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的最后一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雪。


    迷迷蒙蒙的风雪从凌晨吹到傍晚,一直到日暮时分才停下来。整个东京都是白色的,干瘪的枝桠承受不住雪的重量,盖着白色的被子弯折起来,直到积雪簌簌地摔进地面。


    会是个好兆头吧。


    千鸟渊公园附近的住宅区高档又气派,小孩们原本想在藤川老师的新家里过年,奈何她的公寓装不下这么多人,于是一伙人计划升级,浩浩荡荡扭头被接去了更高档更气派的五条家。


    “喝酒不行。”


    “鲑——鱼——”


    “……那好吧,今天例外。”


    和学生的对峙在仅仅不到一秒钟就落败,七海面无表情地目睹全程,只觉得对方毫无身为成年人的底线,倒是很像会胡乱宠坏子孙辈的老太太。


    “我明明是在充分体谅理解学生行为动机,毕竟谁年轻的时候没装过成熟大人偷偷喝酒呢。”早纪意有所指地看向他:“你说是吗,很有底线的七海先生?”


    猪野凑过来:“欸——难道七海先生以前……”


    “七海先生以前是超级有名的不良少年,私底下烟酒都来,歌舞伎町一条街无人不知他的名字,只要他一出手,我们全都——”


    “藤川小姐,诽谤他人情节严重会导致三年有期徒刑,我劝你别再说了。”


    七海准备拔刀。


    五条悟不常带学生回本家,今年是例外。


    这一年的事情发生得格外的多,宿傩、羂索、特级咒灵,复杂的行情每分每秒都在变化,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是难得有像今天一样大团聚的日子。


    偌大的会客厅吵吵闹闹,早纪把从巴塞罗那买回来的礼物一袋一袋递给小孩,于是“谢谢藤川老师”、“藤川老师新年快乐”之类的声音此起彼伏,清脆又响亮。


    收到礼物的时候,胀相正在走廊上追着虎杖请他喊自己哥哥。虎杖在拐角处猛一刹车躲到藤川老师的身后,眼睛瞪得大大的:“我说过好多遍了!我们不可能是亲兄弟!!!”


    语气堪称撕心裂肺。


    “哇哦。”她笑着把礼物放进对方的手心:“看起来他不能接受有个比他大一百五十岁的哥哥呢。”


    “哪怕他不接受,我也是他的哥哥。”胀相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包装花哨的礼品袋,准备把它丢掉:“这是什么?”


    “是新年礼物。”


    早纪和他解释:“逢年过节给朋友准备礼物,是‘人类’才会有的传统。”


    “……朋友?”


    “是啊,既然你都选择站在我们这一边了,我姑且把你看作是朋友也没错吧?”


    “我没有站在你们这一边,我的选择只有我弟弟虎杖悠仁。”


    “不要说这么奇怪的话啊!?我没有承认我是你弟弟!!!”


    又跑远了。


    假山旁小小的水池已经结冰了,往日里会发出好听声音的惊鹿只捧着一勺厚厚的雪。雪地上有歪七扭八的脚印,光是看脚印的走向和深浅,都能看出来是一伙蹦蹦跳跳的小鬼。


    风呼啦啦地刮起来。


    虎杖和胀相的身影消失在尽头,她站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你给他的任务名单是从编号999一直到1988的那一份吧?可不能重复了,我把999号之前的咒灵给杰了。”


    “我怎么可能犯那种错误嘛。”五条悟走到她的身边,把她裹进厚厚的毛绒外套里:“那家伙祓除咒灵的效率可高了,是超——级可靠的哥哥呢。”


    ——被别人听到搞不好会骂他们俩是剥削劳动力的黑心农场主。


    她缩进外套,侧过脸去看他。


    他才刚开完正式的家族会议,身后的家臣毕恭毕敬地朝这个方向弯腰。没有戴眼罩,也没有戴墨镜,五条家主不常穿正式的传统服饰,黑色的羽织被风吹得翻飞起来,露出一角昂贵的白色和服。


    皮肤是白皙的,眼睛是明亮的,夸赞皮相是最表层的肤浅发言,可是这个世界上应该很难有人能忍住对着这张脸不夸一句漂亮。她盯着他,没忍住碰了碰他的手。


    “……这么喜欢这套打扮吗?”他失笑:“完全是一副被我迷倒了的表情诶,早纪。”


    “……是啊,完全被你迷倒了。”她也跟着笑起来:“一想到这么威风的家主大人居然是我的,就有点高兴。”


    “只是‘有点’吗?”


