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哭◎
一句像剖白像命令的话, 是他的心意,可是等了半天没等来回应,他抬眼去看, 夏和易眼神木愣愣地望着他, 不知道脑子里又在转什么花样, 该不是停摆了吧。
手顺着桌面挪过去, 先是轻微地触到指尖,试探地看她的眼色, 她并没有挣脱, 于是他放开胆子, 拉着手把她拽了过来。
夏和易脖子上那颗时而灵光时而不灵的脑瓜子今儿已经运转到了极致,是怎么稀里糊涂被他抱进怀里的也不知道, 抱了少说有千儿八百次, 胳膊比脑子熟悉,自觉上攀搭住腰, 脑袋埋进肩窝里去,自言自语瞎咕哝叹道:“哎呀, 您对我的情谊,叫我怎么偿还呢, 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前几天不是早说好了吗?”赵崇湛对她随便忘记承诺的习惯不是很满意, “你生一窝小矬子,就算偿还了。”
夏和易脑袋还懵着,不过没妨碍一腿横扫踹了他一脚。
赵崇湛蹙起眉, “什么德行。”说不了两句就动粗,非得好好治一治不可。横竖打架早就是家常便饭了, 把她锢在怀里, 上下其手十分方便。
夏和易当然不是那么容易认亏的, 嗷嗷上嘴回击。
他们在屋里打打闹闹,屋外掐着点儿的陈和祥敲了敲窗框:“主子爷,还有一个时辰该开拔了。”
憋了一夜的预感终于成真,他到底要走了,夏和易心慌意乱,死死攥着他的袖口不放,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说什么,“官铁的价钱没有涨,宫里只打算观战……”
“别慌,你要相信我。”赵崇湛抽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性质的,指腹在手背上抚了抚,“听着,眼下有件要紧差事要你去办。”
夏和易满目怔仲,他被她熏陶坏了,已经很少有这么正经的时候了。
赵崇湛抱着她,“我此去瓦虏,京里一应都安排妥当了,但宫里还需要一个能代表我的人坐镇。”
他说得轻巧,谁不知道话里背后的困难山高道险阻,要平衡朝堂,还要压制当今圣上。夏和易多的本事没有,好在有自知之明,她只是一个成功处置了后院妾室都能高兴一下午的人,凭什么能做到这种事儿?
“我……我行吗?”
夏和易白着脸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趔趄着连连后退,无措喃喃道:“您高看我了,我没那个本事,我只是个窝里横,您知道的……”
赵崇湛似乎对她还没上阵就打退堂鼓的行为不意外,回身到对开门柜子里拿出一个匣子,放在她面前,下巴点一点,示意她打开。
夏和易茫然开了盒子,里头竟然是她的小喇叭,她更加茫然地抬头去寻找他,听见他沉稳的声音:“他们都听你号令,所以再没人比你更合适了,我信任你,你放手去办,后头有我给你兜底。”
鼻子发酸,爹不疼娘不爱的小白菜,她从没怨天尤人过,至少打小衣食无忧,已经比太多人幸运。最幸运的是,她是投胎前做了多少大好事儿,没准从前是个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吧,割肉建龙王庙的那种,这三世才能遇上他这样实心眼儿的傻小子。
她吸了吸鼻子,雾蒙蒙地望着他说:“我答应您,我和您是一个团伙,我一定尽我所能为您守住宫里,就算豁出去我这条命——”
赵崇湛先被她的“团伙”震得皱眉,听到后来顾不上计较“团伙”了,直截打断她:“你这人,怎么动不动就嚷嚷要死?我不会让你死,要是真有两难的局面,万事要以保全性命为重。听到了吗?”
但夏和易只顾着低头擤鼻涕,他只好再凶狠一道:“说话。”
“您知道当初为什么我会替您挡箭吗?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一心只想着,天下不能失去您。”夏和易终于忍不住,憋在心底最深处的心里话摊开来说,可是实话让人羞愧、让人抬不起头来,没了装得一身耀武扬威的底气,连人都感觉矮了一截,“我到现在还是同样的想法,像我这样的姑娘,并没有什么特殊,您不一样,是我配不上您,我怎么敢相信您会看得上我,我太害怕了……”
从头到尾,是畏缩的自卑,阻碍了她尝试的心,促使她一再从他身边逃跑,“我什么都做不好,您听过我从小在京里的浑名吗?我既不端庄又不温柔,到哪儿哪儿一团乱,您的后宫我也管不好,再没有哪任皇后比我做得更差劲了——”
赵崇湛静静地听她哭了一鼻子,表情古怪地迷惑着,“谁说你做皇后做得不好?”
“啊?”夏和易透过模糊的水汽迷惘地看他。
自然是夏家,夏家人每次进宫,都是没完没了无穷无尽的指责。
“后妃和宫人在你的治理下各司其职,你没有贪心为母家争取不应有的利益,还衷心护主,为什么你会觉得你做得不好?”他低下头,轻轻蹭在她耳旁,缓缓收紧了手里的力道,“是我没有做好丈夫,没有给予你充分的肯定,没能让你安心。”
夏和易不敢相信,从天而降的夸赞是不敢奢望的幸运,原来从他的角度看来,她没有那么差劲,他居然觉得她还可以。
似乎是觉得她还不够沾沾自喜,他继续夸她,往海里夸她,让她快要找不着北,“皇后,你做得很好,这世上没有别的姑娘能比你更好,天下能不能失去我,我不敢保证,但我不能失去你。”
夏和易感动得哭了。
可是光是哭,然后皆大欢喜你侬我侬,那就不是她了。她一边用力地哭,一边忙里抽空狐疑地打量他,“您是不是被夺舍了?”
赵崇湛原本满眼的深情,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慢慢变得空洞空白,以一种怀疑人生兼心如死灰的沉默应对这个残忍的女人。
屋外万籁俱寂,如同他坠入井水的心。但她还没发现,依旧叭叭小嘴喋喋不休,“您在我心里,就是个特别不会说话的傻小子,您现在这满口花口花嘴哄姑娘的话,都是打哪儿学来的?您是不是学坏了?”
赵崇湛用尽最后的一缕耐心,强行按耐着脾气,“我不会哄姑娘,那些话都是发自肺腑。”
“哦。”夏和易可能不明白有个词叫作情调,她只安稳地坐了一会儿会儿,还是不放心地觑了觑他,小心翼翼地求证道:“您该不是借尸还魂的吧?您是打哪儿来的冤魂啊,嘎杂子还是琉璃球①啊?”
“你这人——”赵崇湛快气撅过去,深浓的怨怼蹭一下燃起来,真想撬开她摇头晃脑的脑瓜蛋儿,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什么浆糊,吵架也是这样,告白也是这样,最后都会被她引到奇怪的走向上去,总之多说无益,非得给她一个狠教训不可。
在清脆的一声响之后,“呀!”夏和易震悚地捂着屁股从他腿上弹起来,惊呼道:“您好好说话,怎么还动上手了!”
照屁股上拍巴掌,是教训小小子儿的方法,拿到她身上也管用,至于打着打着就变了味儿,还见缝插针地在出发前争取就着桌子近身肉搏了一回,那就是另说的一码事儿了。
*
夏和易在赵崇湛面前插科打诨极尽混事,可送别他之后,她趴在大门口的狮子上倚成了一尊望夫石,用力挥着手绢儿,一直到所有甲胄都远去成一个个芝麻大的小黑点儿,才从石狮子上蹦下来,对六河说:“我们也别耽误,立刻出发。”
既然是赶路,她便拒绝了黄崔让她乘马车的安排,“我换男装,骑马罢,行动便捷些。”
马车行进太慢,等她乘着马车款款摇几个月到京城,黄花菜都凉透了。
一想到赵崇湛需要她,她就能拿出跑死马的毅力。
刚才在赵崇湛面前,她故意胡说八道想让气氛轻松些,她怕她一哭起来就没个完,怕她情绪上头抱着他死活不让他走,怕他为她担忧。赵崇湛是要干大事的人,就算她不能帮上手,也绝不能成为他身后的负累。
在他面前是强行忍住了,一旦见不着人,担心他在前线的安危,也担心自己做不好辜负了他的期望,那种无处安放的彷徨压抑不住,夏和易哭得大泪滂沱。
于是成为了官道上的一道奇景,一个俊秀的小爷,在一闪而过的飞驰骏马上嚎啕大哭,后面一群人挥着马鞭奋力追赶。
不明真相的路人在路边翘首张望,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富绅强取豪夺的闹剧,清秀的小爷要被抓回去当童养夫。
想起小爷阴柔清俊的相貌,路人纷纷惋惜地摇头,啧啧,就这么被嚯嚯了啊,世风日下啊,啧啧。
被众人惋惜的夏和易一无所觉,来时走走停停好几个月的路程,一路快马加鞭,一个月出头就近了京府的边界。
当她第八十八回向黄崔问起北方的战况,黄崔苦了脸答道:“夫人别多虑了,一路奔波本就风餐露宿,万一您思虑过重病倒了,叫小的们将来如何向主子爷交代。”
夏和易蹲着握小树枝戳了戳火堆,让火烧得更旺些,“我不担心,我当然不担心,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呵呵呵呵……”
如果不是被马鞭磨破皮的手在颤抖,被风吹得干裂的嘴唇也在颤抖,黄崔就要信了。
越靠近京城,夏和易心里就越是烦乱,巨大的压力沉甸甸地蒙上来,就地扎营的毯子不算太厚,底下的荒草还怪硌人的,翻来覆去半天睡不着。
春翠掀起帐篷门帘进来,把手里驱虫的熏香放到帐篷一角,问道:“夫人睡不着吗?”
