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交响乐团中,有四类基本的乐器组,分别是弦乐、木管、铜管和打击乐组……”
“这是交响乐的总谱……”
“那是意大利文,我给你找一份不同语言的乐器名称对照表……”
“这是定音鼓,打击乐组里最重要的成员……”
“你自己来尝试一下,能说出小提琴和低音提琴的音域范围吗?”
“给你布置一个作业,阅读总谱……”
“刷!”
威廉将乐谱向天上扔,它们散落开来,在房间中飞舞。
布里茨先生关上留声机,贝多芬的《第六交响曲》戛然而止。
布里茨蹲下来,任劳任怨地收集着乐谱:“休息一会吧,你已经看了快一天了。”
他亲眼看着威廉不眠不休地伴着音乐阅读总谱。玩闹是孩童的天性,威廉却将所有时间都投入了音乐。
如此有天赋却又如此自律,布里茨无法想象他不成功的可能。
威廉捂着眼睛:“我根本就不会作曲。”
“哈哈,”布里茨先生笑了,“你才多大年纪,你学作曲又有多长时间。你的天赋已经超越了大多数人,而且你还会不断进步。”
威廉翻了个身,留给布里茨先生一个背影。
天才永远不会接受因为年龄而获得的宽容。
威廉没有意识到,他之所以感受到挫败,是因为他一直在与历史上最伟大的那些音乐家做比较。
不去崇敬仰望,反而企图与其平起平坐,这已经是一种超常的傲慢。
在这种比较中,他不允许自己被压垮,也不允许丝毫退缩。
威廉如饥似渴地学习着,不断充实交响乐方面的知识,最终完成了一首比较满意的习作。
他拿去给琼斯先生看。
“嗯,还不赖……”琼斯先生拿着乐谱,捋着他的山羊胡,有些高深莫测地说。
还不赖?威廉歪着头想,这几乎不算一句称赞。
“啪啪。”琼斯先生拍了两下手。
刚才还一片嘈杂的排练室立刻安静下来,皇家音乐学院的学生们看向他们的乐团指挥。
“诸位,我现在发给你们一份乐谱,让你们提提意见。”琼斯先生将那份威廉的手稿递给首席。
“是要排练的新曲目?只有一份?”首席小提琴手亚当嘟囔着,他的眼睛迅速扫了一遍乐谱。
“嗯?”亚当皱起了眉头。
“亚当,有话直说。”琼斯先生道。
亚当又看了看乐谱,他迟疑地讲:“我没法演奏这个。您看这里。”
他指了指其中几个小节:“这几个双音都在同一根弦上,我不可能同时奏响。还有这几个和弦……它不在同一个平面上,恕我直言,我的琴弓可不会打弯。”
威廉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他几乎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他只会弹钢琴,所以作曲的时候,他将所有乐器都转换到钢琴上思考。
他只考虑了作品整体的呈现效果,而没考虑过每件乐器实际的演奏。
他完全忘了,此时他是在为一整个交响乐团写歌。每一个乐手都是活生生的人,每一件乐器都有它的特性,不可能完美复现所有乐谱上的音符。
亚当还在继续分析:“如果让第二小提琴分奏的话倒是可以实现……”
“好的,”琼斯先生笑眯眯地说,“你将乐谱继续传阅吧。”
于是,乐谱又传给了大提琴手,他同样一皱眉:“这个和弦,我的手很难够到。”
接着是长笛手提出了异议:“我当然可以兼任短笛手,可是谱子上没给我预留换乐器的时间……”
中提琴手弱弱地说:“我可能也需要更多的时间换弱音器。”
双簧管手眉头直跳:“这么多长乐句,还真是相当锻炼我的肺活量啊……”
“呵呵,”琼斯先生笑了,他拍了拍手,“女士们先生们,安静一下。”
他搭着威廉的肩:“你们手中乐谱的作者就在这里,所以有什么意见都可以直接向威廉提。”
“……”学生们仿佛是机器卡住了发条,一时间静止了。
亚当一脸不可思议,说出了大家的心声:“这是这个孩子写的?他才多大年纪?”
琼斯先生捋着胡子:“可不要因为年龄小瞧了他。”
“啊,这可真是……”亚当拼命回想自己刚刚的评价是不是哪里过于刻薄。
威廉的年纪让所有乐手都改变了态度。
“真的是这孩子的作品?他看起来不到10岁。”
“音乐天才是不讲道理的……”
“主旋律很好听啊,强调一下会更好……”
“非常棒,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改动就可以演出了……”
年龄是一种资本。同样的乐谱,10岁写出来和20岁写出来完全是两种待遇。
“威廉,”琼斯先生摸了摸他的头,“去和乐手们交流吧,这是作曲家的必修课——了解你的乐手和他们所使用的乐器。”
“好。”威廉不假思索地跑进人群之中。
他聆听着夹杂在溢美之词里的那些宝贵的建议,他知道,他们都是因为他的年纪才变得宽容。
威廉不介意,无论是什么原因,他永远会用善意回报善意。
他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第一个缠上了乐团首席小提琴亚当:“快给我讲讲,这里可以如何改进——”
.
