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你在说什么?】
夏油杰离开高专时,脑海里还浮现着最后在医务室里的场景。
那时长发的女医生还拢着烟,闻言看似平淡地抬起头来,然而那双眼却带着不明显的通透与探究,如黑夜里微弱的火星,试图探究黑夜之深。
硝子察觉了什么。
他在记忆还没恢复完全时,有好几次因为前世记忆融合引发的头痛去找过硝子。
然而对着硝子探寻的目光,他只是笑了笑,在硝子察觉更多前便转身离开了。
最终只留下背影消失在晨光中,背身挥了挥手。
【没什么】他说,
【不要把我来过这儿的事告诉悟。】
你们都不要。
再向前一步。
————
夏油杰恢复上一世的记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大概是从十多年前的山村事件开始的。
他那天和藤原泉分别后,回去就做了噩梦。
梦到他杀死了山村中的所有普通人村民,在血海中领出了那两个被迫害的咒术师小姑娘。
没多久,他便被总监部下了追杀令,追杀他的咒术师,簇拥他的诅咒师。
吸纳了无数咒灵,又杀死了许多普通人。
无数咒灵与起伏的人头在他梦境中波涌。
夏油杰惊醒后便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看着自己梦里还掐着某人喉咙的手怔然看了会。
他那时以为这只是潜意识导致的梦境。
毕竟他那时是真的有一瞬想屠尽山村里那些愚昧的普通人,他以为只是自己的这种潜意识投射进了梦境。
而之后,这种奇怪的幻想好像越来越多了。
他看见把冰镇可乐递给他的、笑容爽朗的学弟灰原,眼前浮现的却是他躺在停尸台上面色灰白的模样。
他听着七海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他和灰原出任务时,因为窗评定错了咒灵等级导致的凶险事件,脑海里出现的却是在空旷的停尸房里七海压抑咬牙的“明明说只有二级的啊......如果他先走会不会就不会......”
就不会怎样?
耳边学弟平常又感叹的声音,午后懒洋洋的夏光,和脑海里不断浮涌而起的停尸房里福尔马林的气味,冰冷冻人的空气,冲突着、矛盾着、割裂着、
夏油杰的人生,就好像从那天,被撕为了两半。
......
一半,还活在平淡温馨的日常里,一半,又时常有那样的幻觉,如刀一样割裂这样的日常,露出粘稠的、血腥的皮下。
好像——他过着的这个人生是假的一样。
他有种未明的冲动。
一闭眼就好像会回到最初的那个噩梦,烧毁的山村,血海尸山,他周边围拢着无数看不清面貌朝他躬身的人,而他一步一步,目不斜视地走上最上的讲台。
一步又一步。
似乎有什么未竟的事业,执着的、烈火焚烧一样极端执着的东西,还未达成便坠入地狱,而今又要在他身上复生。
是什么呢?
头痛欲裂,比生吞几个一级咒灵玉更难受的痛苦中,那些碎片化的记忆涌入大脑,像刮刀一样不断在脑海中搅动。
痛苦、恶心、丑陋,编制成的一柄血淋淋的刀,刀锋清亮,他顺着刃光往前看去。
黑暗中破出一道光来。
光的尽头。是居酒屋里一个意兴飞扬皱着眉的金眸少女,和趴在桌子上苦闷醉酒的黑发少年。
【和你讲大义的老师真是个笨蛋!绝顶笨蛋!世界上不会有比自己高兴更重要的东西!自己的快乐才是行事准则啊!】
少女声音坚定明亮得令人嫉妒。
他听到了自己——过去自己迷惘了两世,像求救一样的虚弱声音。
【大义......难道是错误的吗?】
【大义若存在于集体的每一位成员身上则是前进的荣光,若存在于悖行的个体身上,便是摧毁个人与集体的旗帜。】
他刚刚抬眼,眼里好像燃起了一些莫名期待的亮光。
少女却已经转过了头,毫不在意地举杯再饮,再没说出任何他希望听到的话。
听着这段逐渐被他刻意遗忘在回忆里的明亮语声,夏油杰抬起头来,混沌痛苦的眸光渐渐清明。
那些幻想与真实的裂缝,也逐渐被他探查得清晰。
幻想里死去的灰原雄,是被藤原泉路过救下。
本该放弃做咒术师的七海,也因此而留在高专。
在他面前被一枪枪毙的星浆体少女,很早便被藤原泉带走隐姓埋名。
原本和悟死战,酿造了无比惨烈的战场又血腥地死在薨星宫外的天与暴君,因为藤原泉而活下。
原来,他脑海里如针刺一样不断鼓动向外的痛苦,是前世的大义啊。
原来,割裂了他今生和前世的那把匕首。
是你啊。
黑暗中,黑发的青年抬起头来,嘴里全是血腥气,血液慢慢从嘴角滴落,他的眼却弯起,在阴影里越来越亮。
呵出的声音好像也沾染了甜蜜的血腥气。
“藤原......”
