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 试探
◎醉酒◎
“什么?”太子重复了一声, “去哪儿?”
等他听清章启所说的地点后,在心中快速略过了一遍京城东西市,南北坊的布局。
随后摇头道:“啧, 这话可别让父皇知道了,这太医院院判在府中还看不了你了?非要跑那犄角旮旯去。”
话虽如此说, 还是着身边的内侍帮忙扶着人走出了半山亭。
宫中宴会结束的时辰尚早。
宫门洞开, 宫门外停留了不少马车。
太子扶着章启上了一顶青帷华盖的车前, 套车的马还是肃王最常骑的那匹白马。
他不由抚了抚雪白的马头:“委屈你了。”
章启本是骑马来的,这马车还是从东宫现套上的,这也是章启的主意,否则他可不敢给这种烈马套个马车。
内侍在一旁躬身附和道:“再去王府套马总归有些晚了, 王爷的玉兔倒是极乖巧,管家牵去东宫时也一路听话得很。”
“乖巧?那是你没见过这马烈性的时候, 也只皇叔会这么糟蹋马了。”
太子不由想起上次去梁府时,分明大道尚且宽敞,章启非骑着马往水渠中走,还说什么“洗洗蹄子”。
这上过战场得过功勋的烈马硬生生被他皇叔驭成了小白兔。
雪白的马头一侧还套着个箭篓, 太子的视线不由被篓中斜插着几支干花吸引。
——似乎是梅花枝,只是都枯萎了。
太子方踏上矮凳,微微撩开车帘。
蓦然闻见附近响起“嘚嘚”的马蹄声,女子清亮撒娇的声在寒风中隐约传入耳中。
“娘, 今日热闹就许我出去玩一会罢,我与阿烟一起你总放心了罢。”
梁夫人皱着眉望着眼前撒娇的女儿,想着前阵子府上才发生过的事,有些不放心:“外间人多杂乱。”
耐不住梁元星撒娇耍赖, 拉过一旁站着的梁元朗:“娘若还不放心, 便让梁元朗跟着我们, 若是连我们都保护不好,他日后也不必上战场了。”
“怎能直呼兄长的名,你真是……”梁夫人还与再念叨两句,兄妹二人早已走远了。
太子站在车辕上虽没听清,倒是远远循着声儿瞧清了梁家兄妹转身走向一顶毡帘的褐色马车,似乎是虞家的。
——虞家小姐的名儿可不就是“虞秋烟”。
太子继而又回想起那日章启骑着玉兔时的反常,那时马车侧的人似乎正是宋成毓宋大人呐……
章启抚着额靠在车内等了许久也没见人进来。
马车前的人还维持着微微撩开车帘的姿势,也不知在张望些什么。
章启已有些不耐:“梁家人——太子若想去,即刻下车去找梁元朗,许能陪梁小姐逛上一圈。”
太子收回落在那顶马车上的视线,隔着青帷的帘幔对里头的人翻了个白眼:“等会。”
“小元子!”他跳下车喊住了东宫的内侍,附耳轻言了几句。
眼见着小元子领了命转身便朝着那顶毡帘马车小跑而去。
太子方才大马金刀坐进了的车内,对着章启微合的眼眸,意味深长:“说起来,还没谢过皇叔上次破窗相救呢。”
“上次是本宫,这次是皇叔,这盛家小姐还二度落水,倒是稀奇的很,姜一跬还说盛家小姐的目标是本宫,依本宫看,分明是皇叔呐。”
章启睁开眼,双目猩红未褪。
眼见他这副模样,太子怕他发怒也不敢再开玩笑,叹了口气:“皇叔怎么遇上她的?”
“是我轻敌。”
他言简意赅,说完便不愿多提。
太子见他合上了眼眸往后靠着,一副煎熬难耐又死要面子不愿多解释的模样,又翻了个白眼-
虞秋烟被宫女带出宫门外时,整个人都还处于晕晕然的状态。
宴会不了了之,只听见命妇门说着什么“盛玉英”“肃王”,她低头望着自己鞋面上的绣花,半晌也没缓过来。
宫女只觉得这位虞小姐出宫时仿佛格外安静,将人送到了虞府的马车前便回去了。
梁元星看着虞秋烟站在车前一动不动的样子,也没察觉出任何不对劲,上前抱着她的手,开心道:“阿烟,我好不容易说服我娘,今晚可要陪我出去玩,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四个字方一说出口便被梁元朗敲了一下脑袋,梁元星“啊”的一声转身怒目而视。
虞秋烟对着打闹的兄妹二人,抿着嘴微微笑了一瞬,笑容尤带几分羞怯:“好——”
恍然间,马车四角悬挂的灯笼烛影晃动,烟视媚行,仿佛悄然风华初绽的雪莲。
梁元朗呆愣了一瞬,收回了敲着元星的手,握拳咳了一声。
“让阿烟妹妹见笑了。”转身又对元星轻声呵斥道,“莫带坏人家。”
梁元星闻声翻了个白眼,不理他直接拉着虞秋烟上了虞府的马车。
待坐稳当后,梁元星掀开车帘,对着梁元朗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阿烟根本不想见你。我也就是在娘面前说说,你还真以为能保护我们不成。”
梁元朗听懂了这话的含义,无非是指上次他直指阿烟发间糖渍一事。
元星早已拿此事嘲笑过他无数次,可他今日再听这话不禁耳廓泛红,默默转身调头去牵自己的马。
灯笼随着马车轻轻晃动,马车正要起步却被拦下了。
小元子站在虞府的马车前,喘着气传了太子的话。
虞秋烟扭了扭头,茫然道:“回春堂?”
“正是,我家主子得空,说是时辰尚早,远远瞧见梁小姐好兴致,想与梁小姐同游城南市坊,邀梁小姐在回春堂相见。主子还说虞小姐也可同往。”小元子点头继续道。
梁元星闻言怔愣了一瞬,大兆每逢节日街市十分热闹,有情的男女相约游街倒也十分常见,她与太子本就订了亲,倒也不算越矩。
问题是她和那太子好像并没有私下相约游街的情谊……
元星久久未作声,反倒是虞秋烟睁着大大的眼眸想了一瞬,突然恍然大悟般笑了一声道:“我知道,张大夫就在回春堂。唔,许久没见张大夫了。”
梁元星听了这话方才掀开车帘,矜持道:“知道了,我会过去。”
小元子得了回复跑开了。
梁元星抓着虞秋烟,一个劲摇:“怎么办,怎么办?太子这是什么意思啊?”
“哈哈哈哈咯咯——别摇了别摇了,哈哈哈——我要晕倒了。”虞秋烟笑得停不下来,抱着梁元星的手臂,答非所问,“什,什么意思啊——”
梁元星一心琢磨着太子的用意没察觉身侧人的不对劲,慌了神:“就是啊,什么意思嘛,肯定有阴谋。”
“阴谋?”
虞秋烟满脑子乱糟糟的。
一会是启言带着面具的脸,说要娶她,一会面具寸寸碎裂,露出一张俊美如玉的面容,男子盯着厅内的舞女。
最后脑中又浮现侧殿上众人意味深长的一声声“肃王啊”。
长睫如小面檀扇晃动,露出些疑惑。
“一定有阴谋。”虞秋烟重复了一遍。
梁元星倒吸一口凉气:“那怎么办啊,我们怎么应对?阿烟你得陪着我。”
梁夫人为了让梁元星收敛性子,可谓煞费苦心,就拿梁府上那一遭算计来讲,已经连续数日给她普及了不少后宅隐私手段,让她现在对这份婚事倒多了几分敬畏。
“嗯,我陪着你。”虞秋烟闻言便抱着她,拍了拍她的背,“不怕的,不怕的。”
这姿势仿佛母亲哄小孩儿,虞秋烟做来自然极了,好像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哄她的。
梁元星被拍了拍背,立即醒了神,坐起了身,整了整微乱的衣襟,正色道:“我有什么好怕的,真是,你瞧我最近胆儿都小了,我怕他做什么——”
虞秋烟睁着眼珠子,亮晶晶的,随即眉眼弯弯,笑了。
马车终于停在了回春堂前。
太子的随从早早便在回春堂前候着,眼见着马车停下便迎了上去:“殿下早已吩咐,二位小姐可先下车用些茶点,太子殿下已在堂内候着。”
梁元星与虞秋烟下车后,随从便带着人进了回春堂的屋内。
堂前摆着一排泛着绿意的百草柜,屋内药香阵阵,每一个小木屉边角都贴着一小片毛边纸,纸上用墨写着药名。
随从带着人穿过厅堂往后院行去。
虞秋烟对此间倒是熟悉的很,甫一踏进后院,深吸了一口气,喊道:“张大夫!我来看你啦——”
梁元星这才发觉身侧人一身的兴奋劲儿,心下感到有些莫名,转头看了一眼。
夜色晃晃,虞秋烟眸色清亮,嘴角尤带笑意,歪着脑袋望着廊下悬着的灯笼。
随从出声打断道:“虞小姐,张大夫不在。”
“不在?张大夫去哪儿了?”虞秋烟茫然道。
随从不知如何答,幸好太子从屋内走出来,负手立于院前檐下。
朗声道:“张大夫遇到了知己,会知己去了。”
“什么知己?是男是女?”虞秋烟问。
太子皱眉沉思了一会,道:“张大夫的知己……想来同为大夫,许是遇到了良方,与知己商讨去了,至于男女,本宫倒不知晓。”
“什么良方?”
“良方——唔,张大夫甚为兴奋,想来是治疑难杂症的良方罢。”
“什么疑难杂症?疑难杂症是什么病?”虞秋烟立即追问。
太子皱了皱眉。没想到虞家小姐如此没眼色,怎还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他咳了咳,在廊檐下踱步,半晌才道:“疑难杂症之所以为疑难杂症,应是没有病名的——”
梁元星听这两人一问一答,快要憋不住笑意了。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虞秋烟这么仗义,居然为了她这般为难太子殿下。
32 ? 试探
◎醉酒◎
约莫一炷香前, 章启与太子便已到了回春堂。
太子扶着章启从马车上下来时,回春堂前烛火暗淡,张大夫正要关门打烊, 摆着手:“今日不接诊了,不接诊了。”
随从上前出示了太子殿下的牌子, 张大夫方才顿住关门的手, 抬头定睛一看, 见着两位锦袍暗绣,衣着华贵,气势威严之人,即刻跪下行礼。
“大夫快起, 此处不方便讲话,先进屋吧。”
太子抬了手, 扶着章启进了屋内。
张大夫已有些年迈,迈着步子缓缓跟上去,心中还颇有些不解,一开始还战战兢兢, 等到在里屋内替章启把了脉后便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了脉象,望闻问切,一样没落下。
章启闭着眼眸,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一声“是”或“不是”, 眸色沉沉,渐渐地便有些不耐。
太子眼带怀疑望着这大夫,留了两分心神听着屋外的动静。
“王爷还是少用此药为佳,若是常用此物时日久了醉生梦死才伤根本呐, 如今所幸剂量不大, 心绪大动易生幻觉, 倒无甚大碍,只是近日殿下不宜再动肝火,老朽看殿下还饮了酒?小酌怡情,但殿下瞧着似还有内伤在身,不该碰酒。且殿下肝火又极旺盛,近日许是多梦,难以静心?老朽为殿下开一剂宁神平心的方子。平日还需保持心情畅快,少些忧思,兼之修身养性……”
太子听罢,忽然笑了一声:“那就好,大夫医术了得。尚未见着药便已诊出皇叔错用之物,那以大夫之见,如何方能心情畅快凝神静心呢?若是见到想见之人可算是让人心情舒畅之举?”
张大夫愣了一下。
“殿下说笑了,知己难寻,自然是心情舒畅。”
太子故弄玄虚地摇着头:“诶——非也,非也,本宫说的可不一定是知己,还可能啊,是个女子。”
“太子。”章启往身侧示意,继续道,“太子殿下先行出去,本王还有他事要问张大夫。”
太子被赶出去倒是不甚在意,心想恰好去看看小元子赶过来没有。
少了个人屋内便显得愈发静悄悄的,只有张大夫手中墨笔擦着毛边纸留下的轻轻的沙声。
张大夫拿起方子递上去,躬身道:“不知王爷来此是想问何事?”
“张大夫常为虞家诊治?”
烛火照着青年人冷毅的侧脸,便是脸上投下半片模糊的阴影也难以柔和此人身上的冷肃之气。
张大夫皱了皱眉,想起虞家,垂眸敛下心神,道:“是。”
……
太子在外间等了一会,便见着张大夫提着药箱推开了门,摆手告别,竟然直直出了院门,口里不知在念叨些什么,颇有些红光满面,意气风发之态。
他不由走进屋内:“皇叔,张大夫手上拿的什么?”
“戚鼎的丹方罢了,”章启从罗汉榻上坐起了身,理了理衣襟:“回罢。”
“这就走了,皇叔来此作甚?”
章启似乎顿了顿,淡声道:“……问话。”
“什么话非得现在问?”太子嘀咕完,撩开衣袍坐下,“再等等吧,本宫突然觉得有些不适。”
“你又做什么?”章启冷声问道。
应着章启怀疑的眼光,太子到底有些心虚:“诶,大夫说了要心情畅快,还不是为了让皇叔心情畅快呐——”-
太子站在回廊下,望着身后那扇微微开着一条缝隙的支摘窗,摇头暗叹。
看到太子殿下摇头,害怕将太子惹怒了,梁元星上前恭敬行了一礼,道:“张大夫常往虞府诊病,因而阿烟方才多问了几句,还望殿□□谅。”
太子凝眸看着廊前挡在虞秋烟身前的女孩儿,眼眸清亮,唇边含笑,十分灵动。
太子十分捧场:“原是如此——倒不知虞小姐与张大夫还有此等渊源,自然不怪罪。”
“殿下不知……那殿下怎邀我二人在此会面?”
梁元星还以为太子时知道此事,为了不显得突兀方才特意将约见地点定在此处。
“额,这倒是巧了,实际上今日来此不过是有些事想问问张大夫罢了。”太子当即应道。
梁元星点点头,有些拘谨。
“是有些唐突……本宫也是方才在宫门前远远瞧见梁小姐才有此想法。”太子坦白道。
看着梁元星一副怔愣的模样,太子又觉不妥,找补了两句:“本宫听闻城南市坊入夜更为繁华,更遑论年关之际,光是小鼓楼的杏脯便是一大特色……因而才起了乘兴而来的心思,正巧又遇到梁小姐便想着顺道邀梁小姐一同罢了,梁小姐不必多想。”
“小鼓楼的杏脯?”梁元星闻言嘀咕了一声,随后极轻笑出了声,“ 太子殿下说的应是小角楼,小鼓楼下最出名的是西施豆花哩,一个在章台街的西南边,一个在东北角哩……”
章台街,京中闻名的花街啊。
好像不是女子该逛的地方,梁元星忽然止住了话匣子。
太子也不接话了。
属实有些失策,他这随口一提岂不是显得自己是那等走马章台的纨绔。
四周有一丝微妙的寂静。
太子回头瞪了一眼廊下的随从,他确实是乘兴才找了小元子去传话,方才在外间才临时找随从问了几句南市商铺,结果随从激动地讲了那么一大圈,莫不全是绕着章台街展开的……
支摘窗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里头的人显然已然等得有些不耐。
太子握拳咳了一声:“本宫瞧着虞小姐似有些乏了,可要进屋休憩片刻?”
