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依米尔(四)
摩羯洲尾区。
早在血族致命的袭击未至,三大火种路线“断交”的时候,霍尼第一万次联系迷藏没有回音,正在焦躁中,就听见有人叫她。
抬头见是伯爵,老太太脸色稍缓。
达米安诺斯手下的废物们行事不谨慎,被血族抓到后摸到了两个驿站,霍尼临危受命组织驿站撤离,能顺利,还多亏伯爵替她周全各种琐事细节。
打从新基地始建,伯爵就默默跟在霍尼身边做事,只是除了公务,霍尼几乎没跟她闲聊过。这人寡言得像个哑巴,独来独往,偶尔还显得神神道道的。
好在关键时候是真能干。
“一团乱麻,”霍尼咕哝着抱怨了一句,“整个圣地的火种加起来都没你靠得住,我估计还要继续撤,鬼知道达米安诺斯那老东西能捅多大娄子。”
伯爵神色如常:“没什么,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
霍尼:“……”
“会说话”这项技能,看起来不是母系遗传的。
这时,她看着伯爵那乌云似的黑发,忽然心里一动。
“等等,乌鸦——你那讨债鬼‘儿子’,是不是留了什么话?”霍尼一把抓住她,“是什么?见鬼,你怎么不早说!你有他现在的联系方式吗?”
“我不能早说,我们的命运是岩浆上的舞步,长老。一步没踩在鼓点上,也许就烧成焦炭了,时机是不能错的。”
就像当年倾尽全力寻找“第四条路线”、反而葬送了自己的亚特兰蒂斯。
伯爵被纵火老太抖落得乱晃,话音却十分平稳:“他说,罗兰长老和达米安诺斯长老分道扬镳的时候,告诉你,去黑山谷。”
这就是匠人造物沉寂、整个人类社会在“黑暗领域”的笼罩下瑟瑟发抖时,霍尼孤身一人,在黑山谷里喃喃地骂了一声“王八蛋”的原因——
一个自称“玛莎”的……不知是什么生物,反正不像活人的家伙,自称是典狱长的“助手”,引她见了个一看就不像好东西的黑匠人。
多年来,黑山谷暗通摩羯洲各区的黑匠人、黑医生;乌鸦成了新的典狱长;背区黑匠人的规模比他们想象中大得多,居然有好几个聚居地,还替血族干活……
以及最荒谬的,这段时间勾得所有人神魂颠倒的“大量资源”,生产的主力居然是背区人类!他们的敌人之一——人人得而诛之的黑匠人。
“这算什么?”霍尼脑子“嗡嗡”地问眼前的黑匠人,“我们两头……撇开血族这个中间商,终于见面了?”
与此同时,摔到了石碑底座的迈卡维睁开了眼。
他不是考古专家,当然没看懂。对着石碑沥了沥脑子里的水,恢复力惊人的血族攒够了爬起来的力气。
迈卡维在破破烂烂的军装里摸了摸,从胸口内袋里抖落出一堆天赋物残渣——护具能量耗尽,已经碎了。
护具底下,压着个手机,倒是命大。预料到这一路肯定是凄风苦雨,他把手机事先塞进了防水袋……手机坏不坏无所谓,主要是为了保护手机壳。
他是最近才开始用手机壳的,神通广大的乔凡尼医生替他定做的,背面的滴胶里是一堆用头发丝黏的棕色绒花,看着有种令人牙酸的文艺腔调……不该找她,医生的审美真够呛。
不过……算了。
幸存的手机还能开机,只是没信号,内置时钟显示此时将近白夜十二点,屏幕上还有“穿好皮衣注意防晒”的提示。
可这岛上却是黑夜,一抬头,无星也无月,天上笼罩着一层死气沉沉的雾霾,凝固了似的,台风都吹不散。
对,台风呢?
迈卡维犹疑不定地回头看了一眼,他的意识中断了片刻,但分明记得自己是被天赋物和台风撞进来的。如果海上真有这么一个小岛,应该落在岸边不远处。
可是一眼看去,他离海岸足有数公里远。
怎么飞过来的?他身上长了双螺旋桨吗?
而海上风平浪静,哪怕是深处台风眼,也不该这么寂静。
就像“依米尔”凭空消失了。
迈卡维皱眉,忽然又意识到不对:这里太安静了。
周遭不光没有人声,连风声……海涛声都没有!
身在岛上,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这里的时间好像是静止的。
这不可能是天赋物,天赋物的能量等级不会超过二级,绝对造不出天灾都撼动不了的空间。
那难道是神圣天赋“家园”?
那是唯一一种和空间有关的天赋能力,属于角区的赤链家族。这家人祖上也出息过,出过一位能力等级达到四级的“亲王”。
可……姑且不论亲王殿下能不能做到,就算能,那位也早上历史课本了,生前做过多厉害的空间领域,主人一死也不可能长存于世。
迈卡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总不能是野怪的空间造物吧?”
随后自己也觉得荒谬,捏了捏眉心,对着手机自言自语:“我最近可真是命犯野怪,都开始胡思乱想了……”
石碑后面的建筑在雾霾中半隐半现,铁灰色线条冰冷、单调,看起来比死刑犯的判决书还严酷。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高墙与重门,岗哨亭密密麻麻,血红警示牌随处可见。
那些文字符号迈卡维看不懂,但通过建筑风格判断,他认为这里应该是座监狱,而且关的肯定都是危险分子——堡垒似的建筑群,比他小时候参观过的天赋者监狱还森严,四周装配着某种大型武器,只剩残迹了,但能看出炮口和枪口都是向内的。
监狱大门敞着,门口竖着个不识字也能看懂的指路牌,上面只画了个箭头。
“有‘洞察’就好了,以前也没觉得‘洞察’这么有用。”迈卡维对手机说,绕着指路牌转了一圈,没看出所以然来,于是迈开腿,艺高人胆大地顺着箭头往里走。
一走进去,建筑的压抑感更重了,叫人喘不上气来。
指路牌五十米一个,生怕他迷路似的,终点是一个很像地下防空洞的入口。
门依然是开着的,门口竖着最后一个指示牌,不过上面画的不是箭头,而是个相当粗鲁的手势,因为意向浅显,血族、秘族……连浆果都能看懂。
迈卡维咕哝了一声:“……真没礼貌。”
他掌心聚起几公分的小飓风,在通道门口感受了一下,神色微变。
“不知道什么材料,”他对手机说,“但非常坚固,至少我的‘风暴’破坏不了一点……一会儿万一被关在里面,我可出不来。”
他一边这么说,却一边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也不知道我会挖出个什么,女神的棺材吗?以前不太虔诚,不知道临时祈祷管不管用……”
迈卡维一路和手机随口闲聊,这地下防空洞不知有多深,他穿过一道又一道二级“风暴”绝对无法破坏的门,门都敞着。就在他几乎要失去方向感的时候,终于到了终点。
“住过人,看起来像个书房……呃。”
书、本,纸张散得到处都是,文字看不懂,但有很大一部分是数学符号。墙上挂着几面屏幕,漆黑,一把懒人转椅横在那,一边扶手上绑着只半瘪的氦气球,怪模怪样的,像个阴阳怪气的哈波克拉特斯人。
另一边的扶手上搭着只丧偶的袜子。
“至少我们知道这不是女神的地盘了。”迈卡维沉沉的目光落在那只袜子上。
它看起来应该是个高个子成年男子尺寸,以及最重要的……上面有浆果的气息。
迈卡维一边四下打量,一边随手按下墙上的开关,本没抱什么期望,结果对血族来说略刺眼的光却应声亮起。
“这里有电……”
岛上有发电机?这么深的地下工程,有供电系统也不是不可能……既然有电,为什么这一路的电子门都没关?
乱七八糟地想着,迈卡维的目光落在了桌子对面的屏幕上。
这地方到处都是能进博物馆的神秘符号,透着股古老腐朽的气息。然而电脑、画着数学符号的纸却充斥着水瓶洲元素,显得有些割裂。
既然有电,能开机吗?
迈卡维凑近研究了片刻,操作界面他居然大致能看明白,还算顺利地找到了启动键。
迈卡维犹豫了一下,想着反正他今天作的死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一样,于是果断按下启动。
正对面的屏幕亮起来的瞬间,迈卡维没能站稳。
整个房间……不,整个岛都仿佛震颤起来,但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地震。迈卡维的只觉得自己被塞进了一个不能理解的空间,脚下的地面都消失了,他在信息的洪流中疯狂旋转,五感全体失调。
他像是打开了神话传说中的潘多拉魔盒,被无数诅咒的幽影穿胸而过。
巨大的噪音响起,岛上的浓雾刹那间被台风吹散,暴虐的风雨将简陋的指路牌连根拔起,直指天际,空无一人的监狱建筑群灯火通明。
电子门发出不祥的“嘎吱”声,各处角落里的摄像头像冬眠苏醒的蛇一样挣动着。
岛上凝固的光阴倏然流动起来,于狂暴的风浪中降临。
迈卡维踉跄半步,仰面倒在躺椅上,他放大的瞳孔收缩成针,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什么?”
陌生的语言。
血族眼还花着,没看见他死死攥在手心的手机自动脱离锁屏状态,显示信号满格。
三秒后,陌生的语言变成了标准摩羯通用语。
“你好,‘阴影’的后代,第二个‘奇迹’已实现。”
第152章 依米尔(五)
鸢尾湾,正在开车的乌鸦身体猛地一僵,和秘族躲猫猫时跑出来的血色顷刻消散。
他睁大眼睛,脸被雨后湿漉漉的阳光镀了一层白贝母,嬉笑怒骂的面具悄然裂了条缝,刹那间,万般情绪闪过。
就像复杂的光谱会混出一片雪白,他的神色也因成分过于复杂,看起来反而有点茫然。
然而也只有片刻。
乌鸦缓缓把车停在路边,稳当得不像耗子洞车神风格。
“李斯特,”他用一种近乎于耳语的声音说,“换一下,你来开。”
茉莉皱着眉抬头:“你怎么了?”
“哦,好。”李斯特摸不着头脑,应了一声,四下张望了,见附近没鬼也没摄像头,正要下车换座位,就听见乌鸦清嗓子似的轻轻咳嗽了一声,这一下像是被口水呛住了,他开始咳得停不下来。
李斯特在两个女孩的惊叫声里猛地回头,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乌鸦一手捂着嘴,血却从他指缝间往下流。
李斯特简直肝胆俱裂,嗓子劈得跑了调:“驿、驿站长?!”
他一把抓住乌鸦肩膀,乌鸦肩头紧缩,坚硬似铁,微微颤抖着。可是随即,李斯特意识到,他在笑。
不是冷嘲热讽的,也不是故作轻快的……是一种没有阴霾的笑。
就像个赢了游戏的孩子。
五百年前,曾经关押危险分子的监狱成了最后的堡垒,地下防空洞里,三个“无赦鬼”幽灵似的站成一排,围在代号“乌鸦”的前任第六区最高指挥官身边。
指挥官先生浓密的黑发许久未经修剪,已经无法无天地长过了下巴,只好在脑后绑了个非主流的揪。他鼻梁上架着副造型浮夸的小圆眼镜,左眼血迹未干,心情却很好似的,正拿着马克笔往笑眯眯的米老鼠气球上画大板牙。
“阴影生物也会喜欢米老鼠吗?”他对面,闪着荧光的屏幕后传来没什么语气的机读音。
“应该是吧,爆浆小耗子销量挺高的——这是我在游乐场遗迹里捡的,居然还能打气。”乌鸦完成了他的“大作”,推了推眼镜,“你能想象‘莉莉丝’最后死在这种地方吗?”
