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这一巴掌似乎正中她下怀, 半点没留恋战场,立即哭着告状去了。


    晓玲提着食盒回来,在门外被她撞了个满怀, 人摔倒了,食盒也翻了, 早餐撒了一地。


    她没顾上抱怨, 担忧地望着我。


    我将她扶起来,镇定道:“不用怕,以她现在的分量, 想动我还远远不够。”


    不过昏君发过话,不准我动她, 现在既然打了, 肯定会?有所处罚。


    未免耽误今天的行程, 我决定先带着晓玲溜之?大吉。


    刚出?了总督署大门?,达哈布翻墙追来,小?尾巴似得缀上。


    他在侍卫队里的地位仅次于刚果儿, 之?前雍亲王去哪儿都带着他,这?次离开济南却把他留给了我们。


    最初我以为就是正常排班,直到落地江宁后, 每次我出?门?他都跟着, 我才反应过来——


    ‘不准私底下见他, 更不许单独见他。’


    ‘那我怎么见?’


    ‘让达哈布陪着’


    ……那还是我们闹僵之?前的醋话。


    “达哈布, 王爷没跟你说以后不用跟着我了吗?”


    他木然摇头。


    真行!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都有新欢了, 管得还挺宽!


    靳驰就在不远处的槐树下等着我们。


    我这?个大主编之?前不显山不露水, 自从?得了‘状元’,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再加上吃的好,长了几斤肉,脸上的凹陷都鼓起来了,打眼?一看,俊俏清秀,朝气蓬勃,确实很?拿得出?手,无怪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纷纷侧目。


    “大人,年姑娘。”他迈着沉稳的步伐迎来,拍拍肩上的褡裢道:“我已按大人的吩咐,探访了江宁十二家?书局,具体?情况也都逐一记录,请问大人是否现在过目?”


    工作态度还这?么积极,效率这?么高?!谁不喜欢!


    我摆摆手:“不急,先找个地方吃早饭。”


    他早已逛遍江宁,像个地主翁一样推荐道:“江宁的早餐花样繁多,有汤包、煎包、锅贴、鸭油烧饼、小?馄饨、鸭血粉丝汤、皮肚面、老卤面等等,大人想吃什么?”


    我和晓玲听得两眼?放光口水直流,稍一商量,决定去吃夫子庙那家?最有名的鸭血粉丝汤。


    店面正对着夫子庙学宫,虽然不早不晌,排队的依然很?多。


    等待期间,靳驰指着学宫东边的大门?和我介绍道:“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江南贡院!始建于东晋太元九年,从?明朝至今,全国?有半数以上官员出?自这?里。”


    怪不得在读书人心中,江宁才是天下文枢。


    江宁人也以此为荣,把它门?前那条街命名为贡院街。


    这?条街就在秦淮河南岸,风景极好,人气极旺,从?饮食到文娱,面面俱到,而且每个阶层都有丰富的选择。


    比如?这?家?鸭血粉丝汤,一碗五文钱,店内挤得满满当当;正对着贡院大门?的那家?,一碗最少?二十五纹,照样人满为患。


    街上有搭棚子唱评弹的,十文钱就能点一段;周边各大青楼、画舫捧红的名家?,则千金难请。


    至于书籍这?种‘奢侈品’,到处都是。


    不同的是,有的在尘土飞扬的地摊上,用的是便宜粗糙的麻纸,已被?路人翻的破破烂烂,最便宜才几文钱;


    有的在墨香四溢的书局里,用的是平整耐磨的竹纸,被?保护的干净整洁,最贵的高?达几十两。


    当中下层百姓都可以消费得起文化和娱乐,那这?里的人,一定会?拥有很?强的文化自信。


    连早餐店的老板都骄傲地说:“我们金陵除了没有皇上,什么都有!”


    这?种自信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排外。


    对我来说则意?味着,在济南玩的那套,在这?里玩不转。


    大清第一女官的吸引力,说不定还比不上花魁游街。


    至于赛文,这?边可能十天半个月就办一次。


    靳驰看得更透彻:“不只是排外,简直是一种无形的文化霸权。除了官刻书籍,极少?有北方著作能过江,而江宁刊印的书籍却在北方广为流传,以至于现在文人想出?书,就得来江南,最好来江宁,找点石书局。”


    北方著作过不了江,主要?是因为江南人瞧不上北方文化,说到底,是瞧不上满人文化。


    在他们眼?里,满人就是蛮人,蛮人怎么会?懂中华文化?


    北方已经沦为宣扬正统的道场,江南是文人心中最后的净土。


    北方人想踏入这?片净土,简直难如?登天,更别提做主流思想的引导者。


    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是,我必须得在江宁打开局面,不然大清周报过不了长江,影响力太小?了。


    该怎么做呢?


    五文钱一碗的鸭血粉丝是我穿越以来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骨汤浓郁,鸭血Q弹,粉丝和豆泡吸满汤汁,额外加进去的卤鸭脚一嗦就脱骨……


    可惜吃着吃着就犯愁。


    “大人曾说,只要?能有助于巩固皇权,创刊不难。可在这?里,皇权支持不是优势,如?果打上官刻的烙印,只会?遭人嫌弃。”


    看来找官员站台这?条路也走不通。


    我和靳驰分析来分析去,发现有一条坎坷但可行的道路:先在本地创造一个贴合江南文化的副刊,做起来之?后,再引入主刊。主打一个,润物细无声。


    根据江南的特色,我对副刊的初步设定为商报,主攻经济和风月。


    靳驰双手赞成,只是很?没有信心。


    他觉得我的名气和后台,在这?里起不了多大作用,甚至可能会?起反作用。


    “怎么会??!我顶多不能走到台前去招揽,但幕后有很?多工作,比如?招人、拉赞助、找印刷厂、找经销商……每一步都得用到我的身份和人脉。”


    他小?声反驳道:“可江南官场自成一派,好像不怎么买京官的帐。大人还在天津得罪了很?多江南士绅和商人。”


    “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江南官场也不是铁桶一个,我在这?里,已经有朋友了!”


    靳驰惊讶道:“这?么快?是谁,能为大人助力吗?”


    我朝他挑挑眉:“江宁织造局的织造郎曹頫。”


    他皱眉道:“据我所知,曹家?在江南的名声不好。”


    只要?是皇上的眼?线肯定好不了。


    “可是四大家?族相互通婚,由他介绍,总能认识几个用得上的人。就比如?你刚才说的点石书局,老板姓顾吧?”


    他点点头。


    “顾当家?的亲妹妹就嫁给了曹頫的堂叔。”


    他重重点头,眼?里开始有了点信心,抱拳道:“大人迎难而上的精神、化繁为简的能力,实在令人钦佩。”


    这?次的想法,真是一拍脑袋决定的,前路之?难,连我也觉得希望渺茫,压力一下子大到喘不过气来。


    可我不能表现出?来,不然怎么让他干活呢。


    我们捋了捋顺序,应该是先做出?一个创刊样板,然后拿着去拉投资,拉到投资再招人,招到人后,再确定首刊内容,然后找出?版商和经销商。


    但时间紧,任务重,不可能完全按顺序去做。


    比如?设定样板,可以晚上做。现在,我们可以先敲定出?版商和经销商,筛选投资人,甚至可以先去拜访一些人。


    其实这?个时代,出?版和经销,基本都是一条龙。


    比如?点石书局。既有刊印社,又卖成品书。


    江宁一共十二家?书局,点石占了八家?,书籍出?版量占全国?六成,处于绝对得垄断地位。


    想要?发行得漂亮,少?不得和这?家?来往。


    我准备现在就去拜会?一下曹頫,让他牵个线。


    出?门?一看,日头已在正南,再一看表,居然已经十二点多了。


    而这?时候,夫子庙学宫门?口,忽然热闹起来。


    因为就在斜对面,我们就随意?看了几眼?。


    只见一个打扮的无比金贵,却衣衫不整的少?年,正抱着门?口的立柱上打瞌睡。


    身后跟着六个统一装扮的小?厮,有提鞋的,有背包的,有拿食盒的,反正没一个空着手的,都在苦苦哀求他赶紧进去。


    最里面围了一圈穿太学制服的少?年,调笑起哄道:“廖小?爷昨晚又在哪个温柔乡荒唐久了,现在还没睡醒!”


    “哎,你这?俗人,咱江南太学第一名廖小?爷,风雅清高?,肯定是和哪个才女吟诗作对直到天亮。”


    “倒数的嘛!吟诗作对?我知道我知道,床前一双鞋,孤枕很?难眠,床前两双鞋,红被?浪不绝!”


    “还有还有,小?荷才露尖尖角,一枝红杏出?墙来;一枝红杏出?墙来,老少?爷们尽开怀!”


    人群爆发出?狂笑,笑浪层层传递,到我们耳边时还震得荒。


    早餐店的老板走出?来,一看这?副场景,捂着眼?啧啧道:“又是这?个廖志远!太学读了五年,出?了不下五百回丑,回回不一样,读书人的斯文都被?他败光了!看这?样儿,又去喝花酒了,他爹的守丧期还没过呢!这?要?让朝廷知道了,就算中了状元也得除名,还上什么学!我要?是他哥,我都不好意?思再往这?儿送!”


    跟着出?来看热闹的食客道:“不往这?儿送,由着他在外面败家?吗?这?小?爷没学会?他哥一点做买卖的本事,倒是生来自带两个天赋:讨女人欢心和败家?。”


    “我呸!”店老板不以为然:“这?也算本事?!我要?是有他那容貌,再有廖家?的金山银山,我能把金陵城里的大家?闺秀都娶回来!他倒好,时光消磨了,钱也撒出?去了,到现在别说妻妾了,连个通房都没有,我看是女人会?哄他吧!”


    旁边另有人也问:“廖家?可是日进斗金的皇商,还怕他败家??”


    “那是你没见过这?小?爷一出?手就几十万两的架势!”


    ……那确实,就算是爱新觉罗家?,这?么个败法,也撑不了几天。


    最受宠的十四爷,送我一个翡翠手镯,还肉疼得不行呢!


    这?边正讨论着,前面安静了。


    只见一个学生蹑手蹑脚凑到廖小?爷身边,从?他衣领里拉出?来一个肚兜,一边摇晃一边大喊:“大家?来竞猜,这?到底是思思姑娘的,还是冰清姑娘的!”


    人群中掀起了新一波躁动。


    喧哗声终于吵醒了廖小?爷,然而他茫然四顾,打了个哈欠,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举过头顶,凌空一倒。


    哗啦——


    无数颗小?指肚那么大的珍珠倾洒而出?,四散飞驰。


    顿时再没人顾得上那个肚兜,也没人烦他了,全都追着珍珠而去。


    店老板和看热闹的食客也在瞬间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奔过去!


    廖小?爷眼?皮都不翻一下,出?溜到台阶上,仰面朝天呼呼大睡。


    靳驰喃喃道:“这?就是破天的富贵吗?”


    晓玲则道:“秋童,这?个人好有意?思,他简直就不像凡人。”


    我心里想的是,拉赞助找他,一个顶十个!


    之?前我打听到的是,廖家?当初能当上皇商,是因为廖太爷攀上了废太子。


    太子被?废之?后,老太爷和他那一辈的族中兄弟短时间内都死了,后面的当家?人身体?都不太好,第二代刚死了不到两年,现在当家?的是第三代传人,据说是个只能靠轮椅行动的病秧子。


    我怀疑他们是用短寿的代价保住了全族性命和家?族富贵,所以不太想和这?么阴暗决绝的家?族打交道。


    但是!


    廖小?爷这?个天选败家?子是真能漏钱啊,我稍为接点,创刊的经费不就有了吗?


    “靳驰,你在这?儿详细打听一下廖小?爷的生平、秉性、爱好以及平时都去哪里玩,最好问清楚,他们说的思思和冰清在哪里。打听清楚之?后,来织造局找我。”


    第 122 章


    去织造局的路上, 我寻思给曹頫买个伴手礼,和晓玲商量半天,刚定下来, 忽然发现一个装潢陈旧,但名字很有趣的书局——泛泛书海。


    在周边‘千倾堂’、‘汲古阁’、‘瓶画斋’这等雅名的衬托下, 显得格外随意?, 但又不失洒脱。


    对了?,和曹頫这样的斯文雅士打交道,淘一本好书相赠岂不最合适?


    推门一股浓重的书香味扑鼻而来, 让人觉得好像每个毛孔都打开了?。


    店面不大?,但层高很?高, 屋顶的半开放式阁楼里都摆满了?书。


    只是左看右看都找不到老?板, 只能看到阁楼上有本被一双小手?扶住的书。


    “有人吗?”


    我唤了?一声?, 阁楼上的书立即往旁边一倒,紧接着传来稚嫩欢快的回应:“来了?,来了?!”


    一个身量细高, 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蹬蹬瞪从梯子上跑下来,热络地招呼我们:“客官要买什么书?”


    她身穿靛蓝色粗布麻衣,头?戴起?了?毛边的破烂六合帽, 脸上还?抹了?点锅炉灰的, 不过一看就是女孩。


    眼睛大?大?的, 嘴角带两个浅浅的梨涡, 模样?很?讨喜。


    虽然打扮成了?男孩,但能看店待客, 还?能识字读书, 看来江南这个地方,对女孩子真的很?宽容。


    “有没有适合古板书呆的书?”我笑问。


    她歪头?想了?想, 忽然眼睛一亮:“北魏太守杨衒之的《洛阳迦蓝记》怎么样?,这本书主要记录洛阳佛寺,以?及周围的官署、巷里,乃至有关历史、地理、文化、习俗等,还?着力描写了?每年四月四日佛诞前?夕,各种宗教活动的盛况。主题深刻肃穆,行文简明清丽,想必书呆子也会入迷。”


    我天,小小年纪看了?多少书,才能张口就来!


    我忍不住为她竖起?大?拇指:“要真是你说的这样?,那也太适合了?。你真是个优秀掌柜!”


    她腼腆地挠挠头?,“那客官要包起?来吗?”


