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翻墙
是夜, 一行三人鬼鬼祟祟潜伏于夜色之中,崔植筠素来对太史筝有求必应,更何况是做这样的正义之事。他自是鼎力支持。可打远望去, 每个人脸上好似写着:第一次做贼, 没有经验,非常心虚。
如此, 任凭谁见了,都很难不去怀疑这几个人的行踪可疑。
太史筝贴着崔植筠的手臂, 谨慎地穿过小花园,崔植筠不经意垂眸看见她的样子, 张口说:“小筝, 你现在就当做咱们出来散步,轻松些。不若很容易叫人起疑, 还有……你这样子, 我没法走路了。”
浮元子循声回眸,她望见太史筝这会儿就差挂在崔植筠身上了。
筝噘着嘴, 不情不愿地松开手臂。
她实心虚, 就连从前逃资善堂的课, 也没这样过……
崔植筠见媳妇委屈,岂能忍心?不就是走不了路?就是爬着, 他也不能叫媳妇不满意, 瞧崔植筠赶忙拉起她的手心,搭在了自己的手臂, 殷勤说:“好好好,你愿拽着就拽着。”
筝这脸就像天气般说变就变, 一瞧崔植筠纵着自己,立刻喜笑颜开, 重新挂回了夫君身上。
就这样,浮元子在前引路,崔植筠在后头拖着自己那耍赖的妻,一路钻进了小树林。等将小两口引去院墙之下,浮元子收起布局图,跟二人低声说:“我到那边守着,有什么动静,我就汪汪叫。”
筝点点头,一脸真诚地看向浮元子,“那你现在先学两声,叫我听听。”
浮元子亦是有求必应,当即叫了两声:“汪汪。”
筝闻言就差拍手叫绝,她望着浮元子两眼放光,“天呐,真像。圆子,你跟措措叫的一模一样!”
“那是,我厉害吧。你不在家的时候,措措可都是我在管呢~”浮元子这傻丫头还一脸得意。
“久而久之,自然就学会了。”
筝甚是满意,瞧她像是平日里对措措那般,摸了摸浮元子的脑袋,只道:“去吧圆子——”
“嗯。”浮元子竟也满心欢喜地走出了小树林。
彼时,旁边观察半晌的“木头梯子”却一脸错愕地看着二人……所以,她们到底为什么不把措措牵来,站岗放哨?!非要自己学狗叫——这主仆俩还真是如出一辙。
回顾院墙下,筝望着自己这带来的“梯子”,疑惑道:“崔植筠,你这是什么表情?”
崔植筠回过神,摇头说:“没什么。”
转头利落扎起马步,崔植筠叠着手掌与太史筝道:“来吧小筝,咱们得快些。”
筝这才赶忙办起正事,抬脚踩上了崔植筠的手心,可还没等崔植筠发力,筝又忽而絮叨,“等等等,你先别用力。二郎,我忽然发现个问题。”
“什么问题?”崔植筠惑然。
筝答曰:“你待会把我扔进去了,那我办完事,怎么出来?你这梯子,岂不是只能用一次!”
崔植筠却笑了,“这事你莫要担心,你只管先进去。”
筝将信将疑,崔植筠便重新发力,将太史筝顶上了院墙。筝用双臂扒在院墙,探出脑袋,默默观察着院中的情况,夜深人静,院中轮值的女使早已在廊前困的东倒西歪,睡得正香。丝毫不曾察觉后院的动静。
扫视过屋后的几扇轩窗,筝终于费劲骑上了墙头,可看着与地面不高不低的距离。
筝深呼吸,她的眼睛开了又闭,却下不定决心跳下去。
猛然间,有人翻身而来,又比她先稳稳落了地。筝睁开双眼,崔植筠竟已悄无声息站在了崔渐春的后院,筝觉得不可思议,这人不是弱不禁风一书生,怎会有如此矫健的身手?
可她不知,他原先做学生那会,亦是没少翻过院墙。
“下来…”崔植筠伸出手臂,低声提醒。
有了自家郎君的护佑,筝自是多了几分勇气。只瞧筝把心一横,回身扒着墙头,撅着腚,背朝崔植筠几次伸脚试探,却还是不敢直接跳下去……
崔植筠瞧着太史筝那滑稽模样,实在想笑,却还是怕惊扰起院前的人,给强忍下去。
只是,这人如此在墙头撅腚,竟叫崔植筠一时无处下手。
可不出手,崔植筠又生怕眼前人摔个好歹,便默念了句冒犯,伸手一举托起了太史筝的腚。屁股被突如其来的手掌托住,不免叫太史筝一惊,她的小脸被屁股后传来的温度,烫得通红。
筝压低声音娇嗔道:“崔二郎,你干嘛!”
“快下来。”崔植筠小声催促,不做解释。他二人该办的事,一件没落,摸个腚又有什么大惊小怪?
筝也反应过来,赶忙顺着崔植筠的力量,稳稳落进了院中-
二人顾不上多想,筝赶忙顺着屋后的窗户一路蹑着手脚行进,崔植筠则停留在原地待命。等到找寻到靠近崔渐春床铺的轩窗,筝望着床铺上休息的人,轻轻叩动了窗棂。
悲伤与焦灼,紧绷着床上人的神经。
崔渐春自是难眠。
现在的她,睁着干涩的眼,静静望着漆黑的屋顶,心烦意乱着。
一日了,崔渐春就这样感受着,时间在她身旁流逝,带走她眼中的温润,心情也一点点麻木下去。她发觉自己找不到可以逢生的机会。褚芳华强悍,她该怎样逃出眼下的“囹圄”里?还有,最重要的是……宝念有没有被柳愈庚带到兴仁府去?
若是如此,一切都成了死局。她逃,或不逃,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筝只叩了一下轩窗,她便立刻敏感起身,随手抄起床边熄灭的烛台,警惕着向窗台走去。崔渐春举着烛台紧张不已,她厉声问:“谁在哪……”
直到,黑夜里一束月光骤然照进窗台,崔渐春缓缓垂下手臂,在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后,异常安心。
原来,她并没有被人忘记。
“春儿,是我。”筝低声作答。
崔渐春凝视着窗外的身影,放下戒备,轻念了声:“堂嫂……”
悄然推开轩窗,崔渐春望进太史筝那双充满关心的眼,开口追问:“堂嫂,这时候你怎么会在这儿?我这院外头有人守着,你是如何进来的?”
筝见到崔渐春平安无事,总算安下心来。
她回复说:“一切说来话长。可是春儿,能见到你真好。他们说你病了,不叫我来见你。我便只能想着这个法子,偷偷选在这个时候来找你,讲起来真是好笑。在自家院里,弄得跟做贼一样。”
筝莞尔一笑,似是有很多话要与崔渐春念叨,但现下并不合时宜,她便直言道:“对了春儿,时间紧迫,我今日来找你,是想与你说,今早上宝念来找我了……”
抛出一句话的试探,筝想瞧瞧崔渐春的反应。
谁料,崔渐春竟生出几分欣喜,她道:“宝念?她没去兴仁府?太好了……”
只此一言,筝便可确定,崔渐春与这事联系甚密,并且是与宝念站在同一边的人。筝赶忙顺着话头将宝念今早在金梁桥边与她说的那些话,全部一字不落地说给了崔渐春听。
话音落去,筝亲眼看着崔渐春的神情,从疲惫无力转为愤愤不平。
她趁势问:“春儿,这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无缘无故地被关起来了?还有为什么你会知道柳愈庚昨晚上归家?你又是如何知道柳愈庚会叫宝念回兴仁府去?你们本就是毫不相干的人啊?你可愿将这其中的原由说给我听?你若信得过堂嫂,信得过堂兄,我们愿帮你脱困。”
筝的话戳动着崔渐春的心,起初崔渐春是坚定的,可那一切都建立在对母亲的奢望之中。当后来变得孤立无援,崔渐春竟有一瞬想过放弃挣扎。
只是,等她闻及宝念的遭遇,又叫她变了主意。
她明了不该放纵作恶的人继续下去,那样的话,她就成了他们的帮凶。那日问过老嬷的答案,浮现在心底。此番便是褚芳华错了。
于是乎,崔渐春无比坚定地望向太史筝的眼睛,她说:“堂嫂,我信你。我愿意把我知道的事都说与你听。母亲想让柳愈庚休掉宝念,转头娶我为妻……”
崔渐春的叙述中写满欲望与名利,情谊全然被冲散。
筝像是听着话本中的夜谈,她不明白同样都是最亲最爱的人,缘何能这样伤害算计?
无耻之尤,忘恩负义。
筝在崔渐春话音落后一言不发,她沉默了很久。直到雾散云开,树影被月光映在脚边,筝才垂眸问道:“春儿,我说我若有办法解决掉这事,让作恶之人受到该有的惩罚。你是否愿意与我们一道?”
崔渐春不知其解,“堂嫂有办法?”
筝却将王法二字掷地有声地抛下,她嫉恶于世间不平事,她自知唯有如此,才是对柳愈庚最公正的审判。
“我愿,无论怎样,我都愿。”崔渐春被筝感染,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的眼眸生出几分光亮,她干涩的眼睛,也逐渐湿润起来,“堂嫂,你需要我怎么做?”
筝明晰过褚芳华他们的意图,将计划大概罗列于心。莫看她平日没心没肺,吊儿郎当,但遇上正事的时候,也是严肃冷静。她道:“我们现在没有证据能够给柳愈庚定罪,我们也不知道,柳愈庚第一次未能得手,将宝念骗走,下一步又要做什么,所以切不能打草惊蛇。”
“春儿,你现在什么都不用做,你只要在二叔母面前装作悔过,获得她的信任便足矣。”
崔渐春点点头,“我明白,我会的。可堂嫂咱们能用什么罪名,给柳愈庚定罪?若真的是休妻再娶,他最多只是背负个骂名而已,衙门也不会受理,到时候咱们该怎么办?”
筝却漠然笑起,要柳愈庚付出代价,一个骂名岂能足矣?
她要的是,“停妻再娶。”
“停妻再娶?!”崔渐春讶然相望。
按照元梁律,停妻再娶者徒一年,女方明知者,罪减一等,女方不知者,不坐。如此便意味着……
崔渐春的反应未曾出乎筝的意料,毕竟祸及己身,是人都会犹豫。
筝却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道:“是他们不仁在先,就别怪我们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柳愈庚休妻的计划,压根不会成功的。有所娶无所归,不可休妻。与更三年丧,不可休妻。前贫贱后富贵,不可休妻。以上为三不去,若占一条,就算是宝念真的被他们按上七出的狗屁罪名,柳愈庚的休妻也不可能成立。”
“可他们就是料定了宝念作为一介乡野村妇,不敢上衙门去对峙,便想打点好那边,罔顾律法,到兴仁府去强制休妻。如此就说明,他们在有意避开汴京。这便是他们的弱点。既是弱点,那咱们就找到证据,断了他们的念想,把事闹到开封府去。”
“不过若是这样的话,不只是二叔母,连你也很可能会受到牵连。春儿,你怕吗?”
“如此,你还愿吗?”
筝故意将话的重音落在,最后一句话上。
崔渐春怔然愣在原地。
怕……?
元梁五刑,笞、杖、徒、流、死。
听上去让人闻风丧胆,可有什么会比被迫嫁给那样肮脏的人,与之过上令人恶心的一生,更叫人害怕的呢?夏不愚连凶狠残酷的战场都敢去,她又什么好怕?
“只要能阻止他们,我什么都不怕。”
崔渐春在他们身上,找寻到久违的温暖,她诚实与太史筝作答:“堂嫂,我这么做不只是为了我自己,我也是为了母亲。这一切都因母亲而起。母亲不能一错再错了。既然她毫无悔意,总要有人背负这些罪过,若到时真的需要承担,那便叫我代替母亲,补偿给宝念那些的伤害。”
尽管被褚芳华出卖,崔渐春对她仍保留着善意。她比她更爱她。孤单单站在窗前,崔渐春想要问心无愧,所以,她说……
“我愿。”
两双明亮的眼,冲破黑暗相对,她们自此选择站在一起,拧成了一股绳。
筝为她的决绝感动着,她沉声应答:“好,我明白了。”
“春儿,你莫要担心,万事有我,有我们。你早些休息,有事我再想办法联系你。”
崔渐春嗯了一声。
筝转身将要离去,可她又在想起什么后,回眸问她,“春儿,我们老五你可中意?”
崔渐春愣了一下,平静的眼眸,转眸变得慌乱。筝却因此得到了答案,她迎着晚风忽而笑起,“此事了结,和我去给老五送行吧——他一定欢喜见到你。”
崔渐春望着太史筝,好似看到了那日站在阳光下许诺的夏不愚。
她敛去眼底的忧愁,浅道了声:“堂嫂,谢谢你。”
筝落下微笑,转身离去。
重新与崔植筠爬上墙头,筝恢复如常的娇俏开口说:“二郎,你待会可得接好我,别把我摔了。”
崔植筠看着身边人,隐约察觉出几分忧虑。可他却什么也没问,积极应了句:“放心。”
跳去墙外,崔植筠坦然张开双臂,“来吧,小筝。”
筝便纵身一跃,将自己全然交给了崔植筠,只有足够的信任,才能这样毫无顾忌。只是,突如其来的重量,却叫崔植筠重心不稳,抱着太史筝向身后的草坪跌去。
筝惊魂未定趴在崔植筠身上,果然啊,还是弱不禁风一书生呐……
温热的胸膛,伴随着强有力的心跳,叫筝渐渐沉迷。她莫名伸出手,将崔植筠抱得很紧,“我能这样抱一会儿你吗?”
崔植筠虽不明白身前人缘何这样,但他还是嗯了一声,将手掌抚摸上了太史筝的后颈。崔植筠知道崔渐春那儿一定发生了什么。可太史筝不说,他便不问。他只要选择相信,和紧紧抱着她就好。
其他的,等太史筝想与他谈及时,再议起。
四野寂静,筝爬起身,凝视着崔植筠闲静的眉目,忽而轻言了声:“梯子郎君,谢谢,让我遇见的是你。”
崔植筠嗤然一笑。
果然…
这还真的是媳妇给他起得新昵称啊……
第122章 不惧
五更刚过, 客店二层第五间的房门被人轻轻叩响。
太史筝昨晚抱着崔植筠一夜没睡,她只要一闭上眼,就是想着该如何对付褚芳华, 处置柳愈庚。可既然睡不着, 索性天一亮,她就牵着措措出了府, 假装出门遛狗去。
房门的另一侧,宝念亦是孤坐在床边黯然神伤。现下这样的情况, 叫她如何能合眼?
崔渐春与宝念,各有各的苦难, 却一样的难以入眠。
可好在, 于漫长的等待中,终于有人叩响了她的门。宝念带着满身疲惫, 坐起身来, 地板与房顶仿佛在眼中打转。她扶了扶桌边,想要缓一缓。
筝在门外纳闷, 但她又不想吵到周边的房客, 便低声唤道:“嫂嫂, 你在里面吗?”
宝念轻应了声:“诶。”
转眸抬脚走去门边,宝念开门把太史筝引了进来。筝一见宝念, 便忍不住关怀说:“嫂嫂, 您没事吧?”
宝念摇摇头,“娘子, 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筝合上门,跟着宝念到桌边坐下。宝念摸着早已发凉的水壶, 起身就要去忙活,“水凉了, 我去找店家换些热的来。”
筝赶忙将人拦下说:“嫂嫂不必麻烦,我不喝。我还是先与你说说正事。”
宝念那比水壶还要发凉的手,悬停不动,她似乎怕从太史筝口中得到事情的答案。
可筝知道这些事,眼前人迟早要面对,长痛不如短痛,所以她才毫无遮掩,直言不讳,“嫂嫂,事发突然,我明白你可能一时间难以接受,但我还是要与你说明,柳愈庚处心积虑带你回兴仁府,是为了休妻再娶。他想借褚家的势登天,便选择了背信弃义。春儿与你一般,都是这件事里的受害者。”
“什么…”
直至此刻,宝念还是觉得这一切来得荒诞无稽。
成婚七八载,他们却像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宝念根本不了解柳愈庚是什么样的人,柳愈庚也根本不在乎宝念是个怎样的人。他们只是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捆绑在了一起。
可尽管是如此,宝念仍是尽心履行着自己的责任与义务,而柳愈庚却在利用完她之后,将她给一脚踹了开。
卑鄙无耻。憋闷在心口的痛,压着她的喉咙。
她现在一想起柳愈庚前日那张丑陋的嘴脸,就觉得令人作呕。
筝望着眼前人的沉默,百般心疼,却还是选择开口,将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让宝念把这些事情一次性看个明白。至于最后的选择,就交由她自己来定夺。
先是柳愈庚,再是褚家,最后又提及崔渐春。宝念也渐渐从愤怒,变成茫然。
“所以嫂嫂,他们做到这般,你是何想法?”
听着筝的最后一句话落进耳朵里,宝念这一小小村妇,面对起褚氏这个称号,深感无力。她开始自我怀疑,或许,她该跟柳愈庚回兴仁府去?汴京,大抵真的不是她的归属之地。
“我…我……”
不若归去?不若归去?
可她因为柳愈庚落得今天这般,她又应该归到哪里去——宝念凝望起太史筝,无助地追问:“娘子,可褚家势大,柳愈庚如今又在朝为官。我在京人微言轻,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呢……”
话落,潸然而泪下。
筝却静静坐在原地,任由宝念哭出声来,她觉得她压抑太久,是该宣泄宣泄。
可宣泄过后,并不代表释怀。
筝在半刻钟后,默默递上了一方干净的手帕,沉声说起,“错的又不是我们,凭什么是我们先害怕?缘何做亏心事的人,心安理得,我们却要栗栗危矣?这不公平。”
筝的话,一语点醒梦中人。
宝念怔而无言,她一味退让,就真的能得到想要的结局?带着这种悲辱走完一生,她又会不会有悔意?
“娘子,是想我……怎么做?”宝念终于吐口。
筝心感甚慰,她的声音铿锵有力,“状告柳愈庚。”
可筝并不是盲目的要她们去反击,她亦是要保护她们不受伤害。反复忆起圣人曾在亲蚕礼上与自己说过的话,筝这么多年一直铭记在心,世路多艰,女子生存之道,更是难行。所以我们理应互助互爱,携手并进。
再抬眼,筝与宝念说:“宝念,世有王法,我们也该为自己鸣一鸣。”
这一次,话音落去,
她不再唤她那声嫂嫂,而是轻轻念了她的名。
状告柳愈庚?
宝念没有像崔渐春那样坚定地应下。
她有着太多的顾忌,她和她根本不是一样的人。潮湿泥泞土地里生长出的野花,向往天光,却又害怕接触于她而言,那未知的光明。宝念问筝:“我…可以吗?会有人愿意听我说话吗?”
“会的。”
筝不假思索地答,只要她们的声音足够洪亮。
但在现实面前,筝还是得将事实和盘托出,“只是在没有证据之前,这件事就算是闹到开封府,也会被褚家压下去。咱们需要认清这种现实。如此,不仅会打草惊蛇,让褚家有所防备。还会让我们陷入麻烦。”
“所以宝念,我们暂时需要维持原来的样子,让那些想要作恶的人,以为我们毫不知情,并未警惕,如此他们才能将计划实施下去。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找出他们的破绽。他们不是这么想让你到兴仁府去?”
“那咱们就顺水推舟,以退为进。到时候瓮中捉鳖,一招制敌,绝不让他们拥有丝毫辩驳的机会。但宝念,你若不愿,我也不会强求于你,一切都要你自己选择。无论怎样,我都尊重你。”
筝的毅然,给了宝念很多勇气,她已然被柳愈庚逼入绝境,又何须再为他留情?
宝念虽然没有崔渐春的决绝,但她却万分信任太史筝。
宝念起了身,将筝递来的手帕,紧紧攥在掌心,她说:“我告,娘子我告!只是宝念见识浅薄,实在愚钝,那便从今日起娘子说什么,宝念便做什么。只要能将柳愈庚这奸人,得到惩罚。叫春儿小娘子这无辜之人,脱离困境。就是叫宝念在那开封府受点刑罚,宝念也觉值得。”
一语落定,宝念拿起了那时背井离乡的勇气。她不要就这样窝囊地归去,就是归去,也是衣锦还乡。堂堂正正地回到那让她尝尽心酸的故里。
筝无畏于什么褚家,筝要的就是宝念的一句肯定。
扶案来到宝念面前,筝宽慰道:“这事该受惩罚的是他们,不是我们。该着急的也是他们,不是我们。既然如此,那我待会儿就去给你租辆车子,送你回福源坊去。你这几日就照常在家与保和坊之间往来,想必柳愈庚很快还会再去找你。”
“不过,你放心。天子脚下,褚家还没大胆到能做害命之事。但你要有准备,他们一定会使些卑劣的手段,逼你就范。还有既然小宝是你的软肋,就暂时搁在坊长家,我到时候派人去给坊长送些东西,叫她好好照顾一二。其余的,有事,我们随时联系。”
宝念垂了眸,昏暗的房间内,天光瞬间大亮。她终坚定地应出那句:“好,我都听你。”-
晌午之前,柳愈庚到玉霄观传了消息。
等消息再传到褚芳华那时,已是半下午的光景。玉霄观的小楼之上,褚芳华盯着楼下来往络绎不绝的信士,琢磨者柳愈庚的冒失,低声暗骂了句:“不中用的柳愈庚,竟连个村妇也搞不定。真不知他那二甲第一是从何处得来。”
褚芳华随手一掷,杯中水泼出一地。
只是牢骚归牢骚,如今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这事褚芳华还是得继续操心。
那叫丹云的老嬷不慌不忙,跪在褚芳华身边冲洗放盏添茶,她低头看着桌案上褚芳华用来占卜的铜板,沉默不语。这些时日,褚芳华日日都来这玉霄观,日日都叩拜神仙,仿若在求个心安。
可自作之孽,岂是给神仙磕几个头就能饶恕的?