人工智能平静地回答:“可以,这听起来很合理。”
阴影生物之父——EHA004心智从未成熟,人造的阴影生物也都带有某种荒诞的童话色彩,他毕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和“莉莉丝”去一次游乐场,只是未能成行。
很多年后,背叛了造物者的莉莉丝也被自己的“孩子”背叛,她七个最得意的“孩子”集体叛变。而被最亲近的人背叛后,莉莉丝仓皇出逃,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选择的方向正是“四号”憧憬过的游乐场。
在废弃的游乐场里,“七宗罪”在旋转木马前挖出了莉莉丝的心脏——那是真正具象化的“阴影”,有了它,就可以无限制地复活死者,制造使徒。
“莉莉丝”诞生在超龄儿童的梦里,毁灭在音乐早停的乐园遗迹中,大概未经兑现的承诺都如未能安葬的尸体,会永远在午夜徘徊。
“可惜,在他们商量着分享胜利果实的时候,遭到了半兽人军团的袭击,那颗伟大的心脏在冲突中破损——”这场“背叛”“黄雀在后”大戏的幕后推动者抱着画好的气球亲了一口,把它放到了半空,从兜里摸出个小东西。
那是一块蚕豆大的碎石,薄如蝉翼,黑得仿佛能湮灭一切可见光,此时就草率地裹在一块疑似用过的纸巾里。
乌鸦弯起眼睛笑:“这是我做好事不留名应得的。半兽人拿的,我避开‘洞察’以后才截的胡。”
“不再完整的‘阴影’会丧失权柄,”人工智能说,“阴影生物将失去部分活性,从此血仆的生命和半兽人的理智都需要大量黑晶残渣维系——”
“半兽人本质是动物,血仆本质是尸体,前者会随着残渣耗竭返祖,后者么……”乌鸦想了想,“以后可能没法自然出生了吧?啧,倒是给他们省了不少计生支出。老师,你说他们会选择跟半兽人拼命,追回‘阴影’碎片呢,还是干脆破罐子破摔,把剩下的分食?”
“正在根据现有条件重新计算……后者概率超过99.5%。”
两个人尚且会分赃不均,何况七个。其中一定有人对自己的话语权比重不满意,只要有一个冒出“就算拿回完整的阴影,也是为人作嫁,不如先抓到实际好处”的念头,那七位就会内讧。
“所以按计划,我们要进行下一步了。”乌鸦话音落下,他身后三个“无赦鬼”一起变了脸色,他没回头,随意地摆了摆手,“说好的哦,不许反悔。”
“奇迹”这倒霉鸡肋技能,只能让别人许愿,在实现的时候,由“奇迹”本人支付代价,还不是明码标价。
谁也不知道,最后一个“特级”一生积攒的亡灵之海,够不够支付他以“白晶”方式保存记忆的代价。
临到最后关头,三个无赦鬼谁也不肯做许愿人,最后乌鸦不耐烦了,随手抓了一个块头最大的。
“别哭了,我还需要第二个许愿人,不会只让你一个人倒霉的。”乌鸦发出情商很高的安慰——那时他们已经离开了小岛,上了一艘船。
要是当年教主“一号”还在,说不定能把小岛“一键封存”。
他这水货特级就不行了,只能靠大法官,用惊人的计算量,帮把他收录在左眼中的几千种火种能力组合设计。趁血仆和半兽人撕毁契约翻脸内战,他花了整整一个月,才实现了差不多的效果。
“如果第一个奇迹实现,我恢复意识的瞬间,之前收录的所有能力就都会消失,岛上的封印当然也留不住。”乌鸦又抓了一个眼泪汪汪的无赦鬼,“给我许第二个愿,让封印多苟一阵。”
“多、多久,先生?”
“到我把被选中的冤大头送来为止,”乌鸦说到这,顿了顿,又自言自语地轻声嘀咕,“不会太久的。”
拖越久,为这“奇迹”支付的代价就越大,第一个“奇迹”实现后,他侥幸活下来的残躯也不知能剩多少“生命值”,超出限额,“奇迹”就无法实现了。
“好了,那就开……”
这时,没分派到许愿任务的“幸运儿”吃力地发出含糊的声音:“我也能许愿吗?”
“嗯?”
“我……想让你平安幸福。”
乌鸦愣了愣,好脾气地笑了:“谢谢——但是……”
“奇迹”的使用者,不能用“身外之物”去支付,一旦使用这能力,几乎就注定了使用者没有善终。许愿“奇迹”使用者本人“幸福平安”,是个不可实现的悖论,就像没有人可以把自己从地上提起来。
但乌鸦最后没有和对方掰扯“奇迹”的原理,只在一顿之后说:“谢谢,我会接受,那么你的愿望排在第三位。”
毕竟活着嘛,没必要总醒着,梦是可以做的。
虽然他已经够幸运了,不该奢求太多。
第二个“奇迹”踩着死线堪堪实现,所有人的命运行至悬崖边缘,姓“迈卡维”的冤大头用冰冷颤抖的手打开书桌下自动弹开的保险箱。
看到了那引着他穿越台风的东西——
裹在一块破纸巾里的……所谓“阴影”碎片。
血族的生命之源、诅咒之始。
第153章 依米尔(六)
尾区大森林,遭受无妄之灾的飞禽走兽在林间没头没脑地乱撞,黑山谷一如既往地死气沉沉。
霍尼看了一眼假人一般立在旁边的“玛莎”,又将目光投向眼前的“黑匠人”。
这人是专门负责在背尾两区之间走动,替背区黑匠人“进货”的。
霍尼虽然偶尔也从黑市上淘东西,但没和这些人打过交道。黑市交易都需要一些行走在灰色地带的掮客居中,印象里,那些黑匠人见了她这“愤怒”,不是想办法下黑手,就是隔八百里望风而逃。
他们看黑匠人,觉得那都是一群藏头露尾的神经病。黑匠人看他们,大概也跟碰见血族安全署的警察差不多。
如今面对面,都说摩羯洲通用语,都有半辈子的亲朋故旧,谁也不是凶神恶煞,不同境遇的悲喜竟能互相同情。
“告诉你现在还能联系到的人,别理会他的威胁。”
越是结构简单、制作粗陋的通讯工具,受血族干尸粉影响就越大。此时,霍尼身上大部分通讯物品失灵,唯独圣地长老专用的那个通讯造物够高级,虽有延迟和干扰,但勉强能用。
罗兰自制的纸币则不受影响。
这话不用黑匠人嘱咐,罗兰将那所谓“血契书”的事告诉霍尼后,“圣、秘”两条线就达成一致意见“见鬼去吧”。
虽然他们既无法控制惶惶的人心,也想不通别的出路。
此时,尾区人类被血族驻军抄家,唯一的外逃通道完全暴露,他们当然可以嘴硬不理会那恶心的胁迫,可发血契的神秘人只要打个报警电话,他们就是彻底的穷途末路了。
霍尼抓住黑匠人话里的关键词:“他?”
“名字叫格里芬·费雪。血族,不是天赋者,也在生死契范围内。”黑匠人先前已经和霍尼交代了费雪家与背区“香料厂”的情况,以及此时生死契失效的窘境。
“我们那边基本确定,就是这个人,为了破坏生死契,杀了他的亲生父亲,汽车爆炸的场景被我们的匠人造物录下来了。他知道生死契失效的事情一旦传出去,我们的处境会变得非常危险,所以我们不敢声张,只能藏匿起老费雪的尸体,所以才敢肆无忌惮——”
“肆无忌惮地利用信息差,威胁恐吓我们。”
“对,就算你们外派的人动向都被他掌握了,他也根本不会报警。他图谋的是整个尾区的火种为他效力,不是给驻军尽公民义务。而且比起我们,格里芬·费雪才是更不敢声张的一方。毕竟我们对血族还有价值,生死契失效曝光出去,顶多是被别的血族胁迫做奴隶,他犯的可是弑亲罪,那是血族大忌,死刑无缓。”
格里芬·费雪拿捏住了他们,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拿捏住了格里芬·费雪。
难怪迷藏也失联,霍尼早就觉得蹊跷:乌鸦是什么级别的祸害?炸了星耀市地下城数次都是他最不值一提的“成就”,前一阵的血族大游行都是他推波助澜的,身边还有个杀血族领主像切瓜的邪门白毛。“1+1”约等于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她就不相信他们能轻易落到哪个血族手里,现在看,八成也是被那狡猾的血族干扰了通讯!
霍尼骂了句脏话——太窝囊了,整个尾区,居然被一个连天赋者都不是的血族耍得团团转。
“至少血族空军摧毁我们家园之前……”
“三到六个小时。”那黑匠人笃定地说。
“什么?”
“血族空间带来的天赋物,空间型,会通过污染破坏你们的空间造物。血族驻军调用的天赋物来自正规渠道,他们政府采购的,能量水平都有标准。按那个数粗略估计,完全蚕食匠人空间造物大约六小时。但这些年我常跑尾区,以我对你们这里匠人空间造物的了解……”那黑匠人说到这微顿,朝霍尼一低头,“抱歉,我得直说。你们的空间造物质量大多不行,除了‘迷藏’之类少数精品,其他未必能撑那么久,三个小时后,就有爆开的风险。”
霍尼听得眉心一跳,看向对方:“你不是‘学徒’吧,是二级匠人?”
“是,我没什么天赋,才刚升入二级不久。”
霍尼看着这黑匠人,对方神色诚恳,并不是在故作谦逊。这黑匠人也就三十来岁,脸上带着常年奔波在两区之间的风霜,情商高得不像那些或木讷、或懦弱的匠人。
可是在尾区,除了三月一日那种天赋异禀、还背负血海深仇的特例,绝大多数“残缺路线”的火种都要在一级“学徒”上蹉跎很久,人到中年才升入二级,已经算相当“年轻有为”,有资格进入协会话事了。
“没办法,女士,我们和这里的匠人不一样,得在血族的地盘上讨生活。”那黑匠人看出她的脸色,也想到了尾区的两大协会,脸上浮起一丝复杂的讥诮,“就算签过生死契,血族也不养没用的东西……我们那里只有‘残缺’一条路线两个方向,没有大量未成年的火种小战士为了我们去送命。”
背区的香料厂只有“残缺”路线的火种火焰晶,那里也不像尾区那样“违禁品”泛滥,香料厂外围的层层“安保”就阻断了他们接触其他路线火种遗留物的路,更不用说人类主流社会对“黑匠人”与“黑医生”的排斥……
然而在这样孤立无援的境地里,他们的人力却足以自给自足……不,不单如此。
“香料厂”的生产力在血族人口大区竟有碾压式优势,支撑起了整个费雪家族,让那些血族成为仅有的几个横跨背尾两区的大财团之一,贡献了背区将近五个百分点的财政收入。
对于自己的价值,他们一无所知,直到被贪婪狡猾的血族阴谋觊觎——
霍尼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么多年,我们到底都在干什么啊?
霍尼削瘦的脸抽紧了,但她也知道,事已至此,扯别的没用。
她迅速将还能联系的渠道都联系了个遍,尽可能地把消息扩散出去。
“匠人造物的通讯时断时续,你们有什么办法吗?”
“能抗干扰的通讯造物有,但结构复杂,单个造成本太高,通讯最重要的是普及,你懂的。现在应急的话,对外可以用血族的手机,你们放出去假冒血族的人身上都有,你有吗?”黑匠人一边说,一边解下自己身上的小包裹,“没事,先借你一台备用的,问神圣的罗兰先生要其他人的号码……嘿,女士,它不咬人!”
