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岁以前的姜白榆拥有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
趴在父亲背上看见的崎岖蜿蜒又洒满星光的乡间小路, 牵着母亲的手跑过时田野间裹挟着绿意呼呼吹响的风,每晚睡前听不完的奇妙故事以及带着熟悉气息的温暖怀抱。
但这些全都消逝在十岁那年再普通不过的一个雨夜。
年幼的姜白榆在闻讯赶来的邻居怀里远远看见过狼藉的事故现场,又在医院得知双亲抢救无效的消息。变故中, 父亲用宽厚的肩背护住了母亲, 母亲又拼尽全力保护了即将诞生的孩子。
于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带走了他的双亲,唯独留下了姜澍。
姜澍是诞生在雨里的孩子, “澍”是父亲为他定下的名字。
母亲说“澍”是及时雨,曾经的姜白榆不知道什么是及时雨,他只知道在父母离世以后, 姜澍就是他仅剩的、能够相依为命的亲人。
梦中的姜白榆头一次真正地去回顾自己过往十八年的人生, 忽然发觉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就度过了一段既漫长又短暂的时光, 漫长到他和姜澍都已经渐渐长大,又短暂到那些苦难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他在破碎得足以令人心痛的遭遇中挣脱出来,牵着那只小小的手独自走过了一段很长很长、长到姜白榆回过头去,却发现苦涩比甜蜜更多的路。
经久的苦难让姜白榆得以窥见自己的软肋,又在时间的沉淀与世情的淬炼下, 变得强大而温柔。
不知过去了多久, 姜白榆感到梦中的自己落入一片广阔的海,母亲的怀抱化作温暖的潮水,将姜白榆推回现实的岸, 浪花拍打礁石的声音, 也化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思绪回笼, 姜白榆费劲睁开眼, 率先看到的就是姜澍趴在他身边看起来分外沮丧的身影,对方似乎担心吵到他, 连哭都不敢大声,只是小声地啜泣着。
“哭什么。”
姜白榆的声音很轻, 又伴随着初醒时的沙哑,姜澍在听到的一瞬间就“噌”地直起了身子,抽了抽鼻子后,小心翼翼地靠了过来,“哥哥!”
“你难受吗?要喝水吗?”
姜白榆摇了摇头,抿着唇径直坐起身,看着姜澍眼下的泪痕,曲起指节在他的脸颊上蹭了一下,随后就这么垂着眼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他眼底的情绪很淡,并不严厉,反倒透着股异常的沉稳。
每当姜澍犯错,姜白榆总会用这样过分沉静的目光看他,在长久积累的威慑力下,姜澍的哭声也下意识地渐渐小了下来。
直到他慢慢平复好心情,姜白榆才敛着眸神色寡淡地开口:“今天为什么乱跑?”
“哥哥送我的东西,弄丢了。”姜澍摇了摇头,说起这个,他眼里又不自觉地含了两包泪,但又不敢让它们轻易流下来,因此看起来格外委屈,“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哥哥。”
“你不要丢掉我,好不好?”
不知道话题怎么转到这个方向的姜白榆:“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丢掉你?”
“那个带我们回来的——”姜澍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怎么称呼宋纪,最后还是叫到:“叔叔。”
像是说起了什么伤心事,姜澍的眼睛里的泪水再也包不住,一滴一滴砸了下来,“他说因为我到处乱跑让哥哥生气了,如果我不好好和哥哥道歉,然后保证要下次不这么做了的话,哥哥就会把我丢掉的。”
“哥哥……”小家伙怏怏地叫了一声,看起来既愧疚又不安,“我会听话的,你不要丢掉我,好不好?”
有些时候,由旁观者说出来的话效果的的确确要比当事人的表现的态度更奏效,不过姜白榆大多数时候是独自一人带着姜澍,所以在进行教育的时候很少有能够同人一起配合着唱红、白脸的机会。
宋纪的话虽然过分,但应该也足够让姜澍长个教训了。
姜白榆一言不发就这么淡淡地凝视着姜澍的模样,让小家伙有些受不了,眼看着对方泪眼汪汪地又要来扯他的袖口,姜白榆才低叹一声,将手掌轻轻覆在姜澍的头顶,“仅此一次。”
“下次再有这种事,必须先告诉我。”
“知道了哥哥。”姜澍忙不迭地应到。
生怕姜白榆不信,姜澍重重地把头点了又点。
观察到姜白榆醒来神色也不像一开始那样紧绷,姜澍也稍微放松下来,又谨慎地拉了拉姜白榆的衣袖,“哥哥,你有哪里痛吗?”
“那个叔叔还和我说,哥哥为了找我淋了很多雨,还受伤了,特别特别疼。”
其实那些伤口自他醒来以后就一直在隐隐作痛,但是姜白榆只是摇了摇头,“我没事,他吓你的。”
“哦……”
他在姜白榆醒之前一直守着,再加上哭了好久,此时也已经疲惫到了极点,脑袋一顿一顿,好几次都直接挨到了床铺。
姜白榆见状,掀开被子让他上了床,姜澍则一挨到枕头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到姜澍睡熟以后,姜白榆才有心情来梳理这一个晚上发生的事。
他记得,他求了宋纪帮他找人,对方派出去的人效率很高,很快就找到了缩在某个狭窄的屋檐下躲雨的姜澍,而他在见到人之后脑海中一直绷紧的那根弦才好不容易放松下来,之后的事情则是毫无印象了。
思及此,姜白榆垂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干燥舒适,已经被人换过了,又掀开衣服看了看身上的伤口,再看见,他现在所处的房间与上次昏迷后醒来看见的房间是同一个,与上次不同的是,眼前并没有那个男人的身影。
就在姜白榆这么想着时,紧闭的房门被人礼貌地敲了三声,随后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自外打开。
门外的人推门进来,看见他醒了之后并不意外,似乎是特意计算好了时间。
“宋先生。”姜白榆点点头。
宋纪听见他的称呼,轻轻挑了挑眉,倒没说什么,只迈步向他走来。
他的步子很宽,几下就停在姜白榆的身侧,随后又姜白榆反应过来之前,用手背在他的颊侧轻轻拂了一下,力道不轻不重,并非这人往日惯常表现出的那种暧昧,却莫名透着一股子亲昵的味道。
“凉。”
宋纪敛着眉,视线落在姜白榆上翘的眼睫,语气意外地没什么起伏,“喝点粥?”
这么晚了也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再加上也没什么胃口,姜白榆摇了摇头。
他不说话时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冷淡,落在宋纪眼里,不知是戳中了对方的哪个点,姜白榆只听耳旁响起一道不明显的气音,紧接着就传来对方刻意压低了的声线——
“怎么,对这个小哭包就和颜悦色的,对我就没个好脸?”
虽说对方现在的模样也格外新鲜,但到底和宋纪预想当中有些差距。
姜白榆闻言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不是很明白他话中的比较出自哪里。
“并没有,我只是有点累了。”
宋纪居高临下地打量了姜白榆片刻,目光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他的眸色很深,唇畔的笑容也浅,看起来与往日那副温和的模样有些许出入。
半晌,他掩下眸底的潮涌,视线略过一旁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姜澍,起身打算将房间留给屋内的两人。
“宋纪。”
姜白榆的声音突然响起。
宋纪被这个称呼取悦,他偏过脸,轻笑出声,“怎么,要哥哥陪睡吗?”
“谢谢。”
宋纪搭在一侧手肘处的指尖轻点,意有所指道:“我说过——比起道谢,不如做点实在的。”
姜白榆闻言,对上宋纪含着戏谑望过来的眼,垂眸看了一眼睡着的姜澍,又再次抬眼看向他,“你过来。”
宋纪挑挑眉,在这种近乎指使的语气中靠近,“怎么?”
姜白榆不语,他抬手一把攥住宋纪穿着的浴袍的衣领,将人向下一扯——
温热柔软的触感贴着脸颊的肌肤飞快擦过。
“这是你想要的吗?”