他还在痛苦,两世的血腥和混沌的记忆,犹豫的大义和道路。
然而那个无意拯救了许多人的少女,
始终不向他伸出手来。
“......泉。”
————
藤原泉并不知道夏油杰这边发生的事。
她现在还坐在五条悟的办公室里,晨光从窗帘拉开的落地窗里透入,窗明几净。
五条悟眨了眨眼,日光便细细碎碎地在他的白睫上染雪。
藤原泉都好像能听到静谧的风声。
“所以,你打算杀了我?”
五条悟平静地眨了眨眼,咒力在神异的六眼中流转缓慢。
藤原泉感知到了明显开始压抑的咒力拨动,但还是清爽地笑了笑,说出的话却不是很友好,“我又杀不了您。”
“要对自己有点自信啊,五条老师。”
金眸的少女笑容爽朗。
而第一次被说【要有点自信】而不是【别太自大】的五条悟顿了顿,就又看见少女的金眸望来,眼底还是那种几乎会让人感到迷惑的坦荡。
好像不明白自己危险性的坦荡。
“在您比我强时,我的剑尖便永远朝外。”
五条悟终于察觉少女金眸中的微妙是什么了。
咒力旋绕,随着少女轻而慢慢沉静的语声落下。
束缚结成。
“让我成为您手中的剑吧。”
“在您比我强时,您拥有我全部的忠诚。”
黑发的少女说着,垂下头去,长卷的眼睫也跟着讲金眸掩住,阴影模糊过于冷冽的瞳色,唇角弯弯,竟显得温柔静谧,像个宣誓的骑士。
她想显得无害温和的时候,总能轻易做到。
五条悟下意识想到,指尖无意识在桌面上敲了敲。
藤原泉这誓言的言下之意倒也很明显。
【在您比我强时】......
如果他没有达成这个条件——
正在他思考时,少女好像洞悉了他的想法一样,笑意明亮地望来。“所以,五条老师可一直要做最强啊。”
随着少女心意一动,那本就沾染着她术式的死亡名册便从五条悟身前的抽屉里飘了出来,摔落在桌面上,纸页翻飞,无数黑色和血色的人名在六眼中一晃而过,又被轻松捕捉。
“我只允许【最强】做我的【上司】。”
藤原泉笑着,瞳孔微缩,笑意明亮。
那种金眸【野兽】的感知似乎更明显了些。
五条悟垂眼瞥了眼那个名册上被藤原泉【杀死】的众多【上司】的名册。
然后停到了最后一页。
黑笔写着的,他的名字。
【五条悟】三个字,作结。此后都尚未空白。
五条悟手指蜷了蜷,莫名感觉手心有些痒。
他有点微妙的感觉。那种感觉像,一头在外张狂肆意,没谁能栓的住的野兽,在你面前低下了头,哪怕是暂时的,你都能看到她为了你忍下了茹毛饮血的欲望。
正因为六眼能看出这人的危险性,天生的危险意识在一直拉响警报暗自警惕着,才会在这种时候感觉到这种畸形的兴奋,不合时宜的满足。
五条悟喉结滚了滚,手指重新伸出,指节敲了下桌面。“因为打不过?”
藤原泉严谨补充。“因为暂时打不过。”
藤原泉笑着看向五条悟。
“我很好用的吧?我在禅院家时,他们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他们搞来,想要什么咒具、地位、资源,我都能谋算来。五条君也【试用】过我吧?学生、地位、还是咒术界......我都能帮你达成你想要的。”
“可我自己就够强了。”
藤原泉笑容未变,微缩的瞳孔也没恢复原样。“够强的话,您就不会在这儿与我谈判了。”
“在一些衡量尺度上,您是【够强】,而不是最强。”
藤原泉像没有察觉危险一样继续笑着说着大逆不道的话。
“如果您是最强,为什么星浆体事件还会被我和甚尔耍得团团转,为什么秤金次同学的事您这儿没能解决,为什么您会查不完全我的过往,您没有暗桩、情报、手下,您甚至现在都查不到我是为何要逃到高专——这应该是您之后要问我的问题。”
掐着藤原泉尾音落下的时间,气势凌人的杀意瞬间凝聚成线,蓝光一片破空切来,快得近乎无声无息。
藤原泉可以躲,但她知道她现在必须接下。
狂风吹过脸际,她只是抬手,不过瞬间空间扭曲,一片空间被她握在手中,一卷,便卷着直冲而来的咒力裹在这畸形扭曲的【画布】中,又瞬间消弭。
藤原泉不由扬起笑来,又望向五条悟。“怎么样,我能力不错吧。”
五条悟正挑了挑眉,听到少女的话又马上把嘴角压了回去。
“您看,您现在都不知道我拥有多少术式、有多少暗桩和情报网。”
藤原泉笑了笑,“有了我,您就会是全面的【最强】。”
“世界上不会有比我更好用的下属了。”
五条悟没回复,还冷着脸。按理说这样沉闷死寂的氛围实在让人窒息不安,但是——
【不对,刚刚这话和一颗螺丝钉自夸自己便宜又好用有啥区别。合格的打工人是要把上司吊上路灯而不是成为上司的路灯。】
心声中,少女的话竟然有点对自己谆谆教诲的认真意味。
被说要挂上路灯的上司五条悟:......