代表黑山谷的“玛莎”适时开口:“先前典狱长从地下城黑市上收购了许多不记名手机,都存在我这里,您抵达之前就已经紧急送往各驿站和小镇了。”
霍尼顾不上去细想乌鸦那混账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一切的——她可不像年轻后辈那样一知半解,她知道这东西的危险性。
“这玩意儿太不安全了,里面有定位,会暴露我们的位置,被监听,被……”
“但安全不是靠给自己增加禁忌维系的,而且容我无礼,你们已经暴露了!”
“……”
黑山谷——“玛莎”脸上露出笑容,虽然是一张老年女性的面孔,那笑容却有几分霍尼熟悉的乌鸦味。
“玛莎”说:“应该说,我们真的隐藏过吗?”
连尾区的血族小孩都知道,“森林里有野怪,不乖的小孩,会被野怪半夜咬掉大脚趾”。他们就和管理不善的垃圾填埋场、罪犯横行的地下城、往来的偷渡走私航线一样,只是个血族政府懒得解决的“小问题”。
一旦他们这问题不“小”了,倾覆只是血族高官一句话的事。
苟且和躲藏,原本只是临时的生存策略,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他们的人生信条。
血族一代代育种、洗脑,培育温驯愚蠢的宠物和家畜。他们这些“自由人”从来都看不起“浆果”,认为那些美丽的娃娃都是空皮囊,灵魂都被鬼话污染了,可怜可鄙。
其实大家又有什么区别呢?
霍尼无言以对。
黑暗笼罩下,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迁徙开始了。
如果是五百年前“正常”的人类社会,这样的撤离简直天方夜谭,别说在通讯不良的几个小时内完成,几天都未必能组织出个头绪。
好在这里只是一片末日后的零落废墟。
在朝不保夕的危巢里,每个活人一生下来,就背负起流放之刑,除了少数天生的特权阶级,绝大部分人都经历过紧急撤离。
尾区每个小镇都连着驿站,都有紧急撤离机制,临时取代匠人造物的手机一将命令传递出去,各处即刻找到了头绪。
圣地和方舟里从来是高手云集,弄明白现状后迅速镇定下来,短暂分裂的三大火种路线借着外族的通讯网重聚。
直到这时,霍尼才略松了口气,想起了什么,又问黑匠人和“玛莎”:“那之前签了那些鬼东西的人怎么办?”
年轻的黑匠人沉默片刻,抬起头看向霍尼,露出一双深灰色、如鹰隼般的眼睛:“让血契无效,就像格里芬·费雪本人做的,找到他,杀了他。”
格里芬·费雪看着自己手上的血契书,角落里代表签约野怪的数字停滞了。
这也在意料之内。
尾区野怪被他吓傻了之后,会有一小段时间慌不择路,特别是发现别人已经签了血契的时候。骨头软的、软肋多的,都会开始行动。但这一拨人做出选择后,剩下的就没那么容易了。
短时间内,野怪内部会分为两派:已经签了血契书的人会设法拉着他们的同伴一起,另一方则会誓死维护自己的坚守。
投降的羞耻疑虑,坚守的满腔恐惧,双方都心绪不安,会把不安转化为互相攻讦,不遗余力地彼此道德审判。这样吵完后,每只野怪的立场都会更坚定。
而尾区的野怪浆果和费雪家的香料厂早有勾结,这事他知道,干尸粉能抑制简单的通讯用品,但不是所有,凭野怪那无穷的创造力,现在两个区的肯定勾结上了,他们一对信息就会发现,自己这个血族并没有那么强势不可战胜,也有弑父的把柄在他们手上。
“那么接下来,”格里芬·费雪卷起血契书,心想,“就该到‘大逃杀环节’了。”
野怪们会联合起来,不遗余力地对他展开刺杀行动。
第154章 依米尔(七)
偌大的摩羯洲,哪怕尾区是出了名的经济欠发达、“人烟稀少”,也有将近一亿吸血鬼。
格里芬·费雪又不是镶在地基上的棺材房,三个小时内,从一亿血族里抓他一个?
这是什么天方夜谭?
有这本事,干吗不去角区安全总局里应聘?
更别说他们又不是安全署的警察,是丧家之犬,两眼一抹黑的野怪,自己还逃命呢!
霍尼瞪着黑匠人,怀疑对方在阴阳怪气:“意思是让他们自生自灭?”
“不,”黑匠人的却是正色,“不管为了我们被困香料厂的同伴,还是为了你们的未来,格里芬·费雪都必须死,他知道的太多了。”
“是,我同意。”霍尼叉起腰,“问题是怎么做,你们发明出能远程咒死他的造物了?”
黑匠人恭恭敬敬地转向“玛莎”:“虽然没有,但典狱长告诉我,我们有一件以‘洞察’为原型的珍贵天赋物,对吗?”
他们确实有,而且是腿很长、自己会跑的那种。
鸢尾湾里,格里芬·费雪手下的秘族被乌鸦遛跑了,庞大的血族护卫队则都跑去围追堵截“迷藏”——这时,终于能看出格里芬·费雪对鸢尾湾的掌控程度了。他的护卫队居然直接略过当地安全署,越俎代庖,在鸢尾湾每个路口都设了层层检查点。所有监控都有专人盯着,监控死角处,到处是穿着防晒防爆衣的血族,荷枪实弹,用能量检测器对隐藏的空间造物展开地毯式搜索。
加百列反而被双方都忽略了。
加百列从来如此。
不管是血族还是人类,不管身处百人堆还是万人潮,他永远是其中最吸睛的。可有时候,他又成了最隐形的——他能无痕地融入血族社会,有了“寄生”,更是让他连除味剂和降温药都省了。
至于同类……
危机关头,大家注意力会收窄,只顾得上最重要的人和事,如果他不找存在感,人们就会忘记他。
就像这时。
虽然通讯出了问题,但加百列并没有完全失联,他身上还有那颗不知什么原理的小石子。
小石头无法接收信息,但能让乌鸦单方面地“窃听”到他。对此,加百列一点意见也没有,甚至觉得少了。早知道他就带俩,一个一直贴在胸口直播心跳,一个钉耳朵上挂嘴边,省得说话时还要拿出来。
只是,他明明随时报告自己的位置,乌鸦为什么还没来找他……甚至没让毫无战斗力的“迷藏”来。
不是需要他保护那些瑟瑟发抖的小鸡仔吗?
加百列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你那边顾不上吗?”
没有回音。
“好吧,”加百列等了片刻,只好寂寞地自问自答,“这个虾少爷确实给你找了个大麻烦,我去他老巢看看,十三号码头第二停泊区,你应该知道……”
格里芬·费雪本人离开后,加百列潜入他的秘密基地就跟回家一样容易。
他借用“木偶师”的能力捏了几个傀儡,轻松将守门的保镖分头引走,逐个干掉,然后把保镖小队长的尸体请进杂物间,摸走门禁卡:“借用一下,谢谢。”
格里芬·费雪显然准备好了迎接“洞察”,连垃圾桶上的指纹都清理得干干净净,一眼扫过去,“洞察”出的信息全是无关紧要的。屋里只剩下主人死后被打回原形的木偶,以及一个全新的一次性手机。
“跑了。”加百列扫了一圈,“没什么线索,需要我做什么,给我点提示。”
依然没有回音。
加百列的耐心已经彻底告罄,深吸口气压下略微浮动的青筋,眼神冷了下来。
“我需要跟你谈谈。”说着,加百列捡起那一次性的手机,用“洞察”扫了一遍,“这里有一个没有问题的手机,打给我。”
他报了号码,不担心乌鸦会找不到备用的手机——随机抽一个倒霉的血族路人“借”一下,派李斯特去都行。
可是五分钟……十分钟过去,信号满格的电话悄无声息。
“喀嚓”一声,手机的金属外壳裂了。
加百列心里的暴躁已经烧起来了:乌鸦到底怎么了?他脱困应该很容易……难道他吃了降温药?那个药真像小姑娘们说的,有致命的副作用?
不……这些想法没有意义。
加百列神色空白地盯着变成了蛛网的手机屏幕片刻,强行按捺住焦躁,从兜里抽出了罗兰塞过来的那张纸币。
这东西没让干尸粉影响,一直是可以联系的。从尾区发生变故到现在,伸手一搓水印处,已经有三十多封未回信件折叠在里面了,润色润色够集结出版的。
这家伙是加百列见过的最爱写作文的男人,笔耕不辍的精神令人感佩,但加百列一封也没回——作为代理驿站长,他单纯就是驿站长的“替班”,虽然说话做事的风格比较随心所欲,但做什么、说什么,他都是按乌鸦的立场和想法来的。
既然乌鸦一直能越过他联系外界,对事态发展一清二楚,却什么都没对那边说,那他这“替班”还有什么好说的?
烦躁像返流的胃酸一样灼着他的胸口,加百列强忍着,飞快翻看那些信。同时,一个接一个的疑惑浮出水面。
之前,罗兰信里对达米安诺斯的激进行动表示过担忧,这些不相干的人和不相干的事,加百列都不太走心,只是转述,乌鸦说“没事不用管”,加百列就想也没想地“没管”。
可是显然,结果并非“没事”。
乌鸦真的没预料到吗?
那个人可是能从一个罐头包装纸上窥见整个摩羯洲全貌,他也一直在暗中观察尾区人类,那么他对事态发展没有预判吗?为什么放任纵火老头乱来?为什么没提醒“作文先生”迷藏可能有暴露风险?又为什么没给尾区的人类社会预先留退路?
要是用资深连环杀手的思路想这事,乌鸦简直就像故意挑起那些火种的贪欲,把背尾两区的人类都推向绝境。
加百列想起那天紧贴的滚烫身体,想起那隔空触碰的刻骨之痛……此时在这颗小石子面前,好像都成了幻觉。乌鸦于他又成了水中的月亮,只是个来自远方的投影,真身仍在重重历史的帷幕之后。
是因为失望吗?加百列试图调用自己贫瘠的情感去理解乌鸦——确实,乌鸦有时候会漏出几句尖刻的愤世嫉俗,比他温温柔柔笑嘻嘻的样子真诚不少。
那么,他是因为付出过难以想象的代价,承受了巨大痛苦想让旧日重现,结果被这里只知道互相剥削、蒙昧无知的人类伤到了,所以想干脆毁灭这一切吗?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先前什么都不说地支开他,是为了试探格里芬·费雪手里的特殊道具,也还说得过去,那么这些又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加百列实在想不通,是他不好用?还是怕他会反对?
难道他有什么“不伤同类”的清规戒律?有什么拯救人类的立场理想?
他从未像信奉乌鸦一样信奉过什么,哪怕是当年在培养箱,他们灌进他脑子里的“神明”。只要那个人说一声,让他把屠刀举向身后,难道他会为了不相干的人犹豫……吗?
忽然,他如沸的思绪中,一连串的记忆飞快闪过。
万圣节夜里悼亡的灯队、河中驿站的犬吠与鸣蝉、围着火堆的傍晚、总是被他逗得咬牙切齿的少年。还有家破人亡的匠人、一无所有的遗迹、阻止他过度使用天赋物的碎嘴中年、不带畏惧与期待直呼他名字的孩子……
他真的会犹豫吗?