虞秋烟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是在同她讲话,眼睛虽睁着却没落到实处,仿佛早已神游天外,被梁元星拉了一下才回神茫然道:“什么?”
“阿烟你可累了?”梁元星附耳轻声问。
“唔,累了,我困死了。”虞秋烟作势还眨了眨眼睛。
梁元星眼带怀疑望着虞秋烟,轻声问:“真的?”
“既然虞小姐累了,便留在此处歇息吧,本宫让小元子在此候着。”
虞秋烟听明白了,当即往屋内的走,步伐踉跄,在门前还笑眯眯地回头喊道:“阿星,不醉不归——我等你回来。”
梁元星压下心中疑惑,转身跟着太子往门外行去。
许是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将人留下了,太子颇有些难以置信,步子行得愈发地慢。
这事情不地道,但不过见一面罢了,若不是瞧见章启那副模样,他身为未来之君哪需要干这种勾当……
若是这事情败露了,那就全赖到章启头上去,反正和他没关系。
太子带着梁元星往外走,步子不由又从容起来,扭头问道:“本宫瞧梁小姐对京中商铺了如指掌,不知今晚可否有幸带本宫同游。”-
“呀!我的帕子不见了。”虞秋烟才进到屋内,只差一步就能掀开卷帘走进房内,突然顿住了步子。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袖内,娇声道:“我的帕子不见了。”
屋内烛火暗淡,隔着一层回纹卷帘,只有朦胧而模糊的些许浮影,虞秋烟转了身。
小元子身为太子的内侍,听了这话,立即出声道:“小姐莫慌,许是落到了院外,奴才替小姐去寻。”
“那你快去寻。”
小元子无奈只好往外行去,才行了一步便又听得身后一声惊呼。
“快走开!”
“你踩到我的帕子了。”
小元子赶紧跳开。
虞秋烟奔到屋门口蹲下,将手帕拎起一个角——上头赫然一块脚印,眉毛皱成一团儿,眼带控诉望着小元子。
这一下子就连小元子都呆住了:“奴才该死,奴才竟没瞧见小姐的帕子……”
虞秋烟却不听,兀自拎起手帕的一个角,眨巴着眼睛似乎即刻便要哭出声了。
小元子一下慌了神,想到太子殿下的嘱咐更加慌了。
“小姐,您快起来罢……都是小元子的错踩到了小姐的帕子,奴才不知小姐的帕子在地上,是奴才眼瞎——诶,小姐您别哭啊……”
屋内原本捻在茶盏边缘上的指节蓦然摁在了茶盖上,发出“哒”的一声。
33 ? 醉酒
◎摸到了◎
卷帘被人从内掀开, 露出一张背着烛光的颀长身影,锦袍加身,革带朝靴还没来得及更换。
“你出去罢。”章启哑声朝着小元子道。
小元子想着太子殿下的吩咐——务必以虞姑娘为先, 若是她不愿见王爷就着人送她回府。
看了一眼神情恍惚尤带三分控诉的虞秋烟,小元子有些犹豫, 心道, 这算不算不愿呢。
“出去!”
这一声扬高了几分, 触及章启冷厉的眸子,小元子直觉自己还不走就要被杀人灭口了,立即抬步退到了屋外。
没多久便听得屋内又响起一声哭诉。
“我就不出去!”
那声儿比肃王吼得还大——
不及小元子暗叹虞小姐好胆色,紧接着又听见章启轻声道:“不是让你出去……”
颇有几分哄人的意味。
小元子啧啧称奇, 站的远了些。
章启并未再走动,只站在卷帘一侧, 垂眸远远看着地上缩着的一团影子,心下生疑,问道:“你方才,知道我在里头?”
——所以才会闹着不进去。
蹲在地上的人却并未作答, 静了一会后,突然闻见“啪嗒”一声,是水滴落到地面上。
章启这才抬步走上去,微微蹲下身去察看。
浮动的烛光下, 小姑娘眼尾泛红,面上双颊酡红一片,就连瘪着的唇瓣都红艳艳的。
虞秋烟察觉他的眼神,赌气一般将脑袋埋起来, 将头顶留给他。
“怎么了?”章启还是不由愣了神。
“我不出去——”虞秋烟嗡声道。
“不是说你, 是让小元子出去。”章启看着眼前的人, 愈发软了声,“别蹲在此处,进屋罢,今日是太子行事不妥当,你若不想见我,我先行回府……”
章启无奈站起了身,可蹲着的人却还是未动,他微微伸出手又将手蜷成拳头缩了回来。
等了片刻,虞秋烟又拎着帕子掉了一滴泪。
又抬着脑袋泪汪汪望着他,继续道:“小元子踩了我的帕子,我不要了——”
仿佛对刚才的话完全没听见。
听着隐约的哭声,章启终于察出了不对劲,弯腰凑到了虞秋烟的身侧,离得更近些,能闻见她腰间香囊暗香浮动中混着一丝酒气。
章启哑然失笑:“你醉了?”
“你才醉了——”虞秋烟立即反驳道,仍觉得不够,睁着双眼继续污蔑道,“你身上都是酒。”
一弯冷月斜挂在没有一片树叶的秃枝之上,寒夜如潮,凉气浸骨,
她的双眸仿若盛着一片湖水,眼尾一圈绵本文由企鹅峮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整理软的红痕直直蔓延到双颊,神态无辜又妩媚。
她蹲在地上,微微往他身上倾靠过来,掀着眼睫,一字一句:“你——是——醉——鬼——”
章启不禁笑了。
被这样望着,什么反驳的话都说不出,违心道:“嗯,我也醉了……蹲久了难受,起来罢。”
他理了理衣袍站起身。
“起不来了——”虞秋烟腿软了。
她突然毫不芥蒂地伸出手,一副要人拉的样子。
她抬手时,手臂微微张开,衣袖从手腕上滑下少许,露出半截手腕线条在暗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仿佛上好的玉瓷,纤细的指尖上泛着一点蔻丹的色泽。
章启愣了片刻。
“我腿软……”她娇滴滴道。
章启伸出手搭上去,轻轻往上一带,将人拉起来,双手一触即分。
她的手冰凉一片。
虞秋烟趔趄了一下,刚站稳,倏地凑过去,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章启的眼尾,抬手指着——
“你这里好红!”
章启偏过头躲开她的指尖,掀开卷帘快步走进了里屋。
她跟上去,像是发觉了好玩的事情,抓着他的衣袖,不满嗔道:“你干嘛呀?走那么快。”
这人喝醉了看着倒是与常人无异,乖乖巧巧的,却不讲道理得很。
见他停下来,又十分熟稔地去抓他的手,还将自己冰凉的手钻进他掌心取暖。
“你,做什么?”章启吸了一口气。
“你走太快了!”她无辜的指责,继续蹭着,“我手冷。”
说着她愈发得寸进尺,两只手都凑过来抓着他——这是拿他当暖炉了。
仿若两块冷玉贴上来,章启却愈发觉得手心发热,虚虚握着,没有挣脱。
“你都不给我暖手了,你变了!”她又不满了,楚楚可怜地指责道。
章启面沉如水,定睛望着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虞秋烟却毫不退却,她往前跨了一大步,伸手抓着他两侧手臂的衣摆,整个人踮起脚凑上去。
几乎在那纤细轻软的身段贴上来的一刹那,章启便噤了声。
白露披霜,秋水盈瞳,那张他会不动声色避开视线的面容毫不讲理地贴上来,映入他眸中。
靡颜腻理,遗视绵些。
随后,那两片嫣红的唇瓣瘪了瘪,蒲团一般的长睫扇了一下。
虞秋烟踮着脚撑着他的手肘继续向上攀,甚至连自己衣领上的盘扣脱开一颗都浑然未觉——
她整个人前倾得仿佛要压倒在章启身上,踮起的脚尖还有些站不稳,发丝尾在粉色的衣衫后轻轻晃动。
那双纤弱的手最终堪堪停在章启双肩之上。
章启不觉伸手托起她晃动的腰,醒过神来又欲将人推开。
虞秋烟却抓着他的肩头,愈发挣着往他怀里凑。
软玉入怀,温香浮动。
章启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双目猩红未褪,残余的药效在顷刻间卷土重来,手上不由使了几分力道。
说出的嗓音极为沙哑。
“虞秋烟,你把我认成谁了?”
四目相接,虞秋烟却歪着脑袋懵懂道:“认出你了啊——”
灯烛明灭,女子的披帛褶裙与墨色的官袍曳撒贴在一块。一时只有丝绸布料摩挲的声音。
女子缩靠在身前人的阴影之下。
半片烛火在男人的脖颈上投下一条暗影,脖颈线条随着话音缓缓滚动。
虞秋烟视线定睛其上,像是一只被吸引了视线的小猫,最终抬了手轻轻按上去,如愿感受到指尖轻微的颤动。
这动作由她做出来熟稔无比,仿佛轻车熟路。
——和上次一样。
章启蓦然想起上次在梁府的暖阁之中的情形,相似的经历。
她每次喝了酒都会如此么。
不由章启分神想明白。
喉间划过一阵仿佛被羽毛来回抚过的触感。
激得他喉间发痒,章启伸手抓住那作乱的手指,却抓不到。
他低头,径直将人死死抱住嗓音低沉:“虞秋烟,你喝醉了。”
虞秋烟想要挣脱开,可手肘都被人擒住——她动不了。
低沉的气息擦过她的耳侧,引得耳廓暖暖的。
“以后参宴不许再喝酒,上一次……”
章启话尚未讲完,便倒吸一口凉气,原以为拿住她的双手便不再胡作非为,可她竟真的像猫一般——
他的脖颈一侧,被人咬了一口。
脖颈间一团濡湿,绵软的触感停留其上。
女子双颊嫣红,吐气如兰,温热的气息从脖颈侧蔓延开,嫣红的面颊蹭着他肩头的绣纹。
一室昳丽。
章启浑身紧绷,仿佛有一把火从脖颈蔓延开。
呼吸骤然紊乱。
案上烛火微弱的抵抗着如潮的黑夜。
丝绸摩擦的声音令章启顷刻醒神,他将人用力推开。
咬人的小猫却赖在他身上,继续踮起脚凑过来,仿佛要从他的脖颈钻进去,却不得其法。
最后虞秋烟不满地拍了一下。
含糊道:“你好吵呀!”
章启忍着心头悸动,摁住女子的头将人推远。
他不可置信地轻嘲一声,沉声道:“虞秋烟!你看着本王。”
虞秋烟却伸手又拍打了他一下,眸中湖水仿若涨了潮,黑葡萄一般的瞳中起了一层雾,蓦地落下泪来。
、“你不要以为你这样我就认不出来你了,我刚刚摸过了,亲过了,就是你,你还骗我……”
“呜呜,你还说你没有家室,今天就有一屋子的人,你还说你脸上有疤,呜呜呜,都是骗我的……呜呜,她们都说,都说你胡作非为……你都是骗我我。”
她说话颠三倒四,期间还几次三番又想伸手探向他的脖颈。
章启推开她,她又继续扑上来,碎碎念个不停。
“呜呜呜呜……你骗我,你还推开我……”
章启停了手,只好任由她抓着他的袖摆靠过来。
她倒是会得寸进尺,理所当然凑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整个人扑在他怀中,还要仰着头委屈道:“呜呜……我腿麻了,你不许动……”
章启一点点的,艰难的从她的哭声中分辨出她讲的话,到最后也没听明白,只见她眼尾红彤彤的,宛如一圈胭脂被蹭得愈曳愈长。
他压下心头躁动,闭了一下眼眸,挪开眼睛,捞起桌案上的茶盏,扣着盏盖喂她喝了一口茶。
哭诉着的人许是讲渴了,就着喂过来的杯缘小口小口喝着。
又像小猫一样乖巧。
惹得人心头软软的。
“别哭了,好不好?”
喝完一杯茶后,她的啜泣声终于慢慢停下。
章启循循善诱:“你方才说的一屋子人是什么?今日宫宴?”
“宫宴……一屋子人都是为了你,你还说你没有……呜呜……”
章启约莫有几分醒悟过来,试探着拍了拍她的后背,柔声哄道:“乖一点,莫要再哭了。”
“你就会哄我,我就知道,你一直都是哄我的——”
眼见着又要掉眼泪,章启无奈道:“没有哄你……是真的,今日是圣上安排,我暂无成家的打算。”
“那你,那你后……你后来,还和别的女子纠缠……”
“我何时同别的女子纠缠?”话落,章启便回过神来,看着虞秋烟一字一句道,“我没有和她纠缠,你若想知道,我明日便可以解释给你听。只要你明日还想知道……”
“你就有,人家跳舞的时候你都挪不开眼睛……”
“本王何时挪不开眼睛了?”他的声音沙哑疲惫,实在有些无可奈何。
“你不要以为你这样我就认不出来你了,我刚刚摸过了亲过了,就是你,你还骗我……呜呜呜呜呜呜……”
她又说了一遍重复的话,翻来覆去。说着又要泪水涟涟,水汪汪的眼眸中满是委屈。
章启的手臂还被她抓在手中,上头沾着两团湿润的痕迹。
虞秋烟擦过泪水,抬起头:“我不管,你不许看她……”
“呜呜呜……也不许看别人……不许看……你答应我……”
“嗯,答应你。”
章启任由她拿着自己的衣袖擦眼泪,脑中一片混沌——怎么就成了这般局面。
她怎么能毫无芥蒂地讲出这些话?
他虽心下无奈,可若是往常,这样无意义,叫人烦躁的重复之话他疲于应对大概会直接出手将人敲晕。
更何况不过一个醉鬼的话罢了……
可是今日这样一闹腾,心口原本烦躁不已的感觉竟奇异地平复下来,他甚至一时想不起盛玉英说出那些话时他是因何生气。
“你做什么去?”虞秋烟拉着章启的衣袖,着急的跟着他站起了身。
“茶水没了——”章启指了指空荡荡的茶盏,“我去去就来,你坐在这。”
“嗯。”她乖巧地点了点头,手指稍稍松开。
章启转过身尚未行出两步,便顿在原地,垂眸看着手心覆上来的,纤小的手掌,胸腔漫开一阵异样,心想,或许喝醉的是他。
虞秋烟抓着他的手,丝毫没有要留在此处的意思。
她倏地凑上去,哭花的脸上又抿出笑意:“我找到你了——”
“你不可以走。”
即便知道她是无理取闹,可这感觉叫他不忍心动手将眼前的人敲晕。
带着人行至支摘窗下,章启撑开,对外喊了小元子。
吩咐完,章启又回头添了一句:“煮一些醒酒汤来罢。”
虞秋烟及时补了一句:“再酿一些酒来——”
“唉哟,虞小姐,这酒哪是能立即酿出来的。”小元子还以为她是记帕子的仇,故意折腾他。
还不待虞秋烟回答。章启便已然将支摘窗合下。
“你干什么?”她语带不满,伸着另一根手指指过去,“我和元星说好了,不醉——不归——”
章启已经趁机退开了身,退到了桌案侧,虞秋烟手指却还往窗侧的方向指去,没指到人便转着转着将自己给转晕了。
章启无奈伸手扶了一把。
虞秋烟趁势又将自己绕进了他手臂中间,靠在他身侧,指使道:“我要喝荔枝酒!”
