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秋烟本是因头晕胸闷才出来外间透气,遭了那一刹那的惊吓,又被剑气所伤,导致她有些腿软。
好在身边那人的手隔着衣衫紧紧箍在她的手臂上扶住了她,才让她不至于跌倒。
他高出她许多,便是用一只手臂撑着她,也感觉像是虞秋烟主动依偎在他怀中。
船舷边的风一吹,能嗅到他身上沾染的几分雪意和酒味。
一路穿过长廊,他伸出另一只手,用剑柄推开了一扇门。
丝丝甜香涌向鼻尖,厢房正中的三足瑞金兽炉吐着寥寥青烟。
虞秋烟绕过青炉,坐到了黄梨木弯足炕案侧。
待她坐稳,男子才收回手。
长指曲起触了一下桌上水壶。而后,他转身推开雕花房门,向外喊了名小厮,将水壶递出去:“去换热的来。”
继而与那小厮又讲了几句话,虞秋烟只听得那小厮一迭声的“没有没有”,余下一概没听清。
之后,这人才回到虞秋烟身前站定,等了片刻,似是确定虞秋烟还有答话的气力,方才低首问:“刚刚,可有受伤?”
他脸上戴着幂篱,无一丝装饰。
虞秋烟吸了口气,道:“方才是某唐突了诸位,多谢兄台相救。”
“嗯。”他漫不经心地应着,从桌案上的瓜果碟里挑了个最大的蜜橘,慢条斯理得剥着。
每一瓣蜜橘都被整齐划开,露出内里澄透水红的果肉,最后整齐匀称的被摆放在瓷碟上。
期间小厮送来热茶,他接过,将茶水倒入白瓷茶盏里——
第一杯被推到虞秋烟手侧。
紧接着,他又将装着蜜橘的瓷碟也推过去。
“吃了。”
虞秋烟歇了片刻已有些缓过神来,看着眼前的茶水与蜜橘有些晃神。
受了惊,吃茶水尚可理解,蜜橘……也不知这人何意。
她犹犹豫豫地伸手接了茶水,抿了一口:“多谢兄台。”
那只修长的手指点了点白瓷盘边缘:“此物可缓晕船之症。”
虞秋烟这才明了,伸手取了蜜橘,又是一声:“多谢兄台。”
方才,在屋内听了半晌戏,着实有些晕。
“不必多言谢。”
那一瓣蜜橘触到唇边,听着这话让虞秋烟有些失神。
在很久以前,她劫后余生,醒来时虚靠在床榻上,也曾对一个人说“多谢相救,多谢相救”,说了好多遍,那人也只是淡淡的,甚至听了谢字还有些不开心,但每一句都会答“不必多言谢”。
幂篱之下的面容隐隐约约,瞧不真切,虞秋烟不错神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尽力不错过他所展现的一丝细节。
身形是像的,只是他一身白衣,整个人的气质潇洒落拓,仿若江湖人士……
晃动幂篱间隐约可见清俊的面容轮廓,从虞秋烟的角度还能清晰的看到幂篱之下,他喉间微微隆起的弧度。
——很像启言。
她曾经许多次伸手抚过启言的脖颈……
虞秋烟打量的视线实在露骨,身侧之人很难不察觉。
章启转过头,目光落在虞秋烟身上如有实质。
虞秋烟失神地望着,她的眸子愈发显得水润,仿佛里头荡漾着一泓清泉。
章启咳了咳。
反应过来的虞秋烟有几分不自在,赶紧低回头,手指尖紧捏着衣角摩挲,一派肃容。
章启也收了视线,拿起茶盏拨了拨茶叶,旁若无人的饮着茶。
虞秋烟按着指尖,心想真是疯了,怎么能就光凭看喉结断人呢!
且此人气势非凡,定非寻常人。
他其实与启言也不太像,启言的气质是暖的,这人却冷冰冰的,她告诉自己不要多想。
可这人行为举止又如此体贴,她不免又怀了些希冀。
“还不知公子姓名?”虞秋烟问。
按理说问人姓名前总要报上自己的名字,虞秋烟却没有。
喝茶之人也不甚在意,放下茶盏:“衍卿。”
虞秋烟扯出个笑意:“真是好名字,启言公子,多谢启言公子。”
喝茶之人终于掀起眼帘看过来,虞秋烟一瞬不眨地看过去,表情十分无辜,心下却如擂鼓。
片刻对视,可隐藏在幂篱下的那双眼睛只闪过一丝疑惑,转瞬即逝。
章启很快收了视线,并未察觉不妥,他耐心纠正道:“是衍卿。兄台……说错了。”
反倒是他说兄台二字时顿了片刻。
虞秋烟的试探落空,扯了个极别扭的笑,道:“是我头晕竟听错了名字,如今坐了片刻,也缓过神来,尚有要事,不便久坐……”
她的视线不再落在这人身上。自然注意不到身侧之人听了她这话后,投来探究的眼光。
“要事?”他重复道。
“正是。”虞秋烟点头,起身欲离去,却在慌忙间不小心弄翻了茶盏——
“啪嗒”一声,杯与盖分离,茶水从杯中洒出,顺着桌案流出,竟打湿了虞秋烟的衣袍。
所幸她穿的男装,一身青灰,若非细看也不大瞧得出来。
她还是抱拳欲将剩下的话讲完,还强扯出三分勉强的笑意:“茶不饮盏,看来我确实该走了。”
身侧的人又伸出那只好看的手将歪倒的茶杯扶正,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半晌他左手微抬——
虞秋烟见着这个手势,猜测应是“请便”的含义。
她又言了句多谢,才往外走。
只是手才触到厢房门,甫一拉开,门便被一阵风吹合上。
她继续拉,“啪”——门又合上了。
虞秋烟看了片刻。
门,确实没问题,窗,也没问题,今天的风也没问题。
显然有问题的只能是屋里的人了。
她抬头仔细察看,果然发现又两枚棋子被钉入木门之上,黑白二色排得整整齐齐。
虞秋烟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却还是面带笑意:“公子知道我是女子罢。”
那人低着头,似乎在擦拭被虞秋烟弄洒的桌面上的水痕,停下点头道:“知道。”
虞秋烟指着门沿的棋子:“那么……公子这是何意?”
