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一叶障目
乔迁宴之后,徐茂行夫妻便在老宅子正式定居。老宅子面积大,光是维护宅邸需要的仆人,就得比原来翻上两倍还不止。
就算是把能锁起来的院落都锁起来,剩下那些不能省却的地方,也得增添不少人手来维护。
林黛玉正盘算着去找相熟的牙婆,忽有宫中内宦前来宣旨,请徐举人的娘子林夫人入宫,陪皇后娘娘说话。
有皇后宣召,其他事情自然都得往后放放。
先命人留内宦喝茶,林黛玉回屋换了件墨绿色的礼服,头上戴了银丝狄髻,左右各插了一个挑牌。
这是白身女子能做的最隆重的打扮了。
林黛玉向来不喜欢这些,可如今要晋见皇后,也少不得打扮起来,避免有心人挑理。
她一进宫,徐樱这边就没人照看了。
徐茂行索性还学原来的法子,命人在书房收拾出一块空地,摆上了各色玩具,就让严妈妈带着她在自己眼皮底下玩耍。
因父亲二人经常逗女儿玩,徐樱对父亲也不陌生,虽然爬都爬不稳,身体却一直往他这边倾倒,想让父亲抱着自己。
徐茂行在心里抱怨了一句:倒是比你堂哥堂姐黏人多了。
可他的眼睛却总忍不住往女儿这边瞟,挨了好几记系统的“锥刺股”。
正在讲课的柳先生慢慢度步到他桌前,戒尺在他背上轻轻敲了一下,提醒他专心一些。
然后转头便丢下戒尺,走到严妈妈身边把胖娃娃徐樱接了过来自己抱着。
他一边轻轻颠着怀里的娃娃无声地哄,一边还能准确无误地给徐茂行讲课,可谓是公私两不误,把徐茂行这个孩子亲爹羡慕得满嘴柠檬酸。
而徐樱对这个经常抱自己的长胡子先生也很熟悉,窝在他怀里并不哭闹,还会好奇地玩弄他的胡须或衣襟。柳三郎也不以为意,只有在胡子被拽疼的时候才会“嘶嘶”两声,轻轻掰开幼嫩的小手解放自己的胡须。
徐茂行在一旁看着都替他疼,等今日课业做完之后,立刻便上前要把闺女接过来,“先生,小儿顽皮,还是我抱着吧。”
却不想,柳先生半点都不领情,反而似笑非笑地白了他一眼,“你还有脸说她顽皮,上次樱姐儿她娘骂的也不知道是谁?”
却是几日前,徐茂行摸着女儿的肌肤实在滑嫩,便在她脸上捏来捏去,直把熟睡的小娃娃捏醒了,烦躁得哇哇大哭。
彼时林黛玉气急,一边抱着女儿哄,一边大骂他没个正形,若是把女儿吓丢了魂儿,就唯他试问。
好在徐樱胆子大,只是哭闹了一天便罢了。
如今被老师当面揭了短处,徐茂行一时讪讪,干巴巴地说:“我已经知道错了,先生就别再嘲笑我了。”
柳先生抱着徐樱就走,路过严妈妈时示意她跟上,边走边说:“你忙你的去吧,孩子我替你看着。”
又往前快走了两步,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顿住了脚步交代道:“对了,到时候别忘了把奶娘的饭菜送到我院子里去,别影响了樱姐儿吃奶。”
因着要给孩子喂奶,严妈妈的饭食和用餐时间自然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别人一天吃三顿,她一天吃五顿,且多以清淡滋补为主。
为防她不忌口回了奶水,或是吃错了什么东西影响孩子的健康,每一顿饭食都是由后厨精心制作,管事娘子珊瑚亲自送过来的。
徐茂行应了一声,转头便吩咐狗儿往后厨跑一趟,叫把严妈妈今日的饭食送到柳先生院子里去。
=====
等到下午申时末,黛玉才回到家里。
一进门先把头上的两个挑牌摘了,又把大礼服脱了,通通塞给碧柳,叫她拿去收拾整治好,等下次用时再拿出来。
然后她就满脸疲惫地歪在榻上,梨香和小丫头一起抬了温水来,她都懒得起身洗漱,只叫梨香拧了帕子,一遍一遍在脸上擦。
等擦干净了之后,又教换了一盆热水,单拧了干净的帕子敷在脸上,才算是长长出了口气。
这一躺就直躺到徐茂行下学回来,中间敷脸的帕子换了五六回,直敷得面若桃花,眉眼朦胧欲醉。
徐茂行问了梨香,得知她自回来之后就一直躺着,那如今有将近一个时辰了。
且自回来之后,竟是一句也没问女儿徐樱。
“这是受了什么打击啊?”他走上前去在榻边坐下,轻轻推了推黛玉,低声询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皇后娘娘给你委屈受了?”
林黛玉冷笑道:“我倒宁愿她给我委屈受呢,从前在贾家时又不是没受过,不也忍过来了吗?”
她一把将帕子摔在徐茂行身上,终于忍不住骂道:“世间竟有如此蠢顿之人!”
更可怕的是,这种蠢货竟然还成了当朝皇后。
徐茂行赶紧捂住她的嘴,挥手示意梨香把人都带下去,还吩咐道:“不许人靠近。”
等人都出去之后,徐茂行才松开了手,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说:“我的奶奶呀,你好歹把人都赶出去再说呀。宫廷密事,是能让旁人听的吗?”
别以为那些仆人的卖身契在主人手上,他们就是主人手里的傀儡,整天只想着怎么伺候主人。
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有自己单独的思想。万一有那个机灵地听出了什么,想要博富贵把主人给举报了也不是不可能。
永远不要去挑战人性,人性是最经不起考验的。
林黛玉经过这么一遭,心里憋的那股气反而散了出来。
她叹了口气坐起身来,忍不住道:“当今陛下能容忍皇后那么多年,属实是个真汉子!”
徐茂行道:“太子聪慧,陛下难免要多顾忌几分。”
天子对徒佼这个儿子的爱真是半点都不掺水,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立太子,然后才是封赏前朝后宫。就连太子亲娘册封皇后的旨意,都是在这之后才颁布的。
按照这个趋势,等到来年改元之后,只怕太子的册封礼也要在后宫诸位娘娘之前呢。
他不提太子便罢,听他提起太子,林黛玉忽然心中一动,也想到了那太子的圣旨在立后之前,一颗心忽然怦怦跳了起来。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陛下他……”
说到这里,她又猛然出口,呼吸却慢慢急促了起来。
她觉得,自己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只是不可宣之于口,只可意会。
“什么?”徐茂行一时没反应过来,但他再三追问,林黛玉却只是摇头,笑着叫他自己琢磨。
徐茂行心里痒痒得厉害,连晚膳都是胡乱用了,借着接女儿的机会去请教了柳先生。
柳三郎盯着他看了片刻,忽而嗤笑了一声,鄙视道:“上天真是不公,怎么就让你托生了个男儿身,玉儿那样的琉璃心,却被女身拖累。”
说完这句,他把徐樱往徐茂行怀里一放,便径自出了门,去隔壁把严妈妈叫了出来,直接把他们都赶出门去了。
“诶,不是……老师,弟子知道自己愚钝,这不是他请教您了吗?有疑惑知道请教老师,总比自己瞎琢磨强吧?”
柳三郎隔着门冷笑了一声,“倒也没强多少。行了,这件事玉儿明白了就成,她知道该怎么做,你就别瞎打听了。”
然后便是脚步声远去,稍后又听见了关门的声音,显然柳先生已经进了屋并关上了门,不想再和他说下去了。
徐茂行无奈,只得抱着孩子,领着严妈妈回了正院。
见他若有所思,走路都不看脚面,严妈妈吓得胆战心惊,才走了二十几步便忍不住道:“二爷,还是把大姐给我抱着吧,看天色,这会儿她也该饿了。”
“啊?哦,好。”徐茂行也意识到自己心不在焉,怕把女儿摔了,赶紧交给了严妈妈,又交待道,“奶奶出去了一天没见她,这会儿心里必然挂念得厉害。你先抱着去给奶奶瞧瞧,叫她放心了再说。”
严妈妈连连点头应是,又把略显松散的襁褓重新整理了一番,这才把精神尚旺的徐樱竖抱着,叫她趴在自己肩头,能用他尚且模糊的视力看看院子里的风景。
等回到正房,林黛玉已经收拾妥当,见到徐樱,连忙把她抱在怀里好一阵亲香。
徐樱见到母亲也很兴奋,嘴里咿咿呀呀的说着大人不懂的语言,偏偏林黛玉能和她无障碍沟通。母女二人你说一句,我啊一声,时不时还一起笑一阵。
严妈妈趁着这个功夫又去吃了顿饭,换了干净无气味的衣裳才回来接住孩子,哄着她去了隔间。
彼时徐茂行正在耳房洗漱,忽然“啊”的一声,心头一阵清明,刚才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的事一下子就融会贯通了。
说来也是他一叶障目,又以己度人,觉得这个时代的女子自小便被归束在四方宅邸之内,像林黛玉这种见识不俗的本是少数,无知愚昧才是常态。
因而在他看来,哪怕皇后有这样那样的不好,只要太子足够聪慧,能够担当大任,天子必然会多加容忍的。
可是他却忘了,能有他这种想法的人——包括男人和女人——在这个时代才是真的凤毛麟角。
而且,皇后不同于普通人家的主母,不只是要管理自家内宅那点事。
一个才德具不足,担不起大任的女子做了皇后,对她来说非但不是福气,反而是祸患。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泼了一捧凉水在脸上,才让自己彻底冷静了下来,不再去想这些不该他管的事。
第142章 鳝鱼
对于这件事,夫妻两个都想着明哲保身。
可很多时候,却不是他们想不掺合,就能置身事外的。
转眼间,小朋友徐樱便已经长到了周岁,已经从什么都看不清的小婴儿,变成了一个能靠着自己到处攀爬,一不留神就找不到影子的小泥鳅。
为防她伤到自己,林黛玉命人将各屋子里在边角的地方都包裹了起来,甚至把花园里的六棱石子路全部铲去,换成了圆润光滑的鹅卵石。
小姑娘对这条新铺的鹅卵石路好像特别喜欢,时常让严妈妈牵着她,穿着鞋底十分柔软的小鞋子踩在上面。
有时候她还故意用力去踩,仿佛得了什么趣味一般,踩两下便咯咯咯直笑。
严妈妈虽要一直弯着腰十分辛苦,但看着自己从小奶大的孩子笑得如此欢快,她就觉得什么都值了。
林黛玉感念她的用心,每次给徐樱裁衣裳、做鞋子时,都会多裁出一份来,叫严妈妈拿回去给自己的女儿穿。
她六岁之前跟着母亲贾敏,六岁之后跟着外祖母史太君,这两人都教导她对待仆人要以宽厚为主。一旦对哪个仆人严厉斥责或者重罚了,就要调离身边,最好是送到庄子上去。
只因贴身的仆人接触到主子的时机实在太多,万一有一个怀恨在心的,或在饭菜里下点东西,或直接舍得一身刮……
这世间最公平的事,就是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做主子的也没长着三头六臂,挡不住那致命一击。
林黛玉在荣国府寄居多年,冷眼看着荣国府的乱象,还有贾母院中之人的忠心,加入自己的理解,早就整理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管理之册。
姐妹们在园子中居住时,都是自己管自己院里的事,她的潇湘馆是最清静的地方,从来没闹出过什么不好言说的事来。
嫁到徐家之后,她也是一开始便给仆人们定好了规矩,凡是照章行事的自然有赏,哪一个若是违背了规则,她罚起来也不管是谁家的亲戚。
若是有管事或管事娘子欺瞒主子、邀买人心,被她知道了立刻就会革去职务,提拔表现好的人。
人的本性里都是带点欺软怕硬的,下人们摸透了她的秉性,自然不敢阳奉阴违在她面前弄鬼。
再加上她处事公正,不偏不倚,做错事被罚的那些,也少有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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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一日,宫里传来的消息,说是皇后卧病,病中无聊,让林黛玉进去陪着说话。
在此之前,林黛玉已经找各种理由推拒了好几次宫中的宣召,家里的三个正经主子甚至包括柳先生在内,哪一个都“病”过了。
这一次估计皇后也是急了,派过来的不单有内宦,还有两个太医,其中还有一个是专攻儿科的。
眼见是再也推脱不了了,林黛玉只好命人请他们先去歇息,换了一身隆重的衣裳跟着进去了。
同样是坤宁宫,甚至里面的花木摆设都丝毫未改。可上次来时是欣欣向荣,这一次再来却仿佛春残花谢,整体的氛围都衰败了下来。
林黛玉越往里走,心就越沉,也更肯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
甄昭仪在正殿门口接着她,挽着她的手低声道:“嫂子等会儿再进去,太子在里面给娘娘请安呢。”说着便引着她去了偏殿说话。
林黛玉也无心喝茶,只端起茶盏略略沾了沾唇,便左右看了看,用眼神询问甄昭仪:这里好说话吗?
甄昭仪笑道:“嫂子但说无妨,自陛下登基之后,皇后娘娘便命我协理六宫,小妹这点手段还是有的。”
林黛玉仔细看了她一眼,见她眼角眉梢都透出自信的气度,再无从前的怯弱畏缩,心下大觉欣慰。
——果然,人一旦多读书、多经事,很快就能脱胎换骨。
眼前的甄昭仪,就是蜕变的典型。
感慨过后,她便低声问道:“皇后娘娘这病是从几时发的?到如今有多久了?太医看了可有说什么?”
甄昭仪深深看了她一眼,叹服道:“我早知嫂子聪慧,却不想还是低估了你。这事我只能跟嫂子说一句,顺天应命即可。”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往上指了指,脸上露出别有意味的笑容,又压低了声音匆匆说了一句,“这次召嫂子进宫,也有那位的意思。”
林黛玉立刻就明白了,关于皇后的病情,天子自有主意,却耐不住有人从中作梗。而且这搅局之人,要正是天子的软肋,以至于让他投鼠忌器。
那就只能是太子了。
想来也是,就算从三岁以后太子便离了亲娘身边,一直都是由父亲抚养教导。可母子之情再怎么淡薄,那也是亲娘。
偏太子又格外聪慧,天子又不如先帝那般忌惮儿子,并不限制打压太子的权威。他能察觉内情并暗中阻拦,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若是心思再阴暗一点,说不定这也是天子对太子的一种考验,要看他面对亲情和权力时会如何抉择。
林黛玉想明白这些,也不过是片刻之间。她不禁苦笑了起来,“他们一家子的事,又何苦把我牵扯进来?”
甄昭仪也跟着苦笑,“他们不想为难自己,可不就得为难别人吗?”
按照私情上来说,甄昭仪自然更偏向林黛玉。她清楚皇后之所以提拔她,是为了固宠,纵有真心也没多少;
从私心上讲,她就更不希望徐家被牵扯进去了。
她一入宫门深似海,留在宫外的寡母全靠徐茂行夫妇照顾。徐家又是她礼法上的娘家,但凡出了什么事,不可能不牵连到她。
但最上头的三个主子斗法,偏要把徐家牵扯进来,她又能怎么办呢?
正在两人相互沉默之际,守门的宫娥忽然来禀报,“昭仪,徐娘子,太子殿下驾到。”
两人急忙起身迎接,不多时身量未足的太子便走了进来。
“见过昭仪娘娘。”太子先对甄昭仪拱手施礼。
“快免礼。”甄昭仪赶紧叫起,一刻也不敢多耽误。
然后便是黛玉拜见太子,而太子也很给面子,直接就叫她起来了。
再然后太子上座,甄昭仪在一侧相陪,林黛玉挪到了下首。
甄昭仪问:“皇后娘娘可吃药了吗?”
“孤已经劝她吃了。”太子道,“只是那药忒败胃口,母后吃了药就吃不下饭了。”
甄昭仪也知道太子此来为的是见林黛玉,听见这话立刻会意,起身笑道:“我做的枣泥山药糕皇后娘娘吃着还好,既然吃不下饭,我便再去做些糕点来,让娘娘多少用点。”
“那就劳烦昭仪娘娘了。”太子起身相送。
等甄昭仪离去之后,太子便看向林黛玉,忽然问道:“徐娘子可听过沉香救母的故事吗?”
林黛玉答道:“这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戏曲、评书、大鼓、弦子……各家都有自己的特殊演绎,却是万变不离其宗。不过,自从有了樱姐儿之后,民妇要是对另外一个故事感触更深。”
“哦?愿闻其详。”
林黛玉便道:“前朝有位文人名叫周豫,除了痴迷文学之外,还痴迷烹饪,颇有几分苏东坡的品格。
有一日,他和友人垂钓得了一窝鳝鱼,回来后便倒在釜中烹煮。
那些鳝鱼并不知晓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在逐渐温热的水中畅游,看起来十分欢快。
随着水温升高,鳝鱼察觉到了危机,可这时候在想逃时,却发现浑身上下的筋骨已被温水泡透,再难跳跃了。
当所有鳝鱼都在锅中乱窜时,周豫却惊奇地发现,有一条腰身格外粗壮的鳝鱼却努力弓着身子把腹部露出水外,全然不顾头与尾浸在即将沸腾的水中。”
故事讲到这里,太子已是双目通红。
林黛玉问道:“殿下可知,那条鳝鱼为何如此?”
太子哽咽道:“想是那鳝鱼已身怀六甲,弓起身子为的是保护腹中的孩儿。”
——他如何不明白?又怎么会不明白?
母后虽然糊涂,对他却最是疼爱。往日里不管他有什么要求,母后都会尽力满足。
可是这一次,任由他再怎么耳提面命,再怎么软声哀求,只要没有他守在身边,母后就不肯吃药,任由病情恶化。
这个糊涂了一辈子的女人,在作为母亲时,忽然就聪明了一回。
太子瞬间泪如雨下,忽然拱手,对着林黛玉深深拜了下去。
林黛玉大惊失色,慌忙闪身躲避,回身参拜太子,“殿下这是做什么?民妇一介草民,如何受得起储君之礼?真真是折煞我了!”
见她如此惊慌,太子也不再对她行礼,只是恳求道:“孤知晓徐娘子一向聪慧,且母后也很愿意听徐娘子说话。只盼徐娘子可怜我一片孺慕之情,怜惜母后舐犊之意,指一条明路吧。”
这……
原本因太子的孝心而感动的林黛玉,一颗心突然就沉了下去。
——被储君求到头上,就如同是被逼到了死角,想上也得上,不想上也得上。
先前她敢再三推脱皇后的宣召,不过是仗着皇后虽糊涂却也宽厚,颇有几分“君子欺之以方”了。
但太子可一点儿都不好糊弄,黛玉实在不敢拿他们全家的前程去赌。
仓促之间,林黛玉急中生智,还真想出了一个法子来。
第143章 黛玉献计
“民妇这里倒是有个法子,只是世事难两全,还望殿下心里有数。”
太子大喜过望,忙道:“徐娘子请讲。只要能保住母后的性命,孤已别无他求。”
既然决定要献计了,林黛玉也不再扭捏,直言道:“我有个表妹,先前嫁入了虞国公家。只丈夫病弱,我那表妹青年守寡又无子嗣。
虞国公夫妇不愿放她归家,便多方刁难,意在绝她生念。如此一来,既不伤国公府的体面,还能防止我表妹再嫁。
可我那表妹天生就是个不服输的人,不愿意任人摆布,便在亡夫葬礼上绝地求生,当众宣布要削发为尼,为亡夫终身守节。”
见她忽然说起表妹的事来,太子有些焦急,却也知道她不会无的放矢,便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听到虞国公夫妇要逼死新寡的儿媳,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觉得清河郡主这个堂姑实在跋扈。
等听到表妹绝不妥协,借着王夫葬礼时亲朋好友都在的机会绝地反击,顺利从国公府逃了出去,他不禁拍手叫好。
“不愧是徐娘子的表妹,亦不是池中之物呀!”
赞完之后,他又心中一动,问道:“不知贵表妹在哪家庙宇安身修行?”
林黛玉道:“那原是我外祖家的家庙,叫做‘水月庵’。”
“水月庵?只是个庵堂吗?”
时下的佛寺,大的叫庙,小的叫庵。只听“水月庵”的名字,就知道地方不大。
林黛玉笑道:“本就是只供家中女眷礼佛的家庙,又能有多大呢?”
太子点了点头,起身告辞了。
片刻之后,便有皇后身边的女官做引,林黛玉见到了病中的皇后。
上次见面时,对方还面色红润。
虽然身为太子之母,又是中宫皇后,却忌惮两个无子的掌权宫妃,一定要让林黛玉给她出主意弹压的嘴脸烦人又可笑,但毕竟身体健康。
这才过了一年不到,好好一个人便瘦得几乎只剩了一把骨头,脸色蜡黄,且精气神全无。林黛玉心里再不喜欢她,也不免唏嘘。
她本就是个不同俗流的奇女子,这些年又受多了徐茂行的影响,心里也觉得皇后最大的不幸就是做了皇后。
但凡她换一个夫家,哪怕丈夫是个亲王呢,凭着一个聪慧的儿子,也有她一条存身之路。
可偏偏造化弄人,把她架到了德不配位的境地。
想到这些,林黛玉不由心软了,见礼过后便坐到了病榻前,握着皇后枯瘦的手叹道:“太子殿下仁孝,娘娘又何苦如此呢?”
皇后虽病容憔悴,脸上的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平和。
她靠在金钱蟒大迎枕上,轻轻摇了摇头,“正因为他是个好孩子,我才更不能拖累他。”
病了这么些日子,她反而病明白了,知道自己的存在碍了天子的眼。陛下之所以要她死,就是为了保住他们儿子的前程。
惊恐绝望过后,她心里最多的竟然是感激。
她感激陛下没有因为她而厌弃了他们的儿子,感激陛下疼爱徒佼,一力扶持徒佼坐稳太子之位。
也因为感激,她是甘愿赴死的。
“是佼儿让你来劝我的吧?”皇后笑道,“不必劝了,只有我死了,对所有人都好。”
林黛玉不慌不忙地笑道:“娘娘一直夸我聪慧,何不先听听我的想法?”
皇后到底还是那个皇后,人的本性是很难改变的。
原本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但听了林黛玉这句话,却又迟疑动摇了。
林黛玉见状,忙趁热打铁,“民间有句俗话,不知娘娘可曾听过?”
“什么话?”