    我又让她分别给我和晓玲推荐了?一本书,都很?符合我们的口味。


    我想额外给她几个铜板,让她买个新帽子,她却拒之不受,很?有气节。


    达哈布沦为我们的拎包跟班。


    曹頫亲自?出?门迎接我,起?初仍有几分不自?在,尤其是看到我身边的晓玲,脸立即红的像猴屁股一样?。


    从前?晓玲不愿意?在外面透露身份,都是自?称雍王府奴婢,这次却大?大?方方地表明了?身份。


    事后她还?和我解释,不是想出?风头?,只是怕他这样?的傲骨读书人不肯帮我忙,才抬出?年家?来,让他多几分思量。


    哈哈,年羹尧要是知道被我借了?光怕是得吐血。


    借着这本《洛阳迦蓝记》打开话匣子,曹頫渐渐放松下来。


    他身上没有半点公子哥的派头?,只不过别人都喝金陵春,他却只喝武夷山的大?红袍。还?是有富贵人家?的讲究的。


    他知道我无?事不登三宝殿,喝了?一盏茶就主动提及。


    我没说办报的事儿,以?中外文化对比研究为由,请他为我介绍本地的文界名人。


    他第一反应是:“是不是雍亲王……”


    哈,他以?为巡视团要拿文界开刀!误会就误会吧,毕竟谁的威慑力也不如雍阎王。


    我含含糊糊的应了?。


    他表情顿时凝重起?来,起?身踱来踱去,最后痛下决心,一口应下。


    但凡换个老?奸巨猾的,还?真没这么好糊弄。


    他拟了?个名单给我,上面却没有点石书局的老?板顾鹏程。


    我诈他道:“我刚才在外头?听人说,明天是顾员外六十大?寿,在哪里办席呀?曹大?人可不可以?带我去拜贺一下。”


    他眉头?一皱:“大?寿早贺过了?。”


    我一拍脑门,懊恼道:“想是吴语难懂,才闹了?这许多笑话。不过,我真的想认识一下顾员外,听说他有一座藏书阁,里面全是孤本好书,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去一睹精彩。”


    “天一阁藏书七万卷,确系爱书人心之所向。”


    话赶话铺垫到这一步,他丝毫不疑,拍着我送的书承诺道:“家?中长?辈与顾员外有些交情,我帮大?人传个话试试。”


    如此定下来,走的时候晓玲对他婉然一笑道声?多谢,他紧张地直摆手?,结果一不留神从台阶上一脚踏空,差点摔倒。


    我们出?了?门,靳驰也把打听到的消息带了?回来。


    原来廖家?的当家?人廖冲是庶出?子,廖小爷才是嫡子,而且是唯一的嫡子。


    也就是说,任凭他哥再能干,家?产都是他的。


    这小伙儿今年十八,从小就有点不同寻常,说难听的,有点憨。但凡身上有点好东西,甚至是一块糕点,都留不住,准叫下人或外人骗的精光。


    识字很?难,更不会打算盘,整日只会和家?里的姐姐妹妹玩。玩得一身脂粉气,被他爹嫌弃得不行,送到深山老?庙里修行了?五六年。


    回家?后倒是不娘了?,也不憨了?,却成了?金陵城鼎鼎大?名的混账。


    爱喝花酒,爱打架,更爱散财。


    而散财一般和前?两项紧密相关。要么为美色一掷千金,要么打了?人赔钱。


    唯有一次与这两项无?关,是临省旱灾百姓受难,原来照顾过他的方丈来化缘。以?他去世娘亲的名义,一次散了?二十万两白银。


    他每天的行程大?概就是,中午睡醒,吃点饭上街溜达,找个不顺眼的打一顿,赔一大?把钱,然后和狐朋狗友聚头?走马斗鸡,晚上再去画舫或青楼找个姑娘过夜。


    如果有一天例外,就是被他哥逮住了?。


    真是个纯纯不含一点杂质的纨绔。


    全部听完才发现,想从他手?里接钱也不容易。


    首先?我不能出?卖色相,其次,我也舍不得自?己挨打。惟一可能的办法,就是以?慈善基金会的名义找他募捐。


    不过爱打人的人,能有几分善心呢?


    “先?观察观察看看。”


    既然他一天中有大?半时间?都在秦淮河畔的风月场所,那我们去那里观察他最好。


    夜幕降临,我把鬓角捋得干干净净,戴上一顶自?带辫子的六合帽,换上男装,在达哈布的陪伴下来到江宁最大?的青楼,云流楼。


    靳驰解释说,青楼并非妓院,这里的老?板,不叫老?鸨,叫掌柜。这里的保安和服务人员也不叫龟公,雅称为侍风跑堂。


    青楼里的女子,有的因犯罪而来,有的因亲人被卖而来,有的自?愿而来,还?有的通过选秀而来等等。


    有着“秦淮八艳”之一的陈圆圆,就是被她重利轻义的姨夫卖给苏州梨园的。


    青楼女子一般只卖艺不卖身,所以?在某种程度上,青楼算士族阶层追求自?由平等的爱情场所,也是文学交流的天堂。


    好像云流楼就是这样?的,这里几乎都是士子和名流,还?真有捧书下棋的。


    不巧的是,我到的时候,廖小爷还?没来。


    根本不需我问,门口好多等着挨揍的,都是为了?排个好位置,等明天廖小爷出?门时,能被他第一眼讨厌。


    他们一边翘首以?望,一边大?声?讨论他今晚到底去哪儿过夜。


    见我们是生面孔,端茶倒水的侍风跑堂热络地说:“两位贵客不知,排队等着被廖小爷揍可是在咱们江宁一景呢。”


    我简直想拍桌大?笑,可对面的达哈布坐如军姿,一脸严肃,并不是个能共享欢乐的主儿。


    略坐片刻,一楼客人都骚动起?来,我从雅间?探出?头?去一听,原来是冰清姑娘要唱曲儿了?。


    冰清姑娘是廖小爷的红颜知己之一,靳驰自?然得将她打听的明明白白。


    这姑娘原名聂冰卿,是上上任江宁知府聂旸的三女儿。


    六年前?,聂旸因阻止总督噶礼增加火耗,被陷害入狱(老?百姓的说法),其妻女为避免沦落为歌妓均上吊自?尽。


    聂冰卿命大?,被及时救下来了?,可也没能逃脱沦落青楼的命运。


    我跟着众人一起?上了?楼,得见她真容。


    倒也不是特别美,起?码和年漱玉不能比。不过身上带着一种风流病态之美,格外有那种愁绪横生的调调。


    再加上怀抱琵琶半遮面,歌声?婉转动人,一瞥眼,一抬眉,皆是风情,让人十分着迷。


    这时代,正流行苏州评弹,即用吴语说唱传统曲艺,和说书差不多。


    她就是女版说书先?生,所以?不光曲调好听,内容还?很?吸引人。


    我问了?身边一个士子才知道,她唱的是《玉蜻蜓》中的一段。


    玉蜻蜓是传统评弹书目,以?玉蜻蜓为中心事件,写申贵升私恋尼姑志贞,病死庵中,志贞生一遗腹子,为徐家?收养,改名徐元宰,后元宰中试,庵堂认母,复姓归宗的故事。


    ……反正古人写书尺度很?大?,很?狗血,也很?吸引人!


    一段唱完,满座倾倒,我也忍不住和众人一起?大?声?喝彩。


    听众意?犹未尽,纷纷要求再来一段。


    这时却有一个侍风跑堂与她递了?句话。她眉头?皱起?,不悦地摇了?摇头?。


    第二曲刚起?了?个头?,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又来请她,她还?是摇头?。


    中年妇女苦苦劝她,好像还?从背后偷偷掐她。


    她咬着唇,含泪看着对她满眼崇拜的听众,坚持摇头?。


    中年妇女一把掐住琴头?,强迫她终止。


    听众们表达不满,中年妇女陪着笑道:“知道各位知己爱冰清,可冰清生病了?,我花大?价钱给她请的大?夫已经等候多时,请大?家?体贴她一些,先?让她去瞧病吧。”


    众人一听,哪还?有不依的,只说改日要多唱几曲。


    冰清很?快被拉走,走的时候已经满脸清泪。


    这是要做什么?


    我直觉应为了?廖小爷护她一下,便叫达哈布跟上去看看。


    达哈布很?快去而复返,言简意?赅地汇报道:“老?鸨强迫她接客,对方是个鹤发鸡皮的老?头?。”


    接客?哪能这么欺辱艺术家?!不是说卖艺不卖身吗?


    达哈布道:“老?头?似乎颇有权势。”!


    还?不好得罪是吧……


    我朝门外看了?下,那群等着挨揍的人走了?大?半,可能去廖小爷常去的画舫蹲守去了?。


    稍一思量,我对达哈布道:“走吧,上去英雄救美!”


    第 123 章


    服从是达哈布的本能。


    他一句劝阻的废话都没有, 只?道:“我一人即可?,请大人先行离开。”


    “不?是让你去,是我去。你负责保护我的安全!”


    救美不是最要紧的, 刷脸才是!


    我交代?一句,一马当先冲上去。


    二?楼铺着地毯, 装修的格外豪华。


    恍惚间, 我甚至分不?清这是古代?,还是某个古风会所。


    保安倒是没有,楼梯口只?有两个小厮在磕着瓜子闲聊。


    达哈布轻而易举就把他们敲晕了——毕竟是大内侍卫级别的, 沈如之这种?资深麻匪在他面前?都是菜瓜。


    走廊幽深,像通往地狱。若隐若现的哭喊, 更?添几分阴森。


    咚!尽头处, 厚重的木门后面传来一声闷响。


    接着响起气急败坏的咒骂:“下贱玩意儿别给脸不?要!你爹没死的时候就要把你送给我当小妾, 是我嫌你干瘪才没要!现在你叫廖家两兄弟揉出味儿来了,我不?嫌你脏,你还敢反抗?!我告诉你, 今夜你要不?乖乖从了我,我即刻叫人把你脱光了绑在桥柱上!”


    ……什么?文雅风流之地,原来都是男人粉饰自己浪荡的遮羞布!


    “你胡说!你无耻!当年与家父称兄道弟, 让我叫你做伯父, 如今竟……”


    反驳无力, 哭声苍白?。听?得我气血上涌。


    跟禽兽讲什么?理?


    我大力拍门, 高喊:“打黄扫非,里面的人出来!”


    屋内霎时安静。


    片刻后, 一个又矮又胖、眼下挂着两个硕大眼袋的老哈麻开了门, 目光又惊又疑,扫了我和达哈布一眼, “阁下是?”


    “你是什么?东西,敢问我是谁?!”我先呛了他一句,把他震得两眼一懵。


    “接到举报,此处有人卖y,严重影响市容市貌!根据本市治安管理条例,若核实为?真,买卖双方?均要处以7天以上14天以下拘禁,并处罚金三百块!”再用?蹩脚吴语胡言一通,让他猜不?着来历。


    老哈麻嘴角直抽:“你……你没病吧?说什么?呢?”


    我招招手:“小达,先把嫖客带回局里审问。”


    接着朝屋里探了探头:“卖y女呢?跟我走!”


    达哈布干脆利落地拧住老哈蟆的胳膊,干巴巴地问:“局里是?”


    我一拍脑门:“瞧我,糊涂了!是江宁派出所!嫖c这点小事儿哪用?得着上市局啊!”


    达哈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老哈麻从懵逼状态缓过?来,奋力挣扎,怒骂道:“哪来两个疯子!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嫖个娼还挺光荣吗?小达,把他拉到外面,让他告诉全市人民他是谁!”


    这个指令达哈布完全听?懂了,立即扭送他往下走。


    我这才进屋。


    聂冰卿衣衫破烂,额角流血,哭着朝后缩。和台上风采迷人的艺术家判若两人。


    “别怕,我是廖志远的朋友,来救你的。”


    她警惕地看着我:“你胡说,廖小爷没有朋友。”


    ……


    好心虚,我确实,只?想搞到他的钱。


    “你听?我说,我们装疯卖傻,只?能拖那老哈麻一时,你现在要么?赶紧躲起来,要么?去找廖志远。否则老哈麻回来,一定不?会放过?你!”


    她捂脸痛哭:“躲他一时,却躲不?了一世。这世上人人都是妖魔,只?有我是来渡劫的罪人。我……我还不?如……”说着突然去撞墙。


    得亏我眼疾手快。


    “你说的对,躲他一时,躲不?了一世。你既然敢死,要不?死之前?把他杀了吧!”


    她一愣,“你说什么??”


    “杀了这个老畜生!”我从她头上拔下金簪,塞到她手里,“等?他再来,你就重重插他脖子。”


    我拿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脖颈正在跳动的动脉上,“扎这里,他必死无疑!”


    她脸色一白?,手一松,“不?,不?,我不?敢!我宁可?自己死!”


    “你若死了,你爹的冤屈谁来申?”


    就算她不?想伸冤,提起她爹,她也?该清醒一下。


    “爹……”她蓦然一愣,旋即凄厉一叫,仿佛洪水过?堤全面崩溃,全身都塌软下来,毫无形象地放声痛哭。


    “你知道吗?雍亲王来江宁了,他是皇帝的儿子,也?是最公正、最不?怕得罪人的王爷,江宁官场人人都畏他,皇城那些当官的也?都怕被他盯上。他就住在总督署!在你死之前?,要不?要试试申个冤?如果你爹被平反,就再也?没人能作践你了!”


    我也?没想到救个美还得把雍亲王拖下水。


    罢了,靳驰说,聂炀官声很好,至今民众提起他还落泪,或许真有冤屈呢?


    她已经?被涕泪糊了脸,颤声道:“没用?的,没用?的,嘎礼是功勋子孙,还有其他皇子做靠山,雍亲王怎么?会为?了一个罪臣得罪自己的兄弟呢。”


    嘎礼,我不?止一次听?过?他的大名。他做两江总督的时候,受贿五十万两卖举人功名,惊动康熙,派了三次钦差,最后才被曹寅搜集证据拉下马。


    这么?重的罪名,居然没有重判,只?被革职,不?知道后续还会不?会启用?。


    这个人,比黄学远更?难撼动。


    我没有给她画大饼,而是故作轻松:“反正你都要死了,试一下又不?会怎样?,万一他会呢?”


    她慢慢止住了哭声。


    楼下的喧闹声反而大起来。


    我冲到走廊仔细听?了听?。


    好像是有人叫来了廖小爷,廖小爷纠结了门口常被他揍的‘被动发财者’,与老哈麻的人干起来了。


    楼梯上噔噔作响,好像有人跑上来,伴随着焦急的呼唤。


    “聂姐姐!聂姐姐!”


    于此同时,达哈布也?从走廊窗户爬进来。


    本该趁机露脸邀功的,我临时改变主意,匆匆回去安抚了一下聂冰卿,悄然丢下了自己的印章,跟着达哈布快速离开。


    秦淮河两岸灯火通明,嬉笑热闹。


    白?天我还觉得这是属于全城人的盛世繁华,现在再看,原来真正在笑的只?有男人。


    穷人只?能当知己,权贵就是上帝。


    不?管是才情卓绝的艺术家,还是穿金戴银涂红描金,好似风光无限的女花魁,关起门来,都是男人kua下的牲畜,并无半点人权。


    这样?的繁华,要它作甚?!真想放一把火,把这些秦楼楚馆都烧掉!