夏和易烦到极致,蹭一下顶着满头的乱发坐起来,答非所问:“我打算给你们俩改个名字。”
主子赐名是底下人的荣耀,正在打扇子的秋红忙说:“请夫人赐名。”
夏和易的眼睛在黑夜里亮得惊人,“你们早就不是泾国公府的下人了,不用他们那套起名方式,以后你们都是‘必’字辈吧。”
两个丫鬟都不识字,不过好歹打小在国公府里耳濡目染,时日久了,一些字能模模糊糊晓得一些大概齐的含义,例如“碧”,依稀感觉是个很美丽的字,让人联想到春日摇曳的草叶,或是盛夏微澜的湖面。
夏和易在两个丫鬟的殷殷期盼中,很肯定地指着春翠:“你叫必赢。”
再看向秋红,“你叫必胜。”
不知道为什么,她们听完,似乎都不是太高兴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①嘎杂子琉璃球:泛指社会上为非作歹或不务正业的混混。
◎最新评论:
【答应我,孩子的名就别自己取了好吗】
【必赢必胜给老公加油,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碧莹,碧晟也不难听啊哈哈哈哈】-
完-
◇ 第 72 章
◎荒唐◎
必赢和必胜的吉祥名儿, 最后还是没用上,人家好好的姑娘,要真叫这种名字, 回头得哭上好一鼻子。
夏和易斟酌了下, 春翠改叫碧莹, 秋红改叫碧晟, 取个同音,勉强也算是好彩头。
她一路念叨着好彩头, 过了那道宽长的拦马墙。
其实是有些手足无措的, 还好赵崇湛把陈和祥留给了她, 在陈和祥娓娓道来的叙述中,她发觉一切都被赵崇湛安排得妥妥当当, 皇帝被软禁起来了, 朝上一应如常,波谲云诡间保持观望的老狐狸们出于这样那样的心理, 暂且不会轻举妄动。那些蹦跶得高的呢,早就被赵崇湛一手指头摁下去, 摁得死不死不好说,反正一时半会儿跳不动就是了。
夏和易以武宁王妃的名义进宫, 按理应当拜谒太后, 不过她这趟目的鲜明,不等她找借口,皇帝的传召先来了。
再是被软禁, 到底名义上还是九五之尊,皇帝宣召, 该来的还是躲不掉。
前头领路的小太监是赵崇湛的人, 一路殷勤地介绍, 路过的哪座宫殿眼下住的是哪几位嫔妃。
那小内使年纪不大,人倒是精明伶俐,得亏是嘴皮子利索,否则等闲说不清那么多的人和事儿。从前夏和易当皇后,宫里空空寂寂的,她闲下来了偶尔会琢磨,宫里几千间屋子,得住多少人才能有人气儿。事实证明是她多虑了,只要迎来一位多情的主子,六宫哪里够塞人呢?连西三所里除了太后的居处都被临时征用了,一间屋子都得挤上好几位姑娘。
京里比不上南方湿润,不过夏和易从北地出来,见到哪儿都觉得是多雨的天,淅零淅留的雨,时断时续,下也下得不痛快,还弄湿了裙摆,裹在腿上,甩也甩不断。
夏和易在这样夹缠的雨里想起了在船上屡次三番对赵崇湛示好的姑娘,顺嘴儿问道:“我从前跟姚左布政使家姑娘有过来往,她赐了什么位分?这会儿住在哪一处宫里?”
小太监哦了声,“您说僖美人。”
夏和易怔了下,她做皇后的那辈子,姚姑娘还是僖嫔呢,怎么这一世连个嫔位都没着落。
小太监事前得了令,对王妃要知无不言,因此很敢说:“听说在进宫前,僖美人存了些不该动的心思,叫万岁爷一气儿之下便冷落了她。”
夏和易这会子觉得姚四姑娘是个可怜人了,在船上对赵崇湛示好,大约摸是被庄妃捅到御前去了。
步履转过一片宫墙转角,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前方的夹道,“怀平郡王妃就住在前头,随淑妃娘娘居住。王妃想不想去打个照面?耽搁个一时半刻的,也不碍的。”
夏和易沉沉叹了口气,大姐姐好歹背着郡王妃的衔儿,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混在后妃群里,算什么回事呢。不过人各有志,谁又能管得了谁太多呢,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她招招手让陈和祥近前来,低声问道:“陈公公,王爷真的对我一点吩咐都没有吗?没他发话,我心里真是没底,待会儿面见万岁爷,我到底是该虚与委蛇,还是越性儿撕破脸皮啊?”
陈和祥只笑,请她放宽心,“王爷什么都没交代您,就说您一应放心去做。咱们不得万岁爷宣召不得面圣,待会儿您自个儿进去,但心里别慌乱,宫里都安排妥当了,实在有什么,您大声唤人就是了,总归是要保证您一根头发丝儿都不掉。”
他说的是万不得已的方儿,夏和易明白,她也不愿意发动宫变,以这种方式夺权的帝王,多少会在史官笔下留下一两点污点子,赵崇湛是要青史留名的君王,她不能容忍后世人拿唾沫星子淹他。
夏和易敛首进了明间,空荡荡的屋子,扑鼻而来的酒气,明知道只有帝后在,久久挥之不去的脂粉味儿直冲鼻,昭显着不久之前满屋的荒诞不经。
该行的礼还是得行,只不过不必太卑微,横竖都以春假为名把帝后圈禁起来了,离撕破脸皮也就一道手的功夫,意思意思就成了。夏和易掐着礼数福下去,“恭请万岁爷圣安,恭请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正座上的人循着声音看过来,充满审视意味的打量,一开口却是极不正经的一声哟,“弟妹来了,抬起头来朕看看。”
还真是得适应一下,与赵崇湛的风格截然不同的皇帝。夏和易应声抬头,发现皇帝和赵崇湛虽是双伴儿,这么多年岁月蹉跎,长得其实并不算太像了,要是她被赵崇湛欺骗之前见过一回本人,绝不会认错,皇帝人瘦是瘦的,只是挺着老大一个晃荡的肚腩,远没有赵崇湛那么自律的身板儿。
他旁边一直不作声的想必就是梁皇后了,低敛着的瑟缩眉眼,看上去像是一只暴雨中的小鸟,瘦小的肩头在宽大的锦绣下颤巍巍发抖,没想到五大三粗的梁爵爷,居然能生出这样雨中娇花般的柔弱闺女来。
皇帝喝得半醺,很随意地招招手,“弟妹来都来了,陪朕痛饮一杯?”
皇帝赐酒,夏和易自然没有不从的道理,走到下首排满膳的宴桌边坐下,拿不准他的意图,只能拿起一个空的酒盏,勉强笑笑,“万岁爷真是好兴致。”
“不然呢?弟妹以为朕被软禁起来,所以应该茶饭不思?”皇帝突然哈哈大笑,笑得绕梁三尺,边笑边捶桌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还真以为老三能活下来啊,靠什么?靠北地的边军?朕就给老三满打满算,统共不到两万人,等瓦虏的铁骑下来,人肉还不够马填牙缝儿的。烦心?朕犯得着吗?”
夏和易忽然想起底下人每每回避她的追问战事的模样,难道是因为,没人觉得赵崇湛能打胜仗?北地两万边军,再加上他手里的两万亲军,一共四万人,照皇帝的说法,一定还是以寡敌众,没有胜算。
内心在天崩地裂的剧烈震动,但是不能露怯,夏和易高深莫测看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没从她脸上察觉出什么端倪,皇帝有些失望,兀自往肚里灌下一杯,话锋一转,“不过朕倒觉得,弟妹该担心担心自己了。就算老三命大侥幸能活下来,违抗圣命,私动驻军,你猜猜他会是什么下场。”
饶是夏和易对这位兄长的不着调有了准备,还是绝对没料到他的下一句话:“朕素来有怜香惜玉的心,这样罢,兄袭弟妻,你跟了朕,朕让你当皇后,怎么样?这笔买卖是不是很合算?”
一直在旁垂着脑袋的梁皇后猛地抬头,满脸的震惊,泛红的眼眶颤动着,仿佛下一刻就会落下泪来。
夏和易终于有点感同身受赵崇湛的难处了,他成天面对她这么一个满口四六不着的人,应该跟她现在同样痛苦吧,简直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半晌才说:“万岁爷说笑了,皇后娘娘仪态万方,妾自愧不如,即便是玩笑话,妾也不堪与娘娘一较。”
皇帝似乎不是个太有涵养的人,竟然直接侧过身问梁皇后:“皇后觉得朕这想法如何?可有异议?”
梁皇后被他看一眼,浑身就是一颤,整个人都快要缩进身后的圈椅里,“万岁爷自有圣裁,妾不敢有异。”
夏和易看在眼里,也不知道梁皇后进宫后过的是什么日子,八公草木,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宫里眼看乱得彻底没了章程,再不肃清,将来必要招致大祸。
不过思量间,喝得醉醺醺的皇帝就找着了新的乐子,把手里的酒壶往梁皇后手里一塞,把她往外推得一踉跄,“先皇后给继皇后斟酒,哈哈哈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夏和易真心觉得他该治治脑子了,疯得可真不轻。
方才为了说话便宜,乐人和舞姬全都撤了,皇帝塞完酒壶又嫌太闷,“王妃会不会跳舞?”