皇家音乐学院交响乐团的学生们很快就习惯了威廉的存在。
他们习惯了这个小孩每次排练和演出时都会出现,他跑前跑后,一有空就缠着乐手们问这问那。
大家都很喜欢他。这孩子不仅是个音乐天才,而且性格实在可爱。他有着孩子的活泼,却从不会惹人厌烦。
他对音乐诚挚的热爱像太阳一样耀眼,只要看到他就让人找回当初学习乐器的初心。
由于威廉“小小作曲家”的身份,许多乐手甚至将他当作一个吐槽其他作曲家的树洞。
这些乐手作为学生,经常需要帮助作曲系的同学呈现他们的作品。他们经常向威廉抱怨有些乐谱写得多么反人类。
闲暇时,一些乐手还会教威廉玩他们的乐器。
对此威廉照单全收。他像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所有宝贵的知识。
所有的“材料”不断累积,威廉在飞速地成长。最终他又完成了一件作品。
《b小调第一交响曲》。
这是一部标准的由四个乐章构成的交响乐。气势宏大,庄严华丽,悦耳动听。
琼斯先生一边翻看着乐谱一边点头:“这个很不错。比起之前的习作,它算是一件能够登上大雅之堂的正式作品。我格外喜欢第三乐章。”
“事实上,”琼斯先生边看边说,“今年年底,我们有一场皇家音乐学院的优秀学生作品汇演,届时一些音乐制作人也会来。也许我可以将这首交响乐的第三乐章加进节目单里,说不定能听到一些专业人士的反响。”
“真的?”布里茨先生的眼神亮了,“这是个好机会,谢谢您。”
“威廉,你同意吗?”琼斯先生征求威廉的意见。
威廉使劲点点头。
威廉不太懂制作人是什么样的人,但是他期待有更多人能听到他的音乐。
乐团的学生们听说要演出威廉的作品,也都摩拳擦掌。
亚当拍着胸脯给威廉打包票:“放心吧,演奏你的作品我会拿出百分之二百的努力!”
“其他的作品你就不努力了?”琼斯先生出现在亚当身后,阴森地说。
亚当被吓了一跳:“琼斯先生!您什么时候在的!我当然会努力了,全部都是百分之二百的努力!”
乐团那边紧锣密鼓地排练着,威廉几乎每天都会去看。
他看着自己的作品一天天变得成熟,一天天更加富有感情,他的心里满怀期待。
可是随着演出当日的临近,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雾笼罩了伦敦。
看似仅仅是自然现象的大雾,受到反气旋的影响徘徊不去。整个伦敦像是盖上了盖子,二氧化硫积聚其中,没有排放的出口。
首先出现的是激增的交通事故。汽车看不清前方道路,行人只能摸索着前进。街上时不时传来车祸的消息。
然后,是人们的身体健康开始出现问题。上呼吸道疾病频发,医疗资源不足,许多病人只能躺在楼道里。
“咳咳咳!”布里茨先生夹杂着黄色的雾气走进家门。他迅速地反手关上大门,但还是有一阵难闻的臭鸡蛋味传来。
他一边咳嗽,一边摘下蒙在脸上的面巾。他去水池洗脸,用毛巾在脸上狠狠抹了几遍,他的鼻孔都变成了炭黑色。
自从大雾降临,布里茨先生就没再让威廉出门。
威廉坐在壁炉旁烤火——污染的源头之一,却不能不烧。毕竟12月份的伦敦如此阴冷,他们必须取暖。
布里茨先生换好衣服,坐到沙发上。威廉靠在布里茨先生身边,有些打不起精神。
他一个人呆在家里太长时间,已经非常烦躁不安。他想念琼斯先生,想念乐团排练时嘈杂却热闹的声音。
“楼下的邻居昨天遭到了抢劫。”布里茨先生说,“当时他们家里只有一个5岁的孩子,好在劫匪没有伤人。”
大雾给了不法分子天然的保护色,这几天伦敦的犯罪率暴增。
“外面的气候对你的健康没有好处,”布里茨先生说,“在大雾结束之前你都不能出门。”
“那演出呢?”威廉问。
皇家音乐学院的学生汇报演出就在今晚,威廉已经期待好几个月了。
这将是他的交响乐第一次在正式的音乐厅被交响乐团奏响。
“我们就不去了,结束后请琼斯先生打电话告诉我们观众的反响。”
“可是……”
“没有可是,”布里茨先生难得使用这样严厉的口吻,“只要大雾不消散,你就不能出门,这没得商量。”
作为成年人他知道利害。这场大雾并非简单的自然现象,它已经造成了上千人死亡。
是他偷偷把威廉带到伦敦,所以他必须要为威廉的安全负责。
“……”威廉闷闷不乐。
“你看,我买了什么?”布里茨先生从纸袋子里掏出了几个土豆,“高兴点吧,孩子,今天晚上吃牧羊人派。”
威廉看着布里茨先生走进厨房。牧羊人派是他最喜欢的食物,但他却打不起精神。
哪怕未来可能会有成百上千场演出,第一次总归不一样。
威廉悄无声息地从沙发上爬下来。他用余光注意着布里茨先生的背影,顺着柔软的地毯走向门廊。
他穿上外套,踮起脚尖,偷偷打开了门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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