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是央求、半是耍赖,一番软磨硬泡,谢知斐终于得到了在少年的床上睡一觉的机会。
等等,床上?
见谢知斐古怪地沉默下去,少年重复了一遍:“你困了之后,可以到里间的床上睡上一觉。”
谢知斐斗胆往里间看了一眼,里面只有一张床。
这这这……这意思是?
“你你你!”谢知斐耳后发烫,猛地抓住自己的衣领跳开,一副谨守男德誓死捍卫自己躯体的模样,紧张到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我我、我才十七岁,你就想让我以身相许?这也……也不是不行。”
谢知斐说完低下头,几乎不敢直视眼前少年的那双眼睛。
刚刚白日里与少年对视,他便发现少年长了双很勾人的眼睛。对视一久,就容易乱了心中方寸。
万花国的许多规矩谢知斐还不懂,但在没穿过来之前,他看过一些古籍,在古代十七岁的男子早就可以成婚,也许在万花国也是如此。
既然如此,他完全可以入乡随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反正说要报答,说什么都能做的人是他,一切都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
嗯,就是这样的。
扭扭捏捏的谢知斐开始宽衣解带:“要不要我先洗个澡?”
少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三更半夜这么冷的时分洗澡,你也不怕染了风寒。我这里没有炭火,真想洗一洗的话,你等太阳出来之后再说吧。”
谢知斐更加不好意思,正要说话,又听少年问道:“还有,以身相许是什么意思?”
谢知斐一愣,宽衣解带的动作一停。他说:“是你让我睡在你的床上……”
“今晚我要在院子里忙活,天色未明时便要出门,床本来就是空的,借给你睡有什么不对?”见谢知斐像是对于独自睡一张床有些失望,少年琢磨起来,“难道说,你不想睡在床上?你喜欢睡地?”
他一脸“不尊重但理解”的表情,甚至还好心地给谢知斐指出一种更好的选择:“那你不如到院子里去睡,指不定,半夜还有虫子爬到你的身上和你做个伴,长夜漫漫,免却孤单。”
谢知斐打了个颤,连忙道:“我睡床。”
少年轻哼一声,这才满意,不再理会谢知斐,大步走到院外。
谢知斐还想和他说说话,大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没有回头,只是轻轻一怔。
紧接着,那道满不在乎的声音传来:“名字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左右不过是个称呼,爱喊什么喊什么吧。”
这是还不想告诉他名字了。
谢知斐沉默下去。
躺在里间那张木板床上,谢知斐翻来覆去,并没有真正睡着。
这张床上依旧残留少年身上特有的那种草木气息,盖上那床薄薄的被子之后,微微的清苦感蔓延在鼻尖。
按理说这该是让人清心静气的味道,却使得谢知斐心猿意马,更加难以入眠。
他睡不着,来来回回翻了几次身后,索性翻身下床,来到院里。
皎洁月光照着整个院子,少年换了一身深色的布衣,正借着月光与微弱烛火,用竹条编着各式大小的提篮。
大大小小的提篮装在一起,谢知斐走过去,举起一个在眼前,认真端详起来。
透过竹条的缝隙,谢知斐看着少年这一身换好的衣服,想到一整个白天都紧闭的门扉,撇了撇嘴,说道:“你总是这样昼出夜伏吗?”
之前辛泰总是说他阅历不足,不会观察别人,要想提升演技,就得多磨磨阅历,提高眼力。谢知斐今日才发现,他好像也是会观察人的。
譬如他此刻就能通过白日里那扇禁闭的门扉和此刻少年编竹篮时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判断出来:他应该是白天睡觉,晚上出来活动的夜猫子。
总不能是不睡觉吧?
谢知斐此话一出,少年又拿一种“果然是只傻狗”的表情看着他。
“你到底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少年叹了叹气,指了指墙角边放着的一顶草帽,“幂篱你不要的话,草帽最好戴着。”
他说:“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夜色是最好的掩盖,趁着夜晚无人能看清我们的脸,不管做什么都方便一些。”
谢知斐捡起那顶草帽,拿在手里转了转,然后扣到头上。
“大恩不言谢。”谢知斐道,“你这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少年立马警惕道:“我可没什么工钱发给你。”
“我不要工钱。”谢知斐道,“你不是说我傻狗吗?就把我当傻狗使唤。”
谢知斐继续摆弄起了怀里那个竹编提篮,说实话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人能够只用几根竹条就能将篮筐编的这么好看,还兼具极强的实用性。
“这些你是要拿到集市上卖吗?”谢知斐问。
“不,卖给接头人。”
“什么接头人?”