林黛玉道:“还请娘娘屏退左右。”
皇后转身对女官道:“你们都下去,我要和徐娘子说说体己话。”
那女官十分干脆,直接就带着人下去了。
皇后见此,不禁苦笑了一声,毫不避讳地对黛玉说:“这必是提前得了别人的吩咐,如若不然,他们是断然不会如此干脆的。”
林黛玉默然。
身为一国之母,竟然连自己身边的人都辖治不住,也实在是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好在皇后身上难受得厉害,又习惯了高高在上,并不怎么在意她的神情。
说了那一段话后,她便靠在大迎枕上喘息了一阵,等缓过劲来才示意黛玉继续说。
林黛玉知晓她求生意志不强,又一心觉得只有自己死了,对太子才是最好的。
平日里耳根子软的人,一旦钻进了牛角尖里,就很难拔出来。
因而,须得先下一剂猛药,激起了她的求生欲,再说那些劝导的话,对方才能认真听进去。
林黛玉心里已有了章程,故意板着脸问道:“娘娘可曾听过民间的一句俗话?有了后娘,也就有了后爹。”
皇后先是一怔,显然是被黛玉说动了。
可说来也怪,平日里稀里糊涂的一个人,此时的反应却是无比的敏锐迅捷。
只是一怔之后,她就迅速反应了过来,“不对。文妃与淑妃有子,陛下再立继后,是不会考虑他们任何一个的。
陛下更信任的也是张贵妃与刘贵嫔,宫务都交给她二人掌管了,就是为了立继后做准备的。”
林黛玉微微一顿,心说:该你聪明的时候不聪明,不该你聪明的时候,你反应这么快作甚?
好在她颇有城府,不管心中如何作想,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再次问道:“贵妃与贵嫔青春几许?无论是民间妇人还是高门贵妇,四十岁上得子的也不在少数。娘娘怎么敢肯定,他们日后就不会有子呢?”
本朝后宫品级与称谓,是综合了以往的朝代,甄选出了一些,一共排了七级。
排在首位的自然是皇后,皇后之下便是贵妃与贵嫔并尊。
再往下便是四夫人,俗称作四妃。比如文妃和淑妃,旁人可以称呼他们的封号,也可以称呼姓氏加夫人。
四妃之下是九嫔,又以昭仪为首。
九嫔之下是美人,美人最多能有十二位。
美人之下是少使,再往下是常在。少使与常在这两个分位,是没有定数的。
林黛玉道:“他们距离皇后之位本就只有一步之遥,娘娘就敢肯定,他们得到了后位就能满足吗?
就算他们自己不能生育,家族中又岂无适龄女孩?到时候他们引荐新人给陛下,陛下又岂会驳了他们的面子。”
最后一句,是真的戳在皇后的心坎上了。
她了解天子,知道天子是个念旧情的人。张贵妃与刘贵嫔都是陪伴天子多年的老人,又在天子夺嫡期间帮忙约束后宅,可谓是劳苦功高。
当初她这个不中用的王妃引荐的甄昭仪,天子都没有推辞。若那两位真要把自家女孩接进来,于情于理天子都会怜惜的。
“没错,你说的对,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但下一刻,她却又苦笑了起来,“君要臣死,臣如何能不死?名义上我这个皇后是后宫之主,其实真正掌控后宫的,永远都是天子。
在这后宫之中,陛下想让一个人死,便是阎王老子不收,那人也得变成孤魂野鬼。”
林黛玉道:“俗话说得好:远香近臭。娘娘有没有想过……离开皇宫,到外面去生活?”
“离开皇宫?”皇后中午起了眉头,“我若是离开了皇宫,就得放弃皇后之位,陛下仍要另立继后。除了苟得一条性命,又有什么用呢?”
“娘娘,您这就有所不知了。”林黛玉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循循善诱道,“不管怎么说,您和陛下都是结发夫妻,哪能真的没有半点感情?
只要陛下心中有一点感情残存,您离得远了,又有太子殿下在中间做纽带,往日那些不好都会在陛下心中渐渐淡去,留下的都是好的。
宫中嫔妃众多,必然是要争宠。陛下前朝事务本就忙碌,回到后宫还要面对一众嫔妃的争斗,又岂无疲惫之时?
到那个时候,他自然会想起您的好,找着机会出宫去,到您那里躲清静。
您只需寻常待他,不必刻意奉迎,也不必开口为太子殿下说话,心中所求自然而然就能达成。”
皇后听得一愣一愣的,自己思索了半晌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隐约觉得……这条路好像能走。
“此言当真?”她最后求证般地问。
林黛玉笑得胸有成竹:“若无九分把握,民妇又岂敢在娘娘面前弄鬼?”
或许是看见了曙光,皇后原本萎靡的精神瞬间振奋。她甚至微一用力就坐直了身子,双手握住了林黛玉的柔荑,眼巴巴地问:“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林黛玉便告诉她该如何如何,见到天子该怎么说话,什么时候哭,又什么时候止泪。只差没给她贴一张傀儡符,在背后实时操控了。
饶是如此,到了时辰她不得不离宫的时候,一颗心仍旧提着,生怕皇后再犯糊涂,突发奇想弄出什么“奇招”,把她的安排都给打乱了。
好在这一次不但事关太子,更是关乎她自己的性命。皇后牢记住了自己不行,一举一动都按照林黛玉的安排进行,没作半点夭。
三天之后,天子下中旨昭告天下:皇后姜氏看破红尘,自请出宫修行。天子下旨修葺水月庵,赐名“观音禅院”。又赐姜皇后法号“释智定”,着其在观音禅院落发修行。
得到消息后,林黛玉彻底放心了。可接到圣旨后,水月庵的现任主持史湘云却傻眼了。
——不是,我这庵主当的好好的,怎么忽然之间就空降这么一位大佛?
懵逼过后,湘云便又欢喜了起来。
——有这么一位大佛坐镇,日后她再想做什么事情,就不必再特意去借卫家的势了。
第144章 尘埃落定
天子下旨,工部执行,一应所需砖瓦木石等,都由内务府负责督办。
工部左侍郎就规格去请示了天子,天子给了批示之后,又特意叮嘱了要尽快,另外不可惊扰了水月庵中原本的尼姑。
史湘云已提前租借了徐家的一个庄子,把庵中大小尼姑并诸人财产都搬了过去,根本没与工部的官员碰面。
前去清场的员外郎见此,暗暗松了口气,心里觉得这群尼姑十分识趣,也怪不得皇后要出宫修行,会选中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庵堂。
先把原来的建筑推翻,又重新打了地基,堆砌砖石,雕梁画栋,打蜡描红刻碑……前前后后共忙活了一年有余,水月庵才彻底变成了观音禅院。
天子又降下旨意,命太常寺官员把原水月庵中尼姑都请了回去。
又问明了原先的主持乃是先史侯府的女儿、虞国公府的媳妇,便仍命圆性师太史湘云做了院主。
等一众尼姑安置停当之后,才由太子携带礼部官员,奉皇后姜氏銮驾出宫。
宫中凡四品以上宫妃,皆以张贵妃和刘贵嫔为首,各乘轿撵跟随皇后銮驾一同上山。湘云给皇后落发时,一众嫔妃分昭穆肃立,在两旁观礼。
在场的女眷里,除了本院尼姑之外,唯一没有诰命加身的,就只有皇后特意请来的林黛玉,就站在最末尾处。
她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目睹了一朝皇后,脱去华服换上缁衣,彻底落发为尼,变成了释智定法师。
随后,张贵妃和刘贵嫔领着后宫嫔妃,最后一次拜别皇后娘娘,又起身合十行了佛家礼,口称“智定法师”,整个仪式才告一段落。
众位娘娘退了出去,各自摆架回宫,太子才进来拜别母亲。
可如今皇后已不是皇后,母亲也不算是母亲,太子纵然心中有万般不舍,也只能说了几句场面话,便领着礼部一众官员回去了。
只是在踏出门的一瞬间,他对站在最后的林黛玉递了一个祈求的眼神。林黛玉神情坚定地点了点头,他才匆匆对林黛玉拱了拱手,仿佛怕自己后悔搬大踏步而去。
林黛玉轻轻叹了一声,等智定法师完全受戒之后才上前,合十行礼:“恭喜法师跳出桎梏,得脱红尘,它日必能飞升三十三天,一览壶中盛景。”
“借娘子吉言。”皇后有些不熟练地还了一礼,对自己的新身份却没有多大的不适应。也不枉费她在宫中养病这一年来,黛玉每隔半个月便入宫一次开解她了。
其实要说是开解,林黛玉还有几分心虚。只因她那根本不能叫开解,而是叫洗脑,也是一种精神控制。
这自然是徐茂行给她出的主意,林黛玉听了之后,虽然觉得这样对待一个有思想的活人不太好,但想想皇后如今的处境,再想想太子看似谦和的施压,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就像徐茂行说的那样,能杀人的从来不是刀,而是握刀的人。
同样一把刀,在不同人的手里就会有不同的命运。有的被拿来杀人,有的被拿来切菜,还有的被拿来救人。
这PUA之术若是用来害人,自然是妖术;若是用来救人性命,那就是好东西,是神术!
林黛玉不但时常进宫洗脑皇后,还借着湘云每月往绣庄送东西时去看她的机会,和湘云说清楚皇后的性格和处境。
相信以湘云的聪慧,会知道怎么做才会对大家都好的。
——一句话说到底,太子对母亲的担忧,其实是没有必要的。
因而,林黛玉方才对他点头,只是为了安他的心,此时却并不准备对智定法师多说什么。
她只是说:“法师且在此安心修行,日后民妇还如往常一般,每月的初二和十六来陪你说话。
对了,法师还没见过我的女儿吧?等我下次再来时,就带过来给你看看”
智定法师本有些忐忑的心瞬间便安定了下来,笑着点头道:“好,我会给她准备好见面礼的。”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林黛玉玩笑了一句,又当面嘱托了一番湘云,才告辞离去。
没过多久,宫中就传出了旨意,天子立了贵嫔刘氏为继后,又晋了甄昭仪为贵嫔。
明眼人都知道,甄昭仪晋位并不是说她有多么得圣心,而是她曾为皇后门下。天子之所以抬举她,不过是要给太子多一层保障。
立后大典过去没多久,新皇后便非常识趣地将宫权一分为三,她自己留一份,给张贵妃和甄贵嫔一人分了一份。
最重要的部分自然是皇后自己掌管,分出去的两份也不知她是有意迎合圣人,还是为了打压张贵妃这个老对手,分给甄贵嫔的那一份,油水更足、权柄也更重一些。
可不管她是为了什么,如此分派却正合了天子的心意。
因而,帝后大婚之后,天子一连三个月都歇在坤宁宫,给足了新后面子。
张贵妃敢怒不敢言,心中对新皇后的怨念更深,也迁怒了后来居上的甄贵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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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除掉了太子的短板之后,天子便彻底把目光转向了前朝。
很快,便有一大批官员落马,其中又以誉王门下为主。
至于宁王门下,因宁王退得足够彻底,天子给了大部分人将功折罪的机会,然后就把这些人收入门下了。
这摆明车马是要拉一批、打一批,原宁王门下自然知晓该如何将功折罪。誉王门下那些官员的落网,少不了他们提供罪证。
毕竟,最了解你的往往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
而很长一段时间内,宁王党和誉王党,就是死敌。
但誉王党还不是最先倒霉的。最先倒霉的是背叛了天子的原安王党们,其中就有卢雨庵。
不过卢雨庵被徐茂行劝过之后,早就想通了。天子一露出那方面的意思,他立刻就告了病,并且越病越严重,直接就不能担当重任,自请辞官了。
见他如此识趣,天子也没过多为难,直接就批了他的折子,写了一个大大的“准”字。
卢雨庵的动作非常迅速,辞呈是头一天批下来的,一家子是第二天打包回老家的。
不管是卢三郎还是惜春都没反应过来,一觉醒来就被塞上了马车,说是行李自有人收拾了送上来。
这样一来,卢雨庵装病的事就摆在了明面上,不管是陪着装糊涂的,还是真不知道的,都被弄得目瞪口呆。
消息传到宫里之后,连天子都忍不住笑骂道:“这个老滑头!”
笑过之后,他的目光就定在了手里的一份弹劾折子上。内容差不多的折子还有十几分,弹劾的都是同一个人。
——兵部尚书贾雨村。
天子把这些折子都看了一遍,忽而笑道:“这把刀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未免噬主,也是时候折断了。”
恰巧第二天就是望日大朝,十几个言官次第出列,证据详实地当堂弹劾贾雨村。
贾雨村辩无可辩,也有预感当今与先帝不同,不会再保他,只得颓然认罪,直接就被大汉将军拉了下去,送进来大理寺大牢,交三司议罪。
因着天子摆明了是要收拾他,三司官员无人敢徇私情。贾雨村的判决很快下来了,本人斩立决,三族以内男女发配宁古塔。
竟是和宁荣二府一样的结局。
消息传到柳家,探春只觉得大快人心,一个人又哭又笑了好久,转天就去了观音禅院上香,朝贾家列祖列宗祷告。
虽然观音禅院已经不是贾家家庙了,但姐妹几个合力给贾母点了灯,每个月都会抽空来祭拜一番。
她把这件事也告诉了湘云和迎春,他们两个倒是没什么感觉,只是顺着探春的话说了几句。
如此敷衍的态度,探春自然看出来了。她虽然心里难过,却也没有强求,只是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柳家原也是宁王门下,在弹劾了两个誉王门人之后,成功给圣人递上了投名状。在朝为官的柳家父子都是降两级留用,并没有受到太大的牵连。
当今天子不是那等抓住一点错误就不放的人,只要他们日后用心办差,必然还会升职的。
不管是探春婆家平安落地也罢,还是惜春婆家灰溜溜退出官场也罢,又或者如迎春般只能隐姓埋名也好……
姐妹们毕竟都性命无虞,日后也都有安稳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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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徐家这边,则是又开始专心准备徐茂行的科举了。
明年的科考日期已经定下了,就在孟春二月举行春围,留给徐茂行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好在经过这四年的刻苦攻读,柳先生又针对科举考试给他做了专门的特训。他的学问虽然比不上那些老学究,但对于怎么考科举,却已经有了非一般的见解。
因着科举在来年二月,如今才进入九月份,全国各地的举子就陆陆续续到了京城。钱财丰盈的便租个院子,囊中羞涩的便找客栈租一间房子,再清寒些的便和其余举子一起睡大通铺。
便是这些睡大通铺的,也没有一个客栈敢怠慢。毕竟科举没有结束之前,谁也不能断定哪只是凤凰哪只是乌鸦。
因着有利可图,京城许多客栈和店铺都决定了,今年不关门歇业。
第145章 遇故知
因是在京城考试,徐茂行到是不必再赶着派人去租住处了。
反倒是他们家原先那两间院子,被黛玉收拾得十分清静雅致,分别租给了一个江南的考生和一个山东的考生。
其中江南那个考生来得早些,租了八个月,租金八十两;山东那考生来得晚些,只租了七个月,租金反而涨到了一百两。
也不是徐家坐地起价,而是市价如此。未免引起麻烦,黛玉一般都是根据市价来定价的。
孟春二月,正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时候。春寒尚且料峭,考生不但白日需要厚衣裳,夜间还需要炭火。
因而,等到徐茂行进考场那天,真是大包小包,不知道的还以为逃荒呢。
也不止他一个人带的东西多,所有考生都是如此。这对查验的官差来说,委实是个大工程,时间长了难免烦躁。
好在徐茂行早有准备,轮到他的时候,他瞅准时机,迅速在其中一个官差手心拍了一下。等他的手离开时,那官差手中便多了一块儿两三钱重的碎银子。
两个官差的态度立刻就好了许多,检查他东西时也轻手轻脚的,虽然糕点炭火之类也都按规矩弄碎了,却没有翻得太过杂乱。
至少翻完之后,糕点还是糕点,炭火还是炭火。没在炭火里夹碎糕点屑,也没把碎炭弄到糕点里去。
“好了,没问题,你进去吧。”
“多谢两位大哥。”徐茂行谢过之后,便一手提着一个大筐,背上还背着一个装大毛衣上的包袱,有些艰难地往考场内挪去。
好在等九天考试完了之后,这些东西要消耗大半。不然经过九天的折磨,那时候的身体素质,还真不一定能把东西都带出来。
正在他一边艰难行走,一边自解自嘲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一人骚乱,其中一个官差大声问道:“这是什么?”
而后便有一个语气斯文,说的官话带着些口音的人说:“这是西洋传过来的放大镜。小生读书多年,眼睛不好,等到天色晚时,得靠它辨认纸上字迹。”
徐茂行迅速把两个大筐放在地上,回过身踮着脚尖看热闹。
只见其中一个官差举着一个黄铜支架的放大镜,那镜片就有成人掌心大小,光是这一块镜片就造价不菲。
搜出放大镜的官差笑了笑,说:“如果是七年前,这玩意儿就让你带进去。可偏偏四年前出了一个靠这个作弊的,差爷们只得委屈委屈你了。”
在这个官差说话时,另一个官差打开那学子装米的袋子,似笑非笑地抓了一把在手里揉搓着。
——四年前作弊的那个,就是找人把文章刻在米粒上,用放大镜观看抄写。
那学子迅速“掉”了一块银子在米袋里,这两个官差最终也没有多为难他,只是把那放大镜给没收了。
“好了,其他的没问题了,进去吧。”
那学子如蒙大赦,连连道了几声谢,拿着自己的东西飞速而入。徐茂行这个先进来的,反而落在了他的后头。
在这个学子与他擦肩而过时,他仔细看了看对方的脸,把这张脸记了下来。
那学子正自沮丧,也没注意,对他微微点了点头便进去了。
徐茂行又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热闹,见再没有别的学子闹出风波来,便略有些遗憾地进了自己的号房。
他的运气还不错,分到的是三年前建的新号,且远离茅房,不必时刻“享受”那无与伦比的气味。
等考题发下来,他仔细审了,更是惊喜非常,恨不得当场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跪拜,感谢柳先生押题之恩。
大约是前奏太过顺利的缘故,徐茂行觉得自己答题时也犹如神助,堪称“下笔如有神”。
考完之后他离开考场时,还觉得神清气爽。如果不是来接他的阿山心疼地说他脸色蜡黄,催促他赶紧回家喝碗参汤歇息,他还以为自己什么事都没有呢。
七日之后,杏榜张贴,徐茂行兴高采烈地领着阿山出门,去了距离张榜处最近的翡翠楼。
他要了一壶茶,和一众学子坐在楼上等候,阿山则在城墙处等待官差贴榜。
说来也是巧了,就在他斜对面的那张桌子上,坐着的正是进入考场之前,被官差没收了放大镜的那个。
那放大镜在后世不值什么钱,但在这个时代,怕是价值千金。也不知道考完之后,这人的放大镜有没有要回来?
徐茂行猜测,那人是不敢去要的。
此时那人坐在堂中,桌上放着翡翠楼价钱最贵的美酒,好几个学子都围在他的周围,听着他高谈论阔,时不时便有人出声附和。
读书之人多多少少都有些风骨,因着一点恩惠便曲意奉承的,毕竟是少数。
大多数学子都对那人不以为意,还有那性情十分耿介的,更是毫不避讳地冷笑出声。
对比这些人来说,徐茂行的态度就平和多了。倒不是他真的脾气有多么好,被人在公共场合这么打扰都一点怒气都没有。
只是他觉得,那人多半考不上,正等着看笑话呢。
大约过了有半个时辰,楼下忽然喧闹起来,无数人吵吵嚷嚷地喊着:“升榜了,升榜了!”
官差先贴副榜再贴杏榜,可众人的注意力却全在杏榜上。几乎是官差前脚走,后脚就有人大喊:“杏榜第一名,山东盐城傅浩然——”
然后就有人问:“不知傅相公何在?”
人群中有一人激动地应道:“我……我就是山东傅浩然,我中了,中了会试头名!”
一众地痞帮闲胸前佩戴着大红花,呼呼啦啦就围了上去,对着傅浩然连连作揖道喜,嘴里吉祥话不断,说他会试是头名,殿试必然高中状元。
吉祥话谁都爱听,特别是这个时候。便是那位傅相公囊中并不宽裕,为了讨这个好彩头,也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
那些人也不嫌少,又一连喊了好几声“状元爷”,就簇拥着傅浩然回了他在客栈的居所。
翡翠楼上的学子都趴在窗口看热闹,见头名如此风光,无人不暗自歆羡。
羡慕者有,妒忌者自然也不少。不过能一路考到会试的,多多少少都几分城府,便是心里不忿,也多半不会说出来。
“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就喊起状元爷来了,殿试还没考呢,他也真敢应。真是轻狂!”
唔,有城府的只是大部分,不能涵盖所有。
这句酸溜溜的话一说出来,立刻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徐茂行也巡声望去,原来还是那个熟人。
有早就看不惯他张扬的人嘲讽道:“王子成,你就是妒忌人家。人家已经是会试头名,便是殿试之时不能夺魁,也是板上钉钉的进士老爷。你呢?还不快去看看,副榜上能否提名吧。”
众人哄笑起来,对着那王子成指指点点,有议论的、有撇嘴的。方才那些围在他身边奉承的,此时却没有一个站出来替他说话的。
“姓程的,你胡说什么呢?”王子成急了,指着那人骂道,“你一个府试、乡试都勉强上榜的,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那程生看起来快四十的人了,却还是个暴脾气。听了这话不甘示弱,冷笑着回怼道:“你一个买来的监生,倒是有脸笑话我凭本事考上的了。真是乌鸦潭边笑影子——不知原是自己黑。”
“你……”王子成被他戳中了痛脚,气得脸色胀红,浑身发抖。
但很快,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嘿嘿笑道:“本公子不和你做口舌之争,你我都是本届举子,自然要在考场上见真章。”
这话倒还像样,也引起了不少人附和。程生冷笑连连,想要再说什么,却被身边之人给劝下了。
徐茂行正觉得怪异,肩膀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有人兴高采烈地喊他,“徐兄,原来你在这里。”
这个声音似曾相识。
等他回头一看,顿时惊喜地站了起来,拱手作揖道:“原来是朱兄,快坐快坐。”
他拉着人坐下,又招呼伙计,“再来一壶玉泉酒。”又问朱生道,“几年未见,不知兄长的口味可是变了?”
见他还记得自己爱喝玉泉酒,朱生很是高兴,哈哈笑道:“没变,没变。”
“那就尝尝京城的玉泉酒,看看和万年县的有何不同。”
转眼间酒送上来,徐茂行亲自给他斟了一杯,感慨道:“三年前陛下登基开了恩科,我原想着以朱兄的学问必然不会错过。
谁曾想问了兄长的同乡才知晓,令堂神游壶中*,兄为母尽孝,丁忧在家,竟是错过了。”
提起亡母,朱生的神色黯然了一瞬,饮了一口酒说:“愚兄先父早逝,家中全靠寡母操持。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考中功名,光宗耀祖。谁曾想,我还不曾高中,她老人家便先与先父团聚去了。”
作为一个父母双全的人,徐茂行只能干巴巴地劝道:“朱兄节哀。”
便在这时,一群胸前戴着红花的人敲锣打鼓地上了二楼,嘴里喊着:“哪位是山西娄烦县王子成相公?王相公高中啦!哪位是山西娄烦县王子成?王相公高中啦!”
“王子成?山西娄烦王子成?是我,是我,是我。”王子成跳了起来,反手指着自己挤了过去,哈哈大笑道“我中了,我中了!哈哈哈哈哈哈……我中了!”
第146章 上榜与落榜
大撒赏钱之后,王子成还特意跑到程生面前,得意洋洋地说:“程兄,我已经中了,杏榜第七十三名。
如今只等程兄高中,你我既是同乡又是同科,日后说出去岂非也是一件佳话?”