姜白榆松开手,他的声音很轻,衬着眼底的情绪,朦胧得如同夏夜里捉摸不透的晚风,又像是刚才落在宋纪颊侧那个一闪而逝的吻。
宋纪撑在床铺上的指节微微曲起,手背上的青筋猛地凸起一瞬,又很快隐没在苍白的皮肤下,他的舌尖抵过被姜白榆吻过的一侧脸颊,蓦地,眯着眼低笑出声。
“姜白榆。”
男人就着这个倾身看他的姿势,压着声儿,将视线死死凝在姜白榆脸上,看着他平淡如水的表情,目光微沉,刚垂着眼想靠近一步,就被一只手掌虚虚拦在半空。
“我要睡了。”姜白榆说。
宋纪镜片后的目光暗了暗,定定地注视了姜白榆半晌,见他的神色不像是在开玩笑后,才咬咬牙,骂了声,“操。”
有那么一瞬间,眼前的人像是撕破了外在的那层伪装,露出原本极富侵略性的模样。
姜白榆眨了眨眼,面上仍旧毫无波澜,他暗自捏紧了搭在被上的手,尽力让自己不要露出别的表情,故作不解地询问——
“您不满意?”
“当然不。”宋纪勾了勾唇,转瞬间又恢复了原本一派温和的模样,他的视线落在姜白榆红润的唇瓣,舔了舔唇,笑得意味深长,“下次换个别的地方。”
“哥哥会更高兴。”
第18章
即使前一天的经历混乱且狼狈, 但自小养成的生物钟让姜白榆次日仍旧醒得很早,他坐起身,没有惊动睡得正香的姜澍, 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控制着音量洗漱完后, 姜白榆才推开门走出卧室。上一次走的匆忙,姜白榆这一次才有闲心正式打量了一番当下所处的空间。屋内总共分为上下两层, 空间开阔,装修却极为简洁,比起长期的住宅, 更像是一处临时的居所。
姜白榆对他人的住处没什么过多的好奇心, 大致扫完表面, 就习惯性地往厨房的方向走。
毕竟昨夜才受了人恩惠,纵然谈不上报答,姜白榆也想着至少先帮人解决一下早饭。
却没想到已经有人先他一步。
宽敞的厨房内,背对着他的男人穿着浅灰色的长袖家居服,袖口被挽到手肘, 露出紧实的小臂, 一手随意地揣在裤兜,另一只手地则相当熟练地搅拌着砂锅中热气蒸腾的食物。
姜白榆轻轻嗅了嗅空气中飘散的香味,猜测应该是廋肉粥。
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他头一次被带来的那晚产生的猜测。
察觉到他的到来, 里面的人微微偏过头来, 那双狭长的眼眸没了镜片的遮挡, 掩在略长的额发下, 将原本的压迫感收敛些许,倒显出几分不经意的慵懒。
“醒了?”
姜白榆点点头, 对于面前的这幅场景似乎有些意外,他迎着宋纪的视线走上前, 又看了眼锅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有啊。”
宋纪笑了笑,用勺子舀了一小勺放在小碟里,吹了吹后递给姜白榆,“尝尝?”
姜白榆接过,尝完后轻轻眨了眨眼,随后抬眸,“有点淡了。”
其实味道不差,但是比起那晚喝到的粥来说要淡上一些,大概也不合适眼前这人的口味。
然而宋纪听完只微微挑了挑眉,没说什么,又随意搅拌了几下后就关了火。
姜白榆看着他的动作,以为对方纯粹是懒得再往里面加盐,刚想提议让对方先尝尝,就见宋纪拿起一旁的水壶倒了杯温水,单手从上扣着杯沿将玻璃杯放进姜白榆的手里,目光淡淡扫过他的手肘,轻笑着开口:
“伤还没好,将就先吃淡点。”
姜白榆定定看了宋纪两眼,神色依旧平淡,内心却少见地生出了几分无措,他本想告诉对方不用在这种小事上刻意关照他,嘴唇动了动,奇怪地不知道怎么开口。
就在他踌躇的间隙,宋纪已经端着锅出了门外,折回厨房取餐具的时候,看见姜白榆还端着水杯站在原地,像是在走神,见着他进来,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他的身上。
这种卸掉戒备之后显得分外柔软的眼神很好地取悦了某人,宋纪眯了眯眼,俯身靠近,“怎么,还没睡醒?”
姜白榆寻着声,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深邃的眼,没有预想中的轻佻,倒因为沉静专注,而显得格外温柔。
他不太适应这样的眼神,握着水杯的手一紧,下意识向后退开一步。
宋纪瞥见他的动作,眸光微动,唇畔的笑意愈深,“明明昨儿还趴在哥哥怀里哭,今天就翻脸不认人了?”
姜白榆不语,有些僵硬地偏过头。
宋纪见状也不再逗他,转过身招呼人吃早饭。
三个人的早饭用得算得上和谐,让姜白榆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姜澍在同宋纪相处时,并没有表现得非常抵触,唯独神色显得有些别扭。
估摸着是因为这人在他昏过去后说的那些话。
顾及到是周一,对方应当还有工作需要处理,姜白榆吃完早餐后再次郑重地道过谢,随后就想带着姜澍回家,然而没等开口就被人拦下。
“急什么,今天就先在哥哥这休息吧。”宋纪单手支着下颚,颇为从容地看着姜白榆笑,“书房里有书。”他顿了顿,瞥过一旁的姜澍后又说:“儿童绘本也有。”
“来都来了,物尽其用不是更好?”
“况且。”宋纪咬着字音,拖长的尾调将原本光明正大的事情变得格外惹人误会,“阿榆中午还得陪我呢,不是吗?”
*
书房内,姜澍从书里抬头,小心翼翼地张望了一眼离他们有些距离、被高大的红木桌上上哥开得男人,又看了眼坐在身侧的自家兄长,心底陷入了短暂的纠结。
他被姜白榆教养得好,并不怕生,也明白在别人家作客时要守规矩有礼貌,更何况现在大家都在安静地做自己的事,但显然——宋纪先前在餐桌上说出的话引发了他的疑惑,姜澍独自闷不做声地憋了许久,此时实在有些憋不住,于是抬手轻轻扯了扯姜白榆的衣角,
“哥哥。”
身旁骤然响起的声音让姜白榆翻书的动作一顿,他偏过头去,有些疑惑,“怎么了?”
姜澍在看书时很少分心,除非遇上了不理解的地方,然而还没等他看清对方书页上的内容,就被小家伙先一步扒着肩膀,凑近了耳朵低声问:“为什么那个叔叔刚刚说你中午要陪他啊?”
没等姜白榆回答,姜澍就先一步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哥哥之前每天中午做的饭都是给他的吗?”
见状,姜白榆选择跳过第一个问题,直接回答,“嗯。”
“可是叔叔这么大了吃饭还要人陪呀?他怎么不找别人,只找哥哥呢?”
姜白榆被这个问题问得一噎,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更合适,只能干巴巴地说:“因为他帮了我。”
“然后呢?”小家伙眨巴眨巴眼,期待他继续。
就在姜白榆思索着怎么把这个问题一笔带过时,沉闷的笑意伴随着翻页声蓦地在耳畔响起,姜白榆没有回头去看,被抓包后的不自在让他一时间只感觉如坐针毡。
好在宋纪适时开口,接下了他的话,“然后你哥哥因为看叔叔我每天只能一个人吃饭,觉得可怜,就提出了这个方法作为报答。”
男人绝口不提他们彼此之间的交易,三言两语就将这件事一笔带过。
姜澍听完以后,脑海里浮现出曾经看到的各种各样的报恩故事,觉得这种做法相当合理,于是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向宋纪,“那你一定帮了哥哥很大的忙。”
说着,姜澍动作很轻地爬下沙发,然后一路小跑到宋纪面前,一本正经地对他鞠了一躬。
“谢谢叔叔帮助哥哥。”
姜澍说着,似乎想到什么,又小声地补充,“还有我。”
宋纪为他的反应表现出少有的讶异,短暂的怔愣后,落在姜白榆身上的视线则变得又深又沉。
“不客气。”他说得意味深长,“你有一个好哥哥。”
除开这场在小插曲外,三个人算得上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个上午,临近饭点,姜白榆在宋纪的默许下起身去做饭,然而还没等实施就被一阵门铃声打断。
等他推开门时,就和门外扶着餐车的林渡打了个照面。
饶是姜白榆再迟钝,也足以反应之前宋纪话中的“陪他”也仅仅只是留下来吃饭,并没有要他下厨的意思。
姜白榆帮忙摆好盘,回过身时不出意料地对上宋纪浸着笑意的眼眸。
他抿了抿唇,下一秒,男人就像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一般,抬起一根食指抵在唇前,眯着眼笑了笑,“这顿从工资里扣。”
“哥哥帮了你这么大的忙,免费吃两顿亲手做的饭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姜白榆顿了顿,罕见地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
得益于宋纪身边的私人医生开出的药,姜白榆身上的伤口恢复得很快,随之而来的是愈发临近的开学日,为此,姜白榆提前结束了打工,开始收拾他和姜澍的行李。
说是行李,也只是一些必要的材料以及用以更换的衣物而已。
由于机票实在太过昂贵,姜白榆纠结了很久还是选择了乘坐火车,而就在他买好火车票的那天下午,意料之外地见到了宋纪。
对方的工作似乎在前些日子也到达了尾声,忙碌得几乎看不见人影,和姜白榆解除合约的事情还是林渡来代办的。
不苟言笑的年轻助理在离开时甚至特意对姜白榆表示了感谢,只说多亏了他,让自家上司难得过上了一段饮食格外规律的日子。
那时姜白榆没能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只当是寻常的客套,但又莫名其妙地回想起同那个男人说好要请他吃的两顿饭,一时心下复杂。
姜白榆原以为那就是一段陌生缘分的尽头,但直到——
“……宋先生?”
