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晋江51
琴声忽然停歇。
虞楚黛的舞蹈随之停下,她站在蚌壳中愣住,呆呆看向高龙启,不知所措。
她跳得真有这么不堪入目吗?让他连琴都弹不下去?
在同一件事情上反复遭受打击,她不免灰心丧气。
为避免高龙启嘲笑,她先发制人,给自己找个台阶,道:“我都说过我不善舞蹈,宫里那么多技艺精湛的舞姬,我自然是比不上……你非要人家跳……”
现在又挎着个脸吓唬人,烦不烦呀。
高龙启朝她招手,“过来。”
虞楚黛不情不愿走下蚌壳,朝高龙启过去,还没走得太近,被他伸出的手一把拽住,往前倾倒,坐到他的腿上,跟他面对面,俯视着他。
她鲜少有机会俯视他,这个视角的陛下,看上去俊美多过阴鸷。
高龙启亦是静默地看着她。
他左手搂在她后腰,右手轻轻拂过她额间的珍珠额饰,手指缓缓往下,依次经过鼻尖,唇珠,下巴,锁骨,胸间,最后停留在肚脐处的腰链。
他轻轻拨弄下腰链上的海螺珠,珠与珠之间碰撞,发出轻微的叮咚声。
本该是极轻的声音,却在仅有彼此的空荡房间中,格外响亮。
撞得虞楚黛心脏随着其节奏,微微发紧。
高龙启的手并未在腰链处停留太久。
他抬手扣住虞楚黛的后脑,将她往下压。
唇触碰在一起。
仅仅是这样的程度,还不够。
他轻轻咬下她的唇瓣,示意她放行。
有过从前几次拉扯,她知晓面对他这种人,反抗除了能增加其攻击性以外,毫无裨益。
她乖乖开启牙关,任他施为。
或许是她投降态度良好,取悦到了这位君主,这回,他并未大肆烧杀抢掠,节奏和缓许多,像个凯旋的将领,慢悠悠打马班师回朝。
然而,人的本性难改,他的和风细雨绝非常态。
很快,他就厌弃了这种悠哉的步调。
策马,行军,就该踌躇满志,恣意张扬。
他狠狠扣住她,不准她后退,却只觉,依旧不得满足。
高龙启长臂一挥,将桌上的古琴和茶壶等物通通扫落在地,将她抵在桌上。
瓷器碎裂,古琴砸落的声音尤其大,咚一声哀嚎,余音久久不歇。
虞楚黛余光瞥到地上那哀鸣的古琴,转而望向高龙启,笑眼盈盈,打趣他道:“陛下,你的贵族修养被你打翻在地,弦都断了两根,可如何是好呀?”
高龙启瞥都没瞥那琴一眼,只盯着虞楚黛,道:“不入流的琴师没了琴,你这拙劣的舞姬也不用再舞。朕看,再合适不过。”
他现在,可丝毫没有弹琴的雅兴。
随着他的动作,虞楚黛腰间珍珠撞在木桌边缘上,声音凌乱。
这般姿态,她喘不过气来,轻轻推着他胸膛。
高龙启将她打横抱起,往床榻走去。
床上的丝绸锦缎柔软细腻,绸光闪烁,她躺在其间,仿若世间最上乘的珍珠。
细密的吻落下来,虞楚黛总觉得此时的陛下同往日有些不一样。
她心中微微慌乱,有点害怕,却也隐隐有点期待。
不对……她到底在期待着什么啊?
他亲得是挺起劲,但真的能……她非常怀疑。
如果他创业未办而中道崩殂,她该是个什么反应?她被他亲得七荤八素的脑子清醒几分,努力思考着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尴尬场面。
忽然,她一阵晕眩,心脏沉痛一下,明显感觉跳得越来越缓慢,令她呼吸困难。
“陛下……”
虞楚黛喊他一声,蹙眉喘息,搂住他脖颈的手无力地扯扯他的头发。
一口气没上来,昏了过去。
高龙启见状,唤她几声都不见醒,立刻传来太医。
太医院全体人员齐齐赶来,跑得满头大汗。怎么好好的,贵妃忽然又昏迷了呢?看到寝宫中的凌乱景象,大家了然于心。陛下也太放纵了些,身娇体弱的女子,哪里经得起他这样折腾。
高龙启自己也很紧张,方才亲得的确有点过分,没记得给她多留些喘息之机。
太医们检查后,问道:“贵妃最近可有服用什么药物?”
高龙启道:“还是寻常那些。”
他回想起刚才虞楚黛被德妃气得炸毛,吞了剩下的逍遥救心丸,也不知到底有多少颗,便将此事告诉太医。
太医道:“那就是了。贵妃脉象异常缓慢,逍遥救心丸又缓解心悸的效果,估计就是服用此药过量,致使心脏律动生异。微臣这就开药方,得立刻反冲救心丸,刺激下心脉才行。熬药需要时间,这短时间得让人来替贵妃按压下心脏,否则气血不通,微臣担心会有危险。”
高龙启叫来结香,让太医示范教她如何做。双手相叠,按压在两胸之间的肋骨上。
结香力量不够,还总担心压坏虞楚黛,久久不得要领。
高龙启决意自己亲自来。
太医们看得战战兢兢,陛下力气大得可怕,他们生怕陛下把贵妃压至骨折。
好在高龙启刻意收着力,效果刚好。
忙活好一阵后,药已熬好送来,虞楚黛喝下后,病情稳定,只需静养。
时间,已至深夜。
高龙启望着床上熟睡的病美人,心中郁滞。
他叫来张泰田,下令道:“去张榜,重金求医。还有,将此消息传去各国,召集天下间擅长心悸病的妙医圣手,无论国籍,只要能治好贵妃的病,皆可重赏。”
张泰田领命,立即写好寻医告示,他做事妥帖,文中并未提及贵妃名讳。
求医而已,医治谁都是医治,只要知道赏金丰厚就够了。
高龙启允过,张泰田吩咐手下誊抄多份,抄好后尽快张贴。
安排好此事后,高龙启往殿外走去,去兽园取黑虎,并传唤墨鹰等人。
拜德妃所赐,他的贵妃又昏迷不醒。
他心情欠佳,决定亲自去德妃娘家走一趟。
* * * * * *
虞楚黛做了个冗长而复杂的梦。
梦里,无头高洪拎着他血淋淋的头颅,找她索命,她拼命逃跑,却被伤痕累累的德妃拦住去路,耳畔回荡着德妃被侍卫拖下去时对她的咒骂。
“虞楚黛,你这贱人,高龙启会这样对我,总有一天你也会吞下和我一样的恶果,我就在天上等着看你。虞楚黛,你不得好死——”
她捂住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草原上,日月共同辉映。
她见到许久未见的豚夫子,跟它倾诉苦恼。
她心里很忧虑,再这么下去,她迟早被吓死和气死。
况且,德妃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她现在就担心,万一高龙启发现自己不行,迁怒于她,将她送进暴房中受三十六道酷刑。
豚夫子边给她按压心脏,边上课,劝她道:“这些问题,全都不是你能解决的,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忧虑?高龙启对你多好呀,他给你大珍珠,给你好吃的好喝的,你就只管吃吃喝喝,好好享受。且不说你还有生死难料的心悸病,就高龙启这说灭世家大族就灭的任性样儿,没准儿不等你被他杀,整个北昭都被他作得亡国了。到时候,大家全都得一起死,黄泉路上不寂寞,你完全不用慌。”
虞楚黛越听越觉有道理,又开心起来,对豚夫子的按摩手法大夸特夸。
从前她还不知道豚豚居然还有这一手,按得她沉重的心脏都舒服不少。
她躺在草地上,心平气和,沉沉睡去。
* * * * * *
这一次,虞楚黛并未睡很久,第二天傍晚时便苏醒过来。
高龙启站在床旁,拿着个细绢帕子擦他那柄陌刀。
虞楚黛轻轻喊他声,“陛下……”
高龙启闻声回头,将手里的陌刀放到一旁,脸色黑沉沉。昨天她昏得可真是时候,他到现在心情都没能缓过来。
虞楚黛却早就忘了昨日的旖旎,她腹中空空,满脑子只想对付掉饥饿感。她本来还有点怵高龙启的黑沉脸色,但想到梦中豚夫子的教导,顿时开朗许多。
回想下这段时间,高龙启对她确实够好,她便也不藏着捏着,直接朝他道:“陛下,妾身好饿啊。能不能传膳?”
高龙启面色越发阴沉,“贵妃,你醒来第一句,就是要吃东西?”
虞楚黛想了想,掀开被子,见自己身上衣裳已经换成了寻常寝衣,她便直接下床,赤脚走到高龙启身旁,扯住他的手晃晃,笑道:“不然还说什么?陛下,妾身也不知睡了多久,真的好饿。”
高龙启刚想说撒娇没用,侧脸上忽然一凉。
虞楚黛飞快亲他一下,若无其事道:“知道你想说什么。现在可以传膳吗?”
高龙启未置可否,但人已走去床边,抬手扯了扯红带子。
很快,张泰田进来,安排传膳。
宫人们安静布菜,虞楚黛走到陌刀旁,好奇地扯根头发,吹过去。
吹毛立断。
没想到兵器还真能锋利至如此程度。
高龙启见她赤脚走在地上,走过去将她抱起来,放在饭桌旁的椅子上坐好,“不穿鞋乱跑,等会儿病了又要麻烦朕。”
虞楚黛心里惊讶,他话虽说得难听,行为倒是截然相反。
德妃总说她狐媚惑主,红颜祸水什么的,她全当胡说八道……但她现在,忽然就想做个试验。
她轻轻拉住高龙启的手,笑道:“陛下对妾身真好。妾身睡着时,梦到了陛下,梦里陛下便是如此。”
高龙启抛开她的手,神情很不自然,状似嫌弃。
虞楚黛却再度拉住,软软道:“陛下,妾身好冷啊,您能不能帮忙把披风拿给妾身一下?”
高龙启嘴里教训她,“你好好说话,不要撒娇。”
人却直接走去衣架处,将披风取来,递给虞楚黛。
甚至都没怀疑一下,这种事情,应该由宫女来做。
而且,现在寝宫里有许多宫女伺候,并不是他们二人独处。
虞楚黛披上披风,低下头喝汤,隐藏住自己惊讶的双眸。
第52章 晋江52
陛下……这么好哄的吗?
虞楚黛喝着热乎乎的汤,对此新发现颇为稀奇。
她偷偷瞥着高龙启,觉得他特别像从前总爱跑来自己家池塘中偷鱼的野猫。
那只猫,恰好也是黑色,跟墨发黑衣的高龙启极像,看上去很凶残,据说是揍遍整条街无敌手,诨名猫霸。
猫霸极其嚣张,在各家宅院来去自如。若是主人家去驱赶或打猫霸,它一惹就炸毛,疯狂挠人不说,第二天还必定报复,带来死老鼠臭鱼刺扔家门口。
但若是拿好吃好喝的哄它,它也能纡尊降贵跳下墙来,让你摸几下,顺毛顺舒服时,还能主动翻肚皮打呼噜,让人撸肚皮。
虞楚黛不在乎猫猫偷鱼,因此每次猫霸过来时,她并不驱赶,时间一久,她跟猫霸还挺熟,有次家里的狗跑不见了,还是猫霸喵喵喵带着她去找的,等找到狗后,猫霸就趴在一旁,看着她骂狗,优哉游哉。
性格行事越对比越觉着像。
连坏心眼都像。
菜品已上齐全。
虞楚黛见有鱼上来,伸出筷子夹了一块在高龙启碗中,道:“陛下先用,鱼肉温和营养,宜多食。”
见高龙启吃鱼,她心里越发乐,忍不住偷笑。
果然跟猫霸很像,猫霸吃鱼时也是高龙启这副不高兴的样子,因为猫霸虽然很会打架,但在吃鱼上笨笨的,有一次被鱼刺刺到喉咙,还是她帮忙取的刺。
虞楚黛又想起高龙启没有味觉,夹菜时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以描述味道。
她吃到好吃的菜品时,也会细细评述一番,再给高龙启夹一份。
“陛下尝尝这道珍宝虾仁烩豆腐吧,豆腐嫩滑细腻,味道淡而不寡,虾仁清甜弹牙,跟豆腐一起吃很爽滑。”
“还有这道莲子芡实燕窝汤,炖得很烂,汤水多,不浓稠,饭后喝一点最能解腻……”
全程殷勤得像个给自己酒楼推销菜品的小二。
高龙启见她吃相可爱,听她描述得细致,好似自己也能尝到一点味道似的。在她的努力推销下,比往常多进了一些饭菜。
见此情形,一股成就感自虞楚黛心底油然而生。
有种拯救万年挑食怪成功的喜悦,养过宠物的都知道,看宠物吃饱饱是多么开心疗愈的一件事。
况且,高龙启并非故意挑食,而是因为生理缺陷才不爱吃东西。
这么一想,虞楚黛不仅不再嫌弃他在吃饭这件事上难以伺候,反倒生出些同情和责任感来。
代入自己感同身受下,她一天都忍受不了。
多么坚强的陛下呀,他只是需要人劝着吃,一点都不过分。
虞楚黛决定,这份责任,她担了。
午膳吃得差不多,宫人们收拾饭桌。
虞楚黛坐到高龙启身旁,他今天吃饭这么配合,她很开心,笑道:“陛下,此时节萧条,没什么新鲜花样,等天气暖和后,蔬果种类多,妾身再让厨子做些新菜式过来。下个月估计桃花就开了,之后可以采集些桃胶,用来炖燕窝,平时宫里多用莲子芡实等物炖,吃多了也腻烦。”
高龙启望着她,莫名感觉,从贵妃眼神中看出了浓浓的……宠溺。
这个念头和认知,于他而言,过于诡异。
他皱眉道:“朕又尝不出味道。朕觉得吃什么都一样,贵妃用不着白费心。”
虞楚黛却莫名执着,道:“不,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从前陛下单纯以为是食物不合口味,有一顿没一顿,才会弄得胃肠时常犯痛。如今既然知道原因,便不能再任性。民以食为天,陛下即使尝不出来,但品个新奇,多吃几口养养胃,也是好的。陛下,您就听妾身一回吧,妾身一定每顿饭都好好侍奉陛下……”
于是,在高龙启别别扭扭的拒绝无效中,虞楚黛一举拿下点菜大权,从今以后,高龙启吃什么,她说了算。
她想起自己做失败的糖醋鱼,拉起高龙启的手,晃晃。
高龙启如今对她这个动作心存戒备。
他默数一下,今天,贵妃至少将晃手这招耍了三次,三次都成功达成目的。仿佛她晃的不是她的手,而是他的脑子。
高龙启无情甩开她的手,再度严肃警告她,道:“贵妃,够了,朕今日是念在你大病初愈,便多应允你几件事。你不要总是撒娇,这是没用的。”
虞楚黛默数一下,他这话,今天至少说了三次……
她低头,语气乖顺,道:“好吧,妾身当然知道陛下最有主意,才不是能被人几句话说动的人。”
高龙启道:“你知道就好。”
虞楚黛继续,遗憾道:“妾身只是觉得,上回妾身给陛下做鱼,没做好,心怀愧疚,想招个南惠厨子进宫来,让陛下品鉴下地道的南惠菜罢了。”
高龙启捏住她的双颊,将她的嘴鼓成圆形,戳穿道:“到底是想给朕看新奇,还是你自己贪嘴想吃?”