夏和易直说不会,她在考虑要不要去把梁皇后扶起来。
“怎么能不会呢?”皇帝不乐意了,提起腿就往她这儿迈,简直像一头蛮牛,横冲直撞地撞过来,“朕教你。”
有些爷们儿看姑娘的眼神,跟相马似的,或许还不如相马,带着满满高高在上的挑剔,和称斤两般的轻蔑,犹如在看一匹下贱的牲口,一匹随时可以糟蹋的牲口,里头令人作呕的欲望不加掩饰。
他想一出是一出,全然没有征兆,跌跌撞撞就绕过宴桌冲到夏和易面前,伸手要去拉她。夏和易吃了一惊,电光石火之间来不及多想,下意识举动,把旁边养了几尾锦鲤用作观赏的大缸往前一拽。
皇帝喝大发了,面对眼前突然冒出的大缸,来不及后退,脚下软绵的一拌蒜,烂泥似的往后一跌,后脑磕到台阶的一角。
这位荒唐了一世的帝王,以一种荒唐到极致的方式,迎来了他人生的荒唐转折。
不可置信的眼珠子,瞪得跟死不瞑目似的,恨不得将面前的人挖心掏肝的恨意冲天。夏和易被他盯得瞬间举起双手:“我没碰你啊!我只是挡了一下,别看我。”
三级的台阶,金砖擦得锃光发亮,鲜红滚烫的血徐徐蔓延开来,渗进砖缝里。
酒终于彻底醒了,秋后算账的事先往后挪,皇帝认为他还能再抢救一下,咔啦卡啦转着脖子瞪向梁皇后,“皇……皇后,叫人……救……”
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支离破碎的梁皇后,满目惊恐瘫倒在地上,张嘴就要喊。
作者有话说:
碧莹和碧晟的名字来自读者奶油梅子酱,我自己想的没有这两个好,谢谢起名小能手~
◎最新评论:
【天哪,小赵的哥怎么画风不对忒傻了,我还想好得要和李世民的哥李建成一样才行啊,哈哈哈哈】
【牛 这也行】
【(害羞捂脸】
【该!真活该!】-
完-
◇ 第 73 章
◎大缸◎
说时迟那时快, 夏和易一纵跳起来,从长膳桌的这头瞬间窜到那头,裙摆哐哐哐哐带倒一路的锅碗瓢盆, 风一般跃下膳桌, 圈了一把大红抱柱固住身形, 将一身爬树下河的功夫运用到了极点, 终于抢在梁皇后叫出声前出现在面前,一巴掌捂住梁皇后的嘴, 将可以想象的尖锐叫声堵回喉咙里。
她压低声音, 在梁皇后耳边飞快道:“接下来继承皇位的会是谁, 娘娘心知肚明。您要是听话,皇子里随您挑一个养在名下, 将来皇子总要建衙开府, 您跟出去当老太君,岂不是洒脱?一辈子困在深宫里, 困在这个人身边,是您想要的吗?下次他要再换皇后, 您还能承受今日这份侮辱吗?”
地上的皇帝察觉不对,跟夏和易抢着较上劲, 用尽力气盯住梁皇后, 气声混着血液,在喉管里艰难咕噜,“皇……后……”
梁皇后哪里见识过这种把人架在火上烤的阵仗, 人都吓懵了,稳了半天心神才勉强能接上夏和易的话:“您在王爷面前, 说话可能作数?”
夏和易颔首得很笃定, 尾调中止不住带出自得, “那当然,您是不知道王爷有多爱我。”
梁皇后为她明摆出的坦然和得意怔了一下,梁皇后是正经闺秀,平生所见过的夫人小姐里,没有人好意思这么直隆通地说话,也没有人大言不惭吹嘘自个儿多受爷们儿喜爱,男人的心是六月的天,爱你的时候说得比唱的都好听,转头不爱了,看你就如同在看一只蝼蚁,都是眨眼间的事儿。
夏和易见她长久踟踟蹰蹰闭口不言,将心比心斟酌了一回,“我明白您的顾虑,您觉得爷们儿的喜爱是黄连蘸蜜,甜一口苦一口,不能信赖。不过我能肯定地告诉您,我们王爷不会变,我说的话一定能作数。”
一厢情愿了两辈子照旧一往无前的傻小子,要他变心,怕是比登天还难。
同样都是人,却各人有各命,梁皇后眼瞧着夏和易,那种骨子里散出来的幸福不能有假,眼底难免闪过一丝羡慕。
夏和易发觉扯远了,敛了敛想起赵崇湛就不自觉上扬的嘴角,又把话头牵了回来:“我就退一万步说,就当我什么都没跟您许诺,您救了万岁爷,难道他醒来就会念着您的好吗?您亲眼目睹了今儿这一幕,他会怎么处置您?梁爵爷借您攀上了高枝儿,绝不会为了您开罪万岁爷,宫里乌烟瘴气,尊不尊卑不卑,要是下半辈子都在泥水里淌着过,您愿意吗?说句逾越的话,我要是您,只要有机会搏一搏,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一星点儿,我也不会坐以待毙。”
梁皇后又是意外地看向夏和易,所谓画龙点睛,这时才算真正有了一点领悟,夏和易凭什么打动那位爷呢?除了乍一看心惊的美貌,那份不同于常人的孤勇,才是使她从周遭的浑噩浊气里抽□□的特殊之处,再污浊的淤泥潭子里,也能让她搅合出一支不同寻常的荷来。
话已至此,该劝的都劝了,该说的都说了,成与败横竖就这么着,夏和易说:“我这就放开您,您面前就一次机会,权衡清楚了再动作。”说着,慢慢松开了手里的力道。
梁皇后也说不清到底是哪一句话起了效用,大概是夏和易眼神坚定地告诉她搏一把最终打动了她,其实梁家也是一团糟,出阁前在家里被呼来喝去,进了宫又遇上这样的混账皇帝,一辈子从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回,眼下有一次机会放在面前。梁皇后低头思考了很久,终于缓缓说“好。”
夏和易长长舒了一口气。
皇帝已经撅过去了,不用管他,剩下的就是清理作案现场,夏和易走到那口移了位的大鱼缸前,“娘娘,您能不能过来帮我一把,把这口大缸推回去。”
迎上梁皇后疑惑的目光,夏和易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老腰,“那个……刚才一下子用力过猛,我腰扭了。”
梁皇后上来帮忙推,可是力气跟小猫小狗差不多大,夏和易看见她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的小脸,实在不忍心再多苛求什么。
“其实……”梁皇后反复犹疑了几次,还是没忍住羸弱地开了口,“本宫一直想问,您刚才为什么要推这口缸啊?推桌子挡不成吗?实在不行,摔把椅子也比推大缸省力啊……”
是的,梁皇后的困惑很有道理,夏和易也想好好问一问自个儿,为什么脑子一热,下意识就推了这口平常要四个小太监合力才能挪动的大缸。
天生神力,偶尔也挺让人苦恼,尤其是要收拾残局的时候。
她有些难堪,难堪了就习惯睁着眼睛胡说八道,“我说我是为了向万岁爷展示一下我的神力,娘娘信吗?”
开了个口子,才发觉好像是个说掏心窝子话的好机会,夏和易多了几句嘴,“您有所不知,王爷很爱重我,就是因为我异于常人的气力。其实这话放在别人身上也是一样的,千万不要信他们说的那套女人嫁人后就该如何百依百顺的瞎话,都是蒙事儿的,女人得有能撑起整个家的所长,心里不依附于任何人而活,自个儿站起来了,才能赢得爷们儿的敬佩。”
梁皇后若有所思地听完,夏和易不确定她听进去多少,但她话已至此,各人有各人的道路,总不能按着头逼着人走完。
人生探讨到这儿差不多了,横竖细胳膊细腿儿的梁皇后是指望不上,夏和易干脆一咬牙,强撑着扭伤的腰,凭一己之力,将大缸推回了原处。
等屋外的宫人听到尖叫和呼救声,打开门冲进去,带进一屋子潮湿的水气,看见昏迷不醒的皇帝倒在血泊中,所有人都愣住了。
梁皇后身子弱是宫人都知道的,此时她正趴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万岁爷吃醉了酒,不肯要人搀扶,不慎跌下了台阶,这可怎么办,可怎么办哪!快来人啊!”
边上是不知道为什么捂着后腰的武宁王妃,一边皱着眉头“斯哈斯哈”一边苦口婆心地规劝:“娘娘!娘娘!您要振作啊娘娘!越是这个时候,您越要振作,作养好身子,才是叫万岁爷放心的根基呀娘娘!”
两个本该处于对立两面的女人,都是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都哭得惨不忍睹,雨打风吹去的败落娇花似的,说着一样的供词。
消息还没飞出宫门,宫里自然也有皇帝的人,本来还有些狐疑,可是梁皇后生性唯唯诺诺,料她是不敢撒谎。所以大概真心是皇帝吃醉了酒,把自个儿给嚯嚯了。手底下人心也很累,就算是糊泥巴,也得选扶得上墙的泥巴啊。
趁大伙儿都没反应过来的功夫,陈和祥来向夏和易请示:“照夫人的意思,接下来该怎么料理?是干脆——”
他面上不显,背着人,手里稍稍比划了个割脖子的动作。
决策权又回到了夏和易这儿。
她面上苦心里也苦,暗忖赵崇湛真是太信任她了,连一国之君的生死都交到她手里,就像是选今儿是吃饺子还是下馄饨,分明是不是天就是地的大事儿,她立在丹壁上,风卷着小雨吹在面上,改不了晕菜晕了半天的结果。
她一会儿觉得一不做二不休是最稳妥的,一会儿又觉得不成,后头的事还得太后出马,她要是把皇帝弄嗝屁了,后头去面见老太太,难道真厚颜无耻地上去就说:“我刚杀了您亲儿子,现在来跟您谈谈江山社稷的大好前景”?