这命,不如自己搏。
轻将茶盏推去,丹云还是一脸淡然地开口问:“大娘子,既是这柳愈庚办事不力,您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我听那小乾道最后特意转述说——他这媳妇似是在大房的二少夫人的面食店做工,柳愈庚叫您小心。”
“太史筝?”褚芳华闻及此言,盯上丹云。
“又是她,怎么哪都有她?太史家自顺和皇后仙逝后,就逐渐没落。如今他爹空有个淮南节度使的虚职,甚至在汴京连个名号都无,就是认识贤太妃又如何?那不都是看在先皇后的份上。她现在若识趣,就该夹着尾巴做人,还以为太史氏,跟从前一样威风?妄图与褚家作对,真是不自量力。再说此事还事关崔家,她难不成不顾崔家颜面,而去帮助一个无权无势的外人?她脑子被驴踢了?”
褚芳华自大轻敌。
丹云搁下水壶,擦拭起桌案上的水渍。
她想她未免太过轻敌,“话虽如此,但大娘子做这些事的时候,还是小心为妙。”
毕竟,他们见不得光。这是丹云的言外之意。
“小心为妙?你有主意就直说。”褚芳华举起丹云添来的茶,饶有意味品起。
丹云与褚芳华的默契已成,她继续做着手里的活计,装作不经意地说起,“不用大娘子说,我也知柳愈庚那边哄骗不成,大娘子现在一定是打算,使些绊子,用用硬手段。叫那村妇自己在汴京待不下去,知难而退归家去。虽说这是个不错的法子,但老奴还是斗胆说上一二。”
“咱们做事不能太过直白,最好是将所有事情的出发点,都落在柳愈庚身上,让事情从表面看上去与咱们毫无关系。如此,才不会将咱们轻易暴露出去。”
丹云虽不赞同褚芳华这回将富贵求于险中,但跟了褚芳华几十年的她,忠心为主,还是选择站在褚芳华这边,替她打算打算。
褚芳华闻言眼前一亮,丹云猜透了她的心思,她正愁有主意,没对策。
“有些道理,继续说。”
丹云缓缓停下手中动作,跪立起身,“而且老奴不知大娘子有没有察觉,自那日从宫里出来,所有的事靠大娘子揽着,褚氏以及太后娘娘全然置身事外,可这事是他们提的,将来若是成功,分羹最多的是他们。若是功败,他们却是毫发无伤。大娘子想要咱们多一份保障,就要拉褚氏下水。不若到时,这岸边站满了人,溺水的,就只有咱们自己。”
褚芳华的眸色开始变得不自然,她何尝不知,褚太后是想坐享渔翁之利。
可她能怎么办?
丹云的话,一语中的。
褚芳华装作发怒,沉声骂了句:“你个死婆子,最近是愈发大胆了。你有什么能耐,把他们拉下水?”
丹云镇定自若地望向错落有致的汴京城,这里楼阁高起,太平喜乐之下,皆是权利在互相交叠,这是元梁朝的极乐地,也是最污浊的沟渠。
她来汴京三十年了,自诩最了解这里。
丹云张口时风轻云淡,“国舅爷家的三哥儿褚寿音,自太后入主宝慈殿起,便开始在汴京偷偷做钱人,他雇了个叫钻地鼠的行钱替他四处放款。听说这人催债的时候,有些手段。好多人也都碍着褚家,不敢惹他……”
“那咱们就叫柳愈庚去找他借款。褚老三的生意上不了台面,定是不敢去御史台大闹。到时候夫妇一体,他找柳愈庚催债,能到哪去?”褚芳华得意笑起。
丹云却言至于此,褚芳华再说什么,她都不再接腔。
原这二房最狡诈的是她。
褚芳华见她不开口,又继续自顾自地说:“让柳愈庚借褚老三的手,逼走那村妇。与我们有何干系?将来就是事情败露,他们已然入局,若不保我,自己也说不清。如此,我们就从风口浪尖的船板上,进了他们的船舱。”
提及此处,褚芳华的笑愈发张狂,“好好好,死婆子,还是你主意最毒。去,你快去派人看着那村妇的一举一动,若是她一切如常,你就通知柳愈庚行动。”
丹云起了身,汴京消失在她的眼底。
她应声说是,转身打帘而去。
彼时,清雅的小楼上,只剩下褚芳华孤身一人,倏忽之间灵官殿前的香炉窜起高大的火舌,燃烧在褚芳华向下窥探的目光里,所有人开始惊慌高呼,唯独她淡定坐着。
褚芳华以蔑视的眼神,将火焰凝望,她随手抛去桌案上的铜板,三面为阴,这个预兆可不算太好。可她却似入魔般,沉沉念了句:“烧吧,烧吧——烧得越旺越好。”-
太史筝将宝念送回福源坊后,去了趟坊长家。
这不去不知道,这坊长原是宫里退下来的内人,后来用毕生的积蓄,在福源坊这地方买了座宅子,因为平日里说话公道,街里街坊有事,她总是第一个冲在最前头,所以被邻里推选为坊长。
筝推门进去,是座二进的简单院子。
坊长热情地招待了她,筝觉得她就与仓夷说得一样,温暖,善良,柔和,但眉眼里却透着股子韧劲。坊长一辈子没成婚,没生儿没育女,可带起小宝来,依旧是游刃有余。
筝本来说放下东西就走。
没想到,坊长听说她是夷丫头的弟媳,拉着人便邀着进屋喝茶去。
坊长盛情难却,筝不好拒绝,就跟着进了屋。
可一进屋,筝就被堂屋中间那只被供在佛台前的玉簪,吸引去了目光。她在佛台前,立足了很久。筝总觉得有股子莫名的熟悉感,可她不好意思张口问。
坊长见状打开茶罐,与筝说起,“娘子是好奇,哪个人家不把玉簪搁在妆匣,竟然供在佛台前?”
“坊长…我不是那个意思,您别误会……”筝连忙解释。
坊长摇头说没事,大方谈及了那段过往,“这根玉簪,于老身意义非凡。老身出宫前的一年,在顺和圣人身边伺候过一段时间,那时候圣人才刚嫁给先帝爷不久。大家对这个新圣人,都不太熟悉。加上圣人平日不爱讲话,总喜欢一个人呆着。所以我们独觉得圣人,是个不好亲近,不好相与的。平日里伺候,都是加倍小心。”
“好巧不巧,赶上圣人生辰那天,老身在殿中值守。兴许是那支木簪用得太久,有些破旧。就莫名断成了两半,老身那发髻也跟着散落下来。殿前失仪,那可是无可饶恕的罪过。”
“老身吓坏了。没想到,圣人却把头顶的玉簪拔下来,送给老身,还替老身挽好了发髻。”
“老身推脱说,身份卑微,岂能相配?”
“圣人却说,簪子是叫人拿来用的,分什么贫贱?能为老身挽起发髻,才是它存在的意义。”
坊长说着眉眼含笑望向佛台前的发簪,她就好似透过玉的温润,望见了那年坤宁殿上大慈大悲的皇后殿下。她觉得圣人离开了,却又好似从未离去。至少,是那年圣人在坤宁殿中种下的善因,发了芽,才叫她愿意在出宫后,在这福源坊将善意传递下去。
筝呆呆站在原地。
她从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能在这样的地方,与圣人再次相遇。
冥冥之中,跨越时空对望,筝恍惚明白今朝的重逢,大抵是圣人的某种指引。圣人是在告诉自己,她毅然站在崔渐春与宝念这边,是件对的事……-
后来,饮罢一杯茶从福源坊出来,筝专门拐去了自家的怀庆坊,特意与太史正疆简单地说了最近发生的一切,筝是担忧宝念出事,便想着请求老爹无事就到福源坊,偷偷看看,暗中保护保护宝念。
谁成想,话音都没落下。
太史正疆立刻就抄起灶台上的家伙事,大呼:“啥?还有这种腌臜事,还有没有王法了?爹现在就去。若是叫爹碰上,有一个算一个,看爹不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筝见状有些后悔自己说得太急,便赶忙拉住太史正疆劝阻道:“爹爹爹,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把擀面杖,菜刀,锅铲,油瓶,以及我刚给你买的莴笋放下去!”
第123章 老翁
平淡的日子, 又过了三天。
宝念依旧往返于面食店与福源坊之间,崔渐春也像从前一样端着《诗经》若无其事坐在窗台,太史筝则默默观察着褚芳华与柳愈庚的一举一动,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日子好似就要这样一直过下去。
可当朝光洒落, 她们在不同的地方抬起眼睛,望向头顶那同一个朝阳。
谁都未曾放松过警惕。
这暴风雨前的宁静, 扰不乱她们坚定的心。乘风破浪,才是她们要做的事……
迎着暮色归家, 今日面食店的生意很好,大家早早将东西买完, 告别奔走。宝念特意绕去对面的安宁坊, 买了半斤平日自己不舍得买的羊脸肉,打算送去给坊长, 以感谢这么多天她给小宝的照顾。
付钱时, 掏出自己沉甸甸的荷包,宝念一脸安心。
她希望面食店, 能这样一直好下去。她希望柳愈庚, 能彻底消失在她的生活里。
“娘子, 您拿好。好吃再来——”
店家从摊位递出打包好的羊头肉,恭敬相送。宝念已经渐渐融入进汴京的风土, 她垂眸道了声:“多谢。”
一路往福源坊去, 宝念拎着送给坊长的羊头肉,与自己今晚要炒的青菜, 穿梭在街坊们摆摊的小路上,微笑着与每一个照面的街坊问候。大家也都热情回应。
越往巷子深处走, 光线就越黯淡。
宝念想着先将青菜搁回家,洗把脸再往坊长家去。谁成想, 她才刚站在院子外,二三躲在暗处面露凶相的壮汉就跳了出来,“俏娘子,你可叫哥几个好等啊——”
宝念闻之一惊,她下意识向后退去。
壮汉们却步步紧逼,宝念察觉情况不对,如若此刻掏出钥匙退进院中,她很有可能会把自己落入更危险的境地。于是乎,宝念站定了身,瞄着不远处的巷口,鼓起勇气愤声质问:“你们是谁!”
“俏娘子,脾气倒不小。你问我们是谁?连爷都不认得,你就别在汴京城混了。”为首的男人,长相粗鄙,个头还矮。活就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瞧他说话间,狠狠拽起了宝念的手腕,“俏娘子给爷听好了,爷是这城东的霸王,外号钻地鼠。往后见着可别认错了。”
男人的力气很大,手中成捆的青菜落了地,宝念开始挣扎起,“天…天子脚下,你们想干什么?你们若敢对我作恶,我这便喊人报官——”
宝念这时候还没往别处去想,她只单纯地认为,这是些个调戏妇女的地痞流氓。
直到,那叫钻地鼠的男人,张口说了些轻薄的话,“嘿呦,报官?俏娘子胆子还挺大,俏娘子若想报官,爷这就领着你去报个够。可这么可人的娘子,怎么就摊上那么个废物男人?啧啧,真没眼光。俏娘子,不若跟了爷去?爷可比他会疼人。跟着爷,那可是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山珍海味呐——”
宝念这才明了,今晚上遇上的这些人和事,都是柳愈庚的阴谋。
她的胆怯瞬间消散,随之而来的全是无尽的愤怒。
钻地鼠见状转头一瞟,身后的小弟便从怀中掏出一张借据甩在了宝念面前,钻地鼠说:“柳愈庚是你男人吧?他在爷这儿借了五十两,定的是三日之期归还八十两,这都第三日了,爷两个屁都没见到。他这白纸黑字都在这儿写着。爷找不到他人,自然就得到这儿来找你,你俩夫妇一体。俏娘子说欠债还钱,是不是天经地义?不若你哄哄爷开心,你若哄爷开心,爷说不定就不收利息。”
宝念看着眼前人丑恶的嘴脸,直犯恶心,她出言反驳,“柳愈庚那个混蛋欠钱,与我有何干系?冤有头,债有主。你找不到柳愈庚,就到这儿来欺负我,算什么东西?你把手放开。”
钻地鼠瞧这女人不识抬举,面色开始变得狰狞。他抬起了另一只手,恐吓道:“臭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真把自己当回事?别给脸不要脸。”
事态愈演愈烈,宝念心下早已慌乱,可她却不能再这丑恶男人面前展露分毫。
她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怕了。可手无寸铁的宝念,面对起这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又该如何脱困呢?难不成,她今日就要栽在此地?若真是如此,她倒不如一头撞死过去……
老天爷啊,老天爷…
你缘何总不愿予我光明——
绝望蔓延,太史筝予她建立起的信心,全都逃不过一场宿命。
可是倏忽,阴风四起,
几声手摇的铃铛,叮当叮当地响起。
那声音从巷子的更深处,由远及近,声声撞在冰冷的墙壁后,又被反弹回来,于漆黑的夜里炸开。这个时辰,这样的声音实在诡异,对峙的人们回眸看去,只闻那铃音之中夹杂的叫卖声,更让人头皮发麻。
“卖擀面杖,菜刀,锅铲,油瓶嘞——”
浑厚的嗓音,带着中原的独特韵味。几个壮汉眯起眼睛,全是敌意,宝念却好似看到了希望,她刚想张口呼喊,钻地鼠却捂着她的嘴巴,命人跺开了门,准备将人拖拽进去。
可那肩挑扁担,无雨天头戴斗笠的老翁却站在院子的门外,他们的面前,沉声相问:“恁们几个谁买东西啊?”
钻地鼠瞧见这卖货翁,气不打一处来,张嘴就是一通辱骂,“他奶奶的,大半夜哪来的死勘宅!滚滚滚,没看见爷在办正事?爷不买东西,趁爷心情好,赶紧滚——”
钻地鼠耀武扬威地呵斥。
可那老翁却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他的出现叫一切都变得微妙起来。老翁压根没理会钻地鼠的话,瞧他缓缓卸下肩头的扁担,沉重的货箱便砰的一声落了地。
老翁垂了眸,看着脚边尘土飞扬,自顾自地说:“哦,是恁要买东西啊?那这位客官,是喜欢长的短的?利的钝的?是喜欢短柄的,还是长柄的嘞?”
“老神经,听不懂人话?你找打——”
院前的小弟,气焰嚣张。挥舞起拳头,便朝老翁出击而去。宝念心软不想牵连无辜的人,情急之下,她咬伤了钻地鼠的手,忍下他扇来的一掌,高呼道:“老人家危险,快走。”
怎料话音未落,宝念竟亲眼瞧见,老翁利落地躲开了来人的那一拳。
一双鹰似的眼,在斗笠下一闪而过。
跟着一掌重重打中那人的下颌,哀嚎声便瞬间响彻。所有人怔在了此刻,老翁却仍继续在货箱里,沉着地翻找着。当那像是兵器乒铃乓啷相撞在一起的声音,戛然而止。
老翁直起身,兴奋了声:“可叫俺找到哩,客官想要的东西。”
钻地鼠不知为何忽觉毛骨悚然,“上……上啊,一个老头你们都打不过?舍人养你们吃白饭的?”
一旁的大块头,得令啐了口掌心,抬脚就要上前。老翁却一眼就瞄出他的弱点,淡然应战,几步攻进他的下盘,大块头的力气没使出去,便倒了地。
“你你,你是什么人——”
这次换恶人胆寒,钻地鼠撒开宝念,想要逃跑。
老翁却又压低了斗笠,握着一把细长的匕首,默不作声向人靠近。当钻地鼠跑过他的身边,老翁便干脆利落地抓起他方才握紧宝念的那只手,倒按在门板上,低声说:“恁说说,是这只手不?”
钻地鼠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他颤抖着想要挣扎,却被老翁那暴起青筋的手腕,压得动弹不得。
这…这根本就不是普通人……
他是谁——
思量间,刀起刀落,老翁的动作不带有丝毫的犹豫。
他的手法精准迅速,狠绝却不够毒恶。鲜血顺着钻地鼠的掌心滑落,他被眼前人极强的压迫感震慑,压根不敢声张。宝念站在院门下头,倒吸了口凉气。
老翁事毕松开他的手腕,从腰间掏出白布,若无其事擦拭起带血的匕首,“小子,给你个教训。无论你是做什么行当,欺辱妇孺老弱,都叫人不耻。没有道义,你迟早得在阴沟里翻船。今日我能偏你骨头三分,明日就能废了你。滚回家养伤吧,伤口不深,约摸着半个月就能好。好好用药,落不下病根。滚吧。”
老翁出言放逐,钻地鼠却愣在原地,不曾动弹。
老翁瞥了他一眼,作势又拿起了匕首,“咋的,不走?还想再挨一刀?中,满足你。”
老翁的举止,叫人闻风丧胆。
平日里四处作恶的钻地鼠,第一遭受了这样的对待。恶有恶报,瞧他抱着手心,踹起地上的人,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老翁见状回眸大骂:“一群乌合之众。老子上场杀敌的时候,你们毛还没长齐呢!”
可等再转眸望向那头惊魂未定的宝念,老翁竟抬了抬斗笠,笑着问了声:“丫头,老朽是不是吓着你了?”
“太史老爷!?”
宝念瞧见斗笠下的人,顿时给吓了一跳。她惊讶着问:“怎么是您?您怎么在这儿……”
“卖货?”
太史正疆却比了个嘘的手势,瞧他警惕着扫视过四周,赶忙与宝念解释起,“是闺女叫老朽来保护你的,但这臭丫头又叮嘱老朽不要太明目张胆。老朽便想了个办法,装作个卖货翁,没事在你家这巷子里溜达。只是,你别说嘿,没想到这生意还真不错!我今日居然卖出去四个擀面杖呢——”
太史正疆的到来,叫宝念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她凝眸无言,太史家的恩德,她已是不知该如何还清。
老爹见宝念不言,收起匕首,回到货箱前,劝慰起宝念来,“丫头,别害怕,这些个混账最近都不敢再来了。你把心放肚子里。时候不早,老朽就不多留,我再到街上溜达一圈,没什么生意的话,老朽就回家了。你也早些休息。”
宝念心绪杂乱,她怔怔应诶了一声。
太史正疆这就背起扁担,又做起了卖货翁。可宝念回过神,赶忙又挽留了句:“太史老爷,您等等。”
“怎么着丫头,你还有事?”太史正疆收回向前的脚步。
宝念上了前,压了压心下的慌乱,决然与太史正疆沉声说:“麻烦太史老爷,请帮宝念给筝娘子带句话,就说柳愈庚动手了,我们也该启程。 ”
太史正疆点点头,他没多问,只道:“成,你放心吧。话我一定带到,那老朽这就走了。”
宝念垂了眸,“您路上慢行。”
“莫送,回吧。”
太史正疆抬手压低斗笠,抖了抖货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又用着他那洪亮的嗓音,吆喝起,“卖擀面杖,菜刀,锅铲,油瓶嘞——”
宝念目送着太史正疆的背影,听着他的声音,淹没在人海,这才转身紧闭家门而去。
太史正疆却在行路时,与一身着公服的男子擦肩而过。
从斗笠下投射出的寒意,迅速散去,太史正疆将意味深长的一眼落下,赶忙钻进了浓浓的汴京灯火里-
咚咚咚——
院门外,清脆地敲击声,挑拨起宝念紧张的神经。
柳愈庚凝视着遗落在门口那捆的青菜,若有所思。他似是掐算好时间有备而来。宝念在门内,举起那把砍柴的刀,小心翼翼问了声:“谁!”
柳愈庚默而无言,又咚咚咚敲了三声后,才不耐烦地应了句:“是我。”
宝念垂下柴刀,他还有脸回来……
宝念并不想给柳愈庚开门,可依太史筝所言,她现在不易在柳愈庚面前表现得太过决绝。她便抬起柴刀,挑开了门栓,换上一副惊恐模样,无助地看着门外的柳愈庚。
柳愈庚亦是扮出急切道:“他们来过了?”
夫妻二人皆在演戏,偏只有他们自己心知肚明。两相对望,是黑与白的较量。
“他们来过……”
“柳二郎,真的是你,你是想怎样?你缘何要去找他们借那些银子,你叫我又如何还得清?难不成……难不成,这就是你急着非要归家的根本原因吗?你,你,你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悲伤的泪,在宝念看到柳愈庚那刻,开始翻涌。事到如今,宝念已是对他放下奢望,她在替自己不值。
伸手用袖口拭去眼角落下的泪,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连宝念自己都分不清。
可在柳愈庚的眼中,却将一切视作她胆怯的证据。
他私以为宝念上了套。
柳愈庚觉得这是个机会,便打算顺势而为,且看柳愈庚在回身小心关门后,来到宝念身边,一改那日势不两立的态度,装出一副言不由衷的模样,温柔接去了宝念手中的柴刀。
宝念攥着刀柄的手,丝毫不想松懈。
但她为了不让柳愈庚察觉出她的恨意,只能强忍着愤怒,将手不甘地松去。
柳愈庚拿过留有她掌心余温的柴刀,狠狠撇去一边,应声说:“对,宝念,是我骗了你。母亲其实无碍,我说要留下处理的事,便是这些事。可这一切都是我的苦衷,我初入官场,人情来往,御史台上下打点,皆需要用钱。我出身寒门,想要为自己寻条出路,有错吗?”
“而我骗你,也只是不想你们娘俩知道太多,无辜受到牵连,便无奈扯了个谎,骗你们回家去避祸。我有错吗?我这都是为了你好,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哪知你我之间,竟连半分信任也无……”
柳愈庚又将责任推卸。
他说着下意识抬眼瞥了瞥宝念的神情,继续乘胜追击道:“不过你放心,欠债的问题,我会自己想办法解决。只是今日他们的本事,你也见着了,想必他们亦是不会善罢甘休。我平日御史台的公务缠身,根本顾及不到你们娘俩,所以这京城实在不是你们的久留之地。”
不是他的错,难不成全是她的错吗?
