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
零五是实验室产物。
基地里的人都叫他小怪物。
零五知道, 他们都厌恶、畏惧自己。
无所谓,他又不在乎。
他只要畏惧。
零五有一百个兄弟姐妹, 零零到一百。
他们都在研究员的手里诞生, 宗旨是为了抵抗不断进化的丧尸,以及为基地的高层清除障碍。
所以当研究员研究出丧尸疫苗,末世即将终结, 他们就没有了利用价值。
一件工具没了价值, 等待他的当然是报废销毁。
零五被研究员注射了N5药剂。
只需一针筒,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实验体必死无疑。
零五从来都不是听天由命的实验体。
他杀光所有的研究员, 然后逃走了。
可饶是如此, N5药剂还是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溶进血液。
零五清楚地意识到, 他快要死了
再睁开眼, 零五惊讶地发现自己还有心跳。
眼前不再是藏身的废弃大楼, 而是走兽遍地的山林。
他没死。
这是最好不过的消息了。
因为不清楚状况, 零五找了个山洞,作为临时栖息地。
几次下山探听消息,零五才知道原来这里已经不是末世了, 而是一个叫做靖朝的古代王朝。
既来之则安之, 零五使用暴力手段将附近的野兽驱逐到更远的地方, 自力更生盖了一间木屋, 就这么在山里住下了。
零五有头脑有能力, 即便居于深山, 也能活得很好。
平淡而又惬意的
生活一度让零五忘却了N5药剂和他实验体的身份。
直到一个月后。
零五长期无法补足晶核, 潜意识里趋向于丧尸的一面被N5药剂激发了出来。
只差一点,他就像失去理智、毫无人性可言的野兽那样,咬断一只野兔的脖子。
零五在理智的边缘摇摇欲坠, 是他对人类身份的渴望将他从危险的边缘线拉了回来。
之后半年, 类似的情况再没有发生过,但零五还是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
浅藏在皮肤下的经脉在极其缓慢地转变颜色。
微不可察,却无法忽视。
零五开始通过做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
读书识字,弹琴作画,凡是可以平心静气的活动,不论是否喜欢,他都尝试着去做。
他还在木屋后开垦了一小块菜地,去镇上买了菜种洒在地里。
不过十来天,深褐色的土壤里就冒出嫩绿的幼芽。
一个多月后,绿油油的青菜出现在饭桌上。
零五正打算尝一尝,远超乎常人的听觉让他拿着筷子的手顿在半空。
有陌生人闯入了这片山林。
不止一人。
零五带上他就地取材制作的武器,站在山顶往下看。
一群在官兵在追捕逃犯。
零五猜应该是逃犯,因为她穿着灰扑扑的染血的囚衣。
犯人是个年轻姑娘,豁出命地往山里跑。
她甩不开如狼似虎的官兵,但她不认命,不愿停下。
小姑娘遍体鳞伤,一步一个血脚印地朝零五的方向奔来。
她并未
看到零五,而是捡起被零五遗留在地上的长矛,转过身看向逼近的官兵。
小姑娘杀了人,血溅了她满身。
一路逃亡耗光了她的力气,只杀了两个人就无法再继续。
她被官兵扣在地上,受伤的肩膀不断渗着血,像是砧板上的鱼,不甘地仰起头,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
就是这一刻,她和零五四目相对。
从她的眼里,零五看到了熊熊火焰。
零五杀光了剩下的官兵,把她带回了木屋。
年轻的姑娘自报家门:“我叫越鸳。”
她没说自己为何沦落到这种境地,零五也没问。
礼尚往来,零五报上自己的代号。
“凌梧?”越鸳重复。
零五回以不明所以的目光。
越鸳就用染血的手指在桌上写。
凌、梧。
是个会断文识字的姑娘。
零五心里想着,沉默地点头:“是。”
越鸳伤得很重,看起来命不久矣。
凌梧用小白的叶片救她。
好几片叶子,越鸳阴差阳错地力气变大了。
越鸳说她的家人都死光了,无家可归。
她不走,凌梧也没赶她走。
两人就这样搭伙过日子。
越鸳在凌梧的菜地旁边种了一排花。
野花,但意外很好看。
凌梧打了只老虎,卖给镇上的员外,给越鸳买了裙子和绣鞋。
越鸳眼睛很亮,看起来很喜欢。
她把裙子和绣鞋放进衣柜,继续穿粗布衣裳,和凌梧一起看书,一起弹琴,一起种地。
凌梧教越鸳习武,越鸳教凌梧对弈。
一年后,天下大乱。
帝王昏庸,义军四起,外敌入侵。
百姓民不聊生,纷纷躲进山里。
凌梧和越鸳共同建造的圣地不复往日的安详宁静。
他们不堪其扰,在一个深沉的夜里下山了,再没回来。
五国联军凶残冷血,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凌梧砍下一个入侵者的脑袋,风轻云淡地问:“你可想过驱逐外敌,建立新朝?”