“没有!”
“那我要桂花酿的,香果的,还有什么……”
“都没有!看来你今日都喝了不少,醉成这副模样。”
“呜呜呜呜……我不想吃药……”
章启想不明白她是如何从喝酒想到吃药的,见她又要眼滚金珠,只好放软语调。
违心道:“醒酒汤不是药,喝完醒酒汤才能让小元子去买酒。”
“什么都可以买吗?梅花醉也有吗?葡萄浆也有吗?”
“有……有……”
章启好不容易安抚好醉鬼,重新坐到桌案前,无奈地思忖着当下的局面。
小姑娘还满口念叨着一会要买的酒。
端醒酒汤上来时,看着虞小姐与肃王凑近的模样 ,小元子心下十分惊讶,但面上还是维持着目不斜视,正要出去,就被虞小姐喊住了。
“小元子,你快去买酒,我要喝梅花醉——”
小元子皱着眉:“虞小姐,这梅花醉是宫中的酒,市坊可买不着,附近也只能买着青梅粗酒了……”
说完,虞大小姐立即变脸,泪水涟涟地指着肃王,还伸手拍着肃王的手臂:“我不喝青梅酒……你骗我……要不是我刚刚摸过了,我就要被你骗过去了,你现在还在继续骗我……呜呜,你骗我说有梅花醉……”
小元子听了这话,心中更惊了,看了看虞小姐又看了看肃王,还摇头慨叹,腹诽了一句,太子殿下您真是想多了。
这要提防的分明是虞小姐欺负肃王呐。
章启抬眸横了一眼面色骇然的小元子,说出的声音却柔得很。
“小元子记错了,本王一会就命人将酒送过来。”
小元子立即浑身一激灵:“虞小姐,奴才真是该死,太子殿下宫中就有梅花醉,奴才这就去取。”
——还没说完便被章启一声呵斥赶出去了。
……
喝过醒酒汤后,许是胃里起了些反应,虞秋烟不由打了一声嗝。
随后,她嗅着了自己身上的酒气……
一下子也顾不得指控身边的人,整个人就着章启喂醒酒汤的姿势,倏地低下脑袋,背过了身子,不以正面示人、
“怎么了?”
章启猝不及防,只好将药匙丢回药碗中,将人掰过来询问。
只是任由章启怎么问,虞秋烟突然捂着耳朵,抿着嘴,连嘴巴都不愿意张开,颇有掩耳盗铃之势。
听见她小声忍着酒嗝,章启才恍似明白过来,嘴角不禁微微勾起。
“醉鬼!”
她听见后,含糊不清的“唔嗯唔哼嘤”了几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
闹腾到最后,她靠着他睡着了,还自顾自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整个脑袋埋在他肩膀下侧手臂之上,时而轻微的蹭动,青丝擦过他的下巴,引得他有些发痒。
——像只歪着脑袋栖息在他肩头的小鸟。
桌案角的明烛之上滴落一圈蜡泪,又被烛火一点点的融化。
烛火高高的,浮光掠影一般。
虞秋烟气息轻匀。
他想,她怎能如此坦然地靠在他怀中睡过去。
章启眸色沉沉,轻声道。
“希望明日你莫要后悔才是。”
34 ? 后续
◎王爷的亲事真难◎
“……我明日就可以解释给你听……”
“希望你明日莫要后悔……”
男子轻沉的嗓音犹在耳侧。
这句话就像是诅咒一样刻在了虞秋烟清醒的脑子里。
虞秋烟看着院中一字摆开的酒坛揉了揉脑袋……
清晨时, 她感觉自己睡了好长好长的一觉,脖子都落枕了。
脑中混混沉沉,伸手拽了一把严丝合缝的厚重床帘, 望着帘上的香囊晃动,出了好一会神。
屋内的火炉烧得似乎太旺了, 她身上都要出汗了, 烦躁地坐起身喊了一声:“赏云!”
声音一出, 她都为自己沙哑的嗓音震惊。
梳洗的时候她仍旧晕晕乎乎,揉了揉难受的脖颈,迷瞪地想着自己昨天是以何种糟糕的姿势睡的觉,才致使身上从肩头蔓延到脖颈大片酸麻。
早膳时, 赏云问她:“姑娘,昨夜那些酒……”
“什么酒?”
她话音才落, 便惊然忆起自己仿若念了一长串酒名。
——“荔枝酒,香果饮,桂花酿,葡萄浆, 梅花醉……”
赏云伸着指头掰算着:“三坛荔枝酒,三坛子梅花醉,另有香果饮……”
伴随着赏云的核算声,虞秋烟已经提着裙摆从荔枝酒坛前走到最后的玉芷膏前, 每走一步,脑中的记忆便清晰一分。
——“虞秋烟,你喝醉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不管……你不许看别人……”
——“你好吵啊。”
——“我摸过了……一模一样的……”
苍天啊,她昨晚去的不是回春堂, 一定是妖精的洞窟, 否则她怎么能对着肃王说出这些话!
盈香看着自家姑娘震惊的样子, 继续道:
“姑娘,不是婢子说您,您昨晚进宫参宴,这样的场面怎么能醉酒呢,所幸是戚大夫送您回的府,这若是被人撞上了只怕又有文章做了,您回府也罢了,怎么还带回来这么多的酒……”
这要是被人知道了岂不要传,虞府大小姐是个酒鬼了。这话盈香腹诽了一句倒没说出口。
赏云没眼色道:“噗,盈香,你想太多啦——这不是梁府用马车送的么,谁知道是酒啊。咱们小姐可不是酒鬼——而且这梅花醉据说还是太子送的,虽然是看在梁小姐的面子上……”
——“醉鬼!”
所以,戚九知道了,梁家知道了,太子知道了……
“诶,小姐,婢子看您嗓子难受,可要送信让戚大夫来把把脉……”
赏云话尚未说完便见着她家小姐已经钻进了屋内,床前的帐幔流苏晃动,哪里还有她家小姐的影儿。
知秋院酒香环绕,从除夕到新年经久不散。
这一番变故也导致戚九来虞府数次都没见到虞秋烟,直到正月里,赏云递给她一个食盒。
食盒里头整齐的摆着一圈小小的柿饼。
“这是小姐特意吩咐的,小姐还说近日来多谢戚大夫的诊治,对了,小姐还另备了礼物送给戚大夫。”
赏云说着又拿出一本书,是戚九提起过的药经旧籍。
戚九拎着食盒回了肃王府交差-
“主子,虞小姐说过,吃了柿饼就不用再去虞府了。”戚九对着发呆的人直言道,“奴婢不知下次寻什么理由去,还望主子指点。”
这几日戚九愈发琢磨不透肃王的脸色。
每一次她说完“并未见到虞小姐”,王爷总要发许久的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肃王在院中石桌侧捻着墨玉棋盘,只是那颗棋子在手中被捏了许久也没见落下。
“罢了,你且留在府中,你兄长也快回来了。”
戚九的兄长戚鼎精通药理得过前朝太医院院判真传,又遍访名山大川拜了不少江湖游医为师,于医术造诣极高,戚九自己不过才学了点医药皮毛罢了。
戚九正要退下又被喊住了。
肃王还盯着棋盘瞧不出丝毫情绪道:“将手上的东西放下,你去找下张大夫罢。”
戚九犹疑着将食盒放到石桌上,正在心下犹豫要不要将药经也拿出来,挣扎道:“王爷,虞小姐真是有心了,这书奴婢才提过一句她便……”
“行了,下去吧。张大夫还在等你。”章启落了一子,目不斜视。
戚九赶紧抱着书退下,她只知道肃王找张大夫打听了一些事情,而张大倒不图钱财,就是近日常常来府上打秋风,还抓着她同她讲戚鼎之事,还要看她兄长的笔记,烦的很,戚九这几日就盼着去虞府,结果虞小姐还不见她……
食盒内的柿饼呈一圈排在碟中,瓷碟中心还放了数朵梅花点缀,每一个柿饼上头沾了薄薄一层糖霜,整整齐齐,倒是甚为可爱。
管家指挥着人来院中清枯枝,见到章启吃了一口柿饼皱眉的模样,不由探了头望了一眼,笑道:“王爷不是不喜这些甜软之物。”
“偶然试之倒无妨。”章启淡定地擦了擦指尖。
“偶然试之啊,那文太妃着人送来的可要收下?听说还有郑家小姐亲手制作的糕点,连陛下都赞不输于御膳,王爷可要试试?”
“不必了,太妃送来的,管家随意处置就是。”
管家点了点头,作势要替王爷收下糕点盒被被两根指节摁住了。
管家心下了然道:“这是戚九拿回来的罢,前阵子还听她念叨呢。”
“念叨?”
“是啊,说是过几日就能吃柿饼了虞小姐总该见她了,她呀,还担心是自己嘴巴笨说错了话惹恼了虞小姐呢。”
章启五指握拳,不由轻咳了一声:“管家以为呢?”
“虞小姐既还送了戚九这些,想来并未生戚九的气,许是近日繁忙罢了。”
章启的指节轻轻敲了敲食盒,垂眸问:“喝醉之人所说的话,管家觉得可能当真?”
管家含笑望着那柿饼,却说:“那日院判已来府中,王爷为何要去回春堂?”
为何要去回春堂?当时被盛玉英所激,脑中所翻涌的不过一个念头,那便是想见到她。
可是他没有见她的理由。
回春堂不过是混沌的脑中所闪过的与她有联系的一个地方罢了。
见王爷扶额,似是思忖当下的情形,管家又道:“老臣不知喝醉之人所说的话当不当真,但王爷那日回府后面上泛红倒与醉酒无异,王爷可觉得当真?”
管家无视章启的冷眼,继续笑呵呵道:“老臣也不知那日发生了什么,但想必与虞小姐有关。王爷既心中有惑为何不亲自去问?”-
转眼便至元宵,梁元星与虞秋烟相约游街。
两人默契的绕开了去城南的大道往西市坊行去。
梁元星看着晃过的景道:“上次本想与你夜游,结果被太子打断,待我们回去,听小元子说你竟然喝醉了早早回了府,今日可得好好逛逛。”
“宫中的酒水不错不由多喝了几杯,没想到后劲还挺大。”虞秋烟不动声色掩饰道。
梁元星摇头轻叹:“你喝醉酒倒是乖巧,我都没瞧出来,还当你是要出去逛才那般高兴。”
乖巧……虞秋烟不忍回想自己将肃王当作启言,在里屋内撒娇卖痴的模样,拂了拂微热的双颊,转移话题问:“你与太子殿下逛得可好?”
梁元星理了理衣襟,不甚在意道:“就那样吧,本小姐心情好带他见识见识。”
“是吗?我怎么记得是谁在马车上惶恐不安?”
“嘿——可没你这般促狭人的。那还不是因为我娘念叨太多了,什么深宫似海谨言慎行。害得我还以为那太子不是个正常人呢。”梁元星嘀咕道。
“噗,你又胡言乱语。”
两人的马车停到了城西丰乐楼下。
小二见着梁元星立即引着人往楼上行去,丰乐楼是西市新开的梨园,此处新开之后虞秋烟倒还是第一次光顾。
梁元星坐到包厢内还是一路夸耀道:“这可是我早就定好的最佳观景点,从南面开窗便能俯视整个市坊,还能远远瞧见泠水河的光景,赏完了烟火还能着进梨园听曲,这样的包厢可废了我好一番功夫。”
“确实不错,那我今日可是托了梁小姐的福咯。”
“自上次出事后官府查封了玉楼,如今这丰乐楼在城中可是炙手可热,我也是央我哥定的。”
丰乐楼是中空的设计,楼下便是戏台,楼上则开了一圈厢房,倒是与玉楼有异曲同工之处,只是玉楼更为奢靡。
虞秋烟闻言点了点头,长街下大道通畅。
新年甫过,不少店面还留着欢庆的红色。
时辰尚早,两人索性开了包厢门,隔着一道帘幕听了一会楼下的戏曲。
果然如梁元星所言,这丰乐楼聚了不少达官贵人子弟,更遑论如今上元佳节,人愈发的多。
两人就着茶点讲了会话。
却忽然听见附近一桌,传出一声嗤笑:“那修罗岂是怜香惜玉之人,倒可怜了盛小姐。”
“那可不,真是可惜了,不过是带错了药进宫,那修罗竟抓着不放。”
“王爷秉公执法罢了。”一名男子正色道。
“此言差矣,我可是听闻盛小姐就在他面前落的水,可惜王爷不仅不救美人,还要查处她携带禁药入宫。”
又有一名男子突然笑了一声:“刘兄自然高兴,听闻刘兄先前去盛府提亲被赶出来了,如今出了此事,可就不是他盛府说了算的,刘兄不若以妾位相许,想来盛府还要贴礼……”
数人开始围着那名叫刘兄的男子打趣。
在宫宴的隔日,虞秋烟便写信问了梁元星宫中所发生的之事,梁元星虽心下奇怪但还是一五一十的将所知道的都告知于她。
虞秋烟细细听着几人谈话似与此事相关,不由附耳问起梁元星。
梁元星自也听见了楼下人所言,摇头掷地有声评论道:“这几个傻子!”
说完才为虞秋烟解惑:“我到没想到你还关心肃王之事,那事情确有新的后续了。”
虞秋烟一听后续,便问道:“什么后续?”
“昨日晚间才下的旨,文令侯的爵位被削了。宫中查明盛小姐带了禁药入宫意图不轨,文令侯尸位素餐管教不严,且近日陆续还有人揭发文令侯徇私枉法在朝中结党营私,渎职枉法,公差期间贪图享乐,频繁出入烟柳之地……”
“削爵?”
那文令侯领的不过一介闲职,若不是爵位在身,只怕在京中都排不上名号。
梁元星见她疑惑,也笑了:“那可不,听我哥说肃王可是当朝陈明其中危害,列举了一系列罪证当朝直言文令侯德不配位。”
“其实啊,主要还是因为文令侯的主意都打到太子上头了,世人都知道当今圣上对太子何等严格。”梁元星摇摇头,继续道,“不过牵扯太子之事不可多言,反倒是肃王如此行事,惹得不少人说其铁面无私,没有人情味。”
“哦,对了,我娘还说皇后因为这事,愈发为肃王的亲事发愁了,现在京中不少待嫁的女儿家着急议亲,城中的冰人馆都要忙不过来了……”
“哦?”虞秋烟忽然笑了一声。
梁元星见她发笑,便伸手微微抬起她的下巴,眯着眼睛道:“你笑的这般促狭,可是高兴于自己早早订了亲?”
闻言,虞秋烟收敛了笑意:“订亲有什么可笑的。我分明是笑肃王吓退了京中不少女儿。”
“这么说,肃王的亲事当真是难。”
她话音才落,便有一阵风刮过,将厢房的门关上了。
35 ? 继续试探
◎“还未请教公子姓名?”◎
梁元朗托人定了丰乐楼临街的厢房, 这件事不是秘密。
就连当差时都有好几个同僚问他可还有多余的房间,但他没想到就连王爷也过问此事,且对观烟火一事十分感兴趣。
王爷还问他:“令妹约人在何处观灯?”