虞楚黛也不怵,她拉下高龙启的手,抿嘴露出个笑来,“……瞒不过陛下,是妾身想吃。”
她偷偷捏住他一根手指,轻轻晃几下。
高龙启面色未改,却也没再甩开她的手。
他吩咐道:“张泰田,招两个南惠厨子进来。”
虞楚黛道:“其实东沧国的美食,妾身也想试试……”
黑白珍珠把东沧国的饮食夸得只应天上有,听得馋人,她还从未试过。
高龙启又道:“再招两个东沧的,另外,若有会其他新奇菜式的,也可招进来。”
张泰田连连称是,出殿门时还如坠梦中。
这还是他暴躁叛逆的陛下吗?
陛下向来反感饮食,旁人多说一句吃饭的事,都容易惹恼他,招致杀身之祸,更别说主动招厨子。
贵妃娘娘的迷魂汤可真够厉害,一碗下去,神魂颠倒,听之任之。
若非亲眼所见,他绝对不信。
他赶紧去吩咐人招厨子,可不敢耽误贵妃的差事。
殿内,虞楚黛的震惊并不亚于张泰田。
高龙启还敢说撒娇没用。
她以事实验证,这招可太好用了。
德妃眼神毒辣,口口声声说她狐媚惑君,一点儿都没冤枉她。
* * * * * *
求医告示广泛张贴,赏金丰厚,各地名医陆续进宫一试身手。
甘泉宫中,大夫们进进出出,好生热闹。
此情此景,让虞楚黛想起曾经的相亲流水宴来,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
每个大夫都要望闻问切一番,仿佛车轮战。
半个月这么轮番看病,虞楚黛的心悸病没得出个定论,倒是将人累得精神不济。
按理说,高龙启名声不好,即使花大价钱求医,对自己医术没底气的大夫,纵然想赚钱,也怕被暴君砍脑袋,而不敢贸然前来骗钱。
太医院还会对报名的大夫一一测试,经过严格筛选后才能给面见贵妃。
这样一来,这些人里混入庸医的概率会很小。
可查来查去,又查不出个新结论来。
无论是宫里的太医,还是宫外的名医,翻来覆去说的都是那几句,贵妃心脉偏弱,气血不足,天生体弱云云。
意思是慢性病,除了慢慢调理养护,并无其他。
更无一人提及她命不久矣。
来北昭后,虞楚黛看过的大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虞楚黛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小时候说她活不过十八的那个江湖术士才是庸医,但人家开的汤剂和逍遥救心丸又确实有效……
虞楚黛想不明白。
高龙启也不明白,且因此心绪不宁。召集那么多大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除了毫无头绪地调养,竟然想不出任何新办法来。所谓对症下药,如今却连“症”都定不来。
反倒是虞楚黛看得开,劝他道:“妾身还是上次那番话,吉人自有天相。既然查不出确切的病来,说不定妾身的病并不严重,抑或是在慢慢好转。人吃五谷杂粮,都免不得有些毛病在身上。若说病痛,陛下常年胃痛,吃饭也尝不出滋味,比妾身这个病更难受。”
高龙启道:“朕是男子,自然与你不同。”
在他眼中,她太过脆弱,太过不堪一击。
他连养宠物,都只喜欢凶狠壮实的,从未想到过,身边会出现她这样一个人。
好麻烦。
好难养。
虞楚黛笑道:“难受的时候,哪里还分什么男女。妾身只是一点点心悸症罢了,发了病,大不了睡个几天。若论起痛,妾身的病怕是还不及陛下万分之一。”
她虽不知高龙启到底有什么毛病,但见他发病时自残那模样,她在旁光是看着都感觉痛不欲生。
到底有多难受,才会那样伤害自己而不觉痛?
高龙启沉默着,并没有提及自己的病。
在他有记忆以来,他一直就这样,生来的顽疾,伴他至今,他对其存在早已麻木。
小寿子前来通传,又有大夫来问诊。
虞楚黛叹口气,躺在贵妃榻上,再度接见各路名医们。
* * * * * *
等一切结束,天色已黑,今日的轮番问诊总算迎来了结束。
虞楚黛迫不及待拉着高龙启去温泉中泡澡解乏。
最近,高龙启都住在甘泉宫中,同她沐浴共寝都是常事,她习以为常。
泡澡时,她望着闭目养神的高龙启,心中默默感叹世间人无完人。
谁能想到男子气概十足的陛下,偏偏在男女之事上不太行呢?
这等隐疾,陛下要面子,也不能像她心悸病这样兴师动众召集名医。
不过,她倒是不在意此事,甚至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
算细账的话,她享受贵妃待遇,却不用侍寝生孩子,怎么看都是她占了大便宜。
她心情愉快,沐浴后,躺进被窝里。
她自己单独盖着床被子,高龙启则还是寻常那般,只披个轻薄外袍,躺在床上。
床架的四个角上都各挂了一颗夜明珠。
夜明珠的光亮柔和微弱,像夜空中隐隐绰绰的星子,不至于刺目,也不至于让黑夜沉得可怕。
刚泡完澡,虞楚黛一时睡不着,忽然生出点玩闹的心思来。
这几日,大夫们出入无数,有些是板正学究,有些则神神叨叨,挺好玩儿。
虞楚黛将手探出被窝,摸到高龙启的手。
他转过头,就着夜明珠的微光看她。
她双眸盈盈,带着点笑意。
她握着他的手,感觉温暖干燥,骨节细长分明,掌心和指尖有层薄薄的茧子。
高龙启道:“做什么?”
晃手晃上瘾,睡觉还要晃他手?
虞楚黛引着他的手到自己被子里,缓缓往上。
他听到她轻笑一声,道:“高大夫,你听听看,妾身的心慌不慌?”
第53章 晋江53
手掌之下,她的心脏,扑通扑通。
让他想起打猎时遇到过的小鹿崽子。
轻快,脆弱,柔软。
“贵妃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高龙启声音低沉。
他的眼眸,不自觉地半眯住,是他在捕猎时,拉弓射箭的习惯性动作。
然而,在黑夜中,在夜明珠微弱的光照下,虞楚黛对此毫无察觉。
她语调里仍旧全是没心没肺的笑意,道:“知道呀。”
不就是扮演下大夫和病患嘛,这么简单的问题还要反复问,真笨。
她话音刚落,高龙启翻身而上,压住她,狠狠道:“真的知道?朕看你根本不知道。”
他掌中用力一捏,痛得虞楚黛顿时惊呼出声,“啊——痛——”
超痛!
胸口这种脆弱敏感的地方,她平日里洗澡都不敢用力搓揉,他居然猛然用力,痛得她几欲飙泪。
虞楚黛疼得说话都带了哭腔,道:“你干嘛呀!痛死了!我跟你开个玩笑,你不玩就不玩,至于这么下死手吗……啊——好痛——”
她控诉未完,被又一阵剧痛打断。
高龙启一口咬在她脖子上,没等她来得及骂出口,又一口咬在她肩上。
更疼,更重。
肯定咬出血了。
虞楚黛被他连咬两口,连骂都不敢再骂,软声求饶道:“陛、陛下我错了,别咬了,好痛。是妾身不好,妾身不该不知天高地厚,同你嬉闹。我再是不敢了……”
高龙启听到她的求饶,浑身越发难受。
她根本不知自己到底错在何处。
若换作其他妃嫔,高龙启必定会觉得这人是在勾引他,故意半推半就,欲拒还迎。
可虞楚黛的性子,他太清楚,她才没这么迂回的心思。
她说玩,就肯定是真的在玩。
有这么跟男子玩的吗?
他气得要命,抬起头,正要教训她,却见身下之人蹙眉望着他,双眸已然泛光,瘪着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还敢委屈上了。
弱小的鹿,瞪眼望着你,显露出一股子气鼓鼓的无助与可怜。
看得他越发生气,越发想欺负。
想……撕碎她。
他手里忍不住又狠狠捏了一把。
低头吻住她脖子,又咬一口。
虞楚黛终是忍不住哭出声,她不理解高龙启为何忽然这么凶,她也没干什么呀。
她断断续续道:“我错了陛下,你别生气,我真的知道错了……唔——好痛——”
她越说声音越小,抬手捂住嘴,尽力憋住呜咽,怕惹恼他。
高龙启看得头疼。
撩人而不自知。
比有意耍心机还过分一万倍。
着实可恨。
要不是院判私下里找他委婉暗示过,贵妃最近得静养,否则影响诊疗效果,他真想狠狠教训她一顿。
高龙启放开她,翻身下床离开。
不多时,虞楚黛听到后院传来水声。
他去沐浴了。
他刚洗过澡,又跑去洗一次?
……她的胸是什么很脏的东西吗?
虞楚黛对此十分生气,姓高的凭什么嫌弃她的胸,她都没嫌弃他总把自己弄得血糊吧唧呢,要说脏,他才最脏。
身上痛,心里气,虞楚黛睡意全无,披上外衣,坐到镜子前查看伤口。
臭龙发狗瘟乱咬人,把她白净的脖子和肩膀都咬得血迹斑斑。
她翻出药膏,细细涂抹在咬痕上,心疼不已。
涂着涂着,她发现自己胸上的红迹竟然越来越明显,模模糊糊竟能看得出五个指印。
对臭龙的恨意再深一分。
高龙启回来时,虞楚黛已睡在床上,面对墙,背对他,一动不动。
他是习武之人,听觉又生来敏锐,光听她那呼吸声就知根本没睡着。
他都没教训她,她反倒还敢跟他生气。
贵妃是要造反了。
他强行将她掰回来,不理会她小猫挠人似的反抗。
闹了好一会儿,总算睡着。
不过,没料到这次虞楚黛气性还挺大,接连好几天对他怒目而视,像只鼓满气的河豚。关键是一看到他就跑,比兔子蹦得还快。
夜里睡觉时,人虽然跑不掉,却总是别别扭扭,哼哼唧唧……弄得他心烦意乱。
张泰田望着心累的高龙启,劝道:“陛下莫要同贵妃计较,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您是一国之君,大人有大量,对贵妃宽宥一二吧”
高龙启扶额冷笑道:“哪里是朕不肯宽宥她,分明是她不肯放过朕。罢了罢了,朕不跟她计较。”
他着实拿她没辙,只好吩咐张泰田加紧将南惠厨子们弄进宫来。
贵妃连吃了三天糖醋鱼,糖醋里脊,糖醋小排,糖醋丸子等一系列糖醋菜肴后,才终于忘却旧仇,将此页翻篇,冲他眨巴眨巴眼。
那就原谅他吧。
高龙启看出她的意思,心中闷火。
她自己撩拨他,害得他半夜反复泡澡,现在居然还原谅起他了,真真是可笑至极。
可到了夜里,她乖乖绵在他怀中,再不闹腾时,他最后一丝火气也恍惚间消失殆尽。
看她颈间脖子上青青紫紫,他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
贵妃再过分又能有多过分?
一只兔子能做什么?
一只小鹿又能做什么?
嗯,做不了什么,所以贵妃人畜无害。
* * * * * *
重金招揽的各路名医们,在烦扰虞楚黛一个月后,仍旧查不出东西来。
虞楚黛着实受不了其折腾,求高龙启将这些个大神通通送了出去。
看病之事,到此为止,她效不更方,继续服用汤剂和逍遥救心丸。
经过一冬的萧索肃杀,春天的脚步终于来临。
杨柳伸展出嫩绿新枝,金灿灿的迎春花齐齐盛放。
草长莺飞,适合踏青游玩。
小寿子恰好会做纸鸢,做了只大蝴蝶献给虞楚黛。
虞楚黛整个冬天都没怎么出甘泉宫,这会儿正好出去逛逛,赏赏花,放纸鸢。
她带上结香和小寿子,前往湖边的草地。
三人刚走到湖边,便听到几个妃嫔凑在一起叽叽喳喳。
这么好的春光,除了放纸鸢,也适合聊八卦。
她们聊得起劲,言语间提及贵妃。
迎春花丛繁盛,恰好挡住了虞楚黛一行人。
虞楚黛听到了自己名字,示意结香和小寿子安静,她打算听听。
果不其然,妃嫔们是在聊贵妃和孙驯荣的事。
“德妃姐姐好可怜,因为揭露此事,竟然被关进暴房中。”
“听说啊……德妃是在后山抓了个现行,二人当时正颠鸾倒凤,不堪入目!”