    “超级、非常、特别。”


    “这才对嘛。”


    月亮绕过枯枝弯弯地挂在头顶,天空是浓厚的墨蓝色,延伸到远方,和群山的影子融为一体。五条悟牵住她的手,朝门外看去。


    人死不能复生、时间不能倒流、犯下的错误不能被橡皮擦清除,但是分道扬镳的朋友可以重新见面。


    一年前,曾经有人血淋淋地靠在巷子里,抱怨他来得太晚了。他们没来得及吵架、也没来得及和好,时过境迁,终于让他找到了扳回一局的机会,能够把那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那个人——


    “来得真晚啊,杰。”


    夏油杰带着菜菜子和美美子慢悠悠地踏进来。


    夜色很浓地笼罩在他的身上,甜品袋被他拎在手里摇摇晃晃,又朝五条悟丢来。他远远地弯起唇角,身上沉闷的气息就跟着淡了一点。


    “没办法,一直在甜品店排队呢——总不能把前面的猴子全部杀掉吧?”


    “真是了不起的壮举,我会记得让校长给你印优秀学生的奖状的。”


    两个小孩跟在夏油杰身后,不情不愿、扭扭捏捏地说了声新年快乐,早纪拍拍她们的脑袋,惊奇地发现那是北菓楼的袋子。


    咦。


    北菓楼在全日本不止一家门店,但凭借敏锐的直觉判断,她觉得这个袋子来自北海道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一百二十。


    ——某些爱说冠冕堂皇大话的家伙绝对是嘴硬心软地偷偷跑去看他的“退路”了。


    她稍一思索,朝他举起收款码:“有发现我有留下咒力保护你爸妈吗?谢谢就不必了,往我卡里打点钱表示一下你的诚意吧。”


    “不想表示呢。”夏油杰皮笑肉不笑地把收款码推远:“竟然能给他们布置出这么丑的花园,早纪,你的品味真的没问题吗?”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啊,夏油爆裂丸零号机同志,我没想到有过变身机器人经历的人会跟正常人的眼光不一样。”


    “不许你这么说夏油大人!!!!”


    *


    小朋友是最难抵抗酒精的。


    不管是哪一届,发酒疯似乎是咒术高专历代都会发生的传统事件,是以,当真希用力一拍桌子站起来的时候,早纪的第一反应是:还好夜蛾校长不在这里。


    喝了一半的啤酒瓶被“砰”地砸在桌面,她雄赳赳气昂昂地扯着嗓子,振臂高呼:“我明年就要成为禅院家主!我要踩着那群混蛋的脑袋听他们哭着向我忏悔!!!!”


    事发突然,整间屋子都被她的气势震慑了一瞬,直到野蔷薇和虎杖最先反应过来,一边跪拜一边呐喊:“恭迎禅院家主!!!”


    还挺配合。


    禅院家的另一支血脉羞耻地捂住脸不再看,结果真希不乐意,很凶地瞪他:“你这是什么表情!?瞧不起我吗混蛋?给我喊禅院家主!”


    虽然完全瞪错人了。


    乙骨吓了一跳,饼干卡在嗓子里不上不下,咳嗽了半天才配合地用力一鞠躬:“禅院家主好!”


    伏黑:“……”


    他朝边上瞥了一眼,看到他的监护人对此毫无想要干涉的意愿。对方笑得肩膀都在抖,一边笑还在一边给谁发消息。


    “……五条先生,您在干什么?”


    五条悟:“当然是通知禅院家的老头他后继有人,如果没什么事抓紧趁早退休啦。”


    *


    要说对“新年”这一天有什么刻板印象,也许是酒精、礼物、烟花和雪。托天气的福,院子里的积雪厚得能埋住小腿,很适合打雪仗。


    “……你们也要去吗?”夏油杰有点无奈。


    人喝多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哪怕是真选组和攘夷志士在过年期间也是要休战的。明明一个月前还是会在涩谷打得你死我活的关系,菜菜子和美美子仍然点头如捣蒜,作势就要跟随大部队的脚步,一起冲进雪里。


    又被家长捞回来系好围巾。


    外头此起彼伏的打闹声响了一会儿,然后小顺跑回来,带着一身在雪地里打滚过的寒气一头扑进姐姐的怀里。


    “外面的树都枯死了。”


    “因为是冬天了呀。”


    企鹅点点头,又摇摇头,代表广大兄弟姐妹语无伦次地嘟囔:“不要冬天……要春天!要花!”


