门把手的手腕腕骨微微凸起,看起来瘦削却格外有力,凹陷处透着不知名的性感,他身上的白色实验外套一侧被门风微微掀起,露出半截被衬衫包裹得紧实的腰线。
室内没有开灯,此刻却因为青年的进入一下亮堂起来。
姜白榆眉眼间带着轻微的疲倦,但目光却很清亮。
他在和蒋林清打过招呼之后,又将视线落到一旁的江峰身上,轻轻点了点头,“学长。”
“结束啦?”
“嗯。”
“好,数据先放这儿吧,我晚点再看。”
蒋林清起身同样接了杯温水递给姜白榆,“我这儿也没什么事儿了,正好小江也在,你俩没事儿的话就先吃饭去吧,实验是做不完的,正好你们年轻人之间也可以多交流交流。”
姜白榆点点头,将手里的资料放下,和蒋林清告别后就和江峰一起出了门。
“小榆,你最近很忙吗?”
话在嘴里转了几圈,最终说出口时江峰才发觉自己是在没话找话,顿时有些懊恼——分明对方的忙碌是明摆着的。
“还好。”姜白榆摇摇头。
“那接下来要去研究所实践的事情,教授和你说了吗?”
“说过了。”
“那你那边还忙得过来吗?”江峰顿了顿,又说,“比如你弟弟……如果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我可以——”
“没关系,他能照顾好自己。”
姜白榆眨眨眼,露出一丝非常清浅的笑意,“多谢学长关心。”
“和我还客气什么。”
江峰说着,下意识就想去揽姜白榆的肩膀,但是又顾及着什么一般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
倘若在刚认识那段时间,他绝对不会在意这些举动,但是现在和从前的境况早已不同。
在姜白榆大一结束后没多久他就明白了自己对对方的心意,虽然那时的姜白榆身边没有恋人的存在,但对方一心扑在学习上,看起来也无心恋爱,于是江峰只得以学长的身份在对方身边静候了一年,直到姜白榆顺利以直博生的身份继续就读京大,江峰才真正下定决心和他表白。
结果自然不出所料地以失败告终,虽然两个人目前仍旧以朋友的身份相处,姜白榆对待他的态度也较之以往没有太大的改变,但正因如此,江峰才没有办法劝说自己放弃对方。
与三年前初入学时那个青涩冷淡的少年不同,如今的姜白榆是一块真正被洗净尘埃的玉,在褪去过往的晦涩后,一点点露出原本温润的光泽。
尤其那双被雾遮蔽的眸子看过来的时候,总让人止不住心动。
“学长?”
“啊、嗯……不好意思,刚才走神了。”
江峰难得有些含糊,目光挣扎着从姜白榆的脸庞上离开,“我们先去吃饭吧。”
姜白榆见状没说什么,收回视线应了声,“嗯。”
过了几天,将手上的实验落实后,论文的撰写也到了尾声,姜白榆将资料整理好后,就准备进入下一阶段的学习实践当中。
在姜白榆跟随教授正式前往研究所的当天,所里却突然接到通知,表示目前投资了多个重大科研项目的企业领导人要专门前来查看项目进度,原本一行人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已经预备将行程推迟,却没想到企业那边却派人告知可以同行。
能够参观大型企业投资项目的机会本就不多,领队的几位教授在思考过后也没拒绝。
在接洽的前半段并没有想象中的严肃,研究所的工程师和京大的教授大多都非常熟识,在小辈面前也没什么架子,因此相处起来格外轻松。在这样的场合中,导师往往都有意给年轻人露脸的机会,此时自然也不吝于向同行介绍,提前给学生铺路。
从前这样的环节都会自动越过蒋林清,但姜白榆一直跟在她的身边,模样又太过年轻,自然而然也受到了前来接洽的工程师的关注。
“蒋工,这个年轻人是?”
“是我学生。”
蒋林清顺着众人的视线,简单介绍了一下姜白榆的情况,又顺带着给在场的学生介绍了身边几个同行的身份,来的人都是业内知名的工程师,许多人先前就有所耳闻,此时也就都跟着介绍挨个儿打过招呼。
“说起来,蒋工什么时候收的徒?”打过招呼后,有个面色慈爱的中年人趁着蒋林清带着姜白榆和其他人交谈的功夫,凑到莫问身边好奇地询问,“怎么也没告诉我们一声。”
“也就几个月前的事儿。”莫问笑了笑,抬手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你还不知道老蒋,她一直这么低调,倒是你这消息滞后了啊,当时这事儿在我们那儿产生的动静可不小。”
“这不前段时间忙嘛。”问话那人哈哈一笑,视线看向一旁的姜白榆,“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孩子。”
“那是,可惜选了老蒋,不然我还有机会收了。”
“蒋工七八年没收学生,好不容易破格收了这么一个孩子,就这你还要跟人抢啊。”
“好苗子不嫌多嘛。”莫问乐呵呵地笑,“别看那孩子年轻,但是心思沉稳,做事儿也细,是块做科研的料子。”
“哈哈哈,我当然相信蒋工选人的眼光。”
虽然在相互介绍认识时伴随着说笑,但是真正领着学生参观时气氛倒是严肃许多。伴随着讲解,姜白榆和同行的几个学生已经将研究所目前的构造和当下正在进行的项目了解了个大概。
没过多久,有助理过来通知,说是和投资方约定好的访问时间要到了,于是一群人提前出发,往定下的会议室走。
和众人预想中需要等待的排场不同,约定的对象比他们要更早一步到,他们到达时,已经有助理模样的人在门口等候。
会议室内陆陆续续有寒暄的声音响起,姜白榆作为小辈,来时和几个学生走在后面,又自动落在最后一个关门,加上人声太多,此时只能听见模糊的交谈。
然而就在姜白榆踏入门内的刹那间,寒暄的声音莫名有短暂的歇止,所有的声音在刹那间都变得清晰可闻。
与此同时,人群中正巧有一个人迈步上前,与被围在中心的那人微笑问好,姜白榆听见他说——
“宋先生,好久不见。”
宋先生。
熟悉的称呼伴随着某种奇妙的预感将姜白榆的眼睫牵起,人群之中,记忆里的那道身影逐渐清晰。
于是姜白榆隔着一条掩埋下所有秘密、横亘了三年而不间断流淌的长河,在岸的那头再次看见了宋纪。
宋纪确认了和他问候那人的身份,随口念出他的名字,接着眼皮微掀,目光隐晦地穿过面前的人群,望向门口的方向。
再次开口时,他的语调含笑,带着不易察觉的亲昵与熟稔——
“好久不见。”
第33章
三年的时间似乎并没有带给那个男人太大的变化。
面对外人时, 宋纪仍旧是那副风度翩翩、进退有度的贵公子形象,时间的沉淀让他周身的气质愈发沉稳出众,在这群致力科研的教授面前, 对方轻而易举地就能打造出一个谦逊有礼的企业家形象。
姜白榆偶尔抬眼看他, 从旁观者的角度,实在很难从对方的举手投足当中挑出什么不妥。
原本姜白榆还因为宋纪的出现心生不安, 但好在接下来参观的过程中,他们的话题很少涉及到他们这群学生,大多数时候都是由负责项目的工程师和宋纪汇报成果, 几个教授在一旁适当地为他们讲解, 姜白榆也因此能够更加专注地投入其中。
在结束之后, 宋纪也没多逗留,像真的只是以投资人的身份来视察一般离开。将人送走之后,今日的安排也到了尾声,几个教授还要和所里的工程师对后续学习的事情交流对接,顺带熟人之间也难得抽空聊聊天, 于是几个学生都很有眼力见地纷纷找借口离开。
姜白榆婉拒了其他人邀请他一起吃晚饭的邀请, 打算直接回所里给学生安排好的宿舍,把白天的见闻收获整理成具体的文档,作为往后学习的资料。
安排的宿舍是单人单间, 通过刷指纹进出, 而就在姜白榆刷开寝室门的一瞬间, 一股大力从身后压住他的肩膀, 将他整个推入房内,紧接着“嘭”地一声响起, 门被人紧紧阖上。
姜白榆在对方触碰到自己的刹那间就已经反应过来,奈何压住他的人力气太大, 姜白榆费了些力气,才折过身,反手用小臂压着对方的脖颈将人压在玄关处的墙壁上。
天色昏暗,室内没有开灯,隔着黑暗,姜白榆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但他并没有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语气堪称冷淡地开口叫了对方的名字,“宋纪。”
不知道什么时候去而复返的人闻言低低地闷笑一声,双手随意摊开靠在颊侧,做出投降的姿态。
“好凶啊,甜心。”
即使要害被人扼在手里,宋纪面上仍旧毫无波澜,他的视线透过面前略长的额发,落在姜白榆的脸庞。
在白日里没有办法正大光明去细看的人,宋纪只能在黑暗中用贪婪的目光一点点将对方的面容舔舐而过。
那幅曾被岁月揉碎的山水画已经逐渐舒展开来,露出深邃而悠远的模样,薄薄地沁着水雾的眼眸此时因为愠怒而微微发亮。
很漂亮。
无论是现在的姜白榆,还是曾经的姜白榆,都对宋纪有着无法自抑且致命的吸引力。
而宋纪在看着姜白榆的时候,姜白榆也在看他。
可惜当下的姿势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再加上对方稍微蓄长了发,稍长的发尾顺着他垂头的动作从两侧垂下,落在姜白榆的小臂上,有些痒。
在面对姜白榆时,男人自然而然地卸去了身上那副温和的伪装,姿态松弛而闲散,却也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你今天怎么会在这里?”
