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周自言追着小厮赶到出事地点, 只见小老头被宋卫风扶着,站在街中间,虽然面色看起来有点苍白, 但人应该还好好的。
看到完完整整的林范集, 周自言终于放心了。
从听到消息那一秒,他满脑子都是林范集受伤, 然后他们一干人等全部获罪的场景。
就算陛下不治罪,林范集那帮徒子徒孙, 还有崇拜他的读书人,也能用唾沫淹死他们!
小老头看起来没什么事,但他旁边的宋卫风好像正扶着自己的胳膊。
周自言脸色一沉,走到正面,正好看到宋卫风小臂的衣衫撕裂了一块。
周自言上手轻轻按了一下, “怎么回事?疼吗?”
好像没有什么血迹,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宋卫风没觉得疼, 老实摇头,“我没事,只是不小心扯了一下, 衣裳坏了。”
他是小哥儿,在这么多人的情况下外衫裂开实在不妥, 所以只能用手捂着撕裂的地方。
“方才我们在这里看摊上的缠丝绢画, 没听到后面传来的马蹄声。”林范集说,“马车要撞过来的时候,宋小哥推了老夫一把,外衫不小心被挂到了。”
“那马车上的车夫非说我们吓着马车上的人, 要和我们讨一个说法。”宋卫风补充道。
“先不说那些,你穿上这个。”周自言脱下外袍, 披到宋卫风身上。
宋卫风乖乖穿上周自言的外袍,挡住自己扯开的地方。
林范集和宋卫风对面,站着一个穿金戴银的中年人。
中年人留着两道短胡,看起来有些精明。
他身旁还站着一个骄矜的侍女。
“就是他们不让我和林老先生离开。”宋卫风小声提醒周自言,“冲撞马车后,这个中年人第一个从马车上下来,对林老先生咄咄逼人。”
“他们非要林老先生磕头赔罪才肯放行,真是无耻至极。”
周自言:“……”
让林范集磕头?
全天下能让林范集磕头的,除了他至亲长辈,就只有龙椅上坐着的那位。
这几人也真是倒霉,闹市纵马,竟然撞到林范集这里。
侍女指责他们,“方才我们明明喊了马车急行,闲人避让,你们为何不避开?”
宋卫风不满道:“这里人这么多,如何能人人都听到?你们驾马就不能慢一点吗?”
“我们从外地赶来这里,还有许多行程要赶,速度慢了耽误事情,你们来赔偿吗?”侍女疾声厉色,不依不饶。
周自言道:“闹市车行速度都有规定,大庆律令写的明明白白,现在是你们惊吓到了别人,怎的还这么理直气壮?”
“我们夫人还被这两个人吓着了呢!这又如何说?”侍女扬起下巴,一副骄纵模样,“我们夫人刚刚有喜,若是真被这两个人吓得惊了胎气,你们就等着赔得倾家荡产吧!”
“分明就是你们先于闹市飞快行马,还怨别人了?”宋卫风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
“何必如此纠缠?”中年男人扬起头,“老老实实赔礼道歉,这事不就完了?”
“凭什么要我们赔礼道歉?!”宋卫风咽不下这口气。
周自言低头浅问:“报官了吗?”
“已经有人通知衙门了。”林范集提醒这两人,“待会要是有机会见本地县令,你们莫要说我的身份,就说我是宋小哥外地亲戚便罢。”
“林老先生,这是为何啊?”宋卫风不解。
周自言扯扯嘴角,“你这个人,真是一肚子坏水。你是想趁着这件事,看看我们县令会如何处理事吧?”
“正是。”林范集摸着胡子轻笑,“这马车做工精致,车上夫人一看就非富即贵,我只是一个没有身份的老头子,正好让我看看,你们这位县令是否真的如你们说的那样好。”
宋卫风也明白林范集的用意了。
他彻底拜服这些京官的心态,被马车冲撞了,想的事情竟然是考察本地县令,但他只能说:“……我相信钟知县不会让您失望的。”
他们在闹市中段起了争执,直接堵住整条路的通行。
前来看好事的百姓越来越多,都想看看是怎么个事情。
有人认出了周自言,在人群中惊呼:“那不是咱们镇的周解元吗?”
“是周解元出了事情吗?”
“不知道呢!”
“哎哟!”也有人一拍大腿,“我和春六巷住得近,我得去告诉他们巷的人,周解元被人缠上事了!”
“快去快去,若不是周解元的错,咱们怎么也不能让解元老爷受委屈!”
没等多久,梁捕头带着人赶到这里。
“怎么回事,闹什么闹?!”梁捕头一来便气势汹汹地分开人群,“都聚在这儿干什么?想闹事?!快快散开,还做不做工了?”
“梁捕头,有人欺负我们周解元哩。”人群里沸沸扬扬说着话。
梁捕头铁刀一横,“你是县令?竟还在这断开案了,快走快走,再不走捉你们回衙门住一晚!”
“哎!走走走走!”
梁捕头这话一出,瞬间把旁边的人吓了个干净。
梁捕头这才走过来问话,“出了什么事情?”
宋卫风又讲了一遍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就这么简单?”梁捕头皱紧眉头,“既然两方人都没事,为何要在此处纠缠。”
“他们非说我们冲撞了他们夫人。”宋卫风撇嘴,“还要我……我这位叔公跪下赔礼道歉,梁捕头,哪有这样欺负人的?”
梁捕头用刀柄瞧了瞧马车车辕,“我乃本地捕头,车上的人,下来说话。”
侍女挡在马车上,“你一个外男,见我们夫人做什么?!”
“不下来?那就随我去见知县老爷吧。”梁捕头懒得搭理这等不讲理的侍女,说着就要身后的捕快过来拿人。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你们这里的民风就这么刁蛮吗!”侍女左挡右挡,就是不让这些捕快靠近马车。
侍女身后随行的小厮们也跑过来,与梁捕头等人对峙。
中年男人指着梁捕头的脸,愤而出声:“梁捕头,你不要以为你是本地捕头就能这么放肆行事,我要见官,我要见钟知县!”
“你知道我们知县姓钟?”梁捕头觉得中年男人看着有些眼熟,却回想不起他到底是何人。
“行了。”马车上,一道如娟娟泉
水一般的声音响起。
马车倾斜,侍女扶着马车上的夫人下来。
那夫人身着宽松衣裙,发钗盘发,肤如凝脂,脸色红润,一看便是从未吃过苦的大家夫人。
夫人或许是因为有了身孕,所以行动缓慢,做什么都要侍女搀扶。
中年男人接替侍女的位置,扶着夫人。
夫人举起手帕挡住口鼻,温声道:“不是什么大事,老人家好好赔个不是便罢了,何必要让捕头大人难做。”
宋卫风气笑了,“是你们的马车闹市疾行,差点撞到我叔公,现在居然要我叔公赔礼道歉?”