姜白榆看着不远处的人影,眨了眨眼,有些不确定地出声。
彼时头顶的夜色,是南江市最寻常能够看见的夜,星光漫天、风月无声,脚下的这条路,也如同少年十八年来无数次走过时那样,沉寂而包容,崎岖而孤独。
唯一不同的,是道路尽头所站着的那道身影。
路旁的榆树被倏然卷起的风摇动枝叶,婆娑的树影覆盖在少年的肩头,将他的身影衬托得像仅剩枯枝的树丫,然而在阴影遮蔽下,那双远山似的眸子拂开其上云雾,显得通透而皎洁。
仿佛生长在泥沼里的树苗,被雨露涤净枝叶后的模样。
刹那间,那股招展的风似乎也吹进了宋纪的心里,让他有些不受控制地开口。
风吹得太响,将人的声音模糊一瞬,叫姜白榆听不清楚。
直到那道人影走进,在下一阵风来临时,将他完完全全地拢在自己怀里,再次开口时,是一如过往无数次那般沉着笑意的语调——
“和我走吧,阿榆。”
在恍如错觉般乍响的心跳声中,姜白榆听清了对方的话。
第19章
或许是被压制了很久的、独属于少年人的冲动, 又或许是站在晚风下的男人眉眼太过英隽温柔,专注地望过来时,使人难免触动。
那是一个需要谨而慎之的考量, 却又无需因畏惧而退缩的时刻。
于是身体的反应快过心底的想法, 姜白榆在连自己也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点下了头。
等姜白榆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妥的时候,却也错过了最佳的反悔的时机。
第二天一早, 姜白榆就被宋纪一通电话打来,告知他已经买好了一同飞往京都的机票。
隔着模糊的电话线,姜白榆看不见电话的那头的男人的面容, 但是被刻意压低的嗓音毫无阻拦地从那头传来, 让他错觉声音的主人正俯身在他耳畔同他说话。
“既然答应, 就不能反悔了——哥哥会伤心的。”
沉闷的笑声中,那道属于成熟男人音韵此时因为断断续续不太良好的信号而显得格外富有磁性,因而分明是格外轻的声音,却让姜白榆被烫到一般将手机拿远了些。
看来应该再攒攒钱,把手机换了——姜白榆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到。
实际上, 身处其中, 姜白榆远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答应宋纪的举动意味着什么,但是出乎他自己预料的,算不上抗拒。
他像是被圈定的猎物, 站在由他自己划分好的界限里, 任由狡猾的猎人在这道界线的边缘反复试探, 直到对方得到想要结果。
在这场起初无意的邂逅里, 姜白榆明白,自己从始至终都不是剧情走向的主导者。
*
在临走之前, 姜白榆带着姜澍与附近自小对他有过照顾的村民都一一打过了招呼,尤其是格外关照他的柳如茵一家。
原本在出发当日, 张定就提出要请假送他去机场,但是被姜白榆婉拒了,他没有过多提起宋纪的事,只说是有要好的同学与他同路,愿意载他一起去机场。
张定也没有多问,只是和几个平日里要好的邻居一起将姜白榆送到了村口,如同看着自家即将远行的孩子一般,反复叮嘱他要好好吃饭、记得添衣,随时保持联络,需要时一定打电话,姜白榆全都认真地应下。
直到上了车后——
“要好的同学?”轻笑声倏地响起。
宋纪倚着靠背向他偏过头来,目光中含了些许戏谑的笑,“我有这么拿不出手么?嗯?”
姜白榆看了他一眼,没理会他话里的内容,只侧过身伸手替姜澍拉上安全带。
“哥哥,我有点舍不得。”
姜澍吸了吸鼻子,在姜白榆俯身时捏住他的衣领很小声地说。
姜白榆垂下眼,见姜澍红着眼眶,但似乎没有真正要落泪的模样后,抬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低声安慰,“我们还会回来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在车子即将发动之前,姜白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给自己送行的人群,以及那片自小生活的、贫瘠又淳厚的土地。
他的神色格外专注,兴许是少见地情绪外露,使他剥去了那层成熟的外壳,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十八岁少年,目光中既藏着有对过去的不舍,也有对未来的期盼。
宋纪的目光不自觉地被他所吸引,长久地凝在他身上,眼底露出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更为深刻的柔和。
“乖。”
男人用姜白榆安慰姜澍的话来对他说——
“还会回来的。”
*
虽然是第一次坐飞机,但是有宋纪在身侧,并没有让姜白榆感到一丝一毫的窘迫。
倒是在飞机滑行时,姜白榆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姜澍对飞机即将起飞这件事于新奇中又不乏恐惧,不过还是紧张居多些,平时这时候都应该拉着姜白榆说起话来了,此时倒是格外安分地坐在座椅上,一声不响的,显得格外乖巧。
然而宋纪不过随口讲了两个小故事,很快就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
让姜白榆有些自愧不如的是,比起他自身只会干巴巴地照念故事书,宋纪见多识广,也极为擅长使用简练的语言将故事讲得娓娓动听,不仅姜澍喜欢,有时候连同他自己也很乐意去倾听对方的讲述。
等到对飞机的新奇劲儿过了以后,姜澍便靠着椅背表现得有些昏昏欲睡,他前一日因为兴奋和不舍的情绪混杂,睡得有些晚,此时靠着椅背,再加上耳畔的人声语调平缓,他没多久就坠入了梦乡。
好不容易把小的哄睡了,宋纪又偏过头来看大的。
姜白榆默不作声的时候远比他自己想象得要更加乖巧,宋纪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惹得少年有些疑惑地回望过来。
“怎么了?”
姜白榆没明白这人怎么突然用这副过分温柔的表情盯着他瞧,但是奈何座位是固定的,他只能不自在地偏过头,以此来躲避对方的视线。
“阿榆。”
宋纪被他的模样惹笑,再唤他的名字的时候,语气不自觉地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温和。
“嗯?”姜白榆闷闷地应了一声。
“你喜欢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有些突兀,姜白榆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话虽如此,姜白榆想了想,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暂时还想不到。”
“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宋纪搭在大腿上的手指颇有规律地敲了敲,唇畔的笑意深邃温柔,“你喜欢什么,说出来,哥哥什么都满足你,什么都给你买,好不好?”
“怎么突然说这些?”
被他突如其来的话题弄得摸不着头脑,姜白榆坐直了身体,眉头微蹙。
宋纪的表现实在过于反常,让姜白榆实在忍不住去怀疑对方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给附了身。
其实如果不是不方便开口,姜白榆更想问对方怎么突然用这种哄小孩儿的语气跟他说话。
问出的话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答,宋纪看着姜白榆拧紧的眉间,心底涌起无来由的烦闷。
他的眼前骤然浮现出那晚在烟火下撞上的含笑的少年,模样看起来乖巧且青涩,却偏偏有种与年级不符的成熟,远远望去时,让他生出连自己都未曾想过的心疼。
“真的没有吗?”