“巧合。”
宋纪悠悠地拉长了语调,在看见姜白榆微微压低了眉眼之后,气息有短暂的停顿,随后错开了话题,“怎么,见到我让你很不开心么?”
姜白榆皱了皱眉,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这次莫名提前让他来研究所学习的事儿——原本他才入学没多久,还处于摸索学习阶段,至少要到一年以后才能有机会真正地来这种正式的场合参观学习。
想到这,姜白榆抿了抿唇,没什么感情地陈述:
“所以,我进研究所学习,也有你的原因。”
“不,就算没有我,凭我们阿榆的本事,最后也会获得这个资格。”
“我只是提早了一点。”
——因为实在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你。
姜白榆没说话。
他的神情被另一个人看得分明,宋纪在沉默片刻后,轻轻挑起一个笑,“这么长时间,阿榆有没有想过哥哥?”
“我不想。”
几乎是宋纪话音刚落,姜白榆就已经给出了答案。
他忙着实验、写论文、还有各种各样的竞赛……这三年里,不知道是因为忙于课业还是姜白榆甚至没有回过一次南江。
“是么。”
宋纪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他低声开口,声音既和缓又带着轻哄。
“但是我很想你,宝贝。”
姜白榆被宋纪语气中轻微下沉的情绪影响,手臂的力道微微放松,而男人则抓准了这个空隙,在姜白榆松懈的一瞬间,宋纪抬手扣住姜白榆的手臂,另一只手向前扣住他的后脑,随后倾身向前。
熟悉的气息宛若一张张狂的网,将姜白榆彻底包裹。
这是宋纪在重逢后送给姜白榆的第一份礼物——
一个血腥、疼痛、窒息的吻。
姜白榆在反应过来后立即剧烈推搡起来,但无论他怎么捶打眼前的人,宋纪都岿然不动,扣在他腰间的手臂仿佛铁铸,咬在他唇上的力道也没有丝毫放松。
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毫不留情地入侵姜白榆的领地,唇舌纠缠间,将他所有的气息都掠夺殆尽。
什么温良无害、风度超群的贵公子,都是假象,姜白榆想。
三年没见,这个男人分明比从前疯得更厉害了。
在他即将背过气前,男人似乎良心发现,给他留出了一丝换气的间隙,姜白榆趁此机会,抬手毫不留情地给了面前的男人一拳,成功终止了这个吻。
“宋纪。”
姜白榆喘了口气,和人拉开了距离。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
宋纪抬指蹭去唇角的血渍,狼一般的眼眸死死叮嘱姜白榆,随后发出一声轻笑,“我想干|你,算吗?”
“秦枝说你是去国外治疗。”姜白榆没理他的话,停顿片刻,抬眸一眨不眨地看向眼前的人,“这就是你治疗的结果?”
“国外没有治我的药。”
宋纪偏过头,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姜白榆身上。
“只有你知道哪里有,宝贝。”
“只有你知道。”
姜白榆被他的目光灼过,猛地偏开视线,半晌,他才低声回应,“……我不知道。”
说完,姜白榆再次退后一步,抬手指向一侧的房门,“我们已经分手了,宋先生请自重,没什么事的话就请离开吧。”
“分手?我从来没说过我们分手了。”
宋纪哼笑出声,引得姜白榆蹙眉看过来。
“我们只是暂时分开而已,算不上分手。”
“这是你说的,不是吗?”
宋纪微微垂下眼,视线一点点滑过姜白榆的脸庞,“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清楚,你希望我成为什么样的人,希望我用什么样的方式爱你,我已经能够做到了。”
“再给哥哥一次机会吧,阿榆。”
“你刚才的举动可不是这么说的,宋先生。”姜白榆冷笑一声。
唇上的咬痕还在疼,甚至能够隐隐尝到血腥味儿。
“我只是如你所愿地表现出原本的样子而已。”
“如果你不喜欢,最开始就该推开我。”
宋纪轻笑一声,垂眸靠近姜白榆,隔着一层浅薄的空气温声低语,“抱歉……我也是忍得很辛苦的。”
身后就是墙壁,姜白榆避无可避,只得直面这人,他被对方眼中的深意压得无措,只得低叹一声,试图劝说,“或许,你应该转移视线,去发现更适合你的人。”
“即使是拒绝,这样的话也不要再说。”
身侧传来的声音很轻,带着隐隐的偏执。姜白榆落在身侧的手腕被人执起,黑暗中,有人在他的腕间落下一个清晰而灼热的吻。
“Du bist mein Augenstern”
男人的语调低沉而婉转,夹杂着熟练的轻哄和真切的深情。
“我不奢求你爱我。”
“你只需要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爱你。”
滚烫的热顺着手腕处的肌肤蔓延至全身,姜白榆咬着牙深吸了口气,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
“嗯?”
无意义地轻哼,轻而易举地截断了姜白榆反抗的话。
宋纪一如既往的,是非常擅长抓住破绽进攻的猎人。
而姜白榆又实在太过心软。
直到很久以后,姜白榆才知道当时自认没什么浪漫情怀的人,对他说出的话其实是一句德语——
“你是我的眼中星辰,也是我的心尖上人。”
第34章
除了刚来的那一日, 余下在研究所里学习的日子,姜白榆实际上并不常见到宋纪。
一方面是姜白榆除了和同学泡在实验室里观摩,其余时间大多都会待在寝室里写撰写实验报告和论文, 一方面是宋纪即使再有身份, 也没办法总借着视察的借口来研究所。
即使偶尔遇上,两个人也会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 如同两个最寻常的陌生人,在短暂的相遇后擦肩而过,又转向不同的方向。
但是唇上的被咬破的伤口总在无意识间提醒着姜白榆那个晚上充斥着疼痛和血腥的吻并非他的错觉, 告诉着姜白榆那个男人并未放弃着要和他纠缠的事实。
唯一令人庆幸的是对方并没有在人前做出什么越线的事儿, 仅有一件事除外——
在处理实验数据的时候, 因为过程稍微繁琐加上耗时稍长,姜白榆经常在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错过了饭点,因为从前也常有这样的事儿,这次姜白榆也事先提前准备好了速食食品,虽然不够健康, 但好在能勉强解决用餐问题。
然而这样的事情只发生了一次, 等到第二次姜白榆再想通过面包简单地解决午饭的时候,没等他拆开包装袋,房门就被人轻声敲响, 然而等姜白榆将门打开的时候, 门外已经没有了人影, 只有门口的地板上放着一个精致的木制饭盒。
姜白榆在看见饭盒的一瞬间, 就已经猜到了送它来的人的身份。
明显花费心思的菜肴,不仅色香味俱全, 而且全都是照着姜白榆的口味来做的——这份心意却来自于一个眼下已经和他毫无干系的人,即使犹豫再三, 姜白榆还是选择拨通了那个时隔三年都未曾拨通的电话号码。
铃声只震了三次后就被对面接起,那头所处的环境似乎相当安静,此刻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宝贝?”
宋纪率先开口,语气沉缓,带着极浅的笑意。
姜白榆选择性地忽视对方的称呼,直截了当地开口,“宋纪,你在监视我?”