程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咬牙道:“程芳一介寒门庶子,不敢高攀王公子。”
此时王子成得意至极,自然不会在意程芳的态度。他满心快慰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便招来伙计大声说:“今日在座诸位所有的酒菜,都由王某会帐,还请诸位给个面子。”
说着,他站在中央团团作了个揖,好不志得意满。
朱生忍不住皱了皱眉,低声对徐茂行道:“此人好生轻狂。”
徐茂行按着他的胳膊摇了摇头,“咱们只喝酒便是,不必与这等人计较。”
见他还是不乐,便低声玩笑道:“难得今日有人请客,这不花钱的酒菜,吃喝起来倒比平日里更香呢。”
朱生原也无意惹事,被他作怪逗得一笑,便顺势点了点头,转而说起了在京城遇见的趣事。
不多时酒楼里又有两个中的,一个是杏榜二十七名,一个是副榜第五名。
虽说上了副榜的,殿试过后多半只能做同进士。但科举之事本就是千军万马挤钢丝,只要能中就是万幸了,更多的人却是连同进士也考不上。
因而,考中的都很欢喜。
这时,又有一群人上来了,嘴里高喊着:“哪位是浙江兰溪县的徐茂行相公?徐相公高中了!哪位是浙江兰溪县的徐茂行相公?徐相公高中了!”
徐茂行豁然起身,激动道:“我就是徐茂行,我中了第几名?”
话音方落,便见阿山从那群人后面挤了出来,气喘吁吁地说:“二爷,你中了,杏榜第十八名!第十八名!”
几乎同时,那些报喜的人也齐声喊道:“徐相公中了杏榜第十八名——”
徐茂行给阿山倒了杯酒,叫他先去缓口气,把腰间早准备好的一个荷包解下来给了那些人,“多谢,多谢,多谢诸位,多谢诸位。”
那些人还了礼,又围着他说了好些奉承话,才兴高采烈地去了。
若无天子恩科,他们每三年才有这一次挣大钱的机会,自然是要好好把握,能多报一个就多报一个。
早先中的那三个正凑在一起说话,听说又有一个中了,也都围了过来。
等那些报喜的人去了之后,王子成便抢先道:“徐兄,日后咱们便是同年了,正该相互关照才是。”
徐茂行和三人相互见了礼,听见这话却只笑不答,只是给他们介绍了朱生,“这位是朱春兄,河北邯郸人士。”
因无人来给朱春报喜,王子诚似乎不大瞧得上他,抬着下巴见了礼,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语气问:“不知朱兄是哪一年中的举人?”
朱春微笑道:“泰安十七年。”
“哦?”王子成故作惊讶,“三年前天子登基,恩及天下学子举办了恩科,朱兄那一次未曾高中吗?”
这样的话就分明是羞辱之意了,徐茂行豁然变色,高声道:“王兄有所不知,泰安十七年,朱兄高中举人第十七名。之所以四年前未中,非是朱兄学问不精,而是为尽孝耽搁了不曾前来赶考。”
说完他目光环视一周,见二楼众人都听见了,他便对那三人道:“三位兄台,我与朱兄还有一些私话要说,恐怕不能奉陪了。”
王子成面色胀红,另外两人很是尴尬,也知道此事怪不得徐茂行,便分别拱了拱手,陪笑道:“两位兄台自便。”
徐茂行冷冷看了王子成一眼,拉着朱春便下了楼,从后门出了客栈,吩咐阿山道:“我请朱兄回家坐坐,你留在这里看着,若是朱兄高中,快快回来报喜。”
“诶,二爷放心,朱四爷放心,小的一定看得仔仔细细的。”
朱春是胸有成竹,既不怕人诽谤,对看成绩也不着急,从荷包里掏了二钱银子赏给阿山,笑道:“辛苦你了,拿去喝茶吧。”
阿山忙双手接过,欢喜道:“多谢朱四爷,多谢朱四爷。”
徐茂行把自家的马车留给了阿山,和朱春一起在街上租了辆马车,让人把他们送到了城东的宅子里。
一路行来,朱春只觉得越往前走外面就越安静,忍不住挑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但见车帘之外楼宇林立,全是红墙绿瓦,街道两旁不见商贩,只有辚辚车马穿行;来来往往不闻嘈杂,只有马鞭挥舞和马儿斯鸣之声相互应和。
他有些惊讶地问:“不想徐兄竟还是高门子弟。”
“嗐,什么高门子弟?”徐茂行摆了摆手,意思是别提了,“原本家父得蒙圣恩,做了个穷官。只可惜前些年不幸为人陷害,被丢官罢职,全家发配平安州。
若非小弟当时年幼,只怕也难逃那一劫。
也就是你我中举的那一年,先帝慈悲重审此案,才还了家父清白,一家人得以团聚。
可惜家中二老年事已高,也有些心灰意冷,无心再于官场上周旋。早些年由长兄长嫂侍奉着,回兰溪老家休养去了。”
朱春感慨道:“不想徐兄竟遇竟如此曲折。好在如今苦尽甘来,徐兄今年一个二甲进士是跑不了的,日后只会越来越好。”
“那就借朱兄吉言了。”徐茂行笑着拱了拱手。
不多时就到了徐宅门前,徐茂行结了车钱。
门前有两个褐衣小厮正坐在台阶上说话,见一辆衍生的马车停在了自家门前,赶紧起身上前查问。
等徐茂行从车上下来,两人都吃了一惊,“二爷,您怎么自己回来了?阿山呢?咱家的车呢?”
“阿山我有事吩咐他,等会儿就回来了。”徐茂行应了一句,用回声指着朱春介绍道,“这是我的好友朱四爷,你们快去二门上通报,教他们禀报奶奶,说是家里有客人来了。”
“诶,小的这就去。”其中一个赶紧应了一声,一溜烟就跑了。
另一个便引着徐茂行二人进门,直送到了二门处才折返。
进了二门就是前院书房,朱春是官客,自然不好进内宅打扰,徐茂行就领着他去了外书房略坐。
先有婢女奉了茶来,后厨那边又得了林黛玉的吩咐,先送上了两壶热酒和现成的下酒菜。热菜得现做,后续慢慢送上来。
两人边饮边说,直到黄昏时分,也没等到阿山的消息。
原本成竹在胸的朱春也不免露出了焦急之色,人虽然还坐在椅子上,但心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目光频频往窗外看去。
而徐茂行也有了不好的预感,有心劝两句却不知道该怎么劝,只得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还是朱春先绝望了,自嘲道:“看来我还是高估自己了,守丧三年,着实荒废了课业。”
徐茂行忙道:“朱兄何必着急?或许是阿山遇上了什么事,被堵在路上了呢。”
朱春闻言,心中升起一丝希冀,却在下一刻就明白对方只是在安慰自己,摇头笑道:“徐兄不必为我担忧,科举之事,本就是与天争命,一次没考上也很正常。等我回去再沉淀三年,下一次杏榜之上必然有吾之名。”
“朱兄好志向!”徐茂行面露敬佩之色,举杯道,“我敬朱兄一杯,敬朱兄豁达胸怀。”
“好,这一杯我喝。”朱春亦举起酒杯,两人一饮而尽。
徐茂行提起酒壶给两人续上了,又道:“我再敬朱兄一杯,敬朱兄过人的气魄!”
“缪赞了,缪赞了。”朱春笑着摆了摆手,却仍旧和他碰了碰杯,再次一饮而尽了。
徐茂行又续了杯,“来,咱们继续喝。”
被他这么一闹,朱春的心绪彻底平静了下来,原本氛围有些不对味的酒席,又恢复了一开始那种轻松惬意,席间两人仍旧是意气风发。
等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阿山才垂头丧气地前来禀报,“二爷,小的仔仔细细看了几遍,无论是杏榜上还是……副榜,都没有朱四爷的名字。”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窥探朱春的神色,觉得那两钱的赏钱,他拿在手里亏心得慌。
朱春见状,好笑道:“没考上就没考上吧,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次落榜何足挂齿?你等了这么半天也辛苦了,这些钱拿着去后厨置办些酒菜,和相熟的好好乐呵乐呵吧。”
他非但不怪罪,反而又给了阿山五钱银子。
阿山更加羞愧,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真是羞煞小人也。二爷,朱四爷,您二位喝着,小的就先下去了。”
说完也不等朱春反应,行了个礼便迅速退了出去。
朱春举着银子愣了半晌,见人都没影了,只得笑着收了回来,对徐茂行赞道:“一个仆人尚有君子之风,可见徐兄家风如何了。”
徐茂行笑道:“快别这么夸我了,再夸下去,我都不好意思坐下去了。”
朱春道:“此时天色已晚,你我也实在不宜再喝下去了。不如就此散了,徐兄意下如何?”
“就听朱兄的。”说着他喊来了徐寿,问道,“客房收拾好了吗?”
徐寿道:“奶奶一早就吩咐了,如今已收拾妥帖,只等朱四爷去看看,哪里有不合意的再改。”
朱春心下意外,忙道:“我得回客栈去,书童还在那里等着呢。我若不回去,他必然要着急。”
徐寿笑道:“朱四爷莫急,好叫四爷知晓,我家奶奶早就想到了,已提前派了人通知了四爷家童,想来他此时已经歇下了。”
朱春松了口气,“如此便好。尊夫人当真心细如发,真乃徐兄的贤内助也!”
徐茂行笑问道:“如此,朱兄还不放心在此下榻吗?”
“哈哈哈哈……放心,放心。徐兄如此盛情,朱某便厚颜叨扰了。”
第147章 插手
徐茂行一连留了朱春三日,直到第四日,朱春一定要告辞,说是不愿意耽误他准备殿试。
人家是一片好意,徐茂行虽有心安抚他落榜的情绪,也只好放行了。
只是两人约定好了,让朱春在京城多留几日,等到殿试结束之后,徐茂行再于城外十里亭设宴,为朱春送行。
但殿试却没有顺利举行。
就在入试前一日,忽然有人敲响了登闻鼓,滚了钉板之后,在奉天殿上状告主持科举的一众官员,说是有人泄露考题,使无才无德之人得以窃居于君子之上,败坏天子令名。
天子大怒,下令将牵扯其中的官员全部锁拿,暂且软禁于大理寺监牢之内。
又责令三司会审,彻查此事,务必揪出蛀虫毒瘤。但有徇私者,其本人革职,家族三代以内子弟不许科举。
若单是本人革职,或许有人不以为意。只要还有功名在身,日后朝廷大赦,必有起复之日。
可是,家中三代子弟不许科举,就等于是断了一个家族所有的上进之路。
三代无人做官,足够他们从乡绅沦落为贱民了。
但凡是富贵过的,谁又能忍得了再沦落回去?
信心满满的徐茂行收到的通知,说是本次科举起了舞弊案,会试成绩作废,殿试也不用考了。
只等案件审理清楚,把蛀虫该抓的抓、该杀的杀,然后再选黄道吉日,重新举行会试。
徐茂行:“…………”
——我这科举之路,未免也太坎坷了点。
不过,舞弊?
他立刻就想到了可疑的王子成。
入考场之前他被没收了放大镜,分明是垂头丧气的,后来却又考中了。
原本他还以为是自己小人之心,那放大镜在王子成手中,真就是防备天黑之后看不清楚字迹的。
可此时被人揭出舞弊之事,也就由不得他不多想几分了。
或许,那放大镜只是障眼法,王子成真正的作弊手段在别的地方?
三年之前才查出有人欲借放大镜作弊,王子成入考场时还是带了放大镜,怎么看都有转移注意力的嫌疑。
如今就有一个问题摆在了徐茂行面前:这个闲事,到底是管还是不管呢?
就在他纠结之时,阿山拿着一张帖子走了进来,说是朱春的小厮送来的。
徐茂行神情一震,想到了因落榜而失意的朱春,不由暗暗叹了一声:这件事,还真不能昧着良心当没看见了。
他只看见了一个有才却落榜的朱春,谁又知道因舞弊之时,有多少本该考上的人却考不上了?
恰好当日是十四,再过两天就是林黛玉去观音禅院拜佛,听智定法师说法的日子了。
而太子徒佼也会在每月十八日出宫一趟,到观音禅院去探望母亲。
这就是他参与其中的机会。
于是,当天晚上他便把这件事告诉了林黛玉,托她两日后见智定法师时,请法师将此事转告太子。
黛玉听完立刻就皱起了眉头,不高兴地说:“朝廷举办科举,乃是为国抡才。主持科举的官员,更是肩负着天子与天下学子的期望,有岂可因一己私欲失望于天下?”
本朝对于科举制比前朝更为重视,除非特殊情况,选择的主考官监考官皆是考入仕途的。
其初衷就是觉得这些人曾经吃过读书的苦,明白天下学子的不易,主持科举诗更能公平公正。
虽知人心易变,但这已经是目前能想出的最好的法子了。
徐茂行安抚道:“好了,别气了。这不是老天有眼,被人给揭发出来了吗。可见违逆人心者,天也不佑。”
林黛玉惋惜又心疼道:“只可惜你辛辛苦苦考了一场,好不容易熬过了号房的九天,还得重新再经历一回了。”
听见这话,徐茂行瞬间就苦了脸。
=====
等到十六那天,林黛玉打点好了拜佛所需之物,带着家人,乘着软轿去了观音禅院。
如今的观音禅院也是皇家寺院,天下人都知道原本的皇后娘娘也在里面修行,因此香火鼎盛,香客往来乐意不绝。
不但神京本地的贵妇经常进去烧拜,就连外地人也常有慕名而来的。
不过如今是科举期间,赶考的学子们占据了京城人流的大头。能离家远行来拜佛的女眷不好抛头露面,观音禅院的香火也暂且寥落了。
林黛玉现在韦陀殿进了香,才去了后面的圆通殿拜见观音娘娘。
智定法师的禅房就在圆通殿后面,她拜完观音之后就可以直接从后门过去。
因知她今日要来,智定法师提前回决了一众外客,只留了湘云陪着说话。
史湘云是林黛玉的表妹,有这份想火情在,智定法师本就对他有几分先天的好感。
双方接触过后,湘云的豪爽与智慧让智定法师大受感染,如今已经成了除林黛玉之外,第二个被她引为知己的人。
嗯,虽然无论是林黛玉还是史湘云,都不觉得她是什么知己,只求她安安稳稳修行,别闹出什么幺蛾子就行。
智定法师本身是不大信佛的,她之所以出家也不是因为看破了红尘。就算住进了寺庙,她也对佛法不大感兴趣。
比起念经参禅打坐,她更乐意听史湘云宣讲对方理解整理过后的佛法故事。要不然就是和迎春一起,教那些被收养的女孩子认字。
迎春的性情温和沉默,对人对事都有着十二分的耐心,哄她一个糊涂人不在话下。
林黛玉和史湘云陪着她说了些感兴趣的事,便又起了个话头,把徐茂行在入考场前看见的事告诉了她。
不是黛玉不想委婉一些,而是拐弯抹角地说,对方根本就听不懂其中深意。
智定法师虽身在沙门,心却仍在红尘之内,始终惦念着她的儿子。
她的儿子是太子,是未来这江山的主人。对她来说,科举舞弊之人,就是要败坏属于她儿子的江山。
智定法师当即大怒,“什么,竟有这等事?真是反了天了!”
林黛玉直言道:“法师也知晓,我家二郎还未入官场,而且此次也是应试之人。这件事他纵然心里有怀疑,也没有插手的立场,只好曲线救国,请我来告诉法师,再由法师转告太子殿下。”
“你们夫妻有心了。”智定法师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我就知道,你们两口子都是好的。等将来你家二郎入了官场,必然能辅佐太……辅佐陛下,创造一个大大的太平盛世。”
林黛玉笑道:“法师过誉了,他只求无愧于心,不负天子恩德罢了。”
“对对对,你说得对。”智定法师连连点头,还给了她一个“我都懂”的眼神。
很显然,林黛玉说的是“不负天子”,智定法师自动过滤,只当她真心想说的是“不负太子”。只是碍于天子尚且在位,有些话不好直说罢了。
对此,林黛玉有些头疼。
在智定法师看不见的角度里,她对史湘云递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多亏了你了,至少让她知道什么话能明说,什么话只能藏在心里。
若是她把想法大咧咧都说出来,林黛玉就不只是头疼了,说不定要头掉。
又过了几天,到了十八这日,太子果然按来此上香。
只是这一回,他走的比从前早了一些,脚步也匆忙了一些。
回宫之后,太子便入奉先殿觐见天子,把从智定法师那里听来的话一一禀报。
“王子成?”天子微微眯了眯眼,立刻就想起了王子成是谁,“是今年应试的举子,名字也在杏榜之上。
朕依稀听人说过,此子高中之后,言语轻狂,行为狂悖,本以为是个恃才傲物之辈,不想还有这等牵扯。”
太子道:“刚知道自己上榜便如此狂妄,不是恃才傲物,便是浅薄无知。”
天子点了点头,说:“这件事你不用管了,朕会叫人去查的。”
说完,他又指了指旁边小案几上的奏折,“这些是朕批阅过的,都是地方上送来的实务。你先仔细看看,好好琢磨琢磨,那些人的奏折为何要这样写,而朕又为何那样批示。”
虽然天子没专门学过语言学,但他在官场上沉浮那么多年,也是懂得什么叫做“语言陷阱”的。
面对同一件事,不同官员的不同的叙述方式,就能影响天子对这件事本身的判断。
如果天子不能分辨,任由官员们说什么就信什么,早晚被底下的人看出端倪,联合架空了也不是不可能。
他可不想让他的儿子长成晋惠帝那样,听见民间大灾、百姓无食,竟然会问:“何不食肉糜?”
天子爱护太子,太子也很信任天子。
既然天子说了会找人去处理,太子便点了点头,坐在了小书案前,仔细翻阅那些批示过的奏折。
大夏的疆域很大,地方大了事情难免就多,几乎每年都有地方上的报灾奏折。要么是北方干旱,要么就是南方水患。
这种大灾如果处理不好,旱灾还会引起蝗灾,水灾更会滋生瘟疫。
因而,每有报灾的折子,天子的处理都是慎之又慎。
太子翻阅了七八份后,忽然看见湖南的一份报灾折子,说是境内出现了大规模水患,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可天子的批示,却是“留中不发”。
太子不解,询问这是为何。
天子头也没抬,一边继续披着手中的奏折,一边说:“这你该把湖南十年来的奏折全看一遍再说。”
第148章 再次高中
于是,太子就叫太监到湖南近些年的奏折都搬过来。
看守奏折的太监显然是早有准备,这边说了要湖南的折子,不过片刻就有四个太监抬来了两大筐。
等太子一份一份认真看过,天已经黑透了。
奉天殿里已经掌了灯,天子往日用膳的时辰已过,今日侍膳太监已问了三四遍,天子都只让他们等着。
因打听得太子在内,众人便知这是为了等候太子,便也不敢过于催促,只好看着太子还剩多少奏折。估摸着差不多了,才叫膳房重热了一遍。
等太子看完之后,长长吐了口气,便听见天子问道:“如何,看出问题了吗?”
太子道:“湖南本是鱼米之乡,物产十分丰饶。常言道:苏湖熟,天下足。可近十年以来,几乎每隔一年,便能收到湖南报灾的折子。
不是水患便是虫害,要么就是冻害……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父皇莫不是怀疑,湖南的灾害有人弄假?”
天子赞赏地点了点头,说:“朕只是觉得,太巧合也太规律了。暗中派去湖南的钦差已经出发了,钦差走水路去,想来过不了多久消息就传回来了。”
究竟是不是有人弄鬼,还得实地考察方知。
“哦?”太子仔细想了,最近朝中官员好像没有哪个告病,不由奇道,“不知父皇派了谁去?”
天子闻言只是笑了笑,说:“已经这个时辰了,你就不饿吗?”
太子这才察觉腹中饥饿,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便有雷鸣如鼓,顿时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天子笑着吩咐:“好了,传膳吧。”
侍膳太监得了吩咐,简直喜从天降,连忙吩咐捧食盒的小太监们鱼贯而入。
主子可以随心所欲不按时吃饭,可若是因进餐不按时妨碍了身体,受过的肯定是他们这些伺候的奴才。
父子二人一同用膳之后,天子便命御前总管亲自送了太子回东宫。
从十八日起,徐茂行就一直令人暗中关注王子成。到了十九日下午,衙门便派了官差来,把他带去了大理寺审讯。
那王子成本就是个轻狂人,自身城府不深。大理寺负责审案的推官迫于上头压力,使出了浑身解数,很快便设置语言陷阱让王子成说漏了嘴。
抓住了他的破绽之后,推官一再追问,并威胁他再不说实话就要上刑。
看着审讯室里那些散发着恶臭、颜色暗红发黑、隐隐还有细碎血肉粘连的刑具,王子成不禁浑身发抖,一五一十把自己知道的全招了。
却原来,他去年九月便来了京城,在客栈包了一间上房。
因着读书不透,学问不深,他安置好之后也没想着临时抱佛脚,而是在京城到处东游西逛,寻找他想要的契机。
有一天,他到一个书肆里去买宣纸,观察他许久的掌柜迎了上来,神神秘秘地把他带到了一间密室里。
考举人时便作弊的王子成心中一动,立刻福至心灵,不动声色地等着掌柜的把话题引上了道。
那放大镜的确是作弊的工具之一,却也是障眼法。真正让他上了杏榜的,是他付够了银子之后,贡院的差役发给他的蜡烛。
其中有两根蜡烛是做了特殊记号的,每一个里面都藏着一张巴掌大的蜡纸,纸上用极细的笔写满了细小的字迹。
两张纸上的内容合起来,便是一篇符合科举题目的文章。
那种纸是特制的,在蜡烛光芒的映照下,上面的字迹会变得特别清晰,侧成特殊的角度还会微微放大。除非是眼神特别不好的,都能借助珠光看得一清二楚。
推官问:“是哪个书坊?”
“兰音书坊,是兰音书坊。我都是在那里交易的。”王子成哆哆嗦嗦地说,“我……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求求大人,看在我老实交代的份上,放了我吧。”
放了你?
推官冷笑了一声,对差役摆了摆手,“把他带下去关好。”
两个官差把王子成从柱子上解了下来,不顾他的苦苦哀求,直接用铁链子把人拴着拖了回去。
王子成被提审之前还没有铁链,交代完了之后,反而大铁链子加身了。
偏他自己还不明所以,不住地哀求,希望对方可以看在自己老实的份上法外开恩。
推官暗暗摇了摇头,心中暗道:这件案子不知道牵扯了多少大人物,你若是死硬着不说,虽然会受些皮肉之苦,但能有个好死。可是如今么……你就只能期盼,那些被牵连的大人物死得够干净了。
他把审出来的结果报了上去,大理寺卿看着口供,手指在“兰音书坊”那四个字上点了点,觉得有些眼熟。
对了,他也曾在那书坊中买过书,有一次还碰上过誉王从里面出来。
是巧合吗?