他还真是诡计多端……
宝念死死盯着眼前的人,柳愈庚说得恐怕差点连他自己都信了。
可尽管早已将他的虚伪看穿,宝念却还是要陪他将这场戏演下去。宝念听出几分破绽,张口将了柳愈庚一军,“可那人说…你是三日前才借的钱啊?柳愈庚,你没说实话。你莫要再骗我……”
柳愈庚微微一怔,宝念瞧得真切,他眼中有一丝狠厉闪过。
辩解的话在心头百转,柳愈庚沉声说:“我…几时骗过你?这…不过是我手里欠的其中一笔账罢了,拆东墙补西墙,实非我愿。你竟还说……我骗你?宝念你可知,我在汴京的这些年,过得什么样的日子?”
“繁华富丽,锦绣堂皇,都是属于他们的,我拼了命的努力,甚至熬不出一个结果来。你我夫妻多年,你扪心自问地想想,你可曾关心过我?你可问过,我都是怎么生活?”
“你就只知道埋头围着你的锅台转,外头的什么,你都看不见。”
笑话,她围着锅台转都是为了谁?
柳愈庚的话半假半真,他总喜欢这样反问,甚至是质问。一张嘴满是指责。他只会维护自己,却从不推己及人,从未想过半分宝念的委屈。宝念多年一直在替他承担着照顾双亲的义务,为他照顾着那个,与他一样自私自利的柳家。可当被榨干一切之后,他们竟霸占了田地,赶走了她。
瞧瞧,这种时候,惯会咄咄逼人的柳愈庚却沉默了……
宝念忽而一笑,若搁从前听这些话,宝念定觉得是自己错了。可现在,她历经万难从泥潭走出,就不会再被他轻易坠下去。柳愈庚总说她只认钱,可如今看来,那个把钱看得最重的人——是他。
自欺欺人。
院中有把破败的椅子,宝念垂下双眸,缓缓坐在上头。晚风吹乱她鬓角的发,墙角那棵樱桃树,也于前日开花,零星落在她洗到褪色的衣裙。
宝念假意说:“柳二郎,我若走了,你自己真的能搞定这些问题吗?”
柳愈庚立在不远处,与宝念保持着相应的距离。他身上的公服,看上去已经穿了很久,头顶的幞头也染上尘埃。柳愈庚并不愿将这身公服脱去,换上那他早就穿腻了的布衣。
听见眼前人松口,柳愈庚心下暗喜,他觉得自己很聪明。
“自然,你在这儿只会变成他们威胁我的筹码,我整日只剩对你的忧憧,又如何跟他们对抗?宝念,你且放心回家避避,我又不是叫你一直呆在兴仁府,待我将此事解决,我再把你们娘俩从兴仁府接回来。到时候一切安安稳稳。我好好做官,想必日后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
柳愈庚继续编织着谎言,描画着美好的未来。
此事,若不出意外,按着他们计划好的方向发展,这日子大抵也会越来越“好”。
可他心知这些美好里,根本没有她的存在。
宝念抬起头,她的眉目早在岁月的磨砺中,渐渐黯淡,可透过树下照来的月光,还是能依稀看出她曾也是个爱笑的女郎。目不斜视地盯着柳愈庚看,柳愈庚读不出她眼中暗藏的意味。
宝念却像是在与他最后道别,他们从现在起恩断义绝。
她说:“好,柳二郎,即使如此,我听你的。等安排妥了,我就带小宝回兴仁府去。”
目的达成,柳愈庚神色渐渐变换。
长袖之中握紧的拳头,代表着他的野心。宝念被他当做障碍般一脚踢开,他却一脸平静地答:“这便对了,我怎会害你。我一定将此事尽快解决,不叫你为我担心。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到御史台轮值,就不多留。”
宝念闻言没起身,她安然坐在原地,瞧柳愈庚推开吱呀的门板。她以为他要离去,谁成想,他却门前站定,掏出几分虚伪的良善,轻轻地最后一次唤起她的名。
“宝念,归家路远,善自珍重。”
柳愈庚的话里满是决绝。他想,他们应是不会再见了。
宝念没有动容,她一点点将那个令人作呕的面容,关闭在眼眸之中,直至眼前一片漆黑。滚烫的泪,再也没有为他落下来。她想,他们还会再见,只是再见之时,她要骂个痛快-
金梁桥下月儿明,扁担搭在货箱上,摘下斗笠的老翁,百无聊赖坐在靠近河边的石凳上。身后走来牵狗的女郎,在望见那个熟悉的背影后,兴奋地跑上前去。
“措措,快叫外祖——”
太史正疆一转头,瞧见自家的臭丫头站在原地傻笑,白了一眼道:“叫外祖?太史筝,我瞧你什么时候能给爹生个真外孙,叫爹高兴高兴。就说咱家女婿那端端正正的模样,我这外孙指定差不了。”
筝闻言绕过老爹身旁,自觉坐在了石凳上,反驳说:“爹,你可真贪心。才刚有了亲孙子,这就开始想外孙了?”
太史正疆哼了一声,瞧他对儿子一家还是不甚满意。
筝怕说着说着引火上身,赶忙把话题岔了去,“行了,爹,咱俩不说题外话。你叫人去伯府通知我来这儿见你,是有何事?是福源坊那边出什么事了?还有,我都没问,你今儿这是什么打扮?厨子不当了,你这是又……”
“做卖货翁了?”
太史正疆却一脸严肃,转眸翻腾起木箱,默而不答。叫筝不知所以。
且看半晌之后,太史正疆从货箱里掏出了几个油纸包,塞进闺女怀中。筝茫茫然看向被油纸包填满的怀抱,鼻中嗅着焦香味,开口问:“好香啊,爹,这都是些啥?”
“打开瞧瞧。”太史正疆端着水囊示意。
筝满心欢喜地打开油纸包,只听一声声惊叹,连连发出,“白炸鸡!糖饼,广寒糕!”话音落下,太史正疆又打开水囊在闺女鼻子前头晃了晃,筝又复说:“还有橙汤!”
眼瞧闺女馋得两眼放光,老爹颇有成就感地扬声道:“吃吧,吃吧。你这一顿,把爹三天卖货的钱,花了个精光。真是世路艰难哟——不过也是爹自己心甘情愿,趁热别凉了。”
太史正疆微微一笑,他是从苦日子一路打拼苦熬过来的。
自娶妻那日起,他便立誓,绝不叫自己的妻儿过上跟自己儿时般,食不果腹的日子。他做到了,他没食言,可她却没等到。所以,太史正疆便将全部的爱,都给了这双儿女。
筝感念着老爹的好,拿起一块白炸鸡,眯眼笑说:“还是爹对我最好~”
闺女这边吃得起劲,太史正疆那边打开水囊,随时待命。
他凝眸于车水马龙的金梁桥,这才张口说起,“闺女,爹刚从福源坊回来,那丫头叫爹给你带句话,她说什么,柳愈庚动手了,你们也该启程?”
筝闻言看向老爹,白炸鸡的香气,吸引了措措的主意。只瞧小狗立起身子,急切地扒拉着太史筝的裙角,筝却愣然望向老爹。太史正疆转眸瞧见,便一字一句将今晚发生的事,说与太史筝听。
而后语毕,一根被嗦得干干净净的骨头落地,措措终于放过了筝的裙摆,欢快地啃食起来。筝回了头,盯着地上小狗啃骨头,她若有所思了半晌,才跟太史正疆说了句:“爹,今日多亏有你。我替宝念谢谢你,只是我还有一事相求……”
太史正疆听闻,想也没想。他道:“啥事尽管说,跟爹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忠义。只要是能帮到那可怜的娘俩,爹都愿意。”
筝闻言会心一笑,她总算知道这爱“多管闲事”的性子,是随了谁。
“好,既然是为了忠义。那爹咱们明天就把卖货的生意放一放,改行做几天马夫可好?”筝言语玩笑,太史正疆却不明白闺女的意思,“啥意思?你是真打算叫你爹我干遍市井百业啊?”
筝哈哈大笑,她转手拿起一块广寒糕,“我的意思是啊,叫爹你扮做马夫,载着宝念回趟兴仁府。爹武艺高强,有勇有谋。盖世无双,只有爹在我才放心。”
太史正疆:“我?”
筝点点头,环顾四周与太史正疆说起自己的计划,“爹,你到时候领着圆子,你们扮做父女俩,带着宝念,先这样……然后再这样……”
闺女的嘱咐,太史正疆听得用心。他拍着胸脯打保票说:“成,爹记住了。这事爹一定给你办妥当。可我们几个去兴仁府,那你呢?”
筝伸手要过太史正疆手里的水囊,“我?我得呆在伯府,圆子消失几日别人不会起疑,我就跟别人说,她被你叫回家去。可我若消失几日,那就出大问题了。再说了,我留在京城,可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我这件事,才是整件事的核心,此事最后能不能落定,可全看我了。”
筝说得头头是道,太史正疆虽没听明白,却也没多问。这事他听闺女安排便好,太史正疆应了声好,可等他俯身揉了揉小狗的脑袋,却总觉得缺点什么似的。
他问:“女婿呢?”
筝说:“二郎,太学今晚有事,回来晚些。”
老爹没在意,他又问:“圆子呢?”
筝愣了一下,“圆子?”
老爹被她的疑问唤起,他转眸看向闺女。筝却反问他,“我刚来的时候,圆子没跟着吗?”
老爹一头雾水,“除了你跟狗,没别人……”
筝见状开始回想出门时的场景。
二人是一块出门的,然后圆子半路说忘记拿东西,叫她在原地等着。谁知,措措就非要扯着绳子往外走,她便被狗遛着出了门,然后就到了这儿……所以,这会儿圆子还在府里。
坏了!筝拽起措措刚准备起身,浮元子声音却在背后响起,“娘子,我在伯府找了一圈,你怎么不等我啊!”
父女二人循声回眸。
浮元子噘嘴来到二人面前,大馋丫头下意识揽了揽怀中的东西,却被小馋丫头一眼识破,瞧她瞪大眼睛,愤声质问:”娘子,老爷,你们好不像话!你们怎么能在这儿偷吃——”
第124章 大内
这是与老爹分别两日后的早晨, 太史筝赖在崔植筠身上,心绪却跑去了百里之外。她思量着老爹这会儿应是和圆子他们快抵了兴仁府,自己也该有所行动了。
但瞧筝心不在焉从崔植筠身边起身, 却被枕边人一把拽住, 摁在了床铺上。崔植筠在她身前捏了两下。
筝便急呼:“崔二郎,大早起的, 你干嘛——”
“小筝,倒是我该问问, 你在干嘛。”崔植筠没打算就此放手,他伸手撩了筝的头发。再张口时, 多了几分嗔怪, “这几日我被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虽是心甘情愿, 可你未免对我, 也太无情冷淡了些。”
不安分的手,寸寸撩拨。
崔植筠竟是想在太史筝这儿求得垂爱和注意。
筝眼见着他的手掌一路挑进寝衣的下端, 随之而来便是一阵轻微的喘。她知道, 这些时日自己对崔植筠的关心确实少了些, 自家夫君这是恼怪自己。
所以,筝没躲开, 而是抬手抓起了帷幔, 故作妩媚道:“……事出有因,夫君大量, 你且多……担待。”
“今早…随你。”
氛围到了这儿,夫妻两个相望对方的眼睛愈发迷离。
崔植筠一句趴着, 便将人翻转过去。筝迷迷糊糊将脸埋在枕头上,感受着身后人落在背脊的呼吸。直到, 沉闷的低吟,带着二人双双歪倒,筝便抓着崔植筠的手掌,搁在腹前,悄然睡去。
只是再醒来时,温暖着自己的那双手,已经消失不见。
崔植筠去上值了。筝便随手抓起散落在床铺边的寝衣,起身躲去了浴间梳洗。
她还有正事要办-
走出银竹雅堂,路过对面的一小间闲置的空房外,太史筝莫名被里面丢出的石子砸中。筝捂着脑袋刚问了声:“谁啊!”却瞧见那半掩的门后,露出几寸青绿色的衣裙。
筝斗胆上前,可还没等她探头,就被门后的人给一把拽了进去。
什么情况!筝想这光天化日,伯府是进贼了?谁成想,等她一进屋抬起头,竟惊讶地发现是,“春儿?”
筝觉得不可思议,她问:“你怎么在这儿?二叔母放你出来了?”
崔渐春却神色慌张,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跟着,立刻与眼前人长话短说,“堂嫂不是叫我在母亲那获取信任?我便在母亲跟前诚心悔了过,母亲便准着叫我出门,但每日都是派人看管着,不叫我跟人接触。她大抵还是在防着我,不信我,却也不敢得罪我。今日我也是好不容易寻个空当躲在这儿,就是为了跟堂嫂你说上一声,我昨晚路过母亲那屋时发现,柳愈庚那边竟直接送了定贴过来……”
“堂嫂,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崔渐春忧心忡忡,她虽恢复自由,却什么事也做不了。甚是焦急无奈。
谁知,筝闻及此言,竟嗤然一笑道:“如此甚好。”
她心想这柳愈庚与褚芳华还真是狂妄至极。宝念这前脚刚离了汴京,他这后脚就觉得休妻之事万无一失,只等着有人送信回来,他好与二房,与褚家立刻结亲。
呸,真是好不要脸。
筝心下暗骂。可柳愈庚的所作所为,却也因此正中她的下怀。筝要崔渐春获取信任,就是为了叫她时刻盯着褚芳华的动态。这证据不就直接送上门了?
崔渐春却搞不清太史筝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问太史筝,“堂嫂什么意思?您是有主意了?宝念那边怎么样了?没出什么事吧?”
筝摇摇头,宽慰起崔渐春来,“宝念那边一切正常,你莫要担心。你听堂嫂的,你继续在二叔母那边装得若无其事,盯着二叔母的一举一动,等到初六那天想办法把他那定贴拿到手,我会在伯府外头接应你。咱们一块到开封府去讨个说法。这期间,你自当珍重。”
“初六……”
缘何非得是初六?就凭她们真的能阻止母亲,阻止褚家吗?
这一切大抵只有太史筝清楚。
初六,若兴仁府那边再无消息,汴京这边必定起疑。所以这是她们反击的最后期限。无论宝念他们能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按时抵达,她们都得先到开封府鸣鼓再说。
崔渐春惑然无解。
可她却不再问了,一切谜团都会在尘埃落定后解开,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相信太史筝这根拉扯她们向上逃离的藤蔓,她应声说:“好,堂嫂。我记下了。我会小心的。”
筝嗯了一声,回身望向外头巳初的天,与身边人道别:“此地不宜久留,春儿,咱们就此别过。在去开封府前,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办——只有这事办了,咱们才能安全。”
崔渐春下意识问:“堂嫂要去哪?”
筝答曰:“我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摘玉阁的桌案前,六司递来的折子堆成了山。
司寇珏披着单薄的外衫,从天明下床开始,一直坐到现在。春寒料峭,风吹珠帘,引得司寇珏轻咳几声。惊起宫人抬眸相望,人人皆是惆怅。
他们挂念着淑仪娘子这风寒怎么还未好?这么熬下去又怎么能好得了?
思量间,金典簿那头领着几个内侍进了屋,瞧她刚跨过门就斥责起宫人来,“门怎能这般大开着?娘子风寒未愈,这若是吃风再次受凉,你们谁能担得起这罪责?”
金典簿话音未落。
司寇珏暗哑嗓音,便从里头传出。她拢了拢外衫,“是我嫌闷,叫她们将门打开的。”
金典簿回眸看了司寇珏一眼,转头低声示意身边人将门关上。
金典簿来到桌边,看着被堆积折子遮掩下的司寇珏,满是心疼。她端起内侍手中的药碗,向前递去,嘴还念叨个没完,“娘子这是又起了个大早?您说这些折子整日就是那些个琐碎事,做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哪里有您的身子重要?您既然起来了,怎的不唤我们来给您梳妆?披个外衫坐在这儿,也不怕着凉。我的好娘子,您何时能顾及自己多些呢?”
司寇珏却将目光绕开金典簿手中的药碗,转眸盯上内侍者托盘上层层堆积的拜帖。
她问:“这都是今儿要进宫面见的帖?”
金典簿回头扫了一眼说是,可她却并未打算叫人将拜帖递上。金典簿劝说道:“娘子,您都这样了,这些官眷的觐见,今日便免了吧。好好休养,才是正事。”
司寇珏却犯倔,日常查看拜帖,似乎成了她的一种习惯。她似在等待着什么,所以每一张拜帖,她都不愿错过,“宝寺,把药放下凉一凉吧,我先看看拜帖。”
仆拧不过主。
金典簿言尽于此,便叹了口气,无奈将药碗搁在一旁,跟着抬手端起拜帖,金典簿最后说:“臣再说一句,您千万别忘了今日医官院会派人过来给您诊治,您切莫再像前日那样,忙到将人晾了半晌。”
“我知晓,快拿来。”司寇珏伸出手,讨要起拜帖。
金典簿便将拜帖奉上。
待到一张张写满陌生名姓的拜帖之中,忽然出现了那个叫司寇珏牵挂在心的熟悉名姓,她便当即沉下声念了句:“这丫头,终于舍得来见我了……”
殿中浅淡的香,于炉中点燃。香绕金顶,摘玉阁的精致全在梁上壁间,那精雕细琢的每一笔。金典簿方摒退一众侍者回眸,就在司寇珏的眼中望见了久违的希望与欢喜。
她没做声。
司寇珏却忽而与之说:“宝寺,去唤人。替我梳妆。”-
巳初,自承天门向东过宣佑门,往大内去。
太史筝一路畅通无阻,应是全仰仗了司寇珏的吩咐。行路远去,脚下生风,筝遥遥相望宫阙万千,一如当年模样。不同的只是,如今独坐高殿的人,与坤宁殿的寂静如霜。
而她,也早已脱去稚气,离开这里好多年。
沿着冗长的甬道,朝摘玉阁的方向走,太史筝途中偶然遇见了位资历不浅的宫人,竟认出了她来。宫人先是迟疑地对望,而后又上了前,轻轻唤起那声:“小殿下,您是小殿下——”
一句话将时光拉回十年光景,筝就好似走在从资善堂放学,归去坤宁殿的路上。
大抵又是停停走走,被圣人派来寻找的宫人,抓个正着。
筝眯眼笑起,尽管她压根不记得眼前人,是哪年哪月在哪宫供奉的侍者,但她还是如从前一样,亲切地应下了她的呼唤,“时隔多年,没想到这大内,还能有人认得出我。多谢嬷嬷。”
宫人亦是笑起,她说自己怎么能忘得掉,圣人宫里的那个小女郎。
旧时人的碰面,当是有很多话可以寒暄,但太史筝实在是有要事在身,她想见的人,怕也已是翘首以盼。她不能再多留,便在宫墙下头,跟人作别。
宫人与之挥手。
从先帝的寿宁年里和太史筝擦肩,走回了如今的元梁。二人各自奔赴,亦是不知,此生还会不会再见……-
后来,摘玉阁外碰上金典簿,筝心里的欢愉便再难自抑。
她笑着刚唤了声:“金典簿。”
便在瞧见金典簿身后露出的那张雍容华贵的脸时,忽而站定了脚步。
筝想过千万种重逢,可当重逢降临那刻,她却望而却步。还是记忆中那张熟悉的脸,还是一样温柔的注目。繁杂的宫服,沉重的珠钗,压不住司寇珏的端方。
筝的思念化作泪水翻涌,她站在不远处凝望,暗自于心下念了声……
大姐儿。
司寇珏似是读出了她的彷徨,便在院门下招手示意,“小筝,快来。”
于是乎,随着这声小筝落地,筝疾步奔去,奔向了她想念良久,却不敢轻易打扰的人。站在司寇珏面前,筝很想像从前一样灿烂地唤一声大姐儿,却在尊卑礼制面前,克制住了自己。
她拱手问礼,“臣妇见过淑仪娘子。”
司寇珏却嗤然冷笑,她抓起太史筝将要拜下的手臂说:“太史筝,你也要这般对我吗?不许拜。”
筝愣在原地,她仿若从司寇珏身上看到了当年圣人的影子。
回手反握上司寇珏,筝也不再学做他们一般,毕恭毕敬。她终是露出笑容,像从前一样,缠去司寇珏身边,“好的,珏姐姐。小筝,遵命~”
司寇珏直说:“你啊你啊,真是一点没变。”
二人挽手进了阁中,筝一进屋就闻到股熏香也盖不住的药味。筝问:“这屋里怎么有股子药味?珏姐姐,您病了吗?”
金典簿跟在后头,刚想出声接茬。就被司寇珏寻了个理由打发出去,“宝寺,你领着人出去吧,我与小筝叙旧。不愿有人打扰,有什么事,我自会叫你。”
淑仪吩咐,金典簿也不好多言,她回眸看了眼搁在众多折子边上,已经发凉的汤药,垂眸离去。
这药啊……
今日大抵也难入她的口里。
人都走了。司寇珏带着太史筝到坐榻边坐下。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史筝的到来,叫司寇珏心中欢喜。此刻的她,面色瞧上去要比早起那会儿好上不少。
她笑着拍了拍太史筝的手背,“都是些小毛病,你不必挂心。小筝,一别数年,你如今可还安好?伯府的日子,可还好过?崔家二郎呢?对你可还贴心?”
筝当是很久未曾与她见面了,但陌生的感觉很快就被,往日的温情驱散。
筝黏在司寇珏身边,应声说:“珏姐姐,莫要挂怀。我一切都好,如今嫁的郎君,我很是喜欢。所以,事事如意得很呢——反倒是珏姐姐你,瞧着这整日宫务缠身,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好,我会的。”
司寇珏从太史筝的话语与眉目里,看得出她如今过得安稳幸福,便也心安。可寒暄的话说完,司寇珏能猜不出太史筝心中所想?