侍女啐了一声,“我们夫人可怀有身孕呢!”
这些人如此不讲理,正和林范集心意,他故作气愤道:“不必争吵,这位大人,带我们去见知县大人。老汉我虽然无名无姓,只是一介普通老百姓,但也不想平白咽下这口折辱气!”
“夫人怀着身孕呢,怎么能去衙门那种血气重的地方!”侍女万分不满。
中年男人也不想去。
可林范集非拽着梁捕头官服,叫嚣要报官。
要是不去见县令,他就直接在大街上撞死!
梁捕头头大,“行,既然你们都不愿意退让,那就去衙门见见县令大人吧!”
任凭侍女如何抵抗,梁捕头和一众捕快还是押着马车去了衙门。
只留下两个小捕快,靠在周边摊位上,似乎在询问证词。
另有一个小捕快从怀中掏出计量工具,对着地上的车辙印仔细观察着。
林范集走在后面,看着梁捕头的身形道:“这捕头可是姓梁?公正肃穆,不畏任何身份,不错,不错。”
“梁捕头是我们这的老捕头了。”宋卫风说,“梁捕头就是镇上的人家,听说十几岁便去做了捕快,一路升到捕头。对了,好像就是钟知县上任的时候,提拔了他。”
“知县手下的捕头有如此气节,想必这位知县大人也差不到哪儿去。”林范集由小见大,现在对这位钟知县已经留下极好的印象。
周自言倒是觉得奇怪,“咱们这许久不见外地人来了,还是那般看起来有钱的人家,好生奇怪。”
“是啊,咱们这水路盛行,许多人只在码头停靠,顶多在码头附近转一转,很少走到镇上来。”宋卫风说,“而且他还知道咱们知县姓钟。”
“可能是来探亲的。”周自言想到一种可能,“童试和乡试都已经结束,说不定是哪位读书人的亲戚前来贺喜。就是可惜了,有这么一户亲戚,难办咯。”
宋卫风拽紧衣服,冷冷道:“难办什么,说不定是一丘之貉。”
“说的也是。”
几人走到衙门,现在科举已经结束,衙门清闲不少。
钟知县坐在堂后,正拿着周自言那本科举书翻阅,偶尔还提笔写两句答案,以此来看看自己是否还记得那些科举学问。
他看的是厚如砖头那本,自然是从钟窍一那里拿来的。
钟窍一坐在旁边小凳上,托着腮,“外祖父,你看好了没有啊,我还要做功课呢。”
宋豆丁他们现在在外面讲课,他不爱在外面暴晒,所以窝在衙门里做功课。
结果书被外祖父拿走了。
“莫慌、莫慌,待我看完这道题。”钟知县慢慢品味书上的每一道题。
梁捕头带着周自言走进去,抱拳行礼,“县令。”
然后详细说了一遍街上发生的事情。
“周秀才,恭喜你考中解元!”钟知县先是恭喜一番周自言,然后接上梁捕头的话,“你可问清缘由了,到底是谁之过?”
“问了周围几个摆摊的商人,他们都说是那马车驾地太快,险些撞翻他们的摊子。”梁捕头也不是随意抓人,既然把人都带回衙门,自然会提前准备好证词。
在他们赶往衙门的时候,捕快们已经搜集好全部证据,由梁捕头呈上去。
这件事真的极其简单,就是马车闹市疾行,差点撞到一位老人,结果马车那行人反咬老人一口,要老人下跪赔礼道歉。
老人也相当有骨气,宁愿对簿公堂也不要受此冤屈。
钟知县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周解元,这老人可与你相熟?”
“不太熟,这人只是宋卫风的一名远方叔公,此次来镇上,只为探亲。”周自言按照林范集的吩咐,说出早就准备好的台词。
钟知县点点头,“本县知道了。老梁啊,你把他们带到后堂吧。这么点事,早点解决早完事。”
梁捕头依言:“是。”
周自言都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来到衙门后堂了。
不过这是唯一一次以旁观者身份来此。
钟窍一搬来两个凳子,让周自言和宋卫风坐下,破天荒安慰宋卫风,“宋小哥你放心,外祖父不会让你叔公受委屈的。”
“我知道。”宋卫风想上手摸摸钟窍一,结果钟窍一不出意外,又偏开头躲掉了。
钟窍一还是那个钟窍一,绝不让人摸自己的头!
钟知县拍下惊堂木,“堂下何人?”
“钟知县,这是我们的索引。”中年男人递上一份册子。
钟知县看了两眼,眉头皱起,“庞国宁……你是本镇人士?”
“正是,正是。大人,小人早年离镇去外地做工了,多年没有回来。”庞国宁搓手,笑着说,“小人走的时候,您还不是本县县令呢。”
钟知县越看庞国宁的籍贯越熟悉,“……且慢,你是否有个儿子,叫庞大山?”
“大人知道我家大山?”庞国宁似乎找到了话头,“大山就是我长子,膝下还有一双儿女,今年可能才三四岁大。都住在春六巷呢。”
钟知县放下索引,慢声道:“行了,不管庞大山与你是什么关系,都与今天的事情无关。”
“本就是你们先在闹市疾行,差点撞到别人,怎能反过头来要别人赔礼道歉?莫要做这些不讲理的事情。”
“大人,我们已经提前大声提醒过了。”庞国宁不认可钟知县的说法,“怎的别人都能让开,就这个老头让不开?我们车上还坐着一位怀有身孕的人,万一出点事,这让我们该怎么办啊!”
“出事了吗?这不是没出事吗?”钟知县拧眉,“就算你们大声提醒又如何,庞国宁,大庆律令明文规定,闹市不可疾行,难不成你还想和大庆律令碰一碰?”
“不敢不敢。”庞国宁连忙告罪,却悄悄摸摸走到钟知县面前,背着周自言等人掏出一样东西,“钟知县,小人多年未回,镇上大事小事都不曾参与,现在看到镇上这般繁华,怎么也得略尽绵力……”
周自言戳了戳林范集,“该你上场了!”
林范集轻咳几声,故作踉跄走到二人面前,一把抢走庞国宁手上的东西,“银票!居然是银票!上天不公啊!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能用银票贿赂大庆官员了吗?!”