“她那么贤惠的人……唉……听说受了好重的刑罚,死时都不瞑目啊。”
“就是就是,咒怨贵妃,说做鬼都不会放过她,哎呀,宫里不会闹鬼吧?咱们今晚要不要给她烧点儿经文超度一下?”
“若是超度,怕是超度她一个都不够。我听说,她娘家都遭了难,听说满门皆灭,惨不忍睹。根深蒂固的大族啊,也不知陛下中了什么邪术,说杀就杀。”
虞楚黛神情越听越阴沉,这种事,居然还在传,越传越离谱。
若是以前,她肯定直接扭头就走,觉得清白自在人心,没必要跟这些人争辩。
但经历这么许多后,她发现,别人不会以为她的沉默是因问心无愧,而是觉得她是做贼心虚才不敢争辩。
她想起高龙启的话,她是贵妃,一句话就能决定这些人的生死。
那么,为何不试试?
同样的冤枉亏,她不打算吃第二次。
“姐妹们聊得好生热闹,本宫也想听听。”
聊得正欢的妃嫔们被忽然的声音惊到,愣愣看向声音的源头,便瞧见,华贵娇美的贵妃,一只手拿着只蝴蝶纸鸢,另一只手拨开繁茂的迎春花枝,缓缓朝她们走来,神情冷淡不悦。
……不知是不是她们的错觉,竟然觉得贵妃带有几分陛下的影子。
二人的五官长得并不像,但此时脸上的阴郁和冷漠,如出一辙。
妃嫔们纷纷跪下,“妾身请贵妃安。”
虞楚黛没喊平身。
妃嫔们只得一直单膝跪着,不敢起身。
她们心中打鼓,不知道贵妃偷偷摸摸听到了多少。该死的迎春花,遮挡得这么严实,害得她们毫无察觉。贵妃跋扈嚣张,被她抓住,怕是凶多吉少。
虞楚黛听到她们的心声,这些人当真可恶,自己造谣不觉有亏,反倒怪罪她这苦主偷听,还敢骂她嚣张。
高龙启说得对,小人畏威不畏德,她今天就要嚣张给她们看。
虞楚黛冷笑一声,道:“放心,该听的不该听的,本宫全都听到了。怎么,你们既然敢说,还怕人听了去?方才说得跟真的一样,现在让你们说,偏又都没长嘴了。你们说啊,继续,本宫洗耳恭听。”
虞楚黛声音并不大,压迫感却足。
妃嫔们连忙认罪,“妾等不是有意的,求贵妃娘娘恕罪。”
虞楚黛道:“笑话,刀子捅了人再说不是有意的,只管杀人,不管人死活是吧?德妃联合孙侍卫诬陷造谣本宫,落得如此下场是她咎由自取。你们明知她以及全家都已获惩,还敢在背后诽谤本宫,嚼舌根嚼个没完,看来你们也是想去陪德妃。”
妃嫔们吓得痛哭流涕,磕头求道:“贵妃娘娘,妾等一时糊涂,不知道真相,求娘娘大慈大悲,留妾身一命。”
虞楚黛本来也没想杀她们,只意在吓唬吓唬,见她们哭天抢地,便也忍不住心软,但语气依旧冰冷,道:“罢了,本宫念在你们初犯,饶你们一命。即日起,你们在各自宫中禁足,反思三个月,无召不得出,外加罚俸半年。若是宫里再有流言,本宫通通算在你们头上,到时候,恐怕本宫肯放过你们,陛下也必定要割了你们的舌头。你们且好自为之,勿谓本宫言之不预也。”
妃嫔们纷纷称是,磕头谢恩,能保住一条命已是万幸,哪里还敢有半句怨言,虞楚黛准许她们离开后,她们立刻在宫女的搀扶下躲回自己宫中,闭门不出。
等她们走后,小寿子笑道:“主子好样的,早就该教训她们了。这些个长舌妇,天天嘴里没个把门儿的,造谣生事。”
结香却不大满意,撇嘴道:“好什么呀,区区禁足和罚俸,连杖责都没有。换任何一个主子,今天都得撕烂她们的嘴。起码也该掌掴成猪头,让所有人看见后都知道贵妃不好惹,从此谨言慎行。”
虞楚黛道:“算啦,打人不打脸,能让她们闭嘴就成。不过,这些人就像蟑螂,家里发现一只,背地里没发现的,还不知道有多少只。结香,你去传话,明日午时,所有妃嫔都来甘泉宫拜见,我要训话。”
结香重重点头。
太好了!
她家贵妃终于支棱起来了!
她早就想好好教训下那群不知深浅的碎嘴子。
结香转身就跑了个没影。
虞楚黛见她斗志如此昂扬,也没了放风筝的心情。
这个结香,她都没想好训什么话呢,跑那么快。
但是话已经放了出去,收不回来。
回到甘泉宫中,虞楚黛仔细思考,认真准备。
到了夜里,高龙启前来歇息时,见贵妃已洗漱完,云鬓披散,寝衣温柔,对着张稿子念念有词。
他不禁好奇,贵妃平时除了吃喝就是玩乐,难得见她如此认真。
上回这么认真,还是演皮影时。
他凑过去看,虞楚黛却躲躲藏藏,不给他看,还催促他赶紧睡觉。
过了好久,她终于爬上床来。
高龙启再度问她,她却仍旧不肯说。
神神秘秘的。
高龙启越想越不对劲。
贵妃平时不喜文墨,难不成……她是想起了远在家乡的夫子?偷偷给人家写了情书情诗之类,以寄愁思?
偏偏这时候,虞楚黛已经熟睡,模模糊糊梦呓起来,“夫子……夫子……嗯……我不怕……有夫子在,黛黛不怕……”
高龙启蹭一下坐起来,面如沉冰,手已扣在她脖子上。
第54章 晋江54
在万分之一秒里,高龙启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计划。
今晚掐死虞楚黛,明天举国进攻南惠,活捉那个胆敢勾引贵妃的夫子。
他倒要看看,让她一直念念不忘的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念此,高龙启手里的力度又大了几分。
虞楚黛喘不上气,开始挣扎,喉间发出呜呜呀呀的声响。
高龙启松开手,决定还是先看下虞楚黛的信再说。
他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方才她看到她将信藏在此处。他打开妆奁,果然看到里头有一张纸。
房中昏暗,高龙启拿起信件走出寝宫。
走廊上挂着灯笼,他定定神,借光看信。
……并非什么情书。
“各位姐妹中午好,本宫获封后,身体欠佳,因此一直未邀请各位来甘泉宫一聚,今日召集各位来此处……”
他浏览一遍,像是一篇演说稿。
他从没写过这种玩意儿。
看其中内容,中心事项并不复杂,就是打算给妃嫔们训训话,立立威。
这种小事也值得写下来,还要大晚上的熬夜去背?
若是按照她这习惯,他每次上朝前都得写稿子背稿子,活生生把自己累死。
高龙启忍不住勾起唇角。
看她今晚的架势,还以为出了多大的事。
她在不当认真的事情上,认真得很笨拙,莫名戳人笑点。
他将稿子按照原有的折痕复原,放回妆奁中,潜回床上,只当不知道这回事。
虞楚黛全程还在跟豚夫子遨游天地,丝毫不知今晚自己又一次和阎王擦肩而过。
* * * * * *
次日,向来爱赖床的虞楚黛居然一大早就醒来了。
高龙启对身边动静极为敏感,她一醒,他便也跟着醒来。
高龙启瞥一眼外头光景,不耐烦道:“吵什么,这么早……”
贵妃昨夜本就睡得晚,现在却醒得早,跟有病似的。
他刚睡醒的声音带着点沙哑慵懒,虞楚黛还挺喜欢这种调调。但因为高龙启瞌睡少,总比她起得早,她听到的机会并不多。
今天倒是难得。
虞楚黛轻轻掀起被角,打算溜走,小声道:“陛下,你睡你的,妾身想先起来——”
高龙启长臂一伸,将她拦腰压在床上,烦躁道:“你又不念书,你又不上朝。给朕睡。”
虞楚黛见他如此,只能躺在床上。她心思都放在等会儿的贵妃训话大场面上,毫无睡意,被高龙启强留在床上,也没个安宁。
对于高龙启这种敏感的人而言,她没睡着时的呼吸就足够打扰他。
高龙启也被她弄得睡不着,放开她道:“……没个消停的,走吧。”
虞楚黛如获大赦,喜滋滋跳下床,叫来结香替她洗漱妆点。
高龙启睡意全无,坐在床上百无聊赖,看她打扮。
虞楚黛跟结香讨论衣裳首饰,试了又换,换了又试。
“得低调奢华有内涵,最重要的是得庄重些,得有气势。妆面要化浓郁点儿,才能镇得住场子。”
“珍珠耳坠不行,太淡雅了,换红宝石吧,或者翡翠……红色比绿色压人,还是红宝石吧,等会儿衣裳也用红色的。”
“不要平时的眉毛,改画那种眉尾往上飞起来的,一看就很吓人。腮红也要往上飞,眼尾也要。”
高龙启看到她忙得认真,心中生出股不满来。
贵妃平时跟他在一起,从没见她打扮得如此上心过,今日只不过是见见妃嫔们,反倒勤快得出奇。
那些女人,哪里需要她这般看重。
打扮到一半,小寿子进来问要不要传膳。
虞楚黛笑盈盈望向床上的高龙启,声音甜丝丝道:“陛下饿不饿呀?”
她上了妆,眉间花钿红艳,双颊至眼尾扫上了淡淡的胭脂,神采飞扬,与平日里的素雅迥然不同。
真正的美人,淡妆浓抹总相宜,各有滋味。
高龙启没多话,只低声哼了句“嗯”。
虞楚黛朝小寿子笑道:“那就传膳吧,趁热吃。”
她放下口脂,马上要吃饭,先不涂了。
她跑到高龙启身旁,帮他整理衣襟和腰封。吃饭时,亦是殷勤乖巧得不寻常。
高龙启默默享受她的服务,等着看她又要整什么事。
果不其然,刚吃完饭,虞楚黛就劝他出去转转,最好出宫去转转。
“陛下好久没去大狱里巡视了,也该想去逛逛吧。”
高龙启挑眉道:“贵妃觉得,朕会对大狱有所挂念?”
虞楚黛笑道:“会吧,陛下一直最喜欢去那里玩儿呢。您好久没去,说不定狱中又开发出了些新奇的刑具。”
高龙启知晓她是一心想把他支开,便顺势答应,离开甘泉宫。
走到宫外,他对张泰田道:“贵妃还以为朕不知道她要召妃嫔训话,她是傻吗?”
张泰田笑眯眯道:“贵妃傻不傻,奴才不知道。但奴才看陛下您陪她玩儿得挺开心。”
都陪着演了。
高龙启冷冷乜张泰田一眼。
张泰田不敢再笑,低头敛笑,跟着他去乾华宫。
* * * * * *
高龙启走后,虞楚黛一身轻松,立即吩咐小寿子和采荷等人忙碌起来,准备中午的小宴。
她特意交代过全宫上下,都不要跟高龙启说起此事。她头一次操办这种大场面,心里没底,若是高龙启在,她会更紧张,他那么坏心眼,必定要嘲笑她上不得台面。
她才不想被他看笑话,因此才费心思将他支走。
在一片忙碌中,午时很快来临。
众妃嫔们准时到达甘泉宫。
院中已准备好桌椅和茶水点心。
刚进院中,妃嫔们便被里头装饰的奢华程度震惊到。
甘泉宫中的池塘围栏竟全是以白玉雕琢而成。
现在是初春,花卉不多,但院子里并不缺颜色。池中有以翡翠和粉玉雕刻的莲花莲叶,还有以黄金和宝石铸造装饰的神树。
她们连打首饰都用不起的好东西,在虞楚黛宫中却就这么大喇喇摆放在外院。真不知宫殿里头会是怎样的景象。
妃嫔们入座后,望着桌上的吃食,心里五味杂陈,有些馋嘴的,则已默默咽口水。今天的点心,精致小巧,是她们没见过的种类,甜品似乎还是用燕窝炖的。
采女御女等低位妃嫔们,平日里根本吃不上这等好东西,从前一年到头,都得靠德妃赐宴才能打打牙祭。
但德妃也鲜少这样大手笔宴请所有人,她都是挑着请,挑着赏,厚此薄彼,妃嫔们才会对她越发巴结。
虞楚黛见时间已到,众人也来得差不多了,便问问结香是否可以开始。
结香回禀道:“可以开始。除了陈御女告病,其他人都到了。”
虞楚黛点点头,结香口里的陈御女便是跟孙侍卫私通那位,她确实病得重。
虞楚黛清清嗓子,开始背稿,声音冷冷道:“各位姐妹,本宫获封贵妃后,因病未能接见诸位。近日宫中风言风语,本宫便就此机会跟诸位见个面,也澄清下谣言。
“孙侍卫跟本宫私通一事,纯属德妃栽赃陷害。如今孙侍卫和德妃都已伏诛,德妃家族还因此事被陛下诛灭,相信各位也有所耳闻。从今以后,本宫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此事的消息。任何人只要提及,本宫必不会轻饶,轻则暴房,重则连累家族。尔等务必谨言慎行。”
妃嫔们下座跪拜,“妾等谨遵贵妃教诲。”
虞楚黛又道:“第二件事,本宫喜好清静,你们以后遇到本宫,就远远绕路避开,行礼之类都不需要,本宫不在意这些俗礼。只要你们安分点儿,放心,本宫没有为难人的爱好,会同你们井水不犯河水。”
妃嫔们又是跪下磕头受教,整整齐齐,活像一颗颗大萝卜。
看得虞楚黛差点绷不住笑。
她故作严肃道:“都平身吧。落座,开席。”
妃嫔们不敢动筷,巴巴望着虞楚黛。
虞楚黛又道:“本宫没其他话要说了。都各自吃吧。”
妃嫔们这才低头动筷。
点心入口即化,牛乳味道浓郁,甜而不腻,吃得人欲罢不能。
可惜盘中每样点心只有一块。
她们又吃另一种,比方才的牛乳酥更好吃。
茶点吃完,喝几口燕窝后,宫人们逐渐上热菜。
妃嫔们一吃,眼中只有惊艳,每一道都好好吃,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
一时间,甘泉宫中只剩咀嚼声和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虞楚黛事情已办完,稍稍坐了一会儿,便同结香回到内室中休息,问道:“怎么样,方才我表现还行吧?”