就算太后不一香炉拍她脑门儿上,她也没脸开这个口。
所以暂且搁置下吧,目前看来,一个昏迷不醒的皇帝,比一具尸肉未寒的大行皇帝要有利些。
夏和易擦拭掉额前微凉的雨水,心里有了计较,便回身吩咐道:“派人看守起来,先请信得过的御医来诊治,待我修书禀过王爷,请王爷再行定夺。”
把火烧眉毛的事儿一二三都安排妥当了,夏和易才进了配殿里,摒了所有人,只留下了她的必赢和必胜。
夏和易并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她只对自己下得去狠手,不论挡箭还是投湖,说到底都不碍着别人什么事儿。但这回不一样,她没有亲自下手杀皇帝,但皇帝因她重伤的事实无法改变,闭上眼就是皇帝那双恨不得将她拆骨剥皮的眼珠子,和一地黏稠的血。
“呜呜,我变得好可怕啊……我会不会遭报应。”
这种翻手覆手间定人生死的感觉,或许有很多人痴迷,甚至以此作为人生的追求和信条。但对夏和易来说不是,心头像压了一座让人喘不过气的五指山,她感到沉痛、感到后怕,摸索着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是瞎子摸象,会将局面引向哪个方向,前方是迷蒙蒙的大雾,她看不见脚底下是坦途还是峭壁。
她认得清自己的能力和短板,活在这世上,能为自个儿负责就很不容易了,终究她还是不适合做皇后吧。
夏和易伏在碧晟肩头,敞开来嚎啕,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哭完了,那股憋得人发疯的憋闷感和压抑感终于宣泄掉一些,稍缓过来的呼吸深深吐纳了几轮,一切还没有结束,赵崇湛放心将宫里交给她,她要为他守住这里。
由碧莹碧晟伺候着洗了把脸,收拾好情绪,趁变故还没来得及掀起波澜之间,夏和易请面见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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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哪不适合做皇后啊 就这想法就这行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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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4 章
◎不愧是你◎
宫里闹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太后都没出面的原因,是太后病了。
皇帝想一出是一出整日胡天胡地,梁皇后性子弱管不了事儿, 阖宫上下都靠太后一人周旋, 日子久了, 再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折腾。
夏和易进偏殿的时候, 太后刚喝完药,屋子里药味还没散去, 和墙角浓重的檀香熏香混在一起, 杂出一股幽幽的沉苦气味来。
太后头上戴着厚厚的抹额, 由卜嬷嬷扶着坐起来,身后靠着引枕, 气力不足的面色, 开口却仍旧沉稳,“别跪着了, 起来回话罢,也不必妾啊妾的自称, 关起门来咱们都是一家子,我不是那种爱给儿媳妇儿做规矩的婆婆, 日子长了你就知道了。”
这么通情达理的太后, 真叫夏和易打心底里愧疚起来,再往前一拜,额头贴地, 将她和梁皇后一起做戏的事儿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正因为我知道您是明事理的人, 才敢跟您掏心窝子说实话。伤害圣躬, 我自知罪无可赦, 求娘娘责罚。”
皇帝还生死未卜着,在人家亲娘面前认罪,夏和易做足了凶犯的心理准备,随时预备老太太叫人把她叉出去乱棍打死。
没想到老太太撑着膝头缄默地忖了忖,“二哥儿是不是块好料子,我心里都明白,这程子我也总在自省,当年他妄图篡改诏书,如果没有我拦着,该追责的追责,该处置处置,是不是就不会有后头那么多事儿了……”
顿了顿,然后话锋忽然一转,“三哥儿在外头,日子过得高兴吗?”
夏和易听了觉着意外,但意外便意外吧,太后想听什么,她就答什么,所以一切从头说起,说一路骗钱蒙人的赌局,说那个在船上风雨飘摇的夜,太后没有什么表情,静静地听着。直到说到在小镇上因为一个鸡肉饼跟小贩起了别扭,太后才露出了一点诧异。
她说的这些事儿,在太后来看,全都是不可思议的、不成体统的,但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出来,他们小夫妻在外头过得很幸福,如果不是这场变故,他们或许会一辈子那么胡作非为的幸福下去。
太后盯着她瞧,大半年没见了,记忆还很清晰,是个极好看的姑娘,但这天下漂亮的姑娘海了去了,能不能勾住爷们儿的心、哄得爷们儿心花怒放,在太后这里压根儿无关紧要。是不是做皇后的料子,才是老太太看重的根本。
良久,太后才道:“三哥儿临走之前,给我讲过一个三生三世的故事。”
夏和易知道这时该掩饰住情绪,可睫毛不受控地剧烈颤动了一下,暴露了她。
她的反应没躲过太后的眼睛,太后讶然道:“所以都是真的?”
他们歪打正着纠缠了三辈子的故事,赵崇湛应该对太后说过一遍,夏和易以她的角度,把她所有知道的又说了一遍,添补上了后面的结局。
太后听完,半是欣慰半是叹息地招了招手,让卜嬷嬷把一柄早就准备好的白玉如意交到夏和易手上,“你做了我们家的媳妇,总该给你一份见面礼。”
夏和易受宠若惊,双手捧着拜下去,“谢娘娘赏赐。”
太后又是沉沉一叹,无可奈何中又带着强硬的意味,“你们说的那个故事,是真是假,我也不打算再细究。故事或许很感人,但是三哥儿必须要当这个皇帝,他生在帝王之家,这份重担,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义务,即便不想担也得担。他在宫里过得不快活,他要陪你上演一出我看不懂的戏码,谁还没年轻过,我虽然不能理解,但我都接受了。你们上外头玩过一趟,该看的都看过了吧?我算对得起三哥儿了。按你们说的意思,你是做过皇后的人,道理你应该都明白,多的我也不必说了,担子承起来罢。”
没容夏和易接受或是拒绝,太后便宣召内阁进宫议事了,国不可一日无君,一个昏迷不醒且没有前途的帝王,被放弃只是一瞬间的事儿,封个太上皇的荣号,挪到乐寿堂养老去了。
兜兜转转三辈子,夏和易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还是当回了皇后。
料理宫务算是半份老本行,使劲回忆回忆,连带琢磨琢磨,实在拿不定主意的请示太后,还算是得心应手。
但眼下这种棘手的状况,后宫免不了要掺和前朝,这就让夏和易有些为难了。京城快要翻过天去,各方势力暗潮涌动,纵使有老练的太后,还有换过一拨后的内阁元老,夏和易仍是觉得步步都走在刀山火海里头,时时刻刻都心惊胆战。
设身处地体会了一把赵崇湛的难处,其实夏和易心里清楚,需要她招架住的艰辛,大概不足真皇帝需要面对的十分有一,所以第一世的时候,她怎么能怨他冷淡呢,当皇帝可真不是人干的差事,于身于心都是巨大的损耗,他忙得心力交瘁,哪里还顾得上花前月下。
所以一门心思不论别的,赵崇湛托付给她的事,她一定要尽最大努力做好。
忙得跟个陀螺一样转不过来,心头最大的一块儿是留给北方战况的,其实夏和易也不是时时都能保持稳定的情绪,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关上门来,她埋在碧莹肩上痛苦失声:“他手里只有四万兵马,只有四万人啊……”
大军到达何处、战事如何胶着,一张张军情陈条被她翻了又翻看了又看,纸张都快搓成花儿了,终于等来一个好消息,之前局势不曾明朗,消息压了很久没有传回京里。赵崇湛虽然內禅位了,余威仍旧无人能及,北地军以寡敌众生生拦住了瓦虏和南定王南下的方向,威武将军家的白三爷和白五爷的白家军,和辅国将军家四爷的虎袍军,先后无召奔赴北地,真真是破釜沉舟了。
对夏和易来说,无疑是柳暗花明的好消息,再点灯熬油地熬上五个月,捷报是六百里加急传回来的,剩下的就是等大军凯旋了。
终于能喘一口气儿了,不过心只能往下放了一半,不亲眼见着赵崇湛全须全尾的出现在她面前,另外半颗心总在半空里高高悬着,落不到地上。
银杏树的叶黄澄澄的,点缀了深朱的宫墙,红彤彤的柿子挂满枝头的季节,心心念念的班师回朝,夏和易终于等到了,隔着旷寂的广场,翘首张望着,远远看见帝王卤簿浩浩汤汤从太和门外进来,多好的天气呀,蓝瓦瓦的天,白皑皑的云,耀眼的阳光在他身上镀上一层叫人移不开眼的金圈。
仪仗煊煌,密密麻麻的人跪拜朝贺,夏和易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看见他一步一步走向她,银色的甲胄很适合他,好像晒黑了些,长得还是那么好看。
赵崇湛的神态没有太大的起伏,只有眼神在和她对视的那一刻变得柔软而温情。
“皇后,朕回来了。”
没有发声的问候,音浪在她的心上荡出一浪一浪的花儿,她在眼神里醉了,盛放了,心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
熟悉的称谓,就在同一个地点,当年帝后大婚时的一幕幕仿佛就在眼前,隔了整整三世,那时是他等她,这一次,她终于等到了他。
一路走来所有的艰难困苦,在这一刻忽然什么都不算了,强撑的精明强悍也丢掉了,夏和易感觉一阵阵的晕眩,她好庆幸,也好后怕,就差一点点,只要有一步行将差错,她就可能会失去他,也可能被他失去。
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悸动与激动,她提着裙摆,呜咽着,一路飞奔,越过层层的人群,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跳下丹壁,不管不顾地撞进赵崇湛怀里,嘴里呜哩哇啦嚷嚷开了:
“您再不回来,我就要死啦!呜呜呜呜呜,您快瞧我,头发都要熬秃噜啦!都是为您夙兴夜寐批折子熬的,您再不能这么奴役我了!”