“陛下啊!陛下!大庆官员拿钱,欺压良民了!”
林范集说跪就跪,跪在地上握着银票哭天抢地,感觉下一瞬就能直接晕厥过去。
宋卫风难以置信,没想到林相公居然是这样的戏瘾子,“周大哥,林老先生……怎么演得如此自然?”
“他喜欢看戏。”周自言掏掏耳朵,“老头平时没事的话就去戏班看戏,说学逗唱,那是信手拈来。尤其是这种大开大合的戏,他最喜欢演了。”
“不过上一次他这么装样,还是陛下想吃道家仙丹延长寿命,老头觉得事情荒谬,就在金銮大殿上抱着龙柱说,除非陛下打消念头,不然他立即撞柱自杀。”
这是林老头的必杀技——一头撞死。
怎么用都好使。
宋卫风眉睫轻轻动,“周大哥,那你在做什么呢?”
“我就在旁边看好戏啊,不然我——”周自言猛然意识到自己被套了话,伸出一指戳到宋卫风肩膀,“卫风,你不老实,你要探我的底。”
“原来周大哥以前也上过金銮殿啊。”宋卫风套到自己需要的内容,心满意足。
周自言悔之晚矣。
林范集在撒泼,钟知县想扶人起来,却无从下手,只能站在一旁,“老人家,你这是说什么话啊!本县何曾有过这个念头,你先起来行不行?”
庞国宁被人坏了好事,对林范集大骂:“半截身体进棺材的家伙,把银票拿来!”
林范集一屁/股坐到地上,指着钟知县,又指指庞国宁,“你,和你,你们狼狈为奸,要欺压老汉!老汉、老汉我这就出去,告诉全镇百姓,这儿的县令是个见钱眼开的家伙。”
周自言听到庞国宁这般说话,脸色不渝。
宋卫风也‘啧’了一声,“大山的爹……怎么是这样一个人?”
“先前咱们还冷嘲热讽,说摊上这么一户亲戚的考生,日子难过。”周自言只想回到半个时辰之前,给自己一拳,“现在好了,那户考生,就是大山。”
“……真是孽缘。”宋卫风也想给自己一拳,让你胡说,这下应验了吧!
“老人家,你这话就说的难听了!”钟知县面色严肃,“本县在此地兢兢业业做了六年之久,从未贪墨一分啊!你若是不信,大可去街上问一问,要是有人说本县一句不好听,本县……本县就摘了这乌纱帽!”
钟窍一跑到钟知县面前,挡住自己外祖父,“外祖父是我见过最好的官,我不许你这么说他!就算你是宋小哥的叔公也不行!”
周自言闲闲站在一旁,手里就差拿上一把瓜子。
宋卫风却有些担心,“林老先生这样做没事吗?”
“没事,这都是他们惯用的伎俩。考验么,都这样。”周自言让宋卫风放宽心。
“周大哥,那你也会这么演戏咯?”宋卫风又给周自言挖坑。
可这次周自言不上当了,他眯起眼睛笑道:“卫风,想知道我的秘密,就自己去查么,老问我多没意思。”
“哼。”宋卫风见再不能套话,小小郁闷了一会。
林范集还在撒泼,他猛地站起来,身上染着一地尘土,“你……你若是好官,你就治罪,你把这些人通通治罪!”
他说的就是庞国宁一行人。
钟知县哭笑不得,“老先生,这治罪可不是本县张口一说就行的事情,他们有没有罪,那得看大庆律的!”
“我又不认字,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胡说八道!”林范集又拔高音量,“万一你们沆瀣一气,串通好了来骗老汉我怎么办?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外乡人,哎哟娘嘞,你们这个地方,不行,不行啊!”
钟知县捂着头在堂内走了两圈,实在没辙了,“周解元,周解元你过来。宋小哥,你也过来。”
周自言和宋卫风走过去。
钟知县拉着宋卫风袖子道:“老先生,这是宋小哥,你是他叔公,他的话你能信吧?宋小哥还是秀才,他肯定认字吧?让他给你念念大庆律行不行?”
“不行不行,我只是他一个远方叔公,小时候还欺负过他,不行不行。”林范集彻底犯浑,说什么也不行。
钟知县见老先生不吃好话,只能板起一张脸,“老先生,本县好话已经说尽,你听与不听,都与本县无关了!来人,扶老先生坐下。”
钟知县狠狠拍下惊堂木,对庞国宁道:“庞国宁,你们闹市寄行在先,贿赂朝廷官员在后,二罪并罚,罚银一两,并没收所有脏银,望你们引以为戒,下次莫再这么行事!”
钟知县还没说完,他又接着道:“还有,你们枉顾事实,张口想要老人家赔礼道歉,实乃强盗行为,本县命你们现在就对老先生赔礼道歉,你们听是不听?”
梁捕头等人适时拔刀出鞘,应和钟知县的话。
庞国宁面如土色,“听,听!我家夫人是内宅女子,而且还怀有身孕,就免了吧,小人这就赔礼道歉。”
“可行。”钟知县摸着胡子准许。
庞国宁走到林范集面前,老老实实赔礼道歉,“老先生,方才不小心冲撞了你,实在抱歉。”
“哼。”林范集偏开头,坚决不听。
周自言搀扶着林范集,好像都看到林范集的白眼了。
“老先生,还有你!”钟知县拍了一下惊堂木,“公堂之上岂由你胡言乱语?念你年纪稍大,本县饶你一次,再有下次被本县发现,定要罚银仗责,你可记住了?”
“老汉不认字,不认字!”林范集当着钟知县的面摆摆手,一幅不听管教的模样。
钟知县也头大,只能让宋卫风回去好好对林范集进行劝诫。
庞国宁交了银子,先行离开。
周自言看着庞国宁的背影,心里有些不安。
庞大山的爹之前一直没回来,现在庞大山考中了秀才,这个爹却回来了。
而且还带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夫人,他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只能祈祷这个爹,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不堪吧。
庞国宁走了,林范集却还没走。
钟知县叹了口气,“老先生,人家都走了,你怎的还不走啊?莫不是想住在这衙门里了?”
林范集一改刚才的混蛋模样,端正坐好,“老汉不想住衙门,倒是钟县令你,想不想去另一个富庶的地方,坐一坐那县令位置?”
“什么?”钟知县以为自己听错了,笑道,“老先生,你怎么又在胡言乱语?”
