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母女私话
她的态度如此坦荡,反倒把挑事的夏金桂弄得没意思起来。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对任何一件事不利于你的事,你表现得越是在意,别人就越把它当个痛处来戳你;当你自己无所谓的时候,对方反而讪讪罢手,觉得特意和你为难是他自己脑子抽了。
眼前的夏金桂就是这种心思。
她老没意思地闭了嘴,心下暗暗懊恼:早知道这个小姑子不简单,我怎么敢存了心找她的晦气?
又替自己找补了几句话之后,她立刻就起身告辞了。
薛姨妈这个婆母她不害怕,反而怕宝钗这个小姑子,说来也是可笑。
等她走了之后,薛姨妈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抓住宝钗的手,满脸心疼地问:“我的儿,到底怎么着?你们都已经各自成婚了,难不成宝玉还念着……”
“妈。”
不等她把那个名字说出口,宝钗出言截断了她的话头,正色道:“就像你说的那样,万事已成定局,别的闲话就休提了。”
薛姨妈便红了眼眶,哽咽道:“我的儿,真是苦了你了!”
宝钗笑着安慰她,“只要你和哥哥都好好的,我吃再多的苦都值。再者说了,我嫁的是国公府邸,整日里锦衣玉食比在家时还受用呢,怎么就苦了?”
薛家再有钱,到底也是商户。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时代,有些东西哪怕能弄来,也不敢光明正大的地享用。
反观宝玉虽是二房次子,继承爵位的希望更是渺茫,可国公这个品级能用的东西,他用了却是无妨的。
谁叫人家祖母就是国公夫人,又特别疼爱这个孙子呢?
说一句“长者所赐”,便是皇帝听了也只能称赞贾母慈爱,哪里能有二话?
而她身为宝玉的妻子,自然也跟着沾光。
所幸薛姨妈的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她一边捏着帕子擦眼泪,一边对宝钗道:“你放心,你姨妈一早就承诺我了,只要你一进门就让你当家。”
宝钗的脸色变了,忙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没跟我说呢?凤丫头当家当的好好的,这么多年也没出过什么错处,我跟着瞎搅和什么?”
薛姨妈听了这话,只当是她年轻不知道利害,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语重心长道:“我和你姨妈是亲姊妹,她自然疼你。这女人到了夫家,有没有丈夫的宠爱不打紧,能把管家权握在手里,就什么都有了。横竖他一个大男人,还能不和正妻生儿子不成?”
薛姨妈是过来人,早把什么情呀爱呀的都看透了。现如今,她就要把自己多年来积攒下来的经验,通通都传授给女儿,叫女儿尽量少走弯路。
不想宝钗听了这话,却是苦笑连连,“我的亲娘啊,你又上了姨妈的当了!”
他们家虽是以亲戚的身份借住,但她在荣国府的女眷之间来往这么多年,早把贾家的外强中干给看透了。
真以为她是敬重王熙凤,才不想要这管家之权的吗?
她只是不想把自己的嫁妆也填进去而已。
薛姨妈不是多细心的人,贾府中人她日常接触最多的是王夫人。而王夫人在这个妹妹面前,向来都是若有意若无意的,显示自己嫁入公府的优越感。
特别是薛家母子三人上京之后,荣国府已经是王夫人当家了,自然更要在亲朋好友们面前显摆自己日子过得顺遂。
因而,薛姨妈只看得见荣国府的炫赫富贵,对其内里的财政亏空,几乎是一无所知。
如今听了宝钗的话,她不由一愣,忙问道:“我的儿,这又是怎么话说的?”
宝钗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头的火气,却终究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听见她咳嗽,薛姨妈一惊,忙招呼莺儿道:“快,去取黄柏煎汤来,把那冷香丸也取一丸来,服侍你们奶奶吃药。”
宝钗待要阻拦,但最近她经的事情实在太多,早有一股热气郁结于心,又被母亲干的傻事一刺激,实在是压不住了,刚抬起手摆了摆,就诱发出一连串的咳嗽。
慌得薛姨妈赶紧上前,又是替她拍背又是替她揉胸的,生怕她一口气喘不上来,不等药来了就先闭过气去。
那莺儿见状也不敢耽搁,赶紧去了宝钗未出阁前的屋子,把现成备着的黄柏稱了十二钱,拿到厨房煎汤去了。
过了好半天,宝钗才勉强止住了咳嗽,示意薛姨妈坐回去,这才无奈道:“姨妈前前后后找你借了多少银子,你怎么就忘了呢?他家里若真像看上去那般富裕,又何必找你借钱?”
薛姨妈讪讪一笑,声音和气焰都跌了下去,没什么底气地解释道:“你是不了解你姨妈的为人,她那个人,一向恨不得躺在银子山上睡觉,哪里有嫌钱多的时候?”
但知子莫若母,这话反过来也是一样。对于自己母亲的为人心性,宝钗如何不知?
她心知薛姨妈之所以对王夫人那么大方,未必没有在姐姐面前显摆的意思。
——看,我虽嫁到了商户人家,不比你嫁的夫家显赫。但我们家有的是金山银山,你这公侯府邸的当家主母,还不是得找我借钱?
就从这方面来说,王夫人和薛姨妈,真不愧是亲姊妹。
见宝钗只是摇头不说话,薛姨妈心里更是羞愧,有些期期艾艾地问:“如今要怎么办呢?”
问完了这话,她就眼巴巴地看着宝钗,半点没有挺身而出,去找王夫人把这事推了的意思,也没有替宝钗想个法子的意思,显然是要宝钗自己拿主意,福祸自招。
从前宝钗从不觉得有什么,可自从那次对自己的母亲产生了怀疑之后,再碰见从前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她都会忍不住多心,忍不住心凉。
——此事本就是薛姨妈惹出来的,可别说什么她是为了女儿日后能在贾家立住脚。或许有一部分是为了这个,可大部分的原因,还是想让女儿早日掌握贾府大权,好帮衬扶持娘家。
如今知道不是好事,她纵然不肯出头,也该帮着想想法子才是。
可是她一如既往的,遇事就找宝钗哭诉,希望宝钗能替她出主意担事。
宝钗暗暗叹了一声:到底是亲娘,且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她就不是个有主意的人,我还能怎样呢?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安慰薛姨妈道:“妈你放心,凤丫头那么精明强势的人,哪里愿意把管家权拱手相让?等到姨妈说的时候,我诚意谦逊推辞,叫她知晓我无争权之心也就是了。”
说是这样说,但具体要怎么操作,还得斟酌再斟酌。
不过这些细节,宝钗就不打算和薛姨妈说了。薛姨妈听不懂是一个,再就是怕她再弄出什么来坏事。
见宝钗果然有了主意,薛姨妈便松了口气,转忧为喜道:“我就知道你准有法子,咱们家呀还得靠你。”
宝钗只轻轻一笑,语重心长地叮嘱薛姨妈,“妈,你可别再听姨妈说什么就是什么了,遇见了什么事,好歹找人给我传个话,等我来了咱们再商量。”
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往下金桂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下暗暗叹息:这位嫂子是个厉害的,若是她肯和家里齐心协力,我不知道要少操多少心。
只可惜,薛夏两家联姻,属于两个有了衰败势头的皇商,都要替自己扒拉个强势的盟友。薛家是夏家能够得着的人家里最好的,夏家也是薛家能够得着的人家里最好的。
他们都盼着这门亲事成了之后,对方能扶持拉把自家一把,好让自家的富贵能够长久延续下去。
哪曾想成婚之后,双方才看透了对方的底细,本来就都有几分后悔之意。
若是薛蟠是个能体贴人的,或者夏金桂是个性子软和的,日子稀里糊涂也能过下去。
只可惜,薛蟠是个贪花好色的呆霸王,既无才干又无品行,也怨不得夏金桂要整治拿捏他;夏金桂又是个自幼泼辣的,不是那种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薛家的状况不能让夏家满意,薛蟠本身也不是个好丈夫,她自然万事只顾自己快活,哪里会管薛家死活?
这时候,忽悠一阵奇异的香气袭来,却是莺儿端着黄柏汤,拿着冷香丸进来了。
薛姨妈忙道:“快,快来服侍你们奶奶服药。”
莺儿上前,宝钗就着黄柏汤,把冷香丸送服下去,身子立刻便轻快了。
“阿弥陀佛——真是多亏了那赖头和尚给的方子。”薛姨妈满脸庆幸的合什念佛。
但宝钗却半点儿乐观之意都没有,转而问莺儿,“那冷香丸还剩多少?”
莺儿道:“已经去了大半了。”
想到自己才嫁入贾家三天,就被郁结的需要服药压制,宝钗不由更添几分忧虑,忍不住暗暗盘算,剩下的药丸还够她用多久呢?
虽说赖头和尚给的方子还在,可明眼人都知道,方子是其次的,最主要的就是随着方子一起给的药引子。
可那包药引子只够配一料药的,赖头和尚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如今叫他们到哪里去寻呢?
第32章 贾母的无奈
听见他们主仆的一问一答,薛姨妈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顿时便六神无主,无措道:“这可如何是好?”
宝钗也只能先安慰她,笑着说:“如今我得了这么个如意郎君,婆婆又是亲姨妈,往后的日子顺心如意,说不定就不用吃了呢。”
薛姨妈闻言立刻就笑开了,呵呵笑道:“不错,不错,我儿说得很是。”转头就吩咐丫鬟婆子们把席面摆上来,他们母女要好好喝一盅,庆贺庆贺。
虽然宝钗心中并不十分快活,却并未扫母亲的兴,到底陪着喝了几盅。
薛姨妈最疼儿子,对女儿却也不是半点不爱。今日姑娘回门,席上摆的菜色都是宝钗素日里爱吃的,她少不得要劝女儿多用一些。
看着这满桌的菜色,宝钗心中的苦涩总算消散了些,打起精神把每样都挑拣了些吃了。
虽然贾家门第高,能受用的东西多,可到底人多口杂,便是宝玉也不能随心所欲,更何况是她?
这几日用膳,都是她迁就着宝玉的口味,只有一少部分是她爱吃的。偏她还不能多用,怕下人们嚼舌根,说她是饿死鬼投胎,是没见过好东西的破落户。
高门豪奴的嘴呀,真是比刀子都利。
这顿席她也没吃多久,算算在娘家待了有一个多时辰了,她便起身向薛姨妈告辞。
薛姨妈待要挽留,却又想到如今女儿是人家的媳妇了,嫁的又是国公府邸,自然更要自尊自重,不可在娘家久留。
她打发人到亭子上去叫宝玉,彼时薛蟠已经喝醉了,若不是薛姨妈派的人去,只怕还不能把宝玉抢回来呢。
夫妻二人郑重向薛姨妈拜别之后,便一同出了梨香园。
拐过一道垂花拱门后,宝玉特意停下了脚步,对着宝钗郑重一拜,感激道:“多谢姐姐体谅我。”
宝钗忙笑着上前扶起,嗔怪道:“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单许你念着林妹妹,就不许我着急见她不成?”
宝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咱们先去给老祖宗请安吧。”
对此宝钗自然没有意见,他们都很清楚,林黛玉来了之后必然是要去见贾母的,哪怕要拜见邢王二夫人,拜完之后也还是要回贾母那里。
因着宝钗心思玲珑,知晓宝玉在想些什么,也有意借此和宝玉缓和关系,自然早早就主动和薛姨妈提了告辞。
宝玉心性纯良,也是个极聪明的人,自然知道宝钗为何回来这么早,也把这好暗暗记在了心里。
两人到了贾母的上房,先把随行的小厮都打发了,只留莺儿和麝月两个随身伺候的,这才叫守门的丫鬟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宝玉是心头急切,兴冲冲的只管一头往里扎,宝钗却是一进门就细心观察。
当她发现整个荣庆堂的氛围都偏于紧张,无论是门前守着的,还是站在门口打帘子的丫鬟,脸上都没有半点喜色,心里就“咯噔”了一声,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若是林妹妹来了,老祖宗纵然悲喜交加,底下的人体察上意,知道贾母见了外孙女平安必然欢喜居多,大家自然说说笑笑。
可是如今……
“宝兄弟……”她下意识喊了一声。
宝玉半个身子已经进门了,听见她喊疑惑地驻步回头,“怎么了,宝姐姐?”