“你到底怎么了?”姜白榆偏过头,被他追问得满脸问号。
“现在就挺好的。”姜白榆叹了口气,生怕他不信,正色了些,“我很满意。”
“你曾经给予我的东西,对于如今的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了。”
“宋纪,我们没什么特别的关系,你不用特意对我这么好。”姜白榆说着又叹了口气,声音在开阔的机舱里显得有些冷涩,“我也没法还你。”
“特别的关系?”宋纪挑了挑眉,将这几个字在嘴里含咬几遍后,才轻声道,“如果我说,我想有呢?”
他的声音很低,姜白榆的心神没放在他心上,一时间听不分明。
*
抵达京都之后,姜白榆原本计划着先带姜澍去大学报到,因此在下飞机之后就打算和宋纪分道扬镳,结果不仅被对方劝上了车,还亲眼见着轿车一路驶过那道宏伟的校门,停在了自己的宿舍楼下。
这一路的行程得益于对方的安排已经格外顺利,姜白榆心底感激,然而下了车后,没等他道谢,就见宋纪和他一起下了车。
姜白榆抬眸看去,男人站直在他身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相当自然地接过了他肩上的背包,宋纪偏过头来,从容地对他笑了笑,“走吧。”
“让哥哥看看你的学校。”
洗得泛白的帆布书包挎在男人宽阔的肩膀,肩带将名贵的手工的手工西服压出了几分褶皱,姜白榆张了张口,拒绝的话停在唇畔,最终还是没有脱口而出。
他抿了抿唇,跟上了对方的步伐。
姜白榆不是没有看出宋纪隐隐要为他撑腰的意思,也正因如此,他的心底才渐渐涌起一股不知名的酸涩。
像尝了口未成熟的柑橘,等到酸劲儿过了之后,便慢慢泛起隐约的、又难以为人称道的甜意。
京大宿舍是四人寝,姜白榆到得算晚,来时其他人都已经在了,他找到对应的床位把行李放下,又和其余人互相打了个招呼,彼此间仅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姜白榆在同人相处时算得上慢热,倒是宋纪以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看似随意地挑起话题,将氛围缓和些许之后才提出了告辞。
“哥哥等会儿还要开会,就先走了。”
临走前,宋纪敛着眸看了姜白榆几眼,最终抬起手,在他头上轻轻揉了揉,姜白榆眼神闪了闪,却也没躲开,任凭对方的手掌落在自己的发顶,覆下沉木的气息。
他这般乖巧的模样罕见到让宋纪眸色微沉,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顾及着在场的其他人,也只是用目光扫过姜白榆的脸,收敛了那层虚假的笑意,正色了些叮嘱,“照顾好自己。”
“……不用你说。”姜白榆冷淡地拍开他的手。
这会儿倒会和他顶嘴了。
宋纪眯了眯眼,被人这么对待面上的笑意反倒愈加深刻,他没再说些什么,仅仅如同一个再体贴不过的兄长,轻声叮嘱几句,又同其他人礼节性地告别后就转身离开。
姜白榆让姜澍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休息了会儿,自己则用打湿的帕子将桌子和床铺的边缘擦拭了一遍,正摊开被褥打算铺床的时候,身侧靠过来一个人影。
“白榆,刚刚那是你哥哥啊?”
说话的人语调温和,又带着轻微的试探,姜白榆停下手中的事,直起身来回应:“嗯。”
姜白榆回忆起刚才的自我介绍,记起眼前和他说话的男生叫做齐若,同他一样都是南方人。
“真的是啊?”齐若看起来有些惊讶,随后表露出些许疑惑,“可是你们看起来不太像呢,是表兄弟吗?”
“而且……”他小心地扫了一眼姜白榆的衣着,又在对上姜白榆的视线后,猛然反应过来一般低声道歉:“抱歉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请你别介意……”
姜白榆对此并不介意,刚摇了摇头说没事,就被对方相当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齐若先是随意地同他聊了几句,接着又不动声色地问起了诸如“你哥哥家是不是住在本地”、“有空会不会常来看你”之类的问题。
察觉到话题的走向有些奇怪,姜白榆蹙了蹙眉,刚想含糊地应付过去,就听见身旁骤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椅子拖拽声,“你烦不烦?”
“问东问西的——你家里管查户口的?”
说话的人生了一张极其锋锐且明艳的脸,此刻有些不耐烦地看向人时,眼尾微微上挑,显得格外不好惹。
齐若一下白了脸色,急切地想要解释,“盛同学,你误会了——”
“吵死了,闭嘴。”
于是齐若就真的噤了声。
分明彼此同龄,但对方看起来格外似乎很忌惮说话的这个漂亮的少年。
姜白榆无暇顾及此刻有些凝固的场面,在对上齐若看过来的目光时,只低声说了句“没事”,随后就带着在一旁等得有些昏昏欲睡的姜澍出了门。
姜白榆迅速办理完自己的入学手续之后,又带着姜澍去了他即将要上的小学,因为两人都要上学的缘故,再加上公办小学实行寄宿制的很少,当初办理的就是京都一家极富盛名的私立贵族学校。
原先姜白榆因为学费的问题有些犹豫,而林渡则像是知道他的顾虑一般,向他出具了一份那所学校的政策证明,并告诉他——在入学考试及学期考核中达到优等的学生,可以减免学费,并发放补助。
“这个过程宋先生不会提供任何帮助。”林渡曾这么同他说过。
那个男人像是计算好了一切,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得极为妥帖,从他与姜白榆见面的伊始,就没有给他任何拒绝的可能。
虽然住校的事情已经提前告诉了姜澍,对方也一口答应了,但是真正等姜白榆要离开时,小家伙还是死死拽住他的衣角,嘴里呜呜咽咽的,又似乎不想让他担心,所以一直没让眼泪落下来。
旁边的生活老师已经耐心地蹲下身来安抚他的情绪,姜白榆回握住姜澍的手,也蹲下身给了他一个拥抱。
“姜澍,到了新环境要多看看有趣的事情。”姜白榆顿了顿,又说,“等到周末见面的时候,给我讲些新故事,好吗?”
姜澍的注意力被姜白榆话里的“新故事”转移,于是主动松开了拽着他衣角的手,轻轻点头。
姜白榆见他情绪缓和得差不多了,知道自己待得越久只会加重对方不舍的情绪,于是最后揉了揉他的头,又同一旁的老师礼貌地道了谢后就转身离开了。
一周的时间对于初到某个陌生环境的人来说确实相当漫长,但姜白榆心态向来沉稳,做事也有条不紊,他在这一周的时间里逐渐熟悉了校园的环境且摸清了课程的规划,申请完贫困生补助后又应聘了一份合适的家教。
他习惯了忙碌的状态,因此也下意识地把课余的生活填补得很满。
学业也好、生活也好,如今的一切已经比预想当中要好上太多,能够如愿以偿地进入梦想当中的学府、去逐步实现幼时的愿望,姜白榆比谁都要倍加珍惜如今能够学习的机会,因此几乎是竭尽所能地汲取自己能够接触到的所鳯有知识。
天赋以及后天的勤勉,再加上不骄不躁的沉稳踏实,让院里的教授逐渐对姜白榆变得格外青睐。
原先初来乍到的疏离感逐渐被忙碌的课程学习所代替,姜白榆偶尔也会在某个因为疲惫而走神的间隙想起宋纪,但在片刻的思索之后,他又会马不停蹄地投入进自己当下的事情当中,专注地去寻求一个难题的解答。
而姜澍在学校的生活情况也远比姜白榆想象中要好,他原本就性子活泼,喜欢主动交朋友,当适应了环境以后,比姜白榆在学校里的生活还要如鱼得水。
听闻起初也有同学问起过姜澍的家世,不过因为小家伙大大方方地承认,以及老师的适时引导,再加上身边的同学中虽然有被宠得无法无天的,但大多数都家教极好,也少有人会因此而刻意瞧不起或嘲弄他。
姜白榆曾经为此打电话给林渡,向他询问倘若正经地转学需要支付一笔怎样的费用,但对方却在片刻地停顿后,如同早就知晓他会拨打这个电话一般,以非常平淡的语调给予了他回复——
“姜同学,很多事情都不能准确地用金钱来衡量。如今你得到的你事先已经支付过报酬,因此不必过分感激,也不需要感到额外的压力。”
“你和宋先生之间的交易从来都是等价的。”
“如果你实在想要表示感激。”说到这时,姜白榆听见那头传来有些嘈杂的声响,似乎是在催促着什么开场,因此林渡的语速也加快了些,低声落下了最后一句话——
“那么最好的方式就是把电话直接打到宋先生的手机上。”
直到电话那头嘟嘟的提示音响起,姜白榆才恍然惊觉,他似乎已经有一个月余没有见到过宋纪,对方没再像曾经的许多次那样突然又恰好地出现在姜白榆面前,姜白榆也未曾主动联络过他,两个人就这么断开联络许久。
直到他拨出这通电话。
他又想起方才林渡说的最后那句话,不太理解对方的意思,但对方的通话内容多半有那个男人的授意。
——要打吗?