越鸳没有说话,眼里跃动着名为野心的火焰。
之后几年,为了达成共同的目标,他们吃了很多苦,也跌了很多跟头,摔得头破血流。
越鸳成为十万义军的领袖,凌梧则以军师的身份伴其左右。
越家军所经之处,越女和凌先生的名字总是一同出现。
越鸳曾经问过凌梧:“你为何不做领袖,反而让我来做?”
义军需要一个时刻都能保持理智镇定的领袖,而非随时都有可能变得茹毛饮血的怪物。
凌梧只温和一笑,什么都没说。
多年来的默契让越鸳停止了追问,转而投身驱逐外敌,拯救百姓的事业中。
整整六年。
越家军和五国联军耗了六年之久。
终于,越家军取得了胜利。
新朝建立,名为大越。
而彼时,凌梧的情况每况愈下。
除夕这天,凌梧再一次失去理智,险些杀了人。
看着奄奄一息的同伴和满手的鲜血,凌梧知道,他是时候离开了。
翌日,正月初一。
这天夜里,凌梧什么都没带,一人悄无声息地出了越京城。
凌梧
把陪伴他很多年的那把瑶琴留给了越鸳。
这是他送给她最后的礼物
凌梧知道越鸳在城墙上目送他离开。
但是他没有回头。
一旦回头,他就舍不得了。
他来到数千里之外的云远府,择一处偏僻山头,自行建造了一间竹屋。
比起成为被欲望和冲动驱使的怪物,凌梧宁愿躲起来,躲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苟延残喘地活着。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凌梧刻意不下山接触任何人,刻意不去关注越京的消息。
他以为,不闻不问便是最好
再听到有关越鸳的消息,已经是两年后。
女帝驾崩,新帝登基。
凌梧不知道他是怎么离开镇上,回到山间竹屋的。
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像沉默的石像,枯坐一夜。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凌梧迎着跃出地平线的太阳,脸上滑过湿意。
他把越鸳的画像收进暗格里,再也没打开过。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直到半个月后
凌梧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
温暖的,自由的,舒适的。
就在他的身边。
这股气息时常像风一样,轻抚他的脸庞,抚平他凌乱的发和衣袖的褶皱,又总是在他枕边安歇。
凌梧坐在竹屋外的竹桌旁,一人自斟自饮,听着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音。
温暖的气息袭近,茶水轻漾。
下一瞬,又远去了。
凌梧放下茶杯,又握紧。
像在感知温度,又好像没有
明兴帝即位。
凌梧从百姓口中得知他的所作所为,一夜未眠。
黑暗中,依稀有什么触碰他的额头。
凌梧想过制止。
但是凌先生早已化作一抔灰,破败的身体也不容许他做些什么。
凌梧最后也没去越京。
但他听说了,有很多人死在明兴帝手里,血流成河。
凌梧一个人在山里,不知年月地生活了很久。
孤单,又不孤单。
终于,明兴帝暴毙而亡。
凌梧听过路的江湖侠客说,明兴帝死在江湖之人手中。
“狗皇帝残暴不仁,篡改历史嗜杀成性,忍不了,便不忍了。”
凌梧回到山里,走进竹屋。
这次,他身边空落落的,什么气息也没有。
凌梧拿出刻刀,在门框刻下一道竖痕。
门框上有很多刻痕。
仔细数来,有三十二道。
凌梧放下刻刀,抚摸着这些深刻的痕迹。
“也算共度余生了。”-
又过去很多年。
十年,二十年,或者五十年。
凌梧记不清了。
当初的那把刻刀早就找不到了,他也许久没在门框上留下刻痕了。
他只听说,如今是永庆年间,在位的皇帝是永庆帝。
凌梧回到山里,给种在花盆里的小白花浇水,同它说着在镇上的见闻。
但是他永远也得不到回应了。
他面前这朵花,里面早就没有了陪伴他一百多年的小白。
小白已经离开他很久。
凌梧放下花洒,回屋睡去了
永庆帝驾崩,新帝登基。
凌梧在茶馆喝
茶,说书先生说着当朝首辅的英勇事迹。
韩松。
一听就是个坚韧高洁的好名字。
凌梧放下茶杯,留下几个铜板离开了。
没几年,大魏兵犯嘉元关。
然帝王昏聩无道,宠信奸佞残害忠臣,大魏骑兵的铁蹄踏破嘉元关,仍在千里之外的越京寻欢作乐。