    好吧,咒骸居然也会喝醉。


    早纪哭笑不得。


    澎湃的生命力顺着后院的轮廓描摹了一圈,牵动枯枝开花,草木萌发。漂亮的薄樱迎风摇晃,月光透过花隙撒在全是脚印的狼藉雪面,留下一尾银色的细碎波纹。


    战场上的战况瞬息万变,狗卷的巨大雪球精准砸中美美子的脑袋,她被冻得小脸惨白,暂时丧失了躲避能力,眼看下一发雪球又要朝她砸来——


    有只咒灵从她身后的黑洞里闪电般探出手来,接下这一发攻击后又消失不见。


    ……?


    夏油杰处变不惊地喝了一口酒,迎着早纪质疑的视线,露出一个温和无害的微笑。


    打雪仗这项活动最是追求公平公正、自立自强,不等她开口谴责,她突然发现菜菜子丢向虎杖的雪球碰不到他了。


    早纪:“?”


    两股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刻的咒力诡异跳动起来,气氛短暂凝固了片刻,五条悟先发制人地发出一声哼笑:“怎么有人到了这个年纪打雪仗还在作弊啊。”


    夏油杰笑意更深:“彼此彼此,悟,你能先把无下限关了吗?”


    ——这不完全没长大吗?这两个人???


    屋子里吵,外面也很吵。喝光了的啤酒瓶满地都是,小孩们在雪地里撒泼的影子反复折叠,最后变成十二年前的那场雪仗里虹龙长长的、扫起漫天飞雪的白色尾巴。


    马上就是十三年前了。


    “活着”的味道如此鲜明,意识被浸泡成透明剔亮的夹心软糖。她撑着下巴,听到身边那两个人的话题已经不知道为什么从打雪仗作弊跳跃到了谁先年老色衰,突然平白觉得高兴。


    在笑诶。


    “笨蛋”果然是不会轻易改变的稀有品种,哪怕捂住了嘴巴、堵住了耳朵,笑意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真是太好了。她感叹。


    大家都是笨蛋真是太好了。


    *


    在猪野第三次从雪地里回到自己身边的时候,七海开始翻找手机联系人里是否存有律师的电话号码。


    最好是负责维护名誉权的那种。


    少年半醉半醒、情感丰富:“抽烟喝酒逛歌舞伎町也没关系!七海先生!您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可靠最了不起的大人!七海海!你就是我的偶像!我崇拜你!”


    七海:“……”


    硝子坐在他对面拍照,手机的闪光灯亮个不停。她边拍边笑,问他:“去马来西亚的票订好了吗?”


    “暂时还没有。巴塞罗那怎么样?”


    “好到我都不想回来上班了,哈哈。果然人还是要多出去看看啊,趁现在人手充沛,很适合遛出去度假哦。”


    七海不置可否。


    派发到自己手里的任务最近开始诡异地大量减少,只要一问就能轻易知道是谁的手笔。他的目光越过猪野,看到某个家伙正在不远处的书房门口发呆。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完全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只能看到那头显眼的浅金色头发,在廊灯下像是镀了层晶莹的纱。


    想必早就找到答案了。


    他想。


    是《大江户青少年健全育成条例修正案》之外的答案。


    书房的门没关,顺着半敞的门看进去,满地都被小孩堆满了送给老师的新年礼物。早纪路过朝里瞥了一眼,视线猛地像是被强力胶水粘住一样,怎么也收不回来。


    是花。


    八岁那年,藤川早纪曾慕名参与过一场名为“五条悟未婚妻”的大型选秀。彼时婚姻和爱情在她的心里全都是遥远的、和听不懂的咒力指导一样抽象的存在。在某个平凡常见的清晨,她抱着一点莽撞的好奇心,一脚踏进五条家的府邸。


    她当时在想,她也会像妈妈喜欢上爸爸那样,喜欢上一个人吗?