“不,没什么。”宝钗很快意识到,这个时候不该她多嘴,便强撑起了笑脸,嗔怪道,“我是想让你等等我。”
宝玉惯会在女孩子们面前做小伏低的,这几日冷待宝钗,是因为他迷迷糊糊间,记得自己分明要娶的是林妹妹,哪知清醒过来之后,陪在身边的却是宝姐姐。
他知道宝姐姐是个极好的女子,虽出身商贾之家,但才干品行都足以匹配高门公子。
可这世间的好女子多了去了,真正被他放在心上,想让他娶回家里举案齐眉的,就只有一个林妹妹。
现实的情况却是他娶了宝姐姐,林妹妹也另嫁他人。他再怎么“愁云淡淡雨潇潇”,也只能独自“暮暮又朝朝”。
从今往后,林妹妹和他是彻底没有缘分了。
而宝姐姐……宝姐姐已是他的妻子,他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天性里的软弱就此占了上风,让他选择了逃避,选择了视而不见。
就算明知今日也是林妹妹的回门之礼,其实他也一直在犹豫,犹豫着要不要来贾母这里,装作巧遇再见一眼林妹妹。
这个时候,是宝钗看透了他的想法,并替他做出了决断,做了那个推他一把的人。
对此,宝玉自然是感激的。
他甚至觉得,两人的关系又恢复了从前的姐弟模式,相处之时自然多了。他也能像迁就别的女孩子一般,迁就宝姐姐了。
因而他听见宝钗这样说,立刻就退了出来,嘻嘻笑道:“该是宝姐姐先请才是。”
宝钗心里本不大痛快,但见他肯作怪哄自己,那股气也就散了大半,“噗嗤”一笑,上前推了他一把,嗔道:“快进去吧,莫要作怪了。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她的语气神态都亲昵而自然,却也正是这种理所当然的熟稔亲密,重新将宝玉拉回了现实。
宝玉只觉有一盆凉水当头泼下,浇得他浑身透湿,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是了,宝姐姐是他的妻子了。
他怔了片刻,心下暗暗叹息,脸上的笑容也不觉收敛了,却最终也没有更多的反应,只是说:“咱们进去吧,别叫老祖宗久等。”
其实在说出那句话之后,宝钗心里很紧张。一方面,她害怕宝玉受了刺激,忽然就要犯痴病;另一方面,他也不得不在此时提醒宝玉,以免等进了里面见不到林妹妹,让他受更大的刺激。
商贾之女嫁入公侯之家,本来就人人说他们薛家高攀,她可不想再丢更大的脸了。
见宝玉随神情骤然冷淡,整体反应却还正常,没有半点要发痴的意思,宝钗暗暗松了口气之余,却有股怪异之感升腾而起。
只不过,目前的发展是符合她的期待和利益的,她自然就把那股怪异给压了下去。
——错觉,都是错觉。
她对自己说。
贾母屋里的丫鬟都是相熟的,见他二人在门口绊住了,早有小丫鬟进了内室,贴耳报给了鸳鸯。
鸳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示意小丫头还去外间守着。
不妨贾母虽在榻上歪着闭目养神,其实因着黛玉今日未来,她心里烦躁难以清净,稍微有点动静便被她听见。
“是有什么事?”贾母睁眼问道。
她心里还存着几分期盼:莫不是玉儿改了主意,这会子又来了?
却是周瑞家的走了之后,黛玉心知今日是不能去了,恐贾母担忧,便命阿山雇了车,送紫鹃往荣国府走了一趟,告知贾母他们到九日那天再全回门之礼。
到了贾母这个年岁,本就有些老小孩的心性。盼了两三天的人,眼见就要来了,忽然告知说今日不来了,她心里岂能畅快?
鸳鸯明白她的心思,此时也只能陪笑道:“是宝二爷带着宝二奶奶,来给老太太请安了。”
“哦。”贾母的脸瞬间拉了下来,却又很快缓和,催促道,“快叫宝玉进来吧。眼见得一天比一天凉了,别冻着他了。”
虽然在世俗意义上,家中晚辈成婚之后便不算是孩子了。但贾母自来溺爱宝玉,便是宝玉长到一百岁,只要她还活着一日,就要为宝玉操心一日。
鸳鸯笑着应了一声,忙走到门口,对半个身子在外的宝玉道:“宝二爷怎么还站在这里?老祖宗知道你们来了,一迭声地催着叫进去呢。”
说着便携了宝玉的手拉进来,又亲自打起帘子请薛宝钗进来。
她可是贾母身边的得意人,宝钗从来只有小心奉承的份,如今又需要鸳鸯在贾母面前替她美言,就更加不敢得罪了。
“劳烦鸳鸯姐姐了。”宝钗笑着点了点头,这才跟了进来,和宝玉一起到内室去拜见家。
今日宝钗回门乃是正事,从薛姨妈那里回来拜见贾母,自然也要周全礼数。
翡翠等早拿来两个红绒的垫子,两人进来之后便跪在上面,向贾母行了大礼。
“好孩子,都快起来吧。”贾母不会为难宝玉,也不屑为难宝钗,立刻就叫起了,并示意鸳鸯把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
鸳鸯会意,转身到里边拿出一个锦盒,打开来捧到宝钗面前,里面是一套赤金红宝的头面。
贾母道:“这是我年轻时戴的,如今白发苍苍,早就撑不住这么鲜亮的颜色了。倒是你们年轻人,正是花朵一般的年纪,打扮得太素净了也叫人笑话。”
却是虽宝钗生性简朴,该有的首饰头面都只戴最基本的,便是如今新婚,也只是在头上多簪了两朵绒花。
而贾母自来便是个喜欢热闹繁华的,早先就因宝钗屋子里太过简素而提点过一回。
奈何贾母不喜欢的,却正是王夫人最想自己儿媳妇有的。宝钗心知只要有黛玉和湘云在,贾母永远也不会支持她,自然是权当听不出贾母言外之意,继续俯就王夫人。
如今宝玉与宝钗婚事已成定局,贾母也做不出反悔的事,只好再次提点宝钗,叫她注意一些,莫要在外面失了荣国府的颜面。
虽说荣国府已经只剩个空架子了,但便是这空架子也得悉心维护,不然有的是虎视眈眈的恶狼扑上来撕咬。
第33章 晒干菜
这些道理宝钗也明白,自然是笑着应是,又借着这套头面,把贾母好生奉承了一回。
贾母是个体面人,虽不喜她,却也不会当面给人难堪,很给面子地说笑了一阵,便露出了疲乏之色。
一旁伺候的鸳鸯见状,忙笑着劝二人回去。
宝玉进来之后不见黛玉,心中便知不好。只是自那玉丢了之后,他少了许多随心所欲的真性情,对人情世故更加通透了几分,自然不会嚷出来惹贾母堵心。
因而他不动声色地带着宝钗拜别,却又暗中给鸳鸯使了个眼色,鸳鸯便替贾母把二人送出了穿堂。
到了垂花拱门处,宝玉才忍不住问道:“林妹妹已经去了吗?”
鸳鸯下意识看了眼宝钗,见她神色如常,含笑如故,不由暗暗叹了一声,解释道:“今日一大早,林姑娘便派了紫鹃来,说是家中事多忙乱,他们要到九日那天再来给老太太请安。”
出嫁女九日回门的虽少,却也不是没有。而林黛玉更只是贾府的外孙女,不在三日回门也说得过去。
宝玉闻言,沉默了片刻,对鸳鸯道了谢,便径直回了怡红院,竟是把宝钗给忘了一般。
倒是宝钗神色自若,从容地和鸳鸯道了别之后,才跟在宝玉身后慢慢地回来了。
她步子缓慢,比宝玉晚回来了有一刻钟。走到怡红院的门口,正碰见碧痕打扮着走了出来,看见她急忙上来问安:“二奶奶,您回来了?”
宝钗问道:“你这是要到哪儿去?”
碧痕忧虑道:“我妈身上不大好,二爷给了恩典,叫我趁今日回去瞧瞧。”
宝钗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又在彩色方格纹的斜挎包上顿了一下,温和宽厚地说:“既是如此,也不该叫你就这么空着手回去。”
说着便转头吩咐莺儿:“你去拿一匹尺头来,再拿五两银子给碧痕,好叫她娘请医延药。”
莺儿应了一声便去了,碧痕的神色复杂了一瞬,目光再对上宝钗时便有几分躲闪。宝钗心下了然,却只做不知,等莺儿把东西拿来之后交给了碧痕,就放她去了。
等她回了内室换衣裳时,却不见宝玉。问了伺候的春燕才知道,宝玉回来之后,叫碧痕伺候着换了衣裳,便到外书房去了。
“奶奶……”莺儿有些替她委屈,宝钗却抬手叫她别说了。
早就料到的局面,委屈又有什么用?为今之计,还是想想怎么缓和关系,才是最要紧的。
她知道碧痕是宝玉派出去的,为了就是打听今日黛玉不来,究竟和府里的人有没有关系。
对此,宝钗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此事必然是王夫人所为。而宝玉也未必猜不出来,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
此时此刻,宝钗心中复杂至极。
一方面王夫人替她拦下黛玉,叫她今日的回门礼回避了所有可能存在的风险,没有出现任何变故,她自然是感激的;
另一方面她又知道,王夫人做事向来不够周密,宝玉必然能打听出来,也必然会因此迁怒她。
周全礼数的颜面,和不再增加与宝玉相处的难度,对宝钗来说,当真是难以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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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徐家这边,徐茂行一大早就去书房读书了,只等着林黛玉把回门礼收拾好了,两人就一起去一趟荣国府。
得知荣国府特意赶在今早派了人来,叫他们拖延几日再行回门之礼,他当时就气笑了。
但气恼归气恼,他还有理智在,知道黛玉必然比他更加气恼,除气恼之外必然还有伤心,便收拾好了书册,直接回了正房。
紫鹃正端了铜盆出来要打水,见他沉着脸走了过来,便知晓消息已经传过去了,连忙拦住劝导:“我的爷,奶奶才为此气了一场,你进去了可要好生说话,莫要再招惹她了。”
“呵呵!”徐茂行冷笑道,“咱们这些穷亲戚,原也不该去攀附人家高门楼。只盼他们家永远得意,莫要有朝一日,沦落个倒反天罡,到我门上来秋风才是。”
紫鹃听了这话,急得恨不得嘴上起了泡,要劝他又不敢高声,恐屋里的黛玉听见,只得压低的声音急急道:“这话你在我面前随便说,有气也尽管往我身上撒,可别在奶奶面前露出来。”
索性徐茂行的气性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发泄了两句之后便吐了口气,对紫娟道:“行了,你去忙吧,我去看看你们奶奶。她心窄,别把她气出个好歹来。”
紫娟往前走了两步,又忍不住浑身叮嘱道:“等会儿到了奶奶面前,二爷可别再说那样的话了。”
“知道,知道。”徐茂行背着身子朝她摆了摆手,大踏步走到门前,却又顿住了脚步,调整了一下情绪才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绕过屏风,黛玉正歪在软榻上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轻手轻脚走了过,在黛玉身侧坐下,猛然道:“想什么呢?”