加百列本以为那些都是万花筒里的浮光,却没想到,哪怕蜻蜓点水,也都有涟漪。涟漪交织处,加百列又忍不住按住胸口,想起他从乌鸦身上尝到的锥心之痛。
它深可刻骨,于是也在人造的纯白灵魂上留了刻痕,以至于加百列仿佛也被数百年的长征渗透,模糊地长出个人形。
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立场”的人造天使,心里竟生出挣扎,他想:毁灭可以缓解痛苦,医治绝望吗?
“不行……”
加百列意识到,他对那小石子出了声。
“不行。”
加百列抽出罗兰的纸币,第一次亲自给“作文先生”回信。
“洞察”需要信息。
“需要更多关于格里芬·费雪的信息……”
罗兰终于接到了来自迷藏的信息,差点喜极而泣,并迅速将消息扩散了出去。
“香料厂”那边最先做出回应,关于费雪父子的信息源源不断地几经转手,送到加百列手上。
“格里芬·费雪是老费雪的私生子,十年前,因与兄弟姊妹和继母不和,被老费雪发配到鸢尾湾,主要负责为香料厂收集见不得光的东西。老费雪的名字是布鲁克斯,费雪集团第二把交椅,未经通知突然独自来到第一香料厂,时间是……”
洞察之眼里,格里芬·费雪书房里残存的天赋物气息和信息联系起来。
加百列“看到”:那件天赋物是个非常隐蔽的通讯工具,格里芬·费雪联系过他的父亲……说话时喷出来的唾沫星子痕迹显示他说得很激动,但桌椅上的细微痕迹表明他肢体很放松,都是表演。
把老费雪骗去香料厂后,格里芬·费雪即刻离开,一系列的动作模拟出来,“洞察”的视野立刻放大,鸢尾湾周遭四通八达的路仿佛一个巨大的棋盘,铺展在洞察的银光下。
但还不够,加百列能使用的“洞察”毕竟只有一级。
他需要知道这个人经手过什么交易、十年来往香料厂送了哪些东西、参加过什么活动、联系过什么人……
背区的香料厂很快翻出他们压箱底的货单。
有“洞察”在,加百列不必像台超级电脑一样处理所有的数据,这个血族天赋就跟占卜师的罗盘一样,会自动筛选、组合信息,清晰地指向新的线索。十年来,格里芬·费雪在尾区的经营就像一张大网,被“洞察”扯着线头,整个拉了出来。
可还是不够。
这回和上次用洞察狙击杨查理不同,那一次是乌鸦摸准了杨查理的行踪,提供的信息几乎和她动作同步。但这次没有这样的场外指导,格里芬·费雪在尾区的活动范围大得超乎想象,这活跃的走私犯,八爪鱼似的跟各种地下势力勾连媾和,一时间反而找不到头绪。
时间流沙似的飞过。
尾区大森林里,所有紧急撤离通道都打开了,几十年没离开过大本营的方舟老爹和圣地大长老联袂露面。小镇与驿站一个接一个地启动“遗迹”程序,三条火种路线、所有匠人造物集体出动。
可以从泥土中穿过的运输车将山中砂石撞得乱响,隐形的马车在岌岌可危的空间通道中跳跃,肚子已经满员的大鱼形匠人造物沉入河道,医生协会在往各处联络点投放除味剂。
一个小时,“洞察”出的信息越来越多,线索越来越乱。
加百列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他之前补充的血族能量都消耗殆尽,此时不得不停下,灌了一口从木偶师那里收集的脑浆。
腥臭味扑鼻,加百列压下恶心,灯下呈现出淡金色的睫毛像盖了层霜。
忽然,他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
每次他过度使用血族能量时,那如影随形的幻觉呢?
为什么还没出现?
加百列愣了愣,片刻,他意识到了什么,将那小石子合在掌心。
“是你吗?”
你在?你一直在看着我吗?
他们俩的角色好像颠倒了,以往都是加百列在观察者的位置上,静静地看着乌鸦在做什么。
现下却成了乌鸦在观察他。
第155章 依米尔(八)
喘口气的间隙,加百列手头的纸币上又浮起密集的文字,罗兰长老更新了。
“‘神秘’那边刚抓住了一个跟吸血鬼签了血契书的火种,这位同胞的立场令人遗憾,在试图破坏撤离通道的时候暴露。所幸发现及时,我们没有遭受实际损失。但是没有人知道,有多少这样的人混在我们当中。
“目前,尾区已经有近一半人离开了自己的家园,我们事先预留规避风险的中转空间已经人满为患。为防被一网打尽,其他人将会分散躲藏在血族城市各处。合适的匠人造物中、或者我们自己人能照顾到的安全屋。如果不能尽快找到血契书的主人,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将会造成不可估量的伤害。‘洞察’调查过程中有任何需要协助的地方,烦请尽快告知。”
“作文先生”真急了,虽然用词还是一贯的含蓄,但这封信居然忘了落款。
格里芬·费雪确实不会在大功告成之前掀棋盘,可他不是一个人。
加百列摩挲着石子,心里微动——
从洞察里抽离出来,加百列审视起格里芬·费雪的生平。
当年,血族为了抓他这个跨区作案的连环杀手,让“犯罪心理专家”给他做“画像”。加百列好奇潜入进去参观过,很失望,没看见自己的美颜照,看见了一篇狗屁不通的报告——专家弄错了他的种族,那所谓“画像”跟他边也不沾。
但格里芬·费雪的种族没错,是货真价实的吸血鬼。
他身上那件特殊道具需要死人,但应该并不局限于天赋者,秘族、普通血族应该都可以……说不定就像那只倒置鬼偶一样,连人类都能拿去凑数。或许“充电”效率不同,但与谋害天赋者带来的风险相比,这种“高效”实在没太大必要。
多年来,格里芬·费雪反复从黑市上找天赋者当“耗材”,不是钱烧的,就是对天赋者的敌意很深。
血族的犯罪专家认为,针对天赋者有这么大敌意的,要么是来自失权的底层贫民,将社会不公都归咎于天赋造成的阶级差距,要么本身就来自上层天赋者的圈子,有私怨。中产阶级的可能性很小,有钱有势的普通血族,更是对天赋者好感度最高的人群——他们也是血族天赋物的主要追捧群体,梵卓家的大客户们。
就算格里芬·费雪是个私生子,也认祖归宗了,在被发配鸢尾湾之前,也一直是温室里的少爷,他身边的天赋者只有亚历山大·费雪一个,从小被送到角区,堂兄弟年纪差距很大,接触也不多。
那这恨意是哪来的?
加百列觉得看着眼熟。
费雪身边那需要死人的道具应该是件“违禁品”,这么厉害的违禁品又是哪来的?肯定不是香料厂那边,违禁品都是火种遗留物做的,人类忌讳这个。
以及最重要的……乌鸦为什么选择鸢尾湾做最后一站?
加百列想到这,眼神黯了黯:不可能是巧合,那是个不相信运气的人,乌鸦身上压根就没有巧合。
他略一斟酌,提笔回了罗兰的信——
格里芬·费雪开着车,通过了一处提示“即将进入星耀山区,雨季防范滚石”的路牌,目光落在备用手机上。
就在方才,一个胆大包天的野怪反客为主,回复了他之前群发的威胁信息,只有一句话:“你在星耀城等着我们吧。”
“啧,‘洞察’落到危险生物手里,果然就是个作弊器。”格里芬·费雪轻叹。
幸好,他经手过几件以“洞察”为原型的天赋物,还算有点了解。
低等级的“洞察”需要大量信息。那些签了血契书的血奴野怪告诉他,对方正在从各方面收集与鸢尾湾相关的一切,看来是想用“洞察”解析他的生平,查到他的位置。
格里芬·费雪没有让血奴在其中混入干扰信息——作为七大神圣天赋之首,洞察是可以辨别真伪的。
但这也不是说,信息不能操纵。
那是“洞察”,不是“预言”。对方想通过“洞察”预判他的行动,堵截他。那么作为信息提供方,他知道“洞察”的预判,当然可以提前规避。
“洞察”本人在千里之外,眼不见耳不闻,消息只能通过受限的渠道,由他人转述,他的信息来源太多太杂,无法追溯。
“陪你玩一会儿好了。”格里芬·费雪思量片刻,给他新鲜出炉的血奴下了命令。
第156章 依米尔(九)
克里斯·罗兰长老能感觉到,“迷藏”那里联系他的不是一个人。
先前那位的回复虽然也很简短,但总会回应自己去信里最担心的事……有时甚至能看出罗兰自己都没察觉的隐忧,还会根据自己去信的行文节奏调整说话节奏,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他很了解我,我们一见如故”的感觉。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罗兰甚至微微惊出了汗。
现在这位就我行我素多了,基本不回答问题,你说你的,我说我的。
他来信就是提要求,写的东西没标点、没称谓,还在不造成歧义的前提下,把句子里能省略的地方都省略,不像活人。
应这位的要求,罗兰回复了格里芬·费雪的威胁信息,又用精湛的空间能力,将各处、通过各种渠道传递来的消息全都复制到纸币上,不分青红皂白地打包发过去,然后才忍不住问:“驿站长先生,我们的目标真的朝星耀城去了吗?”
果然,石沉大海,那边又把他忽略了。
稳重如罗兰,血压也有点不稳。
他深呼吸几次,努力平静心绪,无意中回望尾区群山。
成片的森林正被血族天赋物大口地吞进阴影中。罗兰愣愣地看着:那些熟悉的建筑、街道,马上要丰收的果林和粮田……都要付之一炬了。
可是同时,一个古怪的念头冒了出来,他想:“方舟……我们的世界,这么小吗?”
尾区人类社会高度发达,结构复杂,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在这里挣命、生存、力争上游,算计着来年做什么营生能吃饱、幻想有朝一日来到火焰晶下,成为火种、人上人……成为“传说中的天才罗兰”——他们都觉得他的人生没有缺憾,捧他为“完人”的代表。
原来“完人”和“完蛋人”一起,只是在玩一场漫长又盲目的过家家。
“传说中的天才罗兰”心绪茫茫,那一刻,他渺小出了绝望感。
交给“迷藏”那边的信息有什么意义呢?
成功刺杀了那个暗中觊觎他们的血族,然后呢?他们就安全了吗?就有未来了吗?
以后怎么办?
以后怎么办啊……
这些想法才冒出来,罗兰已经控制不住地战栗了起来,他连忙强压下念头,逼迫自己专注于手头的事。
没头的苍蝇好,没头的苍蝇不知忧也不知愁。
明知道对方不会理会,罗兰忍不住又给“迷藏”发了一段话,将自己的忧虑白描出来,最后又问了一句:“面对天灾一样的命运时,怎么样才能鼓起勇气,继续寻找看不清方向的路呢?”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署名,“迷藏”那边居然回信了。
加百列:“用统计。”
罗兰:?
加百列停下来嗑脑浆之前十几分钟,已经能感觉到人类这边黔驴技穷,传来的信息再榨不出有用的,东一榔头西一杠子的,有些连不知从哪看来的小道消息也夹带进来了。
然而在他让“文豪”刺激了格里芬·费雪一下后,方才毫无进展的“洞察”渐渐又有了新发现。先是边边角角的零星几条,勾引他顺着这个方向走,不要放弃,又慢慢在此基础上才加速,营造出“洞察”解谜的自然效果。
“洞察”显示,这些信息真得不再真,没一点问题。
好在“洞察”之外,加百列也会一点算数。
血族的犯罪专家说:这种犯人非常自负,一旦被挑衅,一定会以自己的方式回击,以彰显自己智力上的优越感。
格里芬·费雪通过手下的送死鬼,知道他有“洞察”,一定会想办法对付“洞察”,比如操纵信息——
罗兰长老还没来得及把头上的问号转成文本格式,就见“迷藏”那边把一堆他方才复制进去的信息退回来,附带一个说明词:“叛徒。”
罗兰:“……”
多写一个字能累到您吧?