她此番前来,定时有事相求。
司寇珏与太史筝之间无需遮掩,她便沉声相问:“这么多年,都能忍着不来见我一面。偏这个时候递帖子进宫,小筝说吧,找我到底有何事?可不管有什么事,切与我说。珏姐姐会像从前一样,为你撑腰。”
这么多年,司寇珏从未恼怪过太史筝。
她一直都明白她为什么不来,她知道太史筝是为了自己,故意躲着齐鲤元。她怕他总对从前念念不忘。
筝觉得不见便可不念。
可筝却不知,司寇珏却从未在意过这些。于她而言,成为后妃,无关情爱,她不在乎帝王是不是将她垂怜。司寇珏想做的只是竭尽所能,辅佐天子,让元梁长治久安。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权势在握。所以这皇后,她不得不争。
筝坐起身,莞尔一笑。
她这一程虽然自出生起失去母亲,但却收获了更多的善意。圣人如是,司寇珏如是,太史正疆如是,崔植筠如是,齐佳觅他们如是,崔家长房的每个人亦如是。
她觉得自己万分幸运,所以在碰上宝念与崔渐春的孤立无援,她才想要将这些善念传递下去。
筝垂下双眸,跟司寇珏张了口:“何事都瞒不了珏姐姐你。我也确实有事相求,且这件事,事关褚家,我想选后在即,这件事需说予你听,让珏姐姐替我拿拿主意。但在此之前,我想先与你讲个故事听。”
“褚家……”司寇珏表情严肃起来。
科举之后,褚家拉拢了不少新榜进士,并且趁机大肆宣扬太后本是平民出身,故更能理解寒门学子的艰辛。便是靠着这样的形象,褚家在朝中与汴京城获得了不少好感。
反倒有压过司寇家这种世家大族的势头,可司寇家的根基岂是这么容易就能动摇?更何况,司寇珏是决不允许,褚琦玉那种蠢货拿了那执掌中宫的大权。但若能有丝毫关于褚家的风吹草动,司寇珏定是愿闻其详。
太史筝便也是知道了这一点,才选择进宫,好给她们加上一道对抗褚家的保险。
司寇珏斟起桌案上的水盏,应了太史筝的话。
“好,你且说来听听。”
司寇珏吐了口,筝便与她说起了宝念来京时的事,由此慢慢展开,直到如今柳愈庚背信弃义后的休妻再娶。筝要的便是司寇珏同情起宝念的困境,司寇珏亦是在她语毕后,陷入沉默。
咒骂柳愈庚的话,想必眼前人已经说了太多。
司寇珏眼下只考虑如何利用这件事,对付褚家。既是他们用虚假的形象去赢得好感,那就用真相,去戳穿他们虚伪的面具。失掉民心的褚家,将不会再有资格与他们对抗。
司寇珏了解太史筝,没有计划,没有目的。她是断不会贸然到她面前开口的。
这丫头鬼机灵着呢……
“小筝,你今日能到这儿来,想必已经有了想法。直说吧,你是怎么打算的?”司寇珏出言。筝不假思索地说出心中的答案,“我打算叫官家坐镇开封府,亲自审理此事。能直面对抗褚家的,不受丝毫影响的,也只有官家。”
“那小筝你,合该直接寻官家去。”司寇珏戏言。筝微微一笑,“珏姐姐,你我都明白。相识多年,官家其实一直最听的,都是你的话。”
司寇珏心照不宣,她嘴角的笑默默扬起,“好,这事我应你。只是,我有个条件——”
筝惑然,“什么条件?”
司寇珏莞尔答曰:“事成之后,多到宫里走动,我想常常见你。若是将来跟崔二郎有了孩子,也要常带来给我看看。”
“嗯!”
这条件好说,筝心甘情愿,想也没想地应下。
只是谁知,筝还闹腾着往司寇珏身边靠,窗外却忽而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你们怎么都在外头伺候着?爱妃今日的汤药饮了吗?精神瞧着可好些?医官们都来看了吗?怎么说?”
爱妃?这么亲密!称呼什么时候改的?
筝好奇的脑袋瞬间向外探去,只瞧窗外齐鲤元一连串的逼问,问得宫人心焦。他见宫人吞吞吐吐,索性拂袖一挥,推了门直接往里去。且看齐鲤元压根不等金典簿提醒,便嚷嚷着进了屋,“爱妃,爱妃,你在吗?”
齐鲤元喊得这般亲密,筝在里屋“不怀好意”盯着司寇珏,“你俩?”
司寇珏却一脸无情相,无动于衷。
她忆起前些时候,自己是勾搭着齐鲤元荒唐了一夜,可那不过是为了完成司寇家给自己的任务罢了。谁知道,自那天之后,齐鲤元就宛若黏上她一般,无事便往她这摘玉阁跑。
弄得司寇珏后悔至极。
那头齐鲤元走进里屋,前一秒还摆出一副爱妃长,爱妃短的样子。后一秒瞧见太史筝,立刻就装作正经地轻咳两声,“爱……咳咳,嘉淑仪,筝怎么也在——”
筝赶忙起身行礼,“臣妇拜见官家。”
齐鲤元在司寇珏面前,偷瞄了太史筝一眼,不敢表现得太过亲昵,“免礼免礼。筝,你也是听说她病了?过来看看?”
筝转眸看向司寇珏,司寇珏微微摇头,没有多言。筝便答曰:“是,臣妇就是来看看淑仪娘子,正巧看完了,官家来了。臣妇便不多叨扰,也该走了。”
说话间,齐鲤元默默坐去司寇珏身边,他细心察觉到掩在折子中间的汤药。只瞧齐鲤元一边摸着汤药,一边心不在焉地听太史筝说话,一边又跟司寇珏低声说:“这药你怎么一点没用?都凉了,且得叫人来热热、我得看着你喝。不若这病,到什么时候才能好!”
筝见状一脸欣慰地傻笑,她实在是没想到,齐鲤元有朝一日能被人这般拿捏着。
司寇珏却没接齐鲤元的话,她往旁边的空荡处躲了躲,同太史筝说:“小筝,既是如此,今天这状况,我也不多留你。答应你的事,我会办妥,你归家的路上慢些行。”
筝应声说:“好。”
齐鲤元这会儿竟还在对司寇珏未曾用药的事,耿耿于怀。司寇珏忍不住抬手拱了拱身边人,但闻她用着似是命令的语气说道:“官家,我身子不便,你去替我送送小筝。”
“啊…啊?”
齐鲤元半晌一直躲着太史筝的目光,生怕叫司寇珏为难。
等他反应过来,受了司寇珏的吩咐,他竟乖乖起身,应了声:“好,那我去送送筝,只是在我回来前,你务必把药喝完——”
第125章 逃脱
从后苑出来, 二人无言路过景福殿。
太史筝远远望向坤宁殿的飞檐翘角,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齐鲤元亦是陪他立在原地。
他忽而想起很多从前,想起那个面若桃花的女郎, 拎着精美纸鸢, 翩翩路过他的殿前。可再回首,那年的逍遥肆意不再, 剩下的也就只有迢迢追忆。
齐鲤元在风中开口:“我原以为,你会像从前一样回到这里。”
筝听得出他话中意味, 却目不转睛盯着坤宁殿的方向,未有一刻的偏移。
筝问齐鲤元, “官家, 究竟是喜欢我,还是怀念, 以及想要留住那段从前……只有官家自己心里清楚。可既是命运使然, 叫咱们一路颠簸,走到了这儿, 就不该再回头看。能配得上这里, 将这里好好传承下去的人, 只有大姐儿,官家比我更心知肚明不是吗?”
齐鲤元沉默着望向身边那曾心心念念的女郎, 他忽而在太史筝的问话里, 找到了一直苦求的答案。他一直将自己困在从前,想把太史筝也一起留在身边。
可生命的长河奔流不息, 总要拿得起,也放得下。只是太史筝拿起了, 齐鲤元却没放下。
筝回身望向身边那九五之尊的人,沉声说:“官家, 江山交给你了,黎民交给你了,珏姐姐交给你了,天下的道义交给你了。别叫圣人和先帝失望。我们呢,也都会越来越好。”
筝的话诚恳且充满希望,他们也早该解开多年的纠缠,跨过彼此的那道坎。
毕竟啊——
筝现在满心满眼,都被个叫崔植筠的人填满。
齐鲤元亦是有了新的陪伴。
对上太史筝明媚的目光,齐鲤元的笑里带着释然,他道是:“我明白了。筝,你要幸福。”
筝蓦然笑起,轻轻应了声:“十哥,你也是。”-
初六日,还是一样让人难忘的阴雨天。
崔渐春的一举一动依旧在褚芳华的监视之下,按照约定的日期,她今日便得拿着柳愈庚再娶的证据,到开封府去状告。可崔渐春前几日,虽是摸清了褚芳华存放定帖的匣子在哪,可她却难摆脱女使的看管。着实叫人两难。
猛然推开房门,褚芳华派来的女使大抵是去上东司,这会儿子不在。独剩下崔渐春的贴身女使盈儿,候在门外。盈儿见主家出来,张口唤了声:“小娘子。”
崔渐春却厉目瞪着自己的贴身女使,一言不发。
盈儿见状缩了缩脖子,毕竟那日是她出卖主家在先,如今见着崔渐春,她是理亏得紧。谁知,崔渐春却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在我身边这些年,我可曾亏待过你?”
盈儿抬起头,“没有没有,小娘子心地善良,从不苛待使人。又怎会亏待于奴?”
崔渐春闻言冷哼一声,“那你便在母亲面前出卖于我?”
“小娘子我……”盈儿惶恐,可她就是个小小女使,里外都得罪不起,又能有什么法子?瞧她立刻跪地求饶,“奴婢知错,奴婢知错,都是奴婢一时鬼迷心窍,还请小娘子饶恕奴婢。”
崔渐春瞧盈儿这边似是有可乘之机,转眸便问:“跟你一块值守的那个呢?”
盈儿垂着眸,话接得磕磕巴巴,她伸手指向院子外头。
“在在,她在院子外边上东司。”
崔渐春闻言疾步走向院中,在梨树下拾起一段,女使还未来得及洒扫的枯枝,怒气冲冲欲向外走去,只瞧崔渐春在离开前最后看了盈儿一眼,她高声说:“盈儿,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就当是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不要去找母亲告密,至于其他,全凭良心。我想你将来也不愿伺候一位人面兽心,忘恩负义的姑爷吧——”
盈儿跪在廊下回眸看,崔渐春手中的枯枝,好似开出了梨花。
她坚定的背影,映在盈儿眼中。相处十数载,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决绝的崔渐春。
崔渐春走了。
她决定放手一搏。
毅然走去院外边专供使人用的东司,挨个叩响了门,直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从中发出,崔渐春便在低声念了句对不住后,将手里的枯枝插在了门外,把里头的人困了起来。
东司内,剧烈地推门瞬间传开,那枯枝摇摇欲坠着。瞧上去甚至不用等到崔渐春离开,里头的人就能将枯枝折断。
时间不容崔渐春犹豫,她茫然转身要逃。
盈儿却举着根平日里敲打被褥的棍子赶来,她眼疾手快地在枯枝断裂之前,将木棍替换在门外。
盈儿用手抵着门,转眸望向崔渐春,“小娘子说得不对,我伺候什么样的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娘子不能嫁给那样的人。这儿就交给我吧,小娘子,快走。”
崔渐春有一瞬间的动容,原来,二房之中,还有人。
着她……
崔渐春沉沉念了声:“盈儿。”
盈儿笑了笑,“我虽然不知道小娘子要做什么,但还请小娘子务必小心。”
现下不是上演主仆情深的时候,崔渐春在盈儿的话音里远走,她一路小心躲藏去了褚芳华的院中。褚芳华每到这个时辰都会被喻悦兰要求着去福寿阁侍奉老太太,崔渐春掐算好时间进了院。
可院中仍有许多做活的使人来去,她便佯装是被褚芳华召来候着,做粗使活计的使人们也并不会起疑。
崔渐春若无其事推开了褚芳华寝屋的门。
这时间,崔宾也已去考功司上值,屋内空空荡荡,崔渐春便循着记忆里褚芳华藏物的地方一通摸索。哪知全然无所收获……崔渐春焦急万分,难不成母亲起了疑?将东西转移到了别处去?
杂乱的心情,理不清的思绪,让崔渐春耳边响起阵阵鸣音。
她不甘心,她需要冷静。
现在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崔渐春努力调整呼吸。
她思索着,褚芳华心虚,定是放在哪里都不安心。褚芳华是生怕这东西被人不经意发现。茫茫然望向窗外,崔渐春看着院中人来人往,她恍惚一瞬生出个念想,这定帖一定是在没有人的地方…没有人的地方……
杏春斋!
如今的兴春斋空荡无人,自从大哥走后,母亲甚至连洒扫的人都免了入内。
崔渐春拿定主意,转头出了寝屋的门。
跟着不听身后使人的追问:“诶,小娘子,您不等大娘子回来了吗?约摸着该回了——”
扬长而去。
杏春斋离褚芳华住的地方不远,崔渐春来时蹑着手脚轻推院门。
院门的吱呀声,惊动着她敏感的神经,崔渐春自门缝向内看,野鸟在屋顶筑巢,蚂蚁在院中打转。崔植林不过离开月余,这里已寂寥成这般模样。
就像这个家…
亦是被褚芳华搞得不成样子。
崔渐春溜进院中,直奔主屋而去,待她望见门上因灰尘沾染而印出的指印。崔渐春更加确定了自己的选择,
她推了门,疯狂的找寻,最后的机会。
崔渐春的呼吸随着找寻的进展,愈发急促,野鸟在屋檐鸣叫,她越来越慌张。她想自己一定得找到定帖,她想自己一定要到顺天门外为夏不愚送行,她不能就此放弃。
她好不容易勇敢了这么一回……
忽然,像是有某种指引。妆台前的掌纹,引得了崔渐春的注意,她恍然靠近,骤然弯腰,终于发现了妆台夹层的秘密。抽出柳愈庚的定帖,憋闷半晌的崔渐春潸然泪下。
可当她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眼眸愈发深邃,瞧她抿去眼角的泪,指尖灰尘沾染上脸颊。
崔渐春豁然一笑,转身离去-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褚芳华自福寿阁归来,听闻使人说了崔渐春的事,顿时生起疑心。褚芳华与丹云相视一眼,二话不说,转头跑着就往院外去。
“天爷,大事不好……”
同一时空的隔墙奔跑,蒙蒙细雨,潮湿着不同的脸颊。
崔渐春提裙踩过泥泞的小道,穿过盛放的花丛,差一个转角就与褚芳华相遇,好在神仙眷顾了她。母女二人,阴差阳错,就此错过。而褚芳华去往的……正是杏春斋的方向。
“春儿,快来。”
府门外,太史筝早就做好准备接应,当崔渐春伸出手臂,筝便一把将人拽上了马车。一气呵成的动作,马车在崔渐春登车的一瞬,向前奔走。
彼时的杏春斋,妆台上齐以君没有带走的粉盒也碎落一地。
褚芳华机关算尽,却输给了自己的轻狂。
“混账,逆女——她竟敢骗我,怪我以为她那榆木脑袋算是想明白了,知道为自己打算,为二房打算。没想到,竟是我太信赖于她,叫她利用于。疯了,全都疯了,她知不知道此番会给我带来多大的灾祸。丹云,快,快去找,就是把这逆女的腿打断,也要把崔渐春给我拖回来。”
丹云得令转身。
褚芳华却又叫住了她,“等等,派人进宫送信,若崔渐春有胆量将事情闹大,叫太后务必将这事给压下去。不用顾忌那丫头分毫。快,快去——”
丹云闻言说是,一刻也不敢停留。
褚芳华却在她推门后,骤然泄气,瘫倒在了妆台之上…这一局胜负未分,可她不知为何却隐隐感觉为时晚矣……-
颠簸的马车,穿梁门而过。
崔渐春紧紧攥着“偷”来的定帖,惊魂未定。她在后怕,她怕若是今日自己没能找到这份定帖该如何?她怕若是今日盈儿不站在自己这边该如何?她怕若是撞上褚芳华……
又该如何?
她不敢想象,因为稍有差池,她的命运将走向不同的结局。
筝察觉出身边人的异样,她缓缓伸手接过那份与本身意义相反的结亲定贴,紧握上崔渐春的手心,沉声说:“春儿,别怕。拿着定帖,出了伯府,咱们就安全了。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他们阻止不了这一切,你要相信,公道站在我们这边。”
崔渐春渐渐被太史筝温暖,她不再畏惧,她问堂嫂,“咱们现在是去开封府吗?”
筝却摇头说:“不,咱们先到太平兴国寺去——”
第126章 王法
开封府的对面有座太平兴国寺, 太平兴国寺的对面是启圣院。自太平兴国寺登上寺中的藏经阁,刚刚好能俯瞰开封府的大门。领着崔渐春登阁而上,雨水顺着屋檐轻轻落下。
太史筝嗅着空气中的香火味, 沉默不语。
崔渐春却扶上阑干, 望着开封府威严的门问:“堂嫂,咱们折腾半天, 缘何到此地来?”
筝凝眸远眺,她的目光始终汇聚在那里。
直到约莫一刻钟后, 望着街角行来的马车,她才沉声道了句:“你看。”
崔渐春闻言顺着太史筝手指的方向望去, 太后身边的内常侍领着一群不明来历的人, 出现在了开封府的不远处,瞧那意味, 他蛰伏不动, 明摆着就是来蹲守,以防崔渐春到开封府闹事。
眼下, 只要崔渐春敢露头, 内常侍便会按照太后的吩咐, 给她些颜色瞧瞧。
崔渐春看着那头的阵势,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她万般震惊道:“母亲这是发现了?她这么快就叫人通禀太后……便是没想着给我活路。堂嫂, 这可如何是好?咱们怎么抵得住褚家, 怎么拧得过太后?若是开封府迫于威压,不敢受理咱们的案子, 咱们岂不是就功亏一篑?如此,还要你为我忧心, 凭白受牵连。我又该如何跟堂兄交代……”
筝想过褚芳华会把事做绝,但没想过她竟会把事做这么绝。好似全天下除了她自己, 除了她的脸面,就没有什么她能放在心头的事。乃至崔渐春。
崔渐春忧心忡忡。
筝却镇定自若地立在原地,她已将万事做全,一切缘生缘灭,皆看造化。
筝举目看向楼燕飞过天空,一往无前向远方飞去。
她说:“春儿,无需自责。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而且在结局未曾到来临前,没有人能庆祝胜利。怕的应该是他们,不是我们。往前他们或许能用褚家和太后的威势,将这件事悄悄压下去,可今朝,是绝不可能了。”
筝眯起眼睛只要司寇珏想做皇后,齐鲤元愿意让司寇珏做皇后,这褚家必逃不过这一难。
筝前几日进宫谋划,就是为了将褚芳华这一军。
她知道,褚太后定会从中作梗。
可听身边人打着哑谜,崔渐春不知太史筝缘何这样有底气。她只问:“那堂嫂,咱们什么时候到开封府鸣鼓去?”
筝却答曰:“再等等,这鼓应是不用咱们来鸣。”-
开封府内,判官和推官立在公堂两旁,瞧他们来去踱步。双双抬眼,又齐齐摇头唉声叹气。
就在半个多时辰前,大内刚下早朝,这府衙刚开门上值,一辆马车便停在了衙门外头,起初没人在意,直到官家从车内探头出来,吓得两个刚出门准备巡街的军巡使,一溜烟跑回衙门,拉着刚到班的判官陆简原出来挡刀。
陆简原在开封府干了八年,哪里见过这场面。
颤颤悠悠把官家迎进衙门,陆简原跟在官家后头,是大气也不敢喘。他暗自推断,这官家是一时兴起,路过瞧瞧?还是说专门过来巡视监督?难不成是御史台的哪个老家伙,参了开封府的折子?可开封府有老王爷坐镇,他们这审案,查案,皆是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懈怠,按理说不该啊……
再说,谁敢胆肥到参老王爷?真是不想活了。
陆简原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转眸瞧着官家直接坐入公堂,陆简原跟推官立在堂下,直等着官家张口训话吩咐。
怎料,齐鲤元一屁股坐上那位子,二话不说就打起了瞌睡。
睡…睡了?
陆简原大为震惊。
齐鲤元昨儿晚上满心欢喜地去了摘玉阁,本想着跟司寇珏套套近乎,吃个晚饭。谁知道,还没等他好言好语说上两句,就被司寇珏监督着批改奏折,熬到了夜半。
可若说来,昨晚上也不是收获全无,起码因为时间太晚,司寇珏瞧他辛苦,应了他留宿。如此,睡上了司寇珏的床,齐鲤元也算是得逞了一半。
视线回归公堂,齐鲤元抵着脑袋打鼾,堂下众人却如热锅上的蚂蚁打转。
“陆判官,陆判官。”
转着转着,衙役打外头奔来,陆简原被他那粗犷的声音吓得赶忙抬手噤声示意。衙役近了前,陆简原扯着那人走出公堂,低声询问:“叫你去邶王府送信,老王爷那边怎么说?”
衙役闻言瞧上去有些为难,他回复说:“王爷他说……今儿的五禽戏还没练,不来。”
“啥?”陆简原两眼一黑,差点没晕倒在公堂外。
这都什么时候了?
老王爷这是要逼死人呐——
“去去去,要你们有什么用。”抬手赶走衙役,陆简原心如死灰地走回公堂,他望着堂上官家昏昏欲睡,不知意欲何为。齐鲤元却忽然咚的一下,不小心将脑袋磕在了案桌上。
这可吓得在场之人,为之一震。
齐鲤元倒是就此清醒过来,瞧他摇摇脑袋,望着一片死寂的公堂,片刻之后开口相问:“衙门平日都这么太平吗?”