黛玉被他吓了一跳,浑身一抖回过神来,气得抬手捶他,嗔道:“真是越来越没个正形!”
徐茂行也不躲闪,哈哈哈哈笑着任她捶了出气,嘴里振振有词道:“咱们都是自己人,装那正型给谁看呢?”
他起身倒了两杯茶,塞了一杯给黛玉,自己喝了一口便直接问:“还在想荣国府来人的事呢?”
黛玉不防他问得这样直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神情十分坦荡随意,就是在闲话家常一般。
见他这样不在意,黛玉心里反而半点不自在都没有,点了点头就忍不住嗤笑道:“可怜我的二舅母自诩疼爱宝,却根本就不了解宝玉的为人。要是今日她不多此一举,保管什么事都没有。可她偏偏特意叫人跑了一趟,反而要惹出许多事来。”
徐茂行赞同地点了点头,说:“年轻人都叛逆,做家长的越是管得宽,就越是适得其反。”
听他这么老气横秋的,黛玉只觉好笑不已,秋波盈盈地横了他一眼,好笑道:“他比你还大两岁呢,你倒管他叫做年轻人。”
徐茂行心说:谁比谁大还真不一定。
不过那种很可能被人当成疯话的,他自然不会说出来,只是挑眉一笑道:“不管我多大,他多大,你就说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吧?”
无论前世今生,他自己都是个熊到不行的熊孩子。他的那些同学们,或从初中开始,或延后到高中,有的甚至大学都快毕业了,叛逆期忽然来了。
不管早也罢晚也罢,叛逆期好像是每个孩子都会经历的一个特殊时期。具体表现就是特别中二,觉得自己的想法才是最超前、最正确的,父母都是迂腐守旧的老古板。
算算宝玉也有十八了,有点叛逆期不是很正常?
可黛玉却笑着嗔了他一眼,手中团扇不痛不痒地在他身上一拍,啐道:“快别瞎说了,哪有做子女的忤逆父母?宝玉虽有些痴症,对长辈却是最孝顺不过的。”
徐茂行愕然一瞬,却也很快就想明白了:也是他这辈子的父母兄长都对他太过溺爱,让他潜意识里忽略了,古代和现代是不一样的。
叛逆期这回事应该是不分时代的,可现代有专门研究儿童教育的,有专门研究人类心理的,让大部分人都知道孩童的叛逆期是正常现象。
和古代就不一样了。
自司马懿落水放屁,司马昭当街弑君之后,做皇帝的彻底丧失“忠义”二字。历朝历代开国之后,打的旗号都只能是“以孝治天下”。
实在是除了孝之外,皇室很难再和其他美好品质联系起来了。
正因只能“以孝治天下”,历朝历代都极致推崇孝道。子女忤逆父母,那可是十恶不赦之罪,就算被父母失手打死,官府审案时也不会真把父母怎么样的。
你说叛逆期?
别说笑话了,忤逆就是忤逆,莫要给自己找借口。
本该是很紧张的一个话题,因着徐茂行自然的态度,被两人当成闲话说了笑了一阵,很快就带过去了。
见她不再想贾府的事了,徐茂行便提议道:“福婶他们才做完了咸菜,如今正要晒干菜呢。不如咱们过去看看,也强过你独自闷在屋里。”
黛玉听了,觉得十分新奇,打量一番自己的衣着,见还算利落,便把团扇掷在榻上,反过来催促他道:“那还等什么?快走,快走。”
厨房在西跨院,放后厨物料的库房也在同一个院子里。宅子不大,院子之间离的也近,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就过去了。
萝卜和芥菜昨日上午便全腌上了,下午的时候福伯去采办东西了,福婶就自己带着阿山和徐寿,找种菜的农户,收了好些大白菜、青菜、辣椒、芸豆、豆角。
见正有刨地瓜的,地瓜叶还算新鲜,她便与那户人家讨价还价了一番,一钱银子买了一大车最嫩的叶子心。
这些都是可以做成干菜的,只要储存的好,足够他们一家子吃一个冬天了。
看见两人过来,福婶等人正要起身行礼,黛玉忙拦住了,“你们忙,都别多礼了。我只是没见过这些,心里好奇,就央着二爷领我来看看。”
见她是诚心诚意的,并不是客套话,福婶左右看了看大家,笑道:“那咱们就接着干,最好今天都摘好洗干净了,明天就能开始晒了。”
她去厨房里拿了两个小凳子,就放在他们干活的地方不远处。坐在这里,既能看见他们怎么干活的,又绝对不会把泥土和脏水溅到身上。
“二爷,二奶奶,快请这里坐。”
两人也没让他们为难,一起坐了过去。
第34章 卢三郎
青菜和白菜好处理,就是把枯黄腐烂的叶子扒掉,再把多余的根切下来就行。
豆角和芸豆比较麻烦。
前者不但得一个一个把两端掐掉,还得把左右两边的筋都撕了。有那中间生了虫子的,又得把带虫眼的那一段掐了。
有时候挺长一根豆角,摘干净之后,就变成了手指长的好几节。
倒是番薯叶本不值钱,福婶那一钱银子花出去,农户家的女人直接带着自家女儿和年岁小的儿子,只拣最嫩的叶子心。拉回来之后略收拾一番,直接洗净控水就行了。
福婶和珊瑚手脚麻利,精细活归他们俩。阿山和徐寿正是半大小子,很有把子力气,剁白菜根和抬着菜去控水的事,自然是归他们了。
做事的人觉得无聊,在一旁看的两个却觉得很是新奇。
正津津有味间,在门房处守着的福伯进来禀报:“二爷,卢三爷来了,嚷嚷着叫你出去接他呢。”
“卢季玉?”
听见这个名号,徐茂行着实愣了一下,竟生出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黛玉问道:“那是谁呀?”
徐茂行道:“他是卢御史家的老三,从前我们俩玩的最好。只是家里出了事之后,从前的旧友自然都避之不及,我也没想着去自讨没趣。”
“这卢三郎在外面嚷嚷,莫不是来找麻烦的?”黛玉担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不然你从后门出去吧,就叫福伯说你不在家。料想他一个大男人,总不好和我一个妇道人家为难。”
明显是误会了。
不过也难怪她误会,不递帖子就直接登门的,在这年头叫做“不速之客”,是一种十分失礼的行为。
徐茂行笑着拍了拍她光洁的手背,解释道:“卢老三就是这性子,整日里炸炸呼呼的。他若真老老实实地递了拜帖,等着我回了帖子才客客气气地上门,那我才要担心呢。”
黛玉闻言松了口气,笑道:“那你快去接他吧,我也回去准备准备,叫紫鹃烧茶。”
既然是来做客的,自然有好茶好水招待。若是来找茬的,他们就只好先避其锋芒,以待来日了。
至于以德报怨,恕她林黛玉饱读圣贤书,却从没见哪位圣人这样教过。
徐茂行也顾不得换衣裳了,直接就带着福伯一起往外走,边走边问:“如今三郎在何处?”
福伯道:“念着他和二爷往日的交情,也不好叫他在门口等着,老奴把他引到厅子上奉茶了。”
“那就好。”徐茂行点了点头,调侃道,“你若真敢让他在门口等着,等我去接他时,他怕不是要在咱家门口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说着他自己就先笑了起来。
在家中出事之后,福伯少见他如此畅快,便顺着他的话音说:“卢三爷是个性情中人,也是和二爷要好才会如此。”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前院的厅堂,还没进门便听见一个轻佻跋扈的声音问:“二郎怎么还不来?不会是娶了媳妇儿就忘了我这个兄弟吧?”
徐茂行笑道:“我就算是喝了孟婆汤,也不敢忘记你呀。如若不然,你还不得见天的来烦我?”
“二郎?”那声音转为欣喜,一道高挑的身影冲了出来,不等徐茂行反应过来,便直接猴在了他身上,心有余悸道,“你可算是从那鬼地方出来了,我还以为你……”
后面的话显然不详,卢季玉说了一半反应过来,赶紧侧过身“呸呸呸”了几声,起身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说完又拉住徐茂行的手往厅子里走,边走边招呼福伯换茶,整一个反客为主。
见了故友,徐茂行从前的性子也回来了,“嘿”了一声,无语道:“这到底是你家还是我家?你怎么比我还熟呢?”
两人隔着小茶几落坐,卢季玉不甚在意地摆了摆说:“咱俩谁跟谁呀?”
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吐槽道:“若不是我那势利眼的爹,我早就去刑部大牢看你了。”
徐家一出事,卢御史就随意找了个借口,把卢季玉给禁足了。卢季玉闹了几回,非但没有达成目的,又被卢御史反手送去了庄子上。
直到如今重阳已过,其母黄夫人才借口快过年了,和卢御史商议着把小儿子接回来。
这个借口让卢御史十分无语,吐槽道:“如今才九月中,离过年还有好几个月呢。”
黄夫人闻言柳眉一竖,冷脸道:“怎么,你还真准备让三郎在乡下过年呀?”
见自家夫人动怒,卢御史就有些怂了,强行挽尊道:“我哪有这个意思?”只是声音却比方才低了三度。
黄夫人横了他一眼,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如今徐家的事已经尘埃落定,眼见徐家二郎又得了安王的庇佑,三郎和他交好又有何妨?”
她是心疼自己小儿子,也因徐茂行仪容俊美颇为喜爱,很乐意看着两个孩子交好。
至于徐家败落不败落的,黄夫人倒是不在意。
虽然和鼎盛人家交好更有好处,但人这一辈子,还能两眼只往上看,就不能只随本心一次吗?
“哎呀,夫人!”卢御史无奈道,“正因他得安王看重,我才不想让三郎和他有过多交集。朝堂上的事我从未瞒过你,安王如今的处境你又不是不知道。”
卢季玉和徐茂行之所以小小年纪就相互交好,自然是因为他们的父辈之间就有渊源。
而卢御史和徐甘之间又有何渊源呢?
他们曾经同为安王党。
如今安王一党眼见是后继无力了,许多人都心思浮动,开始给自己物色下家了。
卢御史就在这些人之内,且已经暗中和宁王接触了。
宁王乃是当今长子,在朝中势力庞大。安王失了意气之后,就只剩下有康王和十一皇子支持的誉王,能勉强和宁王抗衡了。
誉王排行第三,康王排行第四。十一皇子则是刚到了入朝的年龄,还未曾封爵,只是跟在两位兄长身后混些功绩。
从前卢御史最看好稳扎稳打的安王,哪知道经历了那一场风暴,虽然别的皇子虽也伤筋动骨,却仍能蛰伏起来舔舐伤口,暗地里以待时机。
唯有最被他看好的安王,竟然就此一蹶不振,直接破罐子破摔了。
像徐甘和卢御史这等和皇子结党的,哪一个不是野心勃勃之辈?
但凡是野心勃勃之辈,哪一个会甘愿就此沉寂,干看着从前的对头扶摇直上?
于是乎,卢御史选择了跳槽,想要彻底和安王撇开关系,自然不乐意自己的儿子再和安王一党有联系。
黄夫人却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倒是个能屈能伸的,可惜三郎不像你。那就是块倔石头,除非你把他关在庄子里一辈子,不然他早晚跑出来去找徐二郎。”
知子莫若父,自己生儿子是个什么性子,卢御史如何不知?
也正因为知道,他才特别头疼,扶额叹息道:“你说京城里的王孙公子,和三郎同岁的不知凡几,怎么他就只和那徐二郎好的穿一条裤子?”
“好了,好了。”黄夫人懒得再跟他多说,“你儿子重情重义,你还不高兴了?”