“唔。”
电话那头的男人模糊地应了一声,“说监视太过分了,阿榆,我只是太了解你。”
“忙起来的时候连身体也不顾,这种习惯可不好。”
“在这件事上你可没资格说我。”姜白榆下意识反驳,在反应过来之后,捏着手机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那头在很短暂的停顿后,便有几道很低的笑声沿着电话线滚进姜白榆的耳膜,几乎让他有些控制不住地想要挂断电话的冲动。
似乎担心将人彻底惹恼,宋纪在察觉到姜白榆气息的变化之后就立即扯开了话题,“怎么,菜色不合你的口味么?”
见人没有回答,他倒也不介意,自顾自地接着问,“那你喜欢什么,都告诉哥哥,哥哥明天给你做,好不好?”
姜白榆对这人岔开话题的做派有些无语,他抿了抿唇,“不需要。”
“宋总每日事忙,不需要浪费时间来做这些事儿。”
“给你做,不算浪费时间。”宋纪轻轻笑了笑,“我做我的,吃不吃是你的事儿,不喜欢的话,那就倒掉。”
姜白榆闷着声儿,半晌才回了一句,“无赖。”
他说完就果断地挂了电话,徒留电话那头的人短暂的怔愣过后,听着手机当中传出的忙音,倏地笑出声来。
“真可爱。”
*
继姜白榆抗议无效之后,每到固定的时间点,寝室的房门便会被人自外敲响。
男人捏住了姜白榆的性子,知道他不舍得浪费,但是又巧妙地把握着进退的尺度,在姜白榆的边界线上反复试探,让他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
除此之外,宋纪的厨艺似乎比起从前还要好上不少,从没送来过重复的菜色,让姜白榆忍不住怀疑对方在国外的这几年是不是把功夫都花在了下厨上。
偏生这人在行动上是一副完全不顾及别人感受的恣肆模样,又在那晚说出那样一番话,却再也没有正面地同姜白榆相处过。
让人完全摸不清他的想法。
而在研究所实践的阶段就在这样的互不打扰的相处中迎来了尾声,姜白榆收拾好行李,再次回到了京大的校园。
就在姜白榆重返学校的那天上午,突然接到了几通来自南江的电话。
因为手机日常关了静音,姜白榆直到放下手中的行李从衣袋中拿出手机时,才看见手机屏上显示着的几个来自张定的未接来电。
除了逢年过节以及每个月的固定时间,姜白榆会通过视频通话和他们一家人联络以外,张定顾及着他平时学习忙,很少会出现在工作日的白天给他拨打电话的情况,而且这一打就是好几通。
不祥的预兆随着那一串没被接起的红色号码刺进肌肤,并沿着血液的鼓动一点点漫上心底,有那么一瞬间,姜白榆回拨电话的手都在轻微地颤抖。
“嘟、嘟——”
电话声响了十几秒后,那头传来张定的声音,能听出显而易见的沙哑与疲惫,“阿榆。”
“张哥。”姜白榆轻声开口,最先脱口而出的就是寻常的关心,“你和柳奶奶最近还好吗?”
他的话落下后,电话那头有短暂的停顿,再次开口时,张定的语气变得有些干涩,“阿榆,你最近有空,能回家来一趟吗?”
“奶奶她想见见你们,她大概……”
后面张定的话似乎还在继续,而姜白榆却有些听不清了。
在结束这通电话的当天下午,姜白榆就向导师提交了假条,连带着给姜澍也请了假,兄弟俩一同坐上了前往南江的飞机。
飞机落地之后,姜白榆立马带着姜澍,马不停蹄地赶往了柳如茵所在的医院。
柳如茵是在姜白榆离开后的第二年突然倒下的,等到了医院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但在后来的治疗当中,她的身体已经逐渐稳定并恢复过来,没有什么明显的病痛感,甚至连精神也还不错。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一周前,情况再次恶化,大概是时候到了,这一次,死神似乎执意要带走她。
好在柳如茵表现得并不痛苦,甚至在醒来后还能和人轻松地谈笑。
疾病在迅速地摧毁她的五脏六腑,但奇迹般地,并没有给她带去太多的折磨。
像是上天对善良之人的奖赏。
于是姜白榆时隔三年再次见到的,就是柳如茵坐在病床上含笑对着他和姜澍招手的样子。
“我们小榆和小澍,已经长成大孩子了呀。”
靠在病床上的老人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她的声音很轻,像拖着尾巴婉转在夏夜里的风,永远藏着故乡的味道。而握住姜白榆的那只手指腹则长满树皮般粗粝的老茧,如同少时那般一遍遍反复摩挲过他的脸颊。
“好、好。”
柳如茵没有说其他的话,只是连连说了好几个“好”字,语调没有很明显的起伏,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她的高兴。
那天傍晚,柳如茵的精神头格外地好,他们在病房里说了很多话,涵盖了儿时的趣事,还有这几年的经历,直到夜幕缓缓降临,兄弟俩才离开了病房。
而在见过姜白榆和姜澍的第二天,柳如茵就像是完成最后的心愿一般,没有疼痛地走了。
那是一个洒满阳光、有花香和鸟啼萦绕的早晨。
柳如茵所在的病房外的景色很好,微风吹动的时候,有如茵的林叶沙沙地从一侧垂进窗里。
老人最终安静地阖上双眼的时候,因为周遭的气氛太过温暖祥和,围在病床旁的亲人在片刻过后,才静静地落下泪来。
姜澍看着面前这副场景,清晰地知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不死心地拉着姜白榆的手,瘪着嘴问,“哥哥,柳奶奶是离开我们了吗?”
“嗯。”
“她不会回来了,是吗?”
“嗯。”
小家伙眼里已经包了两包泪,他的年纪还太小,又是头一次面对亲近的人逝去,在这样的场景下,只能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发出太大的啜泣声。
姜白榆眼底发涩,喉结滚了滚,最终无声地抬手,将手掌盖在姜澍的发顶,小家伙顺着他的动作回过身来,将脸颊埋在姜白榆的小腹上,很快,那一片布料就被泪水浸透,贴在皮肤上传来湿濡的触感。
“姜澍。”
“你刚刚笑得很好看。”
“所以,哭吧。”
“哭吧。”姜白榆说。
哭声是最后的送别。
直到柳如茵的葬礼结束后,姜白榆才和收拾好心情的张定有了完整的交流。
而他一开口,则是控制不住地向对方表达自己的歉意。
“很抱歉,明明已经这么长时间了,我居然才……”
姜白榆说到这里,喉咙因为莫名的苦涩而有些发堵,他并不喜欢在事情发生之后再追悔莫及,但这一次,他真的抑制不住地感到后悔。
人总是要当失去之后才开始反思,普通人往往很难避免,姜白榆也不例外。
“别这么说,小榆。”张定顿了顿,又说,“你已经给了我们很多关照,也是真正把我们当家人,所以不用自责——生病的事儿,是奶奶不让我们告诉你的。”
“况且,从最开始奶奶生病的时候,你男朋友就已经来看过她了。”
张定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仔细看了眼姜白榆的神色,见他有些怔愣,才补充道:“原本那个人说是想要转到京市最好的医院去的,但是奶奶不肯,她想待在南江,所以没去成。”
“但是多亏他安排了最好的医院,又从别的地方调来了最好的医生,所以奶奶才能少了很多痛苦。”
“原本我们也不想无缘无故接受的,但是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
男朋友……一个猜测浮上心头。
“他……经常来吗?”
“平时不怎么见他,倒是一有事儿的时候很快就会出现,即使不是本人来,也会让他身边那个助理来看,给我们安排好一切。”
张定想了想,又说,“有时候他会留在你们家里,一坐就是很长时间。”
“他说他和你吵架了,你暂时不想知道和他有关的事儿,所以一直没让我们告诉你。”张定说完,再次看了眼姜白榆的神色,“……你别生气。”
姜白榆沉默许久,最终摇了摇头。
那天晚上,姜白榆回到家后却并没有睡着。
他自认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生离死别,可是直到夜深人静时,一些细碎的过往就会悄悄地从角落里冒出尖来,慢慢地长满他的思绪,刺得他一连几夜都辗转反侧都难以入眠。
分明悲伤是那样浓郁,却偏偏没法落下泪来。
姜白榆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主动流泪的权利,作为兄长,如果时时流露出脆弱的模样,是没法护着年幼的弟弟一直向前走的。
所以最先被岁月磨平的,其实是姜白榆的泪水。
实在睡不着,姜白榆索性起身外出行走。而在绕着院外散步的第二圈,他看见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同样崎岖而狭窄的小道,同样星光漫天的夜,同样绵延流畅的风,而在路的尽头,站着与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全然相同的身影。
“宋纪。”姜白榆张了张口,甚至不确定自己有发出声音,“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藏在夜色里的似乎笑了,又似乎没有。过了两秒,姜白榆听见他说,“巧合。”
姜白榆不想理他,于是迈开步伐闷头向前走,然而在越过那道高大的身影时,不出所料地被人拦住。
“还没听人说话,怎么就跑了?”