罗兰长老的思绪瞬间从万米高空的宏大叙事中坠落,回归现实。他的手指飞快搓着纸币的水印处,逐一翻看,手竟有点哆嗦。
“这……这是怎么知道的?有没有冤枉的?”
不光落款,他把文章格式都放弃了。
加百列:“智力水平和族群均值存在显著差异。”
罗兰神色莫测,良久,他叹了口气:“你需要什么?”
一刻钟后,一辆伪装的货车开进血族物流站的停车场,里面藏的是神圣直属小镇里的居民。
等在这里接应的神圣火种们配合默契,两个披着血族人皮衣的“审判”分头破坏监控,把车引到隐蔽地点。
随即,又有一个穿着“仓库管理员”制服的“圣光”走过来,三人对视一眼,两个“审判”负责在周遭戒备,“圣光”钻进货车副驾驶,将人皮衣掀开一角,给紧张的司机看了他半张脸:“是我。”
司机立刻松了口气,得救似的一把抓住那“圣光”的手,声音里都带了哭腔:“我知道您,您是罗兰长老身边的第二理事!我登记火种身份的时候见过您……”
人皮衣下传来沙哑的公鸭嗓,这保护一整车人撤离的火种还是个变声期的少年——非常有“神圣”特色。
少年才刚成为火种不久,还远不到能独立在血族包围里出任务的水平,可是突逢大变,火种人手不足,不管新手还是旧人,全被赶鸭子上架。
被称为理事的“圣光”温厚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暂时没事了,罗兰长老坐镇这个站点,你们走得最远最辛苦,但一切都有回报,这里会是最安全的地方。”
火种少年用力点头——在方舟,每个长老身边都配有五到十个理事官,负责辅助长老的日常事务。近年来,随着老爹年迈,方舟的管理权也在渐渐转给罗兰,罗兰长老身边的理事经常替他传达各种命令,是下层神圣火种们最熟悉、也最信任的人。
“稍后会有人给你们送吃的来,在外面什么都不方便,但这里罐头管够。”第二理事顿了顿,忽然问,“你多大了?哪个方向?”
“十四……但下个月就十五岁了,我是神圣路线‘审判’方向,先生!”
“‘审判’啊……跟我女儿一样,她比你大一点。”
“她也开始出任务了吧?也在护送撤离队伍吗,会到这边来吗?”
“不,她被派到了比较远的地方……”
“我们神圣就是这样的!”少年骄傲地说,“我们是人类的火种,去最危险的地方,做最伟大的事!”
第二理事的目光微闪:“是啊……”
神圣就是这样的,明明是最珍贵的火种,却要像耗材一样,前仆后继地为了所谓“材料”“物资”死在外面。
这些再也没机会长大的孩子们,被不知所谓的信念和梦想洗脑,徒劳地对抗着比自己强大千百倍的生物,用血肉架起方舟。掌舵的人却不顾反对,一意孤行地冒进,非要毁掉这一切……为了这些宠物罐头。
这样的制度、这样的领袖、这样的种族,有什么希望呢?
也许最早逃进山林化为“野怪”的人就是错的,要不是他们,人类起码可以光明正大地活在世界上,免费吃罐头。
安顿了这支逃亡者,第二理事穿着他分配到的血族身份,来到了罗兰的办公室:“您找我吗,长老?”
罗兰从书桌后面缓缓抬起头。
“怎么……”第二理事对上他的眼神,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但随即,他周身被无数看不见的空间束缚住,整个人仿佛凝固在了那里。
第二理事张开的嘴没来得及闭,他外衣胸口内袋就裂开了,一台手机掉出来,飞到了罗兰手里。
“这并不是你用来联系我们的那台,”罗兰有些笨拙地在上面操作着,用近乎平和的语气克制地问,“新买的吗,乔?”
第二理事的唇齿也被空间束缚住,说不出话来。
罗兰就短促地笑了一声,将这台手机的号码复制到了纸币上。
“从血族给我的反应看,他对你们的现状了如指掌,完全清楚你们汇总信息的方式和流向——鉴于你们目前的混乱程度,自己人恐怕都没那么清楚。所以对方最大的信息来源应该就在你身边。
“他们需要频繁联系,因为血族要控制我接收信息的节奏。”
不久前,“迷藏”那位难得给罗兰回了几个长句——“‘洞察’隔着转述人,间接解析遥远的信息有局限,我需要你帮我要一下那位血族先生的联系方式。”
直到第二理事被控制住,他手机上仍然在接收着来自格里芬·费雪的命令。
随后,一通电话夹在血族的信息里,打了进来。
加百列用两根手指夹着裂屏的手机,总觉得它有点漏电。他打通了这位“血奴”的电话,在接通的瞬间,“洞察”的银光抓住了正在流转的信息。
“洞察”是不需要任何技术的黑客,只要同频、同时。
无声无息间,“洞察”穿透时空,锁定了格里芬·费雪。
血族犯罪专家还说:这种犯人,会死于自己的聪明。
第157章 依米尔(十)
黑山谷中,霍尼作为背区“香料厂”和尾区人的纽带,看着她面前泛黄的卷轴:“这是什么?”
“生死契,”那黑匠人自嘲地回答,“在背区,我们一不小心就会变成血奴,在尾区,我们混迹在见不得光的黑市,夹缝里的臭虫谁也不敢相信,我们需要这个——当然,现在,需要这个的是你们的人。”
“这是禁术,”霍尼第一反应是皱眉,“关于什么?”
“您把手放上去,就能感应到。”黑匠人耸耸肩,“好吧,这东西其实是典狱长跟我们定做的——这会让它看起来不那么邪恶吗?”
霍尼瞄了一眼旁边人偶似的“玛莎”,嘴唇微动,似乎吧唧了一句脏话,但还是把手放了上去。
片刻,她一扬眉:“‘我不会出卖灵魂’?”
黑匠人一字一顿地说:“‘我忠于自我,我的灵魂永远自由,我不会让渡我的理智、意志给任何生物——至死’。”
“霍尼,”旁边的手机里,达米安诺斯长老低沉的警告声响起,“那是黑匠人的东西。”
“对,黑暗极了,违约即死,灵魂永无宁日。”黑匠人笑了笑,从外衣口袋里掏出钢笔,在契约书上写下自己的名。
最后一笔落下,字迹赫然也浮现在了他脸上,像个邪异的刺青,黑匠人本来端正的脸上顿时多了几分鬼气。霍尼眼角抽了抽,注视着那刺青似的印记渗进了黑匠人的皮肤,几秒后消失。
黑匠人递笔给霍尼:“和血族的血契书一样,它识别的是你的灵魂。”
达米安诺斯:“什么鬼东西,霍尼!”
霍尼没给纵火老头眼神,也没接笔。沉默片刻,她将手指在护腕里藏的小刀片上轻轻一抹,直接印了个手印在卷轴上。
印上去的血迹缓缓扭动舒展,变成了她的全名。
达米安诺斯抽了口气,还要说什么,已经被另一个开了麦的人打断。
罗兰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生死契”的内容:“我也同意。”
话音落下,生死契上就传来火柴烧着的“沙沙”声,罗兰的名字也烫在了卷轴上。
又是一阵沉默,直到方舟另一位塔莉亚长老开口:“要逐字?刚才没记住,再给我念一遍。”
达米安诺斯不能接受,有一天正统的火种竟然跟黑匠人搅合到一起:“离谱,你们这简直……”
圣地的盖亚长老叹了口气:“我依然认为这种邪异又极端的东西是禁术,必须明令禁止,但鉴于现在……”
“确实。”
“紧急情况必须变通。”
“我会要求方舟的理事们签署,克里斯身边第二理事的事,我不想再见一次。”
达米安诺斯胡子都飞了:“简直胡……”
视频会议室里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是圣地的长老团首席:“那就这样吧。”
达米安诺斯:“……胡乱插队嘛!”
假如秩序还健在,革新守旧两派就会掐个头破血流;假如被扼住的脖颈还有一丝喘息的余地,聪明的精英们就能在气管里建国;假如时间还有一点富裕,老成人士就会抬出“事缓则圆”,想出一万种办法,朝着自己的利益各奔东西。
也就是“三急”逼到临头,一切才成浮云,万众都得一心脱裤子。
隐秘的生死契流转在尾区与背区的火种间,像是在泥沙中间擦出了一小片净地,人类最精锐的火种用禁术自证清白。
“既然诸位都能彼此信任,那么我会把一份疑似叛徒的名单发给各方。其中或许有冤枉的,事后需要仔细核查,也不保证没有漏网之鱼。所以在抓到格里芬·费雪之前,不要做任何会打草惊蛇的事,这一点洞察争来的先机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格里芬·费雪虽然不是天赋者,但我们必须将其视为天赋者,因为他身边一定有不止一件血族天赋物,还可能带着天赋者和秘族保镖。他常年混迹地下世界,私下可能不止一次来过星耀城,我们甚至没有主场优势……”
格里芬·费雪确实轻车熟路。
他早就又换了一身皮衣,看起来就跟星耀城一样破败,怀里抱着装着“典当”的破纸盒,像个风尘仆仆的快递员,懒洋洋地从贫民窟里穿行而过。
沿街尽是看热闹的闲散人员,大白夜不睡觉的流浪汉们穿着捡来的破皮衣,三两扎堆,蹲在背阴处闲聊。
“还得是迈卡维,真带劲,这些可恶的野怪,早该这样……上一个和我约会的人有一天不见了,八成就是被野怪叼走了。”
“叼走的还有你的钱包吧?”
“听说野怪窝会像气球一样炸开,哈哈哈,你们说什么时候?我赌他们顶多能撑一天。”
“半天!”
“一天半……”
格里芬·费雪看了一眼表,此时,距离迈卡维的空军扫荡山林,已经过了三个多小时。他脚步不停,随手往流浪汉们手里塞了一把零钱:“我赌一刻钟内——请问,地下城第五区是从这下去吧?”
“对,原来的出口都炸糊了,这见鬼的地方……得换条道下地狱了。”
“星耀地下城第五区……”
从地图上看,它就在安全署附近的地下。
加百列百无聊赖地刷着划手的蛛网屏,想起他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个地址——调查杨查理的时候。依稀瞥见她出生于地下城第五区。
格里芬·费雪能在尾区迅速立稳脚跟,果然和那位悄然陨落的尾区地头蛇关系匪浅。看起来,他学到了那位阁下为人处世的精髓,也规避了她的失误。
亲自来第五区,难道杨女士给他留了个地下防空洞做安全屋?
“洞察”不是“预言”,也不能千里外取人首级,剩下是其他人的战场,孤身被丢在鸢尾湾的加百列也做不了其他事了。
临行前,罗兰请求“驿站长阁下”祝他好运。
加百列照例没搭理。
他能祝出什么运?这实在不好说。
再说他不是“驿站长阁下”,现在也不确定“驿站长阁下”到底希望他们什么运。
先前加百列有事做,能占着脑子和手还好,此时空下来,那种无着无落的感觉就又来了。低矮的船舱压抑,像一方小小的囚笼。眼看这里已经没什么东西了,加百列就离开船舱,想在附近找个高处晒太阳。
“你看到了吗?”他捏着小石子问,“你……”
这时,他手里苟延残喘的手机响了。
没有等到“祝福”的罗兰不意外,淡定地收起纸币,责无旁贷地担任起了刺杀格里芬·费雪的总指挥。
“格里芬·费雪身边有两件已知的麻烦物件,一件能替他抵挡致命一击的违禁品,不知道能不能用,以防万一,我们必须做好杀他两次的准备;另一件是血族天赋物,可以检测到附近火种和匠人造物,这意味着我们一旦靠近,立刻就会被他发现。”
“我们没有远程刺杀的把握,那怎么办?”