但电话那头看起来似乎格外地忙,姜白榆不确定什么时候算是合适的通话时机,接着又想到自己或许只是对方在南江市的一个消遣,如今回了京都,大概也没了同他联系的必要,他再自找没趣地贴上去,恐怕也只是给对方多添麻烦。
更何况——
当下正是最好的时机,让原本不该相交的两条线回归到各自的轨道中去,按照最合理的故事线向前发展,那样,他至少还能够维持现状。
察觉到自己已经停下来思考了和对方有关的太多事情,姜白榆顿了顿,最终收起了手机,打消了与宋纪重新联络的念头。
*
距离那日辗转又过了一周,彼时姜白榆已经愈发适应忙碌且充实的生活,在保证不落下学业的同时,也通过学校为贫困生提供的临时工和家教攒下一笔余钱,一切看起来都在逐步向好发展。
但再过平稳的生活,终归也有泛起波澜的一天。
姜白榆平日里做家教的地方离学校有些远,为了赶上查寝的时间,偶尔会通过走胡同来抄近道,然而往日里都风平浪静的胡同今天却格外不同——
巷脚昏黄的的灯光下,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孩儿被两个高大的男人围住,那俩人背对着姜白榆似乎说了些什么,紧接着沉暗的巷道中传来一道压低了的、含明显怒意的冷冽嗓音——
“滚开。”
那个女孩吗说完之后,其中一个男人不仅没被劝退,反而愈发兴奋,看起来还想伸手,姜白榆蹙了蹙眉,快走几步自后搭住对方的肩膀,“先生,她看起来并不愿意。”
似乎是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有人多管闲事,那个搭讪的男人满脸不善地转过头来,在看清他姜白榆的模样之后,扬了扬眉,二话不说抬起手就向他挥来——
“砰!”
姜白榆偏头躲过,眼疾手快地用力挥出一拳,正中那个男人的鼻梁,那人吃痛,捂着鼻梁靠在墙上发出凄厉的惨叫,另一个男人被这场面惊到,反应过来以后也想冲上来帮忙,转头就被一个扫腿撂倒在地,又被用力地踩在膝关。
“跑。”
姜白榆没有想要和这两个人过多纠缠的意思,冷声开口,紧接着拽住一直站在角落里像是被吓坏了的女生的手腕向着出口处跑去。
直到冲进人群密集的街道,确认身后没人追来时,姜白榆才松了口气,放开自己拽着的女生的手腕,转过头去有些歉意地点点头,“抱歉……”
“姜白榆。”
耳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姜白榆愣了愣,借着路旁的灯光,看清了眼前人的脸。
所谓的身形修长的“女孩儿”,生了一张雌雄莫辨、艳丽得如同朝日牡丹的面容,那双微挑的眼眸看过来时,带着剑芒一般锋锐的弧度,虽然化了妆,但是姜白榆还是能够凭借着轮廓认出那是他相处了一个多月的室友。
“……盛锦?”
姜白榆抿了抿唇,有些难以把面前这个带着亚麻色长卷发、身着繁复长裙的“女孩儿”和平日里看起来有些冷酷毒舌且难相处的室友联系起来。
“你看起来很不可思议。”盛锦被姜白榆此刻的反应逗笑,眉眼间的冷冽被戏谑所取代,“是觉得我看起来很奇怪,”
“——还是觉得我不该打扮成这个样子?”
姜白榆闻言轻轻眨了眨眼,凝神看了他片刻,最后选择实话实说,“这身打扮看起来很适合你。”
“你有自己的穿衣自由,我没什么意见。”姜白榆顿了顿,抬手看了眼时间后又说,“不过如果你不太愿意被学校里的其他人发现,现在或许应该找个地方把衣服换掉比较好。”
盛锦因为姜白榆的回答感到有些意外,他偏头看了眼身侧神色清朗的少年,眉眼间浮现起些许真实的笑意。
“其实你刚刚不来的话,我自己也能解决他们。”盛锦抬手卷起自己落在肩侧的长发,神色冷淡地开口,“而且下场绝对会比那个模样更惨。”
说完,没等姜白榆接话,他就自顾自地转移了话题,向着他挑眉一笑,“不过既然你都知道了,作为室友,那就帮忙帮到底吧——跟我去最近的服装店。”
这一晚上的经历称得上有些莫名其妙,饶是见惯了各种突发事件的姜白榆也不免有些出神。
他平日里和寝室里的几人距离相处得不远不近,彼此间都保持着互不打扰的距离。
盛锦和另一个性子冷清的男生温池砚都是京都本地人,两个人看起来家境都相当不错,不过日常相处时倒是很少提及家里,只是偶尔会因为家事请假,姜白榆日常不是待在图书馆就是泡在实验室里,同他们也只是点头之交,对他们的背景也并不了解。
而开学时看起来性格极好相处的齐若在那日被对盛锦冷语对待之后就很少同对方说话,往后似乎是见他和宋纪没了联系,平时也甚少同他交流,说话时倒是温声细语的,不过很少居住在寝室。
姜白榆以为这样疏离却也平和的关系或许会一直维持到大学毕业,直到今夜这场意外的插曲发生。
“喂。”
一前一后走回学校的路上,盛锦蓦地从身后叫住了他,语气笃定,“那天那个男人不是你哥吧。”
姜白榆回过头,不太明白对方隔了这么长时间突然提起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他没回答,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着对方接下来的话。
然而率先提起这件事的人却在姜白榆看过来的眼神中神色逐渐变得有些不自在,盛锦脸色复杂地看了姜白榆两眼,像是叮嘱又像是陈述事实一般开口,“他不简单,你最好小心点,别把自己搭上了。”
怕姜白榆不信,盛锦又十分简洁地解释了两句,“我家里是做生意的,见过他。”
他迈了两步,站定在姜白榆面前,脚后跟踩了踩地面,说了句于当下而言有些突兀的话,“在这儿,连金钱也得分等级,甚至有时候,还说不上话。”
“也不知道该说你运气好还是不好,一惹就惹了个这么大的。”盛锦这么说着,偏了偏头,琉璃似的眼珠在姜白榆脸上转了两圈,嘀嘀咕咕道,“不过似乎也很合理……”
“总而言之,谨慎点对你没什么坏处。”盛锦双手插兜,懒洋洋地再次叮嘱。
姜白榆点点头,接下了男生的好意,“我知道了,谢谢。”
接着往回走时,道路上一前一后的人影变成并肩的两道,同行的两个人都没再有过多的交谈,奇妙地却并不让人觉得尴尬。
直到走到宿舍楼下,姜白榆察觉到身侧的人停住脚步,似乎想说些什么,于是便跟着停下步伐,侧头看去。
微亮的灯光下,身旁的男生面上表现出几分与性格不符的别扭,他张了张口,视线游移一瞬,“那天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姜白榆听完当即在脑海里翻了一遍,实在想不出对方说的是哪天的话,于是只能老老实实地问,“……什么话?”
“就是开学那天,齐若说的那些话。”
“你别理他说的。”盛锦偏过头,眉尾染上冷峭,好似有些不屑,又像是某种嘲讽,“他只是嫉妒你。”
嫉妒?