响在耳畔的声音低沉温柔,在夜里显得格外悠远。
“原本我想着,有一些痛苦,你或许更喜欢独自承担,毕竟我们阿榆是独立惯了的孩子。”
宋纪抬手蹭过姜白榆的眼下,“但我还是不喜欢看见你难过的样子,原谅我,宝贝。”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儿?”
姜白榆推开他的手腕,反问,“明明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宋纪有片刻的沉默,随后他再次出声时,却说了个有些似是而非的回答——
“如果想用来挽回你,这或许是一张很好的牌。”
“但是阿榆,你把我变得不像我。”
“我做这些,只是希望你不要有遗憾——很多时候,你想要抓住一些什么,就注定会失去一些什么。”
“但我要所有最好的都属于你,我希望你的人生没有遗憾。”
“我做这些,只是希望至少在你将来回想起来的时候,不会责怪自己。”
“你说你要向前走,那就好好地向前走。”
无忧无虑地、无所顾忌地。
姜白榆听懂了。
“你……”姜白榆张了张口,却莫名没能说出话来。
紧接着,他感到属于另一个人的、温暖而干燥的指腹在他眼下轻轻擦拭,带起一点沁了水的酸意。
“乖,哭吧。”
——这是这个晚上,他听见宋纪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于是那些一直蓄在心底没能落下的泪水,此刻如同决堤的河流般倾然滑下。
不管别人怎么安慰,姜白榆都很难不去感到后悔。
他后悔自己没能给予柳如茵太多关心,后悔自己不够敏锐、没能在平日里的通话中察觉,又后悔自己在三年的时间里为什么没能抽出时间回一趟南江。
在眼前逐渐模糊的场景中,姜白榆一面回想起柳如茵带给他的温暖,一面又觉得自己冷漠得可怕,这两种情绪裹挟着他,把他杂糅成混乱的一团,再扔进痛苦的绞肉机里,直到榨尽他的最后一滴泪水。
直到最后,所有的情绪被宣泄干净,思绪也混成了一滩浆糊。
姜白榆哭累了,也困到了极致,当一个熟悉而温暖的、裹挟着沉木香的怀抱稳稳当当地接住他的时候,那仅剩的最后一丝清明又让他想到——
宋纪,真的是一个太狡猾、太狡猾的人。
第35章
沉蕴的木质香带给了姜白榆一个久违的、安稳且温柔的梦。
但当姜白榆再次睁眼的时候, 那道气息的主人早已不在他的身侧。
前一晚宋纪说的那些话,连带着那个过分熟悉的拥抱都好像是仅存在于梦中的错觉,只有酸胀的眼皮还在提醒着姜白榆, 那晚的一切都并非梦境。
——他真的像个小孩儿一样在那个人的面前大哭了一场。
后知后觉地感到丢人, 姜白榆收回思绪,起身打开窗帘。
窗外传来的阳光的温度表示表明眼下已经不是清晨, 姜白榆抬手拿过一旁书桌上的手机,才发现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
按照往日的习惯,这个点姜澍也该起了才对。
姜白榆皱了皱眉, 推开房门以后才发觉今天家里格外安静, 姜澍并没有待在客厅, 他卧室的房门倒是阖上的。
姜白榆原本以为姜澍是这几天累到了,所以现在还在休息,因此才没有来喊他,但当他洗漱完后轻声推开对方的房门,却发现门内的场景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房间内, 一大一小的身影背对着他, 并排坐在姜澍那张并不算宽敞的书桌旁,从姜白榆的视角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是光看背影都能想象到姜澍此刻应当格外苦恼。
“这题还需要我继续提示吗?”
书桌上平摊着一本练习册, 宋纪搭在书页上的那只手食指轻轻点了点, 即使男人的语调已经放得足够低, 但对方长期浸透在骨子里的上位者身份, 还是在无形之中让倾听者生出些压迫感。
“嗯……”
姜澍犹豫地拖长了语调,笔头抵在下巴上划拉了两下, 然后落笔在草稿纸上写了几个算式,最后又一脸纠结地收回手, 扭头瞥了一旁的男人,悄声道:“可以给一点点吗?”
宋纪轻轻挑了挑眉,接过他手中的笔在草稿纸上边说边罗列出几个公式,姜澍听着,偶尔提出一些疑问。房子的隔音不算太好,因此他们交谈时的声音也压得很低,似乎是在担心吵醒什么人一般。
因为过于专注,姜澍甚至连姜白榆推门的动静都没察觉,倒是宋纪,在察觉到动静后,就收了手中的笔,扭头朝姜白榆的方向投来视线。
隔着薄薄的镜片对上男人隐隐含笑的深邃目光,姜白榆像是被烫到一般偏开了头,握着门把的手紧了紧,“你怎么还没走?”
被问到的人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阿榆很希望我走吗?”
姜白榆张了张口,视线落在一旁闻声看过来的姜澍身上,下意识地将脱口而出的“嗯”又咽了回去。
“哥哥!你醒啦!”姜澍抬头冲着姜白榆挥了挥笔杆,又抬眼看了看一旁的宋纪,说,“叔叔说哥哥这几天很累了,所以让我先不要打扰你。”
“嗯。”姜白榆应了声,复杂地瞥了眼摇着隐形的狐狸尾巴冲着他笑的男人,转头又问,“学校安排的作业很多吗?”
“还好,我已经快写完了。”姜澍指了指面前的练习册,有些愁眉苦脸地鼓了鼓腮帮子,“……除了奥数。”
“没关系,慢慢来,累了就休息一会儿。”说完,姜白榆也不再理会一旁专注地看着他的人,飞快地撂下一句,“我去做饭。”就反手关上了门。
这几天因为没什么心情,兄弟俩吃饭在很多时候也只是简单地应付一下,但是想到多出来的一个人,姜白榆想了想,还是把现有的食材都取了出来,多做了两道菜。
把饭做好,姜白榆再次敲开姜澍的房门,发现气氛没有第一次那么沉闷,走进时才发现两人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成了一本外文书籍。
相比起数学,姜澍明显对和文字有关的学习内容更感兴趣,即使只是为了每日的口语练习而从书架上随便拿的书籍,他也显得兴致勃勃,几乎是宋纪念出一句,他就立马跟上一句,并追问对方句子的翻译。
姜白榆站在两人身后默不作声地听了一会儿,才发现那本书是许久之前从宋纪的办公室带走的那本《追风筝的人》。
就在他意识到这点的同时,面前的男人忽地放缓了语调,念出一鳯句英文。
姜澍跟着读完,因为词汇很简单,又尝试着自己翻译,但是在说出“为你”两个字后就卡了壳,一时之间没有想出更好的话来进行翻译,宋纪适时接过了他的话——
“为你,千千万万遍。”
男人的嗓音如同被风滚过的砂石,低稠中带着些微的哑意,他像是在笑,又藏了些不易察觉的轻哄。
“但是,这句话还有别的意思。”
“是什么?”姜澍好奇地扭头。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心甘情愿地、无条件地为你去做任何事。”
姜澍听后,有些懵懂地点点头。
然而,在明知有另一个人在场的情况下,这些话更像是某种隐晦的告白。
姜白榆喉结轻轻滚了滚,强装镇定地后退一步。直到宋纪抬手将书本阖上,才出声提醒面前的两人吃饭。
等房间里的一大一小走出房门的时候,姜白榆已经收拾好了心情,即使面对某个男人的有意靠近也能保持面上毫无波澜。
在对方开口之前,姜白榆已经神色冷淡地截断了对方的话,“把饭吃完就走。”
“这么急着赶我走啊。”
姜白榆抬眼,面无表情地反问,“宋总公事都处理完了?”