“干扰。”
已经进入地下的格里芬·费雪忽然若有所觉,低头看向怀里的“典当”。就在方才,半晌没吃到命的“典当”忽然动了——这意味着有和他签过契约的生物死了。
被他困在鸢尾湾的那几只野怪忍不住大开杀戒了?
血族将“典当”安放了,带着几分好奇去查看,结果挑起了眉。
死的居然是一只和他签了血契书的血奴。
那倒霉的小家伙不知怎么露出马脚,被“前同伴”发现。思想已经打上烙印的小血奴唯恐自己受审后不小心泄露主人的秘密,第一时间自爆了——用“火种”避免被采集火种遗留物的方式。
按照主人的命令,这聪明的血奴不光把自己销毁了,还在临死前破坏了藏野怪的空间,巨大的动静顿时惊动了外界,“典当”看见的场景里,安全署的巡警已经朝那边过去了。
随后,接二连三的“血奴”暴露后被杀,好像是野怪们突然开始排查内奸了,格里芬·费雪甚至听见了隐约的警笛声。
看来也有小撮的野怪躲在了星耀城。
大概是想抖个“灯下黑”的小机灵,然而这可是个危险的选择,星耀城里到处是荷枪实弹的驻军。
驻军反应比安全署快得多,血族身上探测野怪的天赋物骤然发热。费雪睁大了眼睛——
好厉害的大野怪,躲在星耀城里的野怪果然有“大boss”!
警笛声呼啸而至,整条街区的空间骤然扭曲,几辆追过来的军车毫无预兆地撞向了同伴。
格里芬·费雪身上的天赋物热得发烫,这至少是野怪王——三级的水平,不止一个!
他立刻扑到一台电脑前,屏幕上居然是附近所有街区的监控画面,带着赞叹偷窥血族驻军大战野怪王,费雪只觉得不愧是盘踞在尾区多年的“大家伙”,直到他们成功摆脱驻军逃离现场,探测器的热度还经久不散……
经久不散。
格里芬·费雪倏的意识到了什么,下一刻,一道烈焰朝他扑了过来——来自“愤怒”的业火。
血族的瞳孔骤缩,惨白的脸被火光映得一片血红。
可不知是不是达米安诺斯的错觉,他看见那血族竟然笑了。
第158章 依米尔(十一)
地下城第五区,是地下城最“深”处。
它位于地下城边缘地带,因为此地正好对应星耀城市中心,为了市容市貌, 第五区本来没有自己的出入口。生活在这里的人想到地面透口气,需要去相邻的六区七区。
这让第五区成了个大焖炉,火灾比满月来得还勤。三天两头来场小的,逢年过节再烧场大的配合节日气氛,疤痕似的火灾遗迹随处可见,在焦糊的破砖烂瓦里扒拉扒拉,说不定还能翻出没烧净的骨头。
尾区天气够热了,地面上的“体面人”也不想总烧地暖,后来,星耀城前任领主让人在安全署附近挖了条通往地下的消防通道。地下城的蟑螂见警察都心虚,当然没人敢在安全署门口招摇现世,久而久之, 第五区就成了地下城的渣滓们都不爱来的边缘地带。
而在这灯下最黑的地方,居然有个隐秘的“堡垒”,就藏在一片惨烈的火灾废墟中。
很多年前,一个其貌不扬的地下城崽子逃出火场,从此即使是地缝里,也没了她的容身之处。血族只要没死、意识还在,不管什么伤都能长好,她的皮肤上没有留下灼伤痕迹。那火留在了她皮囊里,煎煮她的灵魂,长达近百年之久,炼出了一位地下“皇帝”。
她留下的秘密“宫殿”仿佛整个星耀城的影子,和领主城堡一样坚不可摧。
格里芬·费雪身上冒出天赋物护盾,正面撞上了达米安诺斯的愤怒业火,两相碰撞出了个四五米高的大火球。要是在外面,安全署大楼的屋顶都得起飞。可是此间,暴虐的能量却被什么吸收了似的,一块墙砖也没掉!
达米安诺斯自从升上三级,就没亲自出过任务,反应慢了半拍,让血族趁机逃窜。但他也没逃出多远,十步之内,又陷入了一个“守护神域”操纵的空间,几道“审判”从不同方向射来。
格里芬·费雪脚步不停,一件又一件天赋物从他周身爆开,强行从致命的伏击中撞出一条路。
血族丝毫不吝惜价值连城的天赋物,那些昂贵的一次性道具不断在各种火种能力里湮灭,“愤怒”“审判”“圣光”“卸力”……一路火花带闪电地逃窜。
火种们穷追不舍,但达米安诺斯却越追越觉得不对。
预想中的天赋者保镖呢?秘族军团呢?
要知道天赋物里的能量是有限的,这血族身上能有多少件,让他这么肆无忌惮地往外泼?
达米安诺斯忽然直觉不好:“慢……”
老头的话也慢了。
他才刚出声,眼前就是一白,整个人像是掉进了一团浓雾里,耳畔静音,周遭不论敌我全都不见了。
在场所有“神秘”路线的火种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是“知觉扭曲”,是极乐的火种技能。血族身上有用“极乐”火种遗留物做的违禁品。
“混账!”
这“知觉扭曲”用得很粗糙,手法可能还不如圣地里端茶倒水的一级高明,可能让三级火种都受影响的强度,却表明这是一颗资深的二级火种遗留物,就被糟蹋成了这样粗制滥造的破烂!
在场所有“神秘”出离愤怒,同源的火种能力从各处震荡开,违禁品制造的扭曲效果顿时裂开,所有火种都听见了那血族张狂的笑声。
神圣路线的几个“圣光”不用商量,默契地同时动手,炸开的白光将违禁品的知觉扭曲驱逐,整个空间亮得仿佛晴天正午,周遭所有陈设一览无余。
火种们愣住了。
借着“知觉扭曲”的干扰,不知不觉中,血族将他们引到了地宫深处。同源的气息被他们方才使用的火种能力激荡,他们这才看清,这里墙上、房顶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机枪,红外线织就了天罗地网,一起对准了他们。
而每一个枪口旁边都自动弹出了一个小盒,盒上写着个编号……资深的火种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安全署对“违禁品”的编号规则。
所有“违禁品”全在将要激发的状态里。
这地宫仿佛是一座万人坑,埋着数百年来,死在这片大陆上的火种们。他们的遗恨已无人知晓,灵魂仍被囚困在此,受血族驱使奴役。
而格里芬·费雪也没跑远,就在机枪扫射范围外,此时,他就站在一个一米见方的小升降梯上。
随着火种能量激荡出来的强光消散,周遭再次暗下去,一束惨白的顶光落在格里芬·费雪身上,他像个大剧院熄灯后粉墨登场的小丑。
对于血族来说,火种遗留物做的违禁品本来是有伤害的,别说同时激发这么多“违禁品”,就算身处这样的空间,那血族都应该被腐蚀成烂肉了。
可那打下来的顶光却像个保护罩,将血族全须全尾地罩在其中。
“欢迎,欢迎诸位,”格里芬·费雪夸张地张开双臂,闪烁的目光中露出狰狞的贪欲,扫过火种们——神圣和神秘,除了留在森林中接手剩下撤离工作的霍尼等人,精锐全在这了。罗兰、达米安诺斯、盖亚、塔莉亚……光是难得一见的三级火种就凑到了四位。
刺杀格里芬·费雪的机会恐怕只有这一次,这个吸血鬼不死,他和他那些血奴就能把所有人拖到万劫不复之境。
“欢迎来到整个摩羯洲最大的‘违禁品’收藏馆……这里的建造者真是伟大,对吧?它比我想象中还让人震撼。”血族的目光落在达米安诺斯身上,“我认为你先不要动比较好。”
不用他说,纵火老头自己也感觉到了,脸色微变。
他是三级火种,就算是HR高危级的“违禁品”,也未必不能抵挡一下。只要争取到几秒的时间差,就能宰这吸血鬼。可是他刚要发动火种能力,就感觉周遭所有违禁品都躁动起来,仿佛是被他激发的!
“是啊,整个地宫就是一个巨大的‘违禁品’,这是个天才的设计吧?”格里芬·费雪的手指轻轻抚过怀里的“典当”,“你们称之为‘残缺’路线的污染石……对不起,你们叫它‘火焰晶’——拥有不可思议的置换能力。它能把诸位的能量循环利用,用来激发危险的‘违禁品’。感谢诸位的慷慨,我们这个使用清洁能源的环保地宫已经启动成功,所以不要动哦,否则就自己打自己了,我会很心疼的。”
罗兰目光微闪,但还不等他有动作,血族的目光就又落到了他身上。
“在想怎么利用空间规则破开吗?”格里芬·费雪笑了笑,“没用的,只要你身在地宫里——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力大无穷的巨人,也无法从地上提起自己’。”
罗兰却暗中抓住了兜里的手机。
然而下一刻,格里芬·费雪身后一个屏幕亮了,罗兰的手机屏幕赫然同步在上面,他的求救信息还没发出去!
格里芬·费雪叹了口气:“这位把人皮披得风度翩翩的野怪先生,你不会忘了,你手里那‘小盒’是我们的东西吧?”
罗兰缓缓从兜里抽出手:“你是故意等我们来找你的。”
格里芬·费雪摆弄着手机,从罗兰那被黑了的手机里调出血契书的内容,打在身后屏幕上:“显然啊,你们肯定不会理我的血契书,肯签的那些都不是什么高级货色,指望着虚张声势一次就成功,那我也太能做梦了。想集齐诸位勇敢的战士,只能由我亲自上阵做诱饵了。”
达米安诺斯:“呸!”
“可以请你礼貌一点吗,我大老远从鸢尾湾赶来的呢。”血族摇着头,“一路上为了躲避‘洞察’的追踪,又是东躲西藏地清理痕迹,又是辛辛苦苦设置信息陷阱……啊,忘了恭喜你们,隔着那么远,都能用‘洞察’在‘躲猫猫’游戏中获胜。诺菲勒家真应该特聘那位去当特殊顾问,给他家蠢货培训一下‘洞察’的正确使用姿势。幸亏时间仓促,不然让他联系到足够的信息,搞不好要把这里的秘密都翻出来了呢。”
“你别做梦了!我们……”
“就算死在这里,也不会签那玩意的。”血族叹了口气,近乎诚恳地说,“虽然很难过,但这也在理。毕竟我知道,朋友们,你们和我不光长得像,还有差不多的灵魂。”
盖亚长老冷笑:“威胁不成,改恭维了?”
“恭维?不,我说的是实话。他们都觉得‘浆果’是温驯的宠物,是愚蠢的牲畜。连这里的建造者都将你们视为缺少智慧的‘原材料’。”格里芬·费雪抬头看了一眼恢弘的地宫,“真遗憾,据说她小时候在‘浆果圈’里干过杂活,长大后又成了伟大的野怪猎人,太厉害的人总是难免有偏见……要不是被生死契限制,也许我应该邀请她去参观一下背区的香料厂。”
“那我相信你不会,”罗兰说,“要是这里的前任主人无懈可击,现在就没你什么事了。”
“我就说我们拥有差不多的灵魂。”血族抚掌,随后又收敛了笑容,伸手按在胸前,“因为尊重你们,我才知道两种智慧生物应该如何共处——虽然不抱期望,但我想最后问一次,你们真的宁可死在这里,也不想变成我的朋友吗?”