林范集摸着胡须不说话。
钟知县被他这态度一弄,有些不安。
周自言看不下去,撞了林范集一下,“你再装模作样,小心我让你徒弟过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到时候看他还愿不愿意做你徒弟。”
“……混账!”林范集骂完周自言,从怀中掏出一枚小令牌,递给钟知县。
钟知县一看令牌,瞬间明白眼前是何人,连忙撩开官服,深深弯腰行礼,“下官拜见林大人。”
天杀的,钟知县觉得自己手腕都在颤抖。
远在庆京省的林相公,怎么会出现在他这小小镇上,而且还在他这个衙门里做混账事?
钟知县都弯下腰了,他身后一众官差也跟着齐刷刷躬身,“拜见大人。”
宋卫风带着钟窍一,也在他们之后把头低下。
钟窍一愣愣看着眼前一切,有些没弄明白,“宋小哥,那不是你叔公吗?”
怎么突然变成大人了?
宋卫风按着钟窍一肩膀,终于偷袭摸到钟窍一的头,“……日后再与你解释。”
周自言和林范集站在一个方向,赶忙往旁边走了两步。
不然钟知县等人连他都要拜了。
宋豆丁领着一众孩童,手里还提着几根棍子,急忙赶过来,“钟爷爷,钟爷爷!谁欺负我们夫子!”
只是他们还未走到堂内,就立马被梁捕头拦下,直到他们扔掉手里的棍子,才能走进来。
宋卫风惊了,“豆丁,你们怎么不经通传就进来了?”
“嘿嘿,钟爷爷说我们是窍一的同窗,还是秀才,平时进出就不用通传了。”宋豆丁又‘嘿嘿’笑,所以他们才能在出事的第一时间赶过来。
不过,这是什么场景?
“钟爷爷,你怎么弯着腰啦!”
“窍一,你怎么也在低头啊!”
“哥!你咋按着窍一啊!”
还是二棍最先反应过来,拽着所有人也急急弯腰作揖,“甭管别的,先行礼就是了!”
“噢噢噢!”宋豆丁等人乖乖弯腰低头,虽然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行礼就是了!
等等,宋豆丁发现一个不同寻常的地方。
“夫子,你咋没作揖嘞?”
这里所有人都做礼了,怎么就夫子没直愣愣站着呢?
周自言偏嘴:“……”
林范集移开目光,看天看地,“……”
好一阵诡异的沉默,无法解释,令人尴尬。
第92章
周自言当然不想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掉马, 他还想看宋卫风要如何查询他的身份呢。
于是他给林范集使了个颜色,林范集点点头。
“当然要行礼……怎么可能不行礼,夫子这不是慢了一步么, 来了来了。”周自言说着, 慢吞吞举起双手,就要弯腰作揖。
林范集适时道:“不用如此, 都好好起来吧。”
周自言第一个放下手,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两个人好歹在朝堂上打了这么多年机锋, 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宋卫风比旁人多了一个心眼,看出林范集和周自言之间无言的默契,眼中情绪,耐人寻味。
众人慌乱起身,却还是不知道说什么, 只能面面相觑。
钟知县让梁捕头带着其他人下去休息, 整个堂内就只剩下他们几个人。
钟窍一扒着钟知县的衣服, “外祖父……”
他虽然有点蛮横,但还是个孩子,乍一见这样的场景, 有点害怕。
“没事。”钟知县拍拍钟窍一的脑袋,让他放心。
宋豆丁拽住周自言的袖子, “夫子, 我们听说有人欺负你,就直接跑过来了。”
原来是之前有人听事听了一半,误以为是周自言在街上与人起了争执,就把这事告诉了春六巷的街坊。
然后街坊们又把这件事告诉了宋豆丁。
宋豆丁等人一听, 好么,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他们的解元夫子, 立马从家里拿起擀面杖,腰间一别,来衙门给周自言撑腰。
周自言看着地上三四根横躺着的擀面杖,头大,“下次不用带武器……小心梁捕头把你们拿住。”
“知道了。”宋豆丁转到周自言身后,把人好好查看了一番,“咦,夫子,你好像没有事啊。”
“我当然没事。”周自言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讲给几个孩子,末了感谢他们冲过来保护自己,“夫子谢谢你们,这么担心我。”
几个孩子听到周夫子没事,那就放心了。
从紧张担忧中恢复,又变成之前快乐的模样。
“林大人……你来镇上,所为何事?”钟知县拱手询问,又想到什么,“若是,若是机密要务,下官就不问了。”
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官,钟知县额头冒汗,说一句话都有点说不利索。
“没什么大事。”林范集握着木椅把手,“陛下听说你这儿每一年考中的秀才都比前一年多,所以起了好奇心,让老夫来看看这里是什么风水宝地,竟然为陛下培养了这么多人才。”
“陛下厚爱。”钟知县又弯下腰,心中却安定许多,脸上也有笑意了,“其实都是书生们自己努力,下官不过是帮他们扶了一把,他们便在童试中大放光彩。”
“你的功绩,陛下都知晓,老夫方才说的话,自然也算数。”林范集起身,把林范集扶起来,“钟知县,你好好想想吧,是要继续在这儿,还是……”
说罢,拍了拍钟知县的肩膀,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钟知县对林范集说的意思,心知肚明,“下官定会好好考虑,多谢大人抬爱。”
宋豆丁咬着手指头,“夫子,这个老爷爷是谁啊。”
头发有些白,胡子也有些白,看着好面生嘞。
“老爷爷……哈哈哈哈哈哈!”周自言不厚道地笑出声,“这个老爷爷姓林,你就叫他老爷爷好了。”
“老爷爷。”宋豆丁乖乖叫人。
王小妞他们也跟着宋豆丁一起乖乖叫人。
林范集虽然嫌弃周自言,可面对这么多小娃娃,他一把年纪还是忍不住慈爱之心,“哎哟,个顶个的聪敏模样,好啊,好啊!”
钟知县上前一步,忍不住炫耀这几个孩子,“大人,这几个孩子,都是下官这儿的秀才。”
“都是秀才?”林范集惊了,“可那折子上只写了一个七岁小秀才啊!”