    回去的路上,达哈布问我,‘局里’是不?是‘井里’?


    他拎着老哈麻处找井,却又不?敢走远,转来转去就被老哈麻的家丁发现了。


    苦闷中的我被他逗笑了。


    原来机器人也?会讲笑话的。


    这一天真是太匆忙,太累了。


    身体累,脑子累,心也?累。我现在连脸也?不?想洗,只?想倒床就睡。


    没想到刚进门,还没躺下,刚果儿就来了!


    刻板的脸上首次带着点歉意和不?忍:“大人,王爷让你去公堂罚跪。”


    ……差点忘了早晨甩了年漱玉一个耳刮子。


    “我要是不?去呢?”


    “那您就是为?难奴才。”


    ……得!我去!


    总督衙门的公堂真大啊,比我在刑部受审的那个大堂还要空旷。


    这么?大的地方?,只?点了一盏烛灯,我跪在堂中,感?觉四面八方?阴风阵阵,几次三番欲将那烛火吹灭,根本顾不?上生气,满心只?有恐惧。


    幸亏,不?一会来了个婢女,侍立在门旁,安静地与我作伴。


    之前?叫我跪佛,现在又叫我跪公堂,跪跪跪,这讨厌的封建贵族,真是霸道蛮横啊!


    不?过?,这处罚比我想像的轻一点。


    我还以为?他会要我给年漱玉赔礼道歉呢。


    那样?的话,我就不?跟这个昏君混了!


    跪着膝盖疼。困得眼睛疼。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决定认个怂。


    刚果儿在外面监罚,我叫来他,让他去我房间里取纸笔。


    “我要写份悔过?书。”


    不?一会儿,纸笔送来,我趴在地上,一气呵成。


    “从前?有个姑娘叫小美,从小没有爹,和娘相依为?命。在她十三岁那年,娘得了重病,为?了找个照顾她,就给她找了个后爹。


    后爹又白?又好看,还无所不?能,对她也?非常好,她亲密地称呼他为?白?雪爸爸。


    十五岁,娘去世,小美和白?雪爸爸相依为?命。


    可?是为?了给娘治病,家里的钱花光了。于是白?雪爸爸要去外地赚钱。


    他走了半年,小美在家日盼夜盼,没想到他回来时,带了三个女人。


    一个老一点的丑八怪,和两个年轻的丑八怪。


    他说,老丑八怪以后就是小美的后娘。小丑八怪们就是小美的姐姐。


    白?雪爸爸在家时,三个丑八怪对小美很客气。白?雪爸爸出门后,三个丑八怪对小美苛刻无礼。不?仅抢走了她的漂亮衣服,还让她干脏活重活,更?可?气的是,不?让她见白?雪爸爸。


    小美好伤心啊,偷偷对着娘的牌位哭诉。


    娘已在天宫当了仙娥,看到女儿如此悲惨,忍不?住现身相助。


    她告诉小美,只?有嫁人才能离开这个家。恰好,城主正在为?儿子小帅招亲,城中所有适龄姑娘都可?以参选。小帅品貌双全,德行兼备,适合为?婿。


    她把南瓜变成马车,把厨房里的老鼠变成白?马,把门口的青蛙变成马夫,把草叶上的清廷变成侍女,还变出一套华服和一双水晶鞋,把小美打扮得耀眼夺目。


    可?是仙法只?能维持到子时,她嘱咐小美,务必要在子时之前?回家。


    小美坐着马车,在侍女的陪伴下来到城主府中。


    在万千少女中,小帅一眼就看到了与众不?同的她,越过?旁人,直奔她来。


    小美也?在交谈中发现他们爱好相同,心意想通。他们越聊越投机,一不?小心就快到子时了。


    小帅还来不?及问小美是哪家的姑娘,小美就匆匆逃离。慌乱间,她落下了一只?水晶鞋。


    她走后,小帅思念成疾,卧床不?起。城主只?好全城张榜,寻找这个姑娘,他没有见过?小美,于是定下规则,谁能穿上这只?水晶鞋,谁就是小帅的妻子。


    当城主的奴仆拿着水晶鞋上门时,三个丑八怪把小美藏到了井里。


    幸亏白?雪爸爸听?到了小美的呼救。当他得知事情的真相后,果断把三个丑八怪赶出家门,并亲自把小美送到了城主府。小美这才发现自己误会白?雪爸爸了,白?雪爸爸还是真心疼爱她的。


    于是她对白?雪爸爸说,对不?起,爸爸。”


    悔过?书递上去没多久,刚果儿就送还回来,还带了个软枕:“王爷说,写的不?好,心不?诚,让大人再改改。”


    软枕垫在膝盖下,我翻开悔过?书,只?见‘送到城主府’后面加了行小字:可?惜为?时已晚,小帅已医治无效撒手人寰。小美跟白?雪爸爸回家,继续相依为?命。


    ……


    我想了想,在结尾后面补充了一段话:三个丑八怪又瞄上了村里的其他鳏夫,可?惜再也?没人像白?雪爸爸那么?傻了。大家都知道她们人丑心黑,她们在饥寒交迫中成了乞丐。而白?雪爸爸因为?这个污点,再也?没找到老婆。


    没一会儿刚果儿回来,报喜道:“王爷允许大人回去休息了。”


    第 124 章


    1715年10月5日 康熙五十四年 八月二?十四大雨


    早起雷声轰动, 外面大雨瓢泼。


    织造局送来了曹頫的?信,信上说顾鹏程推说身体欠安,不?便?拜访。


    他推辞不?见, 可能是由于对我的?偏见,也可能是看不起我这个末流小官。在我看来, 都可以理解。


    晓玲为我鸣不?平道:“叫他一声员外还是抬举他, 不?过?是个商人,竟连你的?面子也敢拂。要不?要请郝大人帮忙,派人把他请来?”


    两江总督若肯出面, 肯定?能请得来。可这个人极爱惜名声,生怕沾上一丝铜臭味儿, 不?肯和?商人相交。


    不?止他, 绝大多数官员都不?会公然和?商人来往。


    只有我, 百无禁忌。


    顾家既是全国?最大的?印刷、出版商,又是江宁商圈的?泰斗,还因为经营文化行业, 与全国?各地的?文化人来往密切,我想办商报,既需要他的?影响力, 又要用他的?资源。


    所谓在商言商, 他没有官员身份, 反而没什么抓手, 最好的?办法?是以诚动之,双方相互欣赏相互信任, 精诚合作。其次是以利益撬动, 公平交易互利共赢。


    实在不?行,再软硬皆施, 一方面以利诱之,另一方面找找他背后的?靠山,自上而下对他施压。


    无论如何得和?他见一见。


    不?过?,按曹頫的?形容,他这人不?仅孤傲,还很固执。认定?的?事情?,轻易不?会改变。


    所以打听其行程,贸然去堵他,不?仅有失身份,让他越发拿架子,说不?定?还会引发更强烈的?反感。只能旁敲侧击,找个切入口。


    其实他表面看起来非常成功,但在这个时代?,有个巨大的?失败——没有儿子。


    他有十三个女儿!


    不?知道是不?是盼儿子盼到厌女,他对女儿们很苛刻,只允许她们嫁文人书生,且只给很少的?嫁妆。有两个女儿婚后过?得赤贫,外孙重病无钱医治,他也从不?接济。


    于是剩下的?女儿都不?肯嫁人,留在家里安享富贵。


    为了把她们赶出去,他又公然宣布,死?后家产全都留给干儿子,一分都不?给女儿。


    女儿们为了不?至于在他死?后流离失所,只能拿着微薄的?嫁妆匆匆出嫁,短短两年,就?嫁出去八个。


    他唯一高看一眼的?女儿,是排行老四的?顾荣,字浅知,出版过?数本诗集和?散文集,是名满江南的?才女,仰慕者无数,其中不?乏有功名在身的?青年才俊,不?知为何,她至今坚持不?嫁。


    据说今年二?十五,早已是别人口中的?老姑娘。


    这位四姑娘深居简出,几乎从不?出来社交,但她设有读者信箱,会定?期回复读者来信。


    或许,她会是个突破口。


    以我的?文学?素养,可能不?足以吸引她的?注意,写信这事儿,我拜托给了晓玲。


    雨稍小,我听外面吵吵嚷嚷,扒着后窗往外一看,梁超和?方铭的?小跟班正?举着伞,蹲在墙根里逗青蛙。


    方铭捧着一把盐焗花生,站在檐角下,乐呵呵看着他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插科打诨,轻松自在。


    到江宁以后,他们好像就?没干啥正?事儿呢。


    昨晚我回来的?那么晚,还听他们在屋里打桥牌。这要在天津和?山东,简直是不?敢想象的?,每天忙到飞起!


    难道江宁没什么可考的??


    那雍亲王到底来干啥?


    “各位大人,想不?想游一游雨中江宁,去秦淮河上喝茶听评弹?”我其实是想拐他们和?我一起去拜访曹頫提供的?文化名人。


    我自己?去,大多数人可能都会避而不?见,而他们,是那些人想见都见不?着的?高官,不?用招呼,自己?就?会围上来。


    我热烈邀约道:“我请客!”


    方铭刚皱了皱眉,他那小根班就?道:“好啊好啊!正?愁无聊呢!”


    自从上次我拉着他们去雍亲王年前探讨吏部考核漏洞,这位年轻官员就?对我多了几分崇拜。


    梁超应该是征文比赛之后对我改观的?。他做了个嘘的?手势,走近来道:“你小声点!咱们悄悄找个喝茶的?地方略坐一坐是可以的?,切不?可去那种画舫。”


    那种?


    “朝廷不?许官员出入风月场所,一旦被发现,轻则廷杖处置,重则革职流放。”


    什么?这么严重!


    那莫凡怎么带着雍亲王去大红楼呢?


    梁超严肃道:“虽然你一个女人去了也不?能干什么,但只要在朝为官,就?得受约束。”


    那是,那是!


    可……我不?仅去了,还留下一个印章!万一被有心人做文章,恐怕又是个麻烦。


    我让他们先去准备着,匆匆出门去找达哈布,想让他去找聂冰卿,把印章取回来。


    他没在雍亲王门前当值,值守的?侍卫说,昨晚他被罚了,这会儿正?躺在侍卫所里。


    “为什么受罚?”


    对方摇头。


    “怎么罚的??”


    “十钢鞭。”


    ……那不?残废了?!


    我正?想去侍卫所看看,却听房门吱呀一声,年漱玉一手扶着发髻,一手揉着腰肢,风情?万种地走出来。


    到了我跟前,有意无意地扯了扯领口,露出脖颈上疑似吻痕的?一块红痕,向?上看的?眼睛里,充满得意和?憎恨,“听说昨晚跪了一夜?今日怕丢面子,还得逞强装作什么事儿都没有,好可怜啊。”


    我不?理她,她还拉我一把,硬凑到我耳边,“你就?是给他做牛做马,也比不?上我们浓情?蜜意一夜。内人和?外人能一样吗?谁让谁死?的?难看,可真不?好说呢!”


    ……浓情?蜜意?难道悔过?书上是他在床上批复的??!


    “这趟行程少说还有好几个月,后面不?知道还有多少像你这样攀龙附凤的?,你可得多努力,争取尽快怀上孩子,不?然就?


    弋?


    会被新欢取代?,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过?万一怀上了,路上颠簸,又恐流产。如果?流掉了,无法?好好休养,以后再也不?能生了,也会被抛弃。啧啧,祝你好运。”


    她又拉了我一把,得意地笑道:“他说了,一定?给我个名分。”


    “那等你得了名分,再来作威作福吧。再不?松手,我不?介意再跪一晚。”


    她一根一根地松开手指,抓住最后时机放狠话:“这几个月,我不?会让你好过?的?。罚跪是个好的?开头,下次,我要让你跪我!”


    你以为你跟的?男人是个恋爱脑吗?让我跪你?做梦去吧!


    侍卫所不?让进,达哈布托人传话给我,休整一日就?能行动自如。


    我猜他受罚,大概与我去云流楼有关,心中有愧,托人去外面买些伤药给他,还把昨天从‘泛泛书海’买的?口袋版《西游记》送给他,打发卧床的?无聊时间。


    收拾好后,雨已经基本停了。


    雨后空气清新,树木花草都分外鲜艳,虫鸣蛙叫热闹非凡。只是温度稍凉,需多加一件衣服。


    我带着晓玲与方铭等三人悄悄出门,接上靳驰,在他的?引导下,去了江宁赫赫有名的?东篱学?社。


    这里也是顾鹏程开的?,免费为江宁士子开放。


    里面每天都有值讲大儒,定?时开课,论科举考题,也讲治国?之道,历史文学?,甚至天文科学?等等。


    大儒讲完课还会提问,方铭等人都是功成名就?的?高官,自然不?会与士子抢答。


    靳驰却无此顾忌,别人答不?上来的?,他侃侃而谈。别人答得上来的?,他予以纠正?。


    总之,该出风头的?时候,一点也不?含糊。


    我这三位同僚纷纷夸我捡到宝,方铭还奉劝我别耽误人家。甚至愿意为他举荐。


    靳驰立场坚定?地表示:这辈子不?再入仕,跟定?我。


    梁超玩笑道:“都说天主?教神父会炮制迷魂药,我现在信了。”


    临走之前,我公布了自己?的?身份,派了几张名帖,告诉他们,持我名帖,可以来总督署拜谒。


    方铭这才发现我的?目的?,嚷嚷不?给我站台。


    梁超劝他:“秋童好吃好喝招待着,咱们一路热热闹闹的?,去哪不?是去?”


    小跟班道:“是啊师傅,我还想听评弹呢。”


    方铭本来就?是嘴硬心软,我再说两句好听的?,他就?不?计较了。


    如此,这一行人从白天逛到晚上,既领略了江南风景,又认识了江南豪杰,还品尝了江南美食,十分畅快。


    大家有说有笑地回到总督署,却见雍亲王正?负手站在院中,望着月晕出神。


    也许是被我们这群人衬得,他形单影只,显得格外寂寥落寞。


    怕触了霉头,谁都不?敢、也不?想上去打招呼。


    各自悄声悄气,蹑手蹑脚地退回门外,想等他回屋再进去。


    他应该也听到我们的?声响了,没一会儿就?进了屋。


    我们鱼贯而入,各自往各自的?房间跑。


    可就?在我要掠过?去的?时候,刚果?儿忽然匆匆入院。


    奇怪的?是,他左肩上好像有个黑洞洞的?窟窿。


    我忍不?住倒回来盯着看了看,是干涸的?血洞!