梁元朗闻弦歌知雅意, 于是邀王爷同往丰乐楼。但还是想不通王爷为何突然关心梁元星的去处。
直到梁元朗看到端坐于厢房中煮茶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必定是为他妹妹而来,但为何要如此拐弯抹角, 梁元朗难免多想。
他提着十二分的心应对, 一边与太子和肃王谈话, 一边竖着耳朵听隔壁的动静,生怕他妹妹那个性子又闹出什么岔子。
想什么,来什么,梁元朗才一分神, 就听到隔间厢房的门被人推开了。
梁元星与虞秋烟就着开着的厢房门在帘架后一边儿听戏曲一边儿谈论,声音还不小。
梁元星以“太……”开头, 梁元朗立即握拳咳个不停。
结果虞秋烟却接话说:“原来是戏班的台柱子,难怪唱腔如此不俗。”
在说台柱子啊,虚惊一场。
梁元朗松了一口气。
太子依旧品着茶毫无所觉。
章启瞧出他不同寻常,问:“世子今日身体不适?”
梁元朗又虚咳了一声, 粗着嗓子道:“些微不适罢了,无妨。”
“世子还是当心些,可莫传给别人家去了。”
“多谢王爷提醒。”
他容易吗,他这不是生怕自己妹妹犯与上次相同的错误, 口无遮拦么。
随后梁元朗仔细听着,他家妹妹与虞秋烟似乎真在认真看戏,谈论的多是戏曲中的内容,并未出岔子, 慢慢又放下心来。
楼下几位纨绔子弟公然喧哗, 这次谈论的是肃王殿下。
梁元朗幸灾乐祸地听着, 摇头腹诽,这几个傻子!
“这几个傻子!”
梁元朗腹诽时就发现有人说出了他的心声——
是隔壁的人。
梁元朗起身主动请命道:“王爷,楼下是国子监司业家的子弟,剩下的不过是几个编修与录事家的子弟,如此口无遮拦,下官去警告一番。”
话尚未说完,章启便抬了手:“无妨。”
太子也笑道:“世子莫紧张,皇叔不在意这些。”
梁元朗甫一坐下,预感应验,清晰地听见她妹妹一句又一句的以“我哥说”开头的句子。
他看着杯盏中浮沉的茶叶,眉头皱得越发紧。
太子与肃王望向他的眼神都透着几分意味深长,梁元朗如芒在背,最后以更衣为名走了出去。
出去后顺手替隔壁关了门。
殊不知梁元星与虞秋烟为了不错过窗外的烟火还开着窗哩。
门才被关上,就清晰地听得虞秋烟一声幸灾乐祸的轻叹隐约传出。
虞秋烟:“肃王的亲事真难呐——”
四周有一丝沉寂,梁元朗反应过来后掩盖般握拳咳了几声。
于事无补,欲盖弥彰。
……
夜色越来越浓,天上挂着一轮圆月,寒星闪烁,地上也逐渐热闹起来。
街市灯火宛如一片蜿蜒的星河,一盏一盏灯笼高高举起,照着街市大道两侧摆着的长摊,市列珠玑,户盈罗绮。
从上往下看,夜色如海潮溺着星星点点的亮光,灯笼随着潮浪起伏摇摆。
早春的寒冷挡不住众人的热闹,游人穿梭于彩灯市坊中倒是显得奇趣盎然。
梁元星也察觉到了此地的局限性,不由拉着虞秋烟起了身:“我们下去,这上头光看看无趣得很。”
“来往行人众多……”虞秋烟还是有些担心。
“诶,你怎么和我娘一样,你放心,本女侠一定保护你。”
虞秋烟被她拍着胸口承诺的模样逗笑了,跟着她出了丰乐楼。
太子临窗看了片刻,不由也叹气道:“皇叔的亲事是真难呐——”
楼下,两位姑娘已钻进了人潮中,太子继续道:“皇叔今日出门就是为了,她?”
章启撑在雕花窗前,俯瞰整条街景。
“姜指挥使相邀,恰好相逢罢了。”
“姜一跬人呢?”太子还以为是他皇叔寻的借口,不由问道。
章启的指尖点了点窗下的木棂。
顺着他指尖的方向往下仔细看去——
夹杂在两个挂满花灯的商铺中央,有一个黑漆漆的小摊车,摊车上躺着一名带着樵夫帽压着半张面容的人。
可不正是姜一跬乔装打扮的身影。
太子定睛看了半天,那木车上挂着的竟是油纸伞,倒是沾了两侧花灯的光,否则谁看得清他卖的是个什么玩意。
太子抽了抽嘴角,这乔装真够敷衍的。
“啧,皇叔什么时候对姜指挥使的事情如此上心了。”太子继续问道。
楼下人潮拥挤,虞秋烟手臂路人撞了数下,她与梁元星两个人也被过往的行人挤散,她抬起手想要往前抓,却被拎着花灯的小孩一把抱住。
“今日吧。”
话落,章启已然伸手扣着窗侧往下跃了下去。
梁元朗回来时,只见到一角衣袍从窗外闪过,他茫然抬眸望向立于窗侧的太子。
太太子耸了耸肩,探着脑往外掂量了一番,亦纵身一跃。
梁元朗冲到窗侧望了望,肃王与太子已然混入人群中看不清影儿。
他这才想起隔间的人,飞速跑过去,心道这次可一定要将“隔墙有耳”四个字刻在梁元星的脑门上。
结果隔壁更是人去楼空……-
虞秋烟一身撒花摆雾面长裙,腰间盈盈一握,螓首蛾眉,巧笑倩兮。
在这灯影晃动的街市上,愈发显得容色潋滟,
梁元星今日也着的女装,一颦一笑甚为灵动。
更遑论两人还都擎着玉兔小灯,恍若天宫仙娥。
一路走来引得旁人频频回眸。
虞秋烟惊觉二人似乎有些打眼,不由拉着梁元星背过众人打探的目光。
待路过卖面具的货架摊上,一人挑了一面面具。
梁元星伸手拉下虞秋烟脸上唬人的鬼面,取了一面陶白的红着眼圈的玉兔面戴到她脸上。
“这个才衬你,你戴什么鬼面,莫不是想吓唬我。”
梁元星自己则戴了一张眼尾上翘的狐面。
虞秋烟依依不舍的望着那张鬼面,同梁元星往前继续逛去。
但人群实在太多,她两没一会便被冲散了,过往行人人影重重,虞秋烟眼睁睁看着人流将梁元星带动着越来越远。
而她还被一个小孩绊住了步子。
小孩非要吃糖葫芦,抱着她腰身哭,引得路人频频直视。
虞秋烟没法子,只好牵着小孩去买糖葫芦。
前方一处人头攒动,一群人围作一团,她循着声靠过去。
却见一名带着樵夫帽的男子一副大爷的样子,靠在木车口出狂言:“五文钱?您不如做梦去罢,您看看我这伞,这彩绘,有市无价,莫说五文钱,五两都不卖。”
问价的人不屑道:“就这,五两银子,我看你才是做梦哩。”
“来,我给您讲讲啊,这伞上的花鸟用的是什么绘制你可知道?是峨眉山上的千年赤金矿,吸收天地精华才结成这么一丁点儿,您再看这上头星星点点的杂质,这便是赤金矿所留下的金粉,这金粉啊吸收天地精华通了灵,灵通可大了,可以当传家宝的。反正我告诉你,你花五十两拿着这伞出去,既能辟邪还能显出您的不俗……”
这人从伞面的画讲到峨眉山上的金矿,没一会又从伞上的伞骨讲到涂山上的狐狸精,总而言之这伞就差一点成精了。
这一番看得虞秋烟目瞪口呆,再怎么看那伞都是黑漆漆中沾着点点金粉罢了,也能被吹成这样。
路人也不是傻子,翻了个白眼,围着的人群中立即有人出声:“懒汉做梦哩,大家别被骗了,什么赤金矿,听都没听过,定是胡说八道。”
还有人道:“老板,卖伞不挣,你不如跟我说书去,天南海北,全靠一张嘴。”
戴樵夫帽的人嘀咕着“没眼光”,继续靠在木车旁懒散地眯着眼睛。
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阵惊呼“抓小偷!抓小偷——”
因着上元佳节,京城巡检本就处于戒严状态,长街两侧的士兵闻声而动。
一人飞速地从虞秋烟身侧跑过,挤作一团的人群自觉地往两侧行去,让出一条道来。
随后,紧跟着数人拥挤着朝前跑来。
虞秋烟被挤到了伞摊边上,尚未站稳,便瞧见那戴着樵夫帽的人蓦然推起木车横冲直撞。
一边大喊:“这车坏了——快让开——快让开——”
姜一跬推着车冲散了人群,陡然脱开了手,踏步从木车上点过,几个腾挪翻身,已然冲到了街尾,揪住了前方一人的衣领。
京城巡检队的士兵列队肃清长街。这一下,宛如寒风过境,大大小小的商铺如乱蜂一般四散而去。
虞秋烟没想到会生此变故,提着灯欲回到丰乐楼,也给官兵拦下了。
她心下担心梁元星,只好跟着混乱的人潮往长街尾走去。
一路张望着,可行到泠水河也没见到梁元星的身影。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问话:“姑娘可是在寻什么人?”
虞秋烟望了望四周,确定他是在和自己讲话,警惕地点了点头。
她脸上覆着的玉兔面具红着一圈眼眶,如此倒显得探头探脑,甚为可爱。
问话的是一名长衫男子,倒是瞧着像个儒生。
儒生举着折扇,笑了笑,凑近了一步:“姑娘寻得可是另一位戴着狐面的姑娘?在下倒是见到过。”
“在哪儿?”虞秋烟立即问。
儒生忽然摇着折扇转头道:“在下带姑娘去。”
“狐面?我寻得分明是带着狸奴面具的人。”玉兔面歪着脑袋回道。
清月流辉,却不及眼前女子那纤巧的指尖下一盏小灯灼眼,雾面长裙浮着光影流动,纤腰盈盈一握。
他从街头便盯上了,看着这遮面的面具愈发心痒痒,想将面具摘下。
“狸奴,在下仔细想了想,确实是……狸奴面具,方才不过匆匆一瞥,竟瞧错了。”儒生拍着扇子点头作恍然大悟状,眼中却透出一丝急切。
虞秋烟翻了个白眼转身便要走。
身后人急了,匆匆跟上去,伸手要去抓虞秋烟的肩膀,一边喊道:“在下只是想与姑娘认识一下,姑娘别走啊,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儒生的话尚未说完便噎在了口中,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人横插一手,竟然硬生生将他伸出去的手,以扭曲的姿势折了过来,他当即呼痛却又被人点了脖颈,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发出“额额”的声音。
儒生往后扭头,骇然见到一张鬼面,在幢幢光影的夜色中宛如修罗。
当即吓得两股战战。
“有鬼——”还没喊出口就被捏住了脖颈。
“修罗”开了口,声如寒冰:“只是认识一下?滚——”
……
身后的脚步声穷追不舍,仿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虞秋烟只好抬步走得更快,一时没有回头。
瞧见不远处就有巡检的官兵,虞秋烟定了定心,这才发现身后跟着的动静早已消失。
她悄悄扭过头去,一道阴影笼下来。
虞秋烟蓦地抬手,提起灯就要扔到这不要脸之人的面上——
那玉兔灯被拎起来摇摇晃晃,灯光朦朦胧胧照亮了一张浓重的鬼面。
来人穿着一身墨色的衣袍,隐约可见肩头云纹金线,衣角山水入绣。
章启站着一动不动。
玉兔灯临在章启眼前停住了。
他与那灯上画着的兔眼面面相觑。
半晌后,一双染了粉蔻丹的纤细指尖扣上了那玉兔灯,将灯缓缓往回收了一些。
灯侧又钻出一张带着玉兔面具的脸和他继续面面相觑。
那玉兔面具红着一圈儿眼睛,在那朦胧亮光照耀下只有面具的眼睛中央仿若嵌着琉璃珠。
她好似眨了一下眼睛。
章启听见她一字一句问——
“还未请教公子姓名?”
36 ? 继续试探
◎堂而皇之◎
章启想了想, 半晌,才缓缓说:“启——”
“多谢启公子相救!”她嘴角勾着笑,目光灼灼。
章启本能避开她的视线。
他想起面上还戴着的面具, 方才可是将那儒生吓得说不出话。
他往后退了一步,犹疑道:“你, 你不害怕?”
“我, 我为何要怕你?”她刻意学着他的语气讲出来。
章启怔忪了片刻, 凌厉的眸子隐在面具之下,叫人看不分明。
半晌,一只指骨分明的手缓缓从墨色锦绣中伸出,点了点方才还近在咫尺玉兔灯:“这灯——”
虞秋烟彻底收回差一点就要被扔出去的玉兔灯, 站直了身子,乖巧地理了理玉兔灯下的穗子。
道:“风太大了, 拿得不稳当,让公子见笑了。”
章启好像笑了。
虞秋烟撇撇嘴,放下了装模作样理穗子的手:“方才认错人了,还以为公子是宵小之辈, 这才险些失手。”
“无妨,是在下这副面具惊到了姑娘。”他说完,却没有摘下面具的打算。
虞秋烟看了看他,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修罗面具, 有什么可怕的?”
她又将那盏玉兔灯笼稍稍抬高了些,倾身与他离得更近些,朦胧的烛光照过去,意味深长道, “更何况——, 这面具, 挺衬你的。”
这话似意有所指。
这面具本就是她从摊架上试过又被放回去的——
章启与太子在楼上瞧见了。
下楼后,章启就取了同样的面具时,太子还在一旁调侃道:“没想到也有姑娘家喜欢鬼面,这面具挺衬皇叔你的。”
……
“方才,多谢公子。”虞秋烟道。
章启回过神来,灯影从眼前一晃而过——她道完谢,转身往前走去。
章启不由问:“姑娘怎知是我出的手?”
她方才分明意欲甩开身后之人,一路行得很急,连头都没有回。
虞秋烟停下步子,站定回眸。
玉兔面具只盖住了她上半张脸,贴着面具露出的一截下颚轮廓柔美。
圆月与烛光为她披了一身雾,仿若娴雅的月宫仙娥。
她微微勾唇,仿佛挑衅一般:“我就是知道,不过我倒是想问公子为何跟着我?”她说出的话总有几分不讲道理。
“……路过。”章启僵直着身。
他偏过头,有些不自在。
泠水河上花灯渔火零星疏散,大道宽敞。
虞秋烟望着泠水河上的点点花灯,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那张熟悉的鬼面:“原是如此,公子是出来看灯的吗?”
“不是。”章启如实道。
她沉吟道:“是吗,我还以为公子是与人相约呢。”
元宵佳节,中州盛日,张灯,观灯之俗可谓由来已久,便是常年处于深闺的女子也可以名正言顺的与情郎结伴相游,宝马香车来相召。
章启若有所思,淡声问道:“姑娘呢?”
“我?我倒是与人相约。不过我与她走丢了。不知公子可见过?”