“是我!”宋豆丁跳着举手,“我是去年考中的,和夫子一起。”
“我们都是今年才考过的。”庞大山憨厚挠头。
“今年的折子还没写呢,你又不在京城,消息滞后了吧。”周自言摸摸孩子们的后脑袋,“怎么样,有没有汗流浃背的感觉,等我这几个小学生长大成人,你和你徒弟的好日子就到头咯。”
林范集总是咋呼他那几个学生如何孝顺,如何聪慧。
周自言早就烦了。
“为安信中只说你收了学生,没想到这才几年时间,竟然全都考中秀才了。”林范集把这几个孩子一一看过去,“不错不错,聪慧毓秀,看着都是好苗子。你小子,命真好。”
林范集一生中没几件重要的事情,除去朝堂之事,就剩下一个收徒教学,桃李满天下。
可他甚少收到如宋豆丁这般年纪小,却聪明非常的孩子。
看着这几个孩子,林范集那是真手痒痒,真想把孩子们要过来,自己亲自上手带。
但周自言护这几个孩子像护眼珠子,肯定不可能让林范集得逞。
林范集只能看着好苗子,生生叹气。
越看,越觉得已经长大许多的廖为安没什么特色,而且廖为安还不愿意继续往上考。
看久了,真想把廖为安逐出师门。
远在马鸣书院的廖为安看着书,突然打喷嚏。
他握着书卷惆怅,“老师此行南下主持乡试,不知道有没有遇见周大人,也不知道现在是否已经回京……怎么一点消息都没传来?”
“罢了,应当是已经回去了,待我回京再去拜访吧。”
衙门这边,宋卫风悄悄小声询问林范集一句什么事情,林范集‘哦’了一声,不甚在意道:“没事,既然都是周小子的学生,说便说吧。”
“多谢大人。”宋卫风强压激动,告诉宋豆丁,“豆丁,林老先生就是林相公林大人,你还记得吗?”
“林相公……”宋豆丁愣了愣,登时一跳三尺高,“林相公!老爷爷是林相公,就是那个在京城的林相公!”
“正是。”林范集笑眯眯顺着自己的胡子,方才宋卫风问,豆丁也整日拿着他和周小子吵架那本书看,能不能告诉豆丁他的真实身份。
豆丁既然是周自言学生,林范集自然不怎么在意。
说不定,豆丁这娃儿,还很崇拜自己呢?
谁料宋豆丁惊喜过后,第一句话问的便是:“老爷爷,我想问你……你是不是和游大人很熟啊。”
他以前不知道书上的‘总宪’只是一个代称,一直以为那位大人就叫总宪。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他崇拜的那位大人姓游,是一个很有名,很厉害的大官。
“……”林范集的美梦顿时破裂,“怎么,你也是游大人的小追随者?”
“我最开始想科举,想去京城,就是为了能追随游大人!”宋豆丁立正站好,认真道,“不过后来我改想法,嘿嘿。虽然还是想见到游大人,但我更想成为像游大人那样的好官,成为能为百姓做好事的人。”
林范集听着,有些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孩子,真的只有八岁。
许多大人都看不透自己想要什么,更别说拥有这么纯粹的愿望了。
“好啊……那你就好好考试,争取早日见到游大人。”林范集摸上宋豆丁的发顶,愈发后悔。
要是他现在开口想要这个学生,不知道周自言会不会和自己打起来?
林范集听了宋豆丁的想法,对这几个孩子都起了好奇心,“那你们呢?都叫什么名字,年纪轻轻,为何就要去科举?”
“老爷爷,我叫王小妞。我么……我是要报答周夫子嘞。”王小妞第一个回答,“而且我们镇上好多年没有女秀才了,钟爷爷说我是近几年,独一位女秀才。”
王小妞仰起头,看向钟知县的眼中,是询问。
钟知县点点头,“虽然朝廷允许哥儿与女子科举,可每年来参加的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能考上的人,就更少了,小妞的确是近几年第一个考过童试的女秀才,还是一个这么小的女秀才。”
所以钟知县看这几个孩子,就像在看什么宝贝一样。
这就是他们镇的未来啊!
“不怨你们。就是京中,参加科举的女子与哥儿也不多。”林范集想到国子监的情况,叹气,“就连国子监里,一个班都不一定能有一个女学生。”
周自言也收起笑容,“哥儿总体情况要比女子强一点,但也只强一点。去年咱们镇上,不就过了卫风一个哥儿秀才?其他的便再没有了。”
“哎,说不得,说不得。”钟知县摇头,“许多人家都多儿女,家里只能出一份束脩的情况下,自然是优先供给给家中男丁。”
周自言背起手,“没办法,谁让哥儿和女子嫁人后,便不可再出将入相,自然不如男丁有前途。”
这就是大庆的规矩,追求读书风气,所以也允许哥儿女子读书。
但终究还是以男人为主。
同样是成亲,男子便能继续科举,哥儿女子只能收起书本,不得继续参加科举。
不过,若是不成亲,哥儿和女子也能继续一路前进。
到那时,能走到哪里,全看自己本事。
也算一种‘得、失’吧。
只是这种选择,用现代人的眼光去看,略显不公平。
“你们呢?”林范集又把目光转向王小妞旁边的孩子身上。
蒋庆庆没什么大志向,他说:“我哥我爹说我没读书天分,我就想考给他们看看,而且我也不想早早嫁人,太没意思了,不如读书好玩。”
他家情况太普通了,不如二棍家困难,也不如大山家团结。
他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哥,不如小妞聪明,不如宋家哥哥厉害,这次童试还是所有孩子里的最有一名。
除了他,大家好像都已经有了继续前行的目标。
所以蒋庆庆时常也在想,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模样呢?
不过现在还没有找到答案。
“噢!你也是个小哥儿!”林范集这才发现蒋庆庆的性别,拍着蒋庆庆肩臂高兴,“这不就有两个哥儿小秀才了么?好事啊!好事!”
蒋庆庆羞赧低头,他年纪还小,不能开耳洞嘞。
等他到了十五岁,就能戴好看的耳珍耳坠啦!
二棍和钟窍一的想法也很简单,就是想出人头地。
钟窍一是为了自己的外祖父,二棍是因为家境贫寒,科举是他最好的出路。
至于庞大山,他道:“大人,我叫庞大山,我好像也没什么大志向,我是家中长子,就想让家里好过一点,能撑起我家的门楣,将来让我爹娘,弟妹都过上好日子。”
林范集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摸着胡须道:“大山……你爹是不是叫庞国宁?”