结香笑道:“当然啊,主子说得很好,姿态也算肃穆吧,虽说还是太客气了些。”
这段时间她也看出来,虞楚黛天生性子软,今日装腔作势得不容易。
虞楚黛笑道:“差不多就行,我就想警告一下,让她们别来烦我罢了。”
结香哭笑不得道:“早知道你就这么两句话的事,何必忙碌那么久准备座位饭菜,让她们站着听完回去就是。”
虞楚黛道:“那也太难看了。说是训话,但毕竟是我第一次正式召集满宫妃嫔,也不能太寒酸。你说,她们会喜欢吗?昨天匆匆忙忙的,也没时间细细选菜。”
小寿子插话道:“哪里还能不喜欢呀,都吃得欢快呢。只是这顿饭送出去,效果怕是跟主子您的希望背道而驰。”
虞楚黛道:“此话怎讲?”
小寿子笑道:“方才有个采女偷偷问奴才,说娘娘何时还召她们来训话。这哪里是图训话,分明是图蹭吃蹭喝。”
虞楚黛挺理解这个采女,道:“我刚进宫时,也巴巴地想吃点儿好的呢,低位分的日子,是太清苦了些。这样吧,昨日被罚的那几个妃嫔的月俸,就都拿来补贴给采女们,加道菜也是好的。以后只要有妃嫔生事受罚,就都这样,也算是赏罚分明。”
结香和小寿子都觉可行,虞楚黛越发高兴。她不爱跟人起争执,若是后宫和睦,让她清静自在度日,那便再好不过。
甘泉宫旁的宫殿屋顶上,跳下一个人影,高龙启。
他在乾华宫中按捺不住好奇心,便偷偷过来看下贵妃表现。
虽说骨子里还是不中用,但那副拉虎皮做大旗的模样,像只昂首挺胸的骄傲小猫。
看着倒也有趣。
不管她做什么,好像都挺有趣。
高龙启回到乾华宫后,笑意才渐渐消失。
他叫来张泰田,吩咐道:“将所有妃嫔全部迁入西边的宫殿中,以后非召不得踏入后宫中线以东,更不得叨扰贵妃。将昨日非议贵妃那几个人处死,在西宫那边曝尸三天,让妃嫔们都看看,再敢造谣生事,这就是下场。此事勿要让贵妃知晓。”
没关系,贵妃做不到的,做不好的,他来帮她做。
她不需要知晓,更不需要沾染。
张泰田领命而去。
高龙启坐了一会儿,算算时间,再度起身前往甘泉宫中。
看到满宫妃嫔们,他装作一无所知,微微惊讶,“今日贵妃这里,好多人啊。”
妃嫔们见到高龙启,心中惊骇,纷纷起身跪拜。
第55章 晋江55
此时宴席接近尾声,虞楚黛正打算让妃嫔们离去,却不料高龙启忽然出现,将她抓个现行。
虞楚黛福身行礼道:“陛下不是出宫了吗?怎会忽然过来?”
他吃完早膳时说过,是该出去走走。
高龙启本打算直接赶走妃嫔们,跟虞楚黛进殿内歇着,然而,恰巧他眼神扫到角落里的两人。
即使低着头,他也得认出是黑白珍珠。
她们是东沧国进献的秀女,一进宫名义上就是皇帝妃嫔,是采女,因此今日也能过来。
宴席在他眼里,就变得不那么单纯。
这次宴席的饭菜,全都是专门为皇帝做御膳的厨子们做的,一般来说,妃嫔无权调动御用厨师,更别提让御厨做这种能累死厨子的大宴。
因此,御膳房一接到虞楚黛的命令,便立即禀告高龙启,高龙启默许后才得以推进。
偏偏高龙启眼尖,发现黑白珍珠桌下放着四个大食盒,连吃带拿,一看就是贵妃故意借这个机会对此二女偏私。
为了名正言顺见见她们,塞足好吃的,贵妃还真是绕了好大一圈,还真是够用心。
高龙启停在院中,冷冷道:“朕行至宫门忽然没什么兴致,就回宫歇着了。贵妃这么大的场面,怎么也没邀请朕?”
虞楚黛找理由道:“陛下素来喜欢清静,妾身不敢打扰。”
他看上去很不高兴,难道真是因为没请他?
可是读心发现,妃嫔们对他的这个问题也很惊讶,因为德妃倒是请过,他从来都不理会,更不会出席。
……他就非得事事都逆反是吧。
高龙启道:“可据朕所知,贵妃也喜欢清静,不像是喜欢开宴席请客的模样。”
虞楚黛道:“宫中免不得这些热闹,偶尔还是得操办下。妾身封妃后就该操办的,拖到今天已是不太合规矩。”
见他心情不好,她才不想再提流言的破事。不如展示下自己的知书达礼,开宴理由也很正当。
机智。
高龙启点下头,“懂了。”
虞楚黛:“……陛下懂什么了?”
看他的表情,总觉得他懂的和她理解的不一样。
高龙启冷冷打量跪地未起的妃嫔们,道:“必定是有人在背后非议贵妃,说你避而不见,不成体统,逼着你操持这些场面。”
虞楚黛:“啊?那还真没——”
他怎么理解的啊?
今天是她叫人来训话,论欺负人也是她欺负别人。
高龙启打断她,道:“想想看,自从贵妃进宫后,朕就没找妃嫔们玩过游戏。今日大家齐聚一堂,不如朕来教贵妃一些好玩儿的。”
虞楚黛有种不祥的预感。
高龙启道:“近日许多是非,都从口舌起,为了提醒大家注意清静,便玩个木头人游戏。从此刻起,所有人不准发出任何声音,否则……”
他拿起桌上切水果的小刀,在手中把玩,吐出两个字,“割舌。”
虞楚黛脑门儿一晕。
妃嫔们瞬间爆发出的紧张情绪迅猛地冲击了她。
现场一片寂静。
一个个妃嫔比死了三天还安宁。
虞楚黛惊恐发现,这些妃嫔居然对此适应得极快,读心得知,高龙启从前经常“玩”这种小游戏,能存活至今的妃嫔,都是高手。
别说今天是保持跪姿,她们甚至能单腿站立着一动不动。
南惠国和东沧国的秀女没来多久,可不像后宫老人们这般有经验,很快便不小心弄出动静,类似朱钗掉落,腿不小心磕在桌上。
高龙启耳力极强,立即发觉,朝黑白珍珠那边抬起手来,指过去。很好,今天他非得弄死这两个妖女。
黑白珍珠惊恐万分,眼神朝虞楚黛求助。
虞楚黛心一横,一把握住高龙启的手,“陛下——”
高龙启被她强制打断,不悦地看着她。
虞楚黛咬咬牙,蹙眉委屈道:“陛下既然已经有妾身了,就不能再和从前一样跟其他女人玩闹。今日妾身请妃嫔们来聚,没料到竟会招来这等事。早知如此,妾身断然不会让这群女人来此晃眼。”
高龙启:“……”
虽然知道她是装的,但……
未等高龙启说话,虞楚黛立刻抱住高龙启胳膊,整个人贴上去,拖着他往内殿走去,扭头命令道:“今日宴席到此为止,散场。”
她朝黑白珍珠使个眼色。
两人立马爬起来开溜,临走还不忘拿上四个食盒。
回到房中,虞楚黛听外边儿动静变小,估计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撒开高龙启的手,软声道:“好端端的,陛下干嘛来砸我场子?”
她自然看得出,他是在故意找茬。
高龙启理直气壮,道:“诛杀妖孽,人人有责。”
虞楚黛道:“什么妖孽?”
高龙启道:“当然是黑白珍珠。朕早说过不要跟她们来往,贵妃就是不听。”
他从她头发上捻出个亮片,给她看,“还玩得挺欢。朕看贵妃对她们上心得很。”
这种亮片是东沧国特有的贝片,黑白珍珠经常拿来贴在脸上妆点。
虞楚黛腹诽高龙启眼尖,这都能注意到。
她确实有叫黑白珍珠来殿中陪她玩儿,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见面,她肯定不愿放过,她还特意打包了好多她们吃得中意的点心。
但虞楚黛对高龙启的忍耐也到了极限,道:“我是真不明白,陛下怎么对她俩这么大意见,她们哄着我,无非是想弄点赏赐得点好处,哪里称得上妖孽。若她俩是男人,倒还差不多。陛下三番两次闹的,我都快觉得你是吃她们的醋了。”
高龙启躺到贵妃榻上,不理虞楚黛。
虞楚黛见他那个自闭模样,狐疑道:“……陛下,不会真是吃她俩的醋吧?”
不可能吧,她们都是女人啊。
高龙启冷哼一声,继续不说话。
虞楚黛猜不透他到底怎么回事,但为了黑白珍珠着想,道:“既然陛下如此讨厌她们,也不想我跟她们玩,不如将她们赐婚给林城将军,她们出宫后,陛下眼不见心不烦。”
黑白珍珠说过,来北昭的一路上,林城对她们颇为照顾,高洪总爱虐待她们,林城会偷偷给她们送药。她俩既然喜欢林城,姐妹二人同嫁,也能作伴。
高龙启道:“贵妃舍得?”
虞楚黛道:“人家嫁人,是好事,我当然乐见其成。陛下这话说的,好似我有磨镜之癖似的。”
她忽然福至心灵,又想起此间种种,逼问道:“你不会真以为,我跟她们……”
高龙启神情诡异。
虞楚黛怒上心头,“那次审问德妃,你一直说‘奸妇’,我还以为是你口音特殊……我们这么纯洁的友谊,你居然一直是这么曲解的!你以为德妃是抓到我在库房跟她们偷情?”
高龙启难得露出一点点心虚,转瞬即逝。
虞楚黛扑上去,跟高龙启闹成一团。
他居然问都不问,就给她判了这么个莫须有的罪名,今天绝对不能放过他。
* * * * * *
众妃嫔们刚一回到各自宫中,惊愕发现,家没了。
宫女太监们已经将她们的东西打包好,只等人到,就全部迁往西边宫殿,并传令不得越过中线,更不得打扰贵妃。
去到西殿后,一入眼便是挂着的几具尸体,说是传谣生事的下场。
众妃嫔吓得瑟瑟发抖。
贵妃娘娘果然心机深沉。
表面端庄温婉,还给点心,给加菜,背地里却下手毒辣。
而且贵妃极为善妒,就因为陛下多看了其他妃嫔几眼,便把所有人放逐到偏远的西边儿宫殿中,变相禁足。
这般霸道,陛下却也由着她的性子胡来。
从此以后,妃嫔们再不敢招惹贵妃,后宫一片宁静。
虞楚黛也在毫不知晓中,彻底坐实了祸水妖妃之名。
* * * * * *
近来,虞楚黛觉得宫里怪怪的。
不知道为什么,到处看不到其他嫔妃,偶尔走到西边遇到一两个,也跟兔子见了鹰似的,撒腿就跑。
她又不是高龙启,干嘛一副很怕的模样。
搞不懂。
但虞楚黛还挺喜欢现在这个状态,确实够清静,够自在。
后宫仿佛只有她和高龙启,读心术从没这么安静过。
如今已是春暖花开,也到了黑白珍珠出嫁的日子。
虞楚黛将甘泉宫布置一新,准备了丰厚的嫁妆,让黑白珍珠打扮得漂漂亮亮,从宫中出嫁。
黑白珍珠对虞楚黛千恩万谢,在宫中总怕遇到陛下,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没想到贵妃娘娘这么厉害,能将她们嫁给林城。
林城年轻力壮,模样长得不错,性格也挺好,她们在来北昭的路上就很喜欢。
吉时到,婚礼起。
二女嫁衣红艳如火,看得虞楚黛有点羡慕。
她自己都还没穿过。
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穿。
不过,就一件衣裳罢了,不穿也没什么大不了,她多得是漂亮衣裳。
忙完婚礼后,虞楚黛回到房中休息。
结香进房来,禀报道:“主子,陈御女的宫女刚传来消息,说是陈御女,殁了。死前她叮嘱宫女跟您说声,多谢娘娘。”
虞楚黛默然。
德妃收押后,她让小寿子暗中去搜宫,找到了解药。
她去见过陈御女,那个只与她有一面之缘的女人,躺在榻上,形容枯槁,同后山那回的鲜艳明媚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虞楚黛将解药交给陈御女,也告诉她一切真相,那时,她哭得很伤心,乞求虞楚黛原谅自己,悔恨是自己害死了孙侍卫。
虞楚黛只能劝她死者已矣,以后安生度日。
虞楚黛道:“去看看她吧。”
她带着结香和小寿子,去陈御女住处。
昔日红颜,今日白布覆面。
虞楚黛掀开白布,看到一张枯死的脸庞。
这张脸带给她的冲击,甚至胜过从前那些血淋淋的人头。
病逝之人,竟是这般模样吗?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小寿子拿起床头的那瓶解药,道:“这瓶药没动过,看来陈御女根本没服用,是放任毒药入侵心脉而亡。”
虞楚黛叹口气,想来,陈御女还是没办法过自己心里那关,忧思伤逝,以死求解脱。
她给陈御女遮上白布,吩咐道:“按正常的御女礼制,好生安葬,对外就说是病逝。”
小寿子应下。
“等等……”
虞楚黛叫住小寿子,叮嘱道:“给她的宫女发点儿赏钱,让她好好给陈御女妆点下,换身衣裳,走得体面些。”
御女位分低,葬仪不会很细致。
她记得,那时候陈御女打扮得也很漂亮。
艳红胭脂混着汗水滑落,迷恋地看着自己的爱人。
在黄泉与孙侍卫相见时,她也希望自己漂漂亮亮吧。
* * * * * *
回到甘泉宫中,虞楚黛深觉疲累,泡在温泉中平复心情。
今日一喜一悲,人生好似皮影戏般变换无常。
高龙启过来沐浴,虞楚黛游到他身旁,轻轻将脑袋搁在他肩上。
第56章 晋江56
高龙启闭合的眼睛睁开,瞧虞楚黛一眼,“怎么了?”