陆简原惶恐。齐鲤元其实就是随口一问,偏他开始妄自揣度起圣意。
陆简原赶忙顺着官家的话,拍起了马屁,“回圣上的话,元梁太平,汴京便太平,汴京太平,咱们这首府衙门就太平。这全是依仗有圣上这样的明君护佑,如此,这想做祸事,乱事的人啊,自然就不敢为非作歹了。啊哈哈哈……”
陆简原对自己的答复甚至自满,他一个眼神扔过去,其余的人就跟着附和起来。
只是谁成想,几人的尬笑声未落,门外就骤然响起击鼓鸣冤之音,伴随着鼓声传来的,还有一个妇人在高亢喊冤:“民妇状告御史台台院侍御史,新榜进士柳愈庚,背信弃义,罔顾王法,勾结褚家,意图停妻再娶——请首府衙门的各位老爷,替民妇做主伸冤。”
彼时,公堂之下,鸦雀无声。
这打脸来得着实太快,阵阵鼓声敲的陆简原是心惊胆颤。
齐鲤元瞧着他那尴尬的神情,忍不住发笑,他故意追问:“陆卿,你与朕说说,这外头是什么动静?”
陆简原硬着头皮应声道:“回圣上的话,是有人鸣冤击鼓……”
齐鲤元冷哼一声,执起惊堂木观摩起来,“哦,原来陆卿知道——知道还不快去把人给朕叫进来?朕今日闲来无事,正好也体验体验做这一日的判官。”
啥?官家要做判官?
那官家做判官,他做什么官?
完喽。
他自是没官可做喽……
陆简原闻言愣在原地,齐鲤元见状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快去——”
堂下之人如惊弓之鸟,惶然四散-
鸣冤鼓惊起的不止是府衙内,明镜高悬的判官,还有藏经阁之上虔诚的人。宝念来了,看来兴仁府事成,筝也可安下心来。万事俱备,只待将作恶之人定罪。
崔渐春讶然远眺去开封府门外那映在眼中的单薄背影,“堂嫂,是宝念——”
崔渐春喜出望外,可短暂的欣喜,压不住她的忧愁。
她转眸注意去不远处褚家那群,听见宝念鸣冤词后,蠢蠢欲动的鬼,复言:“太后的人会不会对宝念不利,堂嫂可有对策?不若,叫我去阻止一二。”
筝理解崔渐春的急切,她耐心地解答道:“今朝有神仙庇佑,他们不敢胡作非为。”
说话间,开封府的大门大开。
陆简原于门内睥睨去外头的妇人,高声说:“何人在此鸣冤?”
宝念瞧见从内走出的官爷,瞬间跪地复述起方才的话来。陆简原闻言两眼一眯,皱起眉头,察觉事态当真不简单。御史台,褚家,我哩个乖乖,这可是个大案!
此事非同小可,今日若非官家前来,这棘手的状告,老王爷不在,他们还真不敢乱接。
陆简原暗自庆幸,神仙保佑,殊不知内常侍那边正在悄然靠近。好在陆简原废话不多,瞧他转头就说:“你这妇人惯会选时候,今日正巧圣上在此。圣上铁面无私,定是还你一个公道,你且跟我进来面圣吧——”
“官家怎会在这儿?”
此话一出,内常侍那堆人不再敢贸然行进,他按人停在半路,回头吩咐:“这事难办了,快,快,你们快回宫通禀太后。”
衙门外头,宝念听闻圣上二字,亦是不敢置信。
可她还是赶忙起身,按照太史筝预想好的那样,随着陆简原进了开封府。
如此一来,这原先开封府的状告,倒告成了御状,料褚芳华和褚氏那两个人精,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事闹到这里竟逐渐演变成了,她们和司寇家,和官家的较量-
藏经阁上,太史筝依旧沉着气按兵不动。
经过几番起落,崔渐春总算从身边人的运筹帷幄间,获得几许安心。她也不再彷徨,安静地等候着,属于她的时机。
彼时,有人登楼而上,引得崔渐春的警惕。
直到,看见那张似曾相识的笑脸,崔渐春才松了口气,她轻轻拍了拍太史筝说:“堂嫂,有人来了。”
筝回眸望去,浮元子累得气喘吁吁,朝这边挥手,“娘子,我回来了——”
筝也轻轻地唤了声:“圆子。”
浮元子一路小跑,来到太史筝身边,一把便抱住了她。只瞧她一边抱着太史筝,一边哭天抹泪地哀嚎道:“娘子,圆子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浮元子这话可把太史筝吓得一愣。
她赶忙拢起浮元子的肩,急切道:“圆子,怎么回事?是褚家派人追杀?还是说兴仁府那边的衙门,对你们用了刑?快叫我瞧瞧伤着哪了?还有怎么就你一个人?爹呢?你先别哭,你说话啊!可急死我了——”
浮元子一听这话,顿时止住眼泪,懵头懵脑地看向太史筝。
太史筝也不明所以地看她。
浮元子憨憨地答:“啊?那倒不至于,褚家那头确实派了人偷跟着,但不是去追杀。再说,兴仁府那边还敢对我们用刑?若不是我拦着,老爷都快把他那衙门都给砸了……”
“那你这动静是为何故?”筝更加疑惑起来。
哪知,浮元子又恢复了方才那哭哭啼啼的模样,抱怨道:“娘子,我要控告!老爷他根本就不会驾马车!他只会骑马!但他一点也不听劝,你都不知我这一路,有多心惊胆颤,五脏六腑都快拧成一团了……我这辈子,再也不坐老爷驾的马车了。真是太吓人了——”
“老爷他自己都因为回来的路上被马抻到了腰,跑保和坊看病去了。”
“……”
筝无言沉默,原就为这?
要不说把事情交给家里这两奇葩办,她是一百个不放心。
崔渐春却被浮元子的滑稽相逗笑,紧张已久的心绪,在此间得到纾解。浮元子又抱着筝叫屈,筝捏了捏她的脸蛋相问:“圆子,先说正事,东西可有顺利拿到?你们可有照我吩咐地办?”
浮元子点点头,如实说起,“拿到了。我和老爷按照娘子的吩咐,护送宝念娘子到了兴仁府后,就假装分道扬镳。我们本想着那边好歹第二天才会动手,谁想到,我跟老爷刚在街口买了两碗馄饨坐下,那边居然急不可耐地捉了宝念就往衙门去,真是太胡作非为了!我跟老爷是馄饨也不吃了,撂下银子,就往衙门奔。”
“你说这去得早,不去去的巧,那边刚打点好衙门,准备逼着宝念在签有柳愈庚名字的休书上画押,老爷抄着家伙就闯了进去。那人见势头不妙,竟还想销毁休书,叫我们‘死无对证’。”
“老爷便大闹公堂,将人擒住,把休书完好无损的抢了过来。就兴仁府那衙门里的狗官,还想治咱们老爷的罪,结果咱们老爷一亮腰牌——那狗官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直叫老爷高抬贵手呢!”
“现在想想,老爷真是宝刀不老,威风不减呐!”
浮元子描述地绘声绘色,简直比那桑家瓦子里那说书的还要精彩。
筝搞清楚来龙去脉,开口追问:“你们说捉到了人?那人呢?”
浮元子答曰:“老爷觉得我们带着他和宝念一起不方便,便在兴仁府找了个镖局,请了两个镖师,把人给押回来。人在兴国寺外头呢,娘子要见见?”
筝摇摇头,“不必了,一会儿直接送人进去面圣。”
“面圣?”
“面圣!”
话音落去,浮元子与崔渐春,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崔渐春恍然,难不成这就是她那日说要见的人?-
首府衙门的惊堂木,就是响亮。
陆简原那边带着状告之人觐见,宝念跪在堂前叩拜,齐鲤元见状落木拍案,大呼:“堂下何人?”
宝念应声道:“民妇兴仁府人士,名唤宝念。”
齐鲤元当起判官来有板有眼,“你这妇人,要告何状——”
来来回回宝念已将状词念了三遍,可面对起圣上这一遍,她是格外认真。齐鲤元虽已知全貌,却还是需做做样子,不偏不倚地审审案子,“哦?你要状告侍御史柳愈庚。那你可知诬告朝廷命官,该当何罪?你可要想清楚了?”
“民妇不是诬告,民妇有证据证实柳愈庚停妻再娶。”宝念声势铿锵,于开封府的匾额上萦绕。
她掏出那封吸食她血肉的休书,双手奉上。
齐鲤元展开休书沉默了半晌,陆简原此时正把掌管户婚之讼的司录参军请了过来。
秦参军上前面圣后,转眸便按照规矩,同宝念询问起,“当事妇人,你且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说予圣上,圣上自当为你做主。但你记住,切不可有半分虚言,不若杖刑处置。”
恩威并施。
秦参军说过这些话,转头退下。
今日是官家的主场,他万不可僭越分毫。
堂下,还是那些辗转来去的经历,从贫瘠的故乡,到繁华的汴京。从贫苦的日子,到富贵的人生。在外人看来全是荒唐一场,可当这些话第一次从宝念口中道出,只见她眼中全是对一个男人的绝望,却不见她愿为委曲求全弯下脊梁。
宝念字字句句诉说着柳愈庚的罪恶,就见惯看管许多恩怨离散的秦参军,也为之扼腕。
世间无恩无义者,当被口诛笔伐。
太史筝与崔渐春站在风雨欲来的藏经阁之上,听不见开封府中的状告,却目光坚定地望向那座巍峨的府衙,她们就仿若站在宝念身后般,于无形间,与她共同战到最后一刻。
且看,且听。
那方惊堂木在帝王的盛怒中,毅然落下。
齐鲤元愤声急呼道:“岂有此理。于而,速派人去御史台,把那忘恩负义的柳愈庚给朕捉来——朕要看看,这天子脚下的汴京城,还有没有王法!”
第127章 审判
与宝念相识数载, 柳愈庚怎么也不会猜到,有朝一日,那个自出生起就未曾离开过家乡的女郎, 会勇敢到, 不远万里来到汴京,冲破原有闭塞的思想, 斗胆敲响开封府的鸣冤鼓,将他状告-
白日的御史台, 光线昏昏。
众人默不作声,一切按部就班, 却被前来拿人的衙役打破了原本的秩序。
他们径直走到柳愈庚面前。
“柳御史, 圣上有请,跟我们开封府走一趟吧。”
开封府?开封府!
字字入耳, 四起的流言, 瞬间在柳愈庚的身后炸开,蜚语戳弄着他的背脊。
他就此陷入沉默, 因为他根本无力为自己辩驳。柳愈庚本以为会走上的锦绣之路, 却在一夕之间崩裂, 他很愤怒,却不敢声张。
柳愈庚狠狠撞开椅子, 以此来表达他的不满。
昂首走过同僚诧异目光, 柳愈庚仍不肯认输。他来到御史台外,最后一次回首望去被阴云遮蔽的天光, 只见他那绯红色的公服上,蒙了层厚厚的一层俗尘。柳愈庚该怨恨吗?
应是他亲手毁掉了自己这么多年的梦想……-
公堂上对峙,
夫妻陌路,劳燕分飞。
宝念垂着头, 不去看柳愈庚那将要把她撕碎的目光,齐鲤元义愤填膺扔下那封他亲笔签下的休书,质问道:“柳愈庚,这可是你做的好事?”
柳愈庚伸手拾起地上的休书,皱眉无言。
他压根没想到宝念这一介村妇,竟能躲过褚家的压制,从兴仁府那边将这休书拿到手,难不成有神仙相助?往前还真是自己小瞧她了,可柳愈庚自是有应对的说辞。
且看,柳愈庚拱手直言:“回圣上的话,这休书确实是臣所签,但那停妻再娶的罪名,臣不会认。圣上可知这妇在臣本家时,便是因不顺父母兄长,被赶出了门,这才哭着闹着上京寻我。臣念她生育我儿有功,不予追究计较,谁知她愈发的不知收敛,常常与臣对抗,违逆夫命。所以臣休妻,也是无奈之举。”
颠倒黑白的话,张口就来,他竟连圣上都敢骗。
只是…柳愈庚的话,也不全是作假。
柳家大哥那时将宝念扫地出门,便是用了这样卑劣的借口。如今他不念她的苦劳,也就罢了,竟也与他们一样,将这欲加之罪,扣在了她头上。
宝念凭白被人破了这一身脏水,岂能再忍?
瞧她一改常态,愤愤不平伸着手指咒骂起,“柳愈庚,你胡扯!往前穷困潦倒的时候,是谁一口一口粮食给你省着盘缠?如今你飞黄腾达了,就嫌我碍着你了?一群白眼狼——你们这一家子,没一个好东西。尤是你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腌臜货,最叫人恶心!”
宝念骂出了所有不甘,可她却因此上了柳愈庚的套。
柳愈庚见宝念起了急,赶忙装作一副无辜状,驳斥道:“泼妇,口无遮拦,不可理喻。圣上面前,叫你这般造次?圣上,您可得见这妇的德行——”
“无礼失德,丢人!”
“这妇惯会伪装出一副软弱无能的模样,其实,都是迷惑在座诸位的假象。”
齐鲤元瞧着堂下曾经结发夫妻,闹成今朝这般,只觉唏嘘。
还有,对柳愈庚的鄙夷。
齐鲤元觉得他这圣贤之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这事若叫不知情的人,炸一听,还真是这妇失德,该休!但是,自昨晚在床上听司寇珏与他娓娓道来之后,齐鲤元可不会信柳愈庚的邪。
宝念再想开口说些什么。
秦参军却制止说:“当事妇人,公堂重地,还望你注意言辞情绪。不可意气用事,你说你状告柳愈庚停妻再娶,那你可有能证明柳愈庚意欲停妻再娶的证据?”
宝念顿而无言,秦参军不偏不倚,他又威严注视向柳愈庚,“被告柳愈庚,你说你要休妻。那你可知,如今按照你们之间的这种状况,有三不去,而出之者,杖一百。这一百杖,你可认?”
柳愈庚闻之一惊,
他算来算去,倒是忘记了还有这一条。
此刻,柳愈庚的脑子开始疯狂转动,他已经做出打算,要将褚芳华拖下水。
谁知,在开封府外的鸣冤鼓,又在此时响起。
陆简原挑起眉,这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可算知道邶王那老狐狸,为什么不来,原就是不想趟这趟浑水。陆简原正想着,再回过神,竟发现齐鲤元将目光传来,便赶忙拱手。
“臣这就出去看看,出去看看。”-
府衙门外,崔渐春高呼着,“臣女有柳愈庚停妻再娶的证据,要呈予圣上明断——”弄得陆简原摸不着头脑,他心道:这伯府二房的小娘子,又来凑什么热闹?
谁料,陆简原刚刚抬手想要去接崔渐春手里的帖子,褚芳华便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冲赶上来,顾不得体统,推翻了陆简原就要去抢他手里的帖子。吓得陆简原倒在一旁,扶了扶歪掉的幞头,大呼道:“谁,谁,谁这么大胆子,在开封府外头,公然顶撞朝廷命官——”
待到陆简原定睛一看,怎么又是她?
几年前分家的案子,闹得那么大,他们平康伯府还有完没完了?怎么全汴京,就他家事多?
崔渐春眼疾手快,含泪夺回帖子,“母亲,您缘何如此执迷不悟?”
可褚芳华已然慌不择路,她再听不进崔渐春的任何劝阻,她只一心盯着又被其夺走的证据,想要将帖子销毁殆尽,“逆女,把东西给我,你若是真将这东西呈上去,我们全都完了。到底是谁执迷不悟——”
崔渐春抿唇摇头,连连向后退去。不肯退让。
褚芳华恼羞成怒,母女俩为着不同的想法,扭打在了开封府外。陆简原连忙起身想要阻止,那定贴却直接飞出了二人手中,落在了远处来人的脚边。
筝垂眸捡起地上掉落的定贴,蓦地看向褚芳华说:“二叔母,既然来了,就一块进去吧。也免得官家再到伯府去请人,惊扰老太太。”
褚芳华抬起头瞧见太史筝拿着定帖,目光狠绝站在自己面前,瞬间大骂:“太史筝,你疯了?”
筝没应声,瞧她抬脚来到陆简原面前,将证据递给他。
“劳烦陆判官。”
陆简原闻言瞥了门外那不知规矩的莽撞妇人,接过了太史筝手中之物。筝见状回眸望去崔渐春,“春儿,去吧。不要怕,公道自在人心,咱们一定是胜利的那方。别让圣上久等。”
崔渐春点点头,二话不说随着陆简原进了开封府。
褚芳华贼心不死,更是高呼:“崔渐春,你不准去——”却被筝拦在了门外,“二叔母,天子在上,王法在上,您难道还想欺君不成?看来,疯的人不是我,是另有其人。你在做这件事之前,就该料想到会有事情败露的一天,你贪婪的东西,是你不该得到的东西,所以它终将把你推向深渊。春儿,这是在救你。”
褚芳华怒不可遏,抬手就要去给筝些教训,却被身后传来内常侍的那声二夫人打断。
褚芳华回眸,似是看到救星般,重燃了希望。
她上前拽起内常侍的衣袖,“周常侍,可是太后叫您来搭救?我就知道娘娘不会坐视不理。毕竟,我们都是一家人。”
内常侍闻言不语,他看褚芳华的眼神意味深长。
一家人?
不,他来的目的,是要她在圣上面前慎言。乃至,必要的时候,再将她一把推进深渊。好将太后与褚氏,撇个干净。因为内常侍在太后那得到的指令,只有一字——
舍-
当证据端上公堂的那一刻,柳愈庚诧异的表情就从未消失过。他不敢置信地看向跪在宝念身边,与之交换目光的崔渐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可宝念却与她异常熟络。
阴谋,全都是阴谋。
柳愈庚觉得自己上了当,上了褚家的当,上了两个女人的当。
齐鲤元在案桌上将定帖传递给秦参军,对比着休书上落款的字迹,秦参军心中自是有了答案。可一切都得按照顺序来,总要让当事者们,辩一辩。
秦参军合上顶帖,同崔渐春询问道:“证人崔渐春,证据既已呈上,你便说说你的证词吧,切记不得有半分虚言。”
秦参军发话,崔渐春便讲起了自己的经历。她从褚芳华与柳愈庚的勾结被撞破,到自己的对峙,最终变为软禁。以及,后来太史筝的施以援手,和宝念与自己的挣扎反击。
黑白分明。
崔渐春平淡的阐述着,没有一丝波澜,她目不斜视地望着堂上的人。且在最后一字落定前,重重地拜下,她要天子为她们做主,她要王法还千千万万个她一个公道。
齐鲤元坐在堂上面色凝重。
他绝不容许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发生,也绝不容许作恶之人得不到惩罚。
齐鲤元恨不能当下审判。秦参军察觉到异样,接过话茬,“证人,按你的说辞,你此番作为当是大义灭亲,那你可知停妻再娶者徒一年,女方明知者,罪减一等,女方不知者,不坐?”
“臣女知晓。”崔渐春不假思索地答,她说,“只要惩治罪人柳愈庚,臣女甘愿受刑。”
崔渐春的决绝,触动着柳愈庚的神经。
疯子,全都疯子。
秦参军亦是为之震惊,女子竟有这般胆魄!他转眸呵斥,“被告柳愈庚,人证物证皆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铁证如山压,柳愈庚无可辩驳。
可他却似疯魔般撕下人面兽心的伪装,破口骂道:“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圣上明鉴,他们这母女二人当真可怕至极,母亲是疯子,威逼利诱臣休妻再娶。女儿更是癫狂,竟想拖着臣同归于尽,两败俱伤。圣上切不能听信这两个人的谗言——对,褚芳华,都是褚芳华以褚家之势,逼迫臣为他们效力。这一切都是褚芳华的主意!”
柳愈庚的攀咬叫不清楚这件事的旁观者,终于见识到他的面目。
齐鲤元将惊堂木再一次落下,他道:“事到如今,证据确凿,你竟还不知悔改?好,那就把褚芳华带过来,与你当面对峙。律例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们一个两个全都跑不掉。”
柳愈庚痴痴念念,沉浸在自己的执着里,听不到外头的分毫。
“人在这儿呢。”
筝从外头走来,身边站着的便是褚芳华,以及……
内常侍。
齐鲤元眯起眼睛,宝慈殿那边果真派了人。只是不知来着善于不善,齐鲤元只得按兵不动。他问:“周常侍?朕没想到,你也在这儿?”
内常侍这老狐狸,不骄不躁,拂尘一拜。他答:“微臣给官家请安,此事,事关太后娘娘以及褚家的声誉,太后娘娘听闻后特遣微臣来旁听。还请圣上原谅微臣,不请自来——”
宝慈殿压了齐鲤元这么多年,
就连这内常侍也跟着不将这新帝放在眼里。
齐鲤元垂了眸,“既是娘娘旨意,那周常侍便留下,一块旁听吧。带犯事者褚芳华过来。”
褚芳华被衙役拉扯着近了前,头一遭面圣,褚芳华肉眼可见的颤抖,她心虚着不敢去看头顶那双威严的眼睛。
齐鲤元低声吩咐于而给太史筝看座。筝颔首示意,转头坐在了公堂之下。
秦参军便在那边代替天子开口说:“犯事者褚芳华,被告柳愈庚说是你威逼利诱,出谋划策才叫他酿成停妻再娶的大错。你可认?”
褚芳华行差踏错,她本想着就算事情败露,自己依仗褚家。将所有罪责都推给柳愈庚,她照样能身退,开封府也会碍于太后的威势,不敢去深究其中细节,此事就这样以柳愈庚忘恩负义,而草草了结。
哪知道,哪知道……
太史筝竟搬出官家,将她的后路给断了。
真是够绝。
可死到临头,褚芳华仍旧嘴硬,“臣妇,臣妇不认——都是此人贪图我家富贵,想要攀高枝,借势登天。他柳愈庚无德无能,无根无基,缘何我要威逼利诱叫他做我家婿。没有道理啊!分明就是他利欲熏心,将臣妇蒙骗,将圣上蒙骗。”
作恶之人,各说各话,总在为自己的错辩驳。善良的人,为忠为义,却总因为有良心,而伤害自己。
筝垂下双目,
她想,这样并不公平。
“不认?”