她直接拍板道:“明日我就打发二郎到庄子上去,把三郎给接回来。”
黄夫人的性子一向彪悍,卢御史虽然有两房妾室,家里大大小小一应事物却全凭黄夫人做主。只要不牵扯朝堂,卢御史一向都是由着她的。
如今见自家夫人打定了主意,他纵然再不情愿,也只好说服自己:妇道人家溺爱幼子,我男子汉大丈夫,还能和她一介女流计较不成?
于是乎,卢季玉得益于有一个强势的妈,才能顺利脱离苦海,从庄子上回到了京城。
也果然不出黄夫人所料,他头天才到家,第二天就要跑出来找徐茂行。
福伯撤了残茶下去,不多时就有个身量高挑苗条,容颜秀丽明媚的丫头端着两杯茶进来了。
来人正是紫娟,她得了黛玉的吩咐,把黛玉亲手点的两盏茶送了过来。
卢季玉接茶的时候随意看了她一眼,不由眼睛一亮,便背着她冲徐茂行挤眉弄眼。
俩人虽不是光着屁股一块长大的,但自从徐茂行八岁头上跟着父母入京之后,就时常凑在一起玩耍,对彼此的了解不可谓不深。
徐茂行一眼就看出他没憋什么好屁,不由白了他一眼,让紫鹃下去照顾黛玉了。
果然,紫娟一走,卢季玉便嘿嘿笑道:“这位是嫂夫人的陪嫁?二郎,你艳福不浅呀!”
“别瞎说!”徐茂行没好气道,“我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
卢季玉惊了,摞下茶盏凑过来问道:“不是……兄弟,你来真的呀?”
却是从前徐茂行就发表过自己的婚姻观:夫妻两个一心一意过日子就行,绝不要什么通房小妾来添堵。
当时卢季玉虽笑着赞他是个专情君子,实际上却根本没当真。
这世上有几个男儿不好色?
人前道貌岸然,然后男盗女娼的,更是比比皆是。
没人会把男人后院有几个妻妾,当做评判他道德的标准。
第35章 鱼生
“什么真的假的?婚姻可是一辈子的大事,这种事情还能做假不成?”
见好兄弟不信任自己,徐茂行脸上有点挂不住,伸手在他肩膀上推了一下,不满道:“我是那种随口放屁的人吗?”
卢季玉满脸诚恳地说:“你是。”
“嘿,你……”徐茂行目瞪口呆。
卢季玉嘲笑道:“哪回你爹打你,你不是嗷嗷哭着说一定改正,一定好好读书。结果呢?好了伤疤忘了疼。”
被人拿事实砸在脸上,徐茂行哑口无言。
好半晌,他才气哼哼地说:“你还有脸说我?你自己不也一样?”
“嘿嘿,我是一样。但我可没标榜自己言出必践。”好不容易逮住了嘲弄他的机会,卢季玉得意洋洋,尾巴恨不得翘到天上去。
徐茂行理亏,只好摸摸鼻子转移话题,指着客厅东侧摆着的两个箱子说:“你今儿是特意给我送礼来了?”
“你想的美!”卢季玉拿白眼翻他。
“那你这些东西……”徐茂行指了指那两口大箱子,“就为了在我眼前过过?”
卢季玉冷笑道:“这是给你和嫂夫人两个的,新婚贺礼!”
——什么专门给你送的,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徐茂行:“…………”
——这还不都一样?
他无语了一瞬,转头吩咐阿山,“去请奶奶出来,三郎不是外人。”
卢季玉一边喝茶一边哼哼唧唧道:“哼哼,这还差不多。虽然我爹不是个东西,但咱俩可是通家之好。”
徐茂行没忍住吐槽道:“通家之好不是这么用的,咱俩充其量是莫逆之交。”
“行了,行了。”卢季玉摆了摆手,把茶盏往桌上一搁,嘲笑道,“你行啊你,才读了几天书呀,就真把自己当成秀才老爷了?现在也能挑我的错了。”
徐茂行白了他一眼,懒得搭理他。
果然,卢季玉那股抽风劲儿过了之后,就又笑眯眯地凑了过来,低声问道:“诶,诶,我说二郎,你还真要发奋读书呀?”
“这不废话吗?”徐茂行道,“我现在跟从前可不一样了,没爹可啃,没兄可靠了。自己再不努力点儿,没准老家那几亩祭田都保不住。”
所谓祭田,就是产出用来祭祀祖宗的土地。但凡有些见识的人做了官,都会在祖宗坟茔周围置办一些。
细究其原因,若说真是孝感天地,那也不尽然。不过是摸准了朝廷以孝治天下,哪怕是犯了事抄了家,用来奉祀祖宗的祭田也不会被官府收回罢了。
但朝廷不会收,自己家人却能卖。
这年头的财富都是土地本位,肥沃又易于灌溉的土地,谁都不会嫌多。
若是家里没了势力,本乡的土豪劣绅等,有的是法子叫你自家人把自家的祭田给卖了,还得是贱价卖掉。
如此一来,律法上合乎程序。至于卖田的人是否当真心甘情愿,谁又能替他做主呢?
卢季玉虽然是个纨绔,却也非半点不食人间烟火。
听了这话,他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半点不错。前些日子还有个远房的亲戚上门来求我爹,说是他们家的二十亩水田,因和本乡地主的大片田地相邻,对方就要逼他贱卖。
我们两家的亲缘已经很远的,若不是我爹当了这个官,只怕人家也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一门亲戚。可也就是有了我爹这个做了御史的远亲,他那二十亩上好的田地才能保住了。”
说到这里,他探着身子,用力拍了拍徐茂行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说:“你放心,咱们俩可是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若是有那不长眼的敢打你们家的主意,我就偷了我爹的帖子给你,足够敲打当地官员了。”
徐茂行又是感动又是好笑,一把将他的爪子从肩上拂下去,忍笑道:“那我在这里先谢谢你坑爹帮我了。”
“嗨,不用,不用,咱俩谁跟谁呀?”
黛玉便是在此时领着紫鹃进来的。
她先是略微观察了一番,见氛围轻松,便知两人的关系是真的好,心下微微一松,便行礼道:“妾身林氏,见过卢公子。”
慌得卢季玉赶紧站直了身子,忙忙抬手虚扶,“嫂夫人快快请起。我和二郎乃是从小一起长起来的好兄弟,咱们自家人不必多礼。”
黛玉注意到,对方的言辞虽不文雅,但眼睛却一直并未正眼看自己,显然是守着男女大防,害怕冲撞了她。
她心中暗暗点头:是个不爱读书却又知礼的,倒是和二爷一脉相承。
心里有了底,她便笑着起身在徐茂行身边坐下,一面吩咐紫鹃去后厨整治酒菜,一面又问徐茂行:“不知卢三爷可有什么忌口的?”
徐茂行道:“他也没什么忌讳,只是爱吃鱼生。叫徐寿去集市上买一条鲜鱼,回来片了给他做鱼生吃。”
话音才落,卢季玉已经开始念佛了:“好兄弟,真是好兄弟,知道我就好这口。”
这反应过于大了点,徐茂行不解,就问他的小厮,“小六,你们三爷这是怎么了?吃个鱼生而已,倒比捡了金元宝还乐呵。”
小六站出来打了个千,笑着解释道:“小人也正犹豫要不要拦着二爷呢。前些日子我家太太身上有些不好,请来的太医得知三爷爱吃鱼生,便提醒了一句,说那玩意吃多了肚子里会长虫子。
这不,我家太太深信不疑,不但对三爷再三耳提面命,还给小的们下了死命令,不许纵着三爷再吃鱼生。家里后厨也都叮嘱了,谁敢拿这个去巴结讨好三爷,直接一家子撵出去。”
话虽是这样说,但看小六的神色,明显对太医说的话不以为意。之所以方才想着要拦,不过是碍于黄夫人的死命令而已。
徐茂行一愣,喃喃道:“还有这种事?”
上辈子他也吃过日料,去海边旅游的时候也吃过生腌。当地人大多数都是吃着长大的,应该……没那么夸张……吧?
但这时候的太医都是有真本事的,他们说的话也不可不信。
正在徐茂行纠结之际,便听黛玉道:“《三国志》中有记在,徐州陈元龙爱吃鱼生,吃得腹部鼓胀,幸得神医华佗诊治,用药催吐出许多小虫子,并嘱咐他不可再吃。奈何陈元龙不信邪,再次病发时华佗已死,陈元龙含恨而终。”
“真的?”
“此言当真?”
卢季玉和徐茂行同步震惊,四只眼睛愕然地看向黛玉。
黛玉笑问道:“不然我去把《三国志》拿来,你们俩亲眼看看?”
“不,不用了。”徐茂行摆了摆手,正色对卢季玉道,“内子乃是前科探花林公之女,自幼熟读经史,不会在这上头作假的。”
卢季玉的冷汗都出来了,慌忙对黛玉行了个大礼,请求道:“好嫂子,赶紧叫你家小厮别去买鱼了,我不吃了,不吃了。”
俗话说的好:好死不如赖活着。
口腹之欲哪里比得上小命更加重要?
黛玉微微一笑,转头对紫鹃示意了一下,紫鹃点了点头就下去了。
她起身对徐茂行道:“难得有朋友登门,二爷好生陪着,我还有点家事要处理,就先失陪了。”
徐茂行起身相送,柔声道:“你也忙了半天了,先回去歇着吧,事情是做不完的。”
卢季玉也忙起身,拱手道:“嫂夫人慢走。”
两人关系好是一回事,但再好也得有个礼数。两个大男人喝酒,没有让人家妻子留下作陪的道理。
正如黛玉所料,徐茂行之所以和卢季玉这么好,就是因为两人虽然同样的不学无术,但品性都不坏。
他们只是不爱学习而已。
送走了黛玉之后,卢季玉大大松了口气,原本端着的身子立刻就瘫在了椅子上,夸张地感慨道:“哎哟哟,真是比见我爹更费人。”
徐茂行好笑道:“有那么夸张吗?”
“诶,你不知道,也说不清楚。等哪天我成婚了,你见我家夫人时就知道了。”卢季玉摇头晃脑,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
他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但说的都是大实话。
见他爹的时候知道有娘撑腰,只要认错够快就行。但对朋友的妻子,却不好有半点不尊重。
“诶,对了。”他好奇地趴在茶几上,挤眉弄眼地问徐茂行,“你小子不厚道呀,分明早就定亲了,在我这里却是半点口风不露。”
徐茂行有一瞬间的尴尬,实在是这件事吧……他……他不好解释,只得含糊道:“这里面内情颇多,婚约也是最近才续上的,从前自然不好到处去说,以免坏了人家姑娘名声。”
“这倒也是。”卢季玉赞同地点了点头,又追问道,“现如今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我这个好兄弟总该有知情权了吧?”
“当然,当然。”
徐茂行便把对福伯说的那一套,又拿出来和他说了一遍。听得卢季玉连连点头,直呼比话本子里写的还精彩。
末了,他又无不羡慕地说:“你小子也是走了狗屎运,娶到嫂夫人这么好的。”
方才他虽然只看了一眼,但黛玉通身的气派就不似寻常,更别说那天仙般的容貌了。
卢季玉忍不住问道:“对了,嫂夫人有没有未出嫁的姐妹?堂姐妹也行。”
他想了想,他又补充道:“表姐妹也行。我也不求多,只要有嫂夫人一半的容貌气度,我就心满意足了。”
第36章 才貌仙郎
徐茂行挑眉笑道:“表姐妹倒是有,不过嘛……你这吊儿郎当的,人家也看不上你啊。”
“去你的!”卢季玉伸手推了他一下,笑骂道,“你又比我强多少?披上彩羽就忘了自己是乌龟,真当自己能飞了?”