短短两月,大越失去大半国土。
昏君早就带着宠妃逃得无影无踪,只剩忠臣良将死守。
凌梧去镇上买了件青色的长袍,遮盖住清癯枯槁的身体,带着越氏皇族的信物前往越京。
途中,他像当年救下越鸳那样,救下被魏军追杀的男子。
男子全身伤痕累累,凌梧带他避开追兵的搜捕,自行为他医治伤口。
“在下韩松,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韩松,当朝首辅。
“凌梧。”
凌梧说着,取出了信物。
再然后,他和韩松一起回到越京。
因着凌梧手持皇族信物,且多次带领越军击退魏军,他很快在越京立足,拥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人人都尊称他为“凌先生”。
凌先生就凌先生,这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之后几年,凌梧救了很多人,也打了很多场胜仗。
一次偶然,凌梧重新找回百年前赠予越鸳的那把瑶琴。
许是保存不当,琴上出现许多交错的划痕,凌梧用尽办法也没能消除。
从此,他随身携带的不止一盆花,还有一把瑶琴。
在这战火纷飞的年月里,凌梧和韩松结下了深厚的
情义。
在凌梧眼里,韩松是晚辈,还是可以交托后背的挚友。
在韩松眼里,凌梧是救命恩人,是教会他很多道理的恩师,是亦师亦友的存在。
这场仗打得艰难,持续了整整五年。
五年里,死了很多人,又不断有新的血液涌入进来。
顽强不屈,生生不息。
终于,大越把魏军赶了出去,夺回自己的领土。
征求过凌梧的意见,韩松从宗室选出一个父母双亡的幼儿,择日举行了登基大典。
而彼时,凌梧已呈现出油尽灯枯之象。
韩松一边稳定朝政,一边为凌梧请来天下名医。
但是没有用。
所有为凌梧诊过脉的大夫都摇头,背着凌梧告诉韩松,说凌先生命不久矣。
韩松送名医离开,再回到凌梧的病床前,眼里分明有了湿痕。
凌梧笑了:“没关系。”
他太累了。
他等这一天太久了。
好在他等到了。
“我死后,记得将我葬在槐杨坡,我也好时时刻刻都能看着帝陵。”
这是离她最近的地方。
凌梧不想生前天人永隔,死后还要隔着山与海的距离。
韩松答应了:“先生之言,长风字字铭记于心。”
“长风,你要好好的。”
凌梧轻声说完,无力阖上眼。
意识里出现一只闪烁着莹莹浅芒的光团。
“决定好了吗?”
“嗯。”凌梧顿了顿,对试图救他却失败了的世界意识说,“如果可以如果可以,请在事成后满足长风一个心
愿。”
姑且算作陪他走完最后一程的谢礼。
世界意识答应了
凌梧死后,韩松遵循他的弥留之言,将他葬在槐杨坡。
韩松自作主张,让凌梧常年不离身的那盆花和瑶琴放入棺椁,和他一起下葬。
韩松花了三年时间灭魏,亲手斩下魏帝的首级。
再回首,惊觉身边只剩垂垂老矣的爹娘和对他满怀憎恨的一双儿女。
凌先生不在了,祁高驰和发妻也不在了。
韩松主持完早朝,从金銮殿出来。
他拾级而下,竟生出高处不胜寒的孤寂凄凉。
从今往后,只剩他一人孤军奋战了。
韩松把幼帝教得很好,在他十二岁这年交还朝政大权。
小皇帝一脸严肃,看韩松的眼神却充满了崇敬和孺慕:“首辅放心,朕定会做个好皇帝。”
韩松信了。
由不得他不信。
他此生经历太多,送走了太多的人,如今也该别人送走他了。
韩松躺在床上,气息奄奄地听着床前的哭声。
有观哥儿,有锦姐儿,还有陛下。
他们在挽留他,让他不要走。
韩松想,这不行的。
他太想念爹娘、凌先生还有芳娘了。
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他们。
恍惚间,韩松耳畔有一道轻柔缥缈的女声。
“你有什么心愿?”
心愿?
韩松眼前的画面越来越模糊,呼吸也逐渐困难。
人之将死,他反而清楚地想起那一张张离开他很多年的面孔。
韩松想,他这可惜又可怜的一生。
若能重来,他定
不会……
重蹈覆辙
“好,如你所愿。”
韩松在爆哭声中闭上眼。
再睁眼,他回到十岁这年
世界重启,时光逆流。
云远府隐居的凌梧凌先生变成太平府桃花村的韩榆。
受伤的男孩子躺在炕上,仰头看送酥饼的少年人,笑得眉眼弯弯。
“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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