姜白榆不明所以地收回视线,又向下瞥了一眼自己老旧的帆布鞋,发觉自己有些跟不上盛锦的思路。
对方见状翻了个白眼,在意识到姜白榆确实没什么自觉之后,才有些不爽地摊了摊手,“嫉妒你有个好哥哥呗,还嫉妒你长得漂亮。”
如果那人老老实实不作什么妖还好,偏偏每次传谣的时候总能让盛锦撞个正着,他原本没什么乐于助人的心思,但是最看不惯那种空口污蔑人的事儿,因此拦了几次,虽说安分了一段时间,但是倒没想到对方也没歇了心思。
反观被人传闲话的主人公,看起来当真两耳不闻窗外事,对这种事情毫无自觉的样子。
姜白榆不清楚盛锦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在听完他的话之后抬眸看了眼对方的脸,虽然听过几次,但他总觉得“漂亮”这个词不太适合他。
记得初见时,宋纪也说过好几次他“漂亮”的话。
看清姜白榆的表情后,盛锦压着眉,欲言又止了几次,最后叹了口气,面上的神色恢复了最初的冷淡,“看起来是我多话了。”
眼前的男生似乎并不是在意那种小事的人,哪怕对方知道,盛锦估摸着这人也只会不咸不淡地说出一句“身正不怕影子斜”来。
姜白榆定定看了他两眼,最后垂了垂眼睫,说:“谢谢你,盛锦。”随后,他抬起食指,抵在唇前,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笑,“还有今天的事,我不会说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哼。”
盛锦扭过头,半晌,余光轻轻瞥过身侧的人。
说不漂亮绝对是假的。
但又绝对不是外露的漂亮,相反,姜白榆似乎很擅长、甚至是习惯性地把自己收敛起来,不是清傲的自矜,也没有过分卑微的谨慎,他生长得恰到好处,将所有硌人的棱角都包裹得严严实实,远看时像是被磋磨得滚圆的玉,覆着一层细小的、不欲引人探究的尘埃做外衣,将所有窥探的视线都挡在他的界限之外。
但越是这样的人,越是吸引人。
尤其是像宋纪那样的人。
盛锦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人影,耷拉下眼皮,背对着姜白榆挥了挥手,“喏,看起来有人来找你了,我就先上去了,需要帮你和宿管请假的话就给我发消息。”
对方身高腿长,很快就消失在姜白榆的视野里。
“阿榆。”
直到身后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响起,姜白榆才发觉自己这一个晚上过得真是热闹。
时隔一个多月再见宋纪,姜白榆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眼前的场景似乎在意料之外,又隐隐在预料之中。
身形挺括的男人站在宿舍门前繁盛的树荫下,周身覆下的阴影将他与有光的一侧完全分割开来,那双隐在夜色中的眼眸便因此显得愈发深邃悠远,带着不露声色的优雅与从容。
白烟从宋纪苍白的指尖升起,明明灭灭的火光似乎昭示着男人算不上平静的内心。
姜白榆抬眼望去去时,隔着朦胧的夜色,隐约觉得对方是在笑着的,但那笑容又绝非往日所见的亲近温和。
“我们阿榆还真是受欢迎啊。”宋纪偏了偏头,目光落在姜白榆身上,唇畔勾着笑,声线却寡淡,“和盛家的小子相处得很好?”
“宋纪。”
姜白榆走进了些,低声叫了对方的名字,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那双覆了层阴霾的眼眸上,良久,他没什么感情地开口:“你在生气吗?”
闻言,宋纪凝着他的眼神轻轻顿了顿,那双狭长的眸子眯起,过了片刻后,勾着眼尾轻轻笑了笑——
“原以为,阿榆至少会主动联系我。”
谁能想到,一个多月的时间,连通电话也没打过。
似乎也没有预料到会被这么对待,宋纪说话时眼底间的情绪渐渐变浓,有那么一刹那,让姜白榆错觉看到了被黑雾覆盖住的沼泽,连同耳畔的嗓音在周遭环境的晕染中也显出些不易察觉的沙哑。
“还挺绝情。”
宋纪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视线却仍旧牢牢地落在姜白榆的身上。
纵然嘴里这么说,但是再次见到眼前这人时,饶是宋纪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内心的愉悦远超事情未按照预料所发展的烦躁,更何况姜白榆这段时间看起来确实又把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即使面上的情绪仍然很淡,目光却比以往更加有神。
只是——
“瘦了。”
原先给他做饭那段日子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现在倒是减了个干净,显得愈发清瘦。
“学校伙食不好?”
姜白榆愣了愣,回想起食堂丰盛的饭菜,摇摇头,“挺好的。”
说完,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从随身背包的里侧夹层中拿出一张卡,在宋纪微微沉下来的目光中递到他的面前。
“宋先生,我这段时间也攒了些钱,您之前的帮助对我来说确实很难报答,眼下这些虽然不多,但已经是我能拿出的全部,希望您不要嫌弃。”
宋纪垂眼看着被姜白榆捏在手里的那张薄薄的银行卡,没什么情绪地勾了勾唇,“刚一见面,就要和我撇清关系啊。”
“你好狠的心,甜心。”
姜白榆没说话,就这么抬着手,用那双过分朦胧的眼安安静静地瞧着他,宋纪便一下子哑了火。
自宋纪十八岁执掌宋家以来,期间很少发生超乎他预定发展的人或事,姜白榆是其中很少有的一个。
他生得是完全符合宋纪审美标准中的漂亮,初见时只让人觉得是在泥沼中暗自挣扎的小树,后来才发现是躲在云雾里的星、身上藏了山风的鹰。
于是在宋纪这里,姜白榆逐渐成了一个多变的整体,无数碎片化的印象在与之相处的过程中构建、重组,最终勾勒出了面前这个满脸平静地看着他的少年的模样。
宋纪看见过姜白榆很少一部分的样子,又犹觉不足,其他被藏在灰尘下的面貌在逐日的相处中引起了他更多探寻的欲.望。
如今的姜白榆,对宋纪有着堪称致命的吸引力。
“第三次了……”宋纪回想起对方刚才那旱花一现笑容,阴沉了脸色呢喃。
“嗯?”
“这个东西。”宋纪抬指压在那张卡片上,敛下眼睫对着姜白榆轻轻一笑,“我不需要。”
在姜白榆抬眼看来时,他轻声开口:“我要的是你。”
“……什么?”
姜白榆捻着卡的手微微一颤,一瞬间以为是自己的听力出现了错觉,但他仔细回望宋纪的视线,却惊觉对方并不是在和他开玩笑。
彼此之间的视线交缠片刻,最终,姜白榆收回手,轻叹一声避开了宋纪的目光。
“宋纪,我不太明白你们那个圈子里所谓的‘玩玩’该是如何界定,但是如你所见,我没什么能拿出来和你玩的资本。”
“你所在的圈子我踏不进去,家庭、背景、甚至我们的见识都远远不同,或许日积月累的相处,终究会使你感到无趣。”
“如果你只是一时兴起地想要‘玩玩’,那么我并不是你最好的选择。”
“如果你是认真地想要和我交往——”
这个假设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诞,于是姜白榆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在瞥见宋纪的眼神时,倏地一顿,随即有些无措地偏过了头。
猎手捕捉势均力敌的猎物,往往只需要对方分神的一瞬间。
抓住了这刹那间犹豫的空隙,宋纪俯下身来,抬指抵住姜白榆的胸口,“我不需要你付出任何资本,也不是所谓的想要‘玩玩’,我只想要一个条件——”
“你的真心。”
“我很喜欢你。”宋纪垂下眼眸,靠近了些,目光牢牢锁住姜白榆,不愿错过他面上任何一丝神色的变化,“阿榆也不反感我,对不对?”