话音没落,有暴躁的“审判”已经开口要骂,被罗兰长老伸手拦住。
罗兰缓缓问:“我们出不去,对吗?”
费雪朝他耸耸肩。
罗兰点着头:“这不是简单的抉择,我们至少要知道,签了血契书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否则就算你扣住我们这些人,外面还有成千上万的……”
“你好像觉得自己还能谈条件哦,”费雪笑眯眯地打断他,“迈卡维将军阻断了你们的通讯,只能依赖电子产品了吧?”
所有人脸色骤变,都听懂了血族的话。
“外面成千上万的‘火种’不久就会知道,你们已经变成我的血奴了。”费雪慢吞吞地直起身,再次打断想说什么的罗兰,“以及野怪先生,你在拖时间,是吧?难道你还指望有救援……”
他话没说完,额发忽然动了,深深的地宫里竟有风吹了过来。
看不见的空间规则笼罩下来,有神圣路线的火种惊喜道:“老爹!”
“‘力大无穷的巨人,也无法从地上提起自己’,”罗兰轻声说,“幸亏我们还有一位‘巨人’在外面等着。”
感谢迷藏那位“洞察”,虽然不说人话,但该有的提醒都到位。
行动开始前,迷藏来信:“‘洞察’结果指向的地点在血族安全署附近,是前任重事组组长的地盘,我以前对她用过‘洞察’,查到了她所有账号密码,但没能查到她这个很近的地下基地。这证明里面有等级非常高的东西,超过现有所有火种遗留物,比如当年‘倒置鬼偶’里的火焰晶。”
因此,方舟的老爹不仅作为“野怪探测器”的干扰,血族驻军追过来后,圣地的“极乐”长老就接手了诱饵工作。一旦发现罗兰的纸币都失联,就证明格里芬·费雪躲藏的地方真有火焰晶做的违禁品,而且已经启动。
“这么多违禁品,你的‘野怪探测器’也早失效了吧?”
巨大的“守护神域”落下,就像笼罩方舟一样,笼罩了整个地宫——
格里芬·费雪蓦地抬头,罗兰的笑容随即僵住。
地宫里的规则并未被“守护神域”改变,裹在地宫外围的巨大阴影隔绝了老爹的“守护神域”!
这里居然有一个血族天赋物,就是正在尾区上空侵蚀整个人类社会的“黑暗领域”。
与此同时,无数血族驻军狂奔而出,扑向地宫外的老爹。
“是啊,”格里芬·费雪朝罗兰一挥手,“幸亏迈卡维将军不在乎我是不是做掉了自己老爸,毕竟他也早想这么干了,我可是把最大的野怪头头都钓出来了啊。”
他说着,头顶的天花板打开,露出个仅供一人通过的出口。费雪脚下的升降梯稳稳当当地将他往上送:“不再会了,朋友们。”
与此同时,机枪的枪口转动,子弹撕裂空气……
它从天花板上裂开的通道里飞进来,正中格里芬·费雪的头。
“普通的银子弹,不是业火枪。”一个声音从天花板上响起,陌生,但不知为什么,语言风格让罗兰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不会把这炸了的,平身,纵火老头。”
第159章 依米尔(十二)
针对格里芬·费雪的伏击开始前,鸢尾湾,一场盛大的烟花表演即将开幕。
加百列接到电话的时候还以为是罗兰,不耐烦地接通挂在耳边——有事就算了,要是那作文爱好者不依不饶地要求好运祝福,加百列就准备咒他。
可是电话里的声音却停下了他的脚步。
“十三号码头卸货区,司机先生。”乌鸦跟打出租似的,拍了拍李斯特的肩膀,“我们要回迷藏汇合了。”
“可是迷藏在哪?你要跟谁汇合?怎么联系他们?”茉莉用红肿的眼睛瞪着她们驿站长,“还有,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我以后一个字都不要信!”
乌鸦突然吐血后昏迷了十分钟,降温药让他冰冷得像具尸体。
三个火种谁也不是医生,路不认识,还得躲着秘族追杀,外面不知道什么情况。总之茫茫大陆,远近无援,这才真是叫天天不应。茉莉蜷在乌鸦身边,拼命听着他微弱的呼吸,总觉得呼吸声时断时续,比希望还渺茫,没忍住哭了。
这是她人生中最难熬的十分钟。
结果等乌鸦恢复意识,就跟少女不承认自己哭过一样,一推二五六,根本不承认自己有问题。
按他的说辞,那症状就是“对降温药过敏”。
对此,他还给出了科学又离谱的解释,什么濒死的反应是“自主神经系统紊乱”,体温变化导致什么酶失活、什么素失调、让哪的血管破裂出血云云……他把谁也听不明白的医学术语舞了个天花乱坠,最后推导出一个浅显易懂的结论:都是降温药闹的,现在降温药快失效了,体温开始回升,所以他好了。
乌鸦嚼着片从绿化带里薅的薄荷叶,视之使人手痒,他像头不怕开水烫的流氓山羊,哼唧道:“你要是非不信,我也没办法……”
乌鸦咳血的时候,身上正好穿着血族人皮衣,这给他省了不少事——嘴擦干净皮一剥,染血的皮衣丢水里,美其名曰“漂走混淆追兵视听”。
这会儿他身上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好像方才种种都是别人的错觉。如果不是旁边还有俩“证人”,茉莉几乎怀疑是自己有问题,发了妄想症,用想象出来的事情无理取闹。
茉莉气急败坏:“你不心虚,那你脱什么人皮衣,销毁‘罪证’干什么?销毁也没用,我才不会替你保守秘密!草莓和李斯特也不会!”
“好嘛,大嘴怪。那我还得把刚才的解释再说一遍。”乌鸦耸耸肩,一脸无辜,用“不知道你图什么”的眼神看着茉莉,“不过你高兴就好。”
茉莉听见“啪嚓”一声,可能是肺泡气炸了。
“你……”
“我们到了。”乌鸦一抬手按在她脑袋上,茉莉被他按得一低头,差点喷薄而出的话都咬在了嘴里。那缺德的驿站长用她的脑袋借力,轻快地一跃而起,“接下来就是通知其他人了。”
降温药已经失效,人皮衣也扒了,乌鸦就那样大喇喇地推开车门,没有伪装地走到西斜的阳光下。
草莓连忙跟上,时刻准备往他身上来一发“守护”,却忽然觉得驿站长有点不太一样。
他的肩背似乎更舒展,动作也更轻快,连方才欺负茉莉的手劲都比平时大,看起来真的精神了不少。
对男人的嘴还有信任的草莓想:可能他没瞎说,真的只是降温剂过敏?
“站长哥,怎么通知别人?”
“好问题。”乌鸦对她一笑,“哪位同学回答一下,十三号码头是做什么的?”
十三号码头,生鲜产品与活体动物专用港口。
整船的活体动物——老鼠、羊羔、鸡鸭、人类,都挤在差不多的铁笼里。腥臊气与各种活物的尖叫声沸反盈天,只有摘除了局部大脑的克隆人能保持安静,用统一的空洞视线盯着起伏的海面,随铁笼晃动忽左忽右。
这脏乱的环境是走私犯最爱,最适合藏污纳垢。
生鲜货船中还混着大量“非法浆果及制品”,有些是偷的,有些是小作坊私自配种养的,还有些是野外抓来的。都未经检疫,看起来精神都不大稳定。更见不得光的,是“人贩子”诱拐来的血秘两族幼崽、禁品大蒜,甚至军火武器。
码头上干活的人对此心知肚明,但人家连鸢尾湾安全署都打点好了,他们这些干活的还有什么话说呢?又不是没拿过好处。
这本该是十三号码头平静的一天,日头将西,夜班的工人要在天黑前干完自己的活,再跟早班的交接。
仰头看着巨大的浆果笼被吊进集装箱里,现场指挥的工人拉了拉护目镜,饥肠辘辘地打了个哈欠。
押货的船员很有眼色,浆果笼子一放好,船员就伸手探入挨挨挤挤的铁笼,随便抓了只浆果放了袋血,连迷迭香一起送了出去。
“辛苦辛苦,大半夜的。”
“理解,”码头工心满意足地啜了一口,“加急件嘛……”
他话没说完,港口广播里响起一个陌生的男声。
“全体注意,十三号码头突发紧急情况,疑似有危险分子混入,安全署要求所有工作人员暂停手头事务,到码头广场集合,配合调查……”
码头工和船员对视一眼,都稀里糊涂的。
血族船员:“我也要去?”
“一起吧,真不太平,刚抬出那么多秘族尸体,又不知是哪条道上的分赃不均。”码头工咕哝一声,“不过广播这小子的语气是怎么回事,会不会太唯恐天下不乱了?”
好像下一句就是“恭喜发财,万圣节快乐”。
码头上,夜班的血族们萎靡地聚集在广场上,“嗡嗡”地私语着。忽然,广播里像是有重物落地的动静,随后有人轻咳一声。
广场安静下来,血族们都支起耳朵等着,下一刻,暴力的重金属音乐炸开,蛮横无理地从人群中扫荡而过。
听觉敏感的血族集体抱头。
“搞什么太阳?”有人扬声大骂,“头盖骨都给掀掉了!”
然后他的头盖骨就真被掀掉了。
一颗刁钻的子弹精准地命中他眉心,它来自业火枪,血族的黑血煤油一样烧了起来!
火星随喷溅的黑血四溅,眨眼光景就又点着了几个血族。染上火星的人疯了似的手舞足蹈,又朝人群狂奔过去。
惨呼与尖叫压过了震耳欲聋的摇滚乐,业火枪里装填的每一颗子弹都是愤怒,汹涌的怒火里,整个码头都是易燃易爆物。
一辆车全速冲进广场,精准地将一个着火的血族撞飞了出去,李斯特立刻跳车,在草莓的“守护”缓冲下安全落地。
车在飞,烧成火球的血族飞得更远,落在港口上一艘不起眼的小船上,引燃了船舱。
那小船正好是一艘军火走私船,“轰”一声——
十三号码头涌起惊涛一样的火焰,海面上提前迎来了的夕阳。
整个鸢尾湾都被这爆炸震动了,警笛应声而起。
茉莉一把扯住被震得有点晕的草莓,钻进集装箱的缝隙里,躲过几个四散奔逃的血族。
“不是,他有病吧?”茉莉喊劈了嗓子也没压过周遭噪音,“降温药的说明书上也没写这玩意伤脑子啊!”
关于怎样联系失联的同伴,茉莉自己其实有很多方案:比如可以留下一些只有迷藏的人看得懂的记号;比如可以先去找加百列、再用“洞察”寻人……或者干脆让乌鸦猜大家都在哪——这对于别人来说或许不可思议,但对乌鸦来说可一点也不难。别说是猜测熟人行踪,就是那些偷来的人皮衣,他扫一眼都能差不多了解原主人生平。
哪个不比炸码头靠谱?
这动静确实够大,可他吸引来的不止朋友啊!血族安全署、他们好不容易摆脱的秘族、格里芬·费雪的眼线……所以集合完了怎么脱身?集合的目的是什么?
生怕别人不能把他们一锅端吗!