“我救了你。”
可谓言简意赅。
虞秋烟却皱了眉头:“公子若是图报,可往回春堂递信,力所能及,我必回报。”
回春堂的张大夫受虞府之恩,因而对虞秋烟甚为照拂,虞秋烟上次被人所救,便也说的是可去往回春堂找张大夫。
坐着的男子避而不谈,问了个在虞秋烟听来不相干的问题:“你为何生气?”
虞秋烟笑了:“公子怎么知道我生气了?”
那人不再回答,拿了面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桌上的水迹。
“那不知姑娘穿成这样是有何要事?若是找人,我兴许能帮上忙。”
大多女子身着男装出入风月场所,只怕都别有目的。这画舫虽是正经梨园,但也有不少达官纨绔为捧那些伶人一掷千金。虞秋烟如此虚饰打扮会叫人心生误会也不是没可能。
他莫非以为她是来捉奸的?
虞秋烟气笑了。
她和启言相处如此之久,还没有揭下他的面具便一命呜呼。如今重活一世明知道启言在身边却找不到他。
而现在她还因为举止古怪被人误以为是来抓奸的……
不过这一点生气转瞬即逝,能够重活一遍本是上天给予的恩赐。
她刚刚也确实有些失态,如此想着,虞秋烟往案上之人瞧了瞧。
傍晚黯淡的光晖照在雕花轩窗上,漏出的光线照的黄花梨案桌半明半暗,那人伸着手在桌面擦拭着——
他手下捏着一张素白的帕子,帕子翘起半角,瞧着甚为眼熟。
“莫非公子便是上次救我之人?”虞秋烟赶紧走过去。
上次在金饰坊,她和满宵差点被箱子被砸时,一人挺身而出劈了箱子,勉强也可算是救了她。
当时她见那恩人手上有血迹便递了个素白的帕子。
那帕子无任何记号,送出去也不会落人口角,但虞秋烟还是认得自己的帕子,因那帕子针脚没缝好,其中一角因为不平整总爱往一侧翘起。
那人收了手,留着帕子在桌面上,仿佛是刻意留给她瞧的。
虞秋烟翻起桌面那张素白帕子的边角——确实是上次自己赠与别人擦拭血迹所用的那一片帕子。
所以这人说的“救”其实是两次。难怪上次能劈碎木箱,身手确实好。
如此想着,她又听见男人的声音响起。
“是,两次。”他点头。
虞秋烟定了定神,又坐回了黄梨木圈椅上。
看着这人遮面的幂篱,不禁道:“那更要多谢公子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公子确实救了我两次,我却还不知道公子模样,不知公子可否摘下幂篱……”
她本以为还要磨一会,却没想到这人二话不说就取了幂篱。
那张脸堪称神丰骨俊,鼻梁挺拔,眉峰攒起,最瞩目的是那双狭长微挑的眼睛,松风入水,静水流深。
他一身江湖人的打扮,额前碎发分向两侧,后头也只简单束了根玉簪,幂篱被置于桌面上,歪头看过来时,眸似点漆,里面好像藏着一片幽深的湖泊。
整个人面如冠玉,倒十分像个谦和持礼的书生。
可事实上,即便作此打扮他的气势也显得矜贵威严,就像相国寺的钟,即便静止不动,也浑厚肃穆得叫人丝毫不敢侵犯——
因为这是,肃王殿下啊!
虞秋烟有些慌了神,忙敛容行了一礼:“民女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还望肃王殿下赎罪。”
“无妨,不是你的错。”他忽然道。
章启见她身形瑟缩,不过一瞬,他便瞥开了视线,重新戴上幂篱——继而起身往外走。
迈开的步子突然顿住,他站在虞秋烟身前停下,道:“你衣裳湿了,安心留在此处,本王会让人送新的进来。”
虞秋烟心下惶惶,低着头不敢直视,只盯着他下身衣袍尾的云纹,思绪也跟着那云纹的走向飘到很远,不禁脱口追问:“殿下要去何处?”
她讲完才回过神:“是民女唐突。”
章启顿在原地:“一会听到任何动静都不要出来,随后本王自会派人送你回去,今日是本王之错,波及到你,你无需在意。”
他身量颀长,如此往外走的身影显得有些落寞。
这是他进了这间厢房讲的最长的一句话了。
虞秋烟细细想着话中含义,慢慢放下心来,肃王不怪她唐突就好。
可随后又反应过来:“殿下,知道民女身份?”
“虞太傅,本王还是记得的。”
他站在厢房门口回头瞥了一眼远处拘谨地躬身行礼之人,最终乏味地挪开了视线。
屋内恢复了寂静。
桌案留下被擦拭过的湿痕水渍。
那帕子竟然又被他收走了。
虞秋烟坐在圈椅上,心中惊疑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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