    他是雍亲王的?贴身侍卫,他受伤只能说明雍亲王遇袭!


    我飞奔追上去,在他关门之前冲到门口,将门一撑,“我想见王爷。”


    刚果?儿手里捏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包,沉着脸道:“王爷有要事处理,恐怕不?方便?见大人。”


    “可是……”


    “大人请回。”话没说完,他强制把门关上。


    我不?甘心就?这么离去,在他门口坐着等候。


    可是一直坐到深夜,也没能等到刚果?儿出来。


    什么事儿能说这么久,是不?是雍亲王受伤了?


    他遇袭受伤,两江总督知不?知道?为什么不?来问安?他到江宁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吱呀。


    就?在我快要睡过?去的?时候,门开了。


    刚果?儿从里面出来,年漱玉端着一盆水进去。


    我脚步动了动,刚果?儿道:“大人,王爷让你明天再来。”


    好。


    那我就?把,虚伪客套的?关心,暂且收一收。


    腿好沉。


    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自己?门口,刚要开门,旁边忽然掠过?一个黑影。


    我心一惊,急忙追上去,刚要大喊,对方转过?身来,双手合掌,做了个哀求的?表情?。


    是严三思。


    他一身狼狈,衣服上被人泼了墨,脸上被抓伤,辫子也乱糟糟的?。


    奇怪的?是,身上还有股浓重的?脂粉味。


    这不?是一种单一的?脂粉,而是多种脂粉混合之后的?复杂香。


    我闻过?,就?在云流楼。


    他偷偷去了云流楼!


    第 125 章


    凑近一看, 他身上还蹭了很多胭脂口红。这下辩无可辩。


    他很清楚,官职、名誉,全在这一刻被绑在了炸药包上, 只要我喊一声,麻烦就大了。


    这种威胁, 我比任何人都能感同身受, 毕竟,我的印章还在别人手里,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秋童!”他反而叫住我, 深深作了一揖道:“帮我个忙!”


    他担心回?房间的时候惊动隔壁好事的梁超,想让我借件衣服给他。


    这位杭州贵公子身量和我一般高, 只不过肩膀比我宽些?。


    为了不凸显曲线, 我的男装都做得宽松肥大, 给他穿也绰绰有余。


    找好衣服,我退到门?外,让他自己换好。


    他还用茶壶水擦了擦脸, 谨慎地?问我:“还有可疑之处吗?”


    我真想问问他遭遇了什么,以?他的财富和才?华,居然搞得这样狼狈。不过以?他的傲慢, 肯定不会说?的。


    我摇摇头道:“衣服不用还了。”


    他脸一红, 尴尬道:“你误会了, 我没……”


    骄傲让他咬住话头, 冷着脸撇过头,恨声道:“别以?为你帮了我就可以?羞辱我!”


    ……那我不能白?帮吧?你当你是谁?!现场还人情?吧!


    “我问你个事儿, 你如实告诉我, 这个忙就一笔勾销,怎么样?”


    他像被人卡住脖子一般不爽, 没好气地?低喝:“别问不该问的!”


    “王爷在徐州到底遇到什么事儿了?”


    “就这?你不是知道了吗?”


    我一摊手,“你是说?年漱玉?”


    “是啊,就是在徐州陪她过中秋,耽误了行?程。对了,这种事对王爷名声有损,你可不要到处说?!”


    他在模糊焦点!


    “我要问的是,他在藤县和徐州交界遇到了什么小?麻烦。”


    他与江苏按察使严兴是同族,得知王爷遇到‘小?意?外’后,我们曾撺掇他去打探消息。


    当时他黑着脸回?来,第二天就和其他人轻轻松松逛金陵城,肯定打探到了什么,唯独瞒着我。


    这次他盯着我久久没说?话。


    我坦然被他看着,“你不想说?,那就听听我的猜想。王爷遇袭了,袭击他的人,是江南士绅派来的,对吗?”


    他没有否定。看来我猜对了。


    “江南士绅派人刺杀雍亲王,应该不只是因为咱们在天津的所作所为,而是因为……王爷这才?来江宁,就是冲他们来的,对吗?”


    他眼角一抽,“这个是你自己乱猜的,别问我!”


    “我可不是胡乱猜的。你们从来江宁就没认真考察吏治,说?明王爷此行?并不是针对江宁官场。可是为什么你们好像都知道,偏偏瞒着我?”


    “没有人瞒着你!只不过,我们都安分守己,除了分内之事,别的一概不问。只有你,把国事当家事,什么都想管。大半夜还拉人去献策,我看连雍亲王也没你操心得多!”


    嘲讽味十足。


    真抱歉,卷到你们了。


    我低头没应,心里想的是,从章丘回?济南那天,跟踪者是谁,今天的行?刺者又?是谁,雍亲王到底要做什么,逼得他们狗急跳墙。


    他要做的事儿,会不会导致行?刺这种事越演越烈,又?会对我办商报产生什么影响。


    严三思以?为伤了我的自尊心,稍稍改了下语气,“我知道女人当官不容易,你只是要强喜欢表现,没什么坏心思。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批判你,只是要提醒你,别忘了才?吃过的大亏。不该咱们知道的事儿,最好不要打听。”


    将将迈出门?去,他又?别别扭扭地?回?头说?了句:“你这人情?我记下了,有事儿找我。”


    晚上躺在床上,我脑子里回?荡着那句,‘只有你,把国事当家事’久久无?法释怀。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只有国,没有家。


    1715年10月8 日? 康熙五十四年 八月二十八日? 小?雨


    我似乎高估了廖小?爷和聂冰卿的人品。


    几天过去,两个人一点表达都没有。


    达哈布去翻过聂冰卿的房间,没找到我的印章。很可能被人刻意?藏起来了。


    这就很麻烦。


    我也不敢找别人,只能全权拜托给达哈布处理。


    受了罚以?后,他也明白?这件事的严峻性,向我保证会处理干净。


    这几天江宁多雨,断断续续下不停,但我的拜访行?程排的满满当当,从早到晚都在路上。


    有了严三思那句话,每次出门?,我就毫不客气地?拉上他。他和方铭等人比,有个重要优势:出自江南贡院。


    同窗不要太多哦!


    有他坐镇,商人、士子、鸿儒和官员,没有敢不给面子的——除了顾鹏程。


    我至今还在等四姑娘的回?信。


    倒是有别人牵线,把他干儿子介绍给我了,可那人狗胆包天,竟提出要摸下我的脸。


    靳驰当即站起来一脚将他踹倒,这条线就这么断了。


    严三思与我见的人多了,慢慢弄清楚了我要做的事儿,不禁笑我天真,但好像又?有一丝期待,“你要是真办成了,在江南三省文、商两界就有了相当大的话语权。这样是不是有点太招摇了?”


    意?思是怕朝廷忌讳。


    “不会挂我的名字,招摇只是其一。更要紧的是,我招人恨妒。本来挺好的事儿,一旦和我搭上关系,一定会招致无?数谩骂阻挠,我本人也会有生命危险。”


    我做了个嘘的动作,“所以?,现在我知道你的秘密,你也知道我的秘密,咱们是老铁了!”


    他举起茶杯与我碰了碰,苦笑着摇头:“世事无?常,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和曾经最讨厌的人成为老铁……”


    倒也不用这么直白?!


    “我觉得,当务之急,你应该尽快选个代理人。否则,你这么频繁活动,等到商报问世,江宁这些?文人商户,都能猜到背后的把控人是你。”


    我点点头道:“是啊,我也在费劲扒拉,就是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创刊的前期准备工作太繁琐了,根本不是短期内能成的,可能我要落后你们一步,多在江宁待一段时间。”


    他蹙眉道:“你不能自己留在这里。”


    “怎么?有两江总督坐镇,谁敢害我?”


    “你在总督署自然是安全的,可出去呢?”


    我纳闷道:“我觉得江宁大部分文人,对我并没有北方文人那么排斥。而且,江南人对女人也很包容。”


    他摇摇头道:“你才?来几天!要是能住上半年,你就会发?现,这里才?是女人的地?狱。”


    不会吧?


    “可这里,好像很多女孩都能读书识字。你看,对面书局里刚走?出来的,就是姑娘。”


    他表情?不屑:“江南就是这种风气,追捧才?女!娶妻要选才?女,狎妓也要选才?女。这能是包容吗?这是更苛刻地?要求!极少有女人,因读书过得更好,她们读过的书,不过是男人用来攀比的工具。可悲的是,人因愚昧而幸福。读书剥夺了她们的愚昧,让她们有向往,却没有出路,你说?这不是地?狱?”


    ……有那么点进步青年的味儿,但不多。


    认知和现实矛盾,固然是痛苦的,但愚昧绝不代表幸福。愚昧也能感到痛苦,只是她们不会表达而已。


    “你在济南府摆宴,很多女人去看你,结交你。能赋予她们这种自由和勇气,才?叫真的包容。在这里,别人不看你的官职和成就,只看你的才?华和教养。没有这两样,名气再大,也不过和花魁一般。你知道什么是教养吗?就是遵戒守礼,温婉贤淑。”


    ……所以?说?男人什么都懂,他们知道女人真正需要的包容是什么,但他们不给!


    或者说?,看心情?给!


    “你这个观点启发?了我,我决定开辟一个女作家专栏,让女人大胆发?声,给她们一条新出路。”


    他白?我一眼:“她们有没有出路,不在于她们,在于男人。”


    没见过世面的古人!


    “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的多了,也便成了路。女人的路,女人自己走?,关男人什么事儿?!”


    他仍然觉得我是天真的理想派,不过也承认,这世上的理想派越来越少了。


    人会随着年龄增长?,趋于妥协。


    可我知道有个人,并没有被时光打败,四五十岁知天命的年纪,他还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推行?新政,成为历史上改革最成功的皇帝。


    就是我那冤种领导。


    那晚刚果儿说?,王爷让我第二天再去找他,但我并没有去。


    我需要调整一下心态。


    虽然我说?了狠话,送还了东西,但我并没有调整好。


    我以?为,我在他那里,还可以?保留一些?特权。


    他的反应和态度也给了我一些?错觉。


    但年漱玉一次次的挑衅,让我不得不慎重面对这件事:外人,确实没有内人重要。


    暧昧和偏爱根本无?法抗衡。


    今天是年漱玉,明天可能是耿漱玉,李漱玉……如果我始终分不清国事家事,就会不自觉越界参与到他的生活中。


    在那片领域,我没有自我保护的资本。指望他对我一点点留恋,维护我的尊严和利益,未免太一厢情?愿了。


    我不能像小?孩一样停留在原地?,我也得往前走?,不能沉浸在他从前给我编织的保护网里,心安理得地?天真娇气下去。


    我得用自己的手段让人敬畏。


    我得把自己和他剥离开。或者说?,把工作和生活剥离开。


    到今天,调整得差不多了,我准备晚上回?去找他要个人。


    到了下午,晓玲派人寻我,说?四姑娘回?信了,愿意?相见。


    虽然我是官,但她是才?女,她更有骄傲的资本,我愿意?登门?拜访。


    当即回?去换了身女装,携晓玲,带上见面礼,来到她约定的青山书局。


    她有本新书,正在此处刊印,即将发?行?。


    一路上我和晓玲都有粉丝见明星的兴奋,相互猜测她的容貌、性情?等。


    没想到见了面却大吃一惊。她竟然和我们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不仅特别臃肿,还很粗鲁,我们到的时候,她正对刊印工人破口大骂。即便看到了我们,依然毫不避讳。


    被骂的人,跪在她脚下痛哭流涕,想解释自己的失误,她却尖利地?叫道:“滚开,臭虫!快点卷铺盖滚蛋,再让我看见你,非叫人打断你的爪子!”


    装潢典雅,书香四溢的书局里戾气爆棚,除了她,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我真不敢相信,这是出版过好几本诗集、散文集的江南第一才?女。


    第 126 章


    处置完失误工人, 她并没有搭理我?们,而是继续检查后面各道工序。


    晓玲秀眉微蹙,拉了拉我的衣袖。


    “别?说?话, 装哑巴,我?来应付她。”我低声嘱咐了一声, 拍拍她的手, 安抚道:“没关?系,耐心等一等。”


    又等了半小时左右,四姑娘又挑出一处错儿来, 不需她说?什么,那个工人扑通一声跪下, 砰砰磕头?, 颤声哀求:“求求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赶我走, 我?全?家六口指望我?这份工养活,求你了四姑娘!”


    四姑娘这次没搭理他?,扭头?喊了个名字。


    一个身穿长衫, 看上去一身书生气?的中年男子赶忙凑过去。


    还没来的及说?话,四姑娘就将没线装的纸稿重?重?地拍到他?脸上,将他?拍得身子一歪, 怒骂道:“你是怎么管事?儿的?!顾家养了上千人, 就你这里废物多!”


    中年男子面皮子涨得通红, 不断点头?哈腰, 连连认错,“您教训的是, 是我?失职, 从今以后,我?一定亲自?检查每道工序, 不允许任何人犯错!再有这样?的事?儿,我?自?己滚蛋!”


    他?态度这么诚恳,四姑娘依然用最恶毒的字眼咒骂他?,直骂得口干舌燥,那中年男子变戏法似的递上一杯茶,恭敬道:“您润润嗓。”


    四姑娘刻薄道:“我?可不敢喝你这里的茶,谁知道杯子洗没洗净!”


    ……


    耍够威风,她直接把我?们晾在那里,转身去了内室。


    等人来传唤我?们,距我?们到这儿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晓玲已经不想去了,扯着我?的袖子赖在原地直摇头?。


    “咱们又不是为交朋友来的,她人品如何,和咱不相关?。既然来了,总要?试一试,能见到她爹最好,见不到也无悔。”我?小声劝她。


    其实晓玲和她书信往两次,内心对她是有期待的。


    我?自?己也很渴望交上这个朋友,一方面钦佩她的才华,另一方面,也看重?她的身份,我?甚至打算,让她能成为商报首位签约的女性专栏作家。


    进了内室,里面只有一张圆桌。桌上摆满了珍馐,乍一看起码有二三十道菜。桌旁只有一个椅子,她坐着,正大快朵颐。


    我?们站在桌前,就像两个要?饭的。


    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我?只能开口提醒她:“四姑娘,您不打算给我?们看座吗?”


    她抬眼瞟了下我?,慢条斯理地吃完手里的鸡腿,优雅地擦了擦嘴角和手指,而后嘲讽道:“你们两个骗子,也配在我?面前坐?”


    “骗子?”我?和晓玲对望一眼,都觉得莫名其妙。我?俩连句有意义的话都没说?,骗她什么了?