自从玉楼被官府查封至今,泠水河岸的繁闹再不如以往,可今日因出了意外,哄散的人群又慢慢沿着市坊大街行至此处。
章启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虞秋烟许是没看清,章启却看得一清二楚。
那贼人从人潮中穿行跑过时,梁家大小姐在前头欲起身去追,最后被太子拉回来了——
章启这一路远远跟着虞秋烟,只是想确保她安全,若不是那个登徒子,她都察觉不到他。
章启淡声道:“可是狐面的姑娘,方才有遇见过,她似乎……遇见了熟人,你不必担心她。”
虞秋烟还当是梁元朗,点点头。
“嗯,那就好。今日若不是遇见公子,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既然公子也无人相约,与我相约的人又不在,不妨你我二人一起逛逛可好?”
她说这话时扬起了几分笑意,轻快得很,那张玉兔面仿佛也鲜活起来。
她还在等着他答应……
泠水河寒风拂面,她发间玉钗伴着耳铛轻轻摇晃,玉坠耳铛随着她微偏的姿态贴到一截纤细如玉的脖颈上。
章启想,任谁都不会拒绝。
他轻轻颔首。
虞秋烟与他并肩行着,突然倾身凑近了些道,“我姓虞。”
“虞姑娘。”章启从善如流道。
两人从泠水河岸行至桥头。
虞秋烟不由想起上辈子的事,也是这个地方,她在玉楼之上看着满宵与虞衡放灯。
她说:“我不要做虞秋烟了。”
启言拥住她,最后道:“山下别院刚好没有主人,以后,你可以当别院的主人。”
……
今日也是一轮圆月高挂,春寒料峭,湖面波光粼粼,点点花灯辉映,熠熠生辉。
朵朵清莲被行人放入水中,里头存着的祈愿仿佛一尾尾放生的鱼。
岸边商贩用竹篾与油纸捏出一朵又一朵灯莲,吆喝着。
“姑娘,买一盏吧。”
原先在丰乐楼下的人群似乎都涌到了泠水河的桥头附近,原先的市坊散了,泠水河的桥头却聚了一众小摊贩,坐地成市。
虞秋烟目不斜视,从花灯小摊前行过。
她想着前世之事想得太入迷,差一点又要撞到另一个游走的摊贩身上去了。
章启伸手捏住她的手腕,将虞秋烟拉开了些。
定睛一看,是一个叫卖着花枝的小姑娘,小姑娘亦往回退了一大步,看着两人的模样突然甜甜道:“哥哥,给姐姐买一枝花吧。”
她背上的竹篓倒是存了不少新折的梅花枝,虞秋烟定睛落在一束碗口大的山茶花身上,倒是新鲜。
这小姑娘瞧着也讨喜,虞秋烟从中取了数支寒梅并山茶,含笑:“我买了——”
“谢谢姐姐!”
她正取腰间的银袋,身侧一只墨色的锦袖伸出去,那只指节修长的手早已将碎银递出去。
“不用找了。”
虞秋烟凝眸看了一瞬,不由勾了嘴角。
肃王也是启言啊。
小姑娘多拿了银子,受宠若惊,将怀中的花捧了一大捧递给虞秋烟,随后惊喜地抱着竹篓跑远了。
附近的商贩许是瞧出了商机,争相对着章启吆喝。
“公子,给小姐买支钗罢——”
“公子,您瞧瞧我这莲花灯,正衬这位姑娘,祈愿一准儿灵验,给姑娘买一盏花灯罢——”
章启似犹豫了一瞬,伸手取了一角碎银,拿了一盏莲灯托于手上。
然后,愈来愈多的商贩蜂拥而至,将他围在中间。
“公子,给姑娘买盒胭脂罢,必然让这位姑娘人比花娇——”
“公子,买花糕……”
虞秋烟见他身形稍稍凝滞了一瞬,心下失笑。
章启手上还拿着莲灯,虞秋烟直接将花枝一股脑儿扔进了他怀中,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她一只手擎着玉兔灯笼在前头开路,另一只手隔着衣袖拉过他的手腕,灯笼左右晃了晃。
“要走了——”
商贩见状,也渐渐无趣地让出一条路来。
一路上光影迷离,人影憧憧,章启却只看到了眼前一个人的背影。
被众人包围的烦躁与不耐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夜色愈酿愈浓。
她手中的玉兔灯摇摇晃晃,将两人的身影重新投到脚边,交叠着。
人影逐渐稀疏,两人渐渐地已经行至泠水河的桥洞之下。
湖面对岸的远山在幽蓝的夜幕下一片雾蒙蒙的剪影,桥洞之下的水流静悄悄的。
即便他戴着骇人的修罗面具也挡不住众人趋利的本能。
虞秋烟回想着他方才被众人簇拥着要他花钱,他手足无措的模样,觉得十分有趣。
若不是及时拉着人走开了,只怕他要发脾气了。
先前她没见过启言的面容,还总觉得他一定是个温柔的儒生,如今在她心里,那张面具渐渐与肃王的面容重叠起来。
她拉过他走了一路,心想,他如今的面具之下必定又是一张冷面。
就像她上次在玉楼上见他时的场景,可不是一副古寺晨钟的模样,叫人瞧不出他想法。
虞秋烟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章启问出了声。
那张玉兔面扭过头去,鸦羽一般的青丝顺着耳后垂下,微露的耳尖泛着嫣红。
“财不外露,公子不知道吗?”
“多谢虞姑娘。”
章启将怀中的花灯递过去。
碗口大小的小小莲灯,虞秋烟愣了神:“公子怎么就被忽悠着买了这个?”
“可以祈愿。”
他的视线落到水面点点浮动的莲灯,又落到虞秋烟的面上。方才这张红彤彤的兔眼定定看向湖中又撇开面去的模样——她或许是想要尝试的。
“虞姑娘就当是谢礼罢。”
分明是买花灯在前,帮他解围在后,这谢礼可谢得毫无道理哩。
虞秋烟摇了摇头,伸手接过莲灯。
此处没有笔墨,自然也来不及写下祝愿。
小姑娘们祈愿往往会许些什么?
大抵是岁岁如今朝,朝朝常相见,觅得一人心,之类的话罢。
这其实不是她第一次放花灯,上辈子启言也曾带她放过,只是是在别院的溪中,那日也不是甚么佳节良辰。
到底是不同的,可身边的人却好似没变。
前世今生的交错,不禁让她有些失神。
她微微偏过头看着身侧的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月夜。
前世的那时候,正是她刚与启言敞开心扉之时。那时虞秋烟无聊得很,逼着他与自己一同祈愿,之后还追问他祈了什么?
最后启言被问得不耐了,抓着她的手道:“我有一愿确不需要上苍,你便能帮我实现。”
那夜月明星稀,庭中宛如积水。
他捏紧了她的手腕,指尖细细摩挲着,其中情谊不言而喻。
虞秋烟抱了抱他,笑着打岔:“好啊,好啊,待我身体好了就嫁给你好不好?”
……
前尘如流水,前世的结局或许早已注定,好在她还有今生。
虞秋烟望着章启时,好像穿过了邈远的距离与辽阔的时空。
她眼神潋滟,半晌,重新低眸落到水面上。
章启一言未发,默默替她举着玉兔灯。
晕黄的一团烛火照着缓慢而幽深的流水,两个临水而立的身影落到湖面上,缓缓晃动。
女子沉思了片刻后,一手撩起宽袖,另一只手将莲灯送入水中,引得平静的画影逐渐模糊。
她合起双手,对着幽蓝的远山剪影和山头圆月拜了拜。
桥上的热闹与熙熙攘攘分明停在耳侧,却又好像与此隔得很远。
半晌,虞秋烟收了手,立于岸边看着那盏莲灯随波飘至湖中央。
“公子可知我许了什么?”她侧首望向章启,忽而出声道。
那张鬼面隐在夜色中,微微转了个面。
即使瞧不清面容,可虞秋烟却觉得他的视线定是落在自己身上,一如以往,耳根不由更红了些。
他压低了声音,如实道:“在下不知。”
虞秋烟许完了愿,故作为难道:“今日我寻人时就险些被那等无赖骗过去,若不是公子及时出现,只怕为人所欺,后果不堪设想。”
她摇摇头,声音绵糯:“有道是,救命之恩当以身——”
章启面具下的眉头听完前半句便紧锁眉头,打断了她的话:“虞姑娘总是这般轻易轻信旁人?若我今日不在,虞姑娘莫非真会跟着那登徒子去寻人?”
十分不赞同的模样,好像她是个很容易上当受骗的傻子。
……
为何同是一个人相差如此大。
实在是不解风情。
虞秋烟被打断,挑逗的兴致全无,羞愤地转了身,一句话也不愿多言。
那张玉兔面低着脑袋,好似受了极大的委屈。
章启不由软了声,晓之以理:“方才那人虽一副书生扮相,但实则步伐虚沉,眼神漂浮,不可信。”
虞秋烟嘴唇紧抿:“多谢公子警醒。”
“虞姑娘日后孤身在外还是留意些为好。”
虞秋烟看着那张忽而变得一本正经的鬼面,撇了撇嘴,反问道:“是么?那公子呢?公子可信否?”
“自然……”
那张玉兔面忽然倾身,凑得章启愈来愈近,好似要看清他的面容是否真的可信。
章启不觉往后迈开一脚,身形才动,便听得一声娇呵。
“别动!”她陡然出声。
章启滞在了原地,灯笼被一只玉手扣着锦轴长杆头推到了一侧,梅花枝还在他怀中,无处遁形,他捏着梅枝的指节愈发得紧,沾染得怀中淡香浮动。
她踮脚凑近,脑袋就处于他的肩下,下巴微抬,耳铛贴着脖颈摇曳,她不满地翘着嘴唇,唇色嫣红。
只要稍稍矮下身——
章启浑身僵硬,呼吸陡滞。
虞秋烟微微歪着脑袋,唇角闪过一丝狡黠,红唇轻启:“公子,你眼神漂浮,浑身僵直,步伐沉重——”
章启心间一阵悸动。
随着她退开身去,他连忙别开脸。
虞秋烟偷偷抿唇而笑,无辜地眨眼:“不过我相信公子。”
章启也知他被捉弄了。
可实在很难对她生气。
他定了定神,半晌,才发出声:“虞姑娘对着别人也是如此吗?”
“别人?”她好像想了一瞬,随后,浅浅笑开了,“没有,我只是相信公子呀。”
也不知是真话,还是假话。章启还是忍不住问:“为何?”
她望向他,一字一句道:“若非说为何……”
嫣红的唇瓣微微抿着,叫人挪不开视线,她沉吟道:“因为我,喜欢公子——的面具。”
一句话说得拖腔带调,很显然她还存了几分促狭的心思。
可章启心头涌起一阵湿漉漉的感觉,盯着她,本能一般。
章启:“再说一遍!”
砰——
桥上的烟火在酉时被一同点燃。
随着桥头的人群爆出一声声欢呼,烟火化作一道道光划开幽蓝的夜幕。
空中散开无数点星子,火星在空中连成一片。
泠水河被烟火所点亮,平静的湖面倒映出一阵阵斑斓的光,湖上画舫与千灯遥相辉映。
虞秋烟的唇张张合合,倏地,闻声扭头,含着笑意望着夜幕。
章启侧过头,再没有移开视线。
37 ? 谁试探谁
◎遇到宋成毓了◎
夜色渐浓, 烟火散去后,虞秋烟便要回府了。
甫一行至市坊附近,便闻见深巷酒肆中涌动的阵阵酒香。
路边醉汉从深巷中迈着醉步打街侧行过。
章启伸出掌将虞秋烟拉开, 侧身而立,挡住路边人的视线。
从宫宴醉酒之初, 虞秋烟本还苦于无容面对肃王。
她做的那么多不合仪矩之事, 他会如何想她?
虞秋烟摇摇头, 所幸她也戴了面具。
尽管她面上的面具只遮住了小半。但仗着面具在,虞秋烟的胆子不由大了起来。
看着路边的醉汉,虞秋烟转身问道:“公子可喝醉过?”
章启眸中神色微沉,半晌轻声道:“不曾。虞姑娘呢?”
“我……薄酒微醺。”
为了增加说服力, 虞秋烟双手叠握,置与腰间, 露出一副甚为端庄贤淑的仪态。
“那虞姑娘如何看醉酒之人言行?”
不妨他竟主动问出了虞秋烟心中所想。
虞秋烟立即道,“酒解千愁,醉酒之后无惧无忧,难免行言无状, 许会……冒犯人,被冒犯之人不应放在心上。”
“这样,那微醺之人呢?”章启深深看着她。
那视线如有实质,虞秋烟一下子落于下风, 不觉微微低着脑袋:“微醺之人自然也是一样的,若是做了不好的事,清醒的人都要担待些……”
“那虞姑娘呢?虞姑娘醉酒后会发酒疯胡言乱语么?”他嗓音醇厚,步步紧逼。
一身墨色身影站在月色下, 负手而立, 周身气势慑人, 肩膀之上都隐在深巷阴影中,叫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我怎么会发酒疯?”她本能反驳,说完觉得不对劲。
虞秋烟隐约觉得她好似挖了一个坑,现在自己已然一步踏进了坑中。
她转头强撑着道:“我,我又没有喝醉过。”
那隐在阴影中的人仿似卸了口气,轻声笑了笑,双肩微微颤动,最后又道:“那虞姑娘今日可喝酒了?”
“什么?我今日又没有喝酒。”
“这么说,虞姑娘不管喝没喝酒,喝没喝醉,都不会是胡言乱语之人咯。”
虞秋烟恍然有种自己是那被审问的犯人的错觉,这一环扣一环……
这人居然还笑她。虞秋烟面上微微发热,有些着恼。
她兀自往前走着,章启在身后远远跟着。
待行至市坊大街附近找见了虞府的马车,虞秋烟便要与章启告别。
“今日多谢公子一路护送,我府上的马车到了,要回府了……”
她从梁府出门前便着人传信给了赶车的寻风,让他晚间至丰乐楼接她回府。
只是市坊肃清,丰乐楼附近如今寥无人烟,她寻了好一会才在大街尽头望见自家的马车。
才说到一半,虞秋烟远远听见一道朗声叫唤:“阿烟!”
——是宋成毓。
他竟然坐在车头……
自虞秋烟刚重生回来,为宋成毓备了份大礼之后,宋成毓的官途走得可没有前世那么顺了,如今更是因着盛家的缘故,焦头烂额。
便是整个新年,她也不过见了他数面,许是她不假辞色的模样实在无趣,宋成毓从先前隔三差五的递信,到如今便是连信件都少有往来。
倒是叫虞秋烟几乎要忘了这个人。
怎么偏偏今日就遇见了。
虞秋烟缩了手,庆幸面上的玉兔面尚未摘下,她立即扭头看了一眼章启。
他一身长衫清肃,身形未动。视线落在她身上,那模样,莫名让她有些心虚。
不知道现在拉着人走,还来不来得及。
她苦笑,难道真要拉着章启私奔么……
虞秋烟将手伸向章启墨色长衫的腕间,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宋成毓撑着横栏跳下了马车,面上还带着几分笑意。
宋成毓边走边朗声道:“早听闻梁大小姐喜欢扮男装,竟没想到扮得如此像,上次宫宴尚未细细瞧过,可是脚下暗藏玄机?说起来,我这几年在外,倒是常听阿烟说起你,实在想不到当初那个常来太傅府的小姑娘,如今的身形竟比我们家阿烟高出这么多了。”
“就是不知道梁大小姐这个模样,太子殿下可知道?”