赵崇湛稳稳接住她,环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笑意里还糅着些许尴尬,轻咳一声,“皇后。”
喧闹的广场瞬间静了下来,山海一样多的眼睛,众目睽睽地盯着帝后,将皇后全无形象吊在皇帝脖子上当大马猴的模样深深刻进了脑子里。
夏和易脑子一激灵,胳膊一软,差点一屁股栽下去。
差点忘了,她不再是肆无忌惮的闲散王妃了,她现在是皇后,应当规行矩步的皇后。
隔得太远,看不清太后是什么神情,反正旁边年纪一把的都御史老爷子现在花白的胡须抖得厉害,人已经快要气撅过去了,一副恨不得自戳双目的愤恨样式,要不是不敢御前失仪,怕是要掐着人中仰天长啸。
冷汗滴了一后背,夏和易讪讪放开胳膊,从赵崇湛身上跳下来,悔恨、惭愧,低下了头,面皮儿应该已经烧红了,随时可以烙铁,当然也可以烙饼,任君挑选。
总之简直想就地一头撞死。
脑袋快埋进前胸里,喃喃声堪比蚊子嗡嗡,“我失态了,请万岁爷降罪。”
赵崇湛在人前很有君主的赫赫威仪,说得很假大空,“朕念在你一心为主的份上,破例免你一时失仪的罪过,下不为例。”
偏偏错身的间隙,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满满兜着笑意的声音,笑叹道:“皇后啊……不愧是你。”
夏和易闹了一回大笑话,再也不敢瞎扑腾了,所有的咬牙切齿都留在心里。不要以为她不知道他在看她笑话,这个狗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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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甜好甜好甜,是不是要完结了好舍不得小夏呀】
【哈哈哈哈哈哈哈】
【甜蜜呀,快生人类的幼崽】
【快进到三年抱俩】
【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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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5 章
◎梦◎
报复留到只剩下两个人独处的时候, 夏和易挑衅地说:“您耳朵红了。”
“你以为朕想耳朵红吗?要不是你刚才在外头——”她那种不计后果的行为,到了嘴边都说不出口,赵崇湛满脸羞愤, “算了, 不提也罢。”
夏和易很放肆, 管面前的人是不是皇帝, 总之是很放肆地抖抖腿,“您别装了, 其实心里很欢喜吧?巴不得我啃您一口吧?”
赵崇湛长久没受过人调戏, 又因为闷在全是糙老爷们儿的军中, 承受能力直线下降,耳朵带着脖子全红起来。但是两个人见面就没有不吵嘴的时候, 他嘴上仍旧端着架子, “你到底知不知道害臊,朕都替你臊得慌。”
夏和易像逛窑子的大爷, 强行把他左躲右闪的脸捧过来,哎哟哎哟的叫唤, “您怎么能放心把这么大的摊子交到我手上呢!你摸摸,我到现在都还在打颤。”
夏和易的本意是让他摸良心, 可是牵过去的大手只能覆住良心以外的躯体, 起伏的山峦天生有勾人流连的本事,收回手的动作在心中经受过了几番剧烈挣扎的考验,赵崇湛最后只能极其不悦地背起了手, 厉色望向窗外:“天怎么还不黑?”
瞧瞧,心里不正经了, 还怨上了天。
也不知道他哪儿来那么古板的思想, 白天里搞东搞西都算是不正经, 只有黑灯瞎火的时候才能做那种快乐的事儿。
夏和易就嘿嘿笑,无所谓,反正不能做亲密的事,有情人光是抱在一块就能满足,她像蛇一样缠上去,尽情埋在脖子里吸取他的气息,以此滋养久旷的心。
“唉,我可太想您了,累坏我了。”
真心话是靡靡之音,顺着领口的缝隙钻进去,一路钻进心里。
不小孩儿斗嘴了,脉脉温情攀升出暖融迷离的气息,赵崇湛紧紧抱住她,用力得像要将她揉进身体里,“你做得很好了,就算换了朕,也未必能做得比你更好。”
“您撒谎了。”夏和易没当初那么好糊弄了,大叫着揪住了他的耳朵,“您被迫在南斋逗留了那么久,不就是在收拾被我捅出的烂摊子嘛。”
她还是那么具有自知之明,赵崇湛被逗笑了,边笑边实话叹道:“烂摊子是留了好些。”
话刚出口,夏和易张牙舞爪就要上嘴咬人,他在躲避途中立马改口道:“不过已经大大超出了朕的预期。”
夏和易闹够了,和他脑袋挨着脑袋,长长叹了一口气,“不过说真的,您别再把权力交到我手上了,我就是个糊涂鬼您还不知道吗,我真的能力不成就……”
“你不是能力不成就。”赵崇湛说,“你只是缺人信任,有人愿意相信你,朕愿意相信你,你就能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夏和易不得不承认帝王的眼光还是很毒辣的,一针见血就能看穿她耀武耀威下的自卑根由。
不过重逢不易,一本正经的话就留待以后慢慢说吧。她啄了啄退红后的耳垂,细声说:“咱们别说这个了,您长了一张嘴,难道就是为了跟我谈正经的事儿吗?”
唰,那耳根子一下又红了。
赵崇湛瞪着眼横乜她:“朕本来就是正经人,你以为朕是你?”
夏和易恬不知羞地点头,说对啊,“反正我不是为了和您说话才长嘴的,我的嘴还有别的本事,您想试试吗?”
赵崇湛整个人都僵了,为什么偏偏是白天,实在不可以,帝后应当以身为则,不可白日宣淫……
天人激烈交战,但还是架不住她笑嘻嘻贴过来,只能饿狼扑食般把她扑倒了。
*
入秋后天气舒爽,还没到一天凉过一天的时节,只是无穷无尽的落叶惹人烦,一天三道地扫,还是扫不干净。
碧晟在廊下盯着洒扫太监清理落叶,有小内使进来通禀:“碧晟姐姐,怀平郡王妃来了。”
碧晟面色登时变得有些古怪。
太上皇的嫔妃全都随太上皇迁到东北隅去了,只留下一个怀平郡王妃,因她不是后妃,没理由跟着迁过去,偏生又是皇后娘娘的亲姐姐,身份不尴不尬地留在宫里,还不知情识趣藏起来,铆足劲儿了往皇后娘娘跟前凑。
说实话,碧晟现在很看不上夏凤鸣。其实最初记忆还停留在进退有度的大姑娘那会儿,泾国公府的下人没有一个不喜欢大姑娘的,碧晟自然也不例外。没想到进宫后,大姑娘一次都没说来瞧一瞧娘娘,一直到尘埃落定了,娘娘真当上皇后娘娘了,郡王妃这才想起来要拾回这一段亲缘。不说皇后娘娘是什么想头,碧晟看了都觉得心寒。
到底名头上还是郡王妃,碧晟内心腹诽,面上不显,照旧依制请安,只是笑得不咸不淡:“郡王妃来得不赶巧,我们娘娘正在歇晌觉,刚睡下,怕是还有程子才醒转,要不您今儿个先回?”
夏凤鸣像是没听出她话里头隐埋的刺儿,依旧笑得很温和,“不打紧,天儿还怪舒坦的,我在园子里转转等一等娘娘,权当是散心了。”
暖阁里的夏和易本来在等赵崇湛来,日头刚偏西,离晚膳还有好些时辰,她命人预备了些小食,顺便想跟他商量一下梁皇后的事,既然当初答应了人家,最好能不要食言。
可是赵崇湛实在太忙了,从太上皇那儿接手的本就是千疮百孔的局面,又因群龙无首凑合了小半年,有太多政务等着他拍板,等啊等啊迟迟等不来人,夏和易歪在南炕的窗口上,倚着倚着睡着了。
迎面的风吹来,却不觉得清爽,好闷,浓郁的药味、血腥味,熏得人几欲作呕。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但就是醒不过来。
有人在一旁焦急地说话,她努力想睁开眼睛,却怎么都睁不开,模模糊糊的一线天像隔着重重水幕,画面混沌而遥远,不远处站着一个身影,胸前看不清的动物补子,瞧着模样像是御医。有人在对御医说话:“不行,她还不能死。”
那御医双手递了一个青瓷葫芦瓶出去,说:“这药能最大限度地延长寿命,让您有充分的时间能跟万岁爷接触。”
一双女人的纤手接过药瓶,好熟悉的声音,好像是大姐姐,夏凤鸣说那就好,“我旁的都不担心,就怕二妹妹撑不住几日,我在宫里待的时日太短,来不及在万岁爷面前动作。”
旁边有人在劝夏凤鸣宽心:“万岁爷看在娘娘挺身而出的份上,一定会对夫人另眼相看。”
夏凤鸣很迟疑:“这药……确定人醒不过来吧?别一气儿治好了,那接下来就没咱们的戏唱了。”
御医拱手说:“您放心,错不了,这药就只能吊个命,娘娘这状况,就是大罗神仙回天也无能为力,能拖一天是一天。只是……”
“只是什么?”
御医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禀道:“娘娘活得十分痛苦,即便能早去一日,对娘娘来说都是解脱。”
夏凤鸣的声音听着很是冰冷,“二妹妹生没能为夏家做出什么功绩,死能为家里添一把助力,是她应当应分的。”
然后场面更加混乱,连续旋转的画面令人晕眩,灯影惶惶,人声压抑着恐惧和惊慌:“这药本身对人没有妨碍,偏偏药性跟娘娘天生相克……”
夏和易还是第一回见夏凤鸣如此慌乱,“本来就是将死的人了,吃与不吃这药,不过早一天晚一天的区别,不关咱们的事,不关我的事,别来找我,不是我害死你的……我们不会被发现吧?”
边上有人强打精神安抚道:“夫人是娘娘的亲姐,不会有人怀疑到夫人头上。”
那个御医又出现了,“药是公爷千挑万选才找到的,您放心,娘娘端从外表看不出异样,只要没有仵作验尸,就不会有人发现端倪。”
无缘无故的,自然不会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验皇后的尸首,夏凤鸣终于放下心来,无措地重复念着:“这只是意外,只是意外……”
全程旁观的夏和易说不出话,只觉得痛,好痛,头痛欲裂,喉咙像滚砂一样刺痛,五脏六腑都在痛。
“娘娘!娘娘!娘娘醒醒!”
“啊——”
夏和易尖叫着醒来。
睁眼是碧莹关切的目光:“娘娘,您没事吧?是不是做梦了?”