两人是玩笑惯的,随口的话题自然不会过多在意,很快便转到了别的事情上。
“诶,那虞国公家的大公子,你还记得吗?”卢季玉神神秘秘地问。
徐茂行点了点头,调侃道:“当然记得了,那可是京城有名的才貌仙郎。就咱俩这纨绔名声,怕是给人提鞋都不配。”
虞国公卫家虽然不是开国勋爵,但也是实打实在战场上用命挣下的爵位。
如今的当家人娶的又是皇家郡主,膝下唯有一个嫡子,便是卢季玉口中的大公子卫若兰。
那卫若兰比他们大几岁,今年已然及冠,更是早在去年便娶了保龄侯史家的大小姐。两人门当户对又男才女貌,乃是京中人人称羡的眷侣。
说起来,徐茂行和卫若兰还能扯上点关系。只因那嫁入虞国公府的史家大小姐,正是和黛玉交情不错的表妹史湘云。
不过,徐茂行不是很乐意提他。
原因也很简单,卫若兰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偏徐茂行和对方岁数相差不多。徐家进京的时候,徐茂行已经八岁了,没少被老爹用十二岁的卫若兰来耳提面命。
和他同为纨绔的卢季玉,自然也有过类似的遭遇,因而两人对卫若兰都没什么好感。
按照以往的惯例,但凡两人中有一个提起卫若兰,接下来必然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自嘲和调侃。
可今日他调侃出口,卢季玉却没顺着他的话接下来,脸上却露出了夹杂着怜悯的复杂之色,那是一种要亲眼见证美丽的东西破碎的复杂。
徐茂行心里咯噔一声,忙问道:“难不成,这卫大郎出了什么事?”
他前世的时候,传下来的红楼是不完整的,对于金陵十二钗的结局,一众学家众说纷纭,谁也说服不了谁。
以至于到了这个真实的世界,除了林黛玉这个女主早逝之外,对其他人的命数究竟如何,徐茂行根本就不敢肯定。
就比如史湘云和卫若兰这一对,有说他们夫妻恩爱但是天各一方的,也有说卫若兰早逝湘云守寡的,甚至还有说史湘云丈夫死后,被夫家卖做船伎的。
但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史湘云的境遇都极为凄惨。
“嗯。”卢季玉点了点头,带着几分感慨道,“虽然我们这些纨绔嘴上对他不屑,心里又何尝不佩服他有毅力学得文武双全?奈何天妒英才,年纪轻轻一个人,竟然就病得下不来床了。”
徐茂行追问道:“什么叫下不来床了?怎么就下不来床了?不是说他自幼习武吗,身子骨应该比你我要强上许多吧?”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史湘云成婚还没有多久,且他们成婚之前,还没传出过任何关于卫若兰身体不好的言语。
如果卫若兰真的一病不起,史湘云必然要遭受巨大的舆论压力。
在这个对女子极为苛刻的年代,一句“命硬克夫”,就足够夫家随意磋磨,娘家半个“不”字都不敢说了。
卢季玉奇道:“我只是感慨一番这样的风流人物,你怎么对他这样上心?”
徐茂行解释道:“你不知道,内子和卫大奶奶原来是表姐妹,从前她在荣国府寄居时,和那位也是极好的。”
若是叫林黛玉知晓史湘云这样命苦,新婚不久丈夫便病入膏肓,必然是要担忧的。
卢季玉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你们俩还有这层关系,那就怪不得了。”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凑过身子压低了声音说:“我偶然听我娘说过,这卫若兰原是早产儿,身子骨本就不大强健。说不定在两家结亲之前,卫家就已经知道卫若兰要不好了呢。”
徐茂行心头一跳,忙瞪了他一眼,轻斥道:“你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结亲是卫、史商定的事,史湘云虽是无父无母的孤女,却也是史侯府正经的嫡长女,她的亲事关乎后面几个妹妹日后许嫁的高低,史家又怎么可能草率许人?
不管卫若兰是否早有旧疾在身,史家点头之前都必然是知晓的。
往好听里说,结亲乃是结两姓之好。其实说白了,就是两个家族找一个光明正大的形式,来进行利益交换。
先帝在位之时,史家原是支持太子的。奈何太子谋反事败,将先帝气得旧疾复发,不得不退位给当今。
如史家、贾家、王家这些支持太子的,地位就不免尴尬了起来。
好在先帝退位之后,还做了几年太上皇,总算给了这几家转还的余地。
史家汲取了教训,对当今的几位皇子都是一样恭敬,哪一个也不得罪。
见贾家与王家继续在诸皇子中下注,史家也立刻做出了反应,先是减少史湘云去贾家的频率,后来干脆就把人许给了卫家,彻底断了贾史两家再次联姻的可能。
卫家主母清河郡主,乃是和当今最要好的兄弟忠平王之女,在圣人和皇后跟前都颇有体面。
史家要和卫家结亲,自然是想通过清河郡主这层关系,向当今圣人表忠心。
若是卫若兰当真一病而亡,卫家要拿史湘云出气,只怕金闺玉质的侯门千金,也要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他心里念头转得极快,卢季玉尚且不明所以,他就已经把所有前因后果都想明白了。
只是他明白的这些东西,是结合着前世看过的原著才推测出来的,根本不能对外人说。
好在卢季玉和卫家没什么关系,就算婉惜卫若兰,也不过是因为羡慕妒忌恨了多年的别人家的孩子,骤然之间从云端跌落,给他的落差感太强了。
而他虽然不学无术,本性毕竟不坏,这才没对卫若兰的遭遇幸灾乐祸,反而有几分怅然若失。
被徐茂行呵斥了一句,他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了,当下便有些讪讪,干笑道:“这话我就是在你面前说说,便是对着我爹也不敢开口的。”
徐茂行斜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吐槽:“你是怕你爹大耳瓜子抽你吧?”
卢季玉狡辩道:“你少胡说,我爹才不会那么粗鲁。”
最多也就是罚他跪祠堂,伸出手来打戒尺。
至于罚他写字、背书,那跟没有罚别无二致。只因他总有法子躲懒,且和曾经的徐茂行一般,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两人说笑了一阵,后厨已经整治了三凉三热六个菜色,并烫了一壶上好的金华酒,就摆在这厅子里,让两人吃喝叙话。
徐茂行笑道:“幸而你是今日来了,我才有空陪你。先生只给了三天假,但凡你明天再来,就只能陪我在书房里干耗了。”
听见“先生”二字,卢季玉先打了个哆嗦,声音都下意识低了三度,问道:“你这个先生很严吗?”
徐茂行点了点头,笑道:“正所谓严师出高徒嘛。正经读书举业的师傅,自然是越严厉越好。不然大家都是十年寒窗,我又凭什么去争上游?”
听了这话,卢季玉怔怔地看着他,神色复杂难明,有感慨、有心疼还有佩服。
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叹息道:“你如今可真是不一样了。”
徐茂行给他续了杯酒,夹了块凉拌饵丝扔进自己嘴里,笑骂道:“卢三郎,你少在我面前玩悲春伤秋这套。怎么,我要读书上进了,你就不认我这个兄弟了?”
见他说笑还是从前形状,卢季玉立刻便找回了以前的感觉,大笑道:“哪能啊。我还等着你金銮殿高中,将来拉拔我过好日子呢。”
两人都笑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人都有了五分醉意。徐寿奉了福伯的命,把剩下的酒撤了下来,端了两碗醒酒的酸汤上去。
这俩人酒品都不错,半醉不醉的时候最是乖巧,给了醒酒汤就喝。
等喝完了醒酒汤,再端起杯子往嘴里灌的时候,才发现入口的并不是酒,而是酽茶。
“呸!”卢季玉不高兴了,扭头问在侧伺候的小六,“酒呢?咱们家已经穷的连酒都请不起了?”
这是喝晕了,已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了。
小六有点尴尬,凑到他耳边说:“三爷,这是在徐二爷家里呢。”
“徐二?二郎?”卢季玉的思维断片了片刻,才在小六的提醒下慢慢接了上去,恍然道,“哦——对了,对了,我是来恭贺二郎新婚之喜的。刚才还见了嫂夫人来着。”
想起嫂夫人,后面又念起方才的心思,伸着脖子问徐茂行,“二郎,你不是说嫂夫人有表姐妹吗?是哪家的?今年多大了?可许人家了?”
这会子徐茂行的脑子也不大清楚了,嘿嘿笑道:“她外祖家是荣国府,表姐妹自然也是荣国府的姑娘。不过你这样的,人家看不上……看不上……”
“嘿,谁说的?”卢季玉满心不服,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小爷我生得玉树临风,家中又颇有资产,她凭什么看不上我?”
话音未落,他便豁然起身,拽着小六就往外走,还边走边放狠话,“徐二郎你给我等着看,我非得把嫂夫人的表妹娶回去不可!”
第37章 母子之间
“诶诶诶,你怎么走了?”徐茂行连忙跟了上去,拽着衣袖拦住他,“真当我家没酒了?快回来,回来陪我接着喝。”
“不喝……不喝了,我要回家!”卢季玉边嚷嚷边推搡他,“谁都别拦我!”
他越是要走,徐茂行就越是要拦,“当我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卢季玉踉跄了一下,小六赶紧上前扶住,徐寿也连忙扶住自家二爷。两个小厮相对苦笑,却不得不顾及两个醉鬼。
晃荡了那一下之后,卢季玉似乎是清醒了点。他用力拍了拍徐茂行的肩膀,一本正经地说:“好兄弟,你别拦着我,我要回家叫我娘去提亲。这可是我的终身大事,你得支持我。”
徐茂行虽然迷迷糊糊的,但对于终身大事的份量,他脑子里还是有点谱的。
因而听了这话,他立刻就不拦了,也一本正经地对卢季玉说:“你说的对,终身大事不能阻拦。好兄弟,你快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两人各自退了,同时向对方拱了拱手。卢季玉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徐茂行则是一直对着他的背影挥手,直到彻底看不见了。
徐寿这才小心翼翼的问:“二爷,我扶你回去歇着吧?”
徐茂行踉跄着回身瞪了他一眼,哼笑道:“我是七老八十了怎么滴,还用你扶?”
说着便推开张着手的徐寿,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一摇三晃往正院去。走了约有十七八步,他忽又想起卢季玉带来了两个箱子,便交代徐寿:“等会儿叫上阿山,把那两个箱子抬了,都交给奶奶收了。”
也不等他应声,自顾自说完就走。徐寿一叠声应着,却不敢立刻就走,只小心翼翼在他身后张手护着,生怕他脚下不稳栽倒了。
黛玉正领着紫鹃做针线,就见徐茂行吃得脸颊通红,醉眼朦胧地走了过来。
“怎么喝这么多?”她忙把东西丢进针线筐里,和紫鹃一起上前把人扶住,又吩咐徐寿,“你去后厨再端一碗醒酒汤来。”
徐寿应了一声去了,两人便把他扶到外间榻上,脱了鞋让他侧躺着,防备呕吐物呛进气管。
紫鹃笑道:“倒是少见二爷这么活泼。”
黛玉也笑,“总角之交,自然与寻常友人不同。”
不多时珊瑚端了醒酒汤来,徐寿也和阿山一起,先把那两个大箱子抬过来一个,问黛玉要放在哪里。
黛玉道:“就放到西厢房吧,等我得空了整理出来。”
两人得了话,便把这个箱子抬了进去,又去抬另外一个。
徐茂行神志还算清明,听见叫他喝醒酒汤,他便自己坐了起来,接过一碗酸汤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
这碗汤喝下去没多久,他就觉得胃里有些翻涌,赶紧叫珊瑚拿了沙斗来,稀里哗啦吐了个痛快。
酸臭味儿弥散开来,黛玉用手帕掩着口鼻,赶紧和紫鹃一起,把两个大窗户都支开了散味儿。
紫鹃又捧了香炉来,黛玉转进内室拿了一盒冰片,捏出两片来点上。
又过了片刻,难闻的味道才散尽了,丝丝缕缕的龙脑香沁人心脾,徐茂行的酒也彻底醒了。
“坏了!”徐茂行一拍额头,懊恼道,“那孙子不会真叫他娘去贾家提亲吧?”