“宋总——真冷淡。”
宋纪轻笑一声,趁着姜澍在洗手的空隙,微微倾身,从姜白榆身后将人拢住,指腹“不经意间”蹭过青年那截劲瘦的手腕,“你昨天在哥哥怀里睡着的时候——”
“……闭嘴。”
姜白榆忍无可忍,正当他考虑要不要让对方先离开的时候,耳畔传来姜澍咚咚的脚步声,于是还未说出口的话又重新被咽回了肚里。
三个人算得上是相安无事地吃完了午餐,之后某个男人倒是没有多磨蹭,在姜白榆催促的视线下乖乖地走了。
从前还在交往时他就不太擅长应对宋纪那样看似平常又格外黏腻的视线,每每对方看过来的时候,胸腔内的心跳声就会不受控制地变得格外吵闹,即使是短暂的相处时间也变得格外难捱。
现如今,那样的目光因为彼此的隔阂而带上了几分无法言说的隐晦,更让人难以招架。
因此直到终于把人送离视线,姜白榆才终于松了口气。
趁着中午的时间,姜白榆原本打算给屋舍进行一个大致的清扫,但当他真正地下手打扫起来之后,才发现这件已经许久没有住人的屋子远比他想象当中要更加整洁。
许多容易积攒灰鳯尘的角落都近乎一尘不染,似乎在每隔一段时间后都有人定期过来打扫。
除去他原本摆放在书架上的那张照片不知道为什么不翼而飞,其余的一切都还保留着起初他们离开时样子。
分明这里早已经没有那个人的身影,但是对方留下的痕迹却又无处不在。
姜白榆心下复杂,在空旷的客厅中站了许久,才成功说服自己不要在意。
午后,姜白榆带着姜澍去了一趟墓园。
从家到墓园,需要辗转一段不算短的路程,也是在这途中,姜白榆才终于见到了这片他自小生长的土地在这三年中所发生的变化——
拔地而起的繁盛绿植、新建的中小学、分布在不同区域的游客中心、具有本土特色的商业街、在这其中熙来攘往穿梭不息的人流……
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是他的家乡,但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熟悉又陌生。
直到亲眼见到这些翻天覆地的变化,姜白榆才有些迟钝地意识到他的家乡已经与以往不同了。
他们从前常去的那家早餐店倒还开在原本的地方,只是店铺翻新了。老板娘见到兄弟俩,热情地招呼他们到店里坐,知道他们要去扫墓,还给他们打包了一些热乎的点心,顺带着和他们聊起了南江市这几年的变化。
在提起这些变化发生的原因的时候,老板娘还表现得有些不可思议,“前几年我们市里不是来了个开发商嘛,起初大家都以为是那人是来圈钱的呢,但是现在一想,反倒像是来送钱的。”
说着,老板娘朝外望了望,示意他们看街道两旁的其他商铺,“不仅把村子和周边都建设得很好,后面又做了宣传,陆陆续续地引来了不少游客,因为带动了消费,所以这两年大家的生意都好了不少。”
“我之前听有的人说搞这些要投资多少多少个亿,我也不懂嘛,不过倒是知道了一件事儿——这些当大老板的也不全是坏心眼子嘛。”
这句话和宋纪不久前暧昧地摩挲他手腕的举动结合起来,显得极其没有信服力。但是姜白榆不知怎地忽然想起张定说的那些话,垂在身侧的指节不自觉蜷了蜷。
姜白榆不是什么自恋的人,因此此时脑海里只自欺欺人地浮现出一个声音——
怎么会呢?
怎么会啊。
*
等到了墓园,姜白榆才发现,和房子打扫得一样干净的,还有眼前的墓碑。
姜白榆原本以为有很多话要说,但是真正脱口而出时,却只化作寥寥几句很平淡的交代,像极了无数在外远行的游子,在向家乡的父母报平安时说出的“我一切都好”。
倒是一旁的姜澍,一如既往地絮絮叨叨,用很轻快的语调说起那些让他记忆尤深的见闻。
耳畔的童声不间断地响起,有风从远处的丛林里吹过来,姜白榆站在风里,隔着被吹得凌乱的发丝,看着面前父亲母亲分外年轻的面容,不禁有些出神。
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很轻,连站在他身边的姜澍也听不分明。
“爸、妈,怎么办啊。”姜白榆喃喃。
我好像,遇上了一个很难缠的人。
从墓园回来之后,姜白榆独自到田间吹了会儿风,中间遇上在田里干活抽不出空闲吃饭的邻居,还帮着搭了把手。
这些农活是姜白榆原本就很熟悉的,即便时隔三年,也能够很快上手。
脚下踩着的泥土朴实而厚重,身边萦绕着的风仍带着旧时的回忆,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样子。
在此间的某一刻,姜白榆仰头望向宽广的田野,蓦地感到原本飘摇的灵魂似乎也随着那些种子一起被种进了泥地里,从此结束了漂泊,有了沉稳的依托。
没过多久,姜白榆就听见有人在用乡音唤他的名字。
“小榆!那边好像有人找——”
姜白榆随着声音抬眼,在看清田地旁站立着的那道人影后,不禁微微一愣。
分明几个小时前才刚刚踏出他家门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又再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宋纪换了身挺括的深灰西服,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看起来像是刚刚结束某个非常正式的会议。
姜白榆就这么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后才抬脚向他走去。
彼时的姜白榆身上甚至称不上干净清爽,手腕和脚腕上都是泥土和草屑,衣服被汗浸湿,紧巴巴地贴在胸前。
那双悠远的眼眸掩在发丝下,明明寐寐,像印了好几重影子。
他就那样一步步向宋纪走来。
男人忽然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疼痛,并不难忍,却沿着血管直直钻进鼓动的心脏。
理智让宋纪清晰地意识到,眼前的青年即使脱离了他,也一定能够长成眼前这副生机勃勃的模样,漂亮得叫人不可逼视;但是心底阴暗的想法又不可抑制地怂恿着他——这颗星星是你先发现的,带走他,关起来,他就会永远属于你。
“……宋纪?”
姜白榆看着眼前这人少见的呆怔模样,或许是当下心情太好,他眨了眨眼,忽地露出一个极浅、极浅的笑容。
而这个笑像是触发了某个机关,让眼前的男人顿时沉了眼眸。
宋纪喉结滚动,忍不住抬手去遮挡姜白榆的视线。
“宝贝,你这个样子……”
“怎么了?”视线骤然被人遮挡,姜白榆不明所以地张了张口。
而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对方的指腹已经轻轻点在他的唇角,“你已经很久没笑过了。”
宋纪放下手,微微敛下眼睫,难得没笑,“宝贝,再对我笑一笑,嗯?”
姜白榆不明白对方怎么这么执着于看他笑,抿着唇没说话。
半晌没等来回应,宋纪也并不意外,他缓缓收回视线,抬手摘下并没沾染灰尘的眼镜,在手帕件慢条斯理地擦拭,随后半抬着眼,透过发丝的缝隙看向姜白榆。
那道目光像是一团分外黏腻的丝线,一旦缠上,就牢牢地粘在身上,触感并不明显,但极其具有存在感。
姜白榆被他这个眼神看得不自觉后退一步,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对方眼里的意味过于赤/裸。
摘下眼镜,就是要接吻的意思。
没等姜白榆不自在地偏开视线,就见宋纪低低一笑,随后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钱夹,又从中取出一张半个巴掌大的照片,姜白榆没看清照片的内容,却从那泛黄的边角中意识到了什么。
“阿榆。”
姜白榆听见宋纪忽地开口唤了他的名字。
紧接着,他眼睁睁看着宋纪微微俯首,在那张照片上印下了一个吻。
“啾。”
与此同时,姜白榆也看清了那张照片的内容——那张放在书架上的照片,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落入了这人手中。
“宋纪!”
姜白榆恼羞成怒的同时又有些不可置信。
“我可不是什么不求回报的慈善家,这是报酬,甜心。”
宋纪绕开姜白榆的手,将那张照片妥帖地收回了钱夹里,眯着眼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当然,如果你愿意用本人来替代的话我也求之不得。”
“……”
姜白榆抿了抿唇,收回手,也没有和人继续纠缠的意思,扭过身就闷头往前走。
但是没走几步就被人不轻不重地攥住了手臂。
“生气了?”
“你亲亲我,我就还给你,好不好?”