艾瑞克是第一个听见动静的。
众人失联的时候,经验丰富的老火种立刻意识到了,这是低端匠人造物遭到了干扰。虽然具体情况不明,但肯定是什么环节暴露了。艾瑞克果断扔掉了在他看来非常危险的手机,也没有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找人。
如果出问题,不管是迷藏还是驿站长那边,肯定都撤离了。偌大一个鸢尾湾,上哪大海捞针去?
于是艾瑞克缀上了一组血族巡警。
巡警显眼,目标大,对于二级火种来说,跟踪这些不是天赋者的血族也不难。鸢尾湾安全署的巡警都跟格里芬·费雪有勾连,万一迷藏或者驿站长那边被发现,这些血族巡警们很可能会跟着一起围攻过去,他可以顺腾摸瓜,也能在关键时刻救援。
然而追了一路,这些废物巡警们连根“浆果毛”都没摸到,反而收到了“十三号码头遭遇袭击”的紧急警情。
“业火”以前是霍尼的枪,艾瑞克一看火苗形状就知道是自己人,立刻跟了过去。
与此同时,迷藏也听见了。
仓促失联后,迷藏被迫开始大逃亡模式。参与成员有不知所措的傻大个、沉默顺从的匠人学徒、人云亦云的小男孩……以及一头宠物熊。
这四位四肢都很健全,心里都没主意,头碰头凑不出一根主心骨,下锅杂烩了就是盆糊糊汤。
可偏偏他们不能被抓,迷藏还在他们手上。
当靠山山倒、靠树树摇,闭眼躺平就会被一万头大象踩踏时,求生欲终于让软体生物进化出了脊椎。
迅猛龙,一个启动必撞马路牙的马路自杀手,硬是无师自通了货车漂移。
“叽叽”叫着找不着北的五月学会了看导航和地图,打从出生起就没做过主的男孩成了迷藏导航。
学徒两千本来以为自己还在背书学习阶段,最严肃的工作就是打打下手,拆拆违禁品,此时却不得不独自操控起了无边镜。
小罴人马克病急乱投医,氪了一大把生命石之后,强忍着没吐出来,他居然被生命石激发出了一点微薄的力量:危险感知。
饶是这样超水平发挥,四个人还是被追得险象环生。最后关头迅猛龙意外突破,将身上那份“神圣”路线的“圣光”吸收,成功地打出一发“驱逐”。身后血族追兵猝不及防,车子撞上同伴,他们才得以在连环车祸中脱身。
一口气冲出去老远,迅猛龙这才发现,穷追猛打的血族们没追上来,而是忽然掉头,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十三号码头的方向……”五月瞪大了眼睛,“是驿站长他们吗?”
马克呜咽一声:“我觉得危险,非常危险。”
迅猛龙扭头往血族奔赴的方向看了片刻,咬咬牙,调转方向,一脚踩下油门。
十三号码头,李斯特不分敌我地将“知觉扭曲”扫出去,围攻广播室的血族顿时迷了眼,一头撞在墙上。李斯特借着花里胡哨的视错觉,硬是从一众血族里挤了进去。
极乐小哥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勇敢的时候。
一个血族在空气中乱抓,误打误撞地抓住了他外衣,李斯特一趔趄差点摔出去,被乌鸦一把抓住手——不知道为什么,驿站长好像不受知觉扭曲影响。
下一刻,那抓住李斯特的血族被业火一枪爆头,一人多高的火苗几乎燎着了李斯特的人皮衣。几乎脚不沾地地,李斯特被驿站长拉扯着,往楼顶跑去。
等等……
仓皇中,李斯特冒出了草莓的同款疑惑:驿站长的肺什么时候能支持他这么跑了?
茉莉和草莓互相护着后背,正从另一个紧急通道往楼顶上跑——乌鸦吩咐的,没解释。
茉莉回手关上身后的门,一个面目狰狞的秘族雇佣兵重重地拍在上面,几乎将那门从门框上挤下来。茉莉头也不回地启动了“末日审判”:“为什么要往楼顶跑,自杀的时候不够显眼……啊!”
一只巨大的蜥蜴人不知从哪钻进来,一爪抓破草莓的“守护”,朝她们亮出血盆大口。茉莉侧身把草莓挡住,全力发出的“审判”却只是让大蜥蜴滚了个跟头,那蜥蜴人一甩头又往上扑,利爪已经几乎碰到了茉莉的头发,却在下一刻“轰然”落下,差点砸到茉莉的脚。
两个女孩愣了一下,这是……
“万物卸力。”
“艾瑞克!”
第160章 依米尔(终)
十三号码头上,有往里跑的,有往外撞的,乱成了一锅粥。
警车和消防车都寸步难行,更不用提迷藏。
李斯特从高处往下瞟了一眼,头都大了:他们陷在这插翅难飞,迷藏也不可能穿过重围飞进来,这怎么办?
还有——
“驿站长,”到处都在着火,烟气熏人,李斯特都跑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你真没事吗?”
“别着急。”乌鸦没回头,几下撬开通往顶楼的锁,门一开,海风与热浪一起冲了进来,吹掉了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眼看他走上楼顶天台,李斯特大惊失色地扑过去,释放了一圈知觉扭曲。
果然,下一刻就有狙击手的子弹打过来,因为视错觉,将将与乌鸦擦身而过。
“迷藏在附近吗?车太多了,我找不到……”
“在,”乌鸦伸手一指,“那边,悄悄混进了码头运载车里,躲开了警察,还挺机灵。”
李斯特一愣,倒不是想问乌鸦是怎么知道的——他突然想起来,驿站长的权限是非常高的,只要距离不是太远,就可以大致感觉到迷藏的位置。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是他们悄悄去找“迷藏”?为什么闹出这么大动静?
“什么也不知道,你们就跟着他胡闹?”艾瑞克想起自己上过的当,对茉莉和草莓发出灵魂质问,“他真靠谱吗?”
茉莉怒气冲冲:“一点也不靠!”
艾瑞克:“那怎么还能……”
“他是驿站长!”茉莉一脚踹飞虚掩的顶楼天台小门。
从城堡里逃出来第一天,她就像被命运选中一样,在漫漫长夜中撞见了唯一的烛火。她跟随、如饥似渴地学习,与黑暗中的魑魅搏斗。她将沿着那条烛火照亮的路走下去,哪怕那团小小的火苗渐行渐弱。
有一天它灭了,她就烧着自己的血肉,继续做那团烛火。
在此之前,她会不假思索地跟随,像压下直面风暴的恐惧那样压下疑虑。
看见乌鸦还好好的,茉莉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你到底要干什么?!”
“比我想象得快,”乌鸦答非所问,“你也是,艾瑞克。”
接着他又几不可闻地嘀咕了一声:“不是就在附近么,怎么这么慢,真生气了?”
艾瑞克没听见,焦虑地回头张望了一眼,顾不上寒暄:“我们不能在这逗留太久,驿站长,万物卸力也不可能拖太久,如果被包围了,我们就会困死在这——你有什么安排?是能飞行的匠人造物,还是直升机……”
乌鸦:“都没有。”
艾瑞克:“都……什么?”
“这里视野最清晰,她当年就喜欢选择视野清晰的地方。”
“‘她’?她是谁?”
“神秘力量的来源,姓名不详,”乌鸦顿了顿,突然发现,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当年的特级都没有正经八百的大名,好像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容于世,“我们叫她‘疯狂’女士,是个三观有些小众的国际社会活动家——”
又称“恐怖分子”。
“我们以前关系比较一般。”
简单说就是你死我活。
“她的主张,绝大多数我都不太赞同。”
比如把意见不同的人都干掉。
“但她身上仍然有很值得欣赏的部分。”乌鸦说着,将手放在栏杆上,注视着整个十三号码头,从高处看,地面涌动的愤怒和恐惧一览无余,“她说过一段话,我想送给诸位。”
“‘我拥有特殊的力量,但我并不因它而亏欠谁,也不因它背负什么特殊的道义’,”乌鸦看向茉莉和草莓两个“神圣”,又转向李斯特,“‘我乐于看见力量增长,但我不会被它牵着鼻子走,任由它引诱,为了让它变强而牺牲别的。”
“我不允许自己因它遭受不公平的待遇,为了别人无理取闹的恐惧买单;”乌鸦对某个不在场的人说,“我信任它、使用它,但它也是工具,而我才是主人。”
“即使有一天,我失去所有力量,我也仍然是那个主人,只是暂时丢了件趁手的锤子。我的存在,才是高于一切的。”
艾瑞克忽然感觉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乌鸦。
李斯特却如堕冰窟:“不,驿站长,你不……”
“恐惧”“愤怒”双重火种力量以高楼为中心,瘟疫一样地扩散出去。
当年阿斯加德号上发生的事重现……重现了一半,乌鸦没有“悲”与“欢”——幸好眼下的场合也不需要另外两个方向出场。
血族、秘族的灵魂与笼中的人类一样,任人宰割如脆弱的秧苗。恐惧令身体强壮的食肉者寸步难行,愤怒令脆弱无能的肉食合力冲撞起铁笼的锁,“生鲜”们集体越了狱。
红眼的老鼠成群结队地跑过,公鸡被火光误导嘶鸣报晓,奔跑的猪羊撞开他们有了智慧的近亲,领头的“浆果”面容狰狞,嘶吼着冲向看守的血族,被自己的愤怒点燃,又带着这烈焰冲向下一个仇敌。
他们狂奔向自由,硬是将堵成一团的血族冲散了,迷藏趁乱逆流而上。
“这真的是‘神秘’吗?”艾瑞克呆呆地想,“这是三级还是四级、五级……”
或者已经殒落的旧日神光重现?
驿站长身上,限制他每次使用火种能力的痛觉似乎消失了。
艾瑞克后知后觉地不安起来:“乌鸦,停、停下!”
他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乌鸦的肩膀,下一刻,那裹挟了整个码头的火种力量卷到了楼顶上的几个人身上。
乌鸦大笑:“草莓,我们能飞吗?”
草莓只觉得自己的神经都被撕开了,艰难地维持着理智摇头。
随即,“恐惧”的力量加持从她头顶灌了下来,乌鸦在女孩的尖叫声中,从楼顶一跃而下。
得到了巨大加持的“守护”结成了一个垫子,堪堪刹住冲过来的迷藏,接住了“飞”下去的驿站长。
乌鸦站起来时,忽然失去平衡,没有痛觉的双腿踉跄了一下,被一只手接住。
乌鸦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在,听见你心跳声了。”
加百列罕见地没接他的话,面无表情地攥着他的手,觉得那体温比刚吃完降温药还低。
“要善始善终,”乌鸦回握住他的手,“‘洞察’先生,你的任务还没做完呢。”
鸢尾湾的大乱飞快地顺着血族互联网传播了出去,震惊了摩羯洲大陆,迅速占领了各处头条。
血族武装部队赶来的时候,作乱的“生鲜”早就四下逃窜,现场只剩一片废墟。一辆突兀的运输货车横在十三号码头办公楼下,血族们用防爆工具破开集装箱,里面却已经空无一物——
“迷藏”作为尾区匠人造物的集大成者,除了极其灵活严谨,还拥有独一无二的空间跳转,可以连四个坐标。
他们驿站长离经叛道,在掀翻匠人协会那次,就把迷藏中所有连着尾区人类社会的坐标都删除了。
此后审判、瓜分匠人协会、瓜分新利益……所有人忙得不可开交,没人再去过问“迷藏”有没有报备新的连接坐标。
“迷藏”连了,目的地是星耀城血族安全署。
给格里芬·费雪送了一颗子弹。
【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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