“是诶,大人,你知道我爹?”庞大山惊讶。
周自言不想让大山在这里知道庞国宁的情况,便岔开话题道:“大山,你爹有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
庞大山摇摇头,“不知道。爹以前还会寄信回来,现在都不寄信了,就是每个月捎一笔银子回来。我和我娘都好多年没见过他了。”
“要是……你爹回来了,你会开心吗?”宋卫风小心翼翼问他。
庞大山想象了一下爹回来的场景,笑出两排牙,“我肯定很高兴!娘和弟妹肯定也会很高兴!我们真的很多年没有见过爹了,不知道他黑了还是瘦了。要是他能回来,知道我考中秀才,肯定特别高兴。”
庞大山如此单纯兴奋,周自言和宋卫风心里都不是滋味。
若是让庞大山知道自己爹回来了,还是那样一个情况,不知道这孩子……还会不会像今天这样开心。
“宋小哥,你在这些人里,算年纪大的。”林范集又去问宋卫风,“像你这般大的哥儿,应该已经说了人家了,你又为何还在科举?”
“我……”宋卫风顿了顿,叹气,“学生只是想去京城。”
他去京城,还有自己想见的人要见,想做的事要做。
所以他一定要去京城。
林范集瞅了一眼周自言,又开始胡言乱语,“周小子考到京城,你若是跟着他,不也能去了么?”
“那能一样吗?”周自言真想封上这个老头的嘴,一大把年纪了,为老不尊。
宋卫风笑了一下,并未生气,只是对着林范集慎重其事:“大人,有些事情得自己去做才有意义,才能了去心中那份执念。”
周自言端手入袖,瞬间明白宋卫风想说的意思,“不错,有些事,就得自己去做才行。”
他就说过了,他和卫风是同样的人,有一样的气节。
宋卫风因为家中的事情,所以一定要去京城,或许是想要个真相,也或许是想要个结果,总之,一定要自己亲自去了结这一段恩怨,最后才能放下。
而自己也想回去京城,面见陛下,问问当初到底怎么回事,也想续上当初未完成的愿望,继续做心中想做之事。
这些执念,非外人所能道,只有自己亲自去做,才有意义。
也许是因为他和宋卫风有一样的人生经历,所以他们能在第一时间,明白对方的想法。
并在其中找到共鸣。
林范集莫名觉得周围多了一丝暧昧的气氛。
他这个老头子,已经过去这段桃花年纪了,简直如坐针毡。
宋豆丁猛然发现,“哥!你咋披着夫子的衣服啊!”
夫子的衣服都是大袖大袍,和哥喜欢的款式完全不一样。
但是他哥穿这种大袖外袍,还怪好看的捏。
宋豆丁刚问完这个问题,又突然觉得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连忙捂住自己的嘴,“没事没事,随便穿,随便穿!”
“嘿嘿。”
最后那声‘嘿嘿’,竟然意外地有些猥琐。
“……”宋卫风懒得解释了,就这么披着吧。
周自言心中有鬼,肯定也不会多说什么。
满屋只能看到宋豆丁鬼灵精的眼睛,在夫子和哥哥之间转来转去,满脑子都是‘我是夫子小舅子’‘我哥夫是解元’‘我要出去吹牛’。
林范集还有一些话要和钟知县聊,便打算留在衙门。
钟知县得知林范集真实身份后,也不能放这么大一个官去外面住客栈,立马把衙门后堂打扫出一间客房,让林范集住进去。
并让梁捕头日夜巡察,绝不让林范集出一点事。
周自言和宋卫风,就带着几个孩子,一边逛街一边回家。
大家一起聚在宋家,好好庆贺了一番。
看着这一桌大解元小秀才的,不论是谁,心中都十分敞亮,觉得日子有盼头。
周自言和宋卫风坐在一起,互相端着酒杯轻轻一碰。
“周解元。”
“宋秀才。”
两个人都被对方的称呼逗笑,扶着袖子喝下这杯祝酒。
乡试都已经结束,周家家塾又开始新一轮的课程。
只不过,之前安静的小院,如今变得有些不同寻常。
院内,钟窍一正握着毛笔练字,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嘭’,吓得他手腕抖动,在纸上留下一个大墨团。
看着又废掉一张的纸,钟窍一烦不胜烦,“这些人到底要做什么啊!”
宋豆丁捧着茶杯,老神在在,“习惯就好,习惯就好。不过是撞了一下门而已,可能是门外不知道哪个人被挤到了。”
“没把门撞开就挺好了。”王小妞最近爱上了下棋,正在练习摆棋谱。
二棍和庞大山互相检查背诵,抽空回了一句,“谁让咱们夫子是解元,咱们又都是秀才呢。夫子这个小院,已经变成镇上的风水宝地了。”
蒋庆庆端着一盘瓜从后厨走出来,边吃边道:“嗯对!我昨天还在拐角处,发现有上香的痕迹,估计是哪个要下场的考生,病急乱投医,跑咱们这来上香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也太可怕了。”
居然对着他们这个小院上香!
那周夫子,不就成了神仙?
可是、可是。
周夫子确实是神仙吧!
周自言躺在躺椅上,吃着蒋庆庆送来的瓜,唉声叹气,“唉!谁让你们这般争气,居然全都考上了秀才,夫子这儿肯定会被踏平咯。”
他考上了解元,学生们都考中了秀才。
一下就完蛋了。
就算他再怎么闭门谢客,那些好事之人还是络绎不绝。
送请帖的,假装偶遇的,还有那弯弯绕绕,找到春六巷街坊长辈,让他们出面的……
甚至还会买上一堆东西,只为让周解元去家中辅导功课。
宋卫风拿着铁铲,趴在墙头砌墙,竟是把整体院墙都提高了一寸。
他抹掉手上白泥,从墙上一跃而下,轻巧无声落地,“墙高了。这下应该不会有人再爬墙了吧。”
也不知道外面那些人怎么想的,见不到周自言,就来爬墙。
大晚上的都摸到人家家里去了,被抓到时,那人正拿着笤帚帮周自言扫地,最后一问,就只为了偷一两件周自言的用品,回去好沾沾喜气。
宋卫风觉得额头好痛,最后只能用笨办法,把墙拔高一点。
“卫风,来吃瓜。”周自言把果盘往外推了推,又对院中各自玩耍的孩子们道,“你们都考完童试了,要去乡试试一试吗?”