“和我在一起。”
“我们是平等的置换。”
宋纪握住姜白榆垂在身侧的手,将之抵在自己的心口,语气温柔而真挚。
“我把我的真心交给你。”
隔着衣物以及温热的肌肤,鼓动的心跳声一下下砸在姜白榆的掌心,几乎将与之连接处的皮肤灼烧出一个洞口。
他试探性地想要将手臂往回收,但是圈在手腕上的手掌看似松散,实则不容抗拒。
“……为什么?”姜白榆仍旧不解。
他原以为他表现得已经足够不解风情,但对方远比他想象的要更加执着。
“就当给哥哥一个身份吧。”
察觉到他的松动,宋纪眯着眼,将语气放低了些许,向着姜白榆微微一笑,“就当给哥哥一个能在心疼你时能够吻你的理由。”
“……”
这个请求听起来分明有些不可理喻。
可漫长的沉默将四周的声音变得格外明显,姜白榆竭力想要保持平静,却在恍惚间有些分辨不清耳边传来的心跳声究竟是来源于谁的。
良久后,姜白榆听见自己缓缓地、缓缓地舒了口气。
“我答应你。”
当天际的云层被缓慢移动,露出原本的星空,余下的一缕风顺着枝叶摇动的方向,从两人间穿行而过时,姜白榆如是说。
如果这是一场游戏,那么他从这一刻开始,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但刹那间的心动,姜白榆没有办法逼着自己去否认。
第20章
和宋纪这样的人成为情侣这件事, 对于姜白榆来说几乎有些难以想象,以至于他第二日醒来,心底还残留着些许不真实感。
只是当姜白榆第二天打开手机, 看见微信聊天栏里多出的那个陌生头像, 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确实多了一个“男朋友”。
今天起得晚了些,姜白榆计算了下时间, 发现有些来不及,便索性不吃早餐,打算收拾好后就直接前往教学楼。
这个时间点寝室的其他人还在睡, 姜白榆轻手轻脚地下床洗漱, 等他从卫生间里出来时, 寝室的门也正巧被人从外用门卡刷开,走进来的男生姿容冷清,对方看见姜白榆时也有些意外,似乎也没想到会直接和他打了个照面。
温池砚眸光几不可察地闪了闪,提着手里的东西反手将门关上。
眼睫和面颊上都湿漉漉地沾着水, 姜白榆对男生偶尔会像这样早归的情况见怪不怪, 点点头,低声说了句“回来了”,就想绕过对方去床位上抽纸把脸擦干, 然而在经过对方身侧时, 却被一股力道攥住了手臂。
一袋尚且温热的早点被人塞进怀里, 姜白榆下意识接过, 反应过来后迟疑地去看温池砚已经站在自己位置前的侧影,“……给我的吗?”
“嗯。”温池砚神色很淡, 语调也毫无波澜,“买多了, 不喜欢就扔掉。”
姜白榆没有无缘无故浪费粮食的习惯,眼下虽然对这个少有交流的室友突如其来的关心之举表示疑惑,但他也没有直接拒绝对方好意的打算,他想了想说,“谢谢,多少钱我转你。”
温池砚闻言略微偏过头来,神色不明地看了他两眼,接着随口说了个数字。
姜白榆点点头,打开手机正打算给他转账,恰在此时,顶部的消息栏也弹出一条新消息。
宋纪:记得吃早餐。
姜白榆顿了顿,还是选择给对方回了个“好,随后拎上书包和早点,想着在路上边走边吃。
他先前同温池砚的交流很少,对方性子寡淡,平素话不多,而且对方似乎除了忙完成学校的课业,还要帮忙打理家里的产业,平常在寝室里的时间不多,今天的举动就更显得令人意外。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那袋早点无论是分量还是口味都格外符合姜白榆的习惯,体贴到让他不可避免地产生某种熟悉的错觉。
然而这样的想法只存在一瞬,姜白榆的思绪很快就被即将展开的课程占满。
下课后,姜白榆留在实验室里和教授讨论了一下这节课的实验结果,刚从里面走出来,就被倚靠在墙壁上等着的盛锦跨过来一把揽住了肩膀。
“走,吃饭去。”
“其实你可以先去吃的。”
姜白榆扭头看了眼将半个身子都斜靠在自己身上的男生,他不太习惯被人等这么久,此刻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行了。”盛锦咂咂嘴,“要没个人等你,你不知道和那老头聊到什么时候呢。”
“也不知道这破实验有什么好做的。”
姜白榆没解释,笑着摇了摇头。
人各有所长,就像他也不太理解像盛锦这样的人偏偏会对法律条文格外感冒一样。
他们寝室是很奇怪且少见的混合寝,四个人都来自四个不同的专业,平日里课表不同,又在不同的楼里上课,所以见面的机会不多,因此像今天这样一起约着去吃饭的时候也相当少。
姜白榆独来独往惯了,对这种日常没什么感觉,倒是在经历了昨天晚上的事情之后,盛锦像是把他划进了某个的圈子,才在课间时提出要和他一起吃饭。
两个人东拉西扯地闲聊着走到半路,身后倏地响起一道柔和的嗓音——
“白榆,盛锦!”说话的人快走几步,从身后走到他们身侧。
齐若扬起一个和善的笑,“我刚好也下课了,是要去饭堂吗?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吗?”
盛锦听完,饶有兴致地睨了他一眼,嗤笑一声,“你今天不是身体不舒服让人帮你请了假?”
齐若脸色僵硬一瞬,随后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后来感觉身体好多了所以就来上课了。”
姜白榆看着眼前的状况,侧头瞥了眼盛锦,见他虚着眼神色懒散地看过来,眨了眨眼征求了一下对方的意见。
盛锦挑了挑眉,哼了声,“看我干什么,走呗。”
三个人一路同行,全程基本上是齐若在找话题,姜白榆时常附和几句,盛锦则没什么表情地走在另一侧。
然而没走多久,姜白榆就被人再次拦住。
“同学你好,不好意思打扰你,请问可以加个微信吗?”
大学校园本就是非常开放的环境,因此当下这样的场景倒也算得上常见。
面前的女孩儿笑容明朗大方,眼底藏了些期待,姜白榆看着,有些歉意地摇了摇头,“非常抱歉,我已经有正在交往的对象了。”
那女孩儿看上去有些失望,但还是说,“没关系,祝你们长长久久!”
“白榆,你什么时候有的对象啊?”女孩儿走后,齐若好奇地凑上来问。
姜白榆顿了顿,回答,“昨晚。”
盛锦听见这个回答没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只偏过头看了眼姜白榆的神色,见他的神色并不勉强,才轻轻“切”了一声。
“刚确定关系呀。”齐若笑了笑,接着状似寻常地问,“那……是男生还是女生啊?”
普通人或许不会多问性别这一层,但姜白榆眨眨眼,很坦然地回答,“男的。”
“啊……”齐若有些惊讶,“白榆……你是那个吗?”
“那个是哪个?话不会好好说?”盛锦面露不快,锋锐的眼尾微微上挑,嗤笑一声,“同性婚姻合法,那几个字说出来很羞耻?”
姜白榆见状赶紧拍了拍盛锦的肩膀,让他别这么激动,又转头温和地回答了齐若的话,“算不上,只是他刚好是男性而已。”
“……这样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齐若神色有些复杂,他还想继续问些什么,但在瞥见一旁的盛锦露出威胁似的神情后,脸色腾时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姜白榆对于左右两边的状况似有所觉,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停住脚步有些抱歉地看了眼齐若。
“不好意思,我刚想起来盛锦今天和我约好了要一起吃火锅的,你如果身体不舒服的话就先回去休息吧,我等会儿给你打包点清淡的回去怎么样?”
他的这话无疑给了齐若台阶,而齐若当下也不太想应对盛锦的脾气,于是就顺着姜白榆的话表示下次再约,接着避开盛锦的视线扭头就走。
“怎么,怕我给他脸色看?”盛锦眯着眼,冷哼一声,语气不善。
“你看起来不太想和他相处。”姜白榆解释了句,顺便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况且我确实和你先约好了。”
“下次遇到这种情况,不用勉强直接说就好了。”
盛锦闻言,顿时像是被人捋顺了毛的猫咪,脸色好看了许多,他伸手重新揽住姜白榆的肩膀,带着他望另一个方向走去。
“等等……去哪?”
“不是都约好了么,火锅。”盛锦笑了笑,语气上扬,“小爷心情好,这顿我请你。”
“——敢拒绝的话我会黑脸喔。”
*
晚上的补习难得结束得稍早,姜白榆从住宅区出来,难得放慢脚步,乘着晚风沿平时的路线向地铁站的方向走。
然而没过多久,姜白榆就发觉有一辆陌生的黑色轿车刻意降低了速度,缓慢地跟在他的身侧。
姜白榆隐晦地看了眼车牌,在对方还没有任何行动前,面无表情地加快了脚步,同时伸摸向衣服里的手机——
“阿榆。”
车窗摇下,内里露出一张分外熟悉的面孔。
“宋纪。”姜白榆蹙了蹙眉,停住脚步,“你怎么在这儿?”