大理寺卿心思电转,很快便打定了主意:不管是不是巧合,既然能牵扯上誉王,就不能让它是巧合。
舞弊案固然重要,但在天子心中,持续打压誉王余党,只怕也不遑多让。
若是他能在查清舞弊案的同时,还能把誉王牵扯其中,天子必然能记住他这个人,并在心里给他打上一个“能吏”的标签。
他并非追逐名声的圣人,一生所求也不过“位极人臣”。而想要位极人臣,最少不了的要素就是“简在帝心”。
心里有了主意,再往后查的时候,大理寺这边的重心也就慢慢偏移了些。
刑部和都察院虽有些疑惑,但大理寺并未懒政怠职,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各自努力罢了。
在“三代以内不能科举”的威胁下,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组成的三司会审团,工作效率是前所未有的高。前前后后不过一个月,就把一场科举舞弊案彻底掀了出来。
其中,大理寺还超额完成任务,顺利把誉王拖下了水。
——好巧不巧的,那兰音书坊租的铺子,正是誉王妃的陪嫁地产。
天子顺势去了他的王爵,降为誉国公。
誉国公: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可是他再气愤也无济于事,当今天子手段不凡,登基之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先稳固自己的势力,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打击了曾经的敌人。
这一招实在是利用了大多数人的惯性心理,根本就来不及防备。
誉王一是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二是对方已然占据了正统,让他不得不投鼠机器,稍微迟疑了那么一下。
也就是那么一下,就一步慢,步步错。
再加上宁王退得又太干脆,宁王党为了自己的前程,拿誉王党做投名状,也给誉王党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多方面加持之下,曾经炫赫一时的誉王党本就是苟延残喘。
誉王本来已经想着要认命了,哪知道还没等他说服自己主动低头,大理寺卿又来了这么一出。
这下好了,就算他想主动低头,也没有机会了。
从今往后,他就只是一个挂着国公爵位的普通宗室了。
更无奈的是,他这区区国公的俸禄还得一分为三,一份给老七,一份给老十一。
=====
这些和徐茂行关系不大,真正与他息息相关的,是案件结束后的又两个月。
朝廷用一个月迅速了结了舞弊案之后,涉案人员该杀的杀、该贬的贬、该抓的抓。天子重新简拔了主考官副考官和监考官,宣布于五月二十七重开科举。
凡应试举子,每人补偿白银二十两,以做食宿之资。
至于王子成考举人那一次的舞弊,因着时间已久,且短时间之间不宜再多兴大狱,只好不了了之了。
五月的天气已经趋于温暖,虽然晚上还是需要大毛衣上御寒,却已经不需要炭火了。
因而,这一次徐茂行包包款款进考场时,带的东西比上一次少多了。
九天的时间说慢也慢,说快也快,徐茂行总算是又一次熬了过来,躺在自家马车上就呼呼大睡。
这一次,他可再没心情亲自去看榜了,只派了阿山过去,顺便看一下朱春是否上榜。
大约中午时分,一家三口正凑在一起用午膳,阿山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远远便喊道:“二爷,你中了,杏榜第七名。”
徐茂行大喜过望,忙丢下筷子起身追问:“当真是第七名?你没看错吧?”
一句话的功夫,阿山已经跑了进来,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
听见徐茂行的询问,他也顾不上自己还没喘匀气了,慌忙伸出一只手摆动着,气喘吁吁地说:“当然没看错。小的一开始也怕看得不仔细,所以我从头到尾把两张榜都看了三遍遍,只有一个‘浙江兰溪徐茂行’,不是二爷还能是谁?”
徐樱小姑娘已经欢喜地拍手道:“爹爹高中了,爹爹高中了!”
徐茂行弯腰抱起女儿,用力在她脸上亲了好几下,掐着她的腋窝将她高高举起,笑眯眯地问:“你知道什么叫高中吗?”
“我知道,我知道。”小姑娘一本正经地说,“我听娘亲说过,外祖父便高中了,是金科探花。爹爹也是探花吗?”
徐茂行大笑着将女儿放下抱在怀里,乐滋滋地说:“能有个二甲进士我就心满意足了,探花郎那是谁都能做的吗?”
他又转而问阿山:“你既然把榜单从头到尾都看了,那可曾看见朱兄的名字?他可曾上榜?”
朱春的学识他是非常认可的,上一次没有中他便心有疑虑,这次自然多加关注。
阿山笑道:“中了,都中了。朱四爷是杏榜第二十二名,小人回来时还遇上了他,他叫我给二爷带个话,明天要上门拜访。”
“好好好,真是太好了!”他转头对黛玉道,“我就说朱兄必中的。”
林黛玉笑着接过女儿,嗔了他一眼,“你慧眼识英行了吧?真是的,这么大个人了,还一点儿都不稳重,日后怎么做官呢?”
徐茂行嘻嘻一笑,也不在意,急忙吩咐阿山,叫他交代后厨早做准备,明日宴请朱春。
第149章 探花郎
等到第二日,到了约定的时间,朱春果然登门。
两人兴高采烈地讨论着这次的考题,又互相把自己的文章背诵给对方听,一边喝酒一边相□□评,当真是春风得意,仿佛已经跨马夸官了一般?
等到七日之后,天子于太和殿举行殿试,题目就是治理水患。
大多数考生都是自幼闭门读书,少有出门游学的,除非是家乡邻近水边的,哪里懂得水患具体该如何治理?
这个时候,徐茂行前世受过的教育和接触过的各类信息,优势就凸显出来了。
前世的国家有那么多的水利工程,网络上也有许多博主专门分析讲解,高考之前他也是仔细看过的。
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记忆已经模糊,但若仔细回想一番,那些关于水利的应用理论,隐隐约约还是能想起一大半的。
就这样也足够了。
毕竟,他面对的对手,是一群完全没有实践经验的菜鸟,有的甚至连理论也甚少接触,只能从道德层面来论述治水对百姓的益处,然后再对君王歌功颂德一番。
相比之下,徐茂行的文章虽然也有颇多瑕疵,但也算言之有物。不明就里的人看在眼里,只当他是一块璞玉,稍加雕琢便可成材。
因今年科举已经出了一次舞弊案,引得无数官员受牵连落马,这一批考官于公于私都不敢再弄鬼。
徐茂行得天子看重的事,天子从未瞒过。阅卷官一是爱惜他的才能,二也是为了借此向天子示好,就把徐茂行的名字又往前提了提,提到了第二名。
之所以没有提到第一,是有一人的文章辞藻文理特别细腻,堪称八股文中的精品。
自古文无第一,有考官喜欢务实的,就有考官喜欢文章通达的,这本也没什么好争执的。
按照旧例,前十名评出之后,要一同来拜见天子,接受天子的再考教,由天子钦点出前三名。
徐茂行与其余九人一同前来陛见,参拜过后,天子并没有出具体的题目,而是叫他们一个一个上前,阐述了一番自己为官的志向。
大庭广众之下,徐茂行也不好直说自己读书就是为了做官,做官就是为了日子过得更好一点。
他自己可以不要脸面,但他爹、他老师和他哥还要呢。
如果他今天敢当众说出那样的话,必然要沦为笑柄,让父兄和老师也受到别人的嘲笑。
因而轮到他时,他便说自知才短,不敢先存大志,只求日后能为天子与百姓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很实在的话,也很符合世人谦虚的美德。
座上天子微微点头,又一一考较过之后,便笑道:“诸士子中以徐卿最美,其岳父林公又是前科探花。如今朕便点你也做个探花,后人提起也算是一段佳话。”
徐茂行忙大喜谢恩,跪拜道:“多谢陛下隆恩。”
此时此刻,他心里忽然冒出的想法挺不合时宜:哈哈,我真的是探花郎了,我真的是探花郎了。等樱姐儿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人还在金銮殿上呢,他就已经开始幻想等回家之后,怎么在女儿面前装13了。
等天子叫他们散了出来,已官至翰林院侍读学士的郭先生招手叫住了他,“二郎,你和我一起走。”
“是,先生。”徐茂行应了一声,又和其余几位同科拱手作别,这才在同科羡慕的目光中跟着郭先生一起走了。
两人走了一段,和旁人拉开了距离之后,郭先生才问:“方才在太和殿上,陛下当面,你不仔细听政,发什么呆呢?”
徐茂行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太和殿上的一举一动都被有心人看在眼里,顿时便露出了羞愧之色,“学生……学生只是太高兴了。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高中探花。”
郭先生捋着胡须笑道:“不必紧张。你如今还年轻,若是事事处处都太周到了,反而叫人警惕。年轻人嘛,犯一些无伤大雅的错误,都是可以理解的。”
“那就好。”徐茂行松了口气,“学生只怕自己做得不好,影响了父兄与老师的名声。”
“你既有此心,日后谨言慎行即可。”郭先生叮嘱了一句。
徐茂行点头硬了,又听郭先生说:“你近日可收到家里的来信了?”
“上个月收到了,这个月还未曾。”
郭先生的笑容更明朗了些,“如此说来,有件大喜事你还不知道。”
徐茂行一怔,大喜事?还是和我老家有关的大喜事?
他仔细思索了一番,好像唯有一件能称作喜事,还能被郭先生提前知晓。
于是,他便猜测道:“可是家兄中举了?”
唯有这一件事,朝廷的公文肯定比私人信件要快。郭先生在翰林院任职,又是侍读学士,全国各地中举的名单,都是礼部和翰林院先行过目,然后才传抄下去。
“正是。”郭先生笑着点了点头。
徐茂行喜道:“啊,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他知道兄长一直因被流放耽误科举耿耿于怀,如今归来数载便能入痒,怎不令亲近之人生快?
虽然告诉了他这件喜事,但作为他的启蒙先生,郭先生更关注的还是自己的学生。
因而便道:“你兄长的事,想来他们是猜到你这一科必中,早晚得回乡祭祖,就省了来信这一遭。先别说他了,说说你吧,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这个“打算”,问的自然是仕途上的打算。
在自家先生面前,徐茂行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直言道:“先生是知道我的。我生平无大志,只求衣食无忧,无人敢欺罢了。
如今学生中了进士,又有先生在朝中做官,还有兄长也中了举人,来日前程必然不差。学生平生所愿,已然实现大半了。”
郭先生点了点头,说:“你如今是探花郎,必然是要进翰林院的。日后便在翰林院安心修书,日后做个大学士也不错。”
话到此处,郭先生忽然又问道:“对了,你的心思,你媳妇知道吗?”
却是郭先生知晓,自己这个弟子心思行事都不循俗流,大事小事都喜欢和妻子商议。
偏偏他又不是惧内,而是发自内心地尊重自己的妻子,乃至尊重这世间所有女子。
郭先生见多识广,知晓这世间有一个不为主流接纳的小流派,他们提倡男女平等。
他疑心自己的学生曾接触过这个流派的人,且接触的时候竟然还年幼,被这些新奇的思想影响了,长大之后也没能摒弃。
不过这都不是大事,因成不了主流,撼动不了天下的思想,便是天子听了也只会一笑而过。
也是因此,虽然郭先生早看出了他的不同寻常,却也从来没有就这方面说过他什么。
他只是替自己的学生庆幸:还好玉儿是个学识高深、见识更是不俗的奇女子,凡事与他商议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若娶回家一个蠢人,那可要遭殃了。
徐茂行道:“知道。我早和她说过了,她怎么不知道?她说了,尊重我的想法。”
郭先生点了点头,说:“既然如此,你日后就只管做个清贵翰林吧。”
说话间已到了宫门口,师生二人过了桥,徐茂行先把先郭生送到了官署,这才乘坐自家的马车返回。
=====
到家之后,他先去见了黛玉,又和黛玉一起去拜见了柳先生,好生感谢柳先生的教导之恩。
彼时徐樱正在柳先生院子里玩耍,把一个七层玲珑球踢得滴溜溜直转。
那球是用象镶嵌牙雕刻而成的,一层套一层,一共套了七层。最里边有一颗核桃大的银铃铛,滚动起来叮当作响,很得小儿喜欢。
徐家经过抄家之祸,这些年虽然积攒了些钱财,却也还用不起这样的东西,更别说给小儿拿来做玩具了。
这是柳先生给的,徐茂行一提拒绝的话他就板起脸,冷笑着说:“这是给樱姐儿的,又不是给你的,你又凭什么拒绝?”
徐茂行说太贵重了,小孩子家家受不起。柳先生更是冷笑连连,骂他是个俗物,不懂真心的可贵。
到最后,徐茂行被他骂得抱头鼠窜,只好当不知道了。
一看见女儿,徐茂行整个人都得瑟了起来。
只见他腰板挺直,双手背在身后,迈着四方步慢悠悠走了过去,脚尖儿截住了在地上滚动的玲珑球。
徐樱正追着球奔跑,忽然见球停住了,又看见有一只脚挡住了球的去路,面不高兴地抬起了头,看看是谁破坏她玩耍的兴质。
但下一刻,她就惊喜地忘了玩耍,一边张着手要抱,另一边喊道:“爹爹,你回来了?”
徐茂行却没有像往常一般把她抱起来,而是轻轻咳嗽了一声,矜持地点了点头,说:“唔,回来了。樱姐儿,你爹我啊,如今已经是金科探花了。”
徐樱小朋友也非常给面子,拍着手“哇”了一声,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小星星,欢呼雀跃道:“爹爹好厉害,爹爹好厉害!”
徐茂行顿时志得意满,忍不住哈哈大笑。
林黛玉被他给逗笑了,抬手在他腰间杵了一下,啐道:“多大个人了,还在女儿面前炫耀。你真好意思!”
“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徐茂行丝毫不以为耻,弯腰把女儿抱了起来自己平时,笑嘻嘻地问,“爹爹是不是你最崇拜的人?”
“是,是,最崇拜爹爹了!”
第150章 信郡王
忽然一声冷笑传来:“孔雀开屏,不知秃股露于人前矣!”
徐茂行瞬间垮了脸,抱着女儿回身抱怨道:“先生,您就不能让我多高兴一会儿?”
柳先生施施然上前,从他怀里把徐樱给夺了过去,低头哄道:“好樱姐儿,你说说,谁才是你最崇拜的人?”
徐樱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对着细嫩的手指低下了头,脸颊羞得像苹果一样。
——这姑娘打小就聪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凡刘先生和徐茂行只有一人在此,这个问题她是脱口而出毫不迟疑。
可是如今,两个人都在,以小姑娘的知识储备量,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左右逢源。
柳先生气得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笑骂道:“真是个小滑头!”
徐樱直觉这关要过了,便抬起头冲他羞涩地笑了笑,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蹭。
一时间,柳先生觉得自己心都要化了,哪里还忍心再逗她?
他安抚地在徐樱背后拍了拍,对小两口道:“行了,都进来吧。站在这里成什么样子?”
三人陆续进了屋,柳先生抱着徐樱在上首坐了,不等徐茂行开口便说:“如今你已然高中探花,想来日后也不需要先生了,我也该回我家去了。”
徐茂行一愣,忙道:“先生这是什么话?莫不是学生哪里做得不好,无意间得罪了先生?
若真有疏忽之处,还请先生念在我年少的份上恕我孟浪之罪,把道理仔细教给我,莫要因此厌弃才是。”
他可是记得很清楚,当初从安王府把人请回来时,安王就和他说了,这柳先生虽已三十多了,却是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了无牵挂。
如今张嘴就说要回家,他哪里有家呢?
若是真有家可回,当初还是安王世子的徒佼,也不会要进宫读书来,还要替他忧心日后的生活。
柳先生欣慰地笑了笑,示意他稍安勿躁,解释道:“从前是怕你心里多思,影响了读书科举。如今你读书已经初见成果,我也就不瞒你了。你还记得先帝驾崩那夜,宫里有人接我进去吗?”
那件事的确令人印象深刻,如今他稍一提点,徐茂行便回想了起来,心中隐隐有了几分猜测。
而柳先生也没卖关子,直言道:“其实我是端敬太子的儿子,当年家父事败之时,母亲、忠仆与先帝多方协作,让我逃出了一条性命。”
徐茂行点头“哦”了一声,心中暗道“被姐姐猜对了”,目光却有些飘忽躲闪。
被柳先生看见了,不由蹙眉问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肯定不是好事。”
“没……没想什么,学生只是惊讶而已。”徐茂行连忙收敛了神色,装作若无其事。
其实他心里已经把自己反复唾弃过了,觉得自己的想法太狗血,竟然猜测柳先生是先帝的私生子。
——当然,这是在黛玉推测出柳先生与端敬太子间的关系之前。
柳先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破绽,便也没再追究,继续说:“先帝离去之前,给当今留下了遗旨,许了我一个郡王的爵位。
原本我不打算要,当时也放心不下你的学业。索性就以此为借口,暂且推脱了。可是如今么……”
他低头看了看徐樱,满脸都是喜爱之色,笑道:“如今我又有了牵挂,再不能以餐风饮露的日子为乐了。”
说着把徐樱抱了起来,让她站在自己膝头,笑眯眯地问:“等师爷给咱们樱姐儿讨个爵位,好不好呀?”
徐樱跟着母亲,打小就养成了勤学好问的美德。
她不知道“爵位”是什么意思,便满脸好奇地问了。
这个问题,要把三个大人都给难住了。
倒不是他们真不知道爵位是什么意思,可若要给一个小孩子解释清楚,却有些不好说了。
柳先生只好道:“樱姐儿若是有了爵位,就会很厉害,好多人都会怕你。”
“啊?”徐樱小脸一皱,歪着脑袋说,“可是,我不想让别人怕我呀,我想大家一起玩。若是别人都怕我,那就不好玩了。”
徐茂行和林黛玉对视了一眼,干笑着开口道:“先生,您看这……要不还是算了吧。”
“是呀,先生。”林黛玉道,“樱姐儿的朋友大都是亲戚家的孩子,彼此间本无忌讳。可若真给她求个爵位,便是咱们家自己不在意,那些孩子家里的大人也会暗中对他们多加叮嘱。他们再面对樱姐儿时,拘谨扭捏在所难免,反而败坏了孩子的乐趣。”
柳先生冷笑了一声,“那些庸人俗人,理他们作甚?”
对此,徐茂行表示不敢苟同,正色道:“理不理那些庸人俗人根本无关紧要,我只是不想破坏我女儿的美好童年。”
说到这里,他又嘻嘻一笑,没脸没皮道:“再者说了,我自己就是个俗人,哪里还有脸嫌弃别人?”
柳先生皱着眉头睨了他一眼,忽然白眼一翻,嗡声嗡气道:“知道你俗,不必反复提醒了。”
徐茂行见他态度松动,盲趁热打铁:“那这爵位的事……”
柳先生不耐烦地又白了他一眼,“等樱姐儿出嫁之时再说吧。这总不耽误她的美好童年了吧?”
徐茂行笑道:“我就知道,先生比我们还疼她呢。只要有您这份疼爱之心,有没有爵位又有什么关系?
等将来呀,我们夫妻留下的家业都是她的。她想嫁人就嫁人,想招赘就招赘,哪怕她要不婚不育,那也随她。”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在徐樱和林黛玉之间来回转,一会儿对上女儿懵懂的目光,一会儿又对上妻子赞同的笑颜。
柳先生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皱眉问道:“你们以后就不要别的孩子了?”
若是不了解他的,还以为他不高兴了呢。
但徐茂行和林黛玉都知道,他只是说话之前,习惯性皱眉而已。
实际上以他对徐樱的疼爱,得知其父母只要她一个孩子,且将来所有的家业都留给她,只有替小姑娘高兴的。
林黛玉笑道:“养孩子是很耗费精力的,我们夫妻自认为没那么大的神通,能把这一个养好就谢天谢地了。”
果然,柳先生直接就点了点头,“既然你们已经决定了,我也只好尊重了。”
他又沉吟了片刻,拍板道:“那就等到樱姐儿十四岁,到时候我就舍了这张老脸,给她求个宗室爵位。”
话说到这份上,徐茂行夫妻便也不再推辞,都笑着起身谢了。
柳先生这才欢喜了,却仍道:“我喜欢樱姐儿,乐意疼她,不用你们谢。”
又哄着徐樱说了一阵子话,他才说:“给陛下的折子我已经请人送上去了,想来不日就有圣旨示下。你们先帮我收拾收拾东西,雇好车马,到时候直接把我送到赐下的府邸便是。”
夫妻二人点头应了,徐樱听出不对,赶紧楼主他的脖颈不放,瘪着小嘴问:“师爷,你是要走了吗?”
柳先生笑呵呵地哄她,“我不走,日后还在京城呢,就是换个地方住。等我那边安置好了呀,也给樱姐儿留个院子。
到时候你想在这里住就在这里住,想在那里住就在那里住。你说好不好呀?”
“可是……可是……我想和师爷还有爹娘都住在一起。”
小姑娘红着眼眶,软乎乎地说了这么一句,柳先生心里就有些后悔了。
可是,给天子的奏折已经送上去了,后续的事可就不容他反悔了。
毕竟,如今在位的既不是对他父亲有愧的皇祖父,也不是对他爱屋及乌的皇叔,只是在他还不记事时见过一面的堂兄,他们可没什么交情。
等封爵的圣旨下来之后,他身上有了爵位的束缚,偶尔来徐家做客还可以,再常住可就要给徐家惹麻烦了。
三个大人哄了好久,终于把小朋友给哄住了。
徐樱最后妥协道:“那好吧。等师爷搬家了以后,我和爹娘会经常去看你的。”
“诶,樱姐儿真乖!”
天子的速度也很快,等到第二天下午,便有内监来宣旨,封化名柳三郎的徒具为信郡王,赐下府邸、金银、奴仆、器具若干。
新赐给他的府邸就是原本的誉王府。
誉王被降为誉国公之后,原先的府邸就不适合他居住了。
若是按照从前的旧例,应该把除了国公规格之外的房屋全部隔出来,至少十年之内不会赐给别人。
若是誉国公能在这十年之内有所建树,天子也会慢慢恢复他的爵位。就算回不到亲王的位置,一个郡王总是跑不了的。
可是,誉国公降爵之后,天子直接另赐了府邸给他,又责令他即日搬迁,可见是对他厌恶已极,不准备再让他有什么以后了。
如今连原本属于他的府邸都重新赐了出去,朝野内外边都知道,誉国公一家,是彻底没有起复的希望了。
对比退得干脆体面的宁王,誉王当初的一念之差,也不知悔还是不悔?
徐家帮着收拾,又帮着搬迁,连乔迁宴都是黛玉主持张罗的。
安置好了信王府那一摊子之后,徐茂行一家三口也收拾东西南下。他考上了进士,还是探花郎,于情于理都得回家祭告祖宗。
另外,黛玉嫁入徐家已将近十载,徐樱也三四岁了。趁这次回乡的机会,也该正式把他们母女写进徐家的族谱了。
另外,徐茂行还有一个计划,想着要给林黛玉一个惊喜,便没有说出来。
第151章 哄女儿
如今徐家今非昔比,也不必再搭商船,直接包了一艘大船,带着行李和仆从,一家人顺水南下。
徐樱小姑娘头一次坐船,又是个天生不晕船的,整日里看看天上的水鸟,再看看水中的游鱼,新奇的不得了。
徐茂行闲来无事,干脆就抱着女儿在船上垂钓。
只不过,他上辈子的空军体制一直带到了这辈子,钓了两天也没钓上来哪怕一条小鱼。
小姑娘从一开始的期待变成了失望,目光中对父亲的崇拜逐渐消失。徐茂行恼羞成怒,干脆给她弄了个小鱼竿。
“有本事你自己钓。”
以上,是徐茂行的原话。
半个时辰后,被“新手保护期”啪啪打脸。
“啊,啊,鱼,鱼!”