筝的声音从堂下发出,她说:“二叔母派去兴仁府的差使,就在外头。他身上有什么事情,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需要我将他带进来吗?还是说,你现在就认罪伏法,圣上或许会在看在,你认罪态度良好的份上,从轻发落,也未可知。自断后路这种事,二叔母,可要好好选择。”
褚芳华闻言惊叹:“不是我,那是太后——”
可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转眸惶然看着内常侍止语噤声。内常侍泰然望向那猖狂的妇,眼神的警告,压下了褚芳华的所有气焰。
前后夹击,进退维谷。褚芳华彻底败给了自己的贪婪。
认罪,成了她最后的保全。
“臣妇……臣妇。”
可她依旧不甘,“臣妇……”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
褚芳华不该去怨,公堂外头闷雷隔着厚厚的阴云,响彻四野。方停了半刻的雨,又重新飘摇。筝正身坐在这场悲剧之中,蓦然望向雨中照壁上,那代表正义的獬豸,在风雨中威严可畏。
崔渐春心如刀绞,她忽而跪去褚芳华的方向,哀哀恳求,“母亲,认罪吧,回头吧——所有证据都摆在那了,错了就是错了,只要诚心悔改,一切都能重头来过。”
重头?万事灰飞,如何重头?
褚芳华却横眉怒目将崔渐春一把推开,反悔道:“我没错!我有什么错,都是你的错,都是你们的错。”
如果不是崔渐春大逆不道,如果不是褚太后背信弃义,如果不是太史筝多管闲事。如果的如果,总之是所有人对不起她,而非她对不起任何人。到了这般,她还是选择了一错再错。
认错,成了不可能的事,
齐鲤元怒发冲冠,一声令下,在场之人无人再敢高声言语。
“够了——去把证人带上来!”
话音落下,柳愈庚大抵是眼见辩白无望,代表太后的内常侍也无意相帮,他竟在证人到来前,抢先将罪责认下,“圣上,臣认罪。是臣一时鬼迷心窍,听信谗言,是臣忘恩负义,愧对宝氏女,臣甘愿受罚。”
柳愈庚想求个从轻发落。
褚芳华闻之却扯上柳愈庚的衣袖,“认罪?你不能认罪,你若认罪了!你若认罪了……”
岂不就证明,她也有罪?
可依照元梁律,人证物证俱在,哪还有他们周旋的余地?
柳愈庚与褚芳华其实心知肚明。
他们只是不敢承认。
困兽犹斗,褚芳华转头又盯上了最后那根稻草,“周常侍,太后娘娘不能见死不救啊……这一切不都是太后娘娘的吩咐吗?国舅府也牵涉其中,娘娘不能舍我不顾,娘娘她不能啊——”
内常侍厉目视之,没有丝毫的慌乱。
他垂眸望着脚边苟延残喘的人,直言:“二夫人,慎言。你可想好了?诽谤太后,可不止是挨些板子那么简单的事。”
稻草自折,这深渊是褚家亲手推她下的。褚芳华瞬间瘫倒在地,如此,等待她的便只有审判了。
齐鲤元转眸问秦参军:“秦卿,如此证据确凿,犯人认罪伏诛,开封府是否可定罪?”
秦参军拱手答曰:“回禀圣上,是,可按律定罪。”
“好。”
齐鲤元得了应答,回望堂下跪着的犯罪之人,将惊堂木今朝最后一次拍定,“被告柳愈庚背信弃义,罔顾王法,公然勾结褚氏妇,意欲停妻再娶。按律当徒一年。但其身为新榜进士,朝廷命官,知法犯法,辜负皇恩,罪加一等,故改判罢黜侍御史一职,流两千里,以儆效尤。来人,把罪犯柳愈庚压去大狱,先把那一百杖打了,然后择期流放——”
齐鲤元义正严词,柳愈庚不敢置信,自己竟得到了这种结局。
被随之而来的衙役架起身,柳愈庚满眼怨念,十载的寒窗苦读,毁于一旦。他本该拥有一个很好的前程,一个美满的家,可他却亲手毁了它。
然是他根本不配。
强硬停留在宝念面前,柳愈庚忽而大笑,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栽在了那个他最看不起的女人身上。柳愈庚望着宝念,道出了最后的猖狂,“你满意了?顺心了?这就是你想要的?贱妇,娶了你,是我做过最后悔的决定。我不会放过你,你这辈子都别想逃离我,不可能——”
筝盯着柳愈庚,想他死到临头还嘴硬,他应是想想,别死在流放途中的办法。而不是急于恐吓,他本该愧对的人。
宝念正身直立,不再像从前一般惧怕。
她回击道:“柳愈庚,你错了。这是应得的,你不该怪我。合该怪你自己。”不允身边人一个眼神回应,宝念陡然在齐鲤元面前俯身拜下,她说圣上,“民妇还有一事相求,请圣上格外开恩。”
齐鲤元应了声:“说。”
“民妇自请与柳愈庚和离,还请圣上恩准——”
宝念的话,掷地有声。
这也是筝未曾料到的,她觉得宝念真的改变了,曾经的唯诺顺从不再,现在的她只为自己勇敢。
“柳愈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你这请求也在情理之中。朕准了。朕再准你个恩典,为父者无德,你二人所育子嗣,可依你决断,改为母姓。由你亲自抚养。”
齐鲤元金口玉言,宝念谢恩,柳愈庚却愤声急呼:“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
你不同意有用吗?
齐鲤元皱眉瞧去柳愈庚,只嫌他聒噪。他朝陆简原摆了摆手,陆简原立刻催促着将人带下去。柳愈庚的罪责已定,他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公堂之外的风雨里,向着大狱的方向远去。
彼时,齐鲤元无言从案桌起身,瞧他随手从签筒中抽出一支签子握在手心,一路拍打行来。
这还有一人未定出罪责。
褚芳华这会儿已被吓得,哑口无言。
签子拍打掌心的响声,一遍遍落下,惶惶然刺激着褚芳华的心脏。
未知的等待,最是折磨。
齐鲤元睥睨身前的褚芳华,亦是睥睨起褚家,他开口说:“女方明知者,罪减一等。柳愈庚判了个流刑,按理说你怎么也得判个徒一年才是,可念在你这女儿不徇私情,秉公灭私的份上,犯事者褚芳华……”
“就依律杖八十吧。”
签子落地,以示令出。
衙役们抄起家伙,就要上前拿人。
崔渐春对官家的审判,无甚异议。但她还是要求上一求,“圣上公正英明,但臣女有一事相求。”
“你也有事相求?”齐鲤元惑然。
崔渐春继而说:“此事,臣女也是知情者,也是加害的一方。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臣女愿代为受过,领了这八十杖,还请圣上应准——”
“春儿…”
筝站起身,想要开口劝阻,却也理解身为儿女的心情与无奈。
她忍了忍,又将话咽下。
或许只有这样,崔渐春的心里才能好受些吧……
齐鲤元抬眸与太史筝交换眼神,想昨日司寇珏的嘱咐里,并未有这一招。这崔渐春虽是忠孝,但褚芳华也确实罪有应得,岂能不给些教训?
齐鲤元一时两难。
但瞧停顿片刻,齐鲤元拂袖一挥,只道:“你全部代为受过,这是什么道理?只是既然你爱母心切,那就…各打四十,打完早些归家。”
“谢圣上成全。”崔渐春叩谢,转眸起身不等衙役将人狼狈押走,就去搀扶着褚芳华起身受刑。
褚芳华却与柳愈庚一般,执迷不悟。
她再一次撇开崔渐春的手,“逆女,松手。我无需你的假情假意。”
崔渐春却执意上前,拽住褚芳华向前行进,只是这一遭她的眼中不再有一丝温情,“母亲,今朝受完这四十仗,咱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女儿不欠您的了。”
崔渐春决绝郑重。
母女二人两相对望,近在咫尺的距离,却从此隔成了两岸。
褚芳华当是孤家寡人……-
公堂之下,天子将公道归还,作恶之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陆简原趁势领着人,大道:“圣上英明,元梁有您这样的明君,是百姓之幸——”
齐鲤元平日里被中书门下那群老头打击的早没了自信,冷不丁碰上这些个“溜须拍马”的,他还有些不适应。
筝瞧着齐鲤元那副受惊的样子,摇头一笑,在阵阵山呼声中,上前搀扶起宝念。
宝念望着太史筝喜极而泣。
多年的憋闷一夕之间得到纾解,她甚至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筝见状摸了摸宝念的背脊,开口宽慰道:“都过去了,往后不必再担惊受怕了,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宝念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那端内常侍安然站立,齐鲤元政务繁忙,该是回宫。
可当他走过内常侍面前,却忽而站定脚步,沉声说了段叫人难以琢磨的话,“周常侍,回去转告太后,这件事朕可以到此为止,不再深究。但是还望太后从今往后好自为之,好好退居宝慈殿。不若宝慈殿容不下她这尊大佛,太后就移居观音院养养心吧。”
这些都是司寇珏予齐鲤元的交代,如今官家的心已然向司寇家倾斜,褚家的处境,一目了然。他们已再经不起任何打击。司寇家明知如此,还是想给褚家留一份体面。
若不然,到把这件事捅出去的那天,褚家就连最后的荣耀也别想保全。
孰是孰非,自由褚太后决断。
齐鲤元想说的,仅此而已。内常侍讳莫如深,他应了声是。
转过身来到太史筝面前,齐鲤元立刻换回那副笑模样,“事情解决了,你不用再跟着操心了。我怎么发现你跟母后那么像?什么事都喜欢大包大揽,不过也算是功德一件,办得不赖。”
齐鲤元夸赞,筝欣然接受,“十哥也是,不赖。”
“那不用你说。”齐鲤元说着走进于而撑起的油纸伞里,他立在雨中回眸,“不过筝,说好了,这回你可欠我个人情。”
筝拉着宝念,撑开了脚边的油伞,与齐鲤元并肩而行,“行行行,你说吧,要我做什么?诶,除了那件事!”
宝念在旁震惊不已。她不知道太史筝竟与官家这样熟悉,熟悉的就像是一家人。
不说两家话。
“嘁,你想什么呢?”齐鲤元撇嘴,“说起来,我还真有件事求你。”
筝笑了笑,“你说。”
齐鲤元一想起司寇珏,脸颊就会泛红,这种羞涩的感觉,他从未在提及太史筝时出现过。
真是奇妙。
只瞧齐鲤元扭捏道:“爱妃的生辰快到了,我还不知该送她些什么……往前都是随便选些金银首饰,可是这回不一样,所以我想送些不一样的。一定要特别,毕竟爱妃就很特别。你说爱妃那么珍爱你,你一定知道该如何讨她欢心。”
筝嘴角的笑,随着齐鲤元的害羞,愈渐浓烈。
他们就这样来到开封府的门外,站定在高大的门廊前。彼时,筝举目望见烟雨朦胧里,有个叫她每看一眼都会怦然心动的身影,会心一笑,这是不同以往的笑。
直到此刻,筝才开口回答了齐鲤元的问题。筝说:“十哥,你听好了,我可只说一遍,什么礼物其实都不过一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你好好琢磨去吧,有人来接我啦,我先走了。”
筝说罢将伞递进宝念手中,直冲向远处街边的垂柳下奔去。
崔植筠站在原地,见自己媳妇奔赴而来,没有任何想要减速的意思,赶忙将雨伞舍弃,伸手将筝接进了怀里。筝雀跃着跳上崔植筠的怀抱,待到自上而下将眼前人凝望。
她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吧唧亲了崔植筠一口。
这可亲得崔植筠小鹿乱撞。
筝眉眼含笑,一遍遍抚摸着他的后脖颈莫名说了句:“二郎,我好想你。”
崔植筠嗤然一笑,暗自疑惑,他俩今早不是睁开眼才刚见过?可他心中虽这样想,但当开口时,崔植筠还是一如既往地积极应了声:“小筝,我也一样。”
第128章 分家
开封府距离伯府的距离不算太远, 小两口便选择正午迎着细雨步行归家。油纸伞下,不再是初见时的男女有别。筝扒拉在崔植筠的手臂上,恨不能挂在他身上。
大抵是到了饭点, 筝的肚子, 就比早起公鸡打鸣还要准时,咕噜噜叫个不停, 惹得一旁的崔植筠迈出的步子越来越快。筝感觉自己将要被眼前人拖行出去,便不解追问:“缘何走这么快?”
崔植筠转眸瞥了自己媳妇一眼, 如是说:“夫人饿了,为夫着急。吴婶说了今日中午有酿鱼吃。”
“原是这样啊, 那——”筝闻言对崔植筠的态度甚是满意, 瞧她边说着,边悄默声地从崔植筠身边脱离, “我们跑着回去!最后到家的人, 只能吃鱼尾巴~”
筝耍赖抢跑,崔植筠抬伞相看, 满目宠溺。
他呼:“小筝, 你耍无赖——”-
小两口一路你追我赶跑回了家。
可谁知刚进家门, 筝一个急刹,若非是崔植筠一把拽住, 她就要在来人面前摔个稀巴烂。
崔植筹护妻心切, 几个人明明隔着八丈远,他非要护在宋明月面前, 义正严词道:“二嫂嫂,你倒是看着点啊, 我们六儿可在呢!别吓着我们六儿了。二哥哥你也是,怎么不看着二嫂嫂点, 这跑跑跳跳的,多危险。”
崔植筠一听这货说教自家媳妇,当即就不愿意了,合着他媳妇是宝,自己媳妇就不是?他可算知道崔植筹为何没少挨大哥的揍了。他那嘴,总也没个把门。
崔植筠抬脚就要往前理论,却被筝一把拦下,“不好意思,老三。我下次多注意,多注意。”
筝心想跟着弟弟计较什么,他也是为明月好。无甚坏心。
可宋明月听筝那边道了歉,不乐意了。
瞧她抬手推着崔植筹的脑袋,一把将人扔了开,“崔老三,你给我上一边去。平日里你在我身边黏黏糊糊,就你最危险,你不绊着我就不错了。这二嫂隔那么远,人家不就停下了,你怎么还不依不饶了?烦人。”
宋明月现在对太史筝的热爱程度,已经远超崔植筠。
几步甩开崔植筹,宋明月扛着肚子拉起筝的手,“二嫂,你来的正好,老太太刚召了各屋往祠堂去,也不知是什么要紧的事,家翁这正上着值,都被召回来了。老太太这么大动干戈的,可还是头一遭呢。我可太好奇了,最近我都觉得伯府安静得不像话了。”
这伯府还能有不透风的墙?
开封府的事,这会儿怎么说也该漏了些消息过来啊?
筝无言感叹,自从宋明月有孕以来,这消息是越来越不灵通了。多的没说,筝只道:“走吧,过去瞧瞧。”
宋明月嗯了一声。
妯娌俩亲密携手,兄弟俩却横眉相对,双双冷哼一声,谁也不跟谁对付,各自跟去了自家媳妇的身边-
祠堂那边,站满了被召来的人,就连小玉这刚睡下午觉的小家伙,都被崔植简给抱了过来。仓夷站在崔植简身侧轻轻拍了拍小丫头趴在崔植简肩头的脸,柔声说:“小玉,醒醒。祠堂到了。”
崔植简却转身护着小丫头的脑袋,同仓夷说:“孩子睡觉,你就叫她睡,老太太总不至于是找小玉有事。”
崔植简说罢牵起仓夷的手掌,站在了人群之外,那不沾惹是非的地方。
“好好好,你不嫌累就继续抱着吧。我们小玉多睡觉,长高高。”仓夷摇头直笑,平日里就崔植简最爱逗她,偏也是他最惯着她。
转头瞧见鬼鬼祟祟钻进人群的太史筝和宋明月,仓夷低声唤道:“筝,明月,来这边。”
妯娌俩猛地抬头,循着声音一路潜伏而去。
“嫂嫂,今日这是怎的?人来得这么齐,咱家最近也没什么大事啊?”宋明月这会儿抓耳挠腮,万分急切地想要知道,仓夷闻言欲言又止,她似是知道些什么,与筝对了一眼,却又将话咽下。
宋明月纳闷,可来不及追问,外头喻悦兰便搀着大病初愈的老太太进了祠堂。
众人顿时噤声。
大家再瞧,老太太后头竟还跟着的还有怒目圆睁的家翁和……无地自容的二爷,这是怎的?气氛怎么不对劲?二房那几个庶出的哥姐,堆在祠堂的另一边,面面相觑着。
筝目视着老太太走到祖宗的排位前,以羸弱的身子拜了拜。崔寓邀她落座,也被老太太给严词拒绝。冥冥之中,筝察觉到老太太今日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一路从福寿阁拄着鸠杖行来。
她垂眸无言,她想今朝发生了这样的事,想必最难过的,应是她了吧。
祠堂之下寂寂,外头的天阴阴。
老太太立在列祖列宗面前,眸色戚戚。
她陡然想起老家翁走的那天,也是一样的季节,一晃竟有十年了。
垂泪感怀,老太太思量着如今家中祸事横出,大抵是她平日里偏纵过度,总觉得二房不如大房如日中天,风生水起。所以一再放任包庇“弱者”,才酿成了今日这样的大祸。
老太太那些年只觉伯府亏欠二房,却不知,大房能有今日的成就与安宁,都是靠崔寓和喻悦兰一点点挣出来的,孩子们的路,也是靠他们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
醒悟来得太晚,老太太撑在鸠杖上,悲痛欲绝。是她没有将这个家打理好。
崔寓孝顺,他现下已然知晓那事的全貌,却是一边扛着朝中的压力,一边照顾着老太太的情绪道:“母亲,您这又是何苦呢?您先坐下,您这身子骨刚好些,经不起这般动气。这事不若就交给儿来处理。”
崔寓说着就要伸手向前挽起母亲。
老太太却回手制止住崔寓的关心,崔寓止步不前,不敢轻举妄动。老太太敛容长叹了一口气,遂问:“褚芳华在哪?”
崔宾心头一紧。崔寓如是说:“开封府那边领完板子,这会儿应是正送回屋看伤。”
老太太闻言抬起头,“把她给我叫过来。”
别看喻悦兰平日里得理不饶人,但她还是存着些善心的。喻悦兰见状劝慰起老太太来,“母亲,今日之事老二媳妇是罪孽深重,可她也吃了苦头,挨了刑罚。虽然她耽搁看伤倒也无妨,但媳妇就怕她又将您气到,您这才刚好了多少时日?您难不成忘了往前您病里的模样了?媳妇现在想想都后怕,您就不怕……”
可喻悦兰这张破嘴,还是一如既往地爱说不中听的话。
只瞧崔寓狠狠瞥了她一眼,喻悦兰便很快收敛起来,说话的声音也愈来愈小。
老太太却没去追究。
病的这几个月,她才终于看清谁才是那个真正对她好的人。
她那骄纵偏爱的三丫头自那日被喻悦兰驱逐出门,就再没回来看过她一眼。以及身后这她偏心偏袒的小儿子,同住一屋檐下,亦是连问也不问她一声。
树倒猢狲散。老太太怎么也没想到,这到了最后,能在床前尽孝的,竟是与她怨怼半生的大儿媳妇和大房的孙辈们。鸠杖震地,老太太怒不可竭道:“今日老身就是气死在这祠堂,你们抬也得把褚芳华那贱妇,给老身抬过来——”
胳膊拧不过大腿,老太太终究是老太太。
崔寓迫于无奈,扬声吩咐:“去去去,去二房抬人,顺道将李郎中一并带到祠堂来。”
事情发展到这般,宋明月和一群不明所以的崔家人一样,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只能待褚芳华过来,不,是抬过来,才能真相大白-
伯府不大,使人们很快将人带了过来,只不过,褚芳华不是被人抬来的。
是被个老妈子背过来的。
老妈子进了祠堂,将人搁在地上,二话不说就退了出去。褚芳华面色憔悴瘫倒在众人面前,那样子甚是狼狈不堪,崔宾竟看都不看她一眼,像是急于和身边人撇清关系。
筝鄙夷视之,明明这事他也有份,怎的他就能全然身退?半点责任也不用负?可正当筝愤愤不平之际,老太太忽而转过了身,怒视起二房夫妻俩来。
瞧老太太呵斥一声:“崔宾,跪下。”
崔宾便顿时吓得两膝颤颤,扑通一声就跪了地。
老太太威严依旧,当即下令,“二房勾结新榜进士,意图做那停妻再娶的恶事。实在是家门不幸!虽是已叫叫开封府公正审判,但老身实在无颜面对列祖列宗。老大,给老二上家法。今朝圣上在开封府判了老二媳妇多少仗,你就给老二挨多少家法。老大媳妇,你替老大数着。一下也不准差。”
崔宾闻言惶恐至极,他不明白为何一向宠溺他的母亲,今日会这般狠绝。
他上前拽住老太太的衣角,哀求道:“母亲,此事与儿子无关啊——这事都是她褚芳华的主意,您知道的,儿子虽无才无能,但也不至于跟这毒妇一般狠绝。母亲要相信儿子啊。”
老太太挪开裙角,失望地看向崔宾,“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好,老二,就算你没有参与其中。那教妻不严,酿成大祸,为家族蒙羞的罪责。你也担得。”
老太太语毕拂袖一挥,背过身去,不再多看这叫人心伤的儿子一眼。
她呵一声:“老大,愣着作甚,给我打。”
老太太心意已决,崔寓自当尊重老太太的决定,瞧他握起藤条伸手往崔宾身上落去。声声哀嚎响彻,在场的众人皆为这家中的骤变,老太太的转变,感到震惊。
一十,二十,三十……
崔寓藤条下的哀嚎声,越来越弱。
直至,崔宾与褚芳华一样瘫倒在地板上,这八十杖的家法才终于落尽。
夫妇二人,利欲熏心,
两败俱伤,谁也没落得个痛快。
褚芳华自地板的平行线向前望去,崔宾的狼狈摸样,叫她想笑,她想大骂崔宾这个老匹夫也有今天。可当她余光瞥见,一个个看热闹的旁观者,用万般轻视的目光将她相看。
那个从来争强好胜,耀武扬威的褚芳华,终于在此刻崩溃。
她该嘲笑的应是自己。
老太太痛心疾首,八十藤条打在崔宾身上,却疼在她心。
可当大家以为此事会在崔宾收到家法惩戒后落定。
哪知道,老太太却震杖一呼,说出了段叫大家震惊良久的话,“老身今日召大家前来,并未是来看老二受罚。老身今日是想趁着大家都在,于列祖列宗的见证下,将自老家翁亡故后一直未曾解决的事情说清。”
“从即日起,汴京祖产归大房崔寓所有。二房崔宾大逆不道,有悖崔家门风,辱没祖宗礼训。不配得先祖遗物,故驱逐回祖籍雍丘老宅。平康伯府自此——”
“分家。”
第129章 哭了
五月芳菲, 院外的那棵老槐开满繁花。
香了满院繁华。
崔渐春从闺房打帘出来,扶腰站在门廊下。
自那日老太太在祠堂分家,已有月余之久。若非后来喻悦兰领着大房几个媳妇替他们求情, 说是让她与褚芳华养好伤再走也不迟。恐怕就以她二人的伤势, 一路颠簸,得不到像汴京这样好的医治, 会落下什么样的病根,也未可知。
往前, 崔渐春也觉喻悦兰跋扈,可如今从头再看, 她才是这伯府最最纯良的人。
阵风吹过, 槐花的香气,叫人安心。崔渐春年轻, 身上的伤早已好的差不离, 她转眸望向那边干活的小女使,忍不住张口问:“盈儿, 母亲那边还好吗?”