“……”见谢知斐当真什么都不懂,那少年又是叹了一声,耐着性子说道,“若是我直接将这些东西拿去集市上卖,别说卖出去了,不被人赶走就算幸运。他们一见到我的脸,便对我做的东西也生厌,卖不掉,根本卖不掉。”
谢知斐道:“那你卖给接头人,岂不是要给他好处?”
他举着手中的那个提篮问:“这个市场价多少?”
“五文。”
“卖给接头人,一个能卖多少?”
“五个一文。”
谢知斐:“……”
他算是知道这少年为何有着这么好的手艺还如此之家徒四壁了。
“我从未见过如此黑心之中间商!”谢知斐只觉胸中气愤难平,“这简直是利欲熏心!敲骨吸髓!天理难容!”
“你不能这么说。”少年皱眉制止谢知斐,明显是有些动气的模样,“愿意帮我卖东西他也要承担极大风险,若是让旁人知晓他在我这里拿货,他也会遭殃。这世上多的是一文五个都不给的,不准你说一个真心帮我之人。”
谢知斐:“……”
“你这样,这次你多编一个提篮出来,将这个提篮交给我,我至少带五文钱回来给你。”谢知斐忍不了了,“只要我能做到,以后你做了东西,都交由我来卖。”
“你去卖?”少年挑眉问道,“你可记得来时路怎么走的?你可知道要怎么去镇上的集市?”
谢知斐想了想,刚刚他从河边一路跟在少年之后,走出了大概有一里地的距离。少年的家位于一座海拔不高的小山坡上,四周只有他这孤零零的一户。
这里不是洛水镇,按方位,应该是洛水镇的临镇,青岩镇。
古代运力弱,马匹更是珍贵物资,连那个财主家都仅有两匹,谢知斐更是没有骑马的资格,想要靠脚力探索周围的环境极其不易。来这里一个多月,谢知斐仅在洛水镇活动过,他不清楚关于青岩镇的一切,唯一认识的也就眼前这个少年。
“你把路告诉我不就好了?”谢知斐道,“上山的路我已经记得,下山能比上山难吗?”
少年却皱起眉头:“我再问一遍,你当真想去集市?”
谢知斐:“当然。”
谢知斐觉得,他骨子里流着商人的血,总有几分先辈的智慧在身上,今日还挨了一顿毒打,也算对万花国这个环境有了更深了解。而且他还拿到了那么好的商品,只是去卖一个而已,总能想到办法卖出去。
少年不再说话,走进屋,很快拿了张地图出来,丢到谢知斐怀里。
“你要是真想去集市,我给你一个提篮便是。这地图给你,但凡上面红笔落注标有人家居住的地方,你最好绕道而行。”
“为什么?”
少年指着地图说:“外面的世界危机四伏,王二狗家屋外有陷阱,顾大锤家树上有机关,吴小花家养着恶犬,你要是想到集市这一路走得顺一点,最好绕开他们的居所。若你听完这些,依旧不知悔改,一意孤行,那我只能建议你:要是被人当街敲了闷棍,索性躺下去睡一觉就好了。等到了集市……”
“等到了集市就好一点了?”
“等到了集市,若是被人扔了一身烂菜叶,你便挑一挑新鲜的带回来。”少年道,“去吧,走好不送。”
“对了。”在谢知斐脚要踏出门时,做着提篮的少年头也不抬地说道,“最后提醒你一句,江湖险恶,回来的时候,也老老实实照着地图上标注安全的路回来。不然,我不保证你能活着。”
谢知斐:“……”
谢知斐还真就不信这个邪了!
他照着地图上的路线,先来到了标注为王二狗家的房子门口。
谢知斐没靠近,但提前捡了不少石头,一块块扔过去。
扔到第四块,只听一阵尘土塌陷和重石落地的声音,王二狗的家门外果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坑!