徐樱努力拽着鱼竿,兴奋得吱哇乱叫。
在一旁看热闹的黛玉一把扔了团扇,帮女儿把挂在钩上的鱼抓了上来。
扑棱棱一尾鲫鱼,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碧柳忙拿了桶来,帮忙把鱼从钩上解下来。
“娘,你看,鱼,我钓的。”小姑娘一手插着腰,一手指着捅,昂首挺胸,得意洋洋。
徐茂行悄悄摸摸的往仓里挪,暗暗祈祷着那大小三个女子莫要发现了他。
只可惜,天不从人愿。纵然林黛玉有心放他一马,奈何小姑娘记性好着呢,跟母亲炫耀完了之后,就神气活现地转过头来寻找父亲。
“爹,你看鱼,我钓的。”
在林黛玉的揶揄和碧柳的偷笑中,徐茂行讪讪一笑,只得若无其事地走了回来,一把抱住小姑娘,“吧唧”亲了一口,“我家宝宝真厉害!”
有了第一次的成功之后,小姑娘对钓鱼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并且在接下来的路程,对她的空军老父亲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心灵打击。
徐茂行白天对着女儿强颜欢笑,晚上对着老婆念念叨叨:“没天理了,真是没天理了。我老老实实、安安静静,一坐个把时辰,连只小虾米也钓不上。
那丫头一点耐心都没有,鱼还抢着咬她的钩。难不成,她的饵食抹了蜜?还是哪路神仙给她的钩上施了法?”
看得出来,怨念很是深重了。
林黛玉又是笑又是安抚,时常不知道该先干哪一样。
好在顺风的水路快,这种打击并没有持续多久,兰溪老家就近在眼前了。
他们在码头上下了船,早有徐家的仆人来接住行李,一面又去通报在附近酒楼等候的徐景行。
兄弟二人隔年再见,那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特别是徐景行,他身上的气息与在京城相比,又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那种紧迫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经过时光打磨之后,越发温润沉静的圆融通雅。
双方略叙温寒,徐景行便抱着侄女,拉着他上了马车,又招呼黛玉坐后面那一辆,兄弟叔侄一起回去拜见长辈。
这边徐家老宅也早得了消息,徐樗和徐桂兄妹一起出来迎接。看见叔父与婶母,两人都激动万分。
说起来,他们已然是十岁出头的半大孩,平日里行事也都十分沉稳,这会儿却露出了难得的孩子气。
给长辈见过礼之后,兄妹二人便凑到了父亲跟前,好奇又喜爱地看着头一次见的小妹妹。
“你就是樱姐儿?”徐桂抢先问道。
“嗯,我就是樱姐儿。”徐樱用力点了点头,小手点着她说,“我知道,你是姐姐。”又点了点徐樗,“你是哥哥。”
两人抢着应声,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等他们兄妹寒暄过后,徐景行才笑道:“别在这里耽搁了,你们祖父祖母都要等急了,快进去吧。”
徐桂忙道:“那让我抱着妹妹,我们姐妹好好亲香亲香。”
“还是我抱着吧。”徐樗难得的和徐桂争锋,“我力气大,抱得稳。”
徐桂一向是个不饶人的,更不愿意对人示弱,听了这话那还了得?
她冷笑了一声,嘲讽道:“你力气那么大,怎么打不过我呢?”
“我那是让着你。”被当着小妹妹的面揭了短,徐樗的脸顿时胀红。
林黛玉笑道:“好了,好了,你们也别争了。我们这次回来要住好些天,以后有的是时候在一块玩儿呢。”
见她发话,兄妹二人这才作罢,跟在三位长辈身后一起去了正院堂屋。甄夫人在正院门口接着,一行人一起过了穿堂,徐甘和连夫人就在门口等着呢。
看见多年未见的小儿子,连夫人眼眶泛红,拉过来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这才有功夫去看新添的孙女。
“这便是樱姐儿吧?这孩子长得真俊,都是随了玉儿。”
彼此寒暄了一阵,进了堂屋正式见了礼,才算能坐下来安心说话。
此时徐樱已经被转移到了祖母怀里,小姑娘也不怕人,嘴巴又甜得很,不多时就把祖父祖母哄得晕头转向,恨不得把心掏给她。
只不过,等到天色落黑,各人要回房休息时,小姑娘就原形毕露了。
这时候,不管旁人再怎么哄,她都窝在母亲怀里不为所动,既不要跟着姐姐睡,你也不要跟着奶奶睡。
自她周岁断奶之后,林黛玉就给了奶妈严氏一大笔钱,叫她回自己家好好过日子去了。
夫妻二人商量好的,先叫她松快几年,等过了五岁之后,再请一个专门教导礼仪的嬷嬷,打算潜移默化地教着。
如今小姑娘还不到四岁,没有礼仪嬷嬷带着,晚上自然是要和父母一起睡的。
就连这一次下江南,也把她晚上睡觉用的小床一起带了来,就放在父母大床的旁边。
等到晚上入睡时,由于换了新的环境,小姑娘不太适应,便闹着要和父母一起睡。
徐茂行便她抱到了大床上,放在了父母中间,笑着问道:“还要讲故事吗?”
小姑娘眼睛一亮,拍手道:“讲故事,讲故事,要爹爹讲!”
林黛玉佯装不高兴,“怎么,娘亲讲的故事不好听吗?”
再一次遭遇修罗场,徐樱小脸一皱,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学着平日里大人哄她的语气说:“娘亲讲的故事当然好听啦。只是讲故事太累了,樱姐儿不想娘亲劳累。”
徐茂行立刻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假装伤心道:“原来,樱姐儿怕娘亲累,却不怕爹爹累呀?”
徐樱一脸“你们大人真难哄”的神情看着他,一言反制:“我当然不希望爹爹劳累了。可是,我知道爹爹更不希望娘亲劳累,所以才直接来找爹爹呀。”
徐茂行哑口无言,和林黛玉对视了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
林黛玉见女儿如此聪慧,虽然没有他那么夸张,却也忍不住把女儿抱进怀里,在她头上和身上不住的摩挲,欢喜得无可无不可。
等他们亲香够了,徐茂行才讲了一个《小哪吒大战石矶娘娘》的故事。
他讲得绘声绘色,剧情跌宕起伏。徐樱听得心潮澎湃,从躺着到趴着,再到坐了起来,最后直接站起身来,在床上挥拳跳跃,嘴里喊着要给英雄小哪吒助拳。
林黛玉好笑道:“是让你哄她睡觉的,如今可倒好,她反而更精神了。”
徐茂行表示:看我的。
然后,便摆出大灰狼哄小白兔的架势,诱哄徐樱,“故事已经讲完了,你该干什么了?”
徐樱脸上的笑容当场消失,低头搅弄着自己的手指,哼哼唧唧的不愿意说话。
之所以不愿意开口,是因为徐茂行早就和她有约法三章:晚上讲完一个故事,她就得乖乖睡觉。
可是如今,小姑娘精神百倍,恨不得再听十个故事,哪里愿意立刻就睡呢?
见她要耍赖,徐茂行也不恼,只是故意提高了声音说:“啊,有人说话不算数了。看来以后就不用给她讲睡前故事了。”
徐樱一听这话,那还了得?
“谁说话不算数了?”徐樱慌忙道,“我……我只是考虑一下再回答嘛。听完睡前故事,就要睡觉啦。我这就睡,这就睡。”
她人虽然小,但一顿饱和顿顿饱,她还是分得清的。
话音的落,她翻身躺下,自己盖好了小被子,闭上眼睛没多大会儿,呼吸就均匀了起来。
小孩子就是这样,不管入睡前闹腾得多凶,只要知道要睡觉了,用不了多久就能进入梦乡。
林黛玉又给她掖了掖被角,轻笑道:“还是小孩子好,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操心,说睡就睡了。”
徐茂行夸张地松了口气,打着呵欠说:“咱们也快睡吧。坐了这么久的船,我觉得自己都要散架了。今天早点睡,明天还要开祠堂呢。”
虽然这个时候的规矩充斥着封建糟粕,不许女子入祠堂。
但明天是林黛玉和徐樱入族谱的大日子,他们母女自然也要早起,和连夫人这个宗妇一起,去祠堂前供奉祖宗图影神像的地方跪拜一番,上一炷香。
徐茂行私心里觉得,这些祖宗也挺贪心的。
——既不让女子入祠堂,还要再于外间挂上图影,收割来自女子的香火。也不知道这些香火,他们能吃得心安理得吗?
第152章 姑苏之行
吐槽归吐槽,第二天祭祖该去还得去。
族中又出了一位进士,还是百年来兰溪徐氏的第二位进士,正是举族欢庆的大事,参加祭祖的自然不可能只有徐甘一家子。
上到还活着的太爷爷辈的,下到刚会走路的孙子辈的,凡是和徐茂行未出五服的男丁,全都赶了过来。
他们的主要目的可不是祭祖,而是和家族里最有出息这一支拉关系。就算得不到现成的好处,能让自家孩子沾染一番探花郎文气也很好啊。
因抱了这份心思,人人都怕自己来晚了,被旁人拔了头筹,个顶个的赶早。
这可苦了徐茂行了。
来者是客,身为主人家,还是今日祭祖的主角,他总不好把客人晾着,自己睡到自然醒吧?
就算是最疼爱他的母亲连夫人,也不会同意的。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徐茂行就被喊了起来。香草沐浴,换上吉服,先到前院去招待客人了。
林黛玉这边也不能闲着,她得跟在甄夫人身侧,帮着连夫人一起招待来的堂客。
先是待客,又是祭祖,这一整日下来,根本就没个空闲的时候。
上午待客时,徐茂行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笑僵了;等到下午祭祖时,他又觉得自己脸皮都要崩得不会做表情了。
总之,对于一个拥有现代北方灵魂的人来说,不管是在客人面前陪笑,还是在祖宗面前装正经,都挺痛苦的。
等到晚上再入睡时,林黛玉就明显察觉到,分明已经休息了一天,他却好像比昨天更疲惫。
“这是怎么了?”她担忧地问,“可是有些族人倚老卖老,提了什么让你为难的要求?”
也不怪她一下子就先想到这个,实在是在京城时和各家女眷交往时,听了不少八卦。其中就有许多某家突然富贵之后,原本爱搭不理的族人一下子都贴了上来,且吃相半点都不讲究。
徐家这些族人,可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盛世白莲花,更不是老实巴交的本分人。
当初徐甘高中做官之后,为族人谋划了不少好处。
别的不说,如今族中子弟都在里面读书的家学,就是徐甘一例主张举办,并每年拿银子资助的。
等徐家坏事之后,这些族人分明收到了消息,却没有一个人往平安州寄去只言片语,更没有一个人来京城探望一番徐茂行,是真不怕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在京城混不下去啊。
这也就罢了,那时徐家的案子闹得轰轰烈烈,他们要明哲保身也可以理解。
可是,徐甘领着妻子和长子夫妇回来之后,有几个仗着是族中的老资格,竟然联合起来找上门,要徐甘把流放之后那几年,没给族学的银子补上。
如此行径,堪称无耻。
若非徐甘恰巧有个同年在兰溪任县令,想要解决那些人,还真要费些功夫。
徐甘能从一个寒门庶子,混成户部侍郎,自然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冤大头。
当初欺上门的那几家,如今已经划出了徐氏的族谱。原本在家学中读书的孩子,也都撵了出去。
这是徐家给出的惩罚,也可以说是徐甘仗着县令的势,操控族人做出的决策。
既然他们已经不是徐氏族人了,县令那边徐氏自然不会帮他们摆平。
那几人为了脱罪,几乎是倾家荡产地上下打点。到最后虽未家破人亡,但也一贫如洗,难有翻身之日了。
余下的族人受到了震慑,也明白了像徐甘这样的人物,即便是一时落魄了,也不是他们能随意欺辱的。
这也是为何徐茂行高中之后,他们着意巴结,却让徐茂行分外不耐。林黛玉怀疑有人倚老卖老为难徐茂行,也不是无的放矢。
徐茂行摇了摇头,撇嘴道:“那倒没有,只是觉得挺烦。这些人虚伪得很,分明心里妒忌得要死,嘴里说出的却全是奉承之言。”
林黛玉笑着劝道:“祭祖时见面是必要的,日后若他们再登门,你只管借故推脱就是了。他们最多也就说你一句‘年纪轻轻,恃才傲物’,还真能把你怎么样不成?”
徐茂行也笑了,“说的也是。反正咱们在这里也待不了多久,日后的活动区域还是京城,也没必要非和他们搞好关系。”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事,便道:“对了,离京之前我和一个姑苏的同科约好了,等彼此祭过祖先之后,便在苏州城相见。
等再过几天,咱们就和爹娘告别,借机到苏州游玩一番吧。我对姑苏城外那座寒山寺可是闻名已久,惜乎一直无缘一拜。”
林黛玉点了点头,说:“既然已经约好了,自然不能失信于人。不过,朝廷只有三个月的假期,咱们若是要转到去姑苏,只怕就来不及再回来与爹娘告别了。”
“那就直接告别吧。”徐茂行笑道,“我看爹娘的身子还硬朗着呢,且照大哥的势头,只怕三年之后便能金榜题名。
等大哥在朝中站稳了脚跟,我就辞官回来侍奉爹娘,将来尽孝的日子多着呢,不急于一时。”
林黛玉听了,觉得也是这个道理,便点了点头。
夫妻二人商量停当之后,又检查了一番睡在中间的女儿,见她身上的小被子还盖得好好的,便也灭掉了两根蜡烛,酣然睡去了。
等到第二天,家里果然收到了许多帖子,有的是要登门拜访徐茂行的,有的是要请徐茂行外出赴宴的。
连夫人来问他的意见,徐茂行只说想趁着这个机会,多孝敬孝敬爹娘。
于是,连夫人就让人把这些帖子全都退了回去。
在老家住了有半个多月,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徐茂行单独拜见了父母,第二天便收拾了行李,带着妻子和女儿一同往姑苏去了。
临行之前,三个孩子彼此依依不舍。
这也难怪,兄妹三人是第一次相见,好不容易玩得熟了,却又不得不分别了。小孩子的感情真挚而深刻,哪有不伤心的?
最后还是林黛玉哄他们,说是等回到京城之后,就给徐樱代笔,给兄姐写信,他们也可以写信寄去京城。兄妹之间虽身隔千里,却仍可鸿雁传书,也不失为一件雅事。
小孩子正是爱模仿大人的时候,林黛玉这种说法,一下子就把他们给拿捏了。
徐樱甚至拍着胸脯说:“等我回到京城之后,一定认真学习写字,争取早日能让哥哥和姐姐收到我的亲笔书信。”
“那好,咱们一言为定。”徐桂伸出了一只手平放着,徐樱把小手放在了姐姐的手心,徐樗又把手盖在了最上面,三人以此盟誓。
江南水网密布,航运特别发达。他们从江浙去姑苏也是一路乘船,掌舵的又都是老把式,一路顺风顺水,仿佛没过多久就到了地方。
等他们赶到城外时,恰好天色向晚,城门已经快要关了。
一家三口干脆就先去了寒山寺,一来拜佛,二来赏景,三来借宿,也算是一举多得。
知客僧得知徐茂行是金科探花,对他们十分重视,坚决要留他们多住两日。等到第二天,还亲自领他们去见了方丈,听方丈讲了一段劝官爱民的佛法。
徐茂行表示:大师的教诲,学生必然谨记在心。
老方丈慈眉善目,见他是诚心受教,不由欣慰地点了点头,笑呵呵地说:“我苏州自来文风鼎盛,本朝出过的进士不知有多少,状元榜眼也有几个,但是探花郎么……自太_祖立国以来,也只出了那么一位。”
听着话音,徐茂行心中一动,和林黛玉对视了一眼,见妻子面露激动之色,他悄悄拍了拍柔软的手背以示安抚。
“大师口中所说,可是如海林公?”徐茂行问。
大师点头道:“正是。原来徐施主也知晓林公吗?”
徐茂行笑道:“大师有所不知,林公正是学生的泰山岳父。”
“阿弥陀佛——”大师双手合十,闭目诵了一声符号,缓缓道,“当年林公高中之后恩泽乡里,给敝寺也捐过一座镀金观音像,如今就供奉在圆通殿中。既然是故人之子,理当前去参拜一番。”
说着便起身,亲自领着一家三口去了圆通殿。
观音像身高三尺,手托净瓶,慈眉善目。左有童子,右有龙女。童子捧金钱,童女捧莲花。
拜过之后,林黛玉又为父母点了一盏长明灯,约好每年五月叫人把灯油钱送过来。
或许是见了父亲旧物的缘故,林黛玉显得有些沉默。徐茂行抱着女儿默默陪伴在侧,并没有打扰她思念父母。
在寒山寺盘桓了三天,徐茂行让徐禄先压着行李回京,命阿山租了小船,带着妻女悠悠而行。
一开始林黛玉还没察觉到什么,可是离开大道,拐进某个水巷之后,尘封多年的记忆骤然翻起。
她记得,这是回她家乡的水路。虽然她只在安葬父母时,扶棺跟着来过一次,却永远都无法忘怀。
他们林家的祖坟,就在离家族聚居地不远的某个小岛上。
每年祭祖之时,族人都要集体出资租船,涉水而去。
林黛玉激动得捂住嘴,眼眶慢慢红了,“你……你是要带我来祭拜爹娘?”
如果到这个时候她再反应不过来,真就枉费了天赋的冰雪聪明。
徐茂行调侃道:“你可别哭。我本是为了叫你高兴的,若是反而惹你哭,岂不是弄巧成拙?”
林黛玉眼中泪意未干,却又被他这话给逗笑了,忍不住嗔了他一眼,心中却又感激欢喜,当真是百感交集。
第153章 回京日常
林家人丁寥落,不止是林如海这一支,而是整个姑苏林氏宗族。
寥落到什么程度呢?
林如海在整个林氏宗族之内,没有一个五服之亲。
这时候对“过继”也是有规矩的,非同族不可收养,非五服之亲不可过继。
正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如若不然,林如海也不会多年无子,还不想着从家族里过继一个男丁了。
林如海临死之前,林氏宗族也派了人来探望。林如海就把在姑苏的祖宅和多年来置办的祭田送给了宗族。
至于别的产业,林氏族人自知争不过尚且势大的贾家,索性也就不争了。
这次林黛玉领着女婿和女儿回家,自然得先去族长家中拜访,不然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林氏族长也不知是感念林如海当年赠送的宅院田产,还是“感念”徐茂行这个新鲜出炉的探花,总之对他们挺客气的。
隆重开了正门把他们迎了进去,又精心安排了院子给他们居住。族长并儿孙在书房招待徐茂行,其太太则领着儿媳和未出嫁的女儿,在上房陪着林黛玉说话。
听他们说这次回来主要是祭拜林如海夫妇,族长也满口答应,只是让他们今日先好生休息,明日一早再安排船只,送他们去历代族人埋骨的小岛上。
这样安排很周到,夫妻二人自然是连声道谢。
第二天一早,族长就亲自陪同他们去了祖坟,领着他们到了林如海这一支的埋骨之所。
坟头上很干净。
不止是林如海这一支的坟头,所有林氏宗族的坟头上都很干净,连一棵小草都没有,肉眼可见是最新清理过的。
徐茂行微微挑了挑眉,和林黛玉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看出来了,却也都没说破,只是沉默着拿出准备好的祭品认真祭拜。
主要祭拜的自然是林如海和贾敏,然后便是林黛玉的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再往上的,就不在这种平时的祭祀之内了。
祭拜完之后,徐茂行哄着女儿给外祖父和外祖母磕了头,便抱着女儿,一行人一起出去了。
族长的神情明显有些尴尬,仿佛要解释什么。但无论是徐茂行还是林黛玉,都没有询问的意思,他若是上赶着解释,反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等回到族长家里,他们修整了一夜,第二天便直接告辞了。
只是临走之前,徐茂行留下了五百两银子,托他们年节之时帮忙祭拜林如海这一支的先人。
“等到来年清明前后,晚辈会再派人来送祭奠所需。至于我们夫妇,皇命难为,就不能年年赶回来尽孝了。”
林氏族长很是羞愧,连连保证日后定会留心,保障林如海这一支四时香火不绝。
夫妻二人带着徐樱一起拜谢,无论是言辞还是行动上都做足了礼数。
登上离去的船只之后,林黛玉才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虽没有哭出声,却不多时就湿了帕子。
徐茂行无声地将她抱进怀里轻轻拍抚。徐樱年纪虽小,却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感受到了母亲的悲伤。
此时她也表现得异常乖巧,紧紧依偎着父亲和母亲,也学着父亲轻轻在母亲背上拍着。
过了许久,林黛玉才深吸了一口气,幽幽道:“其实我也能理解他们,毕竟已经出了五服了,爹娘本就不在他们祭祀之列。
只是……只是身为子女,知晓父母坟墓荒芜,蒿草布满坟堆却无人打理,心中实在悲伤。”
徐茂行柔声道:“日后咱们每年都派心腹来探看祭祀一番,随着徐家越来越好,他们心中总要有所顾忌,不敢白贪了咱们的银子。
等到日后我辞官归隐了,咱们俩都成了自由身,就可以每年都亲自前来祭拜了。”
目前为止,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林黛玉在他怀里点了点头,无声抱紧了他的脖颈,闭上眼睛从他身上汲取力量。
过了许久,她才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睛,转而把徐樱抱进了怀里。
“刚才没有被娘吓到吧?”她有些担忧地问。
“没有,我不害怕。”徐樱摇了摇头,仰起头来观察母亲的神色,“娘亲,你还难过吗?我不想让你难过,娘亲难过的时候,我心里也好难受呀。”
林黛玉笑了起来。
如果说丈夫的存在像是高山,那女儿的童言稚语就像是清澈甘甜的泉水,缓缓流进她的心里,浸润着每一个角落。
“樱姐儿对娘亲这么好,娘亲怎么还会伤心呢?”她紧紧抱住女儿,靠进了丈夫怀里。
徐茂行搂住自己一大一小两个宝贝,只觉得人生圆满。
由于朝廷给的假期还有一段时间,他们回京的行程并不很赶,半是游玩半是赶路,也算是让林黛玉稍稍体会了一番徐霞客的快乐。
有一件事就让徐茂行觉得很郁闷。
林黛玉分明生的纤细袅娜,且还有胎里带的弱症。偏偏她爬山时干劲十足,纵然身体上疲惫,精神上却越发亢奋了。
头一天她爬山累的双腿打颤,甚至抹完药油睡一觉之后腿肚子酸痛。但当徐茂行调侃着问她:“下次再遇见什么山,你还爬不爬了?”
“爬!”