宋豆丁和其他人四目相对,都摇头。
“夫子,乡试真的好难啊。”王小妞说。
他们早就看过童试、乡试、乃至会试的历年题目,除去童试还能勉强答一答,后面的都两眼一抹黑。
他们年纪还是太小了,很多事情都考虑不到,写出来的文章,除了角度好一点,别的都差强人意。
周自言也想到这个问题,但这个问题,除了等他们长大,多见见世面,没有别的办法。
“行吧,那就慢慢来,左右你们现在已经有了功名,也不用太着急。”
拔苗助长反而不好,就让他们顺其自然,慢慢成长吧。
不过,除了一个人。
“卫风,你不会也要等一等?”周自言问。
宋卫风搬来一个凳子,坐在凳子上吃瓜,“我也不知道……但我心里没底。”
他也想早点考去京城,可他于科举一道真的没什么天赋。
现在让他去乡试,他还是害怕的。
“……也好,那就等豆丁一起吧。”周自言并没有要让他们一定考过乡试,成为举人,他觉得还是快乐读书比较重要。
“夫子,那你呢?”宋豆丁突然点到周自言,“我听说成为举人,就可以去做官了诶。”
“可以,不过只能做一些闲散官差。”周自言举了个例子,“你们看咱们的钟知县,那是从科举中走出来的正官,而知县旁边的主簿,教谕等大人,都是举人功名。”
“原来是这样。”宋豆丁恍然大悟,“夫子,那你是不是不愿意啊。”
“夫子想继续考呢,考去京城。”周自言笑笑,“不过你们若是考到举人,想去做个小官,夫子也是同意的。”
他没想到,所有孩子都摇头,“我们要和夫子一样,去京城。”
他们这些小地方的娃娃,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去见见更繁华的庆京省。
孩子们这么有志气,周自言也很欣慰,“好,那咱们一定要在京城见。”
“拉钩钩!”几个孩子跑过来,都要和周自言拉钩。
周自言一个一个拉钩做约定,拉到最后,看到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指尖还有一点白泥痕迹。
宋卫风摆出拉钩的姿势,“拉钩。”
“拉钩。”周自言轻扣宋卫风的指节,与人紧密相贴,“我们一定能得偿所愿?”
宋卫风也紧紧扣住周自言的手,展颜一笑,“一定能。”
随后几天,周自言都未讲课,只和孩子们在院中玩耍。
林范集似乎真的对马鸣沟产生极大的兴趣,每天都跟着钟知县出去巡察,似乎记了不少东西。
钟知县每天都伺候着这么一尊大佛,忙得脚不沾地,钟窍一便放养给周自言。
周自言也旁敲侧击过庞大山,可那个庞国宁似乎还没有回家过。
庞大山并不知道他爹已经回来了。
既然如此,周自言也不好说破这个事情,只能时常问问庞大山的情况。
然后继续烦恼那些追着他们的人。
都是街里街坊的,不能打不能骂。
真是头大。
正当周家众人烦恼家外情况的时候,一封从欣阳书院寄来的信解救了他们。
周自言读完这封信,松了口气,“欣阳书院的文山长,邀请咱们去治学呢。”
这种一方邀请另一个的事情,在大庆叫治学,放到现代便算交换生。
欣阳书院寄出这封信,便是邀请周家家塾的所有人,去欣阳书院小住,与欣阳书院的学子们共同探讨学问。
不光书院可以邀请,个人学子也能邀请另一名学子,或者多名学子,只要大家都愿意,那便能住到一起,一起深入研究学问,又称‘治学会’。
这在大庆众学子中十分常见,若是参加治学会的书生都能考中功名,那还是一桩美谈。
宋豆丁他们一听,眼睛顿时亮得像小太阳,“我们可以去正规书院玩了诶!”
“真的吗!”
“我早就想看看咱们这个欣阳书院是什么样了!”
“正好,咱们也能出去躲一躲。”周自言放好书信,提笔回信,“等咱们住进欣阳书院,便能躲开外面那些人了。”
不过阿穗肯定不跟着他们。
到时候……就让阿穗去烦恼吧!
第93章
欣阳书院就是城南, 距离春六巷并不远,所以欣阳书院的回信也极快。
只用了三天,书院就已经准备好周家家塾的住处, 备好了周自言提出的所有东西。
由此也能看出, 欣阳书院是真真的,想要周家家塾去书院治学。
周自言对欣阳书院又多了几分好感。
一大家子去欣阳书院, 绝不是几天就能回来的行程。
所以在启程之前,周自言让孩子们回去和家中爹娘说一声。
若是爹娘不愿意, 再来告诉他。
钟窍一临走前,周自言把曼娘的信交给他,让他拿回去和钟知县一起看。
钟窍一觉得这封信有些烫手。
他还从未收过娘亲的信。
但他也想知道自己娘写了什么,与周自言道谢后,拽着信往衙门跑。
其他孩子情况比较简单, 他们一回去说, 要去欣阳书院做学习, 家里长辈别提多高兴了。
欣阳书院啊,那可是镇上的正规大书院,他们一辈子都没踏足过那个地方。
现在孩子们能有机会去书院, 和那些夫子书生共同上课,这是天大的好事!
怎么能不同意?
同意, 必须同意, 而且还得多拿点东西过去,免得让书院里的人看轻他们!
“来来来庆庆,把这坛酒拿上,这可是爹酿了好几年的酒, 拿过去分给那些书院里的人尝尝,顺便帮咱家宣传宣传。”
“大山啊, 娘给你准备了一些瓜果点心,还准备两双厚底鞋,你到了书院里,可要勤快干活,决不能让书院的人觉得咱们好吃懒做。”
“……”
最后,蒋庆庆背着两坛子酒,庞大山拎着一个大包袱,面面相觑,互相嘲笑。
二棍拿着奶奶给的散碎银子,不住叹息。
这钱是奶奶一点一点攒下的,现在全都给了自己。
二棍不止一次感谢周自言,感谢自己,若是自己没有考上秀才,现在恐怕也没有那每月二两银子给奶奶。
王小妞左手拿着阿穗姐姐准备的东西,右手拿着何婶娘准备的东西。
两份沉甸甸的关心让她腰酸背痛,但没关系,她是勇敢的王小妞,她一定可以都拿好!
宋豆丁和钟窍一是最轻松的,他们就穿了一身新衣裳,别的什么都没拿。
“咱们是去讨论学问的,又不是游山玩水,拿这么些东西干啥啊!”
“外祖父说欣阳书院里什么都有,吃穿用度一应俱全,不需要拿这么多东西。”
众人叹气。
他们也知道啊,他们也想放下啊!
可这些都是家人的关心,他们怎么能放下?!
还是背着吧,就当带着家人们一起去欣阳书院游玩了。
宋卫风到周家帮周自言一起收拾去书院需要的东西。
他刚把两本书放到书箱里,突然就想到林范集,回头问周自言,“周大哥,你若是去了欣阳书院,那林老先生怎么办?”