沐浴时,他偶尔会戏弄她,因此她总爱离得远远的,像今日这般主动送上门,还是第一回。
不寻常。
虞楚黛略微摇下头,道:“早上还欢欢喜喜送黑白珍珠出嫁,下午就听说陈御女病逝,妾身去看过,形销骨立,憔悴可怜。不免觉得世事无常,有些伤怀。”
高龙启不以其言为意,道:“莫说是人的溘然辞世,自古至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生老病死,旦夕祸福,朕也有那么一天,都是寻常。”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冷冽,说出的话则更是如雪如霜。
虞楚黛听罢,笑道:“陛下说得好可怕。皇帝可是万岁,说这种话多不吉利。”
高龙启也笑起来,道:“都说皇帝万岁,谁当真见过?连百岁都难得一见。鬼神之说,朕从来都不信。”
他举起手,看着自己小臂上的伤疤,道:“多一层皮肉,不过是多一层枷锁。寿数之类,没什么值得留恋。”
虞楚黛轻轻摩挲他手臂上的伤。
高龙启道:“贵妃,你今日事忙,累着了才会胡思乱想。”
虞楚黛点点头,“陛下说的是。”
她眼角的泪滑落在他肩上,和温泉水混在一起,无声无息,无知无觉。
她以前觉得自己挺看得开,但和高龙启一比,才觉自己远远算不得古井无波。
陛下这人,对别人甚至自己的生死都是漠然而视,作为君王,连亡国之言都毫不避讳,什么都不在意,冷心冷情至极。
她不禁想,如果有一天她死了,陛下会为她难过吗?
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思索一番,觉得应该不会。
她在高龙启身上,从来就没看到过这种情绪。
他和他那柄陌刀一样,锋利,果决,散发出凉津津的幽冷。
高龙启起身上岸,扯过岸上的毯子,将虞楚黛包裹住,抱去房内。
高龙启鲜少见虞楚黛情绪这般低迷,道:“以后这些事情,你都别去费心,省得心烦。”
“嗯。”
虞楚黛靠在他怀里,仍旧是神色恹恹。
* * * * * *
次日一早,高龙启找来碧芳嬷嬷,吩咐道:“你替朕去挑选个合适的人,封为淑妃,管理妃嫔,以后后宫里的事,无论大小,都不准去烦扰贵妃。挑人时注意,找个脑子清醒,性格本分的,不要德妃那种自以为聪慧,暗中搅风搅雨的人。若是管不好,就告诉朕,随时换。”
碧芳嬷嬷应下,前往西边儿宫殿中筹备此事。
她平日里跟妃嫔们来往多,心中已有几个备选之人。
这不是她第一次为高龙启做这种事,从前她也受命选过几次,只是那时候,陛下的要求是挑选些厉害角色,能跟德妃斗上一斗,说只有斗兽们够猛,他的斗兽场才更有看头。
今日的陛下,却丝毫不为看戏。
碧芳嬷嬷会心一笑,贵妃才是最厉害的。
陛下一心护着,她哪里还需要斗。
* * * * * *
以虞楚黛性格而言,她的低迷情绪从来都持续不了多久。
高龙启还天天带她去私库里乱逛随意拿,又从宫外给她搜刮来各种民间小玩意儿,情绪问题更是飞速消失,她再度恢复常态,天天吃喝玩,不亦乐乎。
烦恼,依然会有。
偌大的甘泉宫,被各种东西堆得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高龙启一来就只能躺在贵妃榻上,这是留给他的最后一片净土。
宫人们走路时都得万分小心,这几天虞楚黛沉迷打弹珠,地上很多磨圆的宝石珠子,踩到后容易摔倒。
虞楚黛自己踩宝石摔过两次后,痛定思痛,决意戒掉打弹珠的陋习。
她命甘泉宫的宫女太监们查找散落的宝石珠子,谁捡到就归谁。
宫人们一片喜气洋洋,每天都庆幸自己来甘泉宫当差,跟着贵妃有肉吃。
高龙启看着她折腾,不明白她怎么什么都能觉得好玩。
不玩弹珠后,就又开始折腾自己的头发,每天让结香梳不同的发髻,戴不同的发簪。
高龙启瘫在贵妃榻上,望着她在梳妆台前一坐一两个时辰,道:“贵妃好定力,这都坐得住。你天天折腾脑袋上那方寸之地,不觉得累吗?”
虞楚黛道:“不觉得。这些发簪多好看啊,妾身不轮流宠幸的话,它们会寂寞的。”
高龙启懒得理会她。
没过几天,虞楚黛躺倒在他身旁。
高龙启看看她,她今天打扮得极为简洁,头发披散,只簪着一朵浅绯银边绢花。
“贵妃转性了?”
虞楚黛捂住脖子,可怜巴巴道:“妾身昨天突然脖子疼,找太医看病,他们说是发髻太重,将颈椎压到了,不能再戴太重的头饰。陛下,你总是披散头发,是不是也是因为发冠太重,患了颈椎病啊?”
她急需找到个病友,寻求知己安慰。
高龙启拍拍她的绢花,冲她一笑,安慰道:“贵妃这般蠢笨的人,不多见,朕可不是。朕不束发冠……纯粹是懒。”
说着,他还故意转几下脖子,显摆自己健康的颈椎。
虞楚黛扯开他的手,气鼓鼓。
他总是见缝插针嘲笑她,讨厌死了。
此事以高龙启送了她一百朵不同的绢花为终结。
* * * * * *
春光虽好,却稍纵即逝。
转眼入夏。
虞楚黛的甘泉宫被她堆满东西,结香要整理,她就说随时还要玩儿,不让人收拾,如此一来,宫殿内越发拥挤,看着就令人浑身生热。
连高龙启都不来她这里。
她便常常跑去乾华宫蹭住。
高龙启怕热,乾华宫中空空荡荡的地板上,摆满了冰盆,宫人们拿扇子在冰盆上扇,整个宫殿内凉爽如初秋。
夏天里的冰,极为金贵,寻常人家根本用不起。
北昭王宫有专门用以储存冰块的地下宫殿,但也只有皇帝能这般肆意享受。按照宫规,妃位以上才可用冰,贵妃能用,却有数量限制,远远达不到乾华宫的凉快程度。
即使不受限制,虞楚黛的甘泉宫被她祸害得无立锥之地,也没太多空地留给冰盆。
因此,她赖在乾华宫的时间越来越长,再后来,将夏日衣裳都搬了两箱过来。
高龙启随便她折腾,只是下令道:“人可以进,随身衣裳物品也可以。其他破烂,一概不准。”
虞楚黛抱着装满东西的盒子,不满道:“人家心爱的玩具和珠宝,陛下居然说是破烂……太过分了。再说,这些东西不都是你赐给我的?”
高龙启倚在门口,高大的身形遮挡在虞楚黛面前,守卫自己的寝宫,“嗯,在朕手里是垃圾,到你手里就成了破烂。总之,不准进。朕可不想乾华宫变成第二个泔水宫。”
虞楚黛气得跺脚,“你居然说我的甘泉宫是泔水宫,你你你——”
高龙启就爱看她生气,笑得越发肆无忌惮。
逗弄时越开心,哄人时就越不容易。
虞楚黛第一百零一次发誓,再也不要理这只蠢龙。
一连三天,她学着高龙启的模样,躺在床上半死不活。
白天不搭理他,夜里睡在一起,也要划分楚河汉界,坚决远离。
……虽然不知怎的,早上还是莫名其妙抱在一起。
高龙启用老办法给她送东西,她通通拒绝。
她现在不稀罕宝石,也不稀罕衣裳。
“这些东西堆得到处是,全是破烂。”
原话奉还给他,以牙还牙。
高龙启压住唇角的笑意,故作遗憾道:“好吧,贵妃既然什么都不喜欢,那朕只好将刚送到宫中的荔枝树全扔掉。朕也不爱吃那些。”
虞楚黛双眼一亮,“什么什么?荔枝树?”
高龙启道:“对啊,你们南惠国每年都会进贡些荔枝树芒果树之类,这些东西在北昭种不活。”
他往外走去,叫人。
虞楚黛跳下床,拉住他袖子,急切道:“别扔啊!这些东西只有南惠的最南方能种,在丹寿城里都卖得奇贵无比,经常想买都买不到。”
高龙启回头道:“贵妃肯跟朕说话了?”
虞楚黛疯狂点头。
高龙启依旧叫人,“将果树都搬进来。”
树被装在大花盆里,搬进来后,只见枝叶繁茂,果色鲜亮。
虞楚黛好奇上前,摸摸看。她丹寿家中也种不活这些树,她还是第一次见。
张泰田介绍道:“天气太热,果子在路上都会腐烂,所以只能连树运来。树在路上会逐渐枯死,果子掉落,那便吃不得。每种树运来十棵,也就能保持好一棵,陛下对娘娘可是当真大方啊。”
虞楚黛心里高兴,冲高龙启嘴硬道:“那……这次就原谅你。你要是再骂我,我可没这么好说话。”
高龙启心道,现在哪里就好说话了?他有点想念以前那个战战巍巍的虞美人。如今贵妃已是积重难返,一点都不怕他。
虞楚黛摘下几颗荔枝,剥开吃,水分充足,果肉鲜嫩,她在南惠都没吃过这么新鲜的。
宫女切好芒果呈上,虞楚黛拿银签子扎着吃,纯甜无酸,细腻无渣,味道极佳。
她吃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皇帝陛下被她浑然忘却至九霄云外了。
虞楚黛剥开颗荔枝,送到高龙启嘴边。
“陛下请用。”
高龙启其实不爱吃这些,但虞楚黛同他置气好几天,难得满脸乖巧,他自是无法拒绝。
他并未接过,就着她的手吃荔枝,慢条斯理。
他吃得太慢,虞楚黛举得手都有些发酸,后悔自己还特意挑了个最大颗的。
她吃荔枝,两三口一个,哪里像他,慢慢咬,半天才吃完一小半。
她忽感一热。
他咬到她指尖,轻轻吮舔。
第57章 晋江57
虞楚黛心生躲避。
却被他咬住指节,不容她抽出。
他尖锐的牙齿在她娇嫩的肌肤来回勾刮,舌和口腔却又那么脆弱柔软。
果肉在他口腔中卷搅成泥,让她手指间全是滑腻的触感。
透明略带奶白的荔枝汁水,顺着她的指尖,缓缓滑落至她如雪的手腕,融为一体,忽然,滴落在深色的地板上,留下斑斑点点的水渍。
他慢条斯理,细嚼慢咽。
最终将荔枝吃得只剩一个小小的果核,才结束这场喂食。
虞楚黛整只手,都被他弄得湿漉漉。
她将果核扔掉,晃晃发酸的手腕,道:“你又尝不出味道来,何必吃得这么慢。”
高龙启道:“贵妃一番心意,不敢不细品。”
虞楚黛轻哼一声,细细品也是白品。
她叫宫女打盆水过来,洗去手上的黏腻汁液。
随即,走到果树旁,摘下一大盘,剥开,自己吃。
一口一个,吃个爽。
高龙启单手撑头,眉目隐隐含笑,道:“贵妃,还有芒果没喂。”
虞楚黛拿起切好的芒果盘,插上银签子,塞进高龙启手里。
“陛下自己吃,爱怎么品怎么品,想多慢就多慢。”
她再也不做这苦差事了。
高龙启把果盘放回桌上,贵妃不喂,他懒得吃。
他让张泰田叫来专做甜品点心的御厨。
不多时,御厨带着一长溜宫人过来,个个手中不闲,抬着几只巨大的铜铸冰鉴。
虞楚黛从荔枝堆里抬起头来,好奇打量这些人要干什么。
御厨从荔枝树上摘下几颗大荔枝,剥开后放在个小石臼中,又从冰鉴中取出冰块和青提,也放进去。他拿石杵将这些东西全部捣烂,滤出浅绿色果汁,倒掉果肉渣滓。
此时,提前拿茶叶和新鲜茉莉花泡的茶水也已备好。
御厨将茶水和果汁混合,又加入冰块,摇晃均匀,饮品颜色清透,散发淡淡的花果清香。
做好后,装进琉璃盏中,呈给高龙启,道:“荔枝青提茉莉饮已做好,陛下请用。”
虞楚黛眼巴巴望着高龙启在那儿细品,酸道:“好好的果肉都给你浪费了,取其糟粕,去其精华。”
高龙启觑她一眼,继续慢慢品尝。
虞楚黛心里发酸,这么新奇的好东西也不给她试试,手里的荔枝和芒果顿时不甜了。
她挪到他的身旁坐下,没凑近就闻到那股子花果清香,忍不住道:“这个什么饮的,好喝吗?”