他冷着眼直直看向章启,一眨不眨,离得愈近,宋成毓眉头皱得越发厉害。
这话虽未讲完,但言语之中却已饱含不满与嘲讽。
宋成毓肯定早认出来这人不是梁元星了。否则对着未来太子妃他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这人惯来有心机,这一番是既试探来者身份,又暗示自身身份。
还隐隐嘲讽了章启的身形……尽管这嘲讽毫无道理。
虞秋烟当即呵道:“你闭嘴!”
宋成毓收回打量的眼神,对着虞秋烟笑了一声:“我说错了话,惹阿烟生气了。”
宋成毓嘴上虽说着讨好的话,语气格外熟稔。
章启眸中神色微凉,肩背挺立,在圆月清辉之下投下一道颀长的身姿,宛如月下松柏,芝兰玉树。
只是说出的话却不那么中听:“阁下不若立于泠水河边,自照一番,再说此话。”
嗓音沉稳,丝毫不惧。
宋成毓眉头紧皱,甚至不及反驳此人话中挖苦暗讽。
章启不再理会宋成毓瞬间铁青的面色,只是转身淡声道:“天冷,虞姑娘回去罢。”
这还是她第一次亲见到章启用言语损人。
京中传闻过,某个不中用的宗亲子侄冲撞了肃王,肃王当众砍下其手指……
虞秋烟闻言仿佛鹌鹑一般乖巧地点了点头,将手中玉兔灯笼递过去:“这个……送给公子了。”
章启颔首接过,转身不紧不慢走向了深巷之中。
宋成毓好像这才会转过神来,眸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厉色喝道:“站住!”
他面庞扭曲,几乎咬牙切齿,沉下的眉眼满是阴郁:“你给我站住!”
只是那抹墨色的身影并未理他,转眼便消失在巷口,只留下一抹衣袍角。
宋成毓欲要起身去追,可虞秋烟已然抬步往马车走去,他犹疑片刻后只好收回步子。
他喘了一会气,跟上去时又是那副疏朗的模样,只是眉头微皱,面色沉涩。
他端详着虞秋烟的面具,虚笑了一声,琢磨着问:“方才……那是何人?”
“与我有恩之人。”虞秋烟往前继续行去,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未给他。
一如以往,神色淡淡。
宋成毓稍稍松了眉头,道:“阿烟,你怎会同他拉扯?”
他自认认识虞秋烟这么多年了,对她了解至深,可从未见过她露出这样的依赖于人的神色。
更何况是个男子,那一刻几叫他打破多年来的稳重。
她本该永远端庄娴淑,永远冷若冰霜,永远不假辞色,永远高高在上……
宋成毓恨死了她那副神色,从数年前至今,这副神情无时无刻不在警醒他,他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必须依附一个小丫头才能留在京中的人,不过是一个要看着小姑娘的脸面过活的人。
她永远高高在上的施舍,他却要将她每句话都放在心中,才不显怠慢。
这样虞太傅才会满意,才会对他倾囊相授。
他的野心本该驰骋于天地之间,可却要祈求一个小姑娘的施舍。
他藏了十数年,她难得以笑脸相迎。
他处心积虑,才央她同意唤自己明轩哥哥,后来他想,即便面若冰霜不假辞色又如何,虞秋烟终将嫁给他。
幼时的自己不明白,可如今他早已看清,尽管他还是对她那副模样咬牙切齿。
他望向身前之人,面上不觉发冷,说出的话习惯性的带着笑意:“阿烟,此人瞧着心术不正,你怎会与他相识?”
“怎么相识?”虞秋烟似沉思了一瞬,竟然微微笑了,“识人不清,被他救了……”
宋成毓面色冰凉,惯来的笑意也要挂不住了,后续番外整理在滋,源峮污尓司久凌罢衣九尓虚笑一声:“可是发生了有趣之事,阿烟你平常不这样的。”
“不怎样?”虞秋烟反问道。
宋成毓深吸一口气,方才抓住她的手腕,稳着声道:“便是有恩,你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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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同他拉扯,有恩报恩便是,怎能在外同外男拉扯……”
宋成毓话音才落,甫一抬头便见着虞秋烟神情淡漠地望着他。
仿佛在嗤笑他的可悲。
“阿烟,你莫不是忘了你我的亲事……”
虞秋烟拉开衣袖,抬步站到了寻风取下的脚凳上,微微转过身:“宋成毓,我会与你退婚。”
——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从前也是,即便她唤自己一声“明轩哥哥”,可却从未越矩过,可即便不假辞色又如何,她终将嫁给他,以他为天。
宋成毓闻言忽而轻笑了一声,眉间阴鸷乍现,他微微仰头望着她站在脚蹬上的身影,分明是仰着头,可眸中却不觉露出几分凌驾于上的掌控欲。
两人无声对视,半晌,宋成毓低下头来,唇角又勾了若有似无的笑意。
“虞太傅不会同意的,阿烟。”他忽然平静道。
他温柔地伸出手,想要扶她进马车。
好似方才的争执从未发生过。”这次回来数次相见,阿烟倒是不同以往了。”
她一直那样淡漠,对什么都不甚上心的模样,今日这般信誓旦旦,浑身是刺的模样可不是难得一见。
虽然还是不讨人喜欢,但比先前有些人情味。
虞秋烟避开他的手,冷声道:“彼此彼此,宋大人也不同以往。哦不,宋大人倒是一如既往……”
见她已然连端庄贤淑的模样都不愿再作,宋成毓也不过面色微滞。
他故意道:“阿烟为何要退婚,可是因为盛玉英。”
虞秋烟想起那日在府中初见他,他也是这般模样,刻意的误解。
如果再回想,也会发现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这样,他惯来的手段便是在众人面前装出一副深情温润的模样,还会自顾自的将她的一举一动全解释为出于爱慕。
让院中之人都觉得她好似早已对宋成毓情根深种一般。
这也是为何赏云与盈香始终觉得她是在生宋成毓的气,只怕就连寻风都如此觉得。
这个念头惊然让虞秋烟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她前世竟然觉得他行事处处体贴,甚至还自以为会和他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虞秋烟越发冷了脸,道:“你不必激我。”
她伸手撩开车帘坐到了车内,不欲再多言。
宋成毓却还在继续道:“以前从未与你解释过,今日倒难得有机会同你解释一番。
阿烟,说来不怕你笑话,以前我本想着,终有一日要你会亲口问我,那时我再一一告知与你……如今看来倒是我沉不住气,今日便讲给你听又何妨。”
他收起了笑意,犹自絮絮叨叨。
“我与盛玉英确实早就相识,但那都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我们同为登郡之人……我甚为年幼时母亲便去了,父亲政务繁忙不便照顾我,将我留在登郡。
认识盛玉英时她还只是一个小小破落秀才家的小姐,整日为生计所愁,家父病重,她还要出门卖绣品,那日她出门买卖却被人诬陷偷盗,那恶霸欲强行抓她,我为她解了围……
可我与她在京中不过点头之交,我宋成毓对天发誓,我与她从未行过越矩之事……
反倒是她,富贵迷人眼……
不论别的,就说前不久宫中传出来之事,她心思不可谓不深……”
……
宋成毓竟然将他与盛玉英的牵扯全怪到了盛玉英身上。
虞秋烟听着却只觉得悲哀。
38 ? 破案了
◎又是宋成毓◎
东宫。
“所以说, 梁府的事情宋成毓也参了一脚?”
太子才从练武场中下来,正坐在屋内擦汗,听得姜一跬所言垂下手问道。
姜一跬点点头:“正是, 且当日提议在国公府行曲水流觞之酒令的应当也是宋成毓安排。”
当时宋参军昔日老友围着宋成毓敬酒,与宋成毓同科的状元看不过眼便冷嘲热讽了一句, 而宋成毓丝毫不生气, 反倒与他为善说了一句:前岁安溪河畔诗会行酒令得见状元大才……
可谁都知道那日登科小诗会, 传开的是宋成毓的一首咏月诗,状元郎的倒落了下筹,宋成毓这话可谓刻意挑衅。
众人见两人剑拔弩张便有人提,不若趁兴再来一场比试。
最后这群书呆子起了兴致, 当即就行到了梁府拱桥侧,要对月作诗。
此事说来简单, 但实则很难追查。姜一跬也是琢磨了很久才发现宋成毓并非推波助澜那么简单。
太子先前还不信,只因他父皇颇为看重宋成毓,宋成毓前程大好,为何想不开和堂堂东宫太子过不去。
不由嘀咕了一声:“此事对宋大人有何好处?”
姜一跬递了封信件到太子手中, 继续道:“盛家小姐与宋成毓祖籍同为登郡广县人,宋大人与盛小姐从登郡到京城,此间种种来往下官已将所查尽数呈于其中,太子殿下尽可一观。”
宋成毓与盛玉英两人是在同一年从登郡来的京城。
且盛玉英能攀上文令侯府, 这其中,宋成毓也出过一份力。
否则盛家旁支破落户那么多,为何偏偏侯夫人就看着盛玉英像故去的女儿。
两人在京中虽身份不同以往,私下一直有联系。盛玉英因着身体之缘故时常出入各大药铺, 而宋成毓则往往赶巧出没于药铺旁的茶楼、食楼中……
这可是十来年的青梅竹马情……如今两人均已今非昔比, 多年来却还能守望相助。
太子看罢, 啧啧称赞,冷笑道:“这种感情连本宫都有些嫉妒了……”
“狼狈为奸。”章启从屋外走进来。
他一身骑服尚未更换,径直撩袍坐下,方才才在武场舒展过身体,在一举一动间还留有一股冷肃之势。
太子将手中信件递过去。章启匆匆瞥过一眼便放下了。
“皇叔,你早就知道?”太子不由问。
章启不置可否。他确实第一时间就看过了。
姜一跬摸了摸鼻子:“先前暗查,倒有一点未明,幸得王爷指点……”
“哦?是何事?”太子问。
姜一跬扬起胡子看着章启,没有开口。
章启不紧不慢道:“虞小姐与卢小姐桌上的青梅酒均泡过番叶,虞小姐不喜青梅酒。”
“正是因此,下官才能断定是宋成毓在此中相助盛玉英,推波助澜。”
姜一跬接过话点了点头,那日他才提过一嘴没想到肃王倒是恰好知晓。不由问:“下官至今不知王爷是如何知晓的?”
毕竟一个女儿家的喜好……虞大小姐又不常露于人前。
太子闻言眼中闪过戏谑,对着姜一跬道:“皇叔自有皇叔的本事哩——”
收到侧边警告的神色,太子方才收敛了神情,推论道:“此事已经明了了。是文令侯,哦,该叫盛大人了,那老东西起了心思,想做局将盛小姐送入东宫,只是宠物尚且叛主,那盛小姐心思藏得深,她与宋成毓里应外合偷梁换柱,意图将局中人换成卢家的小姐,此事若成,则乃一石二鸟,于盛小姐是摆了眼前之困,于宋成毓在朝堂之上重挫卢大人,还引得卢大人与国公府为敌……”
看来这也是为什么那厢房中并未下烈性药,或是□□等不入流的药物。
因为在文令侯的算计中她女儿必会配合,到时只需做实两人共处一室且盛玉英衣衫不整即可。没想来那丫鬟被盛玉英收买了,她引得卢虞两家的小姐进了屋,又使了手段让两人昏睡了过去。
而这宋成毓与卢大人都是新贵,圣上近年来想要提拔近臣的态度已经甚是明了,其中最有潜力的便是这两位。
“此事父皇什么态度?”
姜一跬躬身:“陛下着下官禀报二位殿下,说交由二位殿下放手去做,其余的,下官不敢妄测圣意。”
此事是暗查,倘若闹大了于众人名声皆不好。太子盘算了一番,即便是暗查,也该让这些人吃些教训。
不过那文令侯急不可耐,一计不成竟然又盯上了章启,如今倒了霉运丢了爵位,都羞于出府见人了。
文令侯这爵位本就只到他这一辈,他本事不大,但为了这点子祖荫的名头在朝中上下折腾了大半辈子,手段众多,仅凭那些渎职枉法之事,也够他受罪的。
反倒是宋成毓,他在朝中根基虽浅却一时难以动得了他。
一是因为他是忠将之后,二则是因为虞衡。
若仅凭目前这些似是而非的推论去定他的罪,只怕也不过是扣几月月俸。
想通了其中关窍,太子冷哼了一声,回头看着章启笑道:“皇叔以为本宫推测如何?此事于那宋成毓说不定一石三鸟呐,既解决了自身与青梅竹马的困境,又解决了一个束缚多年的未——婚——妻——”
太子一字一句将未婚妻三字咬得极其清晰,本还想看看他皇叔气愤得暴跳如雷。
可他扭过头却见章启敲着桌子,不知想着什么,唇角微扬,似乎是……心情不错?
“皇叔?”太子又问了一遍。
章启站起了身,心中早有成算:“要劳姜大人去虞府一趟。”
……
东宫之外的天边,霞光漫卷,烧红了半片天幕。
章启同太子告了辞,负手走出了太子府。
“未婚妻么,很快就不是了。”
小仆隐约听到肃王低估了句什么,循声望去,人已经扬马而去。
屋内,太子如愿笑了笑:“姜大人可听见了,届时还望姜大人前往太傅府告知太傅他的准女婿何等用心良苦呐。”
“下官听凭殿下差遣。”-
盈香在一旁边收拾着去相国寺要备着的衣物,边提醒着府上的事情。
虞秋烟坐在窗前,提着笔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什么?”
盈香提醒道:“姑娘,届时该着人去请裁缝绣娘来裁几身薄春衫了,还有首饰也需备上……天儿渐渐暖和了,屋中的帐幔也该换了。”
虞秋烟有些惫懒,听着盈香念叨着府上的事儿,点点头:“你看着办就是。”
盈香惯来心细,府上不少事务幸得她帮衬着。
虞秋烟点点头,也没太放在心上。
她坐在漏窗桌案后,葱指扣着那张丹笔朱绘的玉兔面具,另一只手却提了一支小狼毫,小狼毫的笔杆一下一下的,在鬓边青丝处轻轻晃着。
赏云瞧着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已经想了老半天了,不由凑过去出声道:“小姐这是做什么?”