黛玉忙问怎么了,他就苦笑着把两人醉后狂言说了,末了道:“那卢御史最会审时度势,结儿女亲家也都是逐利而动。他要真敢回去闹,少不了一顿好打。你且看着吧,不等他伤势好了,就该来闹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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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那卢季玉的小厮小六也是个有成算的,对自家的小主人说风就是雨的性子最是了解。
因而到家之后,直接就扶着他回了居住的东厢房,一面让丫鬟打热水来给他净面,一面又使人去上房告知黄夫人,只是说三爷在徐家吃多了酒,这会子正头晕,不能去给太太请安了。
他防备的就是卢季玉趁着酒兴,要把和徐茂行醉里赌的誓兑现,闹到太太那里。
真到那时候,三爷是跑不了老爷的一顿家法,太太这里他也不好交代,少不了一顿板子。
索性卢季玉酒品不错,吃醉了酒从来不耍酒疯,只是乖乖让人服侍。
给他净了面又擦了手脚,服侍着在榻上哄他睡了,小六才松了口气,觉得自己这关算是过去了。
哪知道卢季玉在庄子里住了大半年,黄夫人心疼得紧,见他猛然回家就又在外头吃醉了酒,心里放不下,便让丫鬟煮了醒酒汤,亲自带着来探望儿子。
小六正在门边守着,看见太太亲自来了,心里就是“咯噔”一下,连忙从栏杆上站起来,哆嗦着腿迎了上去,“小的给太太请安。太太,三爷已经睡下了。”
黄夫人微微皱眉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无妨,我进去看看他便罢。”说完便绕过他往前走,丫鬟忙掀了帘子请她进去。
落在后面的小六虚虚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心里暗暗骂道:小六啊小六,亏你平日里也是个稳重人,怎么今日竟说出这种没章法的话来?
刚才他那句话分明透着心虚,黄夫人自来精明,哪里会听不出来?得知卢季玉睡下了还执意要进去看看,不就是疑心他们主仆弄鬼吗?
骂完了自己之后,他又在心里暗暗念佛:观音菩萨、文殊菩萨、如来佛祖呀,可千万别叫三爷醒了,不然我这顿打可跑不掉了!
可偏偏神佛不作美,也可能是他一次性求得太多,几位神佛相互推脱了。黄夫人刚一进门,卢季玉翻了个身就醒了,眼睛还没睁开就嚷嚷着要茶。
小六顿时眼皮子乱跳,一颗心直提到嗓子眼,又开始祈祷自家三爷嘴上留情,千万别把先前那篇醉话再翻出来说。
见儿子嚷着要喝茶,黄夫人一面命丫鬟拿茶来,一面亲自上前把卢季玉扶了起来,嗔道:“你这孩子也真是的,便是故友久别重逢,也不该喝这么多呀。”
听见母亲的声音,卢季玉在她怀里仰着头看了一眼,笑呵呵道:“太太不知道,二郎如今要读书上进了,日后说不得也像他老丈人一般,金銮殿上点个探花呢。”
这时丫鬟拿了茶来,黄夫人伸手接过,让卢季玉揪着他的手小口喝。大约喝了半盏之后,卢季玉摆了摆手表示不喝了。
黄夫人又把茶盅递给丫鬟,这才笑道:“这是好事呀。只要他自己立得住,便是没有父兄依靠,日后也不怕有人欺负了。”
“太太说的很是。”卢季玉连连点头,忽然念头一转,又想起了什么,忙坐直了身子说,“对了娘,二郎都已经成婚了,您准备什么时候给我说亲呀?”
原本他是不着急的,只因自幼纨绔惯了,潜意识里他还觉得自己没长大呢。
可从七八岁上头就玩在一起的兄弟忽然成婚了,猛然之间就让他意识到:哦,原来我也到了能娶亲的年纪了。
再说他今年也快十七岁了,黄夫人这个做娘的,如何不操心幼子的终身大事?
只是官宦人家结亲,并不像小门小户一般,打听的对方家世清白、人品敦厚便可的,总得有这样那样的考量。
特别是朝上经历了那样一场风波,卢家原本追随的安王被打残了,卢御史正琢磨着改换门庭,对幼子的婚事自然是谨慎再谨慎。
若是靠着这一门婚事,对他的前程有所助益,那真是再好不过。
如今他自己问起来,黄夫人不由叹了一声,道:“往日里你对家里的事不操心,如今少不得也得把心收收了。你的婚事娘不是不着急,只是有些事情是急不得的。便是我替你找个四角俱全的,若是你爹不中意,那也白搭。”
“怎么可能?”卢季玉脱口而出,“咱们家不都是你做主吗?”
别以为他不知道,他爹在三个儿子面前威风八面,可一见了他娘就软了。
如若不然,他也不会每次犯了错闯了祸,都找娘来求庇护。
黄夫人耐心解释道:“如今情况不一样,你的婚事竟是不能随我的心意来了。若按照我的意思,自然是要替你找个知根知底的,好叫你们两口子日子和顺。”
说到这里,黄夫人忽然心中一动,看向儿子的目光狐疑了起来,“往日里你是从不在这上头操心的,今日却是怎么了?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太太,您说什么呢?”卢季玉惊了,“好人家的姑娘谁会抛头露面,还恰好叫我碰上?”
见他神情不似作假,黄夫人松了口气,奇怪道:“那你怎么忽然关心起自己的婚事来了?”
卢季玉道:“这不是二郎已经成婚了吗,我比他还大半岁呢,总不能落后他太多。别等他儿子都有了,我媳妇还没娶进门呢。”
这话依旧是孩子口吻,黄夫人彻底放了心,好笑地点了点他的额头,睨他道:“有缘自来会,无缘空自忙。婚姻大事,又岂是着急便能成的?”
卢季玉摸着额头嘿嘿一笑,猴在黄夫人身上撒娇,“太太,好太太。您是没看见,二郎家那位嫂夫人是何等品貌端庄。
听说她还有表姐妹,就是荣国府的姑娘。您帮着去问问老爷,能不能到荣国府替孩儿聘一位淑女?”
第38章 九日回门
“荣国府?”卢御史捋着胡须,微微眯起眼暗中盘算。
黄夫人见他半晌不言语,伸手推了他一下,不耐道:“成或不成,你倒是给句准话呀?”
“哎呀夫人莫急,容我再思量思量。”卢御史陪着笑安抚了一句,沉吟许久,方道,“也不是不可。”
黄夫人拿眼睃他,纤长的眉毛微微一挑,似笑非笑道:“你不是看不上那贾家无子孙继业吗?”
卢御史笑道:“诶,夫人有所不知,此一时彼一时也。”
黄夫人道:“那你就和我好好说说,怎么忽然就肯了?”
两人夫妻多年,对彼此的了解不说十分,也得有个七八分。她很清楚自家这位老爷,是个典型的无利不起早。
不过对她来说这都无妨,卢御史纵有这样那样的不好,对自家人却有着十分的真心。
他们是少年夫妻,当时卢御史还未发迹,只是个寒门举子。黄夫人是他恩师的独女,因恩师看重他的才学,不但将独女许配,还将自己的人脉一一交付。
可以说卢御史能有今日的地位,恩师提供的支持功不可没。
后来恩师仙逝,黄夫人娘家便没了依靠。可卢御史待她始终如一,全然不以让人知晓自己依靠妻族发家为耻。
正因如此,黄夫人也一心一意和他过日子。日常不大要紧的事她拍板做主,可事关家族的前程和卢御史事业的转折点,她却不会胡乱指手画脚。
也是知道她行事有分寸,卢御史也很乐意将朝堂中事与妻子一一分说。
此时黄夫人动问,卢御史自然不隐瞒,直言道:“贾家虽门庭冷落,却也不是一点势力都没有了。当然我也不是看上那点势力,只看重贾家一直是追随宁王的殿下的。”
最近他一直在暗中接触宁王,但因着先前那场动荡,宁王收敛谨慎多了,他想要更进一步十分困难。
荣国府对卢御史来说,就是一块儿跻身宁王党内部的敲门砖。
黄夫人明白了,心里替儿子庆幸。
官宦人家的子弟结亲,向来都是利益为先,很少有人能恰好和心仪之人结为夫妻。
虽说卢季玉并未见过荣国府的姑娘,但因着林黛玉的原因,先对他们家的姑娘产生了几分好感,总比那些彻底盲婚哑嫁的要强得多。
“那行。”黄夫人道,“既然你也点头了,我就找个日子给荣国府下个帖子,顺便见一见他们家未出阁的姑娘们。”
虽然两家同在京城,但一个是科举上来的文官,一个继承祖上传下来的爵位,从前有处于两个阵营,双方根本没有什么交集。
还有一点,便是邢王二位夫人并王熙凤出门时,从来不把他们家的姑娘带出去。
因而,交友广阔的黄夫人也不知道,贾家究竟还有几位未曾议亲的小姐。
卢御史道:“前任鹾政林公的夫人,便是上任荣国公的女儿,据说风姿仪态都是极好的。有那样一个姑姑,想来底下这一辈儿的纵然缺了几分富贵养出来的底蕴,也差不到哪里去。”
黄夫人经常在各家太太之间周旋,对于贾敏这个同一辈闺秀中的佼佼者,自然也是有所耳闻的。
因而听了丈夫的话,她赞同地点了点头,笑道:“既然如此,便择一个与三郎年岁相当的吧。”
她又想了想,改变了主意,“还是找个有手段的,不然管不住那臭小子,将来咱们都没了,他们如何过日子?”
卢御史点了点头,说:“太太思虑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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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子说快也快,说慢也慢。等徐茂行开始学《论语》的时候,九日回门也到了眼前。
相比于三日回门那一天,黛玉心里已少了很多激动和期待。如今她只想去探望一番外祖母,再确认一番贾宝玉是否真的好了。
虽然中周瑞家的已经说了,宝玉成婚之后果然被喜事将邪祟冲走了。
但别人说的终究是别人嘴里的,没有亲眼看见,林黛玉心里总是不能放心。
回门礼是早收拾好的,除了点心需要现做,其余都不必再重复费心。
头一天福伯就雇好了马车,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亲自赶着车,送徐茂行两口子往荣国府而去。
跟车的自然还是紫鹃,一来她在那府里熟悉,能帮忙探听一些黛玉想知道的消息;二来她的父母都是贾家的家生子,也是让她和家人团聚的意思。
贾母也早盼着这一天呢,特意派了荣庆堂的两个老妈子,跟着鸳鸯一起在角门处接着。等黛玉等人下了车,鸳鸯直接就领着人进去,马车和福伯自有门房处的人安置。
鸳鸯笑道:“林姑娘和徐姑爷可来了,老太太一早就等急了。千不放心,万不放心,非得叫我在这里迎着才罢。”
她一边说着,一边给两人见了礼。黛玉伸手把她扶了起来,柔声笑道:“辛苦姐姐了。”
“不辛苦,不辛苦。”鸳鸯故意说得眉飞色舞,“等我把姑娘全须全尾地送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看在姑娘的面子上,只怕金的银的都赏我了。说起来,倒是我沾了姑娘的光呢。”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好半晌黛玉才止住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背说:“老太太赏的是老太太的,我这次回来也给姐姐带了点东西。只我们小门小户的,自然比不上姐姐日常用的精细,你别嫌弃才好。”
何止是贾母担忧黛玉,但愿又何尝不挂念贾母?