他张了张嘴,还没说什么,心声里少女的自我开解又已经结束了,不如说开解得太顺利,现在已经开始——
【哇,我去,我刚刚的话术真的超神了,不愧是在x客网练习两年半厚黑学的我,区区一个转正面试,真是易如反掌啊,易如反掌——】
自夸了。
五条悟:.....
忘记他现在能听到这小鬼心声了。说起来以前她这样冷着脸的时候心里os都这么多的吗??
而且她知道自己os被听到了吧?不是、这家伙完全不尴尬的吗——
五条悟的六眼偷偷看去——
哇啊、这家伙是真心实意地沉浸在对自己的自夸里啊!!
五条悟沉默了会。
一时不知道自己戴上这个能够全部听到藤原泉心声的咒具是监控她还是折磨自己了。
只是为了防止自己冷脸装腔作势的外表某一刻破防在藤原泉那时不时冒出的古怪os里,五条悟赶紧开口,隐忍深沉道。
“那你想获得什么呢。我无欲无求的下属?”
“才不是无欲无求啊。”藤原泉吐槽道,“真的无欲无求你肯定会更不信任我吧。只有有所求你才会心安一些,当然我也不是因为这点才对你有所求,而是我有的确要做的事——”
五条悟:......
看来是表里如一的话唠。
藤原泉叨叨着又慢慢表情尽敛,垂下眼。
和她轻快的机关枪一样的话不同,她垂下的金眸在阴影里显出点无机质的冷漠。
“我原本只是想回来找一些东西,只是还没找到便被人盯上了。”
“找什么?”
“我父母的踪迹。不是,我之前说我的名字来源于我给父母取的姓氏是真的啦。”
五条悟:.......
这种大孝子的剧情也不用反复再提啊!
“总之我一直想找到我父母的情报,死了也无所谓吧,至少想知道他们的名字,然后重新给我取个名字——希望他们真实的姓氏好听一点。”
这么随意的吗??
不是、名字好听能是重点吗??
五条悟忍住自己想吐槽的心声,忍得喉头都有点涩,他想着自己今天是想cos一个深藏不露隐忍强大神秘可靠的幕后黑手上司形象,所以一直隐忍。
不过如果夏油杰现在在的话,应该就能把这两个值得吐槽的人同时吐槽了吧。
只是目前室内只有一个努力装深沉的青年,和一个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问题的天然。
“十多年前有个会预言的二流咒术师和我说我到御三家便能找到我父母的情报。”
所以,后面的事便很明朗了。
两姓家臣,三度跳槽。
历遍御三家,甘为人下臣,也只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已。
“等等,你选择高专不会是因为我在这儿吧。”
藤原泉迷惑。
五条悟还没察觉她惊异的神情。“成为我的下属你刚好就集齐御三家了。”
藤原泉恍然。
在五条悟望去时,她还以拳敲掌,一脸的【还有这事】、【我怎么没想到】。
于是五条悟就知道自己想错了......对方应该只是奔着高专而来,而非奔着他身后的五条家......集邮御三家。
好在藤原泉并没多在意五条悟这个有些“自恋”的猜测,继续垂着头认真道,
“我是想找到父母的踪迹。”
“不过,咒术界有太多东西掩盖着,枝叶盘虬,这么多年,什么都没找到。而且——”
藤原泉的眸光归于一片冷漠。
“我已经厌烦隐忍负重,和那些腐朽又难闻的家伙斡旋的日子了。”
藤原泉慢慢抬起头来。
眼镜清脆一声落地。
她的金眸慢慢从阴影晦暗中脱出,被一点一点的日光浸染,亮得惊人,几乎夺目。
“我已经过够和那些蠢货周旋的日子了。”
“这样没有价值的人根本不该来浪费我有价值的人生。”
”所以,干脆扫平面上的枯枝落叶,让大楼彻底倒塌成为废墟,一切都干干净净的,我再去想找我想找的东西不就很好吗。”
藤原泉撩起额发,露出自己锋利的,笑意毫不掩饰以至于刺人的眉眼。
她今天笑的次数有些多了,以前藤原泉总用眼镜和冷淡的神情掩盖着她出彩的眸光,此时才点着真实的笑意。
她真的笑起来时,
和她人一样,
又冷,
又......
少女还在轻快又冷静地开口。
五条悟总觉得她说话带这种奇怪的韵律,一字一字落下时让他心脏好像也跟着一鼓一鼓。
他没有办法把目光从少女脸上移开。
“五条君,我知道你想改革咒术界。”
“无论你做什么都可以哦,保守,还是激进,大刀阔斧,又或细水长流。”
“当然,我更希望的是,”
“你尽管用我,”
藤原泉舔了下犬牙牙尖,舌尖流过又隐没。笑容肆意。
“【杀了】现在这个没意思的咒术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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