    “你们是怎么拿到我?给年二小姐的回信的?”


    我?指着身边的晓玲道:“这就是年二小姐。”


    “放屁!”她猛一拍桌,毫无形象地口出恶言,“年二小姐惊才绝艳,岂是这种花瓶可比的!”


    怎么,美女就不能有才吗?承认别?人被老天偏爱,很难吗?我?们再次被她的浅薄震惊。


    晓玲脸色发青,恼怒地甩手就走。我?也失望透顶,紧跟着往外?走。


    “站住!”


    四姑娘猛得喝住我?们:“你们两个以为拿我?开涮没有代价是吧?来人!“


    内室的门被推开,两个彪形大汉推门而入,“四姑娘?”


    四姑娘抱着双臂,冷笑着看着我?俩:“从你们站的地方到门口,不止七步,约莫十步,要?是走得聘婷袅袅,十余步也是可以的。我?不管你们怎么走,走到门口之前,作出一首让我?满意的七言绝句,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


    我?们俩出门虽然带着侍卫,但?没让他?们跟进青山书局,而今这幅局面,还真是不好脱身。


    就怕做出诗来这个女霸王又提出新的要?求。


    我?正准备自?报身份震住她,晓玲清脆开口,“无需七步,我?站在此处就能作诗!”


    “大言不惭!”四姑娘冷嘲一声,派人取来纸笔,让她立即写出来。


    对于豪门贵女来说?,吟诗作对是日?常必修课,从小到大,每一个社交场合都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晓玲久经沙场,提笔如有神,不到两分钟就写出四句七言。


    不等我?细看,四姑娘就抓到自?己眼前。


    对了,若要?验证身份,直接对笔迹就可以,她这分明是故意考校晓玲的才华!


    还真是狂妄至极!


    看完她看晓玲的眼神越加厌恶,甚至称得上憎恨,发乌的嘴唇默默开合,像在念咒一般。


    再怎么念,美貌和才华也不是你的!


    “四姑娘?”彪型大汉等她指示,她摆摆手:“先出去等着。”


    接着坐回刚才的位置,不发一言,又开始猛吃猛喝。直到塞得实在塞不下了,突然把身边的盘子横扫一空,趴在桌子上呜呜痛哭。


    这是什么神经病啊……


    趁此时机,我?拉着晓玲就走。


    “等等!”她猛地抬起头?,满脸饭渣,狼狈狰狞地质问:“年二小姐,凭什么老天对你那么好?什么都给你!”


    晓玲被她吓得半躲在我?身后,我?替她回道:“四姑娘,以你的才华,根本无需嫉妒别?人。如果你在意的是相貌,那不妨少吃多锻炼,先瘦下来,再改改脾气?,面目柔和会让人自?然发光。”


    她怒瞪着我?道:“你懂个屁,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一般不愿意以家世出身去评价谁,但?这位姐姐的做派,让人不由得想起坊间传言。


    有人说?,顾鹏程原本是秦淮河上某个画舫的跑堂,后来从顾客身上得了机缘,去刊印社当刻字工,学会手艺后,慢慢开始自?己干,靠着从前认识的顾客,一点点做大,有了如今的家业。


    财富有了,名气?也有了,教育却没跟上。


    怪不得她平时几乎不社交呢。一露面,就露馅。


    “你们顾家是做生意的,以诚为本。既然年二小姐按你的要?求做出了诗,你也承认她的才华,现在可以放我?们走了吧?”


    “当然可以。但?你不妨先听?听?我?的条件。”她从椅子后面拿出一份契约来,招招手让我?过去,“拿给你家小姐看看。”


    行吧。给才女效劳,我?乐意。


    “年二小姐,我?让你来,是给你一个坐享荣华富贵的机会,只要?你答应做我?的代笔,我?每年给你五千两银子,五年以后,再让你以真名出道,捧你做江南第一才女,怎么样??”


    代笔?!


    难道这些年她出的诗集和散文?集都是别?人代笔的?


    她仿佛看透了我?们的鄙夷,理直气?壮地说?:“我?当然也会写一些!只不过,我?每天那么忙,哪有那么多时间静下心来创作?”


    你忙着找茬吗?


    也就是说?,其他?大部分,都是别?人代笔!


    啧啧,这个顾鹏程可真厉害。把自?己从‘龟公’经营成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文?化界大拿,还把女儿经营成了江南第一才女!


    我?不敢想象他?的人品,但?我?佩服他?的能力。


    “这个协议,我?们可以签。”我?给晓玲打个了个眼色,暗示她这只是权宜之计。


    她领会到了,顺从地点点头?。


    我?又道:“前提是,你帮我?们引荐一下你父亲,毕竟书局是他?的,他?扬言要?把全?部家产送给干儿子,你早晚……”


    我?还没说?完,四姑娘立刻神经质地大叫:“不可能!契约结束之前,你们休想见到他?!”


    咦,难道她找代笔的事?儿,顾鹏程不知情?


    这样?的话,我?们既然知道了这个秘密,就绝无可能再通过她见到顾鹏程了。


    那就没有再周旋下去的必要?了。


    我?和晓玲一起顺着她,走出青山书局,立即吩咐侍卫进去把协议抢来,留作证据。


    在回去的路上,晓玲唉声叹气?了很多次,“真没想到盛名之下会是这样?一个人。”


    我?也唏嘘道:“她好像有点疯癫。”


    晓玲沉默许久,忽然抓着我?的手道:“我?知道她为什么变成这样?!你说?过,顾鹏程对女儿很苛刻,想必,她继承了他?的性情,所以待家里的工人才那么刻薄。顾鹏程为了把女儿赶出去,放言要?把所有财产给干儿子,现在除了还不到年龄的姑娘,顾家只有四姑娘没有出嫁。而她之所有这个特权,是因为有江南第一才女的美名。一旦她失去这个称号,或许就会立即被父亲扫地出门。你刚才看到她吃东西的样?子了吗?就好像饿鬼进食一样?!那根本不是出自?对食物的喜欢,而是……为了排解焦虑和不安。”


    “你的意思是,她性情扭曲,全?是拜父亲所赐。她其实也是个可悲的人?”


    晓玲神情黯然,眼神破碎:“我?知道那种压迫感。有些人用刻薄的方式,有些人用苦口婆心的方式,不管怎样?,他?们总能让别?人不断屈服,变成他?们想要?的样?子。长期生活在这种压迫下,只要?一句‘你太让我?失望了’,就能轻而易举剥夺你全?部意志。软弱者,悄无声息地服从。不屈者,和自?己斗争。我?想四姑娘之所以有这么强烈的情绪,是因为她还没有彻底迷失自?己。她在跟自?己较劲。”


    她之前只会说?‘二哥是为我?好’,现在已经意识到自?己曾经被剥夺自?由意志,我?既为她骄傲,又感到十分心疼。


    我?虽然没有那种令人窒息的长辈,但?我?经历过十四的情感和道德绑架。


    那句‘是不是连命给你,你都嫌脏’至今还常出现在我?的噩梦里。


    就……无意欠债,却成了老赖!这沉重?的债务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还憋屈得难受!


    我?才与他?相处了半年就这样?,可以想象,从小生活在这种人身边,是多么可怕啊!


    四姑娘,的确挺可悲。她就是严三思所说?的,追捧才女的牺牲品。


    不管怎样?,她这条路算是堵死了,就在我?冥思苦想新办法时,曹頫忽然派人送信来。


    廖家大爷攒了个局,请了四大家族的当家人,其中就有顾鹏程。他?问我?去不去。


    这么好的机会,谁能放过?!


    我?当即就回去换了男装,去织造局接上曹頫,一并朝宴席所在的望江园赶去。


    “廖大爷为什么攒这个局,我?去合适吗?”


    其实我?就随便一问,合适不合适,我?都来了!


    曹頫道:“听?说?,是因为身体越来越差,实在担不起全?部重?担,想要?分一部分给廖小爷,所以把廖小爷拉出来给大家见个面,好让日?后多照拂些。”


    这么说?廖小爷也会来!


    正好,找个机会试探一下他?到底有没有见过我?的印章。


    他?又道:“前些日?子,我?和廖大爷见过面,说?起过你对四大家族的好奇,他?主动提起,要?去拜访你,就是不知道合适不合适。既然你们都有意,我?想带你来,应该是正确的。”


    还是皇商的政治觉悟高!我?对这个身残志坚的商界奇才心怀同情和钦佩。


    希望有机会把他?写进商报‘金陵十大杰出青年’专栏里。


    圆月高高挂枝头?,马车走了一个多时辰,我?们才到了颇为偏僻的一个园子。


    曹頫带路,两个王府侍卫在后面护着,我?们东拐西拐,又徒步走了将近十分钟,才到了湖心岛的凉亭里。


    八角凉亭下面,站了数十个廖家家丁。上面,每个角上都站着一个容貌秀丽身姿绰约的婢女。


    中间的圆桌上,已经有三个人落座。


    一个坐在轮椅上,面目苍白,精神恹恹,瘦得可怕。这天儿也只是稍微有点凉而已,他?却穿的蛮多,腿上还搭了一条毯子。


    中间那个富态和善,白白胖胖的,看起来也就四十多岁,不知道是谁。


    右边那位,打扮得非常贵气?鲜艳。身上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连九贝勒看了都得甘拜下风。


    他?托腮趴在桌子上,正和对面的婢女眉来眼去。


    鸭血粉丝店的老板曾羡慕他?这张脸,的确,一眼望去,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华丽。


    当他?不经意瞥过来时,就像一个活了千年的吸血鬼贵公子,眼神里竟然有点清冷高傲。


    等等……也许是我?的错觉,定睛再看,哪有清冷?分明只有玩世不恭和挑逗……


    这小王八蛋,可不就是我?未来的金牌投资人廖小爷吗?!


    我?朝他?友好地点了点头?。


    他?回我?一个媚眼。


    等我?走上凉亭,廖大爷转动轮椅迎上来,富态老头?也赶紧起身,只有这廖小爷摇头?晃脑地往靠背上一仰,伸手从身后婢女捧着的托盘里抓了个葡萄塞进嘴里。


    “廖志远,起来见过秋大人!”


    廖大爷和我?说?话的时候气?若游丝,好像支撑得很艰难,训弟弟,却霸气?十足。


    廖小爷往后推了推椅子,发出刺耳的噪音,慢吞吞站起来,刚要?说?什么,后面传来一个爽朗的笑声:“抱歉各位兄弟,我?来晚了。”


    八角凉亭上挂满了灯笼,灯笼里点着昂贵的鲸鱼油蜡,把亭子和亭下的台阶照得清清楚楚。


    所以我?一回头?,就和来人打个了清楚的照面。


    这张哈麻脸还真是让人想忘都忘不掉。


    虽然我?今天的装扮和那天不同,但?我?从他?的眼神变化判断出,他?一眼就认出了我?。


    “顾兄!”富态老头?越过我?,热情地迎上去,拉住老哈麻的手臂,“可把你盼来了!快来快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咱们大清第一女官。”


    ……怪不得我?看四姑娘的样?貌有点眼熟,原来老哈麻就是我?费尽心思想见上一面的顾鹏程。


    第 127 章


    合作是不?可能了, 我?现在要解决的是,他拿住我去青楼这个小辫子大做文章的风险!


    告官还在其次,更让我担心的是:他掌握着江南三省, 甚至大?半个?中国的出版业务,和拿笔杆子养活全家的文化人关系密切。


    一旦他把这?件事散播出去, 苦于寻不着我的错处的文人墨客, 必将如获至宝,蜂拥而至,用尽毕生所学来骂我?。


    古往今来, 男人迫害女人最常用,也是最有用的一招就是dang妇羞辱, 所以他们的批判一定掺杂着龌龊的想?象, 满足自?己YY的同时, 还能把我?揣进泥淖里。


    那些白纸黑字,对?我?的影响不?止在当下,甚至可能会伴随着‘大?清第一女官’的称号长留史册, 成为我?一生抹不?掉的污点。


    所幸我?手里掌握了四姑娘找人代笔的证据!


    造假是文坛最不?齿的事儿,一旦爆出来,不?光江南第一才女的名?号保不?住, 推波助澜的顾鹏程也会成为文化界笑柄!


    要想?攻讦我?, 就得做好伤敌八百, 自?损一千的准备!


    可这?个?信息, 我?知他不?知,我?得敲打他一下!


    “久仰顾员外大?名?!”我?朝他抱了抱拳, 装作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笑道?:“巧了,下午才在青山书局与四姑娘见过面, 我?们相?谈甚欢,彼此?互留墨宝,她还热情?地邀请我?去顾家做客,要不?是今晚廖大?爷有约,可能我?就去贵府拜访了。”


    他这?个?人多疑而小心,所以上次在云流楼才会被我?一通疯话镇住。


    四姑娘的秉性?他很清楚,这?几句话一听就有蹊跷,准能让他琢磨一会儿。


    老奸巨猾的脸上掠过疑云,眼神就像眼神像淬了毒的剑锋,不?过本性?还是战胜了冲动,并?没有当场撕破脸,而是松松一抱拳,皮笑肉不?笑地哼道?:“秋大?人,久仰!犬女能与你相?交,是她的荣幸,寒舍随时欢迎大?人。”


    他花钱捐了个?官儿,但还在排队等位置,所以被人叫员外郎,可以不?跪我?。


    哐!


    富态老头?和曹頫在中间打着圆场,我?们正客套寒暄,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大?家纷纷回头?,却?见廖小爷连人带椅,一起翻了个?四仰八叉。


    他气急败坏地从脚下不?知抓了个?什么,扬手丢进湖中,骂骂咧咧道?:“出门不?看黄历,踩到一只老王八。晦气!”


    顾鹏程瞬间拉下脸来。


    “廖志远!”廖大?爷的忍耐仿佛已经到了极限,嘴唇微微颤抖。


    廖小爷这?才爬起来拍拍手,玩世不?恭地朝顾鹏程挑了挑眉,嘿嘿笑道?:“哟,顾爷来了,小侄儿刚才给您行的礼够重吧?”


    顾鹏程冷冷看着廖大?爷:“贤侄,你这?是什么意思?”