一个字,斩钉截铁,让徐茂行呀口无言。
林黛玉不但爬山,还抽空把爬山游览的过程写成了游记,分别寄回兰溪给甄夫人,寄去金陵给薛宝钗,寄去盐城给惜春,寄到京城给湘云、迎春、探春、兰珍、知秋等。
前边这几位也就罢了,后面这几位就住在京城,而他们也正要回京,还要再单独寄一遍,多少有点多此一举了。
面对徐茂行的吐槽,林黛玉冷笑着说:“你懂什么?这种事情就是即兴而为。我遇见了好的风景,乐意随时随地和志趣相投的人分享,让他们和我一起快乐。”
“好好好,是我不懂了,姐姐您高兴就好。”徐茂行赶紧举手投降,徐樱在一旁嘎嘎直乐。
徐茂行悄悄瞪了她一眼,又扮鬼脸吓唬她。奈何这丫头胆大的很,非但不害怕,反而也冲他扮了个鬼脸。
等他们回到京城时,林黛玉的游记已经积累了二十多篇。
徐茂行到吏部去销假,又去了翰林医院报到。林黛玉收拾好家里的事之后,便把自己的游记整理了出来,送到书局刊印了几十份。
印出来之后,郭先生和柳先生那里各送了一份,她又给相熟的姐妹们各送了一份,剩下的就先收了起来,防备日后送人。
事实证明,她的未雨绸缪是很有必要的。
没过多久,经常和他们联谊出诗集的雅兰诗社就直接对她发出了邀请,明着是请她参加诗会,却又在帖子上赞叹了她新写的游记。
诗会本是雅事,如今女儿逐渐大了,家里也培育出了好几个得力助手,不必她事事亲力亲为。林黛玉空闲时间多的是,去别人的诗会看一看,也算是个消遣。
等她到了与会的园子之后,见探春和社主一起来迎接,便知晓她的游记是从探春那里流传出去的。
彼此见过礼之后,黛玉便指着探春笑道:“好哇你,我就知道得是你,旁人也没这个闲情。”
“好姐姐,好姐姐,你就饶了我吧。”探春拉着她的手连连告饶,一边走一边笑道,“认真论起来,这也怪不得我。谁叫姐姐把游记写得那么好,语句又优美,观点又新奇,去的还都是咱们闺阁女儿难以到达的地方。
我是日日品看,夜夜赏读。便是应了别人的帖子去赴会时,也不忍心离手片刻。他们见我这样痴迷,哪有不好奇的?既然好奇,哪有不借来看的道理?既然看了,又如何会不同一样痴迷?”
林黛玉好笑道:“照你这么说,还怪我了?”
不等探春再开口,那社主接口笑道:“自然怪你。谁叫你写得那样好的?一众姐妹都被迷得茶饭不思,待要借回家看吧,探春妹妹又实在舍不得。
这不,本不到约定的与会时日,但为了解众人的相思之苦,我这个社主也不得不加开一社,专门迎候潇湘妃子大驾。”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彼时他们已经走到了一个人工湖前,今日的诗会,就是要在湖中的画舫上举办。
先前听见仆人通报,说是林夫人来了,除社主和探春前去迎接之外,其余人也都乘小舟,从画舫上下来,站在岸上等候了。
几人还未近前,便先传来一阵笑声,闹得岸边众人心里痒痒,一看见人影就都围了上来。
行礼的行礼,问好的问好,还有那性急的,方一起身便追问他们方才在笑些什么。
于是,探春便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她本就口齿伶俐,学黛玉和社主说话时又活灵活现的,众人听在耳中,仿若身临其境,顿时便笑做一团。
笑过之后,社主先是一一替黛玉介绍了在场众人,又指着黛玉笑道:“这一位,想来不用我专门介绍了吧?”
“自然不用。”有一个穿茜红色比甲的夫人笑道,“我们今日前来,可都是为了她。如今真神都到了眼前了,哪能不认识呢?”
众女又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清脆笑声,仿若风拂银铃,令人心旷神怡。
又有人催促着上船,说是画舫上才有好酒,为防黛玉不肯送游记给他们,要先拿好酒堵了黛玉的嘴。
众人相互谦让了一番,让社主和黛玉先坐了第一条小船,其余人也依次登舟,翩然涉水而过。
第154章 前世终结
这一日,黛玉玩得很尽兴。
等到结束之后,她先是去郭家把徐樱接出来,陪着柳夫人说了会儿话之后,便告辞回去了。
没多久,徐茂行也下职回来了。
他如今是翰林院的编修,而翰林院的职责主要有三项。
最大也是耗费人力物力最多的那一项,自然就是修书。可惜前朝的史书先帝在位期间就修完了,当今天子又没有下达新的任务,这一项徐茂行是赶不上了;
第二项就是给天子讲书。不过这能做这一项差事的,至少也得是个侍读学士。徐茂行连学士都不是,就更没有资格了;
最后一项,就是草拟诏书。这个原本他一介新人也是没资格的,但他有个做侍读学士的老师,又是天子的旧臣,同僚们不想得罪他,就有意无意地把他也排进了班里。
如今他是每五天到御前伺候一次,其余时间都是空闲的,随他自己打发。
徐茂行除了交好联络同僚、同科、同年之外,就是待在翰林院里抄书。
原本徐家的藏书,抄家时都被抄没了。林黛玉虽然带过来许多陪嫁的书籍,但那也只是曾经林家所有的十分之一。
家族藏书流失,无论是徐甘、徐景行,还是林黛玉,都深以为憾。
而翰林院,就是普天之下藏书最多的地方。
徐茂行既然得了这个机会,自然不会放过,要帮父兄和妻子弥补遗憾。
为防抄到一些性价比不够高的,他每抄完一部,都会询问黛玉,下一部想要什么。按照黛玉给的书单来抄,准没错。
今日正好抄完了一部东汉郑玄的《六艺论》,便兴冲冲地拿回来给黛玉看。
林黛玉看了十分欢喜,一边翻阅,一边和他说今日诗会的趣事。还说等过些日子,这次诗会的所有诗词便都会刊印成册,有几首特别好了,两人可以一同品鉴一番。
在林黛玉的熏陶下,如今的徐茂行纵然作诗还是去不掉匠气,品评诗词的水平可比原先高多了。
这也算是夫妻二人的共同爱好了。
日子平顺之后,时间过得飞快。似乎只是一眨眼,三年时光已过。
大哥徐景行没有辜负自己的刻苦,顺利考上了进士。
第四名,也就是二甲传胪,绝对是个露脸的名次,竟是比榜眼还要风光无限。
回乡祭祖之后,他又顺利考上了庶吉士,进入翰林院和弟弟成了同僚。
这时候,郭先生已经调任吏部成了五品员外郎。徐茂行这个天子宠臣也是水涨船高,三年内连续升了两级,先是做了学士,又升任侍读学士。
做了侍读学士之后,他就有了给天子讲书的资格。
如果再给徐茂行一次机会,他绝对不会再那么敬业,不会把原本枯燥的典籍讲得妙趣横生。
天知道,他就是担心自己没经验,害怕辜负了天子的信任,也是感念天子多年的护佑之恩,这才想要努力做好的。
谁知道做得太好了,不但天子喜欢听他讲书,就连太子也喜欢。
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就是经常获得赏赐,折合成银钱之后,数目竟然是俸禄的五倍不止。
翰林院可是出了名的清水衙门,做翰林做成他这样的,虽不说是绝无仅有吧,那也是前无古人了。
于是乎,又过了三年,徐景行的庶吉士散馆,顺利进入户部之后,徐茂行正准备辞官,天子就给了他一个大惊喜。
——天子下旨修书,编修一部网罗涵盖古往今来所有知识的大典。因天子年号“永兴”,所以就给这部典籍提名为《永兴大典》。
作为宠臣的徐茂行,也趁着这股东风,顺利升任侍讲学士,并被钦点为副监修之一。
职位比他高的,也就三位总监修。
但那三位,随便拎出来一个,年龄都在五十往上,无论是学问还是资历,都属于傲人之辈。
便是和他平级的其余三位副监修,最年轻的也有四十了。他一个三十出头的夹在中间,整一个鸡立鹤群,委实太过显眼了。
不过,显眼不显眼徐茂行已经不在乎了。
他现在只想辞职!
奈何,辞不掉啊。
天子拍着他的肩膀,万分器重地说:“我之所以让你做副监修,就是为了让你盯着他们,修书就好好修书,不要趁机夹带私货,更不要扭曲圣人之言。别人,我信不过呀!”
太子更是私底下找到他,先是感谢他这几年在天子面前的美言,让他们父子间的关系不因儿子逐渐年长而父亲逐渐衰弱产生裂痕。
然后,就在三恳求他留在朝堂。
徐茂行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对于天子这些年对他的爱护一直感念在心。
如今天子好不容易对他有了这么一个要求,他实在是不忍心拒绝。
回到家里和林黛玉商议了一番,林黛玉虽然心里失望,却仍旧鼓励他参与修书之事。
“这件事如果做好了,是真正的名留青史呢。”
其实她心理考虑得更多。
当今天子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对自己人好,同时也希望别人回报他同等的真心。
此时正是他需要徐茂行的时候,如果徐茂行临阵脱逃,只怕会让对方觉得自己一腔真心错付,难免不牵扯徐家的其他人。
听了她的分析,徐茂行抹了把脸,笑道:“既然如此,我就奔着名留青史去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那就好好干吧。
在编书上,他不但本人没什么经验,而且两位老师也都没有实践经验,给他提供不了任何帮助。
他就只能发挥年纪小的优势,在三位总监修和另外三位副监修面前谦虚求教。
反正他年纪小,自认学问也浅,找人求教时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只要有不懂的就去问。
三个总监修里,有两个都是翰林院的元老,一个兼任太子太傅,一个兼任太子太保。两人和徐茂行都是老相识了,彼此相处一直十分融洽。
另外一个是礼部的左侍郎,平常和徐茂行没打过什么交道。
在这位的印象里,徐茂行虽是翰林,却在天子和储君面前多有逢迎,就是个幸进之臣,一开始很不爱搭理他。
但是,这种明知徐茂行得天子爱重,还敢几次三番给他甩脸子的,性情必然刚直。
对付刚直之人,徐茂行自有必杀技,那就是真诚,绝对的真诚。
面对徐茂行的虚心求教,一次两次侍郎当他是装模作样,虽然也教他,但也会给他两句冷言冷语,意在表示:老夫是不会陪你做戏的,以后少来沾边。
但徐茂行恍若未觉,下次再有什么疑难还来找他,且每次来求教都会认真做好笔记,有什么新的想法也都会直言。
侍郎看出他是真心向学,慢慢就改变了态度。这具体就表现在,给他讲解时更加用心了。从前是徐茂行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如今却是主动旁征博引,生怕这好学的好苗子被自己给耽误了。
至于另外三个副监修,大家本来就是平级,徐茂行愿意主动修好,他们也把人往外推的道理。
修书本就不是小事,按照天子的要求来修的《永兴大典》,工程更是庞大繁杂。若是只靠朝廷官员,只怕要修到猴年马月去。
因而,除了从各部抽调编纂管之外,朝廷还发下榜文,让各州郡推荐有识学子,送到京城来参与编纂之事。
凡是被推荐来的学子,得先经过一轮考核,通过的就直接被朝廷收录。有功名的发钱财,没功名的给禄米。
不管是给钱还是给米,这些人都算是吃上公家饭了。
那些没有功名的因有了这种资历,日后再考试时,就可以直接参加会试。
便是不准备走科举路子的,回乡之后也能享受监生待遇。
一时天下轰动,文人学子谓之盛世,争先恐后的替当今天子歌功颂德。
徐茂行只有一个感觉:文人可真好哄!
就这样,他在副监修的位置上待了十年,顺利升任了总监修,吭哧吭哧又干了二十年。
直到太子顺利登基,他才马不停蹄地递上了辞呈。
——这破班,一分钟都不想多上!
可这个时候,他已经是六十高龄了。
他女儿徐樱玩到三十岁才生了个父不祥的孩子,且一直没有嫁人。
以徐樱的家世和样貌,从她十二三岁起,就有不少人家打听了。但徐茂行始终觉得,是否成婚、和谁成婚,应该是人最基本的自由。
这份自由,其实他和妻子林黛玉都不曾真正得到过。
两人结缘的最初,他是为了拯救少年时期的二次元女神,林黛玉则纯粹是为了给自己找一条生路。
虽然结果是好的,但像他们这种开头不尽如人意,却有好结果的情况,在徐茂行看来,属于幸存者偏差。
如今他们既然能为女儿提供享受婚姻自由的条件,为什么还要压着女儿迎合世俗呢?
所以,他一直对徐樱说:“只要你不想嫁人,那就不嫁。我和你娘积攒下的资产,足够你挥霍一辈子了。”
对此,林黛玉一开始别扭了一段日子。但看女儿高兴,她很快就想通了。
——世人如何看待,难道比自己女儿的心意更重要吗?
时间过得真快,如今连徐樱的孩子都有孩子了。
他们老两口这老胳膊老腿的,就算有心做徐霞客,还能玩得动吗?
别说爬山了,连多走几步路都够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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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女儿在京城定居,徐茂行辞官之后,夫妻二人也没想着回老家,仍旧在京城住着。
这时候,探春、迎春姐妹都已经去世了,倒是湘云的身子骨依旧十分硬朗,隔三差五就往徐家跑,黛玉老姐妹两个一起说些趣事。
史湘云不喜欢忆往昔,林黛玉又是个喜散不喜聚的。他们两个凑在一起,从来不爱说那些引人伤感的旧事,只说最近发生的新鲜事、有趣事。
或许也正是如此,两人的寿命都很长。胎里弱又比徐茂行大一岁的林黛玉,竟然把从小就皮实的徐茂行给送走了。
女儿怕她一个人孤单,在父亲去世后就要把她接到自己的郡主府里奉养。
但林黛玉不愿意,她住惯了原来的房子,总觉得处处都有丈夫的影子。她也害怕自己搬走之后,下人收拾时不当心,会破坏原来的格局。
徐樱拗不过她,就只好每天都来看看,陪母亲说说话。
终于,在徐茂行去世的两年后,林黛玉也在睡梦中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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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卷完结,今生卷即将开启,敬请期待“女重生、男穿越”的青梅竹马]
第155章 黛玉重生
二月江南,烟柳如织。北方的春寒尚未褪尽,江南已是莺飞燕绕,禽鸟争啼。
江南什么都好,只唯有一样:气候潮湿,雨水频繁,有时阴雨连绵足以盈月,好生让人着恼。
虽说多雨不在春日,但因着气候的缘故,一旦下雨,浑身上下便黏糊糊的。便是富贵人家不缺炭火香料,日日都有奴仆香笼熏衣,也总觉得没有个干爽的时候。
大约是春雨缠绵的缘故,扬州鹾政林老爷家里的独女本就体弱,打着伞在雨地里走了两圈就病倒了。
这病也十分缠人,一开始请大夫来看了,说是并不严重,按时喝上两副药就好了。
可真正医治起来,却是断断续续半个多月。
这林大姑娘病得迷迷糊糊,梦里时常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话,有时候好像是在和什么人说笑,说一阵笑一阵,倒是比好的时候更欢快些。
其母贾夫人心头忧虑,私底下和丈夫说:“这几日我亲自照看玉儿,一眼也不敢错,听着她说的那些梦话,绝对不是往日里经过见过的。
大夫来诊了几次脉,都说情况不严重,只需要好好养着,人很快就清醒了。可都这么多天了,玉儿的病虽说不曾更重,却也总不见好。实在不行,找个高人来看看吧。”
林如海虽然自幼读的是圣贤书,但圣贤也说过“敬鬼神而远之”,从未否认过鬼神的存在。
原本他心里就有几分怀疑,如今又听妻子也是一样的意思,当即便点头道:“夫人说得有理。今日天色晚了,明天一早我便去一趟珈蓝寺,请惠岸法师来一趟。”
看着妻子憔悴的面容,林如海心疼道:“今夜就叫王嬷嬷守着玉儿,你好歹歇歇。别改明儿玉儿好了,你反而又倒下了。”
贾夫人满面忧虑地摇了摇头,“不行。不亲自看着玉儿好起来,我实在是睡不着。与其离了她身边担惊受怕,还不如守着她,偶尔也能迷瞪一会儿。”
眼见劝不住她,林如何只得作罢,转身去小佛堂静坐了许久,才回书房歇息去了。
却是这些日子眼见黛玉病势不减,贾夫人一颗心都扑在了女儿身上,实在没功夫照顾他,就叫他搬到了书房去住,凭他晚上爱到哪个姨娘房里过夜。
只是眼见女儿一直不好,林如海哪有这等心思?
林家后院两房都是好人家聘来的良妾,为的就是开枝散叶,品性和好生养都是首要的。
而这个时代对于女子品德的评阅,任是说得天花乱坠,总结起来也无非四个字——安分守己。
那两房姨娘也都是老实性子,知晓家里唯一的骨血病着,老爷太太心里都着急,他们也都默默在自己屋子里抄经祈福,并无一个趁机找林如海献媚的。
如此,家里倒也安稳,贾夫人就更能把精力都投入到照顾女儿身上了。
等到第二天一早,林如海先派来心腹去衙门告假,自己则穿了常服,安排了轿子要去珈蓝寺。
哪知,这边刚收拾好要出发呢,忽然听见有人高诵佛号:“阿弥陀佛——施主家中有病人,贫僧这里恰有良方可医。”
那声音分明近在耳边,左右看时却不见人影。
林如海心中暗惊,忙叫人探看是何人在何处说话。找到之后,赶紧把人请进来。
随身小厮林旺赶紧去找,竟然是在大门口看见了一个双手合十的癞头和尚。
只见那和尚穿得邋里邋遢,头上疙里疙瘩,怎么看也不像是高人风范。
可又想到方才在前院书房外听见的声音,说话的人却站在大门前,不是高人又如何有这般本事?
林旺心里踟蹰,行动上却不敢有半点怠慢,小跑上前合十为礼,恭敬地问:“大师,当才可是您在说话?”
那和尚笑着还礼:“阿弥陀佛——正是贫僧。”
声音还是先前听见那声音,林旺终于能确定了,忙道:“我家主人请大师入内一叙,还请大师移步。”
和尚笑呵呵地说:“贫僧正是为此事而来,请施主前头带路。”
林旺领着他一路去书房见了林如海,林如海与对方浅谈之后,深觉此乃世外高人。
这个时候,再看那和尚邋遢破烂的一身打扮,是那么的不同俗流,那么的别具一格。
却原来“相由心生”,这个心不止是自己的人,还得看别人的心。
“大师,请入内院,为小女诊治。”
“阿弥陀佛,施主先请。”
毕竟人命关天,两人都没有过多寒暄谦让,林如海便带着他去了正院东厢房。
那就是黛玉的居所。
此时的林黛玉不过三岁娃娃,自然是不能有自己的院子。林如海膝下只有一女,夫妻二人对她疼爱非常,直接便把该是嫡长子居住的东厢房给了她。
里边贾敏早得了消息,已经让年轻的丫鬟媳妇都避了出去。和尚跟着林如海进来时,便只有她和奶娘王妈妈在病榻前照顾。
“见过大师。”贾敏领着王妈妈行了礼,勉强维持着体面说,“劳烦大师给小女看看。”
和尚对她点了点头,请他们三个都到外间去。他自己则是走到了林黛玉榻前,伸手在她额头上拍了三下,笑道:“绛珠仙子,尔劫数已过,今生必然美满,还不愿醒来吗?”
话音刚落,脸颊潮红的小姑娘猛然睁开了眼睛,目光中透出的却是暮年之人才有的沧桑和睿智。
迎面看见一个和尚,林黛玉大惊失色,脱口道:“你是何人?如何进了内院来?”
和尚哈哈笑道:“庄周蝶梦,蝶梦庄周。真耶?幻耶?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时,和尚的身形也如烟雾般虚化而去,仿佛从来不曾来过。
林黛玉怔怔许久,刚要张嘴呼喊“春婵”,猛然发现头顶帐子的花纹熟悉又陌生,全然不是自己睡前那一顶。
“这是怎么回事?”她忍不住低声问道,却又在下一刻惊讶非常,“啊?我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如此稚嫩,倒像是樱姐儿小时候。”
等等,樱姐儿小时候?
她忙抬起手,当白皙娇小的嫩掌映入眼睑时,她才悟透方才那和尚离去时所言:庄周蝶梦,蝶梦庄周。真耶?幻耶?
难不成,我是入了幻境?
正自茫然间,三个熟悉的人影从外间冲了进来。她只来得及愕然喊了一声“娘”,就被扑过来的贾敏抱了个满怀。
“我的玉儿呀,你总算是醒了。这些日子,真要吓死娘了!”多日的担忧聚集在一起集中爆发,贾敏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林黛玉被迫窝在母亲怀里,感受着母亲躯体的温热,鼻间萦绕着独属于母亲晚年的温厚香气,她忽然间便湿了眼眶。
母亲贾敏出身荣国府,又是生长在家族最为繁盛的时候。母亲乃是根基深厚的史侯府千金,将她教得风雅清傲。
什么琴棋书画,什么诗词歌赋,乃至调香、插画、煮茶品茗,都不过是她闲暇时的玩乐之物。
贾敏年轻时是极爱调香的,用来熏染衣物的香料,几乎每隔三天就要换一次,次次都是她亲手调出的新品种。
可是,等到她四十多岁时,多年无子带来的压力让她再无心于此,身上沾染更多的,就是拜佛时用的檀香。
这也是林黛玉最为熟悉的香味,混合着贾敏身上独有的体香,共同构成林黛玉记忆力名为“母亲”的气味。
“娘亲,真的是你?”她颤巍巍地在母亲身上摸索着,忽然又抽出手来,在自己腿上狠狠掐了一下。
随之而来的尖锐疼痛非但没让她觉得难受,反而生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她挣扎着从贾敏怀里出来,猛然扑到惊愕的林如海怀里。
林如海下意识抱住女儿,心惊肉跳道:“哎哟我的女儿呀,你可安稳些吧,摔到了可不是玩的。”
可林黛玉却是又哭又笑,如颠似狂,抱着父亲的脖颈大喊道:“爹也是真的,爹也是真的!”
林如海夫妇更是惊恐,王妈妈跺脚骂道:“遭了,叫那和尚把大姐儿给看坏了!真是遭瘟的和尚,挨千刀的秃驴,竟然欺到咱们府上来了!”
骂着骂着,又忍不住捂着脸哭道:“我可怜的大姐儿呀,怎么就这么命苦?神仙菩萨们都开开眼吧,那么好的姐儿,你们都保佑她吧!”
此时,林黛玉已经缓过来神来,见王妈妈如此,不禁尴尬脸红,忙道:“王妈妈,我已经好了,那位大师就是神仙菩萨派来的高人。”
王妈妈的哭声戛然而止,猛然盯着黛玉看了片刻。见她神情清明,说话也调理明晰,果然是好好一个人儿。
这位奶妈自来就脑子简单,年纪越大就越是糊涂软弱,本就是个没主见的人。
方才黛玉不好,她就觉得天要塌了;如今看着黛玉又好了,她立刻就欢欢喜喜的跪谢起满天神佛来。
但无论是林如海还是贾敏,都不像王妈妈那样好糊弄。他们都看出了女儿的异样,也并不信她嘴里的“好了”之言。
贾敏柔声对王妈妈道:“大姐儿刚醒,想来是饿了。劳烦王妈妈去后厨,给她熬一碗燕窝粥来。”
林黛玉下意识道:“不要燕窝,要银耳。”
贾敏笑着看了她一眼,改口道:“好,就要银耳,熬一碗银耳红枣粥,那个最是滋补气血的。”
“诶,诶,老奴这就去,这就去。大姐儿就爱我的手艺,我一定亲自熬。”王妈妈得了差事,欢欢喜喜地去了。
室内的氛围也一下子沉静了下来。
贾敏抱着黛玉,把她放在床上坐好,笑眯眯地问:“玉儿,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爹娘说的?”