这一次她不但给鸳鸯带了东西,贾母身边的八个大丫鬟一个都没少。也不是为了给自己做人情,只是做外孙女的一片心意,答谢他们日常对外祖母精心而已。
不过这份心思就不足为外人道了,林黛玉也不是那种做一点事就到处嚷嚷,生怕别人不知道为了自己功劳的人。
一行人到了荣庆堂,邢王二夫人不在,只有探春和惜春两姐妹陪坐在侧。
黛玉心细,一眼便看出探春眼眶有些红,看见她的时候神情虽然欣喜,却又掩不住一抹悲意。
再看惜春,这位妹妹一向是个冷情人,此时脸色也不大好,眼中更是藏着一抹嘲讽。
黛玉心知必有缘故,只此时不好多问,便暗暗记在了心里。
早有丫鬟铺上了红绒垫子,小夫妻二人携手下拜,口称“外祖母万安”。
贾母眼眶也有些红,但看着一对璧人一起对自己行礼,还是忍不住露出了欢喜之色,口中连道几声“好好好”,连忙叫左右搀扶起来,招手让黛玉进前。
等黛玉走了过去,贾母扶着她的手臂仔细端,见她气色比先前好了许多,甚至脸颊上还多了一层肉,才明显地松了口气,对徐茂行道:“好孩子,我就知道你是个好的。”
这一番作态,更让黛玉心中生疑。
按理说以贾母的城府,再怎么着,情绪也不该如此外露,今日这是怎么了?
在场的也没有外人,黛玉就直接问了,“外祖母,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想到贾母最疼爱的就是宝玉,黛玉心里不由“咯噔”一声,心说:不会是宝玉又出了什么事吧?
如今再提起宝玉,她虽然已经没有原来那种非他不可的感觉了,但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妹,宝玉又是贾府所有人里最懂她的,黛玉如何能不担心?
“难道是宝玉……”她没有再问下去,只是紧张地看着贾母。
见贾母摇头,她先是松了口气,继而更加狐疑,扭头问探春,“三妹妹,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本探春听说她来,勉强止住了泪水,如今听见她问,憋了一肚子的眼泪哗啦啦就流下来了。
不止是她,就连一向性子淡淡,便是和姐妹们一起玩闹时也都尽量减少自己存在感的惜春,也拿帕子捂住了脸,呜咽有声。
探春哽咽道:“是二姐姐……孙家那个畜生!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惜春忍不住道:“反正我是不嫁人的,我早和慧能说好了,要绞了头发,跟她一起做姑子去。”
上首的贾母听闻此言,不由吃了一惊,忙呵斥道:“你小孩子家家的,胡言乱语。那姑子庙又岂是什么好地方?”
惜春低着头,不敢说话了。
可若有人从下面去看她的神情,便知道她虽然面上不敢言,心里却是不服的。
黛玉知道,二姐姐迎春被大舅舅贾赦许给了贾家的故吏孙绍祖,且过得并不太如意。
据迎春所说,那孙绍祖之所以变着法子赚了贾赦,要娶荣国府的姑娘,为的就是借助贾家在军中的势力。
却不想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同气连枝,贾家两位老国公去世之后,因儿孙之内没有可以继承祖业之人,便慢慢把军中人脉过给了王家的王子腾。
那王夫人为何越发得意?
还不是因为她的娘家从贾家汲取了养分,发展壮大到让贾家不敢撕破脸的地步了?
孙家是新荣爆发之户,不知道其中的水有多深,打听到荣国府的大老爷是个贪财好色的糊涂虫,就找人做了个局,让贾赦欠了他五千两银子。
贾赦不想还钱,就依孙绍祖所言,把女儿迎春嫁给了对方抵债。
那孙绍祖白花了五千两银子,却没从贾家得到任何实际的好处,落差实在太大。他又是个唯利是图之辈,知晓贾家外强中干之后,如何肯给迎春半点好脸色?
第39章 宝玉
当初迎春三日回门时,脸上还有笑容,和姐妹们相聚,也说那孙绍祖虽然生得粗鲁,但对她还算尊重。
当时姐妹们还替她高兴,觉得二姐姐在家里忍气吞声十多年,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哪曾想,三个月之后再回来时,一切都变了。
却是那孙绍祖从贾家榨不到好处之后,就成日里骂天骂地,指着迎春的鼻子说她是自己花五千两银子买来的,楼子里的头牌粉头也没这么贵的。
迎春再怎么软弱,也是侯门千金,从小到大哪曾听过这等污言秽语?
偏她又是个笨嘴拙舌的,又因贾赦的确拿了人家的银子理屈,根本不知如何还口,只能郁结在心,背着人自己痛哭罢了。
那孙绍祖又是个不知捡点的人,家里的丫鬟仆妇,但凡稍微有个平头正脸的,都被他沾染过了。
若非是迎春的陪嫁大丫鬟绣橘颇有前辈司棋的品格,是个性子烈、脾气爆的,只怕也难逃那孙绍祖的魔爪。而迎春的处境,也会更加不堪。
贾家也是真的败落了,听了迎春的泣血哭诉,贾母和王夫人也只能陪着哭,自欺欺人地说一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哪好干预?”,就让迎春自己熬着了。
偏偏迎春是个立不起来的,也只能在日复一日的摧残中逐渐凋零了。
黛玉听说哭得是迎春,心头不禁一凉,追问道:“二姐姐怎么了?”
贾母叹息了一声,抹着眼泪道:“今日一大早,绣橘就来了,说是二丫头病得起不来了,那孙家还不给请大夫。
她好容易找了大夫来,开的方子里要用人参。孙家肯定是不会给的,那丫头是个忠心的,悄悄跑回来讨人参来了。”
好在贾母还有半株百年老参,交给绣橘拿回去配药了。
黛玉吃惊道:“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迎春的为人她是了解的,那就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觉得麻烦别人就是给自己添麻烦。
若非是当真病得起不来了,定然会拦住绣橘,绝不会让她来娘家讨人参的。
比起因没钱吃药而病死,只怕迎春更不愿意面对事情暴露之后,孙绍祖的种种为难与羞辱。
也或许,如今的迎春觉得自己活着还不如死了,只是没有自杀的勇气而已。若是能病死,她反而觉得是解脱。
徐茂行站在一旁,尽量收敛自己的存在感,全当自己是柱子上或墙壁上的一朵花,以免在场的女眷觉得尴尬。
若是可以选择,他是真不想听这种别人家里的尴尬八卦。
但黛玉事先不知,已经问出来了,他若这个时候提出离去,只会让气氛更加尴尬,索性就全当自己不存在了。
不过听了这一耳朵,他也可以确定:贾家是真的不行了。看来等回去之后,得找个机会让紫鹃劝劝她的父母,找个机会就赶紧脱离吧。
如若不然,当日后贾家真的抄了,还得另凑一笔银子,把紫鹃的家人给赎出来。
放任不管是不可能的,黛玉和紫鹃虽然名为主仆,实际上相伴多年亲如姐妹。便是看在黛玉的面子上,他也不忍叫对方骨肉分离。
因着迎春的事,原本因黛玉回门而欢快的氛围,终究是折去了几分。
便是贾母更疼爱黛玉,对迎春这个存在感不高的孙女感情不深,得知迎春如今的处境,她又如何能欢喜的起来?
好在探春到底机敏,怕贾母年纪大了,长久悲伤身体受不住,便和黛玉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转移了话题。
目前最好的转移话题对象,可不就是刚刚出嫁不久的黛玉吗?
于是,黛玉便说起了嫁到徐家之后,和在贾家时完全不同的见闻。
徐茂行知晓她体弱,自从她到了徐家之后,每日或清晨,或晚饭之后,都会拉着她在街巷里转几圈,或到左邻右舍家里拜访一番。
小门小户没那么多规矩,不是非得提前递了拜帖才能登门。
这些人家的女眷,平日里就喜欢聚在一起,或作针线,或模牌九,相互交流一些东家常西家短的八卦。
一开始黛玉很不适应,觉得这些妇人嘴巴太碎,毕竟背后说人不是君子所为。
可慢慢的她也看出来了,那些人其实并没有恶意,之所以聚在一起就谈论这些毫无营养的八卦,不过是因为他们大多读书不多,玩不了诗情画意而已。
平日里他们操持家事已经够辛苦了,好不容易有个放松的时候,相熟的人聚在一起,可不就是什么话题轻松就聊什么吗?
作为刚成婚的新妇,黛玉自然也是他们打趣八卦的对象。尴尬羞恼是有的,和黛玉细腻敏感的心思,让她能分清对方是否有恶意。
这种没有恶意的打趣,她恼过之后,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后来还是徐茂星给她出主意:打不过就加入,走对方的路,让对方无路可走。
黛玉若有所思,隔了两天在刘主事家门口那棵大槐树下重聚时,她先是拿自己打趣,趁着众人愕然惊奇之余,又把话题转移到了别人身上。
其实很多时候,人们之所以爱拿一个人开玩笑,就是想看那个人的羞窘之态。
这种行为算不上恶意,但也真的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就是了。
想让他们不再打趣自己,气急败坏的争辩是没有用的,甚至你越是如此,他们就越是兴起。
你若动了真怒,他们也不会反思自己,反而会说你小气。
反倒是你自己表现得不在意,像黛玉这般先自伤三千,对方觉得没意思了,自然就不会再拿你说笑了。
在有经验的徐茂行提点下,黛玉迅速经历完了这种心态的转换。且事后仔细思索,这一点口舌之争,比起深宅大院里的勾心斗角容易太多了。
因而在贾母面前她也毫不避讳,为的就是让贾母知道:她成婚之后,虽然遇见过一些小挫折,但都已经成功化解了。除此之外,夫君对她极好,家里的大小仆人对她也都极为尊重。
总而言之一句话:我不像二姐姐那样所托非人,请外祖母放心。
若她真的把自己的婚后生活描述的一帆风顺,贾母反而更加担心。似如今这般有选择地展露,反而让老太太安心了。
她拍着黛玉的手背不住说好,又招手把徐茂行喊了过来,握住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老怀大慰道:“我老婆子年纪大了,早没什么雄心壮志,只盼着你们小辈个个都和和美美的。”
徐茂行趁机表态:“外祖母放心,我们会相互扶持,把日子过好的。”
他的话说得也很实在,没说什么定然不会让黛玉受半点委屈,只说相互扶持。
贾母连连点头,笑道:“父母长辈终会老去,儿女长大了也都有自己的心思,姬妾再美也都是玩意儿。只有你们两个才是相伴一辈子的,自该相互扶持,遇事多体谅体谅对方,别只想着自己的委屈。”
此乃金玉良言,也是过来人的肺腑之言。夫妻二人自然受教,一同起身对贾母施礼。
便在此时,守在门口的翡翠掀开帘子往里看了看,在引起了鸳鸯的注意之后,便对鸳鸯使眼色。
鸳鸯见无人注意自己,便沿着边沿悄悄走了出去,正要问翡翠何事,便看见宝玉垂手站在柱子旁,顿时也不必问了。
“宝二爷,你怎么不进去?”
宝玉便把食指竖在唇边,挤眉弄眼地示意她低声。鸳鸯往里看了一眼,便知他为何会如此,索性拉着他又走远了些。
两人走到了明堂里扶疏的花木旁,宝玉才大大松了口气,连连打躬道谢,“多谢鸳鸯姐姐体谅我。”
鸳鸯好笑道:“你今日是怎么了,这样小心翼翼的?”