    听说那日他被廖小爷打了一顿,桃色绯闻传遍满城。


    要在当代,这?样的丑闻足以令他这?样的文化名?流灰头?土脸,可在这?个?时代,丢人的反而是廖小爷。


    江陵城里人人都笑他痴癫,居然对?风尘女子动真情?;反而称赞顾鹏程一生精彩,风流到老,老当益壮。


    看这?情?形,廖大?爷攒这?个?饭局,八成是想?让廖小爷给老哈麻赔个?不?是。


    以廖小爷的表现,我?看是难低头?。


    廖大?爷匀了好一会儿气儿,才用微弱的声音道?:“顾爷,您老看着志远长大?,他什么臭德行,您最了解不?过了。我?已经命人狠狠抽了他,请您看在我?这?个?残废行将就木的份儿上,饶了他这?一次。”


    曹頫和那个?富态老头?一人一嘴,帮着说情?。


    “当初你爹糊涂啊,让你和这?个?草包换命。你除了没从正房太太肚子里爬出来,哪点儿不?比他强?你要是没了,廖家靠他……哼哼!”顾鹏程的刻薄是四姑娘的百倍。


    一句话,该讽刺的讽刺了,该挑拨的挑拨了,该威胁的也威胁了,就是不?提掀过这?篇,面儿上还带着笑!


    廖大?爷抿了抿嘴,仿佛把万千委屈都咽进肚里,接着微微一笑:“不?瞒顾爷,今儿把诸位请来,就两个?事儿。”


    他招呼众人落座,吩咐下人上菜,又瞪了一眼把正经椅子当摇椅的廖小爷,直把他看得安分下来,才继续说道?:“一是雍亲王来江宁有些日子了,咱们几家至今还没去表个?态,实在不?像话。


    二来,我?这?眼看活不?了几天了,廖家这?一摊子还是得尽早交给志远,可这?个?没用的东西指望不?上,我?只盼着咽气儿之前,给廖家娶个?能管家的媳妇。我?族里也没什么长辈了,这?事儿只能仰仗诸位至交好友帮忙张罗。


    正好秋大?人在,也给我?们兄弟俩做个?见证。不?管这?个?媳妇儿从谁家出,也不?管她是嫡是庶,只要身世清白,能管的住这?混账玩意儿,就是我?廖家的女主人。”


    这?一幕,多像刘备托孤啊,甚至连阿斗都高度重合!


    ‘廖阿斗’脸上挂着半个?吊儿郎当的笑,一副无?所吊谓的样子,显然已经把择偶权全权交给了他哥。


    谁会来接手廖家的江山和傻太子呢?


    可惜座上无?孔明?。


    曹頫神情?淡淡,一看就不?想?掺和,顾鹏程精明?算计,富态老头?跃跃欲试,恐怕打的都是取代阿斗、吞并?廖家的主意。


    廖大?爷扔下鱼饵之后,却?没着急钓鱼,而是先说了一些奉承话,把我?高高捧起来。


    那富态老头?——船王孙家的掌门人,跟着附和,用恭维的话语暗示我?是雍亲王的心腹,并?想?让我?将他们的拜帖转呈给雍亲王。


    这?活儿,按说应该找曹頫干,但曹頫显然拒绝了他们。


    原因也不?难猜,真想?表现,应该在雍亲王来江宁的第一天就递呈拜帖,拖到现在,是不?把雍亲王放在眼里!


    反正谁送谁挨骂。


    孙老板解释道?:“此?前听说王爷在藤县和徐州交界处遇到一点意外,有传言说是和江南士绅有关,我?们怕贸然拜访,影响王爷判断,抓错无?辜事小,放过歹人则后患无?穷。王爷到江宁后,并?没有追究此?事,江宁风平浪静,应该是传言有误,我?们也就放心了。”


    哦,先前是怕引火烧身,被怀疑和刺客有关,所以一个?个?都不?敢出头?。


    可雍亲王遇袭的事儿,两江总督对?我?们这?些巡视官都三缄其口,四大?家族的消息倒是灵通!


    难道?从我?们一出山东,就被他们盯上了?


    看来雍亲王撇下我?们独自?南下,不?是为了回避我?,而是为了引蛇出洞!


    他真的不?追究了吗?不?可能。他不?是那种发现了问题,却?放任不?管的人。


    在山东,那么难,还是拿下一个?布政使敲山震虎,就算江南士绅的势力盘根错节,牵涉到朝中诸多权贵,甚至诸位皇子,他也敢松松土。


    江宁现在风平浪静,要么是因为处在暴风眼中心,要么是暴风雨还在酝酿。


    有些人受不?了这?种煎熬,想?要探一探雍亲王的态度。这?才是曹頫把我?带来的真正意图。


    没关系,我?不?怕挨骂,也不?怕雍亲王怀疑我?,而且正好需要一个?卖人情?的机会——毕竟这?些人对?我?办商报至关重要。


    不?过在明?面上,我?当八爷党、十四爷党的好处,明?显要大?于四爷党。而且,以我?的身份和名?声,和四爷捆绑,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随时都有可能拖他下水。


    我?得适度撇清和他的关系。


    “虽然我?在巡视团里,但并?不?参与吏治考核,算是边缘人物,平时就没有多少机会在雍亲王面前露脸,再加上他这?段时间早出晚归,连碰面也难。”我?接过请帖,表现出为难来:“我?尽力一试吧!”


    “秋大?人过谦了!你与雍亲王的渊源,可不?止这?趟巡视。早先,你曾在他手底下为宫中排戏,后来他曾在你入狱时力挽狂澜。现在,又亲自?举荐你做巡视官。要知道?,朝廷没有让八品官员参与巡视的先例!这?救命之恩、知遇之情?,岂能一句话轻描淡写过去?”顾鹏程目光犀利,言语间充满机锋。


    他对?我?的了解,似乎不?亚于我?对?他的了解。


    我?当然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没想?到顾员外身在江宁,却?对?北京发生的事儿如数家珍,好像在那里安插了耳目似的。不?过,在雍亲王手底下办差的人多了,哪能人人都有机会被他赏识呢?至于救命之恩和知遇之情?,就更无?从说起了。救我?的是皇上,给我?官职的,也是皇上!在我?心中,只有一个?主子,就是皇上!要报答,也只能报答皇上。”


    “好一个?深明?大?义的女中豪杰!”他虚伪地笑了笑,忽然转向廖大?爷:“贤侄,你就别卖关子了,今天把秋大?人请来,是不?是想?让我?们帮你撮合撮合?”


    廖大?爷一怔,旋即慎重道?:“顾爷可不?能开这?种玩笑,秋大?人身份贵重,岂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能肖想?的!”


    “我?们这?样的人家不?能肖想?什么?”


    这?个?话题把廖小爷神游天外的灵智拉了回来,他往前探了探身,一脸玩味地问:“顾爷,你说什么呢?”


    顾鹏程刚要开口,被曹頫拦了一把。


    曹頫严肃地摇头?,“顾爷,秋大?人是我?带来的,并?不?是廖大?爷邀请来的。她是朝廷命官,这?种玩笑的确开不?得。”


    廖小爷嗤笑一声,双手抱着后脑勺,往后一仰,懒懒道?:“有什么说不?得的,你的官比她还大?,他们不?也没少开你的玩笑?”


    曹頫不?悦道?:“我?是男人,什么玩笑都开得。她是姑娘……”


    廖小爷摇了摇头?将他打断:“她不?是姑娘,她是官,不?需要你们的保护。”


    顾鹏程紧接着应和:“志远说的不?错。一个?姑娘家,是不?会深夜和陌生男人坐在一起喝酒聊天的。如果此?刻,她在大?家眼里只是个?姑娘,那在大?家心里,她肯定是个?dang妇!”


    瞧瞧,dang妇羞辱这?不?就来了!


    廖大?爷眉头?一拧。


    曹頫倒吸了一口气,愧疚慌张地看向我?。


    廖小爷微微一挑眉尾,仿佛在等一场好戏。


    我?没说话,就静静地看着他们。


    空气凝滞了一瞬,顾鹏程才缓缓道?:“所以,只有把她当成朝廷命官,她才可以像男人一样行走社交。”


    廖大?爷喘着粗气道?:“她本来就是官!我?们都应该对?她保持恭敬!”


    顾鹏程笑着指了指他:“贤侄你不?地道?!想?成好事,还怕得罪人!这?坏人全让我?当!罢了,反正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就索性?就当到底,万一坏人变媒人呢?”


    “等等!”曹頫也站起来,对?我?道?:“秋大?人,今天是我?多事,不?该邀你过来受此?屈辱。我?先送你回去,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我?往下压了压手,示意他坐下:“走什么?哪有什么屈辱,顾员外说的不?错啊。你们就应该把我?当官员,而不?是女人。廖二爷说的也不?错,我?不?是弱者,不?需要被保护。保护的对?立面是霸凌,两者都是歧视。我?想?要的公平和尊重,是忽略性?别区分,被寻常对?待。有什么话该说就说。”


    都说到脸上了,灰溜溜走掉不?是我?的个?性?。怎么也得把巴掌扇回去!


    曹頫不?能理解我?,恨恨坐下扭过头?。


    顾鹏程拍了拍掌,虚伪地赞道?:“不?得不?承认,西洋人有些观念,的确比中国发展得早。”


    廖大?爷可能是他再说什么狂言乱语,抢先开口道?:“还是我?来说吧。秋大?人,顾爷的意思,我?听着,好像误以为我?们家想?求娶你……当然,这?是绝对?没有的事儿!可能顾爷把我?开头?说的那两件事儿联系到一起去了,才萌生了这?么个?大?胆荒谬的想?法。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贤侄,难道?你觉得秋大?人配不?上志远吗?”顾鹏程步步紧逼。


    廖大?爷满头?大?汗,拱手求饶:“顾爷,我?知错!您让我?做什么都行,请务必高抬贵手,别为难秋大?人。”


    “岂敢!”顾鹏程冷哼一声,“是你让我?们给廖家找个?女主人,眼下就有一位再合适不?过的,老夫不?过是顺水推舟,绝没有让你们双方为难的意思!”


    接着转向我?,像个?慈眉善目的长辈:“秋大?人,这?桩婚事于你,于志远简直是天作之合。且不?提廖家,单说你。作为大?清第一女官,史书上已经为你留了位置。但以你的雄心壮志,恐怕不?满足于只留个?名?字。在北京,你办慈善基金会,筹备西医学校,在济南,你号召落第士子为你写文,在江宁,你照样没闲着。


    一个?人做这?么多事儿,你很累吧?很难吧?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没钱,也没人!什么都得自?己操心,就算累死恐怕也做不?完!如果你成了廖家的女主人,廖家上上下下的关系、数不?尽的金银财富,都可以为你所用,到时,你只需要运筹帷幄,就能决胜千里。


    再者,廖家上无?婆母管教,下无?幼童要管,志远身边干干净净,他又是个?不?管事儿的主儿,里里外外都是你说了算。这?等富贵自?由,还有谁家能比?”


    说的好有道?理的样子。若小爷不?是金陵第一混账,就更完美?了。


    第 128 章


    这么好的事儿, 大家为什么拦着他?


    因为荒谬,不可能。


    为什么明知道不可能,他?还要说?


    为了羞辱我。


    羞辱我的点有两处:一, 说你是女官你就是女官,说你是女人你就是女人, 是女人就做不成事, 还是得嫁人靠夫家,靠男人!二,你和廖志远这样的草包纨绔最相配!


    他?还设了一个陷阱:先?让我表态。无论我说什么, 只要廖小爷表达不想娶的意?思,我就成了连草包纨绔都看不上的人。


    这老哈麻肯定有后台, 不然顶多暗地里阴我, 不敢这么明?目张胆。


    可是, 拼后台我怕谁?


    就算他?是康熙私生子,也?没在?怕的!


    “顾员外说得情真意?切,我十分感动。其?实不用您说, 我也?知道,廖家是金陵城一等一的高门大户,廖大爷乐善好施, 善名远播;廖二爷一表人才, 生性洒脱恣意?, 有魏晋名士之风, 我也?十分欣赏。可惜,我曾向圣上许诺, 一生报效朝廷,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即便将来找个人相互扶持, 也?只能招赘婿。除非皇上赐婚,那自另当别论。”


    曹頫长吁了一口?气:“不愧是大清第一女官,连婚事都由?皇上亲自做主?。”


    我可没这么说。


    不过有他?这个五品官员盖章,这几个豪绅应该不疑有他?了。


    原以为把?皇上抬出来,顾鹏程就是有天大的狗胆也?不敢再置喙。


    没想到他?却好整以暇地问?:“敢问?秋大人,若皇上赐婚十四贝勒,你是否会入宗室,上玉蝶,退居内院,洗手做羹汤?若是,你的青云之志该当何论?若否,抗旨可是死?罪!”


    “顾员外有此疑问?,恐怕不宜做官。凡是做官者,圣旨就是天意?,天意?不可违。”


    还想给我挖坑,真是不自量力!


    “我忽然想起来,巡视团里有一位吏部郎中,正好主?管全国候补官员的审查和任命,我与他?有些交情,为了顾大人的身家性命,要不,我跟他?说一声,暂且将你往后排一排?”


    他?脸色不变:“无妨,老夫一把?年纪了,就算上任也?恐难胜任,随缘吧。况且八品和四品攀交情本就不易,不麻烦大人了。”


    我点点头:“这倒也?是。反正顾大人也?没什么顾虑,只要把?闺女都嫁出去?,就一身轻松了。”


    这个没儿子的痛点戳得很精准,他?顿时拉下脸来,眼?袋都要拖到桌面上了。


    廖小爷忽然夹了一只肥硕的鸭腿,放到我盘里,含笑道:“大人别光顾着说话,吃点东西吧。”


    看样子,他?对自己得引战结果很满意?。


    这混球,绝对见过我的印章,知道是我帮了聂冰卿,更知道我是怎么得罪了顾鹏程。


    从一开?始,他?就期待着我和顾鹏程对抗起来,所以亲自下场,三言两语,添柴拱火。


    他?一点儿也?不傻,顽劣精明?,是个典型的富三代。要是肯把?精力放在?生意?上,廖家未必会败。


    我不由?深想:废太子倒台三年有余,内务府主?理大臣都换了三次了,在?廖家前两代人都死?绝了的情况下,廖大爷还能保住领内库帑银行?商的资质,甚至作为号召者,组织其?他?三家会面,足见手腕、能力之高超。


    他?会把?廖家江山拱手让予其?他?人吗?这兄弟俩十年一出戏,唱得不会是扮猪吃老虎吧?


    或许顾鹏程看错了廖老爷,他?牺牲廖大,保住廖二,可能不仅仅是因为嫡庶。


    有意?思。


    我开?始觉得印章丢得有价值了。


    “多谢二爷。”我朝他?笑了笑,拾起筷子摆弄着鸭腿,状似不经?意?地问?:“二爷有没有什么意?中人,不妨趁此时机说出来,让大家帮着参详一二。”


    “倒是真有一个。”他?一点也?不扭捏。


    孙老板哈哈一笑:“不会是云流楼的冰清姑娘,或画舫的思思姑娘吧?”