看来, 尽管在开封府说过决绝的话, 崔渐春却还是放不下。
盈儿拍了拍晾晒的被褥,回头作答:“小娘子放心, 奴婢今早到那边去问过, 夫人已无大碍,都能下地走动了。奴婢瞧着, 夫人后天出发去雍丘一点也不会耽搁。”
崔渐春得到想要的答案,嗯了一声, 没再多言。
瞧她刚回过眸,就有人兴高采烈地领着郎中进了院, 崔渐春亦是转瞬笑脸相迎地唤了声: “堂嫂。”
自那风波过后,俩人关系甚是亲昵。
筝更是隔三差五便会叫着郎中来给崔渐春瞧伤,她是生怕崔渐春落下什么病根,往后不好跟老五交代。提裙上阶,筝笑问:“春儿,你怎在这儿站着?”
崔渐春抿嘴一笑,伸手朝院墙指去,“外头的槐花开了,我出来瞧瞧。堂嫂你闻,这吹来的风是不是很香?”
筝负手与之并肩站在廊下,冲她手指的方向,深吸了口气后,大道:“好香——五月百花齐放,真是个好时节。”
筝正感叹着,崔渐春却在望见院中静立的女郎中说:“堂嫂,今日怎的换了郎中?”
筝回过神,才刚看向女郎中,女郎中便丝毫不怯地开口回复道:“在下是专给将军府女眷看病的郎中,赵南星。今日在下是奉了我家太夫人之命,前来给小娘子诊治。”
筝跟着点点头,她最近没少在夏不愚面前忙活,今天总算是看见些成果。
筝说:“今儿是你最后一次看诊,老五听说之后,就特意求了他家老太太,叫赵郎中来给你瞧。嘿嘿,我还真从未见过我家老五对谁这般细心过。”
愚哥儿。
心中的悸动,若被风吹动的垂柳,来去荡漾。
原来,他还念着她。
可如今风波初定,崔渐春在汴京的名声算不得太好。她虽早有准备,但还是会悲伤。当在心头遥遥去望记忆中的他,崔渐春想一个将军府的娇贵舍人,与伯府落魄的女郎,又如何相配呢?
自卑在心中发芽,崔渐春垂下了眸,不再敢看了。
她退却着,与太史筝说:“嫂嫂,不必…不必劳烦了吧。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怎好再去惊动……”
筝抬起头,似乎从她的话语中读出了几分落寞。
只见崔渐春的话音未落,筝骤然拉起她的手臂,亦如从前般坚定,“春儿,事情已经过去了。所有的前因后果,我也都与老五见面时说明,你可知,他在听到这些事后说了句什么?”
“什么?”
崔渐春心下忐忑,她想象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筝却带着她,走去院中,在那槐香最浓的墙角坐下,“老五说,你很勇敢。你是他见过的,最勇敢的女郎。他还让我告诉你,他会遵守和你的约定,永远都不会忘。”
弯起的嘴角上,有一双含泪的眼,崔渐春颤颤地不说话。筝继而又言,“所以,老五后天出征,春儿你会去送他吗?”
后天……
崔渐春默默抽出被太史筝紧握的手背,有些犹豫。
筝见状劝慰道:“春儿,无论你现在是怎么想的,但在老五出征之前,你就遂了他的心愿让赵郎中给你瞧瞧。如此,也好叫他安心到渭州去,莫有牵挂。”
一个眼神示意,赵南星上了前。崔渐春便也渐渐抬起手腕,搁在了石桌。
她不想让夏不愚多牵挂。
而后,赵郎中为崔渐春认真诊治过,敛容回禀说:“小娘子已无大碍,除却有些气虚外,无甚异常。开些补中益气的方子,调养些时日,便可无碍。少夫人不必担忧。”
崔渐春收起手腕,缓和不少,瞧她听了赵南星的话,同太史筝感谢道:“这些时日,若非嫂嫂细心照拂,我也不会好得这么利落。春儿,在这儿谢过嫂嫂。”
筝摇摇头,“诶,春儿,你说得这是什么话?咱们都是一家人,照顾不是应该?更何况——”
她很有可能成为我们老五的媳妇。
筝话说一半,看了眼赵南星,生生将话咽了下去。她是怕这赵郎中在夏家老太太面前乱讲,那家的老太太平日里瞧着和蔼慈善,其实也不是个善茬。崔渐春却不明所以道:“更何况什么?”
筝咧嘴大笑,没去接茬。
她转眸就跟赵南星插话道:“赵郎中,我这月余凭白食欲大增,腰都粗了不少。其他的倒是没什么,就是有些爱犯困,您能否帮我也瞧瞧,我这般到底是正常还是何缘故?”
赵南星只管看病不管其他,将军府里行走侍奉,她看惯了,习以为常了。自是对他们的话,无甚兴趣。赵南星闻言又将收起的脉枕掏出,沉声说道:“请吧,少夫人。”
崔渐春也隐隐有些担忧。
她与太史筝一块坐在石桌的对面,聚精会神地盯着赵南星诊治。
谁料,赵南星竟半晌皱着眉头,怎么也不出声。急得太史筝几度欲言又止,不禁犯起了嘀咕:坏了,该不会真有什么病吧!我这就是随便找个由头问问,怎么还摊上大病了?
我…我可还年轻啊——
赵南星却不紧不慢地收起诊脉的手,和垫在筝手腕下的脉枕说:“少夫人的病,无需治疗。”
“啥?!你的意思是……我已经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了?”
二郎啊,没了我,你可怎么活——
太史筝自己吓自己,两眼昏昏,忽而倒在了崔渐春身上。崔渐春也是一脸惊恐貌,伸手拍了拍太史筝的脸,急呼:“嫂嫂,嫂嫂,你没事吧嫂嫂。”
说来,赵南星这人做事还真慢条斯理,那边都快吓晕了,她还等着将药箱收拾妥当后,才缓缓吐出一句:“在下的意思是,少夫人没有生病,少夫人只是有孕了。妇人早期妊娠,食欲大增不算少见,胎儿发育需要营养,少夫人多吃些也无妨,只是要注意少食油腻。以及,您的胎像稳固,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
怀…怀孕了!
崔渐春愣了一下。
筝倒漫不经心地坐正身子,顺了顺胸口放心念道:“吓死我了,原就是怀孕啊?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那没事了。不就是怀孕?小事,小事。”
此话一出,赵南星与崔渐春几乎同一时间,诧异看向太史筝。
想这人是什么反应?
可筝却好似半晌才反应过来般,在二人收去目光后,噌的一下站起身,茫茫然大呼了句:“啥!?你再说一遍,你的意思是——我怀孕了!”-
未时,太史筝送走赵南星,求了崔渐春暂时替她保守秘密。
筝想将这喜事亲自告诉崔植筠,然后再与崔植筠一起把这事传到大家那去。路上归去银竹雅堂,筝扶着肚子,不知如何是好,就连步子都不敢迈得太大,生怕惊动腹中月大的小宝。
可哪里会有那么夸张?她去时不还好好的?
筝摸着廊前的柱子,一步步挪到东屋外,小心翼翼地跨门而入。她先是来到坐榻边试探,觉得坐着不好,又缓慢地往床铺靠去,最后折腾了半晌,筝无奈便直挺挺地躺在了床上。
将手轻轻搁在小腹上,筝傻呵呵地笑起,她幻想着崔植筠听到她怀孕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是欢呼,还是雀跃?
筝猜想不出,瞧她想着想着,竟沉沉睡了过去。只是那身子依旧躺得板正,再也不似从前那样四仰八叉。
后来,不知是几时几刻。有人在黄昏到来时推门而入,筝迷迷糊糊睁开眼眸,唯见那张只为她温柔的笑脸。筝蓦然笑起,她用着暗哑的嗓音,轻声问候:“二郎,你回来了?”
崔植筠走近她面前,认真道歉:“抱歉小筝,把你吵醒了。”
筝摇摇头,“没有…我就是在这儿等你归家,没成想,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夫君,欢迎归家。”
说话间,筝下意识伸出双手撒娇,示意崔植筠过来抱抱她。崔植筠听着她的撒娇,一日的疲惫瞬间消散,瞧他欣然过去坐在床铺边上,将人抱起。
筝斜靠在崔植筠怀中,异常安心。
二人依偎无言,崔植筠便忍不住去吻她的脸颊,跟着缓慢地向下,留下吻痕绵长。
筝却在半梦半醒之间,按住了他不安分的嘴巴。
崔植筠不明所以,他默然握起太史筝的手,轻轻吻了她的掌心一下。掌心的潮热,在五月的天气里挥散不去,崔植筠压低声音在筝耳边问:“怎么了?今天没兴趣吗?”
筝闻言嗤笑一声,拢了拢肩头滑落的薄纱,跟着笑骂了句:“崔植筠,你道貌岸然。往前刚娶我时,你见我就是一副我会吃了你的惊恐相,现在呢?你是恨不得吃了我。”
崔植筠随之浅笑,他将头埋上太史筝温暖的肩,毫不避讳地说起荤话来,“是,我承认。我一见你,就想吃你千千万万遍。小筝,所以这辈子,你被我吃定了。”
夫妻房中的悄悄话,说得最是撩人。
筝嘴上叫着登徒,面上却喜上眉梢。她侧着头,轻撩起上衫,与崔植筠轻声说:“摸摸。”
摸摸?往哪摸?
崔植筠抬起眼眸,万般暧昧地看向太史筝,她还说她没兴趣?
欲擒故纵……
崔植筠带着几分挑逗,将右手落在靠近心脏的地方,而后一遍遍触及身前人的心跳。却惹得太史筝猛然睁眼,拿开了他的那只手,“崔二郎,我让你摸这儿!你往哪摸——”
跟着掌心瞬间被人移在她的小腹,崔植筠感受着她由内而外传递出的温暖,哑口无言。他不明白太史筝此番何意,但他却在冥冥之中察觉,她有事要与他相告。
“摸到了吗?”筝仰脸去问崔植筠。
崔植筠轻轻搓了搓她的小肚子,“摸到什么?”
筝窝在崔植筠的怀里,垂目凝望去他搁在腹前那骨节分明的手掌,眯眼笑道:“我们的小宝啊。”
小宝……
崔植筠愣而无言。
筝默默将自己的手掌也覆上了他的手背,轻念了声:“我怀孕了。”
一句话冲破崔植筠所有软肋。
“是今天去给春儿看诊时发现的。郎中说,咱们的小宝很是康健呢——嘿嘿,这下婆婆可满意了吧!”筝满心欢喜地与之分享,期待着身后人的反应与应答,却在回首时望见崔植筠潸然泪下。
她慌乱着伸手擦拭起崔植筠的眼角,安慰说:“卿卿夫君,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崔植筠的泪盈满了他那明澈的眼,喜极而泣的心情,让他深情凝望着太史筝说不出半句话。
崔植筠感动至深,沉默着将太史筝拥进怀抱。
筝无解于他的反应,这与她预想中,一点也不一样。可她还是将手臂牢牢环上他的背脊,试探着问:“二郎,你不高兴吗?”
崔植筠摇摇头,温热的泪在他张口时,化作嘴角那抹甜蜜的笑。
窗外的黄昏,伴着大雁西去的方向滑落,直到许久之后,崔植筠才捧起眼前人的脸颊,在平复心情之后,沉沉念了声:“小筝,我很高兴。高兴得说不出话。”
但见话音落去,
夫妻二人额头相对,彼此傻笑了半晌,谁也再未开口说话-
次日,太史筝怀孕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伯府、太史宅,乃至大内这些个地方。以至于,银竹雅堂的门槛,都快被前来送礼道贺的人给踩烂了。
那阵仗,叫没事过来串门探看的妯娌俩,都惊掉了下巴。喻悦兰那边更是花重金找了个女郎中,在府中住下,就为了她家媳妇能好好养胎。让她早日抱上孙辈。
可好不容易等到结束了迎来送往,筝却呆呆望着满院成箱搁置的贺礼,生无可恋地靠在廊下的躺椅上,暗自念叨:真累,这接客待客,比怀孕还累!
人啊,就不能活得简单点——
抬手摸了摸平坦的肚子,筝又自顾自地说:“不过小宝啊,大家都在期待着你的到来呐。你呢,要平安长大。”
“跟小宝聊天呢?”
崔植筠这几日休沐,他打东屋出来伸手摸了摸筝的脑袋。筝仰面看向站立在躺椅后的夫君,笑着问了声早。平淡温馨的日子,如溪水般绵长,缓缓向前流淌。
他二人在廊下对望,日日皆是好时光。
注目之后,是下意识的亲吻,小两口的动作都是那样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扭捏羞涩。却被一声妈呀,打断了所有情绪。
筝茫然抬眸,浮元子在那头慌忙转身背对着他们,似是想装作若无其事,逃离二人眼前。
筝忍不住开口问:“臭圆子,往哪去——”
浮元子瞬间顿在原地,磕磕巴巴地应声:“我…我回家啊,爹叫我回家吃饭。”
“爹又叫你回家吃饭?爹怎么不叫我呢?”筝站起身,掐腰向院中走去,崔植筠瞧着她那势头直发笑,“我发觉自从上回从兴仁府共患难后回来,爹收了你做义女,你这隔三差五的就往家跑,一跑就是一整天,老实交代——你跟爹是不是合计什么呢?太史圆子!”
这声太史圆子一出,惊得浮元子回眸扯起筝的衣袖,道了声:“娘子。”
“叫我什么?爹的改口费都给了,你莫不是想白拿!”筝闻言质疑地嗯了一下,浮元子便赶忙改言,“长姐。哎呀,我跟你说了吧,爹不知道听了哪家媒人婆的撺掇,一心想给我说个好人家!我知道爹是好心,可我这月余前前后后,都在爹那过看不下百余个帖子了,看得我头都大了。”
瞧瞧,这太史老爹打得好算盘。
白捡个闺女不说,怎么还想白捡个女婿?
筝对自家这俩货还真是哭笑不得,她敲了敲浮元子的脑袋,“我说呢,你最近总这么神神秘秘地往家跑。搞了半天是说亲去了。不过咱说正经的,圆子,你别管爹他自己这一厢情愿。你倒是与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筝最惯着圆子,自然是以她的感受为重。
若是圆子自己不想,她这就能回家找老爹理论。把那多管闲事的媒人婆踹出门。
可浮元子却贴上了太史筝的耳朵,神神秘秘地说:“我…我……”
“我其实想找个赘婿。”
浮元子无父无母,当年若非是太史正疆把她从街边买回家,送去太史筝身边陪伴,她大抵很难这样健康快乐的长大。缘分叫她融进这个不算繁茂,却十分温馨的家,浮元子总觉无以为报。
她早就将太史筝这父女二人,当做了至亲。
所以,这归去家中尽孝,便成了她最大的愿望。只是这口,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张。她心下忐忑,她怕他们笑她一个丫头女使,运气好被收作老国舅的义女,便不知天有多高。
可筝回过眸,没有取笑。没有不解。
她满眼宠爱地望向眼前这个无论风雪雨晴,都和她窝在一起的女郎,“招个赘婿好啊圆子,你这单纯样子,嫁去哪里我都不放心,如此,解我心头记挂不说,你还能在爹面前自由自在,挺好!我支持你的想法。只是这事,你可有跟爹表过态?”
浮元子摇摇头,她说她不敢。
筝明了她的所思所想,出言予了她份勇气,“那你今日归家就跟爹直说,他那直肠子,你还不了解?有什么敢与不敢的?我想爹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别想太多,有什么事,不还有我——”
“有姐夫。”
姐夫?
姐夫闻言在廊下摇头傻乐。
浮元子得到筝的支持,会心笑起,心下轻松不少。太史家的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瞧她上前抱着太史筝就大呼:“娘子……长姐,真好!圆子这辈子能遇见你们,一定是拜对了神仙。真是不知该到哪去还愿。”
浮元子忽然变得这般嘴甜粘人,惹得筝退避三舍,她伸手推了推浮元子的脑袋,故作嫌弃道:“行了行了,别挨着我了,热乎乎的。你快归家去吧,记得帮我给爹和宝念带声好。”
浮元子收回紧抱着筝的双手,笑着应了声:“一定带到。”
可筝似是想到些什么,转眸又问:“对了,宝念的新住处可有寻好?不若就让她留在咱家继续住吧,咱家房子那么大,空着也是空着。如今这汴京赁个屋子可不便宜,她若觉得不好意思,就借着个女使的由头留下,无需做活,只要日常招呼招呼爹就行。”
浮元子这丫头果真单纯,前一秒还心事重重,后一秒就垂眸盯上了邶王孙送来的各色果干。
筝见浮元子不答,抱起双臂质问:“太史圆子,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啊?”浮元子默默吞了口口水,急呼呼地答,“找好了,早就找好了。这几日就搬了,爹原先把宝念娘子接去在家里过度的时候,也是这么跟宝念娘子说的,可宝念娘子的脾气你也知道,她哪里愿意再多麻烦咱们?”
筝点点头,想浮元子说得也对,既是如此,便也不去强求。
她只问一句:“那你可知宝念要搬去哪?”
“当然知道。”
浮元子嗓音洪亮,眼神却寸步不离果干,“还是老地方,福源坊呗。那里虽然环境差了些,但胜在赁屋子便宜啊——听说宝念娘子赁在了什么坊长家,我和爹也一起去瞧过了,那地方挺好的。你就放心吧。”
坊长,那曾在宫中供奉的内人。
筝自然是放心。她已没有什么好再挂心的,往后的路,只剩宝念自己去走了。
筝仁至义尽,便送她到这儿。
回神盯着浮元子看,筝垂下手臂发问:“即使如此,你还愣着作甚?快归家跟爹说你的事去——”
浮元子憋憋嘴,伸手冲那边盛满名贵果干的篮子指了指,“长姐,我能吃两颗吗?不,是一样吃两颗。”
“吃两颗?”筝眯了眯眼。
浮元子被她的疑问迷糊,瞬间没了底气,“那吃一颗?”
话音落去,筝嗤然一笑,掀开搭盖在篮子上的薄布,大方道:“臭圆子,还跟我扭捏起来了?想吃什么拿什么。别回头到了爹面前,说我连个果干都不叫你吃~”
浮元子欢欢喜喜抓起一把果干,临走前低眉冲着太史筝的肚子,吆喝了句:“小宝,小姨走了。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外祖做的酱鸡。”
“去你的吧——别打扰我们小宝。”
筝眯眼一笑,伸手轻轻拍了拍浮元子的屁股,送着人远走。浮元子见状回眸望去,廊下孤坐上躺椅的崔植筠,颔首示意,崔植筠赶忙垂眸回应,二人恭敬无言。
院中人各自分别,吴婶今日被喻悦兰叫走,现下这院中就只剩小两口隔着门廊外的天光傻笑。
崔植筠暇白俊朗的面颊,叫筝喜不自胜。
她喜欢他的眉,喜欢他的眼,喜欢他的嘴巴。她喜欢他的每一处。
崔植筠正身坐着,瞧自家媳妇这般痴迷看着自己,立刻沉声唤道:“小筝过来。”
筝负手走去,娇嗔了句:“干嘛~”
哪知不等话音落去,崔植筠竟谨慎地揽起太史筝的腰身,一把将人困在了自己的腿上。筝见状顺势而下,抬手环住眼前人的脖子,卸下一身疲乏靠在了崔植筠的身上。
她似是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叫崔植筠听闻心疼不已。
只瞧崔植筠将手轻轻搁上她的小腹,柔声关怀,“小筝,瞧你这般疲倦,不若明日母亲叫大家去金明池赏玩,咱们便告个假,我陪你在家休息。想必母亲顾念着你的身子,也不会说些什么。”
“你也不必逞强。”
夫君挂心,筝心感甚慰。
可她却将腿往崔植筠腿上挪了挪说:“二郎,大家好不容易出门一趟,我们何故扫兴?再说了,明日还得从开远门去为老五出征送行,左右都得动身,我们也不差那几道街的距离。靠一会儿,我只要在夫君身上靠一会儿,立刻便不觉得累了。小宝也是,可争气了,一点也不闹人。我今儿只是见的人太多,觉得眼晕罢了。”
崔植筠垂眸看着太史筝,冷笑摇头。
他眼中有爱,也有无奈。月大的孩子都是其次,他最看重的还是筝的感受。往前那个但凭夫人做主的崔二郎,忽然开始变得霸道起来。
筝见其不应,便用脑袋蹭了蹭崔植筠,乘胜追击道:“哎呀,我知夫君是心疼我,可自从婆婆前几日提及此事后,我都已经期待很久了,我从来没有和这么多家人一起出来赏玩过,夫君就成全成全我。你难道就忍心看我失落?忍心看我伤心?卿卿夫君,是世上最好的夫君,你啊——便允我去吧~”
今非昔比,而今一声卿卿夫君,叫得崔植筠骨子酥软软。
再如何的文人风骨,终究难逃美人一计攻心。筝又揽着他的脖子摇了摇,只见方才那还态度强硬的崔植筠,立刻俯首就缚,一脸幸福道:“去去去,明朝为夫与你一道。”
第130章 别过
初三日,
天朗气清,畅和风惠。
太史筝牵着措措一身姚黄褙子,发顶簪花, 整个人意气风发。筝与崔植筠并肩走在花香馥郁的小道上, 周遭蝶蜂纷纷,翩跹飞过, 又是一夏。
转眸看向身侧的如意郎君,筝开口闲谈:“幸好昨日圆子从家带了酱鸡过来, 不若我都给忘了一家带一份吃食的事了。这要是空手过去,白吃别人的可不好。况且, 我最近是能吃得紧。你说咱们去送老五的路上要不要再多买些什么?我怕不够吃。”
崔植筠有问必答, 他握着太史筝的掌心,在盛夏的暖风中摇了摇, “西水门鱼街正好有家卖茸割肉胡饼的, 你若想吃,咱们路过时大可买些。”
“肉饼!我爱吃, 要买。”筝两眼放光, 应了崔植筠的话。
崔植筠却宠溺一笑, 直道:“肉饼爱吃?这世间有什么东西是夫人不爱吃的呢?”