原来是梦……
浑身湿淋淋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湿透的衣衫黏在油皮上,整个人都喘不上气。
实话说,梦境并不算清晰,看不清画面,声音也听得朦朦胧胧,可是心里莫名有声音告诉她,那就是事实。
不可谓不可怕,稍稍往深里一琢磨,想得她心惊肉跳。
“娘娘?”她脸色太差,碧莹很不放心地觑觑她:“要不还是请太医来诊个脉罢,好歹放心些。”
夏和易说不用,扶着碧莹的手坐起来,一开口声音哑得吓人:“万岁爷来了?”
碧莹说是,为她腰后垫了个软垫子,“万岁爷才刚来了一趟,听说您歇下了,不让叫您,折回乾清宫去了。”
然后哦了声,说对了,“怀平郡王妃也来了,在外头等了有程子了。”
夏和易难以自抑地颤了一下,可是那到底是个梦而已,究竟是真是假还有待商榷。
她扭头问:“万岁爷跟郡王妃碰上面了?”
碧莹虽然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问,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答了:“碰上了,迎头打了个照面。”
夏和易稍稍抿了抿唇,坐着窗前沉默了很久,才缓缓点点头道:“把郡王妃请进来罢。”
珠帘半掀起,夏凤鸣永远都是记忆里那副温柔大气的模样,笑得袅娜亲和,哪怕现在坐牢似的困在宫里,也瞧不出半点局促,款款行礼请过安,很亲热地笑着说:“昨儿我得了一包松子糖,旁的都没想,就记得娘娘从前最爱吃这个。”
夏和易看着身后大宫女手里的油纸包,眉宇间情绪很淡,“你现在有些进项不容易,我这儿什么都不缺,你拿回去罢。”
直碰了个冷钉子,换了别人大概要难堪欲死了,不过夏凤鸣不是,面上半点讪讪的样子都没有,敛下眼道是,还不慌不忙地寒暄了一会儿天气,才徐徐告退。
碧莹的心思比孩童还纯净些,满脸羡慕的笑,“娘娘和郡王妃的感情真好,郡王妃在廊下站了一下午呢,就为了给娘娘送一包糖。”
夏和易不置可否,侧头看她:“我记得你家里还有个姐姐?”
“上头还有一个姐姐,打奴生下来就不对付,见天儿打架,还拽头发呢。”什么都不懂的年岁犯的诨,碧莹说着说着也觉得自个儿好笑,“不过姐姐出嫁的时候,一想到将来再也没人吵嘴了,心里头可难受了,躲在屋里哭了好几天,被褥子都哭湿了。”
夏和易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摇头笑道:“像你们这样的,大概才是真正感情好。”
说话儿呢,西向的屋子渐渐晒起来,夏和易撩眼望了望窗外,说:“打发人去瞧瞧主子爷这会儿忙不忙,说我醒了,不忙的话请他过来一道用晚膳。”
*
皇帝来的时候,面上并不舒展。
夏和易远远迎出门外,横竖是在坤宁宫里,左右都是自己人,没什么顾忌,一把挽住胳膊才往回走,边走边问:“您怎么啦?是哪个大人不长眼惹您不快了,我帮您在背地里骂他!”
赵崇湛嗤一声笑出来,垂眼睨她,心想这姑娘大概是有什么邪术吧,但凡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笑的时候多。
进了暖阁门,伺候的人都识相地退下去了,即便是皇帝也不必再端架子,将她拉进怀里好一通搓揉,揉完才想起来说正事:“乐寿堂来了消息,太上皇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皇后当了两辈子,夏和易一下就知道赵崇湛想跟她提什么,太上皇下葬,按照老例,所有无孕无子的嫔妃都应当殉葬。
她瞬间愁得小脸儿都皱成一团,“唉……他们好几回来请我示下了,可我哪里说得出口,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赵崇湛也觉得殉葬有些残忍,但他从小长在宫廷里,残忍的事儿见识得太多,真到要抉择的时候,并不会太挣扎。他明白对她来说接受起来很困难,横竖太上皇还没咽气,暂且先缓一缓罢。
俩人携手在南炕上坐下来,赵崇湛击了击掌,侍膳太监很快鱼贯而入。
排膳的流程漫长,他忽然说:“对了,怀平郡王妃怎么还在宫里?朕跟你说过——”
“要少跟夏家人来往,我听见啦。”夏和易又是一肚子苦水要倒,白眼都快翻到天上,“您快别提了,可烦死我了,郡王妃又不是正经妃嫔,没得说太上皇去了要郡王妃跟着殉葬的道理,我想着,就让怀平郡王把人领家去罢。”
赵崇湛拿起筷子,嗯了声,“朕听说了,怀平郡王坠马的事。”
满桌珍馐在前,但夏和易烦得连饭都不想吃了,“正赶上怀平郡王府老太太中风,现在阖府上下都在忙着床前尽孝,怀平郡王堕马之后又成了半个废人,郡王府里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昨儿老太太的娘家侄女还上我这儿哭了一海子。”
赵崇湛眼神示意侍膳太监替夏和易布菜,不以为然道:“那正好,把人发还回去,该料理的接手料理起来。”
“要那么容易就好了!”夏和易筷子一扔,哗一下倒头躺下,脚翘到窗格上,“已故的怀平郡王妃是太后娘娘的表侄女,您还记得人吗?娘家人哭到太后跟前了,说先头郡王妃留下的小爷好不容易快成人了,正赶上要挑媳妇儿的档口,不明不白冒出一个年轻小妈来,换了谁谁都不乐意啊。太后顾念旧情,不想这个节骨眼儿上给人添堵。唉,郡王妃名义上过了门子,实际一天都没在府里待,转手就被‘请’进了宫里,这事儿说到底是宫里不地道,坑了人家……”
所以送又送不走,留又没个道理,真成了烫手的山芋,抛都没处抛。
赵崇湛大概是本朝开国以来进膳最不自由的一任帝王,皇后没胃口进膳,即便是皇帝也没法先动筷子,只能挥手把侍膳太监全遣出去,先把她不规矩翘高的脚掰下来,然后纡尊俯身去哄她。
处置这种事儿,他的确很没有经验,从前一应都交由太后处置,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这些事着实缠黏。前朝的政务,虽然有时也必须要作权衡取舍,但追根究底都有理有据,料理起来也干脆利落。不像这种牛皮糖,没有太多道理可讲,人情是张网,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论抬手还是抬脚全都有错,缠得人没法动作。
夏和易越想越气,不提那个诡异的梦,光是夏凤鸣下午的举动就够让她喝一壶的,炸毛地叉腰腾起来,“郡王妃是我的亲姐姐,我也不愿意这么想她,可她在廊下站那么久,为什么非得等到您?她那会儿跟您搭话了,对吧?”
赵崇湛被她瞪得背脊发麻,他的心肠全是直的,真的没想那么多,早前远远看见郡王妃站在廊檐下,冲他蹲安,他太习惯别人跟他请安了,点了点头就过去了。
他问心无愧,但现在既然被夏和易点出来,道歉的警觉骤然升上来,赵崇湛迅速举起手表清白:“朕什么都没干——”
夏和易气呼呼地冷哼,“我知道,我还能不相信您啊。而且,就算您真干了什么,我又能怎么办呢。”
一句话转折了再转折,所以这到底是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啊?赵崇湛急了,匆忙辩解道:“朕真的没搭理,就‘嗯’了一声,其余什么都没说,连看都没多看一眼,不信你可以打发人问。”
夏和易瞥他一眼,拿起筷子,又重重放下了,眼底落寞,“要是换了从前,我想干嘛就干嘛,该遣人遣人该撒泼撒泼,气急了我还咬人呢。可我现在是您的皇后,一举一动都得有依据,实在没劲透了。”
赵崇湛忽然也沉默下来,有点不太敢看她。
是,他早就有这样的忧虑,早在宫外他就发现了这个惨痛的事实,她不适合被困在金碧辉煌的宫墙下,皇宫就是这样的牢笼,会压抑她的天性、折断她的翅膀、磨平她的棱角,让她在永无止境的权衡里逐渐麻木、消沉,变得不再鲜活。
一想到她会枯萎的可能性,就让他感到心惊胆战。
那边夏和易已经小泥鳅似的钻进他怀里,环住他的腰,脑袋沉沉埋进去,噘着嘴委屈地抱怨着:“您来之前,我做了一个梦……”
赵崇湛听着听着,脸色越来越差,最后声口凛寒,简直像二月头上的河冰。
“就凭你说的这些,无论真假,朕都不可能让她活命。”
◎最新评论:
【让夏家到倒台的时候了】
【皇上:天凉了,让夏家倒台吧(无感情)】
【这大姐还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啊?】
【啊殉葬确实好残忍,不可以取消吗,历史上好像是明朝取消了殉葬?】
【好耶!好耶!兴奋报仇时刻!你写,或者还在写,地雷就在那里,只增不减。】-
完-
◇ 第 76 章
◎霜降◎
夏凤鸣又往坤宁宫去了。
皇帝夜夜宿在坤宁宫, 只要瞧准时辰,多往坤宁宫里跑一跑,总能有撞上万岁爷的机会。撞上了, 就能请个安, 请安了, 就能攀上两句话, 或许还能得到一个眼神。虽然目前还没得到太多回应,不过老话说功夫不费有心人, 夏凤鸣相信, 总有一天能让她等到机会。
这一天, 她的机会好像来了。
还没转进游廊下,就听见碧晟的声音说:“……是松龄太平春酒煨的鸭馔, 娘娘特意嘱咐小膳房熬出来, 给万岁爷补身子。”
夏凤鸣顿了顿脚步,往抱柱后面掩住了身形, 侧耳听碧晟接着道:“娘娘原本是打算亲自送的,奈何抽不出空来。万岁爷打算重启如意馆, 要全面修缮一回,掌事的正在里头回话呢。”
皇后跟前的另一个丫头, 叫碧莹的那个, 双手接过托盘。
碧晟还不放心:“娘娘说了,叮嘱万岁爷要趁热饮,药食同源, 凉了效用可要减半了。”
碧莹是个好脾气的,点点头, 笑着道:“还腥气呢, 我晓得了。”
两个丫鬟, 从夏府里就贴身伺候夏和易了,关系很是不错,碧莹皱着眉头笑闹道:“你为什么不送啊?半道儿上的把我叫出来,我手里好多活儿呢还。”
夏凤鸣心念没忍住动了动,若是这个时候出去,说她可以送……
步子差点都往外迈了,可是冷静下来再想想,又作罢了。宫里最忌讳这个,帮人送吃的,虽然坤宁宫的人肯定不会祸害万岁爷,但万一万岁爷吃了旁的东西,落了个什么好歹,这盏鸭馔肯定跑不了,送东西的她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她才不会凭白去沾一身骚。
还好,险些就犯下大错了,夏凤鸣捏着帕子重新退回阴影里,只听碧晟哀叹一声说:“我也忙啊,他们扫洒毛手毛脚的,要是没我盯着,差点就要摔裂一个灯盏了。不过我现在得去后头取印章盒子,你忘啦?娘娘亲手上的釉,前儿北五所打发人来说烧出来了。娘娘晨起让我去取了,送到乾清宫去。”
碧莹长长哦了一声,“白玉兰图案的那个。不过万岁爷不在乾清宫,你忘啦?今儿晌午大宴使臣,眼下估计在园子里呢。”
毕竟那碗鸭馔不能等,俩人没逗留太久,匆匆分别了,夏凤鸣从抱柱后出来,犹豫了很久,终于穿上另一条路,等到往北五所去的必经之路上,一直等到碧晟回来,瞧她双手宝贝地捧着一个剔红盒子,估摸着里头装的就是她们说的印章盒了。
碧晟被一个从夹道转角匆匆跑出的小太监叫住了,“碧晟姐姐!快,有事儿等您决断。”
碧晟嗤了一声,“别打岔,我手上有差事呢,得替娘娘给万岁爷送东西,这要是耽误了,你十个脑袋也担不起。”
小太监被嗔了一眼,缩着脖子笑,“您送物件儿,不差这早一刻晚一刻的。好姐姐,救人一命胜吃七粒葡萄,您可帮帮忙罢。”
碧晟横眼哼了一声,“谁又出错了是吧?”