熟悉的气息从身后贴近,不远不近地贴着他,温热的呼吸随着对方的吐息喷洒在姜白榆的后颈,让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宋纪双手越过他的腰身,一面不紧不慢地用帕子将他手臂上的草屑擦干净,一面轻声催他,“宝贝?”
“多划算的买卖。”
姜白榆不语。
过了许久,他才轻声开口,却既不是答应也不是拒绝,而是反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他不在的时候,帮他照顾被当作是亲人的人、帮他清扫屋子、祭奠父母、帮他建设家乡——
“为什么?”他又问了一次。
事实上,同样的话,姜白榆问过宋纪好几次,但每次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就连这一次,也并不例外。
“嗯?”
宋纪轻笑,对此却用简单的话一笔带过,“我说过,我心甘情愿为你做任何事儿。”
那片抚养了姜白榆的土地,宋纪也想让其变得更好。
这是再显而易见不过的事情。
姜白榆沉默,半晌,他转过身,蓦地朝身后站着的男人胸口处伸手。
宋纪挑了挑眉,毫无抵抗地任由他伸手,但是出乎意料地,那只素白的手掌并没有伸向他内侧的口袋,反倒攥住了他的领带,向前猛地一拉——
那是一个一触及离的吻。
带着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悸动,又混杂着青草的气息与泥土的芬芳。
“别再捉弄我了,宋纪。”
姜白榆退开一些,垂了垂眼睫,“别再对我做这些事儿了。”
别再……对我这么好了。
有那么一瞬间,宋纪甚至听不清耳畔传来的说话声。
唇上残留的触感太过鲜明,几乎摄夺了他的所有心思。视线向下,抵在自己胸口的那只手掌,背部的肌肤在阳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其上青筋泛起,沿着崎岖的骨骼蜿蜒攀爬,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性感得无以复加。
面前的青年颊侧连带着都浮现出一点点动人的粉意,声音像被枝叶抚过的湖水,微微荡漾。
“不要……再把我弄得一团糟了。”
姜白榆嗓音中的无措那样明显,轻易就能将人撞得心碎,但偏偏某个对他千依百顺的人只在这种时候显得格外狠心。
“唯独这一点,我不能答应你,宝贝。”
然而这样强硬的态度也只存在于非常短暂的顷刻间,宋纪垂着眼,哄人的语调一如既往地温柔低沉。
“阿榆,你回头,看看哥哥,好不好?”
第36章
结束了在南江的事儿, 姜白榆就带着姜澍返回了京都。而自那以后,宋纪又像是销声匿迹了一般,再次消失在了姜白榆的世界里。
等到姜白榆手上的项目终于告一段落, 时间也辗转到了夏日最炎热的阶段。
室外逐渐升高的温度几乎能将人烤化, 即便如此,盛锦在邀请姜白榆吃饭的时候, 还是将地点约在了之前常去的一家火锅店。
店里冷气开得很足,燥人的热气很快就被隔绝在旋转门后,姜白榆轻轻扯了扯衣领透气, 隔着鼎沸的人声, 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盛锦的身影。
与此同时, 对方顺着感应也看了过来,向着姜白榆的方向招了招手。
因为两个人已经很熟了的缘故,盛锦也没有额外打扮,脸上夹了一副硕大的黑框眼镜,黑发贴着颊侧垂下, 几乎将那张昳丽的容貌遮挡了大半, 身上也穿着极其简约的T恤和短裤,俨然一副居家宅男的形象。
就算这样,周围还是有人频频朝他的方向投来视线。
姜白榆刚一坐下, 就有服务生端着点好的饮料上了桌。
姜白榆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果汁, 低声道了谢, 又瞥了眼已经已经端着玻璃啤酒杯猛喝了一大口的人, 无奈地叹了口气,“菜还没上呢, 这么喝小心伤胃。”
“没事儿。”
盛锦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喝到酒以后一改原先那副慵懒的模样, 情绪高涨了些,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在灯光下亮得惊人,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姜白榆笑,“你过段时间是不是又准备发sci了?”
“嗯。”
“不错嘛,提前恭喜你了。”
盛锦笑了笑,提着酒杯和姜白榆的杯子碰了碰,“照这个进度,你估计都能提前毕业了。”
又猛喝热一口后,盛锦轻轻转了转眼珠,想起什么一般问,“那你弟弟呢?”
“也挺好的。”姜白榆顺着说了几句姜澍最近在学校的表现,讲到有些让他头疼的地方,反倒引起盛锦哈哈大笑。
“那个小家伙还挺可以的嘛,大半夜不睡觉给寝室的小孩儿讲鬼故事,小小年纪就这么……”盛锦想了想,说了一个词,“闯荡。”
姜白榆对此不置可否,转头问起对方的情况。
“你最近实习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事儿多。”
说到这里,盛锦搭在酒杯边缘的食指轻轻点了点,状似不经意道:“不过上次跟你提到的那个相当复杂的案件倒是顺利解决了。”
姜白榆看见他这幅样子,眨了眨眼,非常熟捻地顺毛摸了摸,“真厉害啊。”随后又轻笑着揶揄他,“看来离成为盛律又进一步了?”
“唔。”
盛锦含糊地哼了声,但是神色明显看起来高兴许多,“马马虎虎吧。”
两人聊了没多久,服务生就开始陆陆续续地上菜,接下来的过程就是像以往一般边吃边聊,倒是盛锦今天心情格外好,中途不知道续了多少次酒,连带姜白榆也被他劝着喝了一杯。
好在两个人酒量都不算太差,加上姜白榆有意控制,两个人到最后都还算得上清醒。
眼见着盛锦一副还想加酒的样子,姜白榆不赞同地拧了拧眉,抬手搭住了对方再次叫服务员的手,“少喝点酒。”
“我知道啦,你是老妈子吗?”盛锦拖长了尾音,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倒是没有再喊人继续添酒。
“对了。”
喝完杯子里的最后一滴酒,盛锦直起身,从随身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抛给姜白榆,另一侧的手掌支着下颌,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生日礼物,打开看看?”
姜白榆稳稳当当地接住,盒子打开后,里面赫然躺着一枚崭新的钥匙。
似乎料到了他会说什么话,在姜白榆开口之前,盛锦已经率先开口,“你可先别急着拒绝——一辆电动车而已,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
“再说,以后你偶尔也要去研究所的吧?距离不远不近的,骑这个方便一点,也不用到处挤地铁。”
虽然盛锦的语气听起来不容拒绝,但是姜白榆没有错过对方偷看他反应的眼神。知道这应该是对方斟酌了很久才选定的礼物,他也没有要辜负这份心意的意思。
“我知道了。”姜白榆将盒子阖上,又妥善地收好,“谢谢你。”
见人收下,盛锦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说起来,今天有人来接你吗?”
姜白榆摇了摇头,有些疑惑,“……没有,怎么了?”
盛锦收回视线,微微勾起一个笑,“这样啊,没什么。”
吃完晚饭,两个人慢悠悠地一路散步回了学校。
盛锦最近在实习,在离律所近的地方阻了房子,不常住校,所以只把姜白榆送到楼下就打算走了。
“姜白榆。”
“嗯?”
姜白榆闻声回过头,出乎预料的,一个不带情欲的、极其温柔的吻贴上来,夹杂着浓郁的酒香和极其浅淡的薄荷香气,印在他的唇角。
盛锦那张秾丽的面容在眼前放大一瞬,又飞快地离去,徒留姜白榆站在原地,露出有些怔愣的表情。
盛锦虽然在平日里总是一副张扬恣肆又难以接近的模样,但并不是轻佻的人。再加上,姜白榆知道对方对自己并没有那个方面的意思,对他也没什么防备。
把个举动这当成是盛锦突如其来的某种恶趣味,姜白榆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这是做什么。”
“哈哈哈哈。”容色出挑的青年展颜露出一个格外灿烂的笑,看起来心情极好,他眨眨眼,颇有些意味深长地说,“这是附加的生日礼物。”
“希望不会把你折腾得太狠才好。”这句话盛锦语气放得很低,近乎于呢喃,当姜白榆还想追问的时候,对方已经打着哈哈喊混了过去。
“我要回律所打工啦,回见——”
盛锦背对着他扬了扬手,高挑的身影逐渐融进周遭的夜色里。
姜白榆目送着盛锦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一回头却看见站在阴影里的宋纪。
男人不知道站了多久,树荫下光线昏暗,姜白榆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看清对方左手提着一个造型精致的蛋糕。
“宋纪。”
姜白榆抿着唇走进,对上男人掩在镜片后显得愈发晦暗的视线,又不自在地错开,“你怎么在这儿?”