他压根又尝不出味道来,装什么装啊。
他越不搭理她,她越发抓心挠肝,“陛下,妾身帮你尝尝吧。这个看上去挺酸的,回头再把你的牙给酸倒了……”
高龙启压住笑意,将手中剩下的半盏递给她。
虞楚黛接过去,浅尝一小口。
好喝!!!
冰冰凉凉,有淡淡的水果甜味和茉莉香。
她仰头,通通喝光,将琉璃盏递给御厨,道:“再来一杯。”
御厨笑道:“贵妃娘娘莫急,小厨这里还有许多其他样式,您不妨再试试别的。”
说着,御厨从冰鉴中拿出各式点心,一一介绍,供虞楚黛挑选。
“这道名叫鱼戏莲叶间,以薜荔果和牛乳做成凉糕,锦鲤和荷花都是凉糕制成的,荷叶是榆钱树叶,也可食用。”
“这道是青茶茉莉冻,最近正是茉莉花开时节,故多采用茉莉鲜花入食。”
“这道是酒酿冰酥酪,入口即化,冰凉爽口,配上酒酿后,香浓醉人。”
……
御厨介绍许多,虞楚黛正要一一品尝,高龙启却道:“贵妃住手,选两道你最喜欢的,不准贪食。”
说完,高龙启自己走过来,端起那道鱼戏莲叶间,才吃上一口,就一副被腻到的表情。
他将甜点放桌子上,拿琉璃盏从冰鉴中舀出一盏冰块,回到座位上后,直接用手拿个冰块扔嘴里嚼。
虞楚黛看着委屈屈的御厨,再看看被破坏了一角的鱼戏莲叶间,心中暗骂高龙启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她拿起吃剩的那道甜点,舀一勺放口里。
好吃!!!
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
很快,她将鱼戏莲叶间吃个精光。
紧接着,把酒酿冰酥酪拿起来,也吃光光。
甜点都是小小的一份,吃下去后根本没感觉。
区区两道,完全无法满足她。
她正要偷拿,高龙启一个冰块扔过来,正中她手背,砸得又狠又准。
手背立刻发红。
高龙启余光瞥她一眼,道:“贵妃,要听话。”
他又朝御厨等人下令,“都撤下去。”
宫人们闻声而动,虞楚黛挡住道:“不准撤。”
宫人们为难地看向高龙启,两位神仙打架,他们不知该如何好,只得等候发落。
虞楚黛对高龙启道:“陛下,你让他们先下去,妾身有话跟你说。”
高龙启也想听听虞楚黛能编点什么话来哄他,便抬抬下巴,示意宫人们都下去。
殿内只余二人,回荡着高龙启嚼冰块的声音。
虞楚黛腹诽,怪不得臭龙咬人这么痛,冰块都嚼得嘎嘣脆,牙口好得跟狗有一拼。
高龙启道:“贵妃要说什——”
他话还未说完,唇就被虞楚黛封住。
她刚吃完酒酿冰酥酪,气息中带着丝丝酒香和奶香。
很快,又被放开。
高龙启抿下唇,缓了一会儿才道:“贵妃要玩美人计,要知道,这点儿筹码不够——”
虞楚黛二话不说,捧住他的脸,又猛亲好几口。
高龙启嫌弃道:“啧,亲朕一脸口水……”
凉凉的,黏糊糊,酒香果香花香,什么都带着点儿。
虞楚黛站直身子,居高临下望着他,道:“吃人嘴软。”
满脸理直气壮。
高龙启扶额笑笑。
嗯……确实嘴软。
他不再说话,叹口气后,翘起条腿,倒在王座上,继续含冰块消暑。
沉默,不阻拦,意味着准许。
虞楚黛会意极快,立刻奔到桌前,大快朵颐。
这些点心都太好吃了,小巧精致,七八口就能吃掉一份。都是由些牛乳、水果、碎冰之类的东西,也不占肚子。
她在南惠家中时,天一热就苦夏。但这种需要用冰的小点心,只有丹寿城中最贵的几家铺子卖,还总是大排长龙。她不便出门,即使家中小厮可以帮忙买,等拿回来也早已融化,风味全失。
所以,她从出生至出嫁前,吃冰冻点心的次数,两只手就能数过来。
今天遇上这等好事,她当然得好好弥补下多年求而不得口福。
半个时辰里,虞楚黛仿若风卷残云。
但凡高龙启流露出一丝丝阻止的意思,她立刻把他按在王座上,使劲亲一脸口水,堵住他的话头,再卖卖乖,他便只得由她去。
直到吃得肚里再也装不下,虞楚黛才叫来宫人们,收拾残局。
她吃得太饱,晚膳送来时,一口都吃不下,就坐在桌旁给高龙启夹菜,笑得甜丝丝。
高龙启有一搭没一搭吃着菜,说她道:“贵妃的殷勤,从不白献。合你意或不合你意时,翻脸比翻书还快。”
她就笑着点头,夹菜夹得更殷勤。
她吃得开心,心情超级棒,什么都好说。
忽然,虞楚黛手中筷子落下,脸上笑意全无,表情痛苦扭曲。
她捂住肚子,刹那间,痛得腰都直不起来。
“疼——好疼——”
高龙启急召太医们前来看诊。
一查才知,贵妃今日竟是恰巧来了癸水,却贪凉吃下太多冰饮,伤到肠胃不说,还引起了宫寒腹痛。
胃痛和腹痛一起袭来,虞楚黛整个人蜷在床上,缩成只虾米,小脸惨白,唇色全失。
听完太医的汇报,高龙启手指按按额角,失策啊……竟中美人计中得昏头……由着她胡闹。
虞楚黛听完太医们的话,喊痛的嘴立刻紧紧闭上,自知理亏。
她偷偷瞥向高龙启。
果然,陛下面色不善,看向她的眼神凶神恶煞。
虞楚黛默默挪开目光,不敢跟他对视。
太医们开好药方,命小太监煎药。
小寿子这边已经先拿红糖、山参和老姜煮好姜茶,呈上,道:“煎药需要时间,主子,您先喝点暖宫的热汤,可舒缓一二。”
高龙启接过姜茶,递给虞楚黛,“喝。”
言简意赅,语气不善。
见皇帝陛下心情不悦,太医们越发不敢多留,做好手里的事情后,纷纷告退。
小寿子和结香等人亦是自觉告退。
高龙启道:“都说过不要贪嘴,就是不听。能把自己吃成这样的人才,朕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
虞楚黛道:“我又不知道今日会来癸水……这种东西算不太准,差个三两日很正常……”
高龙启的脸色越发黑沉。
虞楚黛不敢再犟嘴,丝滑认错道:“妾身还是闭嘴吧,都是妾身的错。”
她撑住身子坐起来,去拿高龙启手里的碗。
姜茶滚烫,她双手捧住碗,吹着气,小口小口啜着喝。
没喝几口,嘶气声越来越大,喝也喝不下,双手发抖。
高龙启道:“自作自受。”
虞楚黛完全赞同,哽咽着骂自己,“你说得没错——都是我自作自受……”
痛得要命啊。
像无数把刺刀在她小腹中胡搅蛮缠,胃里则像麻绳绞肉般抽痛。
她这辈子没这么痛过,心悸病痛归痛,却不会持续太久。
高龙启接过她手里的碗,拿过勺子喂她,“张嘴。”
虞楚黛乖乖张口,一勺一勺喝姜茶。
喝完后,她倚靠在高龙启怀中。
如今是夏天,她总是嫌弃他身上热,夜里睡觉时,离他远远的。还是他故意在夜间,让宫人们往房里多放几盆冰,将气温弄凉,她才会乖乖滚回他怀里。
可现在,虞楚黛吃下太多冰饮,浑身发冷发凉,缩在他怀中就正好。
她将汤婆子按在小腹上暖着,没一会就拿开,用手揉揉,再又放上去。
高龙启看她反反复复几次后,直接将汤婆子拿开,掌心覆上她小腹,语气不耐道:“是这里痛?”
虞楚黛点点头。
他的手掌干燥温暖,比汤婆子舒服得多。
高龙启被她的惨状闹得心里极不舒服,便学着她的动作,轻轻揉揉她的小腹。
她的腰腹很薄,很软,仿佛稍稍多用点儿力气,立刻就能掐断,跟他的坚硬截然不同。
手掌下的肌肤,浑然冰冷,不似活人。
他盯着她,眼神里都是怒气。
虞楚黛一看就知他想说什么,软声求饶道:“陛下别骂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贪凉……”
她红通通的双眼,已然蓄着泡眼泪,但凡他再说一个字,必定得掉下来。
明明娇气得要命,还总是这么能闹腾,总能惹出一堆麻烦。
可怜,更可恨。
要怎么做,才能好好惩治她,让她长长记性?
第58章 晋江58
高龙启脑子里关于惩罚的概念,一个比一个血腥。
最温和的方式,对于娇弱的贵妃来说,似乎也太重。
思索半天,都想不出个适合的惩罚来。
他低头一看,怀中的虞楚黛脸色煞白,蹙眉不展,不停地咬唇忍痛。
她对疼痛的剧烈反应,完全超出他的理解范畴。
按理说,他受过无数伤,也从未像她这般脆弱夸张。
也不知是她太没用,还是当真疼痛难忍。
高龙启道:“真的很痛?”
虞楚黛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她要是不痛,装着好玩儿吗?问得什么破问题。
她略微点下头,额上痛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高龙启心中对惩罚一事暗自作罢。
她都痛成这等惨状了,相当于已经受罚,估计之后也该知晓何为教训。
太医那边药已煎好,小寿子送进来后,自觉退下,连问都无需问。陛下在这里,用不着他们伺候贵妃。
高龙启对虞楚黛不作指望,对滚烫的汤药吹几口气后,将碗抵在她唇边,喂她喝。
虞楚黛怕烫躲开。
高龙启语气再度不善,道:“都是你自作自受,还敢躲。太医说过,这药要趁热喝。张口,不然等朕没了耐心,直接给你灌进去。”
虞楚黛怕他当真动手,只好乖乖喝药。这药不仅烫,还奇苦无比,喝得人直想吐。
她边喝边吐槽高龙启的双标,道:“陛下现在倒是把太医的话当话,他们之前还说你的伤得按时上药,你不也没听嘛……”
高龙启手臂上又多出几条伤口来。
看新鲜程度,应该是最近一个月里陆续弄出来的。
她先前就说要给他上药,他就是不肯,还说她多管闲事。
现在他拿太医的话压她,她自然忍不住再提及此事。
高龙启道:“你再说一次试试看。”
虞楚黛道:“……妾身喝药呢,没说话,陛下听错了。”
她这墙头草最善见风滑跪,速度快得高龙启都来不及跟她争辩。
喂完药后,高龙启将药碗放到一旁,径自躺下睡觉,背对着虞楚黛,不再理会她。
虞楚黛亦是躺下,见他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她自个儿贴上去,搂住他的腰,腰腹贴在他背上。
管他怎么想,管他生气还是不生气,她暖和就好。
良久,她听到一声极低极轻叹息。
高龙启转过身来,如寻常那般,长臂搂在她腰间。
身体里的疼痛太过磨人,向来沾枕头就睡着的她,睡意全无。
她眼神乱瞟,思绪乱飞,意图分散下全然凝聚在痛感上的注意力。
透过烛光昏黄,她看到那方斑驳的血墙。
她害怕那堵鬼魅邪气,沾满血污的墙,因此总是选择性、习惯性地忽视掉它。
此时落眼观察,血渍比上回又多出不少。
本该雪白的墙面,如今竟已布满深深浅浅的红。
墙面较低处,有一只小小的暗红的蝴蝶。
唯独在它周围,还剩下一小片雪白。
仿佛阴暗无边的黑红深渊中,残存的淡漠的微光。
* * * * * *
腹痛和胃痛的双重折磨下,虞楚黛对吃饭的热情也消退许多。
随着癸水结束,腹痛总算熬了过去。
但胃痛却没轻易放过她。
她从前爱吃的菜品,现在因为胃里难受,竟然对她吸引力全无。
尤其是她向来顿顿少不了的糖醋口美食。
胃里难受时,带醋的东西一进去,刺激得痛苦加倍,她吃过一口后,再也不敢吃第二口。
于是,虞楚黛变成了自己最看不起的挑食怪,这也不吃,那也不吃。
之前有点肉的鹅蛋脸,仅用十天,硬生生变成了尖尖的瓜子脸。
结香笑说,她和陛下越来越有夫妻相。
虞楚黛对此表示反对,饿得快死了却吃不下,这样得来的夫妻相,谁喜欢谁拿去,她可一点都不稀罕。
好在此等惨状并未持续太久。
经过半个月的汤剂调理和药膳养胃后,虞楚黛又恢复吃嘛嘛香的老状态。
酷暑越来越难耐,她吃完一小份冰饮后,忍不住凑到高龙启面前,求多施舍她一份。
高龙启不置可否,给了她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
虞楚黛:懂的都懂,现在就安排。
她故技重施,捧住高龙启的脸就一顿乱亲,盈盈笑道:“陛下,可以啦?”