林黛玉正色道:“自然是有的。”
第156章 坦诚
林如海夫妇对视了一眼,贾敏坐到了女儿身侧,轻轻揽住她,柔声道:“玉儿不着急,慢慢说。”
女儿醒来之后的变化,那三岁幼童绝对不会有的成熟神情,还有这些日子她照顾女儿时听到的那些乍一听奇奇怪怪,仔细思索便细思恐极的梦话……
这些足以让聪慧的贾敏隐约意识到什么。
可毕竟从来不曾经历过,她只是模模糊糊有一些感觉,更具体的却是半点都没有。
至于说“借尸还魂”?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母子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又实实在在存在着的联系和感应,让贾敏非常确定,在自己眼前,被自己揽在怀里的,就是亲生骨肉林黛玉。
因而,她更多的是猜测女儿在梦中得到了什么奇遇。就像是古人传说里的梦中悟道一般。
面对疼爱自己的父母,林黛玉并未遮遮掩掩,而是开门见山道:“爹娘都是饱读诗书之辈,当知晓‘庄周梦蝶’的典故。如今女儿的情况倒是与庄周类似,却又绝然不同。”
“哦?”林如海忙问,“如何类似?又何谓绝然不同?”
林黛玉脸上露出追忆恍惚之色,口中却半点不迟疑地说:“只因女儿能确定,那并非是黄粱一梦,而是自己真实经历过的一生。”
她很快便冷静了下来,对父母道:“就比如今日来的这位大师,前世女儿三岁时他也曾来过。不过那一次,他是要化女儿出家。”
“什么?”贾敏大惊失色,“这不是那些拍花子的常用的伎俩吗?我好好的女儿,如珠似宝地养着,怎么可能舍给他出家?”
林黛玉道:“爹娘自然是不同意的。那大师便说:若不出家,就得一辈子不能见生人,更不许再流一滴眼泪,否则年寿不永。”
林如海心头一跳,忙问道:“玉儿既然是经历过一世的,那你实话告诉爹娘,你前世寿数几何?”
林黛玉安抚道:“爹娘放心,女儿后来遇到了贵人,顺利度过了死劫,寿八十而终。”
听了这话,做父母的本该欣慰。
可想到自家女儿从胎里带来的弱症,不会吃饭就先会吃药,怎么看都不可能是长寿之相。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心里已经确定了,女儿是为了宽他们的心,不叫他们为她前世命数哀恸,才编出这番话来说给他们听。
林黛玉何等聪慧?又有数十年的阅历,如何看不出父母此时的心思想法?
她不禁有些无奈:怎么说实话爹娘还不信呢?
“爹爹,娘亲。女儿自认也不算蠢笨,若真想让你们宽心,又怎会说出这样漏洞百出的瞎话?”
只要她想,把假话说得毫无破绽,又是什么难事吗?
贾敏眸光一凝,紧紧把女儿抱进了怀里,语气坚定地说:“我相信玉儿。我能感觉得到,玉儿所有的话都是发自肺腑的。”
林如海便问:“那玉儿的贵人是谁?可知他如今身在何处?哪怕是前世之事,毕竟是咱们玉儿受了益,咱们做父母的都该报答一番才是。”
林黛玉心知此时的徐甘还在礼部任郎中,要到明年三月才会出任扬州知府,自然不着急说徐茂行的事。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说服父亲,不要再沾染二圣相争之事。
“等到明年三月,我那恩人自然会到扬州来。”林黛玉正色道,“爹,如今是几月?”
林如海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答道:“正是早春二月。”
“二月?那一切还来得及。”林黛玉道,“下个月太子就会谋反,失败之后自焚而亡。等到今年五月,天子便会禅位于六皇子敬王。
敬王虽一直追随太子,日常声明不显。但其实城府深沉,一身手腕全系太子亲授。加之天子中风又年迈,精力越发不济,根本不是新帝的对手。”
林如海惊得站了起来,追问道:“玉儿,你说的都是真的?”
虽然他已经相信了女儿自有奇遇,但这般隐秘之事,关系到他们全家的前程,由不得他不慎重。
林黛玉板着没多少肉的小脸说:“自然是真的。事关咱们全家的性命前程,女儿岂敢胡言乱语?”
林如海深吸了一口气,激动得直搓手。他又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心绪才终于平复了下来。
在这期间,贾敏好奇地问:“你这个年岁才刚刚启蒙,就算我和你父亲十分疼爱看重你,也不会这么小就告诉你朝堂之事。玉儿又是如何得知的?”
林黛玉顿了一下,难得有些不好意思,羞涩道:“不敢欺瞒娘亲,我未来夫婿对我十分尊重,从不以我女流之身而轻视。
那些朝堂之事,他不但会告诉我,还时常会询问我的意见。但凡女儿说得在理,他是无有不从的。”
俗话说得好,知女莫若母。
看着女儿如此情态,贾敏心中一动,猜测道:“玉儿刚才说的那个贵人,就是你那夫婿吧?”
毕竟已经是几十岁的人了,林黛玉的羞涩其实就是面对父母的羞窘。
此时那股劲儿过去了,她的神色便十分坦然,微微点了点头说:“正是。若非是他,女儿莫说寿终八十,怕是连十八岁生辰都熬不过去。”
那边林如海好不容易平复了心绪,转过身就听见女儿这句话,心里顿时老大不舒服。
他也顾不得问那些朝堂之事了,忍着心头的不愉说:“若是我和你母亲皆不幸,定然会把你托付给你外祖母家。难不成,你外祖母和两个舅氏不肯为你做主吗?”
贾敏皱眉道:“我在闺中时与你二舅母不合,她自来心胸狭隘,不喜欢你也情有可原。难不成你大舅舅后娶的舅母,也对你一介孤女没有半点怜悯之心吗?”
也不怪贾敏会作此问,实在是在她心目中,大嫂子永远是那个性情温和却不乏主见,把家里上上下下打理的井井有条的贾赦原配。
有那一位打了榜样,她觉得就算后找的这个有原先那个一半的品行,必然也会对孤苦无依的外甥女看护一二的。
见母亲这样说,林黛玉不由苦笑了起来,“娘亲怕不是忘了,外祖母自来偏心二舅舅。先大舅母家世太高,本身行事又无可挑剔,外祖母是个要脸面的人,便是有心偏袒也不能太过。这种亏吃一次就够了,以外祖母的为人,又岂会重蹈覆辙?”
自从贾敏跟着林如海外放之后,已经许多年不曾回京城,那府里如今的乱象,是她绝对想象不出来。
“照你这么说,我那位新大嫂十分不堪了?”贾敏的脸色已经变了,忍不住道,“母亲真是糊涂呀!那可是长媳,再怎么样品性和家世都得过得去才是。若是胡乱对付,真当外面的人都是傻子吗?”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对。我记得大哥续娶时母亲来了信,言说新大嫂子也是官宦之女,其父官至三品侍郎。
三品已然是高官。出身官宦之家,又是家中长女,再怎么着也算不上十分不堪吧?”
林黛玉冷笑道:“的确是官宦之家,也的确是官至侍郎,却少了一个‘前’字。我那大舅母嫁入贾家时,其父已然在侍郎位上捐馆了。”
捐馆,就是官员死在任上的讳称。
贾敏倒吸了一口凉气,破口骂道:“荒唐,荒唐!”
见她气得浑身发抖,林如海赶紧上前替她拍背顺气,柔声安抚道:“事情已成定局,再多想也无益,你就别气了。”
他又转移话题道:“咱们还是先听玉儿说说,你我究竟是怎么没的吧。”
荣国府再怎么是亲家,那也是亲戚家的事了。对他们一家三口来说,最重要的自然还是他们林家自己的事。
如今上天见怜,让玉儿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也就是给了他们规避前世谬误的机会。
前世踩过的坑,如今都可以不必踩了;前世跌过的跟头,今生也可以不必跌了。
贾敏点了点头,“夫君说得对。玉儿,我和你爹究竟是怎么死的?”
比起关系不大好的哥哥和素未谋面的嫂子,当然还是自己更重要。
提起此事,林黛玉就忍不住难过,哽咽道:“等到今年八月,母亲就会再次有孕,生□□弱多病的弟弟。可惜弟弟福薄,不到三岁就夭折了。
母亲本就因生产伤了身子,又因弟弟过世伤心过度,就此一病不起。在女儿六岁那年便撒手人寰,让爹爹做了鳏夫。”
林如海大惊失色,顾不得女儿还在这里,猛然抱住妻子,连声道:“咱们不生了,咱们不生了。”
莫说只是一个生下来也没养大的儿子,就算那个儿子真的身体康健,他也不愿意以失去妻子为代价。
贾敏自己也是心惊肉跳,趴在丈夫怀里好半天才勉强平负,点头道:“我年纪已经大了,生孩子实在危险。日后就要多多劳累石、周两位妹妹了。”
石姨娘和周姨娘都是林如海三十五之后纳进来的,二十来岁的年纪,正值生育之龄。
抬眼看见女儿,林如海有些尴尬,咳嗽了一声说:“先不提这个,先不提这个。玉儿,你特意告诉为父敬王手段非凡,为父是否是死于二圣相争?”
第157章 论徐家
“女儿的心思,自然瞒不过爹爹。”这个话题较之先前那个轻松不少,林黛玉不由露出了笑容,玩笑着恭维了一句。
见女儿笑了,贾敏也不由笑道:“你这孩子,真是心大。”
说起那等性命攸关之事,竟也能谈笑自若。
林如海捋着胡须点头赞赏道:“我家女儿虽是女儿身,却颇有古之大将之风。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右而目不瞬。”
虽然是夸她的话,但经历过徐茂行的林黛玉却不爱听。
她“哼”了一声,不悦道:“爹爹这是什么话?什么叫‘虽是女儿身’?女儿身又如何,并不比男子少半两脑子。我虽是女儿身,却也照样名留青史,让后人瞻仰我林氏门风!”
虽说前世他们夫妻的计划出了点意外,徐茂行的官一直做到六十岁才辞掉。
但她经常参加各类诗会,留下的笔墨不知有多少?
便是抛开诗作不谈,只说她一路从扬州回京城时写的那篇游记,已经足够她名留青史了。
林如海愣了片刻,怔怔地看着面容稚嫩却又傲气逼人的女儿。那双眼睛里透出的光辉,实在是他平生觐见的闪耀。
这个时候,他是真的有些好奇前世的女婿是谁了。
究竟是怎样一个妙人,能把一个父母双亡,还寄人篱下多年的孤女,养得这般自信夺目?
片刻之后,林如海仰头大笑了起来,神清气爽道:“好好好,我女儿有志气!汉末南郡太守郭永曾指着自己的女儿,称赞其为‘女中王’。如今我也要说,我女儿真乃人中俊杰!”
林黛玉这才高兴了,继续先前的话题:“爹爹本就因娘亲过世而伤心伤身,又逢二圣争雄,双方都给爹爹施压。爹爹忠于老圣人,自然就成了新帝的眼中钉。没多多久,便也撒手人寰了。”
这中间肯定还有新帝的手段,但如今说这些都没有意义。
政治之争从来残酷,只要新帝想要他死,就算知道了对方前世的手段,并且防住了也没用。
因为只要他不死,对方自然会生出无穷无尽的手段来。
那么,若是暗中投靠新帝呢?是否会有一线生机?
林如海暗自思索,最后却不禁摇了摇头。
——鹾政、织造、铁矿与茶叶皆是朝廷收入的大头,无论是哪位皇帝在位,收拢权利时都不会放过这四处。只要他一日占据着盐运使的位置,就一日不得安宁。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了出来,对贾敏道:“夫人,我准备明日便称病,过些日子……不,明天便上折子,就说我身体日渐沉屙,担当不了如此重任了。”
原本是要徐徐图之的,他却又忽然想到,方才女儿说下个月太子就会谋反,五月份新帝就会登基。
若是折子递得晚了,恰巧碰上那一大摊子事,只怕圣人也没工夫管他了。
等一切尘埃落定,得到新帝登基。
到那个时候,老圣人还想着日后收拢权利,怎么可能把这个心腹从盐运使的位置上放下来?
至于他是不是真的病了,老圣人可不会关心。他只会觉得,哪怕是病死在任上,林如海也得为他鞠躬尽瘁。
为了能顺利脱身,他也顾不得计划粗糙了。
贾敏点了点头,赞同道:“不错,此事宜早不宜迟。想来这么个肥缺,有的是人争着要。”
此事定下之后,林如海忠于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了。
他问道:“玉儿前世是许给了谁家?”
此时此刻,他对自己那未来女婿,可是好奇得紧呢。
不但是他,贾敏也一样。
夫妻二人都紧紧盯着女儿,无声地催促她赶紧透露答案。
林黛玉也不扭捏,直言道:“明年三月,原礼部徐郎中将调任扬州做知府,其次子徐茂行,正和女儿年纪相仿。”
林如海听在耳中,在心头略一思索,便已经把人对上了号。
他对贾敏说:“徐郎中讳‘甘’,乃是裕安三十六年的进士。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应是二甲第七名,正经的进士出身。”
然后又把徐甘哪年考庶吉士,哪年正式入朝,哪年调入礼部,哪年右迁郎中……把徐甘所有的履历都背了一遍。
虽说同样是朝廷的官员,同样是一朝帝王的心腹,但林如海这种实权官员,可不像徐茂行那种清贵衙门的官那么容易做。
全天下这么多的官员,林如海不敢说能把每一个人的出身履历都记在心里。但京城六部的官员,却没有一个能逃过他的眼睛。
可以说,林黛玉能有那么缜密的心思,除了先天因素之外,后天父亲的精心培养也占了一大半。
贾敏听得若有所思,半晌道:“如此说来,徐家虽是寒门出身,倒也是清贵之流。徐郎中毫无家世依靠,却短短数年便能做到知府,当真是个能吏。”
虽说贾家是勋贵里的一流家族,但先国公贾代善目光长远,早已知晓太平盛世里武将少有用武之地。后世子孙若想长保富贵,还是得走科举入仕的路子。
所以他才一力做主,把嫡出的女儿贾敏,嫁到了勋贵中成功转型的林家,又叫次子自幼便读书。
只可惜,贾政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子,直到贾代善去世,也为正式入泮。还是当今圣人怜悯故人之子,多问了一句之后,赏了一个工部主事的缺。
到如今快二十年了,他也才堪堪升了一级,变成了工部员外郎。
荣国府的家世和人脉,落到贾政身上,仿佛变成了个笑话,好像半点用也没有。
贾敏自幼聪慧,比两个哥哥更能领会父亲的苦心。因而得知徐甘是寒门士子出身,凭本事高中二甲,心里就先满意了几分。
又得知徐甘入朝不到十年,就从庶吉士做到了郎中,马上又要到扬州这等繁华之地做知府了,那真是再满意没有了。
她对未来女婿要求也不高,只要能有其父一半的人才,就足够在这世间立足了。
林如海和妻子的心思也差不多。
因着林黛玉言语之中对前世的夫婿颇为喜爱依赖,因而夫妻二人想当然就觉得,就算未来女婿不能青出于蓝,想必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于是,对于徐茂行的才能和成就,他们都没有多问。
恰在此时,王妈妈端着一碗银耳红枣粥并五六样小菜进来了,笑眯眯地说:“大姐儿快来用些,粥是我亲手熬的,菜也都是我看着他们做的,都是极干净的开胃小菜。”
林如海转身出去了,说是要琢磨写折子的事。
贾敏笑着目送他去了外间,便亲手接过银耳粥,一勺一勺喂给黛玉吃。
王妈妈也在一旁伺候着,时不时给黛玉夹一筷子小菜,或是凉拌玉兰片,或是酸辣鸡皮丝,果然都是开胃的小菜。
时隔多年,林黛玉措不及防又回到了脾胃虚弱的境地,虽然有心多吃,奈何只喝了小半碗粥就实在喝不下了。
“娘亲,我不喝了。”
她心疼地摸了摸母亲发青的眼睑,催促道:“女儿病了这些日子,娘亲一步不离地照顾我,把自己都熬成什么样了?如今女儿已经大好了,母亲就去休息吧。”
“我不累,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这一场病着实把贾敏吓到了,虽然已经有高人来看了,说是以后就都好了。可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需得时时看着女儿才安心。
林黛玉也是做过母亲的,自然理解她的心情。
见她坚持,黛玉也没有再劝她走,而是往里面挪了挪,撒娇道:“那我要母亲陪着我一起睡。”
“好,一起睡。”贾敏笑着应了一声,便喊了丫鬟进来帮忙脱了衣裳,拉过薄被躺在了女儿身边,舒适地吐了一口气。
说实话,自从黛玉醒来之后,就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稳重,女儿才三岁的贾敏还真不习惯。
就连往日里经常享受到的、来自女儿的撒娇,竟也让她有了种诡异的受宠若惊之感。
不过她也实在是累了,再加上女儿好转心神骤然松弛,躺在没多久,就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贾敏这一觉,直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期间林黛玉在早上醒了,却制止了要来伺候的奶妈和婢女,自己轻手轻脚从床上翻了下去,去侧间穿衣洗漱了。
她知道母亲必然是劳累极了,不然按照往日的习惯,早就该醒了。
洗漱穿戴整齐过后,她直接从侧屋的门出去,给父亲请安,又陪着父亲一起用了早膳。
早膳过后,父女二人便去了书房,林黛玉又把徐家将来遭贬的事告诉了父亲。
林如海心知女儿特意告诉自己这些,就是为了让他去提醒徐甘,心里难免有些不是滋味儿。
——虽然知道女儿早晚会嫁人,且前世选的女婿还不错。可如今他女儿才三岁呀,胳膊肘就要往婆家拐了吗?
林如海一颗老父亲的心酸溜溜的。
但看着女儿期待的神情,他也不忍心让女儿失望,只好压着心里的不爽,笑吟吟地点了点头。
“玉儿放心,不管怎么说都是未来亲家,我自然是希望他们家一直好的。”
林黛玉松了一口气,知道徐家的事稳了。
第158章 京城变故
接下来,林黛玉就没有再多做别的事,只是每日里陪着父亲和母亲。
偶尔两位姨娘也会来陪贾敏说说话,三个女人凑在一起做做针线。作为家里唯一的孩子,林黛玉就是他们做针线最大的受益人。
当然了,贾敏也没让他们吃亏也就是了。
林家本就豪富,贾敏自己的嫁妆又十分丰厚,手头自然也宽敞些。
石姨娘周姨娘分别给黛玉上下里外做了一整套,贾敏私底下就贴补了他们许多好料子,又叫了银匠来家里,给他们打扬州目前最时兴的首饰。
她的目的很明确,也从来没有背人的意思,就是叫他们好生打扮打扮,多和林如海接触,为林家开枝散叶。
虽然知晓了女儿是重来一世,但贾敏心里还是把她当几岁的娃娃,做这些事情自然都是背着她的。
可林黛玉本就聪慧,又经历得多了,如何看不出来?
对于母亲的苦心,她能够理解,但到底心里不是滋味儿。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能真切地理解了曾经的徐茂行。
——抬眼望去,茫茫人海,却没有一个人能理解自己的理念。偏偏这种理念,哪怕是对着生身父母也不能直白地说出来。
这种身处万人丛中的孤寂,难受得令人窒息。
“玉儿在想什么?”正看书的贾敏趁着翻页的间隙看一眼女儿,就见女儿神情复杂地正看着自己。
“没什么,只是好多年没有见到娘亲了,觉得有些不真实。”林黛玉笑了笑,顺嘴就把自己的真实情绪掩饰了过去。
贾敏不疑有他,放下书册坐到女儿身边,把女儿幼小的身躯密密匝匝地圈在怀里,调侃道:“现在呢?是否有些真实感了呢?”
脸颊紧紧贴着母亲,鼻腔间呼吸的全是属于母亲的味道,林黛玉不由深吸了一口气,不由自主便笑了起来。
她先是用力点了点头,片刻之后终于忍不住问道:“娘亲,你给爹爹纳妾,把两位姨娘往爹爹身上推,真的是心甘情愿的吗?”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代淑女,她本不该有这种疑惑。
可是徐茂行让她知道,从来如此并不代表就是对的,让她能够正视想到要给丈夫纳妾时心里涌现的不痛快。
这都是人之常情,本来也不是什么羞耻之事。
她前世八十年的人生里,一大半都是和徐茂行一起度过的。纵然三从四德她自小便接受的思想传输。
但对于林黛玉这种脑子聪明,思维又通透的人来说,更先进的思想,本来就很容易挤掉那些腐朽的糟粕。
所以,她更加认可的,还是徐茂行言传身教给她的那一套。
贾敏却不明白女儿复杂的思绪,不以为意地笑着问:“你怎么会这么问?这世间的女子,大多数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说到这里,她又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玉儿,是实话和我说。”贾敏松开女儿,紧紧盯着她的脸问,“那徐二郎是否有个极为得宠的妾,以至于让你重活一次还要耿耿于怀?”
黛玉愕然,心思略转便明白母亲为何会有此问,顿时好笑道:“母亲,凡事都有两面,你为何非要往坏的那一面去想呢?”
贾敏时刻专注她的神情,见她半点作假遮掩的意思都没有,才松了口气,调侃道:“原来是被我那女婿宠坏了!”
她重新抱住女儿,一边在她背上轻轻拍着,一边语重心长地说:“像女婿那样不纳妾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这方面贾敏已经看得很开了。
特别是从林黛玉口中得知,她会因再次孕子把身体熬干,自己再生一个的想法已经彻底绝了。
可是她不生,却不能不为林家的香火考虑。只要林如海一天还想要个儿子继承家业,贾敏就得再做一天的贤惠人。
石氏和周氏都不是多事的人,比起别家的主母,贾敏觉得自己已经够省心了。
她不想和女儿说这些沉重的话题,略提了一句之后,便调侃道:“快跟娘说说,我那女婿对你好不好?只看你如今的样子,我猜着他是对你好的。”说着便笑了起来。
“唉呀,娘!”林黛玉脸上一红,却也并不很扭捏,窝在母亲的怀里低声道,“他是个很特别的人,和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
对那些世俗的规矩礼法,他虽然为了生存不得不遵守,其实内心里是嗤之以鼻的。只要有机会反抗,他都忍不住要反抗一下的。”
比如世人习以为常的男尊女卑,还有男人理所当然的三妻四妾,再有执着地生个儿子做香火传承。
这些是徐茂行能反抗的,他也半点没客气。
对妻子尊重,对女儿看重,对侄子侄女一视同仁。多少人见他膝下无子劝他纳妾,都被他直言不讳地挡了回去。
林黛玉只生了一个女儿,却从来没有受到过来自婆母的压力。
她知道婆婆不是没有意见,而是先被徐茂行挡了回去,压力从来没落在她身上过。
不过徐茂行不想让她有心理压力,从来不在她面前提,她也就装作不知道罢了。
母女二人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大多时候都是林黛玉在说,贾敏在听。
知晓女儿虽寄人篱下时受了不少委屈,但后半生却有了一个真正的家,有了真正关爱包容她的家人,贾敏十分欣慰,因早逝留下女儿一人的愧疚也减轻了许多。
等女儿睡着之后,贾敏低声而坚定地承诺道:“玉儿放心。这一次,无论如何娘都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她不会再为了一个还不存在的孩子,再次搭上女儿的未来。
至于林家的香火,且看石氏和周氏吧。
若他们俩也生不出儿子来,那就是林家的香火该传到这一代断绝,怪不到她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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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林如海的折子很快便被送到了京城,圣人刚收到太子要谋反的消息,心中正自烦躁,把折子摔在地上,连连骂了好几声废物。
不过虽然挨了几声骂,但因时机赶得巧,圣人觉得儿子要背叛他,心腹臣子也在这个敏感的时机出了状况,真当朕收拾不了你们了?