宋纪不答反笑,他的视线落在姜白榆的唇角,声线很沉,“生日快乐,阿榆。”
“——不请我上去坐坐吗?”
宋纪的语调中隐隐夹杂着暴风雨来临前异样的温柔,姜白榆直觉有些不对,但莫名地没有拒绝对方的请求。
博士生的宿舍是单人单间,刚解开门锁,还没来得及把灯打开,就被人自后攥住手腕,扣着腰背紧紧压在门上。
“宋——”
“嘘。”
过分低哑的嗓音响在耳畔,姜白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被宋纪语气中毫无保留透出的偏执压回了喉中。
宋纪垂着眼,隔着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精准地用指捻上姜白榆的唇瓣。
“阿榆——坏孩子。”
眼前的人看起来恨不得立即把他拆吃入腹,姜白榆退无可退,抬眸对上宋纪眼底的暗炙,不禁微微一怔。
“原本想慢慢来的,但我好像弄错了。”
宋纪似笑非笑,压在姜白榆唇上的指腹微微用力,反复摩挲着同一个地方,似乎想借此把另一个人留下的痕迹擦去,“我忘了我们阿榆是个招人的宝贝呢。”
“是不是?”
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顷刻间凑得很近,姜白榆在反应过来之后,忽地抬手一挡——
宋纪的动作被止在半途,几乎是不受控地沉了眼,随后不知道想到什么,蓦地冷笑出声,“怎么。”
“盛家的那小子可以,我不可以?”
被捂着嘴,宋纪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因为刻意压低,原本阴鸷的尾调反倒在这种情境下却显得格外撩人。
“和别人聊得那么开心,到我这儿就一副翻脸不认人的样子。”
“你好狠的心,阿榆。”
姜白榆不理他这半真半假的控诉,眼睫颤了颤,生硬地转移话题,“我困了,想休息。”
“困了?”宋纪低喃一声,握住姜白榆的手腕凑上前来,又在姜白榆以为对方会强硬地吻下来的时候生生止在半空。
然而近在咫尺的距离,连简单的开口,都能让彼此的唇瓣相撞。
宋纪垂着眼,高挺的鼻梁轻轻蹭了蹭姜白榆的脸颊,“今天喝酒了?”
“……嗯。”
似乎被他过分乖巧的取悦,宋纪闷闷笑了一声,“好乖。”
“乖孩子。”
“你一定不知道,我做梦都想吻你。”
说话间,彼此间若即若离的唇有短暂的交错,每一次触碰,都像是一个未完成的吻。
“只是这么一个愿望,你就满足哥哥吧,嗯?”
或许是前不久刚刚喝下的酒意在这时迟钝地酿开,将人的情绪放大,姜白榆在这近乎诱哄的话语中有片刻的失神。
也就是这短暂的分神,被某个人当成了默许,于是不等姜白榆回答,灼热的吻就顺利地印在了他的唇上。
“唔……”
久违的接吻如同饮鸩止渴,起初还是能够承受范围内的温柔,但很快,姜白榆就从那几欲要将他吞噬的吮咬中感觉到了疼痛。
说起来,今天到底……是谁的生日啊。
察觉到宋纪游离在倾倒边缘的情绪,姜白榆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垂在身侧的手缓慢地搭上宋纪的后背,姜白榆勉力退开一些,轻轻喘了口气,接着在对方再次靠上前来时,终于尝试缓慢而小心地回吻。
在感受到姜白榆的回应后,宋纪先是一僵,随后又发了狠地吻他。等姜白榆从缺氧的眩晕感中回过神来,就已经被人压在了床上。
衬衫的领口被人堪称粗鲁地扯开,急促的模样和宋纪往日表现出的风度翩翩的那套面具截然不符。
姜白榆被他这幅样子弄得下意识向后缩,然而下一秒就被人扼住手腕,张口咬在喉结。
这种被人扼住软肋的错觉让姜白榆猛地一颤,搭在男人肩上的手掌挣扎着向外推了推。
“呃,宋……”
“不拒绝我吗?”
宋纪微垂着眼,松了口,顺延着在姜白榆的锁骨处烙下一个吻,“只要你说‘不’,我就会停下的。”
从黑暗中传来的声音听上去一如往日地游刃有余,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然而当姜白榆顺着黑暗的边界触上宋纪的眼神,却在那深不见底的海原中,触摸到了那条看起来即将崩塌溃散的界限。
“不。”
在姜白榆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察觉到身上的人身形微微一僵,周遭的气氛也在转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见状,姜白榆张了张口,发出一声轻叹。
紧接着,他抬手搭住宋纪的肩颈,指间穿过对方的发尾,摩挲着那截紧绷的后颈,认命般开口——
“……不要停下。”
“我想和你做。”
第37章
降临在暑夏的雨像是爱人连绵的吻, 总在无声中细细密密地将人包裹。
姜白榆被暴雨残酷地浇了几轮,实在有些招架不住,索性拉过被子妄图把自己蜷起来。
然而手刚拉回到半路, 就有人不由分说地捻住他的腕骨, 握在掌中细细地摩挲,带起无休止的、深入骨髓的痒。
“哥哥……”
“嗯。”
宋纪哼了声, 垂下头亲姜白榆,舌尖顶开他的唇,却并不深入, 只在唇肉上反复地舔吻, 将过分饱满的唇瓣吮成将要滴血的红色。
姜白榆受不了这种浅尝辄止的折磨, 微微仰了仰头凑近,却换来一声戏谑的轻笑,宋纪啄了啄他的唇,哑声问,“要接吻吗?”
“……要。”
青年干涩偏冷的声线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像旧古琴上颤巍巍的弦, 轻轻一拨就能扯断。
闻言,宋纪像只奸计得逞的老狐狸,唇畔笑意更深, 和姜白榆紧相扣的那只手掌愈发用力, 力气重到将床铺压出明显的折皱, 直到确认彼此严丝合缝地相贴, 才俯身给了姜白榆一个缠绵的深吻。
片刻后,绷紧的身体微微放松, 眼前的场景也逐渐变得清晰,姜白榆眨了眨眼, 后知后觉地察觉到眼睫下残存的湿意。
“掉眼泪了。”
湿润的吻贴在脸颊,慢条斯理地蹭了蹭,姜白榆听见耳畔传来一声低低的喟叹,罪魁祸首直起身,用指腹蹭过他的脸颊,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小可怜。”
“但是这样让你最舒服、你最喜欢,对不对?”
姜白榆从宋纪餍足的语气中察觉到了卷土重来的情|欲,他顿了顿,刚生出了一点想要逃离的念头,就被男人一眼看破。
“这才到哪儿呢?”宋纪夹着笑意调侃。
“一开始说‘不要停下’的人可是你啊,阿榆。”
姜白榆抿唇,扭过头不是很想说话。
宋纪见状,偏了偏头,状似为他着想的模样提议,“既然如此,哥哥和你打个商量吧,怎么样?”
随着宋纪的话语不断展开,那层温柔克制的皮囊也被毫不留情地撕成碎片,隐藏的贪念便毫无阻拦地展露出来。
“阿榆,你说爱我。”
“你说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你说了,我就不再继续,好不好?”
姜白榆被人操控着陷在昏昏沉沉的云雾中,如同一只被诱入迷局的羔羊,却对眼前这个男人得寸进尺的举动并不意外。
良久,他用了些力,挣开被束缚的双手,随后拂开宋纪颊边的发,轻轻搭在他的颊侧。
“如果你想听的是这个——”
姜白榆顿了顿,那被薄雾掩盖的双眸在此刻显得温柔而平和,语调也在隐约透进的月光中逐渐变得沉静悠远。
“那我告诉你,我爱你。”
“不是因为……这个。”
“不管你在什么时候问我,我都会这样告诉你。”
说完,姜白榆缓缓收回手,平静地回视似乎因为他的话语而有些怔愣的人。
“这样说,你满意吗,宋先生?”
空气在他话音落下后凝固了片刻,忽地——
“唔嗯——!”
骤然传来的快|感眨眼间就将气氛打破,姜白榆皱了皱眉,有些难耐地想要伸手去拍宋纪的后背,示意他别太过火,但是他的手刚刚搭上对方的肩背,就被一个过分灼烫的怀抱压了满怀。
“姜白榆。”
“……嗯?”