筝闻言撇嘴,“崔二郎, 你敢取笑我!措措, 咬他——”
小两口说说笑笑,朝伯府外轻快走去。
今日他们先到开远门去送夏老五, 再与大房的其他人到金明池汇合。而大房的那些人呢?则早早聚在了喻悦兰的东篱阁,预备着一起往金明池去-
东篱阁内, 喻悦兰如今扬眉吐气,大权在握, 心情大好,她现在不止看太史筝顺了眼。就是连带着这两个庶出的媳妇,也是和声和气起来。
瞧她斜倚在坐榻上,吩咐道:“其乐,去到里屋把舅爷昨日送来的樱桃端出来。”
傅其乐转身就往里去,仓夷却抱着小玉坐在一旁客气了句:“婆婆,不必麻烦。这么贵重的东西,您留着吃便好。”
喻悦兰望着仓夷,还是改不掉那有口无心的臭模样,“嘁,自作多情,谁说是给你吃的?伯祖母是给我们小玉准备的,你们最多就是沾了我们小玉的光。小玉宝过来,叫伯祖母抱抱。”
小玉害怕喻悦兰,她从前可没少见识过她的厉害。她便下意识看了眼崔植简,崔植简瞧出端倪,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说:“去吧,玉宝。伯祖母叫你呢。”
小玉如今最听崔植简的话,他都这样说了,小玉只好斗胆往喻悦兰面前靠了靠,轻轻唤了声:“伯祖母。”
正巧傅其乐端着樱桃出来,喻悦兰便用几颗樱桃轻易将小玉收买。
祖孙二人,一团和乐。
而后,等喻悦兰再抬头望向宋明月,她盯着她那圆滚滚的肚子,随便问了句:“过了今夏就快该生了吧,植筹媳妇。陶凤琴那边帮你把坐婆都找好了吗?助产的郎中呢?可有准备?若不然,就直接用我给植筠媳妇请的那些人,我再多出一份佣金便是。”
喻悦兰这会儿说得还算是人话。
崔植筹闻言本想婉拒,可宋明月一听这事不花自家的钱,便按着崔植筹连忙应下:“这些事,我们还没考虑,想着快生了再说。到底还是婆婆思虑周全,既是如此,便多谢婆婆了。”
喻悦兰财大气粗,摇头说:“都是一家人,莫说别的。等今日二房搬离伯府,归去雍丘,这伯府可就剩下咱们一家人了。往后定要相互扶持,尤是将来我儿植筠袭爵,你们自当团结,切不可学二房那般忘恩负义。植筠两口子,宅心仁厚,你们也不会受了亏待。”
搞了半晌她在这儿等着呢……
好在这在座之人并无野心与二心,不若喻悦兰的这些话,不知又会刺激着谁的神经。
“儿子谨遵母亲教诲。”
“媳妇谨遵婆母教诲。”
孩子们还是给她些面子的,喻悦兰甚是满意。
她想这陶凤琴教出来的孩子,也还算是识趣。左右扫视过阁内,喻悦兰忽问:“这人都到的差不多了,陶凤琴呢?可就差她了。其乐,我不是叫人去知会她了?怎么,今朝金明池赏玩,还得我这主母亲自去请她个妾室不成?”
傅其乐见状拱手回禀:“回淑人的话,我已派人到小院去问过了,小院那边说……”
“说什么?”喻悦兰挑眉不悦。
傅其乐答曰:“小院那边说她身份低微,不配与淑人同游,就不来给淑人添堵,叫我给淑人您赔个罪。您看?我是不是再派人去一趟?”
现下,这屋里坐的,可都是陶凤琴所出,傅其乐说罢悄默声观察起众人的反应。
她是生怕以喻悦兰那臭脾气,赏玩不成,在家先打起来。
可谁知喻悦兰竟一反常态,没去计较,反倒嗤笑一声冲着崔植简放话道:“好啊,她个陶凤琴。连我的邀请都敢拒绝?老大,你去小院,把你那不争气的妾母给我叫来,她若不来,你就是背也得把人给我背来。我瞧她还能有胆不来?”
崔植简茫茫然站起身啊了一声。
傅其乐捏了把汗。
喻悦兰瞧他那笨样,急呼:“啊什么啊,去啊——”
好在老大傻,老大媳妇不傻。
仓夷顺势从座上起身,拉着崔植简便应声往外去,亲亲“爹娘”走了,小丫头那边竟连樱桃也不吃了,小手扔了樱桃核,一路小跑追着就往外出,“等等,小玉。等等,小玉。”
崔植简闻声掉头抱起小玉,才又往外去。
惹得喻悦兰摇头直笑,她笑这小玉,怎么如今养的和这老大两口子一个“傻样”-
东篱阁跟小院没两步的距离,崔植简这人说话做事简单粗暴,对自己的妾母也是一样。不多时,众人便在阁中瞧见一家三口扯着陶凤琴,似是硬生生将人“绑”了来。
“大郎,大郎。你们这是作甚?我都说了,我不去了。不去了——”陶凤琴刚开始还嚷嚷几句,等后来站在了喻悦兰面前,她便瞬间安静如鸡。连头都不敢多抬一下。
她是真怕喻悦兰。
喻悦兰白了陶凤琴一眼,随手就扔了帕子问了声:“来了?”
吓得陶凤琴绞着手绢怯怯应了声:“淑……淑人。”
喻悦兰坐正身子,蹙眉相望。
“你真就这么怕我?我有这么吓人吗?”
“往前我觉得你这样子,是在那老匹夫面前卖乖,可如今我细想想,你这么多年其实从也没卖过我的坏。真是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都是叫三姑奶奶和褚芳华那混球挑拨的。老陶,你说咱俩已经争了一辈子,还没争够吗?”
说话间,喻悦兰站在了陶凤琴面前,陶凤琴却说:“不敢,妾身不敢。”
陶凤琴一根筋地认为喻悦兰这是又要趁机找她麻烦,所以还是如常般只管退让。可喻悦兰却是真心实意的与之和解,她明晓陶凤琴是个善良的老实人,从前敌对,也只是她不愿承认罢了。
事到如今,她啊,想开了。
也实在是争不动了。
且看,阁里那捉了陶凤琴这鼠胆之人半辈子的猫,破天荒拽起她的手臂,感慨道:“孩子大了,孙子也快有了。往后,咱们就只管享儿孙的福,至于崔寓那老匹夫,就让他滚蛋——走走走,五月正是好时光,咱们这些做长辈的,莫要扫了孩子们兴。”
喻悦兰爱恨坦荡。
陶凤琴却诚惶诚恐,在她身侧躲躲闪闪,好不适应,“淑人,淑人。您别这样,您这样真是折煞妾身,金明池您与孩子们去便好,莫要让妾身这样的低贱之人……”
陶凤琴的那套话术还没说完,喻悦兰便起了急,“啧,我说你这人,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难不成还要我给你下跪赔礼不成?陶凤琴,我劝你在我跟你好好说话的时候,识相些,不若——”
喻悦兰一番“威逼”对陶凤琴还真好使。
只瞧陶凤琴僵着身子,被喻悦兰拉着,连连应声说:“妾身去,妾身去还不行。只是还请淑人先行,妾身相随便是。”
喻悦兰抿嘴摇头,松去了陶凤琴的手臂,笑她:“你啊你,真犟。”
转眸捻起门口条案上的罗扇,喻悦兰搁在身前摇了摇,“傅其乐,把东西掂上,叫人出去备车。走,孩子们,金明池夏景正好,咱们过去瞧瞧。我啊,也是很久不曾去过了——”
喻悦兰挥扇一声令下,众人起身追随,崔植简随手扛起小玉吆喝了声:“玉宝,走喽。”
可他却似乎低估了一大一小摞在一起的高度。
只闻出门时,小玉哇哇一声哭闹,惹得众人回眸看去,小丫头的脑门上一道浅浅的印子,与门框正好呼应。目光垂落,且听小丫头随即大呼:“大伯,痛痛。小玉,脑门痛痛!”-
小小插曲,打不断众人出游的欢心。
崔植简跟在队伍后头,抱着小丫头哄个不停,可小丫头记仇,转头扒拉着仓夷,不再跟和她最要好的大伯一块。仓夷被这爷俩弄得哭笑不得,瞧她伸手接过小丫头,就替她揍了崔植简几拳。
这可叫一旁被崔植筹紧紧搀着的宋明月,大笑不止。
肚子里的小老三也跟着乱动起来。
大房就这样吵吵闹闹,喜气洋洋走出小花园,却在去到伯府门廊下时,撞上死气沉沉,准备搬离伯府的二房一家。
两相径庭。
喻悦兰望见褚芳华下意识咂舌。
褚芳华那边伤病初愈被人搀扶着,甚是狼狈,瞧她再无往昔的傲气,转头躲避着喻悦兰的目光,不再敢去看她。这时间,崔渐春背着行囊从后头走来,瞧见大房一家垂眸便问:“大伯母,陶姨,堂哥堂嫂,小玉……”
“你们这是出门去?”
喻悦兰对崔渐春无甚敌意,她张口应:“五月汴京,景色宜人,我们准备到金明池赏玩去。你们这是……”
“预备着走了?”
喻悦兰知晓今日是二房离开汴京最后的期限,她才这般相问。她也偏是故意要选在这天出游,目的就是出一出那么多年,被褚芳华算计的恶气。
崔渐春垂眸,“是,叨扰这么久,也该走了。”
喻悦兰也是心疼崔渐春,便好意叮嘱了句:“那我们便不远送了,你们路上慢些。春姐儿,往后若是在雍丘有了难处,就往伯府修书,念在亲戚一场,我该帮的一定帮。”
谁知,褚芳华却又发起了神经,“假情假意,喻悦兰,你别装了。我不需要你的施舍——事情闹到这般,你得逞了?满意了?你现在心里一定乐开了花,直等着看我笑话。喻悦兰,你个卑鄙小人。”
若搁往前,喻悦兰听见这些谩骂,一定怒火中烧,恨不得跳起来打褚芳华的脑袋。
但今非昔比,她不会为这种苟延残喘的小人计较,因为没必要。但该反驳的话,一句也不能少,但瞧喻悦兰哈哈大笑道:“瞧瞧,这疯妇,都这时候了,还这么狂妄呢。”
“褚芳华,这事是你自己办的,贪念也是你自己起的,与我有何干系?是我叫你做的这腌臜事的吗?你丢了伯府的脸面,我都还没找你算账,你反倒怨怼起我来了?怎么?还想再把坏名声按在我头上?我告诉你,没门咯,你先想想怎么赧颜苟活吧——只是你们这两个老家伙,贪心重,自讨苦吃不要紧。就是白白可怜了这么好的闺女。”
“啧啧,褚芳华啊,褚芳华。你真没福气。”
“你——你——”
褚芳华被喻悦兰骂的,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倒在门廊。
傅其乐与陶凤琴怕喻悦兰将事情闹大,立刻一左一右架起了喻悦兰,示意其莫要多言。崔渐春见势头不对,也赶忙连拖带拽,将褚芳华带离了门廊,塞进了去往雍丘的马车。
如此,事态才得以平息。
再望去,门廊外两房的马车,一东一西背对而停。各自奔赴之地,亦是一暗一明。
喻悦兰立在门廊下,洋洋得意甩开身边人的搀扶,重新摇起罗扇欢喜道:“走走走,莫要让这些污秽之人,坏了心情。好光景可不等人呢——”
喻悦兰发话,大房的其他人还能多说什么,只得跟着上了各自的马车。
只是在登车之前,崔渐春却穿梭去喻悦兰坐的头车边,敲了敲她的窗,喻悦兰随之打帘探出目光,望见崔渐春冲她扯出一丝苦涩的笑。
她没开口,只听见那个承担了很多的女郎,再她的窗前与她真诚作别。
“多谢大伯母这么多年的照拂,母亲从前做过的错事,春儿替她给您赔罪。今朝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春儿愿您安康常健,大伯母咱们就此别过了。”
喻悦兰垂眸叹息,就连她个外人都为崔渐春感到惋惜。
褚芳华的心竟那么硬?
可她也无力改变她出生在这样复杂家庭中的命运,喻悦兰便也只能言说:“我的好女郎,也愿你余生顺意。去吧,你的人生还有好长,别再委屈自己。”
“大伯母与你,就此别过。”
喻悦兰说罢默默搁下竹帘,“傅其乐,走了——”
大房的车队,在喻悦兰的话音里缓缓向前,崔渐春凝视着一辆辆与自家“背道而驰”的马车,反复琢磨起喻悦兰的话。思量间,她不觉抬头望去开远门的方向,那是与归家之路,完全相反的方向。却是那样光明,充满希望。
沉重的行囊,带着悲哀的过去,压垮了她所有梦想。唯一能让她坚持下去的力量,又将赴去很远很远的远方。
愚哥儿,
再见时,你还会在原地吗……
崔渐春陷入怀疑。
踱步来到褚芳华的马车前,车厢内无端的谩骂还在继续。崔渐春听着声声污秽的话语入耳,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只瞧她半登上马车,掀开竹帘,不顾褚芳华的谩骂。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母亲面前表达道:“母亲,那日在公堂之上,我曾说过,受了那四十仗,我们便两不相欠。既是如此,我去哪,过什么样的日子,是生是死,都再与你无关。我想明白了,也看清楚了,跟着你回雍丘,只能将我们的余生都困进牢笼。你看见我,只会想起你失败的过去,你不会原谅我,我也不会理解你。与其这样折磨,不若一起放手,让彼此好过。”
“所以母亲,我走了。”
“原谅女儿不孝,也愿您能放下。不若您的余生,不会再有宁日。”
崔渐春言语中满是决绝,经历那件事之后,她从不敢细想,她怕想到若是这件事没有太史筝的帮助,没有宝念的勇敢,褚芳华和柳愈庚得逞了该如何。
那将会是被榨干血肉,令人可怖的一生。
只是幸好,道义尚存,
她们团结在了一起,将黑暗荡平。
此间,褚芳华坐在阴暗的车厢里,蜷缩在一角。她不再说话了。
崔渐春忍痛放下竹帘,将自己与她,隔在了阴暗分明的两端。崔渐春模糊着竹帘后的身影,最后轻念了声别过,便头也不回地朝开远门的方向狂奔。她想现在或许不算太晚。
此一去,崔渐春不再回头了。
彼时,不远处停靠在街角的马车上,齐以君低垂着眉眼稳坐车厢的最中间。风铃就挂在精致的车檐上一遍遍被风吹响,她忽而开口,她还是那样骄傲。
“看到了?”
“嗯。”崔植林应了声。
齐以君捋顺富贵的裙角,发间金灿灿的钗,隐约着光芒。她还是如那时一样,允了崔植林一个选择,只是与往昔不同的是,她这次平静了许多。
齐以君说:“你若想跟他们去雍丘尽孝,我不拦着你。只是按照出门前约定好的那样,我这腹中的孩子,就再与你没有任何瓜葛。但崔植林我要你分清楚,这不是威胁,我也没必要用孩子留住你,因为那样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你我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回答我吧,你想怎么做?”
历经几月,崔植林变了很多。
他离开家,离开褚芳华之后,感受到了从未感受过的尊重。这些尊重,让他开始转变,开始思考,往前一味偏袒父母与“弱者”是不是一种错误。
崔植林望去齐以君,诚恳地握起了她的手。
他说:“我不会与他们到雍丘去。从前他们或许没对,但这一次关于春儿的事,他们真的大错特错了。落得这般,他们怨不得别人。然那时候,是我执迷,不分黑白。我向你承认我的错误。”
“可是以君,你真的不能原谅我吗?咱们还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崔植林的答案,让齐以君心中柔软。
可她并不会因此轻易忘记从前,所以她才会在此刻从崔植林手中,抽出自己被他握住的手掌,那平静的目光下,仍残存着深沉爱意。
但齐以君没有让步,她避开了他的问话,只抛下一句:“那一次是你选错了,可既然你如今做了新的选择,贺叔咱们打道回府吧。”便就此沉默。
马车晃动,
崔植林两眼寂寂,落寞地收回空荡的掌心。
由此开始,他在齐以君的态度中明了,余生漫漫,他要补偿的还有很多……-
开远门外,前来送行的人将甬道堵得水泄不通。
可直到众人都纷纷各自归队,夏不愚仍旧心神不宁,任凭太史筝贺齐佳觅她们在他面前,小嘴叭叭说个没完,他就是盯着门内的方向,一句不应。
最终,还是齐佳觅忍无可忍,抬手给了夏不愚脑袋一下。
齐佳觅张口便骂:“夏老五,你瞧什么?从我们站在这儿开始,你就是这个鬼样子,我们几个给你交代的事,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筝这怀着孕,易姐儿这大婚在即,都来给你送行,你能不能尊重我们点,瞧你那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丢了魂呢——”
筝一听这话,嗤然笑起,“兴许真是丢了魂呢?”
夏不愚挠了挠头,今日他倒没跟齐佳觅起急,他只问:“筝,你说她还会来给我送行吗?”
她?谁?
齐佳觅和易字诗面面相觑。
夏不愚却恨自己醒悟的太晚,那日在街口许下承诺时,他还未有反应。他只觉那是对朋友的诺言而已。直到后来的后来,开封府的祸事了结,他才渐渐发觉自己竟会时不时想起,那与崔渐春在礼部榜下的荒唐相遇。
他是在意了,挂心了。
只是太晚了。
筝同样无解,“难说,你也知她今日……有很多事要忙。”
夏不愚明白,也理解,却还是有些失落。
恰逢此时,归队的号角响起。夏不愚已再无时机,去与那未曾到达的人,说一声遗憾的再见。威武的甲胄穿戴在身,他的使命由此展开。夏不愚想遗憾常有,不若打个胜仗早些归家。
到时的他们,也将不会像如今这样被动。
夏不愚提起长矛,正了正头顶的铁盔,重拾了信心,与儿时的玩伴道别:“那筝,十一娘,易姐姐……老五就走了,你们保重。别为我担心,一定要盼我的好,等我凯旋时,你们一定要在白矾楼给我摆桌酒。”
“放心去吧,老五,你是好样的。”易字诗轻轻叹息。齐佳觅这跟老五闹了十几年的冤家,偷偷抹起了泪,“臭小子,不指望你逞多大的能,一定给我活着回来。”
筝则挥挥衣袖,嘱咐说:“去了之后,千万记得把我给你的信交给大哥,千万记得!”
“知道了,知道了。回了吧。”
挚友们的关怀,叫夏不愚欣慰不少,瞧他信心满满踏上了去往边塞的长路,直至将身影完全隐进被将士们踏起的尘烟之中,才敛去了注目故乡与故友的双眸。
他想他一定凯旋,
他想他一定会再次见到那个心心念念的女郎。
筝与齐佳觅她们并肩目送出征的队伍渐行远去,没有人再去多言。众人皆是沉默,可当几人转身,齐佳觅刚想问及关于夏不愚所说之人的事,一个如流星迅捷闪耀的身影,便从筝的眼中划过。
不远处的崔植筠,也瞧见了她。
小两口虽隔着有些距离,却仍是默契地念了声:“春儿……”
崔渐春心无旁骛跑过开远门下,狂奔去能够凝眸眺望的原野,用尽全力,声嘶力竭地呐喊:“愚哥儿——你给的承诺太漫长,我等不了,带我走好吗?”
可奔腾的马蹄声却似乎将她的声音淹没,最后也只剩一句哽咽的:“别把我一个人丢下……”
崔渐春被风沙啄红了眼眶,她气喘吁吁在空旷的原野之上。
已再没了力气。
只是,当她失落之际,在队伍的中间,夏不愚手中的长矛却莫名被撞落,一个个不曾停留的脚步,将他与长矛落地的距离,越拉越远。
直至,被孤独落在队尾,夏不愚于空荡的地方拾起长矛那刻,他才恍惚与身后原野上站立的女郎对上目光。夏不愚不敢置信地痴念了声:“春儿…”
崔渐春却在那端望着命中注定与自己相遇的人,热泪盈眶。
她说:“愚哥儿…别丢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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