    她抬起头,看到小小的花盆被放在书柜的最顶层,白色的铃铛藏在翠绿的叶子里,好像感应到什么似的,轻飘飘摇晃了一下。


    ……这个季节怎么会有铃兰花呢。


    酒味、寿喜锅的香味、还有一点突兀的花朵的甜香萦绕在鼻尖,最后和从房檐上下坠的水珠一起,湿漉漉地在心里下起一场大雨。


    “在想什么?”


    有人这么问。


    “野蔷薇他们喊你去一起堆雪人呢。”


    于是雨就停了。


    虽然这个世界的许愿系统似乎没有那么灵验,不过如果可以的话,她祈祷咒术界腐朽的政权早日瓦解、吵架的家伙和好如初、屋子里的那群小孩都能平安长大、命不该绝的人健康长寿。


    所有的事情看起来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假以时日,这批新生代的咒术师会成长到惊人的高度。或许会超越五条悟,或许不会,但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她希望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被祝福的本尊垂下眼看她,也不知道是无奈还是什么别的情绪更多,突然很轻地叹了口气。


    “希望我不再是一个人……只有实力方面的吗?”


    他的语气听起来好像有点不满意:“那你呢?”


    “你想我怎么做?”


    “随我说什么都可以吗?”


    “什么都可以。”她学着他的腔调哄他:“因为你是五条悟啊。”


    亘长的记忆被拽回很多年前的冬天,懵懂的少年心事旋转在咖啡店的唱片机里。当时的日光透过雪花和窗户软绵绵地洒在她的身上,她眉眼弯弯地看着他,翡翠一样的眼睛亮晶晶的,对他说喜欢。


    是和现在一模一样的表情。


    五条悟自那时起就开始就断断续续地想同样的一件事。他想了很多年,还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是什么?”她问。


    屋檐上还没结冰的雪随风卷起一层薄薄的雪雾,不轻不重的吻随着细雪一起落下来。


    寺庙里用于祈福驱魔的钟声接二连三咚咚咚响个不停,已经到了尾声环节,一声比一声清脆悠长。他捧着她的脸,弯下腰来吻她,声音被含在唇齿间,带着一点朦胧的笑意。


    他说:“想看你穿白无垢的样子。”


    ——砰。


    远处似乎开始放烟花了。


    橘色的、紫色的、白色的。她本该能看到的。


    有个小盒子被递到眼前,婚戒上钻石的光直白地晃进瞳孔。说不出是什么的情绪顺着尾椎涌上来,把她变成一只被卷进激烈气流的气球。她听到大脑“嗡”了一声,血液在血管里震动着发出轰鸣,很轻又很响。


    这一瞬间烟花、星星、庭院的雪景和整个世界全都黯然失色,时间带动思绪往前走了两步,倏地完全静止。


    是陈述句。她想。哪怕她不说话,他也肯定知道她的回答。


    冬日里的幢幢光影在一双蓝色的眼睛里融化,神子来到人间,于是她的“喜欢”就被具象化成他的样子。


    五条家的庭院里种着大片名贵的松树和樱花,到了春天就会开出能挡住半边天空的浅粉色花海。等到那个时候,一定很适合出嫁。


    这一次、下一次、每一次,她总会走向他的。


    身体里的所有器官都在发紧,充盈旖旎的陌生情绪燃烧到路的尽头,把心脏烧得柔软发烫。她把手放进他的掌心,听到自己在笑。


    “那结婚吧,”她说:“等下一个春天。”


    明年会有什么呢。


    熊猫从走廊那头探出头来,催促他们:“悟!早纪!快点过来一起玩——”


    声音听起来醉醺醺的。


    堆雪人的支线任务已经告一段落。院子里立着一群被称之为是“全家福”的、歪七扭八的雪团子,只通过一些奇怪的特色,勉强能辨认出每一个畸形抽象的雪团子究竟是谁。


    等大家第二天酒醒了,兴许会看着彼此发酒疯的录像带相互嘲笑,如果笑得太凶,保不准要动手打一架。


    想必都是些可爱的事情。


    燃烧的仙女棒在空气里溅射出几簇小小的礼花,暖色调的花瓣噼里啪啦落在指尖。


    第一百零八下驱魔的除夕钟声被敲响的时候,她蹲下来,在属于自己的那个小雪人的脸上画了一个笑脸。


    “哗啦”一声,树上的小鸟朝月亮飞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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