待赏云靠近,才发觉那张好端端的玉色作底丹朱入画,白里透红的一抹面具竟然被人用墨笔染黑了半片,眉间还横生了数道长长的枯枝。
赏云不由笑出了声:“小姐怎么还和这面具过不去?好好的兔面,怎么画得像个夜叉……”
虞秋烟这才放下手,放下了那片面具,摇头随口道:“恰好被那犬奴的爪子染黑了,正巧无聊得紧,随便画画。”
“真是顽皮,它前阵子才将那新开叶的盆栽咬断了半截儿。”赏云皱眉道。
……
今日午间时,虞秋烟本满心想着肃王之事。
许是上辈子与启言相处得太顺心了,重生回来瞧见他不同的身份模样,总忍不住凑上去逗逗他。
她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又是死里逃生,自觉今生要随性许多。可近日回想,却觉得有些草率。
说到底还是因为宋成毓。
这阵子一直未听虞衡提起过于宋成毓的婚事,她也渐渐放松了不少。
虞秋烟想起那日作别时,宋成毓语带威胁的话。
他说:“阿烟,太傅不会同意的,我本想着最迟来年便向你提亲,可若是你不听话,我自然不介意提前一些。”
如今两人可算是撕破了脸,这人竟还以此反威胁回来。
虞秋烟愈想愈发觉得宋成毓实在碍眼,心烦意乱间不免抓疼了抱在怀中的小狗。
那狗“嗷呜”一声就跳上了桌案,踩翻了砚台不算,还在宣纸和桌案上留了一排梅花脚印,从窗前跳了出去。
虞秋烟气恼得不行,训斥了几句,又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桌案。
恰好见那面具染了墨汁,干脆提起笔在上面胡乱画了画。
窗外暮云四合,一片寂静笼着知秋院,寒风轻轻的拂过花窗。
赏云支开窗往昏暗的窗外扫了一眼:“顽皮归顽皮,怎么这会子太阳都下山了,也没见到那犬奴跑回来?”
想起午间那一番变故,也不知那小东西是不是闹了别扭,平素总爱在园中沾花惹草的,今日都这个时辰了竟还没见到踪影。
虞秋烟无奈地起身披了件外衫,往外走。
“去寻寻罢。”
39 ? 虞衡(剧情)
◎还没退掉◎
虞秋烟与赏云分开在甬路上寻狗。
她循着小径一路行到了观棋亭也没见到狗影, 心下有些愤然。
这狗真是白眼狼。
她精心照料了这么久,竟然就因为下午时不小心薅重了,就这样跑了不成?
垂花门外, 传来一阵谈话声。
也不知是谁竟然这个时候来了府上,隐约听着像是虞衡亲自相送的。
虞秋烟远远瞧见门房的人从门洞中匆匆跑过, 她凑上去引颈张望。
许是虞衡见门房的人匆匆忙忙, 怕冲撞了贵人, 吼了一声:“何事如此慌张。”
门房犹豫了片刻,才道:“老爷,小宋公子来了。”
府上的人称呼宋成毓一贯是小宋公子。
虞衡:“他来做什么?打发他回去,行了, 你先退下吧。”
这话中语气听着有些奇怪,似乎带着几分不情愿,
这倒是稀奇。
虞秋烟视线落到游廊后的花丛中,不由提着裙摆走过去轻轻推开花枝,将身形隐到假山之后。
待会儿,只要虞衡带着人走过垂花门, 她稍一探身便能瞧清是何人。
“太傅就送到此罢。”一道清凉的嗓音渐起。
这嗓音……
又是一道爽朗的笑声,男子道:“今日叨扰太傅了。”
后面的话音渐小,模模糊糊的,虞秋烟也没听清。
隔着花枝缝隙, 隐约瞧见数道身影走来,脚步声越走越近。
仆从低声道:“两位大人这边请——”
“大人?”引路的仆从声音陡然大了些。
似乎生了何种变故。
夜幕悄然降临,假山旁的枝条倾斜,罩着一片枝影交错, 光线迷蒙, 看不分明。
虞秋烟扶着假山拨开枝叶踮起脚往外瞧。
一道身影蓦然罩住她, 彻底拦住了她的视线。
衣襟前压着浅色的边绣,山水云纹。
她长睫忽闪了两下,眸光上移——直直对上了章启那双狭长幽深的眸子。
四目相对,他的眼角蕴起一点笑意。
虞秋烟站在原地眨眨眼,一时措手不及。
仆从并不知晓来人真实身份,只知道是贵客,见那贵客忽然往花丛中行去,着急地在身后喊着:“大人,走错了——”
姜一跬在后面走来,也愣住了,肃王怎么突然正道不走,钻进了人家园中杂草乱花之后。他抬步也走了过来,欲一探究竟。
“站住!”章启一声冷呵,可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咦?还有小贼不成?”姜一跬出声。
虞秋烟心中顿觉羞恼,生平第一次做这等偷偷摸摸之事,竟然当场被人抓了个正着,还被两个人瞧见了。
若是章启一人便也罢了,可如今还有外人在。
她一言未发,飞快地在心中盘算着。忽然想到,这分明是在自己府上,她有什么好作贼心虚的。
这般想着,她理所当然地瞪了章启一眼,随后施施然转身离去。
可她是从身后的小径钻过来的,便是努力显得理所当然,拨开乱枝离开的身影也有些狼狈。
点点迎春花落到月白的衫裙裙摆上仿佛沾花入绣。
姜一只跬瞧见那一抹素衫勾勒的影子,纳了闷:“王爷,何人在那?怎么走了?”
章启声调平静,缓缓道:“吓走的。”
“王爷突然走过去,倒叫下官也吓了一跳,被王爷吓到倒也情有可原。”姜一跬无甚在意道。
话音才落,姜一跬蓦然瞥见章启盯着自己的神色微冷,那模样显然在说“你倒是自视甚高”。
“莫非是被下官吓走的?”他试探着问。
“不然呢?”
可他连人都没瞧清,分明是肃王自己突然走过去吓着的人。
姜一跬吹了一把胡子,正欲理论,被章启横了一眼。
“因为你太吵了。”
章启说完跟着仆从走出了虞府。
待出了虞府,姜一跬跟上去低声冷嘲道:“下官这么点声就被吓跑了,那人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花仙精怪不成?三岁小孩都不会这么容易被吓跑。”
章启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在虞府门前径直登上了马,扬尘而去。
姜一跬“呸”的一声呼了一口气,转瞬又觉得稀奇,肃王竟然未否认他方才所说的-
虞秋烟回了院中时尚且捂着面羞愤不已。
她方才强自镇定,可是因为过于慌张,现在才回想起来自己忘了行礼……
赏云进到知秋院便见着她家小姐站在迎春花丛旁辣手摧花,地上落了一圈嫩黄的花瓣。
赏云抓着黑白相间的犬奴送到她面前,展笑道:“小姐?你怎也学它,院中的花枝都要被薅秃了。”
听到笑声,虞秋烟方才收了手,将那犬奴接过抱在怀中。
它讨好地拿脑袋去蹭虞秋烟的手心,乖巧得不行,惹得虞秋烟也露出了笑意,一下一下顺着它的毛发:“你可是知错了?”
话落,虞秋烟的视线落到它那黑白相间的后腿上,那儿硬生生被划去了一大片毛发。
她掰着狗爪子细瞧,才发现它肚皮上直到后腿都蔓延着一道痕迹。
赏云瞧见“咦”了一声,继续道:“莫不是被园中枯枝划伤了,近来新春不少草木都是杂役新修的,锋利得很……“
“在哪寻见的?”
“说起这个,还是别的小丫鬟寻见的,说是跑去了老爷的书房哩,差点被书童当野犬打了一顿……这么小只也不知道怎这般皮。”赏云担心的继续道,“小姐,这可怎么办啊?可要包扎……”
虞秋烟盯着那伤口看了片刻,倒并不严重,只是掉了些毛发,瞧着有些可怜,方才道:“应当无妨,明日让大夫瞧瞧。”
她伸手摸了摸小狗的背,安抚了一下它,又伸着纤指不痛不痒地点着那犬奴的脑袋,训斥道:“也不知跟谁学的,好好的正路不走,非要往枯枝里钻,如今得报应了吧。”
那犬奴轻声“嗷呜”着,也不知在应些什么。
虞秋烟忽而又想起另一桩事,抬手唤了赏云,低首附耳了几句。
赏云应声出了知秋院。暮色渐散时,方才踏着些微寒气跑回来。
她将打听到的消息一一告知虞秋烟。
“小姐,那些仆从惯来捕风捉影,倒是听那书童说另一位大人是锦衣卫指挥使,姜大人哩。也不知王爷与姜大人这两人来咱们府上做什么。方才婢子回来时还听说书房里,老爷与宋公子起了争执……”
虞秋烟方才并未瞧清,这才让赏云去打听了一番是何人到府上来,只是却没想还有这桩事,不由重复道:“老爷与宋公子在房中起了争执?为何?”
“婢子也是听来的。”
虞秋烟沉思了片刻,忽而进屋换了一身端庄淑雅的藕青色长衫,便出了门。
指挥使姜大人与肃王这两个人一同来虞府见虞衡,再加上宋成毓也闻风赶来。想来片刻后,虞秋烟心中隐隐便有些猜测……
先前梁府之事,虞秋烟回了府中可是只字未提,虞衡虽看着随和,实际上颇为讲究规矩。
旁的人家遇到这种事情,女孩儿或许会向母亲提起,而在虞府,虞秋烟却只能与嬷嬷闲话。
可嬷嬷如今儿孙承欢膝下,自她及笄后就允嬷嬷回了家,不再像以前那样日日来她的院中点卯。
虞秋烟自不可能对虞衡提起此事,一直以来她与虞衡都只是保持着浅淡的父女亲情罢了。
等她赶到虞衡的书房时,便看见宋成毓推开隔扇门走出来。
夜色宛如一片幽蓝的轻雾笼罩着,屋前房檐下露出点点微光。
宋成毓身上着的还是一身官服,正要踱步离去,忽然不知想起了什么,在虞衡门前站定回转过身。
他扬声坚定道:“老师,明轩必会给老师一个交代。”
虞秋烟抬步走过去。
宋成毓一见着她,脸上蕴起了几分笑意:“阿烟妹妹。你怎知我在老师这?”
虞秋烟轻呼了一口气,冷嘲道:“若是知道你还没走,我不会来。”
宋成毓喉间一阵轻笑,好像只把她所说的话当做玩笑,语气一如既往地体贴。
“至少阿烟妹妹知道我来过。”
他视线暧昧,说罢再次同屋内的虞衡作别,方才缓步退下。
虞秋烟进了屋,甫一踏过门槛,就见一方错银瑞兽镇纸歪头歪脑,砸在插屏座下。
她敛容,目不斜视,向虞衡福了身子。
虞衡站在檀木博古架后,背对着她,久未转身。
半晌,他沉声:“方才见着明轩了?”
“见着了。”
“……阿烟,你在梁府之事为何不与为父说?”他这才转身,望着站在门侧的女儿。
她着了一身素青的衫裙,水青锦绸的宽袖衬出几分家常闲适,面容柔和恬淡,看过来的眸底仿佛漾着江南水乡的烟雨迷蒙。
她娘亲当初便是远洲有名的美人……
虞秋烟垂着脑袋如实道:“阿烟说不出口。”
不知想起了什么,虞衡望过来的神色染上了些许沧桑,语调有些疲倦:“是为父对不住你……”
“此事,和宋明轩有关,是吗?”虞秋烟观着他的神色。
虞衡点了点头:“此事确是明轩之过。他念及旧情自毁长城,为父亦深感失望……明轩以前行事惯来稳重老成,如今竟作出如此混账之事,实在糊涂!”
虞衡的话中透着无限惋惜,又道:“先前他外任时,我本不同意,可他信誓旦旦,还与我承诺,来日如何也要为你争个三品诰命。为父知他胸怀大志,留在虞府算是委屈了他,却没想到他如今急功近利,剑走偏锋……”
“阿烟,你说为父是不是做错了?”
虞秋烟先前便已然猜到与宋成毓有几分关系,因而听到真相也没有太意外。
虞衡所言虽是惋惜,可他惋惜的桩桩件件都是宋成毓的前程。
惋惜的是宋成毓在太子之事上参了一手,白白辜负了圣上的厚爱与看重,辜负了圣意,更辜负了他多年的栽培……
虞秋烟越听越心寒。
见虞衡相问,她轻嗤了一声:“阿烟久未见宋大人,倒是有些不识得他了。”
虞衡望了她许久,叹了口气:
“为父知你心中有怨。可是阿烟,明轩他待你仍是一片赤诚,他同那盛家小姐是同乡,并无男女之情,他错就错在过于心急。可他自幼失恃失怙,会如此急于求取功名,也是为了娶你……在这件事上你不该对他抱有怨言,不要无理取闹。”
虞秋烟沉着一口气,眉心直跳:“父亲可曾真正问过我想要什么?您声声所言的可惜,都是为宋成毓的前途所想,可曾为我想过?他与盛玉英分明暗中往来多时,您当真知晓这中间桩桩件件的事吗?”
虞衡仿若不解:“你与明轩青梅竹马,为何听信旁人所言而不愿意相信他?便是他这次有错,凭着往日情分,你也该给他一次机会。”
她夺过话:“我给过他机会了!阿烟早言过退婚之事,为何父亲始终不当真?还是说您惯来一厢情愿的认为阿烟的想法不重要?”
虞衡的话让她彻底抑不住情绪。
“你为何在这件事上如此咄咄逼人?明轩他确实是念及故人之情,帮过盛家,但他并不是那等贪图女色之人。更何况我虞衡的女儿难道还比不过盛家的不成?他父亲临终将明轩托付给我,我承诺过宋将军,你们自幼定亲,这也是宋将军的遗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盛家算得什么?”
他话说得自负,可虞秋烟越发感觉冰冷:“宋将军的遗志……阿烟也不过是父亲完成承诺的一个无关紧要之人罢。”
“胡说!”虞衡挥了衣袖,面上露出些愤然,“阿烟,明轩与你的婚事……”
他尚未讲完,虞秋烟抢声继续问道:“您心中所想的俱是对不住宋参军,对不住当初的承诺,可曾想过我,还有我娘的遗志?还是说父亲明知所有,仍要将我嫁与宋成毓……”
虞衡的话被堵在了喉中。
虞秋烟说着,那雾气蒙蒙的眸子好像下了雨。
姣好的面上滚过数道清泪。
听到虞母,虞衡没来由避开了她那双眸子,低着头辩解道:“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虞秋烟面上苦涩,“父亲若真为我好,明日便该将宋家的信物还回去。”
作者有话说:
晚一点还有
40 ? 虞府
◎难过啊◎
虞秋烟与虞衡的谈话不欢而散。
她情绪失控地将埋在心里的所有话全讲出了口。
她还提到了虞母。
虞衡对虞母心怀愧疚, 可是那么一点愧疚还不足以让他主动打破承诺,去宋家退婚。
夜色寂寥,枝条儿如丝缕软绸在凉风中晃荡着。
虞秋烟沿着石径往自己院中行去。
她脸上泪痕被冷水吹去, 任由眼角生疼也不作搭理,心中空落落的。
她原本以为她已经不会再因为这些而伤心的。可听到那些话还是忍不住反驳了虞衡。
知秋院笼罩在一片灰暗之中, 这段路都显得那么长。
前世被启言救走之后, 她时常会想起这座院子, 会想,她走后,虞家的人是否会想起她?是否会为她难过……
月门门洞后传来一阵轻快的声音。
“爹爹真的生气了,砸了好多东西吗?”
是满宵的声音。
一道女声咳了咳, 柔和的轻声道:“是啊,所以满宵日后要乖乖听话莫再惹爹爹生气。”
“ 满宵日后一定乖乖听话, 听爹爹的话,听先生的话……”小女孩像是下定了决心又道,“满宵再也不闹脾气了,那样爹爹就不生气了?”