陷阱一启动,王二狗家的人也跑出来了。
每个人手里还拿着铁铲铁锨火把等式样不同但都具备攻击性的东西。
一出来,他们纷纷围绕在陷阱周遭。
为首的往陷阱里看了一眼,气得直跺脚:“空的,又让那家伙给跑了!”
“就说能活这么久的丑东西没有一个是不够阴险狡诈的,难抓得很!这都第几个陷阱了?怎么还没抓到他?!”
“别提了,上一次陷阱没抓到他不说,还让他把做陷阱的方法给学了去,真是十足奸滑!”
“听顾大锤说,他不仅学会了我们做陷阱这一套,还给改良了不少,那陷阱是真真吓人,已经有不少小动物死在里面了。现在他那个屋子周围全是陷阱,除了他自己没人能活着进去,太狡猾了!”
“顾大锤还敢说我们,他树上的机关也被学走了,也就吴小花不好模仿。”
“吴小花……吴小花也正在担心自己家的狗被那个丑东西给偷走呢!吴小花觉得家里那几只狗被他收买了,好像见到都不叫了!”
谢知斐:“……”
他算知道那少年为何让他严格按照地图上标注安全的路线回去了。
怪不得少年会对他说什么江湖险恶。
原来他自己也是险恶中的一环。
再想想他跟着少年那一路,谢知斐只感觉到一阵庆幸。
他本以为他当时已经把少年惹得十足不耐烦,甚至触及到了少年的底线,但到这一刻谢知斐才知道,少年对他可真是十足忍耐啊!
不然随便引他进个陷阱,现在的他可能就是一具凉凉的尸体了。
不过,少年那么放心地将地图给了他……就不怕他将这份地图卖给别人吗?
不说别的,就王二狗这家,肯定是想要这张地图的。
有了地图,可就有上山抓人的路了。
谢知斐垂下眼,看着怀中露出的那一角地图,心中忽然一阵说不出的难受。
干嘛这么相信别人啊?
剩下的顾大锤家和吴小花家,谢知斐都没再去了。
他知道,那少年不会骗他的。
正午,日上竿头。
山上的小屋外,站着一道穿着白衣的身影。
他望着上山的路,一双眼睛静静的眨着,被阳光照得清透的瞳仁珠子里,波澜无惊,仿佛装不下任何的情绪。
但等到上山的道路尽头出现了一道蔫头耷脑的身影,这对瞳仁里瞬间闪过一瞬惊讶,宛若冰雪消融:“你居然回来了。”
谢知斐低着头站到他面前,手里还提着带出门时拿上的那个竹编提篮。
提篮里,装着些在河边清洗过的菜叶。
谢知斐将菜叶连带提篮一道递了出去,声音听上去郁闷得要命:“喏,你要的菜叶。”
除了提篮里这些,他脑袋上还残留着几根烂菜叶。但这些显然他自己没注意到。
少年静静看了他两眼:“进来吧。”
“等一等。”谢知斐叫住了他。
少年转头,只听谢知斐说道:“邬声,你叫邬声。”
“我知道你不想告诉我你叫什么,你不想和我产生太深的联系,想尽快赶我走。”谢知斐有些烦躁地说道,“我想尽了办法打听,才问出了你的名字。这可能会惹你生气,但我真的不想做一个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仅仅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邬声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谢知斐,对于谢知斐说的这些,他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那你也应该知道,你要是想和我成为朋友,就是成为了众矢之的,到时候死了都不会有人来给你收尸。”
“而且我养活不了你。”邬声垂下眼眸,脸还是凶巴巴地板着,只是眼睫微微在颤,“我一直都是有了今日没了明日,自顾尚且不暇……”
“邬声。”谢知斐郑重地张开了手,里面躺着十个小小的铜板,“给你。”
“你看,我能自己赚钱。”他的手掌上满是来路不明的伤痕,但语气诚挚极了,“虽然提篮没有卖出去,但这里有十文,是我想办法赚来的十文。以后我到外面赚到了钱,都给你。你再收留我一段时间,我不求太多,你给我张床睡觉,给我口吃的就好了。”
谢知斐声线软下来:“别再赶我走了,邬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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