小太监嘿嘿直干笑,“还是您耳清目明,这都被您看出来了。”
碧晟笑骂了几句,复又看向手里的剔红盒,“可我这东西……”
夏凤鸣定了定心,大袖里握着拳走出去,“我去送罢。”
小太监怔住了,连忙插秧请安。
迎上碧晟愕然的神情,夏凤鸣笑了笑:“正好趁着暖爽的时节,略走动走动松松筋骨,再过不了几日,天儿就得一日一日凉下去了。”
可碧晟没有那么好说话,防备地蹙起眉,甚至隐隐有往后退半步的趋势。
夏凤鸣不意外地轻轻耸了耸肩,“信不过我?担心东西交到我手里,我给昧了?”
碧晟皮笑肉不笑的拘下去,“奴哪儿敢信不过您啊,您可是堂堂郡王妃,还是我们娘娘的亲姐姐,您是贵人,贵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哪儿有搬石头砸脚的。”
碧晟近来对她说话总是夹枪带棒的,夏凤鸣压根儿不以为意,像没听明白话里的刺儿似的,紧张的拳松开,双手伸出去接盒子,“你放心,轻重好歹我还分得清,娘娘送万岁爷的礼,我一定全须全尾地送到御前人手上。”
碧晟哼笑一声,“那真是辛劳您了。”
东西交出去之前,还不情不愿地手上争了一把力气。
夏凤鸣对跟下人打嘴炮一点兴趣也没有,盒子稳稳当当捧在手心里,竟然觉得滚烫,一直从指尖烫到心里。这早已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盒子,或许是她通往未来的通途。
一路问了个清楚,大伙儿瞧她是皇后的姐姐,都待她有几分客气,很轻易放了行。夏凤鸣得知万岁爷罢了宴,眼下正在临溪楼上休息。
从慈荫门穿过去,花园里正是最漂亮的时节,她却无心欣赏,终于拐上进临溪楼的小路,远眺瞧见了门外的总管太监陈和祥,心忽然高高悬起来,有陈和祥在,万岁爷一定就在楼上。
陈和祥远远冲她打千儿请安,“郡王妃怎么上这儿来了?”
夏凤鸣笑着上去,“奉娘娘的令儿,跑趟腿儿,给万岁爷送个东西。”
陈和祥哦了声,“是印章盒子罢?主子爷早前还念叨哪。”
“正是哪。”夏凤鸣点点头,“还烦请您通禀一声。”
陈和祥佛尘一扫爽快说好嘞,转身上楼去,不一会儿就下来了,“主子爷请您上去。”
“单就我一个?”夏凤鸣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不敢相信来得如此轻易,只是面上依旧柔声笑着,“厂公不一道么?”
陈和祥指了指后头扫落叶的一帮小太监,努了努嘴,“底下那帮猴儿崽子,没老奴守着,怕是又要趁着日头好上哪儿躲懒去。郡王妃有什么吩咐,老奴提早安排下去就是了。”
夏凤鸣跟御前的人打过几回交道,六河年轻气盛,对她没什么好脸色,但陈和祥不一样,活人精积年,冲谁都是和颜悦色的。
她快要乐出花儿来,但是不敢笑得太过,只抿唇笑着道谢,说:“不敢麻烦您,我就是怕叨扰了主子爷,惹他老人家不高兴。”
陈和祥扬声哎了声,“郡王妃说的哪儿话,您是皇后娘娘的亲姐姐,跟主子是一家子人,哪儿有一家人闹得生分的道理。”
太监就是这样,光捡人爱听的话说,明知道不能信,就是架不住听着心里高兴,夏凤鸣点点头,“成啦,您忙去罢,我这儿没别的事了。”
告别了陈和祥,夏凤鸣反而平静下来了,眼前是高高的木阶,仿佛能直通到天庭。她顺着一级一级拾级而上,推开半掩的门,暖阁里开着窗,一个身影在南边窗下的床榻上背面躺着,隔着半掀半掩的绫縠帐幔,朱红皮弁服的袍角看得清晰。
夏凤鸣在门口站了会儿,请安的话抛出去,没有回音,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像是睡着了。
她终于还是往屋里迈了步子,剔红盒轻轻搁在桌旗上,踅身朝向榻的方向,艰难地迈出第一步,后面再一步就容易了,然后一步,再一步,走到榻边,帐后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那是属于爷们儿的高大身影。
脚踩在刀尖上,心也是,仿佛失去了跳动的能力,全世界只留下面前的身影,还有耳中的一道声音,告诉她千万别犹豫。
夏凤鸣想起大军凯旋那一天,皇后在大庭广众之下吊上万岁爷脖子的事儿,时至今日都是宫里的一段笑谈,太上皇的妃嫔们常有意无意地提起来,人人嘴角都挂着隐晦的笑。
可看笑话的同时,谁那个异样的笑容底下没藏着几分艳羡呢?
夏凤鸣想不通,为什么登高的会是夏和易,那个除了脸稍出挑些许,其他处处都不如她的二妹妹。更何况,要真较真比较容貌,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姐俩儿,差又能差上多少呢?
她时运不济,选了一个错的爷们儿,但还有机会,现成的转折就摆在眼前。
手轻轻触上去,撩开帐幔,顿时一阵浓郁的酒气扑面袭来。
察觉到身后有人,万岁爷大概是宴上吃多了酒,嗓子不正常的喑哑,没有回身,只低声唤人:“水。”
夏凤鸣一怔,旋即意识到,万岁爷醉了,显然是把她当作御前伺候的宫人了。
偏这时,一室的静谧被窗下的怒叱声打破,陈和祥的声音隐隐约约传上来:“还趴着耍猴儿哪?还不快预备起来,主子娘娘就往亭子里过来了。”
不能再等了,皇后要来了。
夏凤鸣一点没犹豫,开始解大衫的系带。横竖现在他醉得稀里糊涂的,只要她一口咬定,捉人捉脏,没人能替她否认,以后是什么结果呢?她身份尴尬,免不了让她换个身份定位分,即便就是像现在这样不明不白以郡王妃的名头继续混在宫里也成,饭要一口一口吃,开了个口子,还怕以后的路走不下去么?
所以将衣领解得大敞,像是被急不可耐的爷们儿扯开的,再掀开帐子爬上床去,扯住他的胳膊,脑袋埋进去,鼻尖萦绕的酒味醺得她也快要醉了,刚想一不做二不休去解他领口盘扣,突然听见冷笑一声从头上兜头浇下来:“小的何德何能,郡王妃这般投怀送抱,可叫小的如何是好?”
一颗心猛地坠入冰窟,她惊慌失措地抬头。
天爷!抱着她的人,竟然是御前太监六河!
整个人从榻上跌落到地上,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脑中一片混乱,手里急忙整理半开半合的衣裳,仓忙中余光瞥见屏风后转出来两个身影。
*
赵崇湛对夏家起了杀心,是夏和易拦住了他。毕竟仅凭一个不确定真假的梦,她做不出夺人性命的事儿。这回是有心设了局不假,只要夏凤鸣不循着套往里钻,她就能留夏凤鸣一条生路。
可是人心果真经不起试探。别人家倒是不好说,单论他们夏家人,其实都挺能豁得出去,夏凤鸣和她的差别大概只在于,谁手里有权势,夏凤鸣就能为谁奋不顾身地奔上前去。
夏和易冷眼站在榻边,并没有太多失望,心中涌上的是一阵“果然如此”的辛酸和可笑,冷声道:“宫人斗胆爬主子床,大姐姐知道是什么下场?”