于是,圣人一边暗中布置收拾太子,一边指派了另外一个心腹去接替盐运使的职位。
至于不中用的林如海,直接连贬数级,成了正五品的江南道御史。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写信问候,当事人却十分淡定。
他深知朝中即将发生大变故,这个时候被贬下去,非但不是祸事,反而是个避祸的好时机。
新的盐运使很快到任,林家包包款款搬出了盐政的官邸,转而搬进了另一处官邸里。
那是属于江南道御史的,不巧也在扬州城。
实在是扬州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是天下闻名的风物雅奇。整个江南省数得着名头的官员,凡是能把官邸设在扬州的,绝对不会另择它地。
比如江南盐运使,江南布政使,扬州知府,还有就是江南道御史。
这几个官员里,江南道御史的级别是最低的,官邸自然也是最小的。正五品的官,官邸连着前头的府衙一起,一共也才三进院子而已。
林家的主子少,倒还住得开。
不管林黛玉的心智有多么成熟,生理上却还是个三岁出头的孩子,无论是林如海还是贾敏,都不可能放任她自己住一个院子。
因而,她还是跟着父母住在东厢房里。
石姨娘和周姨娘也和从前一样,合住一个院子。只不过如今的院子小,从前一人能分五间屋子,如今却只能一人分三间了。
但老爷和主母的院子也变小了,他们倒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到了贾敏面前,也只是满面欢喜地说:“小有小的好处,如今我们离太太和大姐儿更近了,彼此可不就更亲密了?”
贾敏又给了他们一人两匹缎子,还叫来了扬州最大的绣坊里的绣娘,给他们量体裁衣。
当然了,他们只是顺带的,贾敏的主要目的,还是给黛玉做几身今年时兴的衣裳。
如今她已经确定了,这辈子只有黛玉这一个亲生的,自然是什么好东西都往黛玉身上花。往年一季做四身的衣裳,今年她决定给黛玉做八身。
另外,她自己也要多做些新衣裳,多打些新首饰。
黛玉重生后这些日子,对贾敏最大的影响,就是让她懂得对自己好了。
忙忙碌碌到了三月半,京城那边的消息终于传了过来。
跟黛玉说得毫无出入:太子造反落败,杀死全家之后,在东宫引火自焚了。
临死之前,他割破手指以血代墨,给圣人上了最后一道奏折。
在那份奏折里,他言辞恳切、声泪俱下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又打感情牌忆往昔,最后才求圣人不要过于牵连自己的党羽。
由于他死得实在太过惨烈,死前又把所有可以接收他政治资源的人一波带走了,他的党羽本就无所依着。
圣人又想起了这个儿子的好,不但追封他为“端敬太子”,还答应了他最后的请求。
除了直接参与谋反的那些,其余太子的党羽都只是削官罢职,轻轻放过了。
即便是直接参与的那些,圣人也只诛首恶,将其家人流放了。
林如海有些叹息,腹诽圣人可真是儿子多了,折腾起来不心疼。端敬太子活着的最后那几年,圣人恨不得对方去死。
如今人家真的去死了,他又作出这番姿态来,也不知道是给谁看呢?
或许,端敬太子就是足够了解自己的父亲,早已料到了他这些反应,才会干脆利落地用自己全家,去换曾经支持自己的那些党羽吧?
第159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林如海叹了口气,拿着京城寄过来的信件去了正院。
“夫人,敬大哥哥出家了。”他把已经拆开的信递给了贾敏。
“什么?”贾敏吃了一惊,忙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黛玉正窝在母亲怀里,也借机把那封信扫了一遍。
看完之后,贾敏沉默了半晌,叹息道:“这个时候出家躲躲也好,反正珍儿也那么大了,不指望他能支撑门户,只要能守成就好。”
此时的贾珍已经三十多岁了,儿子贾蓉十岁出头。贾敬给他精心挑选的原配妻子半年前刚过世,物色好的继夫人如今还没进门。
但贾敏估计,贾敬自己都知道出家避祸,当然也明白贾家这个时候需要低调。原来挑的继夫人家世还是太高了,双方又没正式下聘,估计往后谁都不会再提,男女双方就各自嫁娶了。
想到这里,贾敏干脆低头问女儿:“玉儿,你后来这位珍大嫂子,是哪家的女儿?”
林黛玉道:“珍大嫂子姓尤,其父是个四品官。她本人生得秀美多姿,又颇具管家的才干。
只可惜她父亲早逝,因家世薄弱,本身性子又软,被珍大哥哥压得抬不起头来,只能一味顺从保全自身。”
虽然和她关系好的惜春很不喜欢这个大嫂,但站在黛玉的角度上,她对尤夫人非但不讨厌,反而十分同情。
在她看来,以尤夫人的品貌才干,但凡换个讲理的规矩人家,必然一辈子安安稳稳的,绝对强过在贾家受气。
以贾珍的烂透的人品,无论哪个姑娘嫁给他,都是进了虎狼窝。
在自己亲生父母面前,林黛玉是半点都没有掩饰,言辞神情都中对贾珍的鄙薄一览无余。
夫妻二人对视了一眼,贾敏试探道:“照你这么说,你珍大□□后十分胡闹了?”
“娘亲真是太会给人留面子了。”林黛玉不自觉就学了徐茂行的口吻,阴阳怪气得格外不同。
不过贾敏却没有在意,只是看向了林如海,忧心忡忡地说:“不管怎么说,咱们和贾家都是姻亲。如果他们闹得太过分,必然是会牵连到咱们的。”
两个家族联姻,虽然说不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在外人面前却也是绑在一起了。
一家富贵另一家跟着沾光,一家出了问题,另一家自然也要跟着遭殃。
林如海想了想说:“我给敬兄写封信,旁敲侧击一番。”
论理人家给儿子娶媳妇,他作为亲戚不该多嘴。可若是分明早知道了结果,却也不提醒一番,任由事情顺着既定的轨迹朝深渊滑去,林如海也做不到。
见父母已经作出了决定,林黛玉也没多说什么,等他们说完正事,便拉着父母出去散步了。
前世她已经尝到了多活动的好处,重生之后又一直担忧父母的身体,自然要把这好处分享给他们。
虽说夫妻二人都是喜静不喜动的性子,但女儿的一片孝心,他们也不好辜负。
不过,这样活动了一个月多月,身子骨的确是轻松了许多,就连饭量也上涨了。两人感受到了实打实的好处,自然也比从前积极了。
等到圣人禅位,新帝登基之后,贾敬的书信又一次传到了林如海手上。
他在信里先是详细写了京城最近的形势,嘱咐林如海低调做人,不要参与到二圣争斗中去。
在信的末尾处,他就贾珍的婚事感谢了林如海的关心,只是说替贾珍找了个武将家的女儿,不但身强体健,而且性子泼辣,家里有六个长成的兄弟,必然能接替他管束贾珍。
最后的最后,他又顺便给林如海报了个喜:他的夫人吕氏老蚌生珠,如今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想来过不了多久,他就又有一个孩子了。
相比于荣国府的人丁兴旺,宁国府的子息实在单薄。如今后院再传喜讯,又是相伴多年的嫡妻,贾敬自然喜不自胜,给妹夫写信的时候都忍不住炫耀了一下。
林黛玉知道,这个就是惜春了,心下不免有些感慨。
——若是贾家没有参与那些皇权争斗,贾敬就不会想着出家避祸,吕夫人也不会因孕期受惊,生下女儿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而惜春有了亲生父母在身边看护,自然也不必到荣国府去寄人篱下。分明是宁府独女,份例待遇却和荣国府几个姐妹等同。
这一次珍大嫂子换了个性格强势的,也不知惜春这个还未出世的小姑子,是否会有不同于前世的境遇?
不过京城路远,就算林黛玉有心为惜春做些什么,也是鞭长莫及。
这次林家管贾珍娶妻之事,已经算是出格的举动了。如果再管人家对女儿如何教养,也未免太过讨人嫌。
新帝登基之后,朝堂之上看似平稳,其实却像是水位极深的湖面,表面水平如镜,底下却是静水深流。
过了大约有半年,新帝逐渐坐稳了皇位之后,就开始慢慢替换各方官员。
有愿意投诚的,新帝也乐意接收;觉得太上皇还能翻盘,不愿意为新帝招揽的,自然就受到了新帝派系的排挤和打压。
幸好贾敬躲得快,贾家除了他之外,又无人在朝堂中占领要职。新帝为人不算刻薄,就把他们家当成个屁,轻轻放过去了。
冬月下旬,现任的扬州知府被人弹劾,天子着其立刻回京自辩。
林如海是早就知道,这位一走就回不来了。其余扬州官员弄不清二圣临朝的形势,不管是支持哪一个日头的,都尽量不得罪另一方的人。
因而,扬州知府离京那日,以江南布政使为首的一众官员,在城外十里亭处为他设宴践行。
果然,这位一走就再没回来。刚过完年就传来风声,说是那位底子不干净,被圣人下旨申饬了一番,下放到山西去做县令了。
新的扬州知府徐甘是裕安三十六年的进士,原是在礼部任郎中,不属于任何一个派系。
如今猛然得了提拔,想也知道他是直接向新帝投诚了。
接替林如海的盐运使刘吉是太上皇的死忠,对徐甘这个投入新皇门下的自然看不顺眼。
于是,等徐家正式入驻了知府官邸,广撒请柬宴请扬州一众官员时,刘吉非但自己称病不去,还闹得大张旗鼓,摆明了就是逼迫一众官员站队。
他的本意是想借此机会辨清谁忠谁奸,也是让江南一带的官员看看,他们太上皇一系威势依旧。
却不想原本还在犹豫的江南布政使皇甫端见他如此拿大,不和自己这个封疆大吏提前打个招呼,就敢玩威慑这一套,心中恼怒,直接大张旗鼓地去参加了徐家的宴会。
许多属官是两方都不想得罪,原本刘吉不闹这一出的话,他们就可以装糊涂,你好我好大家好。
刘吉这个一闹,直接断了他们左右逢源的路子,不知道多少人暗地里骂他呢。
等到皇甫端站了出来和刘吉打对台,左右为难的众人松了口气,个个都不声不响地去了徐家。
虽说盐运使是正二品,布政使是正三品。可盐运使固然是地方重臣,布政使也是封疆大吏呀。
就算刘吉要问责,他们也有话说:布政使可是掌管着江南一地所有官员的奏折收发,若是想整治谁,根本不用动什么大手脚,只需要在两个官员有分歧时,把其中一个的奏折晚两天送上去,就足够人喝一壶了。
县官不如现管,这样的大佬,他们可得罪不起。
事后,刘吉也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了,反思过后,行事都低调了许多。
林如海看在眼里,不由暗暗摇了摇头,推测这刘吉的结局不会好了。
不过这都是后话,反正林如海是借着皇甫端的东风,和其他官员一样,非常低调地去赴了宴,趁机和徐甘示好。
徐甘初来乍到,正是需要摸清本地形势的时候。林如海这个扬州老牌官员主动示好,他虽然心里还存着防备,却也不会把人往外推。
而林如海之所以要和徐甘交好,除了早知道徐甘次子是自己未来女婿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想借着徐甘跳到新帝的船上去。
他本就不是个迂腐愚忠的书生,既然已经知道了新帝不是省油的灯,老圣人终究要变成圣人刷孝心值的工具,自然是要趁着圣人根基还不深的时候雪中送炭了。
林如海是个心智极为坚定的人,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向圣人投诚,他自然不会再藏着掖着。
接下来的日子里,林如海对徐甘几乎是倾囊相授。他不敢给徐甘仔细讲解了扬州大小官员之间的关系网,还给他普及了当地豪绅大族之间的枝节,乃至盐帮漕运里头的猫腻。
盐运使这个位置太过重要,所有担任的人不但得是天子的心腹,任期还特别短,一年一换。
可林如海做得实在出色,在兼顾了国库利益的基础上,还让大小盐商都有得赚,并且没有造成盐价哄抬的现象。
这样的能吏,老圣人实在看重,一连让他在这个位置上待了五年。
若是按照前世的轨迹,林如海没有称病请辞,为了在和新帝的争斗中占据上风,老圣人还会继续让他在这个位置上待下去,直到榨干他所有的价值,林家只留下林黛玉一介孤女。
第160章 今生初遇
在扬州待了这么多年,说是半个地头蛇都不为过。
有了林如海的指点和扶持,徐甘这个扬州知府,不但很快站稳了脚跟,还迅速清除掉了属官里的不安分因素。
至于刘吉,也不出林如海所料,不到半年便被人抓住了把柄弹劾。林如海这个江南道御史也抓住时机参了他一本,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刘吉被革职查办了,新的盐运使人选却僵持了下来。
圣人暂且还不想和老圣人彻底撕破脸,老圣人更是投鼠忌器,双方僵持到最后,便选了一个中间派的原太常寺卿高宏来担任。
太常寺是出了名的清水衙门,且是无权又无钱的那种。在这种地方做官的,要么就是勋贵子弟混资历的,要么就是没靠山还不善钻营被发配过去的。
高宏就属于后者。
之所以选他占据要职两位圣人都满意,就是因为他性情板正,做什么都一板一眼的,不会轻易被任何一方势力拉拢。
可是,这样的官员却实在不适合放到盐运使这样的位置上来。
他适合留在京城做个言官,风闻奏事,弹劾不法。
转眼三个月过去,徐甘彻底在扬州站稳了脚跟。为表达谢意,他亲手写了帖子,请林如海一家来官邸赏荷。
扬州知府的官邸后院有一个荷塘,上一任知府颇好风雅,收集了许多莲花名品载种其间。
这些荷花的花期早晚不定,长短不一,几乎是从五月底开始,一直能开到九月。
六月红莲最盛,开得夭夭灼灼,正合人欣赏赋诗之时。
到了这一天,林如海携带妻女一同登门,徐甘也带着家小在二门处迎接,双方都给足了对方重视。
也就是在这一天,林如海和贾敏第一次见到了他们未来的女婿——一个尚且被连夫人抱在怀里,才两岁出头的小娃娃。
也就是那一眼,各种“年少有为”、“才华横溢”、“温柔体贴”、“心胸豁达”的滤镜轰然碎裂。毕竟谁也不能从一个两岁的娃娃身上,看出这么多不该属于小孩子的品质。
但这不代表两人就不喜欢徐茂行了,只因徐茂行的样貌实在拔尖,长大了是探花郎之选,小时候也是粉团一般的玉雪可爱。
他们心里本来就对徐茂行有好感基础,再加上徐茂行是典型的老黄瓜刷绿漆,虽然年纪还小,但说话已极其流利,而且嘴巴又甜,将他们原有的喜爱一下子就膨胀了十倍。
贾敏忍不住把他接过来抱着,怜爱地在他脸上身上摩挲,只觉得怎么都爱不够。
徐茂行则是一张嘴就婶婶长婶婶短的,一会儿夸贾敏气质好,一会儿又夸她的衣裳好看,一会儿又夸她的首饰精致。
等铺垫完了之后,他直接来了个大的:“不管衣裳也好,首饰也好,最重要的还是婶婶长得漂亮。这些衣裳首饰若是穿戴在别人身上,早把人压得看不见了,但在婶婶身上就相得益彰。”
“哎哟哟,你才多大呀,就懂得什么叫相得益彰?”贾敏喜得无可无不可,把他搂进怀里好一顿揉搓,才笑眯眯地柔声问道,“二郎可是已经开蒙了?”
徐茂行眼皮子一跳,急忙道:“没有,我才不喜欢读书,叫我哥哥读好了。将来我哥哥做了大官,我就是大官的弟弟了。”
林黛玉心中暗笑:还真是不遗余力、见缝插针地表达自己的纨绔梦。只是可惜了,这会儿说得再多也白搭。
果然,因着他年纪太小,众人都不以为意,只觉得是童言无忌,等日后长大了就好了。
于是乎,徐茂行的真诚表白,换来的是众人不约而同的哄笑,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徐茂行气呼呼地鼓着脸颊,干脆把脸贴在贾敏怀里,暂时自闭了。
之所以说是暂时,是因为他很快就看见了林黛玉。
这可是他的二次元女神,还是幼崽版的,无论是在红楼的原著里,还是在前后两版的电视剧里,可是都没出场过的。
他眼睛亮晶晶的,坐在贾敏怀里往黛玉这边探头,睁着一双凤眼好奇地问:“你就是林家姐姐吗?我叫徐茂行,你叫什么名字?”
林黛玉细声细气地说:“我叫林黛玉。”
徐茂行自然知道她叫林黛玉,只是找借口跟她搭话而已。
见黛玉虽小小年纪便娟秀可爱,只是因胎里病弱的缘故,脸颊小小的,虽然比他大一岁,但个头却和他差不多高。
他不由心生怜惜,觉得这位二次元女神着实是命途多舛。从小就身体不好也就算了,长大之后也没有过几天好日子,一直到死都是寄人篱下。
“婶婶,你放我下来,我要跟姐姐一起玩。”他在贾敏怀里扭了扭,挣扎着表示要下来。
因贾敏事先知晓了后事,见他和黛玉第一次见面便如此亲近,只以为是天生的缘分,便轻轻把他放在了地上,还扭头嘱咐黛玉:“好好照顾弟弟。”
她是知道女儿心理年龄大的,所以才这样嘱咐。
可徐茂行心里却想着:我虽然看着小,却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怎么可能让一个三岁的小女孩照顾我?
这样想着,他就满脸自信地拍了拍胸脯,说:“婶婶放心,我会照顾好姐姐的。”
却不知他小人偏学大人样,越发显得古灵精怪,让人觉得又可爱又乖巧。
贾敏也不去拆他的台,素手温柔地在他脑门上摸了摸,柔声道:“好,你姐姐就拜托给你了。”
因两个小娃娃都不到六岁,一个今日要登门拜访,另一个要接待客人,所以头一天都重新剃了头。
黛玉头上戴了个绵羊造型帽子,徐茂行戴了个兔耳帽,两只长长的耳朵垂下来,整个人显得乖巧极了。
可林黛玉和他生活了一辈子,当然知道他内里是个什么德性。因着知晓他内外的反差,黛玉看着他这副乖巧的样子,总是想笑。
徐茂行叫人把自己所有的玩具都搬了出来,一边给黛玉介绍,一边在心里纳闷:潇湘妃子小时候这么爱笑的吗?
一时又想:不愧是五代列侯之家,真是打小就刻在骨子里的规矩。只是个小朋友而已,想笑就笑呗,为啥还要强忍着?
幸好他没读心术,不然知道黛玉之所以忍笑是因为心里在笑他,觉得笑出来不礼貌,他准得炸毛。
徐茂行的玩具,有的是这时候流行的,还有的是根据他的描述,徐甘叫匠人做的。
他觉得像林黛玉这样的聪明人,一定会喜欢益智玩具,便把从一阶到五阶的魔方全拿了出来,教林黛玉怎么玩。
其实这些林黛玉都会,前世徐茂行也叫人给女儿做过。当时她觉得新奇,在哄女儿的时候早就顺手研究透了。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与彼时彼刻,彼情彼景是何其相似?都是有一个她,有一个小娃娃,还有一堆魔方。
只不过,当时的娃娃是他们的女儿,如今的娃娃却是她的丈夫。当年要耐着性子哄女儿,如今又要假装无知哄丈夫。
当真魔幻!
很多时候,无知真就是幸福。
就比如此时的徐茂行,他不知道眼前的林黛玉是重生的,自然也就心无挂碍,“哄”小孩儿“哄”得兴高采烈。还因这小孩是自己的二次元女神,心理上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感。
大人们说了会儿话,彼此都熟悉了,主要是连夫人和贾敏熟悉了之后,就由连夫人提议,大家一起去后院荷塘赏红莲。
徐景行今年已经八岁了,在这样个年代算是半个大人。再加上他是长子,天生就要担起更多的重任,所以就一直跟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的学些东西。
等大人们决定了要去赏莲,他才走到两个小娃娃身边,蹲下身来笑着问道:“爹娘和林家叔叔婶婶都要去赏莲花,你们两个是在这里玩耍呢,还是跟着一起去呢?”
徐茂行下意识撇了撇嘴,脱口而出:“就那么大个池子,有什么好看的?”
说完之后又猛然想起来,今天自己可是有客人的,赶紧变了个脸色询问林黛玉:“姐姐,你喜欢看莲花吗?”
林黛玉顺着他的意摇了摇头,细声细气地说:“从前在盐运府官邸住时,里面也有一片荷塘。我年年都看,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得到了小伙伴的支持,徐茂行瞬间就乐开了花,对兄长道:“哥,我们不去,就在这里玩。我们不会乱跑的,你跟着爹和林叔父一起去吧。”
徐景行犹豫了片刻,到底是对林如海才学气度在仰慕占了上风,叫来徐茂行的奶妈再三叮嘱了,才快步追上了几个长辈。
等把所有魔方都解开了之后,徐茂行又叫人把一堆九连环搬了出来,两人一起解着玩。
玩着玩着,他忽然反应了过来,“啊,姐姐刚才说,从前在盐运使官邸时?”
什么意思?难道如今的林如海,不是江南盐运史了吗?
是他穿越这几年,前世的记忆混淆了?还是这个世界因他的穿越产生了蝴蝶效应?
林黛玉微微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是呀。去年爹爹惹怒了圣人,被贬为江南道御史。现如今管鹾政的,是京城派下来的高大人。”
她敏锐地察觉到,对于自己父亲不是盐运使了这件事,徐茂行内心十分震惊。
就好像在他心里,江南盐运史就是属于她父亲林如海的一样。如今这件事出现了变化,就像是颠覆了他的某些固有认知。
难道是系统告诉他了什么?
可他不是说,等到他十六岁时背完一整本《三字经》后,才知道系统的存在吗?
看来,他还有秘密瞒着我呀。
林黛玉的嘴角慢慢勾了起来,徐茂行却忽然打了个喷嚏,觉得背后凉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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