然而埋在他颈间的人只低声叫了他的名字就再也没了反应,过了许久之后,宋纪才忽地出声,“你现在是清醒的,对不对?”
“我很清醒,宋纪。”
姜白榆徐徐舒了口气,“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醒。”
像是要证明什么一般,他握住宋纪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抿了抿唇,“你看,它现在不太听我管控。”
和他们现在所处的如此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那一个夏天,怪物从深海中探出手掌,于尘埃堆积处捞出一颗黯淡的星星,对他说——“和我走吧”。
而现在——
姜白榆扣在宋纪手背上的手微微收紧,将两只交叠的手掌一同牢牢抵在他的胸口处。
“向前走吧,宋纪。”
“和我一起向前走。”
青年的语调像在念一首古老的叙事诗,在欲望交杂的氛围里显得莫名的郑重与庄严。
于是,那只因为失去心脏而驻足在三年前那个盛夏的怪物终于得以张开双手,再次接住了远航归来的爱人。
在廖廖的晨光印入室内的刹那间,有一滴很轻的眼泪,砸在了姜白榆的手背。
“阿榆、宝贝……”
“我的小榆树。”
“你要被我骗走了。”
“我知道。”
姜白榆轻笑,那笑意宛如盛开在雾中的昙花,恍得人睁不开眼。
“我是心甘情愿的。”
*
从黑夜到黎明,到又一次的黄昏,再到下一次的朝阳升起。
时间过速的流转让姜白榆发觉自己不能太纵容某个人,于是奋力挣脱了对方的怀抱,去够床头的手机,“我先回个消息……”
就算是假期,也太过了……
宋纪从身后贴上来,轻轻咬他的肩膀,“不是已经处理完了吗?”
“就算这样,你也太没节制。”
宋纪眯了眯眼,随后偏头一笑,,“嗯,我知道了——所以再来一次吧?”
“……”
抚在腰间的手掌烫的吓人,根本没给姜白榆任何拒绝的余地。
因为爱意而生的水乳交融简直合拍得吓人,姜白榆在某些清醒的瞬间,甚至怀疑自己很快就会被溺死在对方怀里。
在所谓的“最后一次”后,姜白榆被人托抱着起身喂了杯温水,渐渐醒过神来,又想起有些事儿要和对方说。
“等一下,宋纪。”
姜白榆抵住再次贴近的人,拉开些距离后,有些严肃地看他——
“我忽然想起,我们大概需要约法三章。”
“嗯?”
宋纪应了声,目光却盯着姜白榆面前伸出的那三根手指——骨骼修长匀称,上面还覆盖着斑驳的牙印和吻痕,看起来实在太过色|情,和姜白榆彼时的神色形成强烈的反差。
“宋纪。”意识到对方的走神,姜白榆皱了皱眉。
“嗯。”
宋纪收回视线,黏腻地亲了亲他,“你说。”
“从现在起,不可以随便跟踪、监视我。”
“不可以随便插手我想做的事。”
“最重要的是,不可以再做上次那样的事儿。”
姜白榆并不想太过强硬,想了想,补充道:“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随时告诉我。”
“好啊。”宋纪敛着眸笑,看起来格外愉悦,“那宝贝能不能也答应我的请求?”
“——把家庭共享定位打开,让我能知道你在哪里。”
之前车祸的事至今仍让宋纪心有余悸,在见不到姜白榆的日子里,几乎每夜都能让他陷入梦魇,最终承受着心脏撕裂的剧痛从梦中醒来。
这倒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姜白榆点点头。
“只有这个吗?”
“嗯。”
“其他的时候,你在我身边,这就够了。”
“你在我身边,一切都会好的。”宋纪说着,低头吻了吻他的指节,不知道是在回应还是自言自语般呢喃,“所有的一切都会好的。”
姜白榆少见地说不出安慰的话。
他已经逐渐能够意识到一件事——或许让眼前这个人远比他更需要从“爱”中获得安全感。
爱情如同无解的毒药,能够使得高高在上的人也为之俯首,变得患得患失。
话语在这种时刻显得有些苍白,姜白榆靠近了些,以一种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声的距离,问,“你想再做一次吗?”
“唔。”宋纪埋在姜白榆的脖颈间亲他,自喉间溢出沉闷的笑,“你今天好主动,宝宝。”
“……所以你想吗?”
“我求之不得。”
*
姜白榆结束假期回到实验室之后,头一次为在实验室需要穿统一的长袖外套而感到庆幸——否则真的很难和人解释在夏天穿长袖这件事。
“小榆。”
姜白榆刚落笔写完一串数据,就有人自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头一看,是江峰。
“莫教授让我过来找蒋教授拿一下实验报告,但是我刚才敲门没人应。”
“我知道了。”姜白榆当即领会了对方的意思,拿起一旁的手机点开消息栏,“我帮你问一下。”
“麻烦你了。”
姜白榆摇了摇头,“不客气,以后有需要直接发消息给我就好,不用特意过来一趟。”
“啊,嗯……”江峰有些含糊地应,接着才道,“那个,阿榆,你今晚有空吗?”
姜白榆一顿,“学长是有什么事吗?”
“也不是什么大事……因为前两天是你生日,但是教授说你请假了,所以想问问你今晚有没有空一起去吃个饭,我帮你庆祝一下。”
“谢谢学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吃饭还是不用了。”姜白榆露出有些歉意的神色,“我今晚想把论文做一下最后的修改,非常抱歉。”
“你不用道歉。”江峰听出来这是托词,也不再坚持,只是看起来有些沮丧,像只淋了雨的金毛,“这次没空的话,下次也可以的,还是论文更重要一些。”
“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小榆。”
“你说。”
“你,”江峰张了张口,最后下定决心一般开口,“你有在交往的人了,是吗?”
虽然对方用的是问句,但却是陈述的内容。
姜白榆在短暂的怔愣后干脆地点头,“嗯。”
“这样啊。”
江峰扯了扯嘴角,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祝福的话。
姜白榆眨了眨眼,稍微正色了些,语气真挚,“江学长,我们是有着共同理想而并肩前行的伙伴——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你啊。”
江峰失笑,低叹一声,“算啦。”
“记得帮我和蒋老师问好。”
“我知道的。”
等到人走后,姜白榆才转进一侧用来换衣服的隔间,对着玻璃镜看了看。
——不出预料地看见后颈处没被完全掩盖住的吻痕。
即使熬通宵也没什么特别反应的人终于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少见的头疼。
*
宽敞的会议室内,足有十数米长的红木桌旁分列坐满了西装革履的企业高层,纵使如此,室内的气氛却仍旧陷入一片沉冷死寂。
宋纪双手交叠支在下颌,面对着眼前的场景勾出一个细小的弧度,成功地让在场的所有人背后添了许多冷汗。
“怎么,我有这么可怕么?”
说完,他抬起根食指,在面前的一叠文件夹上点了点,语气依旧含笑,“既然如此,怎么还有人交出这种狗屁不如的策划案?”
“吴经理,你来说说?”
被点到名的那个部门经理深吸了口气,刚准备从座椅上起身,宋纪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就发出一声震响,上面赫然弹出一条消息——
Soraya:你这两天先别来找我【微笑jpg.】
宋纪几乎是立时回了,但是发出去的消息就像是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回音。
看来是闹得太过,不小心把人惹恼了。
“宋先生。”
在宋纪沉默超过两分钟后,一旁的林渡适时俯下身,低声问,“是否有急事需要处理?”
“嗯。”
宋纪笑了笑,眼底的情绪比起最初鲜明许多,“不小心把家里的小朋友惹生气了,急着哄。”
“接下来的会议交给你。”这么说完后,宋纪重新抬眸看向场中众人,笑意和语调恢复了初始时不带感情的温和,“希望下次我不会再从各位手中接过像今天这样的一份方案。”
“截止期在后日,请各位竭尽所能。”
“那么失陪。”
男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后,会议室内的气氛也因此终于稍微活跃些许。
然而在场的人刚从即将再次到来的死亡倒计时中回过神来时,又在彼此传递的眼神中陷入了新的疑惑——
按照外界已知的信息来看,宋家分明已经没有处在需要人“哄”的年纪的小辈,怎么那位还一副隐隐心焦的模样,甚至为此中断会议。
倘若真有这么一个小辈,怕不是平日就被捧在手心里藏着不肯见人的掌上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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