高龙启从袖中拿出一方丝帕,慢悠悠擦脸,道:“贵妃还真是记吃不记打。看来上回的疼,全都忘了,也忘了是如何跟朕反思认错的。”
虞楚黛道:“那次是意外,妾身癸水算错了日子。这次绝对没事。陛下,做人可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多没意思。”
高龙启冷笑一声,望着她道:“朕懒得跟你废话。”
他命令宫人们,“把东西都撤了,谁敢私自给贵妃冰饮,就等着进暴房。”
宫人们立刻收拾东西离开,连块碎冰都没给虞楚黛留。
虞楚黛怒道:“陛下做人怎能这么不守信用?”
高龙启给她一个疑惑的眼神,“此话怎讲?”
虞楚黛道:“你不同意就早点说啊,就非不说,等人家亲完了再做这种事。白占便宜,不讲武德。”
高龙启并未反驳。
他长臂一伸,将她拽进怀里,压在王座上。
虞楚黛动弹不得。
她脸上一热,忽然被他连亲好几下。
亲得她闭着眼狂躲,却完全躲不开。
他想如何,从来由不得她。
高龙启亲够后,露出个教养良好的笑来,一本正经道:“贵妃说得有理,现在朕还给你了,互不相欠。”
虞楚黛气得越发厉害,挣扎开他的钳制,站起来指着他道:“你你你——”
她想说,他又占她便宜。
可方才,她都说过,她亲他是他占便宜。
所以,现在互换一下,总不能还说他占便宜。
人家用同样的方式还回来,怎么不行呢?
明明很行,很公平。
这波属于是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有苦说不出,只能自认倒霉。
高龙启见她吃瘪,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他忽然停下来。
再抬头时,眼梢多出丝丝血红。
虞楚黛看出高龙启的异样,他这般模样,必定是又要发病。
她想上前去,却被高龙启打断。
高龙启吩咐道:“张泰田,带贵妃回甘泉宫。”
张泰田闻言,拦住在虞楚黛和高龙启中间,伸手请道:“贵妃,请先随老奴离开。”
“可是……”
虞楚黛望着高龙启,他却没有留自己的意思。
她只好转身,随张泰田而去。
到了乾华宫外,虞楚黛心中忧虑,道:“张公公,陛下以前从未让我出来过,这是怎么了?”
张泰田安慰道:“陛下素有旧疾,从前他身体不舒服时,也都是赶人走的,他喜欢自己呆着,清静清静。只是贵妃这是头一遭,才会不适应。贵妃别担心,陛下说什么您照做就是。您先回甘泉宫里歇着,陛下有什么旨意,老奴会立刻传达给您。”
虞楚黛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应下,回到甘泉宫中。
可是,张泰田的心声却告诉她,此事并非他说的那般轻松。
这小半年来,高龙启发过好几次病。
恰巧,她总没遇上,只能从过后他身上增添的伤口得知。
别人生病,都是极力寻医问药,避免疼痛。
他倒好,次次都是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也不知患的到底是什么病,怎么这般怪异。
跟高龙启这个人一样怪异。
虞楚黛不禁骂了句,“怪人得怪病。”
她堆在甘泉宫的东西,都被结香和小寿子顶住她的压力,全收拾进库房里了。
甘泉宫里恢复整洁模样。
晚膳后,碧芳嬷嬷来到甘泉宫中,说是高龙启派她前来看顾贵妃。
碧芳嬷嬷道:“按照宫规,贵妃用冰有限,但陛下有旨,甘泉宫所有用度皆不受限,贵妃可随意。除了一条,每日冰饮仅限一份。”
虞楚黛望着忙着抬冰进来的宫人们,冲碧芳嬷嬷道:“我知道了,辛苦嬷嬷费心。”
碧芳嬷嬷道:“娘娘不必客气,都是奴婢该做的。娘娘早些休息,奴婢先告退了,您有事随时吩咐。”
虞楚黛叫住她,问道:“嬷嬷,陛下,他还好吗?”
她中午才回来,现在是亥时,其实也就半天工夫,却仿佛过了很久。
碧芳嬷嬷道:“陛下殿中之事,奴婢也无从得知。娘娘还是少打听为好,等陛下想见您时,自会召见。”
虞楚黛默默点头应下,目送碧芳嬷嬷离开。
接下来的十天,她过上了刚入宫时,梦寐以求的生活。
独居在奢华的甘泉宫中,没有任何人打扰。
想吃山珍海味御厨都能做,想泡温泉随时泡,想看皮影戏,小寿子随时给她演,夏日里最难求的冰,她要用多少有多少。
还不用伺候任何人。
因为烦人的高龙启,一次都没出现过,连召见都没有。
可是……这一切,并没有她想象中快乐。
甚至,令她烦躁。
她去过乾华宫三次,想找高龙启,每次都被侍卫们拒之门外。问他们任何问题,都只得到一句无可奉告。
她才知道,原来作为妃嫔,想见高龙启一面,难于上青天。
第十一天,虞楚黛再也坐不住,独自前往乾华宫。
侍卫们照旧阻拦。
虞楚黛不肯离开。
她陡然闻到一股血腥味,是从殿内传出来的。
张泰田前来劝她回去,又是之前那套等陛下召见的老说辞。
虞楚黛冷声道:“今天不见到陛下,我绝不回去。你让开,别拦我。”
张泰田还是伸手,虚虚阻拦。
侍卫们亦是纷纷跪在殿门口阻止,却不敢碰她。
虞楚黛见此,一把推开张泰田,再推开两个挡在正门口的侍卫们,直接闯进去。
他们奉命行事,不敢违背高龙启的命令,却也不敢碰到或伤到她。
好,那就她由来违抗他。
她走进殿内,往寝宫里走去。
地板上,血迹星星点点无数。
越靠近里面,血腥味越浓。
走到他房中,猛烈的寒意袭来。
她瞳孔骤然紧缩,脊背发凉。
原本空荡荡的房间内,摆放了一只巨大的浴桶,桶中盛放着满满当当的冰块,混合着血色。
高龙启睡在其中,双目紧闭,额角扎着数十根寸长的银针。
他鲜红的唇色变得浅淡,本就白皙的肌肤比平时更白,青色经脉隐隐可见。
虞楚黛走进一看,才发现,桶中那片血红竟然全是血,而他身上伤痕遍布,显而易见,这些鲜血源自何处。
冰块棱角尖锐,在他身上划出无数条细小伤痕,还在缓缓流淌着血液。
虞楚黛见此,呼吸一滞。
高龙启缓缓睁开眼眸,望向她。
第59章 晋江59
冰血中的人,看上去是那么脆弱,不堪一击。可当他睁开眼眸,眼神锋利如刃,令人望而生畏,再不敢有一丝轻视。
虞楚黛被眼前景象吓到,一时失语。
高龙启见来者是她,眸中戒备消散,恢复成平日里那副不紧不慢的神情,道:“贵妃来此做甚?你怕血又怕冷,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他似乎许久未开口说话,嗓音异常沙哑。
虞楚黛稳住心神,道:“妾身许久未见陛下,忍不住来看看。”
高龙启道:“没什么好看的。”
说完,他合上双眼。
虞楚黛走上前去,看清木桶中的伤痕和血水后,心中无名火起,道:“没什么好看的?你一连十来天不见人影,连句话都没有,就是在这么折腾自己的身子?”
高龙启身上的伤口还在涓涓不断往外溢血,桶中的血色,越来越鲜艳浓郁。
冰水中,伤口很难自己愈合。
他再这么放血下去,是打算把自己放成一具干尸吗?
虞楚黛拽住他搭在桶边的胳膊,想将他拉出来,但完全撼动不了丝毫。
“你出来,高龙启,你给我出来。”
她顾不上许多,连直呼其名都浑然不知,执意要将他拉出来。
高龙启睁开眼,看着螳臂当车的她,露出个笑来,“贵妃非要强行拉朕出来,是为何?你该知道,私闯乾华宫,是死罪。管朕的事,更该死。”
所以,为何非要冒险来找他?
乖乖待在甘泉宫里不好吗?
虞楚黛道:“这还能为何?看到别人找死,是个人都会救一救。”
她压根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没想过他当真会杀她。
高龙启听罢,嘴角的笑意带上点嘲讽。
这个答案,他不喜欢。
他甩开虞楚黛的手,冷冷道:“无需你多管闲事。”
虞楚黛愣在原地,望着高龙启,好一会儿才道:“我管闲事……高龙启,你到底讲不讲道理?”
高龙启将全身进一步埋进冰里,只露出头,道:“贵妃,或许是朕这段时日太纵容你,所以你连宫规都不放在心上。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朕从不讲道理。”
他笑意全无,冷冷道:“是啊,要论起讲道理,朕哪里比得上你喜欢的那些个斯文败类风流书生,那些人,最会讲道理。”
虞楚黛不明白高龙启为何会扯到书生。
大概人发起疯来,就会无差别攻击,亦或是他胡作非为,这几天被言官们进谏得不爽。
她不理解他的逻辑,也没心思去理解。
只觉,他说话着实伤人。
他跟她提宫规,是在警告她记住,他是皇帝,而她是妃嫔,此番行径,皆为僭越。
虞楚黛道:“既然陛下提及身份,陛下又何时当真顾念过自己身为一国之君。你这样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又何尝在乎过妾身是你的妃嫔。”
高龙启忽然站起身,拽住虞楚黛的手腕道:“如果贵妃是担心朕如此做会影响你享受生活,大可不必,朕从未亏待过你,你甘泉宫中一切如旧,你喜欢的东西都在那里,用不着来此找不痛快。”
漉漉的墨发贴在他脸颊和肩臂上,往下流淌出血水。
他握住她的手,冷如冰雪。
虞楚黛静静看着他,眼眶渐渐发红。
高龙启头痛欲裂,身上每一寸肌肤都仿佛刀割般难受。
他放开她的手,重新泡进冰水中,“朕是昏君,你在嫁过来之前就知道。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与你无干。”
虞楚黛也仿佛被他浇了桶冰水,低声道:“好……好……”
她停顿一会儿,又道:“今日是妾身一意孤行闯宫,是妾身多管闲事,过错全在妾身一人身上,与他人无关。求陛下勿要牵连无辜,妾身知错,自愿禁足甘泉宫,妾身告退。”
说罢,虞楚黛屈膝行礼,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高龙启躺在冰水中,不仅未得清凉,心火反倒越来越盛。
他扯掉额角上的银针,扔在地上。
* * * * * *
虞楚黛走出乾华宫后,张泰田一路跟着她。
张泰田听到了殿内动静,见虞楚黛出来时眼眶红红,隐有怒意,小心翼翼劝道:“娘娘,陛下或许说了些不中听的话,您莫往心里去。他生病了,身上难受,嘴上便也……”
虞楚黛道:“张公公,您别劝了。其实陛下说得没错,此番是我逾越,是我多管闲事。”
张泰田红了眼眶,道:“您别这么说,陛下他……唉,老奴知道这么说是为难您,可还是忍不住得说,您莫要怪他,得空时,您再去看看他吧。他这性子,这么多年来,除了您也没人敢说他。他近些年来,发病越来越频繁,症状也越来越重,每每痛不欲生。”
虞楚黛道:“他到底是什么病?”
张泰田吞吐道:“这个……老奴也说不出个确切来。宫里寻医问药多年,也只能舒缓,未有根治之策。”
虞楚黛从张泰田的心声得知,他隐瞒了一部分事实。
因为涉及到皇家私隐秘辛。
高龙启的父亲,也就是上一任北昭皇帝,亦是疯癫不似常人。
张泰田怀疑,这病是娘胎里带来的,但这种话,他不敢告诉虞楚黛。
张泰田道:“娘娘,陛下打小就是老奴和碧芳照顾的,他小时候,也是个好孩子,只是后来……娘娘,甘泉宫到了,您先回去歇着吧。老奴也要回去伺候陛下。”
说罢,张泰田行礼告退。
虞楚黛望着他的背影,微微佝偻,行走间有点蹒跚。
想想看,他的年岁也挺大了。
回到甘泉宫中,晚膳已经备好。
虞楚黛望着满桌佳肴,全是她平日里爱吃的,却胃口全无,敷衍吃饭洗漱后,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想到高龙启,依旧忍不住生气。
气过大半宿后,她逐渐平静下来,回想起张泰田的话,以及自从认识高龙启后的一切。
或许他的病,跟她一样,不同寻常。
她将所有细碎的线索整理起来。
高龙启从小就没有味觉,食不知味,又因为那不知缘故的怪病,而浑身疼痛,头痛欲裂,或许放血于他而言,是缓解疼痛的方式。
如果说,他时时刻刻都饱受这般摧残,人生里得不到半分欢愉,他的厌世,似乎就很好理解。
她只是依附于他而存在的藤蔓,又凭什么去干涉他?
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她和他皆是如此。
既然他不愿见她,她亦不必强求。
* * * * * *
虞楚黛如先前所说那般,在甘泉宫中闭门不出。
与此同时,宫内宫外,却都开始躁动不安。
约莫七八天后,宫女太监们人心浮动,窃窃私语不绝,消息也传到虞楚黛耳中,但不明晰。
虞楚黛抓住几个侍卫打探,个个嘴巴都严得很,不肯说。她便故技重施,抛出些问题引导侍卫们去想,从而读心。
这番读心得来的消息,甚是可怕。
北昭境内,临京城中,竟出现逆贼造反。
高龙启灭掉德妃一族后,北昭国内的世家大族们惶惶不安,唯恐皇帝发疯也拿自己开刀。
人心惶惶至此,偏偏高龙启还嫌不够乱,这半个月里,他竟亲自率人到处结仇,跑去挑衅豪门望族,还故意杀子留父,或杀父留子。
这般不共戴天之仇,是可忍孰不可忍。
几家大族揭竿而起,决意跟高龙启血战到底。
他们打出的旗号很响亮:
“诛灭暴君,斩杀妖妃。”
虞楚黛听此,是眼前一黑的程度。
杀暴君就杀暴君,怎么就还能捎带上她呢?