    廖小爷头一歪,“孙伯活了半辈子,竟不知什么是意?中人?连我这个草包都知道,意?中人就是放在?心?上暗暗思慕的人!你说这两个,整个江宁,除了白痴和不要脸的臭无赖,都知道是我的人,当然不是我的意?中人了!”


    顾鹏程脸更臭了。


    孙老板不以为忤,包容地呵呵一笑,“好好好!是我无知,你快说说,到底是谁家姑娘这么倒霉被你思慕!”


    顾鹏程哼道:“就是,谁家祖坟漏水,出了这么个倒霉姑娘?”


    “哟,顾爷,那你抓紧回去?看看你家祖坟!”廖小爷一本正经?起来,那张华丽的脸显得十分高贵典雅,“因为我思慕的,就是你家四姑娘啊!”


    哈哈,上道!


    曹頫眉头一皱。


    孙老板扑哧一声。


    顾鹏程猛地站起来狠狠一拍桌:“我看你是癞哈麻想吃天鹅肉!”


    廖小爷也?站起来,深深作了个揖,表情无标诚恳:“顾爷,我说真的!你非要睡我红颜知己那天,我正在?四物斋挑定情信物呢!你别看我草包,其?实我一点也?不肤浅。我最不在?意?的,就是女人的形体外貌,最看中的就是才华!冰清弹得好琵琶,思思写得一手好字,四姑娘文采绝艳,我日思夜想,想得睡不着……”


    越说越下流了。


    顾鹏程脸色铁青,抄起桌上的碗就朝他?脑袋上砸。


    众人赶忙拉架。


    廖大爷气得抽过去?,曹頫赶紧过去?掐人中,喂水,招呼家丁叫大夫。


    廖小爷跟没事儿人似的,朝顾鹏程又一拜:“岳父大人,那从明?天开?始,我就放手追求四姑娘了啊!”


    “你敢!”顾鹏程喊破了嗓子,满脸涨红,拼命挣过来殴打廖小爷。


    这狗东西竟直往我身后躲,还往我颈后吹气:“秋姐姐,其?实我喜欢的是你,我是故意?气这老畜牲,你别当真。”


    ……


    眼?见顾鹏程的爪子就要碰到我,我只得喊来侍卫。


    “让他?冷静一下!”


    雄壮的王府侍卫一把?将顾鹏程拎起来,径直丢进湖里。


    孙老板眼?都直了,“这……这……不会出人命吧?”


    我往他?身前挡了挡,故作纳闷:“孙爷,刚才顾员外不是说,嫁给廖二爷既享荣华,又不失自由?,里里外外都是女方说了算吗?您说这么好的事儿,他?为什么不成全四姑娘呢?”


    孙老板脸色发白,惨淡一笑:“那个,顾爷不会水,快沉下去?了,要不,咱先?把?他?救上来,再问?问?他?本人?”


    我故作惊讶:“什么,运河边上长大的人,竟不会水?!快把?顾爷捞上来!”


    这时候顾鹏程已经?沉下去?了,湖面一片平静,就像凭白消失了一样。


    噗通!噗通!噗通!


    几个廖家的家丁跳下去?寻人。


    “姐姐,他?要是真死?了怎么办?”廖小爷如幽灵般紧贴着我。


    我看着湖面,冷冷说道:“那你正好娶四姑娘,接管顾家产业。”


    “你就不怕?”


    怕个屁。我领导训练出来的人,执行?命令绝不可能有偏差。我说让他?冷静一下,又没让他?死?,他?就一定死?不了。


    不过在?这狗东西面前,腔调要拿足。


    “怕?他?配吗?”


    廖小爷嘿嘿一笑,声音有点颤抖:“姐姐,你真是心?狠手辣胆子大,我太喜欢了。你招我入赘吧,我跟你姓。”


    我回头看他?一眼?,恰逢一阵夜风吹来,吹得他?眼?睛微微眯起。


    浓密如扇的睫毛把?摇晃的灯光分割的支离破碎,阴影下的眼?神迷离又深远。


    嘴角那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把?这张华丽的脸衬得悲悯神圣,犹如栖霞寺里的观音像。


    一定是我的错觉。


    这风流放荡的狗东西,怎么可能像观音。


    “捞上来了!”


    水面破碎,有人浮出水面大喊。


    我正准备跑到湖边,趁顾鹏程惊魂未定,给他?一个震慑性的警告,狗东西忽然把?手伸进我袖子里,塞给我一个东西。


    这触感形状我可太熟悉了。


    是印章。


    果然在?他?手里!这么多天,这小子可够沉得住气的!


    身形交错的刹那,狗东西在?我耳边低语:“姐姐放心?,云流楼凡是见过你的人都被打发干净了,没人可以威胁到你。”


    接着撤回一步,微微一笑:“那我从明?天就开?始正式追你了哦!”


    不等我说什么,他?潇洒转身,大步离去?。


    曹頫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垂头直叹气。


    我把?他?叫过来,“曹大人,今日我和顾鹏程结的梁子不小,我不怨你,但求你一件事。”


    “你说。”他?答应得狠干脆。


    “你家与他?家有姻亲,应该知道他?的后台是谁。”


    他?叹了口?气:“其?实你们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啊?


    “万谷仓的掌柜,与他?是本家。”


    啊!


    万谷仓的顾掌柜,就是在?天津带头告莫凡,最后以走私和诬告朝廷命官罪被抄没家产,投入大狱的那个!


    他?是顾鹏程是一个顾!而万谷仓是九爷的产业!所以顾鹏程的后台是九爷!


    怪不得一开?始他?就对我抱有敌意?,连我屈尊求见都拒绝呢!


    这还真有点难办。


    因为天津的事儿,九爷已经?亲自写信骂我了,要是我再把?顾鹏程这颗摇钱树拔了,他?非得气炸肺!


    可是,正因为是他?的人,才必须要拔!


    否则,以点石书局的影响力,将来必定是我领导登基路上的大患!


    当然这事儿,我不能默默地做。


    有一点顾鹏程说的没错,我没钱又没人,什么都自己干,累死?也?干不完。


    我得叫雍亲王知道!


    还得让他?推荐个合适的人,做我在?江宁的代理人,亦即江宁商报的社长。


    等我回到总督署,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我一边打哈欠,一边往后院走,原以为雍亲王肯定已经?睡下了,打算明?天早早起来去?找他?,谁知他?还站在?院子里。


    又在?那孤独望月。


    负在?背后的手,松松握着一个东西,看形状和大小,好像是个印章。


    眯眼?仔细一瞧,印章头上刻着一个小马。


    我后来问?过,他?是属马的。


    这是他?亲手刻的,刻着秋童与四的印章。


    第 129 章


    “王爷!”


    随着我一声呼唤, 那只手迅速攥紧垂下,隐藏于袖中,同时, 他转动脚步,调转身子, 面朝我看来。


    很奇怪。他近视得还蛮严重的?, 应该还有散光,白?天光线好的?时候,视野半径十米左右, 晚上光线不好,三米开外的?人, 他就?看不太清了。可不管我离得多远, 哪怕是混在人群中从他面前掠过, 也能被他精准捕捉。


    就?好像专门为我开了肉眼雷达一样……


    我迎着他精准锐利的目光走过去,笑问:“这么晚了王爷怎么还没睡,有什么烦心事儿?, 我可以?帮着分忧吗?”


    他眼?神有些燥郁,嘴角微微下撇,盯了我一会儿?才道:“进屋说吧。”


    他真?有事儿?吩咐?难不成在等我?


    进了屋, 他径直在书桌后面落座, 没什么表情地吩咐我:“把门关上。”


    夜深了, 外面只有些微弱的?虫鸣, 可是一关门,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安静。


    刻意伪装的?时候, 天地明月都是观众, 一旦没有了观众,就?失去了表演的?动力。


    就?好像累了一天下班回到?家, 只想?扔掉高跟鞋,摘掉内衣,卸去妆容,回到?最?真?实自然的?状态。


    真?实就?是,不管表面多么云淡风轻,我们对彼此都有怨气。


    这种怨气是极隐秘的?、不可言说的?,所以?密闭空间内的?氛围,慢慢变得压抑起来。


    一时间,千言万语都被这种情绪逼回肚里。


    “你……”


    “王爷……”


    漫长的?沉默之后,我们竟同时开口。


    眼?神稍一碰撞,看到?的?都是疲惫和委屈。


    有怨气我能理解,毕竟我伤害了他高高在上的?王者尊严,可委屈打哪儿?来的??


    手握生杀大权,怀抱娇艳新欢,委屈个毛线!


    我走到?窗边,把窗户开到?最?大,深深吸了几口气,才调整好表情,重?新回到?刚才的?位置,“王爷……”


    “晚上去哪儿?了?”


    他又抢我话!


    “赴了一场鸿门宴……”我本要以?轻松的?口吻和他讲述这一晚的?遭遇,顺便引出创刊进展,结果……


    “和谁去的??”


    好不容易提起来的?表达欲咣当落地,闷声回他:“……织造局的?曹頫。”


    他后槽牙上的?肌肉鼓了鼓,目光越发浮躁,“去织造局参观那天你们就?相谈甚欢,之前见过?”


    新欢不够好的?话,请你抓紧再找一个,别多管闲事!


    我试图转移话题:“有个重?要的?事儿?我想?向您汇报,关于点石书局……”


    “本王在问你话!”


    好,拿出你亲王的?权威了是吧?那我就?当受审了!


    “没见过。”


    “没见过怎么有那么多话可说?第一次就?发现你们爱好相同心意相通?”


    咦,这话怎么有点耳熟?哦,对了,是悔过书上,关于小美和小帅一见钟情的?描述。


    这人真?是善于联想?啊!


    “不是。是我没话找话,故意和他套近乎。”


    他眉头骤然蹙紧,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一缓,语气也比方才软了些,“为了气我?”


    “不敢。”我木然摇头,耐着性子解释道:“是为了让他帮我打进江宁商圈和文化圈,让我多认识一些成功商人和文化名流,为办报做准备。”


    尴尬吧?小肚鸡肠!


    他不,他还追问:“就?算一开始只有利用,现在呢?”


    这话说的?也太?不中听了吧?!


    “现在觉得真?好用!”


    行了吧!


    他扭头翻了个白?眼?,侧脸对着我,傲娇道:“叩扣峮思而尔尔吴旧一四弃,来看更多吃肉文你想?认识那些人,为什么不找我?他连一个小小织造局都管不好,能有多大本事?!我给你找个忠厚老?成的?介绍人,岂不事半功倍?”


    说着说着就?抱怨起来:“你现在干什么也不来汇报,无头苍蝇似得乱转,一天到?晚连个人影都见不到?!还惹了一身麻烦不自知!怎么,翅膀硬了,想?自立门户?”


    我在这堆废话里提取了两个关键信息:1、我给你找个人;2、你惹了一身麻烦。


    然而比这两件更要紧的?是,最?后那个大帽子我不能戴!赌气归赌气,立场可不能歪!


    “王爷日理万机,晚上房门紧闭,又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若凡事都得汇报过再去做,黄花菜都凉了!”


    想?起那天晚上吃的?闭门羹,我解释得也不算客气。


    “你!”他被怼的?眉毛一竖,猛地一拍桌子,接着肩膀一抽,嘶了一声,面容痛苦得扭曲起来。


    “王……”我下意识想?问问怎么回事,只是刚张了张嘴,忽然意识到?这‘虚伪客套’的?关心根本毫无意义。


    既然暧昧打不过偏爱,我就?干脆不要!难道凭我的?本事,还无法?在他身边堂堂正正的?立足吗?!


    于是硬生生咬住舌尖,也把迈出的?脚悄悄放了回去。


    他捂着肩膀抬眼?看了看我,发现我一脸冷漠后,抿紧双唇垂下头去。


    屋内再次陷入死寂。


    明明开着窗,外面的?声音却一点都传不进来。彼此克制而沉重?的?呼吸倒是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这短短三米的?距离,就?像三百年?时光那样难以?跨越。


    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着。


    “既然……”嗓子有点滞涩,我清了清嗓,扬声道:“既然王爷身体不适,那就?早点休息吧,我明天一早来汇报。”


    “不准走!”他以?为我立即要走,身子往前一倾,差点站起来。


    发现我并没有动,有点尴尬地揉着肩膀,扭头不看我,冷声教训道:“你当什么事儿?都能拖到?明天?你睡着的?时候别人在捕猎!”


    我心神一凛:“王爷说的?是?”


    “你的?印章还在别人手里,就?一点不着急?你可知这是多大的?把柄?”


    我就?知道达哈布会告诉他!


    幸亏今天拿回来了,不然今晚肯定别想?睡了。


    我把失而复得的?印章放到?桌上,原原本本地将怎么丢的?,怎么得的?,与他说了。


    当然,忽略廖小爷的?发疯表白?。


    即便如此,他脸色依然很差,忍了几忍,还是没能忍住,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怒斥:“冲动,莽撞,义气行事!江宁卧虎藏龙,暗流涌动,两江总督上任一年?多都没能吃透这里的?情况,直到?现在都不敢把家人接来,你初来乍到?,脚上黄泥都没沾,就?凭一腔孤勇横冲直撞,想?驯服虎豹当走狗,岂不知,人家一翻身就?能把你……”


    那个恶劣的?结局他没有说出口,满眼?忧惧后怕。


    我心中警铃大作——他这种情绪只要稍微失控,下一步就?会剥夺我的?自由,把我圈在他认为安全的?范围内。


    “直到?现在,在王爷心里,我还只有一腔孤勇吗?”


    即便只有四成信心,现在我也得支棱起来,表现出百分之二百的?气魄。


    “我是在充分了解了江宁的?情况后,才决意办商报的?。


    纯粹的?政治产物很难在这里落地生根,完全的?商业行为则无法?被朝廷接受,想?要化解潜在的?敌人,全面掌控这里的?文化思想?,就?得在政治和商业之间夹缝求生。


    商报本着服务当地经?济的?目的?,为大众提供经?商知识、手工技巧和文娱信息,以?图文并茂的?形式展现。实用性强,售价极低,可以?快速铺开,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人们的?价值取向。


    我知道这个事儿?我一个人办不成,但我总得先制定一个大体的?方案,对本地的?经?商环境和文化包容度有个基本了解,摸索出一条可行之路,知道困难和阻碍在那里,才能带着具体问题来找王爷求助。


    从另个角度来看,这个事儿?除了我没有任何人能办成,所以?我必须孤军深入。至于江宁的?龙虎暗流——如果没有王爷在这里坐镇,我绝不敢放开手脚做事。


    现在,我已经?捋顺了思路,基本摸清了工商阶层的?信息需求和文化界的?输出热点,锁定了一批受众,谈好了一些作者,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创刊号,接下来就?是打通刊印出版流程,找个能站在明处主持这件事儿?的?人,正式推出试水……所以?,王爷应该相信我的?能力和分寸。


    驯服虎豹固然很难,用棍棒更难!不如我们一文一武,相互配合,互相保护?”