女子似乎轻笑出了声, 轻柔的嗓音顺着夜风字字入耳。
“见着满宵这么听话他一定会高兴的……”
两人离门洞越来越近,声音愈发清晰。
虞秋烟转了身,踏上了石阶踩过草叶,将身形隐在了园中梧桐树干之后。
她拢了拢衣裙, 蹲在一片暗影中,只等着柳姨娘与满宵行过。
满宵牵着柳姨娘似乎尤其高兴,主动伸手要接过身后丫鬟手中的提灯。
丫鬟害怕她拿不住,虚握着灯笼杆身, 着急道;“二小姐, 还是奴婢拿着吧。”
“不要, ”那灯笼晃了晃,光影从虞秋烟身侧擦过,好在很快就稳下来,满宵拿着灯语气骄傲,“我娘好不容易出院子,我要给我娘举灯笼……”
柳姨娘闻声轻声笑了:“满宵真听话。”
她们踩过卵石铺就的小径,缓缓远去。
夜里好像起了东风,如水一般钻进了衣襟袖肘之内,远处那母女二人的笑闹声被夜风吹散。
四下空空的,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虞秋烟蹲得有些脱力,直接坐到了草地上,整个身体往后,轻轻靠在了桐树上。
她也不知道为何会情不自禁想要躲起来。等她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走到了树干之后。
心下纷纷乱乱的,摸不着头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挣扎着站起身,拿出帕子擦了擦面上的泪痕,又理了理衣襟,方才提着罗裙走出来。
绕过月门,听见一声“汪呜”的叫声,正是那只被她留在知秋院的犬奴。
纵然养了这么多天,它还是那么小小一只,更遑论还掉了一片后腿毛,一路伸着舌头跑过来的样子,实在狼狈。
虞秋烟蹲下身,毫不嫌弃地将它抱起来。
它伸着脖子去顶虞秋烟的手心,虞秋烟这会可没有同它玩耍的心情,只好按着它的头不让它乱动弹。
“怎么又乱跑?”虞秋烟问。
旺财“汪汪”闹个不停,最后还挣脱了她的手,从她怀中跳走了,小小的身子跑在前面,狗尾巴上那一撮白毛摇个不停。
虞秋烟想抓它,可甫一碰到它的背,就被它滑不溜秋地钻走了。
“真是机灵。”她不由叹道。
以前她也抓不到它,还是后来养得时日久了,它才任由虞秋烟抱起。
也不知是不是小狗察觉到她的情绪,有意地同她玩耍。
虞秋烟跟在它身后,一路行至侧门院墙前。
院墙由青砖铺就,脚下有一处砖块松动了,墙脚的杂草土被旺财熟练地刨了刨,露出完整的凹坑——
显然,这里藏着一个狗洞。
那没良心的小狗“嗖”的一下就从狗洞中钻出去了,还在外头“汪汪”叫唤着,越唤越大,那一声声似乎在说“你怎么这么慢啊”。
虞秋烟抚了抚额,决定收回方才夸它的话。
叹了一口气,她只好蹲下,将手从小小的洞口伸出去:“旺财,快回来——”
手心好像被小东西舔了一下,虞秋烟凭着感觉反手一抓,想要将犬奴拖回来。
指尖倏尔划过一阵细滑的触感——好像是一片绸缎。
从府中侧门出去不过一条狭窄的小巷子,对面宅子无人居住,平素也甚少有人从此经过。
虞秋烟这般想着,又伸着手在半空中抓了一下——
“旺财?你在哪?”
夜色中荡开一声轻咳声,裹挟着夜风入耳。
是男子的声音……且有些熟悉。
虞秋烟缩回手,怔在了原地。
“是我。”章启的声音透过墙面传来。
墙内却再听不见声了,只剩下轻轻的风声拨动着枝头新叶。
犬奴在章启脚边“汪呜”叫唤着。
他蹲下身抚了抚狗头,对着墙内喊一声:“虞小姐?”
无人作答。
莫非又像白日里那样,跑开了?
那狗还喘着气围着章启打转,章启却忽然毫不客气地捏着它的脖颈,拎起来,塞回了狗洞中。
旺财扭着脖子想往外钻,但还是被人拍着尾巴送进去。
章启凝神细听,待听见墙后传来轻声的吸气声,方才确定人还在。
“虞小姐,本王碰巧路过此地……”他话音未落就听得一声带着哽咽的咳嗽声。
犬奴察觉到主人的情绪,在墙后“汪呜”的唤着,拖腔带调的,仿佛想要出声安慰,可力不能及。
“虞小姐?”章启皱着眉又问了一声。
里面的人依旧未作答。
……
章启今日才告知了虞太傅宋成毓之事,心下始终不安。
在府中处理完庶务之后,如往常一般在院中下起了棋。
只是今日,他实在难以安下心来。
在他与姜一跬的安排下,虞太傅已经知晓了宋成毓所作所为,以太傅吹毛求疵的性格,这若是旁人,只怕宋成毓已然被逐出师门了。
在院中时,他眼眸扫过一眼棋盘,便将手中棋子放了下去。
侍童在一旁笑道:“王爷可是拿错了棋子?奴才虽不懂却也知晓这白子放入其中岂不是自投罗网。”
章启干脆扔下了手中之棋,挥了衣袖踱步行了出去。
不知不觉,便到了这面院墙下。
只是他承诺过不会再进去了。
远处的黑陶瓦面落着点点月辉,对巷的宅院处于一片寂静之中。
他远远地望着院落稀疏的虞府,大抵是太傅生性廉洁,偌大的虞府竟然只有零星数个院落缀着明灯。
虞秋烟摇摇晃晃的往西北角的院内走去,和那日醉酒时一样。
……
章启原本只以为她是在同小狗玩耍,却没想到并非如此。
一墙之隔,啜泣声混着数声犬叫声,隐隐约约。
墙角的树枝倾斜着伸向墙外,月影之下显出几分萧瑟感。
章启敛了敛容,抬手,跃上了墙头——
顺着浅淡月色往下看,在青草地上抱着双膝蹲着的人可不就是虞秋烟。
乌发垂在背后几要遮住整个身躯,罗裙如扇般铺开。
四周再没有旁人。
章启一跃而下。
墨色长衫的衣摆在虞秋烟眼前晃动了一下。
来人身姿挺拓,抬脚缓缓走过来,枯枝在他脚下吱呀作响。
男人最终缓缓倾身蹲了下来。
眼眸交汇的一刹,虞秋烟低头将自己埋进了手肘中。
章启伸出手,长指虚虚停在了半空——
“为什么,哭了?”
虞秋烟愈发低着头微微偏了下脑袋,避开了他的指尖,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王爷怎么进来了?”
她声音哽咽,让章启更加确定她方才便一直在哭泣。
“想见你。”章启的视线落下来。
虞秋烟一言未发,眼泪忽然大颗大颗的滚落。
甚至有数滴落到了章启指尖上,手指仿佛被烫伤一样往回蜷起了指头。
他眼眸幽深,望着她,呼了一口气,才道:“可是太傅与你说了什么?”
虞秋烟并未作答,她脑袋轻轻晃了一下,发侧青丝顺势落下堪堪擦过章启的指尖。
她将脑袋稍稍往回缩了一下。
——是一个避让的动作。
章启看着她的反应,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
她还在哭,肩膀微微颤抖,久未停下。
黄昏时见她尚未觉出任何异常之态,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便难过至此么……
——因为宋成毓而难过至此。
这个认知,让章启心下没来由涌上一阵烦躁,自上次在凤池边听闻了盛玉英之话,他便着人去查此事了,一直隐而不发便是想等个合理的名头。
虞家必须退婚,章启想,便是虞太傅如今尚心存惋惜,日后他也会让虞太傅对宋成毓彻底失望。
可他没想过她会这样难过。
也是,毕竟青梅竹马的情谊,一朝被人打破,难免难过。
那日在凤池旁,盛玉英所讲的话尤在耳侧。“青梅竹马,呵 ……一直被人当猴戏耍,被人蒙在鼓里,她还丝毫不知情呢,她一心为宋成毓着想,像个——傻子……”
仿佛被人敲了一记警钟,章启微微垂眸遮住了眼中寒意,开口道:“别哭了。宋成毓为人谨慎,处事圆滑,待你并非真心,不值得你如此。”
虞秋烟紧紧抿着嘴,害怕泄出哽咽声,更是说不出反驳的话。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从听到章启的声音便忍不住泪水,想起启言愈发忍不住泪水。
前世在湖边,她放花灯时,曾经祈下的愿望之一是,来时不要再做虞秋烟。
可再一转眼,她还是虞秋烟,回到了三年前。
经历了这么多,她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会因为这些事情难过。
章启掩下眸底烦躁,一字一句道:“本王倒是知晓得比太傅还要多几分。且不论远的,便从宋成毓初中进士开始,他初从虞府搬出去时,盛府的丫鬟可是宋家新宅的常客,虞小姐可知晓?更遑论这二人多次里应外合,私下传情由来已久,这些虞太傅可告知于你了?再论近的,去岁年末,宋成毓初回京之时,你可是在等他?那一日可等到了?虞小姐总该知道他去了何处。”
尽管章启尽力克制,可说出口的嗓音还是极冷。
他声声追问,虞秋烟哭得愈发厉害了。
这个人,分明是启言又不像启言,若是启言,一定早就安慰她了,可眼前这哪里是安慰,分明是扒着她耳朵告诉她“你被骗了好多年你还不知情,你傻得可以”。
是觉得她哭得还不够狼狈吗?
一开始,虞秋烟还沉浸在对虞衡的失望之中,可后来听完他冰凉冷淡地讲完宋成毓为人堪忧,又追问了好长一番话,到后来哭的意味全然变了。
章启还在讲:“你在梁府寿宴之时所饮的酒中便下了番叶,只是你不喜青梅未着道罢了。那番叶就是宋成毓动的手脚。”
他拖腔带调地问:“虞小姐觉得宋成毓是有心,还是——无意?”
他看过来的眸中仿佛凝着一块寒冰。
虞秋烟不知哪来的勇气,抬手将人锤了一把——
“……你才是有心的。”她带着鼻音道,“谁为宋成毓难过了?”
她杏眼圆睁,黑眸之下还蕴着水波盈盈。
章启几乎怔在了原地,半晌才听见自己重复了一遍,喃喃道:“不是为宋成毓?”
“不是。”虞秋烟长睫闪了闪,又掉了一滴眼泪。
“那是因何而哭?”
她抬起手背擦了擦,可许是哭得太久了,一时还是控制不住,眨了眨眼睛又是一滴泪滚过手背。
她想从袖袋中取出手帕,可是蹲在地上太久了,长袖也卷在一起,手帕许久都没掏出来,索性甩开了衣袖,连凌乱的发丝都忘了理会,便抬手使劲地擦揉着眼睛,引得眼尾泛起深红一片。
——手忙脚乱的。
章启叹了口气,抬起手,蜷起的指尖缓缓张开,一点点拨开了她鬓边的青丝,将乱发缓缓拨到她身后。
——好在她没有再避开。
她半张面容完全展露,不着粉黛的面上莹润如月色皎皎,眼尾与鼻尖都泛着粉色,长睫沾了水,连成一片,眸底仿佛连着一片乌云,又开始泪滚金波。
章启拂顺她的衣袖,将那被扯落的堪堪挂在袖摆边缘的帕子取了出来。
“虞小姐,越矩了。”
若真说越矩,可早就越得不知到哪儿去了。
抚到面颊的力道很轻,她没有动,任由章启一点一点替她擦干净了泪水。
远处的黑陶瓦面之上是一片宛如泼墨的夜色,点点星子点缀其中,粲然生辉。
空中弥漫着一股温暖的草木香气,旺财还围着二人打着转,时不时发出疑惑的叫唤声。
章启收了手,将手帕递还给她,伸手抚了抚虞秋烟的发顶。
“别再哭了。夜间寒凉,回屋去罢。”
虞秋烟还维持着蹲着的姿势,一动未动,甚至伸手抚了抚脚边的犬奴。
犬奴见她终于好转,抬起前爪搭到了虞秋烟的手心中,尾巴使劲地摇着,仿佛在讨她欢心。
章启站起身,见她始终未动,顿了片刻。
半晌,虞秋烟斜眸看了一眼,又低下眸子,瓮声瓮气:“我腿麻了。”
章启怔愣了片刻,眸子不觉染上几分笑意,伸出手去。
望着章启那只修长的手,虞秋烟抬手将小狗抱起来递了过去。
她本是想避开章启的手,可章启却并未拒绝,一手拎起那狗,另一只手抓着她手腕将她整个带起。
虞秋烟撑着这股力道站起了身,甚至往前扑了一下。
好在最后站稳了。
她瘪了瘪嘴,看着他的眸子,有些无颜面对:“你方才是不是在笑话我?”
“……并无。”
“那先前呢?”
章启疑惑。
虞秋烟转开眼:“就是白天……”
章启想起白日里那一遭,沉眸望着她:“也没有。”
虞秋烟满意地点点头:“王爷今日来府中便是与父亲说宋成毓之事?”
“是。”
原是如此,既然事情已水落石出,总该叫虞衡知晓。
虞秋烟有一些不好意思面对他,伸出脚,扒拉了一下那狗洞,极力装作自然道:“王爷为何这么晚了会出现在虞府的狗洞之外?”
听她问了此话,章启方才相信她是真的不难过了。
虞秋烟看着那不大不小的狗洞神色莫名。章启倏然会意,拧着眉:“虞小姐莫不是以为本王要钻狗洞?”
虞秋烟惊得咳嗽了数声,连道“没有”,又从章启手中抱过小狗,拍了拍它的爪子:“这洞都是它偷偷挖的。”
那犬奴还以为是和它玩耍,伸出前爪拍了回去,还一副得胜了一般“汪汪”唤着。
章启伸出一根长指,轻敲了一下她怀中旺财的狗头。
虞秋烟低着头,轻声问:“我是想问,王爷怎么知道我在这院墙后?”
还能恰好在她将手伸手出去时站在院外……
她因为不想叫他看见狼狈的模样一直隐着声,如今可倒好,更狼狈的都被人看见了。
重生一次,还是如前世一般一直在启言面前丢脸。
章启看着她与旺财嬉闹手指,挪开视线:“我早就来了,方才是它带我过来的。”
虞秋烟点了头,垂着脑袋,没出声。
章启还当她又想起了什么,片刻,抬手抚了抚她的额顶。
“都会过去的,回去吧。”
“我就在自己府中,要回去也是你先回去。”她抬眼。
“我看着你进屋。”
“王爷方才是在对面那屋顶吗?”虞秋烟伸手指了指。
对面的屋子隐在一片无边的夜色下,参差交错的瓦面静悄悄的。
“是。”章启微微点头。
这么说,可不是都看见了。
……
虞秋烟转身回了后院,进月洞门前扭头看了一眼。
那一抹长影转息间数个腾挪,片刻间便跃至了对面的屋脊之上,仿佛飞鸟悬停。
察觉到那道若有似无的视线,虞秋烟抚了抚发红的双颊,立即抬步跨进了后院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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