难道说他们不扯上个女人,造反就成不了事吗?
虞楚黛打听完后,回到寝宫,摸着扶手坐下。
该死的高龙启,这回真是作了个大死。
这波,是要亡国了。
真要亡国了。
* * * * * *
没过几天,宫里显而易见,乱了起来。
先是宫人们做事心不在焉,后来越发混乱,宫女太监们开始收拾包袱,偷偷摸摸准备出逃,直至,明目张胆逃窜,一发不可收拾。
结香和小寿子亦是收拾了细软,急匆匆找到虞楚黛。
小寿子急切道:“主子,宫外打起来了,听说已有叛军在进攻皇城,您快随我们逃出宫去吧。”
结香亦是劝道:“是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主子,奴婢家在乡下,您要是不嫌弃,先跟随奴婢出去躲躲,您留在宫里,恐怕难有活路。”
虞楚黛知晓结香在指什么,虞贵妃是妖妃,事已至此,被抓住,就非死不可。
虞楚黛听到结香和小寿子的心声,知晓他们其实怕得很,昨晚就想趁夜逃走,却还是为了她,硬生生撑在现在。
他们二人对她,称得上仁至义尽。
虞楚黛道:“甘泉宫仓库钥匙在你们手上,你们去多拿些金银带上。你们走吧,不用管我了。”
结香道:“可是……”
虞楚黛打断她,道:“主仆一场,你们已然尽忠,接下来便各自自求多福。快走吧,这段时间,谢谢你们。不要为我耽误时间,以我的身份,即使离开,也绝不会善终。”
见虞楚黛心意已决,结香和小寿子听话离去。
虞楚黛走出甘泉宫,往乾华宫的方向去。
素日里安静有序的皇宫里,处处是叫喊声,宫人们横冲直撞。
她逆着人群,缓步慢行,长长的薄纱裙摆拖在地面,沾染上轻尘。
到达乾华宫,她抬头望着壮阔雄伟的宫殿。
门口已无侍卫看守,不知是高龙启的命令,还是侍卫们也见情况不妙,各奔天涯去了。
她拾级而上,推开宫门,残阳照进昏暗的大殿中。
此时节,明明是夏季,大殿内却给人幽暗阴冷之感。
高龙启在这片幽冷中抬眸,双眼猩红如血。
昏黄的夕阳映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一层薄薄的碎金。
第60章 晋江60
高龙启坐在王座上,看到来人是虞楚黛,他明显愣了一下,道:“你怎么还在?”
虞楚黛被他问得一头雾水,反问道:“妾身为何不能在这儿?”
王宫是她家,她不在这里在哪里,他做事奇奇怪怪,问话也是颠三倒四。
高龙启露出点冷笑,如往常一般,恣睢不羁。
自从上回她跑来找他,吵过一架后,他们就没再见过面,算算时日,半月有余。
如今宫里大乱,他以为,她早已趁乱逃出王宫了。
他下过令,宫门大开,出入都无人阻拦。
也不知为何,她却还未离开。
这跟他的设想,不太一样。
他向来强势,将她囚在身边,按理说,她应当很期盼离去才是。
毕竟,她在梦中,总是迷迷糊糊喊着她的夫子,倾诉她的思念,语气是与清醒时截然不同的绵软。
听得他直泛恶心。
一恶心就是半年。
早些时候,他每每听到,暗自想着,总有一天他必定当着她的面,亲手宰了那个劳什子夫子,让她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的妃嫔。
他以为,他可以不在意她的想法。
可随着听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久后,他忽然就觉得无趣。
他与她日夜相伴,同床共枕,到头来她心心念念的,只是一个远在天边,连面都见不到的男人。
即使他杀掉那个人又如何?
徒增她对他的恨意罢了。
无趣。
很是无趣。
这种无趣的感觉,随着他一次又一次的发病,越发强烈,直至,变成一种厌倦。
他早已对这个世界,对自身无穷无尽的疼痛感到厌倦。
而今,对她也是。
厌倦至极。
他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好事,这次,他高抬贵手,放她如愿以偿,算是对这半年来她给他带来过几分乐趣的嘉奖。
高龙启神色漠然,道:“贵妃,如今,朕可以给你一个离开的机会。”
虞楚黛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说这种话,转念一想……他就是这么神经。
所以,说什么都很正常。
她在来的路上,一路读心,还发现了更神经的事情。
此次亡国大祸,纯属高龙启自取灭亡。
除了乱杀世家大族却又不斩草除根之外,他居然还采取不抵抗政策,甚至连临京城们都不加防守,皇宫大门也不设防。
她原本还疑惑,即使有造反势力,那些人也不可能行动如此迅速,短短几天就攻进皇宫。
但现在知晓是高龙启花样作死后,她就觉得,叛军们来得不是太快,而是太慢。
估计叛军们抵达临京或皇宫时,见门洞大开,以为高龙启在对他们用空城计,意图引君入瓮,关门打狗。
没想到,高龙启纯纯只是空城,诚意满满不含计。
作死作得这么彻底的昏君,高龙启也真称得上是空前绝后。
连扶不起的阿斗都是被逼无奈投降后才乐不思蜀……在昏君这条赛道上,有高龙启在,阿斗都不配上桌。
虞楚黛望着王位上的高龙启,缓缓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她用行动告诉他,她并不打算离开。
高龙启见虞楚黛坐在自己身边,蹙眉烦躁。
现在都到这一步了,她何必对他故作亲近。
他起身,走到王座前的台阶上坐下,远离她。
高龙启的耐心并不多,警告她道:“贵妃,机会只有一次,你若不走,以后王宫便是你的囚笼,朕就是死,也要拉你陪葬。”
虞楚黛深觉高龙启说话越来越莫名其妙。
诚然,他作为帝王,确实很不靠谱,大家骂他为疯帝,实至名归。
但这段时日,她在他身边,除开刚进宫担惊受怕那阵,过得可以说是……惬意至极。
锦衣玉食,纸醉金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严格算起来,他对她也有限制——每天只能吃一碗冰饮。
……听上去更离谱了。
世间对妃嫔只有这么点要求的帝王,除了他,恐怕找不出第二个来。
纵然她在男女之情上不太有经验,但她总觉得,他对她的宠爱,简直没有底线,连话本子里都不敢这么写。
而傲娇帝王本人,却管这个叫囚笼?
只能将其归咎于他的疯病。看来,其程度是又加深了不少。
虞楚黛望着高龙启,平静道:“嗯,好。陛下,我们今晚吃什么?”
高龙启被她气笑,道:“叛军就要攻进来了,贵妃就问朕吃什么?”
虞楚黛走到高龙启身旁坐下,淡定如常,道:“事已至此,没死就活着,死了就死了。都不耽误吃饭。”
高龙启听得扶额,头痛加深。
他抬手掐住虞楚黛的下巴,望着她的脸,语气中带上点笑,不知是嘲讽还是认真。
“贵妃生得花容月貌,世间男子见了,都会动心。”
他放开虞楚黛,又道:“你在朕手中都能存活下来,日后侍奉其他君主,自然更会盛宠不衰。一朝天子一朝臣,贵妃不必如此绝望等死。”
虞楚黛听着来气,道:“我凭什么就要甘愿人尽可夫?谁爱侍奉新君谁侍奉去,反正不会是我。”
高龙启又道:“再不济,你是南惠人,朕一死,你回南惠后,怎么也能算作功臣,不愁富贵荣华。”
他以前总爱说她蠢笨,心中却并非如此作想。
她知晓何为识时务,在他手中一次又一次逃出生天,其实比那些自作聪明的女人更聪明点儿。
虞楚黛听高龙启这般说,轻笑出声,冷冷道:“陛下倒是为妾身考虑得齐全。昔日西施也以为自己是灭吴功臣,只可惜,越国百姓并不认可,反而觉得西施是妖女,从前会迷惑吴王,今后就会迷惑自家的越王。”
高龙启道:“无妨,西施还有范蠡。如今黄大将军一死,佳人正好去投靠与其两情相悦的才子。贵妃最喜欢这出戏。”
虞楚黛被高龙启的混账话气得厉害,他竟还敢扯出戏文来胡说八道。
他这黄大将军任性疯魔,找死找得痛快,她哪里去找个所谓的状元郎来私奔啊?
他对书生们有意见,别总扯上她行不行。
况且,那些个伪君子,她见得太多,一点都不喜欢。
要她跟他们私奔,还不如跟着高龙启私奔。
……!!!
此念头一出,虞楚黛顿时愣住。
她今日来找高龙启,其实心中很混乱。
她丝毫说不出缘由,只觉得她应该来找他。
宫中乱糟糟,宫人逃窜,叛军随时会入侵,说不害怕,是假的。
可是当她看到他还在这里时,她的惊惧,居然一瞬间消失殆尽,变得平静。
她看透过太多爱之虚伪,恨之入骨,发觉只有在他身旁时,才得以安宁。
不如……就此死在他身边。
反正她活不过十八,用不着惜命。
甚至,她心底深处认为,即使她没有心悸病,她也不想像高龙启说的那样,去继续侍奉其他君王。
任何一个君王都比高龙启正常。
而正常的君王们,不会像他这样心声安静,不会对她有求必应,更不会在她遇上德妃时,不由分说地向着她。
经过高龙启的祸害,她似乎已经没办法跟所谓的正常人相处。
可是他特别坏。
他活得腻烦,说找死就找死,根本不顾她的死活,还轻飘飘地说着让她去取悦新君主的话。
着实可恶。
但她又能说什么呢?
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就像他说的,关她什么事。
宫殿外,越发喧哗。
都不知还能活多久,估计也没多久。
再与高龙启纠缠这些无所谓的问题,毫无意义。
殿中没有宫人们打理布置冰盆,很热。
虞楚黛拿手帕擦擦额头上的汗,道:“罢了,陛下,天气太热,妾身不想跟你争论。我也没什么胃口,吃不下菜,等会儿就吃冰饮吧。”
高龙启盯着她,不解道:“你不觉得,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是逃命吗?你是妖妃,不愿侍奉新君,就只有死路一条。现在这情形,厨子都跑光了,你还想吃冰饮?”
虞楚黛想起上次见面,他在冰水中的话语,道:“妾身想如何就如何,与你何干?陛下,你今日废话真多。冰库中有冰,有薜荔果,还有很多其他食材。厨子跑了,我自己也能做。”
她眼神中露出点期待,道:“今晚我要吃十份,哦不,二十份!”
高龙启道:“会胃疼。”
虞楚黛道:“死都要死了,哪里还用得上顾忌这种小事。说不定在疼起来之前,叛军就杀过来了。”
高龙启继续反对,虞楚黛坚决维护自己最后的二十碗大餐。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之际,大殿中忽然一暗。
门口出现个彪形大汉,遮住了照进殿中的夕阳。
他是第一个抵达乾华宫的起义猛士。
根据各个势力约定,先到且斩杀高龙启者,即为新帝。
今日,王权富贵,他唾手可得!
猛士手执一把大斧,气势汹汹,指向坐在阶梯上的二人,正义凛然喊道:
“暴君!妖妃!拿命来!!!”
高龙启和虞楚黛停下,瞥了他一眼。
然后,继续吵架。
虞楚黛:“我说了上次只是意外,就算死我也要当个饱死鬼,我就要吃冰饮。”
高龙启:“五碗,不能再多。”
虞楚黛:“你真的很烦,你作死亡国我都没管你,你现在也别管我。”
高龙启:“这是两码事。”
猛士:“……”
这两个人,似乎在争论什么吃冰饮。
啊不是……能不能尊重一下他这个政坛新秀,以及未来的北昭新帝?
他在这里,要杀人!
他们却熟视无睹,当他是死的吗?!
猛士勃然大怒。
他昂首阔步往前走,停在阶梯前,睥睨坐着的二人。
这一走近,他才看清那传说中妖妃的长相。
不,得,了。
是心动的感觉。
他捂住自己的怦怦直跳的心房。
他早听说过那妖妃长了张祸水脸,可没人告诉他,人竟然还能漂亮成这样。
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妖妃就是妖妃。
只需一眼,他就为之神魂颠倒,连呼吸都忍不住为之颤抖。
他心里的呐喊,顿时从“暴君妖妃拿命来!”变成了“妖妃是我的!!!暴君拿命来!!!”
虞楚黛忽觉一阵恶心。
很熟悉的恶心感,她经历过无数次。
逆贼对她的肖想,直白得可怕,恶心得她连吃冰饮的心情都没了。
夏季炎热,后宫里又从不见外人,虞楚黛日常穿得随意,里头一条齐胸襦裙,外面披层轻薄纱衣。
这种打扮,从上往下看,胸前便一览无余。
那人……直勾勾盯着她的胸看。
虞楚黛整理下衣裳,站起来,冷眼看向离她不足一米远的粗壮逆贼。
逆贼痴迷地盯着她,仍旧肆意打量,目光黏着,眼神最终又停留在胸前那两团雪白上。心里咂摸,这妖女,长得够带劲。
见虞楚黛神情鄙夷,逆贼干咳几下,正义道:“暴君!妖妃!今天就是你们的死期!”
虞楚黛忽然冲逆贼娇媚一笑,朝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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