他记得他并没有向对方说过自己补习的地点。
“顺路经过,来接男朋友。”
宋纪笑了笑,点了点一旁的副驾驶,“上车吧。”
姜白榆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上前打开了车门。副驾驶的视野相较于后座视野更加开阔,也更加直面路况,姜白榆抿着唇,不动声色地捏紧了安全带。
“今天感觉累么?”
“还好。”
“上了大学,就先别把自己逼那么紧,好好享受大学生活。”
宋纪用余光瞥了眼姜白榆白净的侧颜,眯了眯眼,“需要什么就和哥哥说。”
说着,宋纪单手支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打开身侧的收纳柜,捻起那张里面静静躺着的那张银行卡,放进姜白榆怀里。
没等姜白榆拒绝,宋纪就已经含着笑再一次开口,“阿榆、宝贝——作为男朋友,总有些送礼物的特权吧?”
“嗯?”
略微上扬的尾音不轻不重地撩了姜白榆一下,他沉默地看着手里那张卡,半晌默默将它收进了书包里侧的夹层里。
宋纪似乎对他的举动很满意,唇畔的笑意也深了些。
过了半晌,姜白榆捏紧胸前系着的安全带,垂下眼眸,忽然喊了宋纪的名字——
“宋纪。”
“嗯?”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似乎因为紧张,又或者因为对方“男朋友”的身份,姜白榆难得地话多了起来——
“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组织过一次秋游,那个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但是老师让同学们都带自己喜欢的零食来和大家分享,于是我用攒了好久的钱买了一小袋散装夹心糖果——那样的东西,平时可能只有过年才吃得到,这听起来可能有点不可思议,但是我特别开心,因为那就是我当时最想要的。”
“班主任知道我家里的情况,看见我带去的糖后,大概觉得我可怜,就发动班上的同学们和我分享零食。”
那时候还小小的姜白榆,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推到了大家面前,只能站在人群中心,尴尬又无措地接受众人的好意,最后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很感谢那些愿意和我分享的同学,也很感谢那个发动同学们的老师,这是善意之举——他们也都是很有爱心的人。”
“但是我说这个,只是想告诉你——”
“在富丽的高塔之上也有痛苦,在贫瘠的土地中也藏着快乐。身份和外在不能代表人的情绪和思想。”
“或许在你看来,我正在经历一个如何‘苦难’的人生,但事实上,正是过往的一切塑造了现在的我。”
“你所能看到的我。”
如果你喜爱的是当下的我,就不必觉得我可怜,也无须对我报以自上而下的怜悯,请不要忽视我可笑的、卑微的、仅存的自尊,请以平等的姿态与我相爱。
——这是姜白榆没有说出口的话,但宋纪几乎不经思考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车被缓慢停靠在路边,宋纪借着窗外朦胧渗入的月色,认真打量起身侧的少年。
姜白榆同他以往二十余年所见过的人都大有不同,仿佛带着某种天然的魔力,那双清远的眸子只需要这么直勾勾看过来,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就足够让宋纪心底泛起难以言喻的酸涩与疼痛。
这太神奇。
“我错了,宝贝。”
宋纪垂下眼睫,少见地不是那副带笑的风流模样,唇畔的弧度收敛,却显出更深刻的温柔。
姜白榆对上宋纪的视线,被他视线当中所流露出的过分复杂的情感弄得一怔,片刻,他舒展了眉眼,轻轻一笑,很罕见地对他说了句俏皮的方言——
“哥哥,你现在看起来好瓜噢。”
宋纪惦记了将近四个月的姜白榆的笑,就在这么一个毫不起眼却又恰到好处的瞬间,被对方呈现在自己眼前。
犹如昙花一现,乌云散去,青空下的人得以仰望高山上最悠远的那道月光。
宋纪喉结滚动,几乎难以移开目光,但在片刻之后,又忍不住抬手去遮挡姜白榆的视线。
“?”姜白榆不解,“怎么了?”
“宝贝,你这个样子……”
熟悉的低沉嗓音带上了些哑。
“我这个样子怎么了?”姜白榆不明所以,微微歪了歪头。
“……没什么。”
宋纪放下遮着姜白榆视线的手掌,眸色微沉,倾下身,语气带了些哄,“宝贝,再对我笑一笑,嗯?”
“不要。”姜白榆后退,面无表情地拒绝。
“那换一个。”宋纪哑着声,在闻到姜白榆身上干净的皂角香气时,男人几乎难以自抑地深吸了口气。
“我想亲你。”
宋纪幽暗的目光落在那双丰润的唇上,又重复了一遍,“我想亲你,宝贝。”
姜白榆疑惑地偏头看了他两眼,意外地笑了笑,“我以为你会是二话不说就吻下来的那种人。”
说着,他伸手捏住宋纪搭在鼻梁上的眼镜一侧,将其推高,随后倾身吻上对方的唇。
如同蜻蜓点水般一触及离的吻,姜白榆坐回座位,眨了眨眼,“是要这样吗?”
“喀嗒。”
安全扣解开的声音像是某种宣召,姜白榆按下骤然涌现出的战栗感,没等反应,就被人扣着下巴,凶狠地吻住了唇。
起初对方还能耐下心贴着他的唇瓣进行啄吻,随后逐渐演变成黏腻的舔吮,在姜白榆下意识从喉间溢出几声轻哼后,宋纪顿时有些欲求不满地捏了捏他的后颈,在姜白榆惊讶地张口后,就利落地占领了城关。
宋纪的吻是和他惯常表现出来的模样截然不同的凶,姜白榆被他牢牢压在身下,整个人被拢在烟熏沉木香的怀抱里,近乎于无法反抗地去承受他掠夺式的吻,一时之间甚至错觉自己是块被猎豹撕扯吞咽的肥美的肉。
起初姜白榆还能配合着回吻,但是渐渐地喘不上气后就生出了逃避的心思,然而每当他用力挣开一丝缝隙想要后仰喘息,立刻就被人压下来扣着脖颈追吻,彼此相交的唇舌几乎没有分开的时机。
“唔……”
姜白榆搭在宋纪胸前的手已经把对方的领口攥得皱皱巴巴,另一只手搭在对方背后,轻轻锤了锤,发出讨饶一般的信号,某个男人这才善心大发,颇有些意犹未尽地放过了他。
宋纪慢条斯理地舔舔唇,垂眸看着姜白榆泛起泪意的眼,搭在他后颈的手掌忍不住沿着那道柔韧的线条轻轻摩挲,待他缓过劲儿来之后,才自胸腔中蕴出几声闷笑。
“嗯?刚刚亲得不是挺果断的么。
“原来是纸老虎啊,宝贝。”
姜白榆惯常沉静的面容被人彻底打破,白璧似的脸沾上代表情欲的浅红,像是雪山上浮现出的霞光,在圣洁中又惹人浮想联翩。
宋纪盯着他这个模样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姜白榆有些不自在地偏开脸,才轻轻笑了笑。
“宝贝,乖,去坐后排。”
话音刚落,男人已经抬手将他腰侧安全扣打开,顺带俯身下来又吻了吻姜白榆微肿的唇。
“坐中间,安全带系好。”宋纪最后将吻落在姜白榆的唇角,才施施然起身,说,“去吧。”
姜白榆没说什么,乖乖下了车,按照对方交代的位置坐好。
坐稳后,姜白榆透过后视镜,对上宋纪镜片下那双含笑的眼,下意识抿了下唇问,“为什么?”
“阿榆太招人,坐在前面会让我不专心。”宋纪眯着眼,轻轻一笑,“这样刚好,哥哥一打眼就能看见你。”
男人并未提及别的原因,熟练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一边告诉姜白榆后排的车载冰箱里有准备好的甜点和水果,一边重新发动了车子。
车内一片沉寂,姜白榆的目光从男人专心开车的侧脸,缓缓滑向窗外无尽的夜色。
彼时正值深秋,街边的行人大多都已经穿上了防寒的外衣,但至少于姜白榆而言,眼下应当是格外温暖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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