宝玉往上房这边看了一眼,问道:“林妹妹和徐家妹夫是否已经到了?”
“早到了。”鸳鸯道,“已经陪着老太太说了好一会儿话了。”
宝玉又问:“你看林妹妹如何?气色还好?还咳嗽吗?”
鸳鸯笑道:“你若想知道这些,自己进去看看不就完了,何必又来问我?”
“我……”宝玉张口结舌,神情有些黯淡,原本准备好的借口此时竟也说不出来了。
之所以不进去,不过是他心中仍有遗憾,自知心境不够坦荡而已。
当初得知史湘云定亲之时,他可以若无其事地询问对方是谁,也可以兴致勃勃地和史湘云说起和卫若兰相交的过往,替卫若兰说好话。
可是轮到了林黛玉,他却始终无法复刻当初的心境。
他是知道自己的,情绪激动的时候容易失控,做出些不管不顾及为失礼之事。
既然如此,不如不见。以免给里面那对夫妻造成什么困扰,让林妹妹在夫家的处境变得艰难。
鸳鸯叹了一声,仔细与他分说道:“我看林姑娘的气色好多了,不但面色比先前红润,脸上也多了层肉。
徐家姑爷也是个极正派、极俊秀的少年郎,克己复礼,处处对林姑娘体贴。林姑娘面对他时,笑容也颇多,两人感情显然是极好的。”
宝玉忍着失落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对鸳鸯道:“老太太那边离不得姐姐,姐姐快回去吧。我还有功课没做完呢,这便告辞了。”
说完拱了拱手便扬长而去,没给鸳鸯半点挽留的时机。
第40章 探春的心思
贾母年纪大了,精力本来就不如年轻人健旺,又因迎春的事伤心了一场,勉强支撑着留两人吃了饭,便叫人领着他们去了黛玉早先居住的潇湘馆歇息。
因鸳鸯要安置贾母,探春忙道:“我和四妹妹送林姐姐过去吧。”
惜春没有说话,却很顺从地站了起来,走到了探春身边。
一行人进了大观园,进了潇湘馆,徐茂行就很识趣地说:“我吃了饭犯困,好歹找个地方给我躺躺。”
紫鹃得了黛玉的示意,便领着他去了黛玉的书房。他们姊妹三人便进了内室,说一些姑娘家的私房话。
才一进门,探春便迫不及待地问:“林姐姐,你实话告诉我,徐姐夫他对你真的好吗?”
因着有迎春的前车之鉴,她心里实在是忐忑,就怕黛玉未免老太太担心,只拣好话说,有苦都往自己肚里咽。
一向寡言的惜春也道:“这里就咱们姊妹几个,林姐姐是知道我和我和三姐姐的,我们都不是多嘴的人。
你若心里有什么苦楚,尽可和姐妹们说说。便是我们没本事帮不上忙,你说出来心里也好受些。”
比起探春,惜春因东府的一干乱象,对婚姻更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恐惧感。
她嫂子尤夫人是多好的一个人,不但生得貌美如花,更是性情贤淑,管家理事也是一把好手。
可就是这么好一个人,她大哥贾珍却半点不懂得珍惜。家里有名有份的妾室就有好几房,更莫说那些被他沾染过却未给名分的丫鬟媳妇们了。
更叫惜春恶心的是,就连嫂子尤夫人的两个娘家妹妹,也没逃过贾珍的咸猪手。
家里的丫鬟媳妇也就罢了,连尤夫人的妹妹都不放过,显见得是把尤夫人的脸面丢在地上踩,半点不顾忌尤夫人管家时底下人会不服。
她的亲生兄长如此,被寄养到西府之后,抬眼所见的贾赦贾琏父子这些都是一丘之貉。
就算是人人称赞端方持重的堂叔贾政,也偏宠粗鄙妖娆的赵姨娘,对自己的正妻王夫人不假辞色。
生长在这种环境里,让惜春对“婚姻”这个词汇不得不敏感,不得不生出恐惧和厌恶。
当初迎春出嫁时,全家上下都喜气洋洋,唯独她默默不语地缩减自己的存在感,能做的也就是不打扰大家的兴致而已。
后来轮到黛玉出嫁,她也不能替黛玉高兴。
只因她想象不出,一个女子嫁人之后,要有几世修来的福分,才能得夫婿敬重,平安喜乐地过完一生。
两位妹妹的一片真心,黛玉如何感觉不到?
她先是笑着摸了摸惜春的头发,神色坦然道:“你们姐夫对我真的挺好,家人们也都对我很是敬重。二爷刻苦攻书,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全由我一言决之,他并无异议。”
探春仔细观察她的神色,见她眉眼没有半点勉强,不由松了口气,握住她的手笑道:“那就好。说不得咱们这些姐妹中,就是林姐姐最有福气了。”
她虽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却并无寻常少女的怀春之心,所思所想都比较实际。
在探春看来,女子到了夫家之后,能得到全部的管家权,还能有丈夫的支持,就已经是极好的了。
可是惜春却道:“林姐姐也别因这个就轻易信了他,须知日久见人心。”
很显然,她还是在说迎春的事。
当初迎春刚成婚,三日回门的时候,提起那孙绍祖不也是满脸娇羞?
可是如今呢?
这还不到一年呢,迎春在孙绍祖眼中,变成了他五千两银子买来的糟糠,被他弃若敝履,糟践得不成样子。
可见男人的一时温柔都是不能信的。
黛玉和探春对视一眼,并没有反驳惜春,而是认真道谢:“四妹妹放心,我自己会注意的。”
惜春这才笑道:“林姐姐自来比我聪慧,我只是白嘱咐一句罢了。对了林姐姐,方才听你说,你的街坊邻居有许多爱论人长短的长舌妇,外面的人都这样吗?”
黛玉拉着姊妹二人一起落座,笑道:“就像你姐夫说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他们最爱说嘴,却也指点我许多,我也能从他们相互间的交流中,汲取一些有用的消息。”
“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里,又能有什么重要消息?”惜春不解。
非但惜春想不明白,探春也觉得迷惑。
黛玉笑道:“你们可别小看他们。我们家所在的那块地方,居住的多是书香门第,其中不乏五六品的小官。
这些官员在各自的部门里虽未曾占据高位,但无论是自上而下,还是自下而上,真正办实事的都是他们。”
作为真正办实事的人,虽然很多消息第一手不是从他们这里出去的,却必然很快便能流通到他们这里来。
虽然同是五品官,和他们家住在一起的那些,虽然和贾政这种出身公府的不一样。
那些人家人口简单,夫妻之间少了第三者,感情自然更加亲密。朝廷的内务他们不敢透露给妻子,但一些小道消息,夫妻饭后闲话时难免就说出来了。
其实一开始黛玉也没意识到,但她本就是个极聪慧的女子,经徐茂行略一提点,很快便摸出了门道。
甚至有些时候,她还会不着痕迹地引导话题,让对方不知不觉说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比如哪个部门谁要升迁了,哪个京官犯了圣人的忌讳要被贬到地方去了,又有哪个地方官做出了功绩直达圣听了……
这些消息固然琐碎,但对于尚未入朝的徐茂行来说,已经足够他消化受用了。
惜春对这些不感兴趣,听完之后只是撇了撇嘴,觉得成婚之后还有这么多麻烦事,心里更多了几分抵触。
而探春则是若有所思,心想:若是日后能得一个上进的夫婿,他在朝堂,我在内宅,夫妻同心协力,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便在此时,黛玉忽然对紫鹃道:“紫鹃,你已随我出嫁,往后再见小姐妹可就难了。今日机会难得,我也放你半天假,去找你的小姐妹们玩耍去吧。”
说话间目光在侍书和彩屏之间转了一圈,口中不停道:“你不是准备了许多小玩意儿吗?快去分给她们吧,好歹也是一份心意。”
侍书是探春身边的大丫鬟,最得探春器重。
原本惜春身边最得脸的,是一个叫“入画”的。奈何那丫头的兄长在东府当差,也沾染了一身坏习气。偏入画又不争气,竟然替她兄长收藏不知从何处得来的钱财。
当初因“绣春囊”一事,邢王二夫人各有盘算,拱着火要自抄自家。王熙凤拦不住,只得遵从了。
如此一来,入画私藏金银之事便暴露了,一并暴露的还有她兄长的不堪。
惜春心中对此厌恶非常,直接让尤氏把入画领了回去,原本的二等丫头彩屏就随之入了惜春的眼。
贾母得知此事后,又另派了一个小丫头叫采儿的,和彩屏一起伺候惜春,算是给此事彻底画上了句号。
日常跟着惜春一起出入的,自然就成了彩屏。
紫鹃最知黛玉心意,闻言立刻笑嘻嘻地拉着侍书和彩屏要一起出去玩。
这两个丫头都是谨慎的,并不立刻答应,而是都拿眼睛去看自己的主子。
紫鹃便笑着央告道:“三姑娘,四姑娘,我们小姐妹相聚不易。还请两位姑娘赏奴婢几分脸面,就让两位姐姐和我出去叙叙旧吧。”
探春笑盈盈地摆手说:“去吧,去吧。真不让她去,只怕她人在这里,心却早就跟着你飞了。”
见探春答应了,惜春便也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淡淡道:“彩屏,你就跟着紫娟姐姐去玩儿吧,我这里暂时不用你伺候。”
两个姑娘欢喜地拜谢之后,便和紫鹃手拉着手一起出去了。
探春看向黛玉,直接问道:“林姐姐可是有什么私密话要对我们姐妹说?”
黛玉的目光也只看向她,亦是直言道:“是关于你们的终身大事,大概率会应在三妹妹身上。”
毕竟探春居长,又和卢季玉同岁。若两家当真议亲,探春的概率更大些。
“我?”探春反手指向自己,和惜春对视的一眼,却见惜春也是满眼迷茫,显然是没有半点头绪。
黛玉也不卖关子,便把卢季玉扬言要娶自己表妹的事说了一遍。
末了,她又道:“虽是酒后之言,但我家二爷最是了解那卢三郎,知晓他既然说了便会做的。三妹妹也帮着管家,最近可曾接到过卢家的帖子吗?”
听说事关自己的终身,探春先是羞涩,但是羞涩也不过片刻之间,心思很快便转到了正事上。
她略略回想了片刻,摇了摇头,“不曾见过。”
以贾家如今的境遇,若真有当朝左都御史下帖子来,便是贾母也会重视,更何况其他人?
黛玉道:“便是现在没有,估计也就在这些天了。三妹妹心里要有个数,别等老太太和太太提起时,你仓促之间不好应对。”
虽然婚姻大事都是长辈做主,探春便是提前知道也无法违拗。但对探春这种人来说,心里有数没数,区别可大了去了。
于是她感激地对黛玉说:“多谢琳姐姐想着我,我知道了。”
而后她又问了自己最关心的事:“对了林姐姐,你见过那卢三郎吗?他是个怎样的人?”
黛玉想了想,说:“虽然有些纨绔习气,但心底不坏,没做过什么欺男霸女的事。日后靠着父兄,也能做个富贵闲人。”
“富贵闲人呀。”探春点了点头,心里刚升起的一点热切立刻就散了。
比起嫁给一个官宦之家的富贵闲人,她更乐意嫁一个寒门士子。就像徐茂行那样的,夫妻两个一同拼搏,不怕日后不能诰命加身。
不过,时下女子以贞静为贵,她便是有再多的雄心壮志,也不会当面说出来。
只是这门婚事,的确非她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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