理应杖毙。
夏凤鸣抬眼看着帝后,他们用那样的眼神打量她,仿佛在看一滩烂泥。巨大的不甘和讽刺快要击穿她,她怎么可能低头向这个从来都看不起的妹妹认罪。事已至此,谁都明白了,是帝后故意设下圈套等她来钻,既然如此,道歉和求饶更没有必要了,反正不可能用装傻充愣敷衍过去,不如干脆挺着脖子,说不定还能挣出一线余地,“娘娘说笑了,我是正经上了皇家玉牒的郡王妃,没有用惩治宫人的那一套规矩套我的说法,即便是请太后娘娘出面作主,也离不了这个道理。”
夏和易几乎要笑出声来。
这条路子选得很好,太后不是心狠手辣的那一类主子,尤其要处置这帮沾亲带故的,但凡后头能留一线,老太太都是面上厉声敲打,内里菩萨心肠。夏凤鸣不愧是在太上皇的后宫里摔打出来的,显然对此门儿清,打算闹到太后面前,最后雷声大雨点小重拿轻放不了了之。
不过可惜,她的算盘打错了。
赵崇湛对夏和易由衷感慨道:“你们泾国公府的人,倒是有一条是一样的。”
“您说什么?”夏和易茫然。
“这份不撞南墙心不死的盲目孤勇,是夏文康教你们的?”赵崇湛以无可救药的目光看着她摇头,沉沉叹了一口气,“上梁不正下梁歪。”
夏和易哎呀一声,垂下脑袋咕囔:“您怎么连带我也一道骂了呢……”
赵崇湛抬了抬手,顺着墙根儿溜进来三个人,二厂的番子,干这种事儿不拖泥带水,领头的捧着事先准备好的一尺白绫,一手握一头,上前一句“小的送贵人上路”,双手利索往两边各一拽,咔嚓一下,夏凤鸣连扑腾都没来得及扑腾一下,就带着满眼的不可置信下地府报道了。
赵崇湛抬手捂住夏和易的眼睛,语气毫无波澜地宣布:“怀平郡王妃孝心至诚,追随太上皇去了。”
到底是亲姐姐,夏和易不敢看那最后一幕,埋在赵崇湛怀里躲避着血腥气,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太上皇一路上走得不孤寂,要不……生祭就免了吧?”
赵崇湛怔仲了下,没想到她还额外有一出。
夏和易讨好地抱着他的腰,仰着脑袋乖巧地笑着,言语中泄露做出一丝小心翼翼的卖好,“犯杀戮到底不好,照我想着,不如请老娘娘们移步皇陵,为太上皇诵经祈福,保佑我朝永世繁荣昌盛。”
赵崇湛一言难尽地盯着她看了很久,才长长吐一口憋闷但是不得不照办的浊气,“皇后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朕要是还断然拒绝,岂不是不顾我朝的永世繁荣?”
一国之君被皇后拿捏在掌心里,怎么想都很不舒畅。
为了让心里不舒坦的一国之君重展笑颜,夏和易真的身体力行地哄了很久很久,累得老腰酸胀腿脚无力,整整虚了三天。
所以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太上皇最大的儿子封了郡王,赐府单过,生母生产时去了,梁皇后将郡王爷认在名下,跟着出府过潇洒日子去了。
太上皇身后人数众多的嫔妃,夏和易终究还是做不到那么心狠以命殉葬,没有侍过寝的有一百多位,都发还出宫嫁人了。其他的实在没有名义,只能一股脑送进皇陵,天长日久守灯念经去了。
虽然还是暗无天日的出路,到底比活活殉葬要好上太多。
太上皇的出殡事宜,事关重大,步骤繁琐,着实让夏和易操劳了一阵。日子一天天过到霜降之后,总算一切尘埃落定。
而赵崇湛比她更忙,并且还不能歇一口气,太上皇留下的余党,朝里错综复杂的权势纠葛,还有北方剿灭南定王后的残余乱党,缠得他整日整宿地熬。
所以太后在寿康花园摆的酒膳,只有夏和易独自前去。
下头一众的女眷,夫人们带着花儿一般的年轻姑娘,听太后对夏和易说:“宫里安定了,日子总算能回归正途,我也算松了一口气。”
然后就是引荐环节,先头来的是个熟面孔,太后笑着说:“这是威武将军家闺女,行九的,你从前见过没有?”
看着白九姑娘款款拜下去请安,夏和易明白,当初赵崇湛孤军在北地作战,好几位将军无召支援,现在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了。
这种引荐是什么意思,她毕竟当了两世皇后,比谁都清楚,勉强笑着点头,说:“小时候往来得多了,是相熟的。”
“那感情好。”太后拊掌笑,“既然是相熟的玩伴,将来也必然能说到一块儿去。”
夏和易只能点头笑着应是。
白九姑娘好歹是凑合含糊过去了,第二拨上前来的是辅国将军府的夫人以及府中两位待字闺中的姑娘,这时就比较难堪了。当初大哥哥为了纳妾的事儿,害大嫂嫂滑了胎,还在朝上把岳丈辅国老将军打破了头,两家人离撕破脸当街骂街只差最后一步了,要不是大哥哥因为在朝上动粗丢了官职,辅国将军府肯定不能答应轻易善了。
横竖是尴尬不已的关系,况且是夏家理亏,辅国将军夫人只维持了最表面的尊敬,夏和易也没法说什么。
因为泾国公府彻底倒台了。
早前往北方运过冬的厚袄,是夏公爷负责一手承办的,前不久老底儿被翻出来,惹得赵崇湛勃然大怒,就这么一桩差事,背后竟然查出了三套账,一套上交朝廷,一套对付伙同贪墨的同僚,最后一套才是自己看的,里头的差异大得令人心惊。
事儿被抖出来之后,赵崇湛来问过夏和易的意思,夏和易抱着他的胳膊缓缓摇头:“您该查办就查办,夏家是夏家,我是我,您不必因为我多顾虑什么。”
话虽然如此,到底是不能严查到底的,真要按律法查抄,斩了夏公爷、抄了泾国公府,皇后的位置不可能还保得住,所以赵崇湛不能那么做。
那段日子夏和易真的很难,潘氏进宫求情的牌子递了好几次,都被她挡了回去,夏家那个烂摊子,太平年月都得少来往,更别说被揪住了实打实的错处,她作为皇后,更加不可能偏袒。
最后是以夏公爷主动告老还乡,还差不多捐空了家产,为这桩没有昭告天下的贪墨案画上了结尾。
可是天底下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没有经办过案子的大人们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堂堂煊赫公府、皇后的娘家,哪能无缘无故一夜之间就败落了,比量着人心说话,人进了权力的染缸,还能心甘情愿清清白白跳出去?
必然是其中出了什么大岔子。
随着泾国公府的垮塌,一则并不令人意外的传言在京里无处不在地传开来,大家心照不宣地等待皇后被废。
几乎没得商量余地,迟一步早一步的事儿罢了。
一场酒宴吃得食不知味,待到宴席散了,夏和易搀着太后回宫,两个人走在夹道里,今夜浊云飘荡,昏黄的月光洒在地上,时明时暗。
太后目不斜视:“我今儿的初衷,皇后可明白啊?”
如今太后是彻底不管事了,一门心思扑在南戏上,除了听,她还写本子、选角儿、排戏,忙得乐不思蜀,政务和宫务全都撂下了。除了一桩还叫老太太牵肠挂肚的大事儿,那就是抱孙子,皇后能生下嫡皇子稳固朝纲自然是最要紧的,皇帝后宫广纳嫔妃、多多开枝散叶,也是要紧的,于是现在是找着机会就提上几句,给皇后紧紧皮儿。
夏和易没有说不的权力,后宫只剩下她一个,确实太不像话,尤其和太上皇时期轰轰烈烈的后宫对比起来,宫里简直冷清得不可思议。而她现在作为一个没有娘家可以依仗的皇后,开口说话的底气都不足,是眼下宫里没有其他人,但凡多一个嫔妃,家底都能比她壮实,她又凭什么去指点管教别人?
可是老太太迎头敲响了当面锣,夏和易只能硬着头皮答道:“我明白,我在琢磨着挑个好日子哪,还有位分,也得权衡着来,毕竟都是功臣的家眷,倘或有了高低,惹得人心里不舒坦,美事反倒弄巧成拙了,倒不好。”
太后见目的传达到了,她也不是那种要把儿媳妇逼死的强势老太太,缓和了声儿点点头,“我也不是催你的意思,你说得对,万事审慎些的好。横竖你心里头有数就成,这事儿我就撒手了?”
夏和易还能说什么呢?“您尽管放心,我会看着处置。”
威武将军和辅国将军家闺女进宫赴宴的事儿,一夕之间就传遍了整个京城,很快夫人们请见的牌子就满满当当摞了一银盘,名义上是给皇后请安,实际目的是让皇后相看她们的亲闺女、家里的庶女、娘家侄女。一时间,全京城的待嫁闺秀都等着夏和易去品鉴。
可夏和易不能说不。
她再也不能揪着赵崇湛的衣领,龇牙咧嘴地威胁他不许找别的女人,不能再对他大呼小叫,他曾经那个绝不纳妾的许诺,这一生恐怕都不能再提。
记不清到底从那一天开始,她不得不开始迎来送往,挑选姑娘,斟酌合适的位分和宫殿,这座金碧辉煌的禁城,以不着痕迹的方式,潜移默化地磨灭她的天性,再滴水石穿地磨灭她的人性,她麻木地替他相看不同的姑娘,还要麻木地替他将人迎进后宫里,平衡众多小老婆间的琐碎矛盾,将来必然还得替他照料其他女人为他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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