    他微微一怔,“相互保护?”


    我挺了挺胸膛:“软甲也是甲!总有一天,王爷会知道,我也能为你抵御刀剑。”


    “那你自己岂不是也要置于刀剑之前?”


    “我本来就?在!”


    他咬牙垂眸,放在桌上的?手攥的?紧紧的?,好像很苦恼,也很无奈。


    风吹起桌面上的?一张纸,他赶忙护住,小心折起,夹进书里。


    之后才看向我,神态疲惫,目光忧虑:“你不了解江南的?情况。


    从前明万历之后,江南地区从经?济到?政治,就?已经?和全国脱节。这里的?繁荣先进,对朝廷不仅无益,反而让东林党不断壮大,变本加厉地对本就?摇摇欲坠的?朝廷敲骨吸髓。


    东林党就?是以?江南士绅为主的?官员集团,他们打着为国为民的?招牌,上欺国君,下坑贤臣,嘴里喊着倡导中兴,提出了诸多革新之政,其中真?正付诸于实施的?经?济政策,却只有一件事:江南假qian案。


    东林党把持的?造币机构,通过发行劣质铜钱来谋取暴利,一度导致全国经?济崩溃。当时天启皇帝,不得不重?用宦官魏忠贤来强力整治。


    在崇祯时期,东林党通过操纵科举和选官,把持朝政。内阁首辅周延儒就?是他们扶持上位的?主政人。这位苏州宰相为了江南士绅的?利益,大搞轻徭薄赋,取消江南的?赋税,导致明朝的?财政彻底破产。


    这些人眼?里不光没有朝廷和百姓,甚至也没有君主!


    崇祯皇帝朱由检自挂煤山之时,正是江南百姓一年?一度赛舟船的?好日子。在文人笔下,这一天秦淮河两岸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这固然是朱由检昏聩无能导致民心向背,但也无法?遮掩江南士绅无君无父的?无耻嘴脸!


    他们骨子里只有利益,没有道义!


    当年?清军入关,这些士绅高举大清皇帝万万岁的?牌子,夹道欢迎。


    可当他们发现,无法?在我大清把持朝政,就?开始怀念从前,扇动无知百姓造反。


    他们供养天地会、白?莲教、清茶门等,大大小小几十个反清组织,给朝廷和百姓带来无穷灾祸。”


    我都听呆了。


    这些话除了他,恐怕没人敢说的?这么明白?。


    说到?这里,我终于知道他来江宁的?目的?,以?及为什么要让我们住在总督署了。


    他剿了这么多年?叛贼,不仅没清理干净,清茶门居然派人到?了北京,潜伏到?我这个女官身边,可见气焰之猖狂,神通之广大。


    他是来釜底抽薪的?。


    我们是到?了清茶门的?大本营了!


    第 130 章


    “王爷此行来?江宁, 是从化佛等人身上审出了线索?”


    虽然严三思告诫我,不该知道的不要多问,可雍亲王此行本就没带多少帮手, 四位巡视官各有原则立场,纷纷做壁上观, 两江总督又以没搞清本地状况推责, 身边能为他分忧的,好像只有我了。


    没出北京的时候,我看他有很强的帝王滤镜, 总觉得他垂手做闲人,也能在谈笑间摆平天下事。


    巡视一趟才知道, 根本不是这样。


    从天津到江宁, 我亲眼见他奔波在乡野, 晒到脱皮累到骨痛,俯首在案牍,加班到深夜, 背靠皇权依然如履薄冰,与官商斗智斗勇。


    他是天赋型选手,但也付出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努力。


    清茶门是他的老对?手, 我们第一次见, 就是因为他被叛贼所伤, 在广源寺休整。那一次, 他就懊恼愤恨到锤裂假山,留下两行血迹。这一次, 深入敌人腹地, 肯定抱着斩草除根的目的,压力可见一斑。


    从他现在的神情也能看出来?。


    就算我帮不上什么?忙, 听他倾诉一番,至少也能解压——


    以前我姐姐做课题遇到瓶颈的时候,我就是引她说话帮她解压的。


    虽然我听不懂她那个领域的专业术语,但只用‘真?的吗?’、‘这样啊!’、‘然后呢?’、‘不会吧?’、‘太难了!’、‘不可能!’、‘相?信你?!’这些毫无内容,但充满情绪的‘三字经’,就能引她滔滔不绝说一两个小?时。


    他闭上眼掐了掐眉心,“她们是分舵主‘武诸葛’亲自培养出来?的,知道一些机密。”


    断断续续的,他还说了些清茶门的来?历、教义、构架及活动方式等。


    原来?清茶门,是明朝闻香教演变而来?的宗教组织,创始人王森,原本是顺天府蓟州(即广源寺所在的蓟县)人。


    王家世?代以务农为生?,王森则做皮匠生?意。有一天,他在路上救了一只狐狸,狐狸断尾谢之,传以妖香,凡闻此香者,心即迷惑,妄有所见。于是王森凭这股妖香(估计是迷香的一种),创立闻香教。


    闻香教自创教以后不断更换教名?,因奉弥勒、观音、无生?老母等神佛,朔望烧香,供清茶三杯,最后更名?为茶门教,外界称其?为清茶门。


    茶门教在发展过程中,把佛教、道教,以及儒家思想作为理论基础,撰写经卷,对?众多教派的教义进行借鉴,形成了一套具有自身特色的教义体系。


    虽然如此,其?实质更像hei社会组织。


    首先,教首向教徒收取入教及平日里?供奉的钱财,以满足自己的私欲;其?次,教首们在茶门教内部实行严格的家长制,凭其?个人意愿左右组织的一切,包括教众的生?死。


    此外,茶门教对?教徒的吸收没有原则性?,只要是要求加入并愿意供奉钱财的,一律吸收入教,教众中混入了流氓、盗匪、江湖流浪者以及政治野心家等。他们中的多数,以茶门教为幌子,打着传教的旗号,从事诈骗钱财、抢夺财物、打架斗殴、拐卖妇女?儿童、奸yin妇女?等。


    在明末,茶门教为了吸引穷苦大众的支持,反对?朱家统治。


    到了清朝,又被野心家利用反对?清廷。


    其?主要经卷《三教应劫总观通书》中有一段经文:清朝以尽,四正?文佛,落在王门。胡人尽,何?人登基。日月复来?属大明,牛八原来?是土星。


    这支只认钱、态度鲜明、教众复杂的队伍,简直就像为某些沉浸在晚明美梦中的江南士绅量身打造的。


    不知从何?时起,双方一拍即合。一在明,一在暗。


    在明者,提供渠道和钱财,在暗者,为其?消除阻碍,助其?把控朝局。


    四姝交代了一些核心成员的身份,这些人已经陆陆续续被捉拿审问。


    可惜她们只是被洗脑的工具人,根本接触不到‘金主’,只知道大部分在江宁。


    雍亲王只能从这些核心成员身上一层层地往里?扒。


    “郝成来?得晚,没摸透情况尚能说得过去,可曹家在此盘踞几十年,不应该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来?,“曹頫说,曹家初到江宁时,为了打开局面,曾把大姑奶奶嫁给王氏,不到三年就被磋磨死了。这个王氏不会就是……”


    他点点头,“是王森的后人。那时候,王家在江宁一家独大,表面是生?意人,暗地里?享世?家供奉,反清复明。曹寅奉命暗中拆解,付出了不少代价。”


    啊,王氏退出江宁,估计就是曹寅的功劳吧。


    江南这二十多年的太平,也和曹家的辛苦经营不无关系。他们对?得起康熙的信任,担得起这份荣宠。


    “曹家在此深耕多年,和王氏又有血海深仇,即便王氏一族隐匿到幕后,他们也不会完全不知。王爷有没有问过曹家人?”


    他目光锋利,咬牙冷哼:“老八下江南,见过曹家人。”!


    八贤王你?可真?能!


    刚把诚亲王拉下马,接着就开始狙雍亲王!为了不让他立功,竟置大清安危于不顾,亲自下场阻挠他剿灭反贼!


    康熙要知道,还不得把你?和废太子圈在一起!


    而曹家上上下下竟然没一个明白人!选择了八爷,还在这种关键事情上卡四爷……哎,命运的齿轮啊。


    本来?曹頫就不如曹寅能干,又选错了靠山,大厦将倾矣!


    宝玉小?朋友,注定一生?大起大落。


    “曹頫主动提起王氏,我觉得他立场好像没那么?坚定,要不我从他身上挖掘挖掘?”


    他的状态已经比刚才好了很多,果然倾诉还是有用的。


    尤其?是八爷这根刺,扎在心口,跟谁说都不合适,倾吐出来?,应该畅快很多。


    他摆摆手:“你?有这份心意,比做什么?都有用。”


    看来?他自己有办法?,不需要我。


    顿了顿,他又说:“我相?信你?的能力和分寸,却更清楚别人的卑劣残暴!办报,势必触及别人的利益,不亚于虎口夺食,往后每一步都充满危险,切记及时向我汇报。”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站着累不累?搬个凳子来?坐。”


    我一看表,都快子时了,忍不住皱起眉:“王爷该休息了。”


    他不愿意,“这些日子忙得很,过两天可能还要出趟远门,你?不是要找本王求助吗?现在就说,我安排好了才放心走。”


    那好吧,加班狂魔。


    搬来?凳子刚坐好,他先吩咐一句:“这个印章拿回?去销毁,盖过此章的所有书画也全部销毁。”


    我自己也是这么?打算的,没想到他考虑得这么?细。


    累不累啊我的王!


    接下来?我跟他说了自己的诉求,以及今晚的‘鸿门宴’。


    对?于商报社长,他推荐了一个叫□□的画家。


    这个人在曹頫给的名?单上,我见过。


    虽然是个文化?人,但一点文人清高都没有,在待人接物上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当时他还送了我一副画——话说随身携带自己作品的人真?是不多见,这种人极善把握机会。


    连我这个外行都能看出来?,他的画,工艺不错,意境不行。不过他也不靠手艺吃饭。


    他更准确的身份应该是‘高端字画掮客’,也就是为商人和官员之间牵线搭桥的中间人。


    当商人想行贿,他就安排官员卖自己的字画。把一副只值一百两银子的画,卖到一万两,既抬高了自己的身份,又成全了双方,两全其?美。


    借着这个身份,他在文化?圈和官场都挺吃得开。


    其?实我见他第一眼就很讨厌,但既然雍亲王推荐,相?信他无论是能力还是忠诚度,都值得信赖。


    “报社对?你?来?说,意味着在江南三省的话语权,社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你?就这么?信得过我?”


    说了这么?多公事,那点私人恩怨渐渐被抛诸脑后,此刻的我们,就像纯粹的上下级,甚至工作搭档,语气和表情都轻松起来?。


    我笑道:“那当然!我的就是王爷的,王爷为自己选拔人才,岂能不用心。再说,王爷选拔人才的眼光无人能及,是经过事实考验的。”


    他也笑了:“哦?你?说的是?”


    “比如,秋童、八福、达哈布……”


    “后面那两个只是为了衬托秋童吧!”


    看破别说破嘛!


    我们相?识一笑,旋即有点尴尬地错开眼。


    这么?和谐自在的一幕,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又好像已经隔了三秋。


    如果能一直这样也不错。


    “廖家的事儿你?不要掺和,这两兄弟没你?想的那么?简单。银子的事儿,你?不要发愁,我来?给你?想办法?。至于顾鹏程……”他眼里?闪过冷光,却没有直接下论断,引导我道:“你?先给我说说自己的打算。”


    “我没想好。以他的影响力,如果阻挠办报,商报办起来?的难度会非常大。再者,点石书局掌握在他手里?,就是九爷的一把利剑,我担心这把剑早晚会捅向我们……”


    “但你?下不了狠心。”他声音很轻,目光却很犀利。


    我心里?一慌,骤然低下头去。我确实不敢面对?那个可怕的想法?。


    他只是碍了我的路,对?雍亲王有潜在威胁,其?本身并没有触犯国法?。


    如果这次我为自己的目的谋害他或谋夺他的产业,和那些迫害我的政客有什么?区别?


    若这次得了好处,我会不会迷上这种捷径,渐渐变得丧心病狂?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你?下不了狠心,他却不会对?你?手软。从你?掌握了四姑娘的丑闻,他就容不下你?了。再者,这世?上根本没有杯酒释兵权这回?事,宋太祖拿下兵权,靠得是皇权和背后的支持者,而不是那杯酒。你?想夺取点石书局在江南三省的话语权,从一开始就不该抱着友好合作的念头。哪怕顾鹏程是曹頫这样的愣头青,也不会傻乎乎为你?做嫁衣。”


    道理我都懂。


    可这场战役是我挑起的,对?他来?说在,属于日子过得好好的,灾祸忽然从天而降。


    我还是无法?接受这个‘加害人’的身份。


    “如果我找九爷……”


    他不说话。


    我自己就知道不可能。


    九爷对?顾鹏程的信任一定远高于我。只要顾鹏程向他陈述商报的威胁,他不仅不会与我合作,还会想方设法?据为己有。


    顾鹏程必须离开点石书局。


    一阵响亮的肠鸣声忽然打断了我的思路。


    ‘鸿门宴’上几乎没吃东西,这会儿肠胃开始示威了。


    “又没好好吃饭?”他轻轻一叹,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小?盒,打开放道桌面上,“过来?拿。”


    这个小?插曲对?于已经起了一头冷汗的我来?说,简直就像救命稻草一样。


    我赶紧从杀人夺产的噩梦中退出来?,忙不迭地走过去。


    茶叶罐似的小?瓷盒里?盛着几块黑呼呼的风干肉。


    他把瓷盒往我面前推了推:“这是江宁特产手撕鸭腿,尝尝看,合不合口。”


    “王爷居然有吃零食的习惯……”我心不在焉地捏了一小?块放在嘴里?,脑海中浮现出他一边严肃办公一边吃零嘴的模样,不禁有些想笑。


    他一脸期待:“味道如何??”


    “又咸又辣……”但是很开胃!


    下意识去摸第三块时,我才反应过来?:“你?不是不吃辣……”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目光隐忍而热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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