“他?他现在每天往各种地方钻,不是挺忙的吗?”周自言正在收拾自己的笔墨纸砚,装了一大堆进去。
不是他想带这么多,而是他害怕留在家中,等他从书院出来,家里东西就被搬空了。
别的还好说,上好的笔墨纸砚那可太贵了,决不能丢!
宋卫风:“可林老先生,不是为了你才留这么久的么?”
不然林范集作为乡试主考官,看完马鸣沟就应该启程回京了。
“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周自言停下手中动作,实话实说,“虽然我和他关系确实不错,争争吵吵,也合作共赢,但人家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嫡系,而且还是当朝大儒,有时候我也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这话,林老先生也说过。”宋卫风笑,“林老先生说,他有时候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所以我们俩才能做朋友。”周自言耸肩。
“这么说来,周大哥,我也不知道你是谁。”宋卫风轻飘飘送来一句话,“那我们能算朋友么?”
“……”周自言‘嘿’了一声,回身,靠在桌子上抱臂看人,眉峰上挑,“试探周大哥是不是?”
宋卫风并未回头,只偏了偏头,一半侧颜在日光下晶莹剔透,“也许吧。”
“卫风啊,你若是想知道我是谁,可以去查查看。”周自言早就想让宋卫风知道自己是谁了,可他们俩之前悄悄做了一个比拼,看谁先发现对方的真实身份。
有这点小秘密勾着,周自言也想看看宋卫风为此做出的努力。
反正宋卫风的大概身份,他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只要去京城一探便能知道。
“既然如此,那我用些小计谋,周大哥不会生气吧?”宋卫风终于转过身来,背着日光,虽然看不清面上表情,却仍能感觉到宋卫风此刻上扬的语气,“周大哥这么善良宽厚,应该不会生气哦。”
周自言笑了,“你能用什么计谋?现在在这儿,和我有关系的不过一个林大人。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不过我提醒你,那林大人可是个人精,你若是打他主意,那就要好好思虑一番。”
“我知晓。”
宋卫风心中已经有了主意,第二天便去找了林范集。
林范集得知周家家塾要去欣阳书院治学,摸了摸胡子道:“不错啊,你们是该去正规的书院上上课了,总在小院里自己读书,肯定不行。”
宋卫风惦记着心里那点小九九,“林大人,您不一起吗?”
“老夫多年前就不去书院治学了。”林范集一眼就看出宋卫风还有别的想法,仰头一笑,“宋小哥,你是不是想让老夫跟着,好让周小子露出更多马脚来。”
“被大人发现了。”宋卫风就知道自己瞒不过林大人,所以也没准备什么高深计谋,被拆穿也只是低头笑笑。
“行,是个有主意的。”林范集想了一下,“最近已经看过镇上许多地方,就剩下书院没去,去看看也好。正好让我看看周小子平时是怎么教学的。”
而且时不时还能让周自言出个糗,真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宋卫风:“林大人,陛下真的十分看重我们镇吗?”
林大人最近对马鸣沟的热情实在有些高涨,他这个本地人都不知所措了。
“算不上十分看重,但陛下很想知道这里是如何发展的。”这些事情不算机密,林范集便说了,“陛下最看重的还是读书和科举,他一直想让更多老百姓可以读书科举,可一直没能打破这个局面。”
“如今听说马鸣沟一个小小镇子,考中的秀才一年比一年多,陛下有些好奇,便嘱咐老夫多走走,多看看,最好能找出这里的运行之道,回京再详细探讨。”
“原来是这样。”宋卫风双手扣头,“陛下和林大人如此关心大庆子民,是吾等之福。”
林范集摆摆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都是分内之事。”
等到了去欣阳书院的那天,林范集果然穿着一身灰色短褐,站在宋卫风身边。
周自言栓好马,怪叫:“老头,你凭啥站在这里。”
“老夫可是宋小哥的远方叔公,怎么不能站在这里?”林范集一直用宋卫风叔公这个身份行走,已经爱上这个身份。
“宋伯父居然没打你?”周自言狠狠拧眉,无法理解。
“爹并不知道林大人的真实身份,真的以为林大人是远方叔公。毕竟有钟知县帮林大人做保证。爹自然是信的。”提到宋父,宋卫风也笑了,“爹还抱着林大人哭了许久,说林大人这一路受苦了,天天拉着林大人喝酒。”
“你爹是个好人,就是太爱喝酒。”林范集想到宋父,就想到那几天自己的满身酒气,“以后让老人家少喝点吧。老夫有一同僚,整日饮酒,弄得整个人浑浑噩噩的,陛下都管不了。”
周自言解释:“就是张大人,咱们钟知县当年会试的座师。”
“我会的。”宋卫风点头。
“待老夫要离开时,还得亲自提两坛酒去与你爹告罪。”林范集说,“毕竟欺瞒在先,对不住宋老弟这番真切关心。”
宋卫风:“林大人身份贵重,我爹会理解的。”
收拾好所有东西后,众人坐上马车。
欣阳书院离春六巷确实不远,可他们人数众多,带的东西也多,牛车坐不下,只能租一辆比较宽敞的马车,大家挤一挤,中午出发,半天时间就能到欣阳书院。
马车上,钟窍一趴在庞大山背上,昏昏欲睡。
周自言把钟窍一敲醒,“钟知县看过信了么?”
“看过了。”钟窍一打哈欠,“外祖父和我谈了一夜,我现在也知道我娘的不容易了。”
“但是……”钟窍一扶着庞大山坐好,抠手,“但我还是不能这么直接接受他们。反正我娘现在也有了弟弟,就让我在马鸣沟长大吧。我不想回去。”
“这是你自己决定的么?”周自言摸摸钟窍一的头,这一次,钟窍一没有躲开。
“嗯!”钟窍一扯动嘴角,笑得有些勉强,“爹娘对我有生恩,我都记着,将来我若是有了出息,他们需要我的话,我定会回去帮助他们。至于旁的……我再拿不出来了。”
比如感情,比如血缘,这些东西,对钟窍一来说,是比金银身份,更难给出的东西。
周自言明白了钟窍一的意思,“好。”
庞大山搂住钟窍一,豁达道:“没事的窍一,你还有我们。虽然你嘴巴坏,又不好玩,但我们还是你的好兄弟。”
“我是好姐妹。”王小妞推了庞大山一下,“我是女孩子!”
庞大山摸着自己被推的地方,整张脸皱起,“推人这么疼,哪里像女娃……”
“大山!”王小妞攥起拳头,威胁。
庞大山举手告饶,喊了无数声‘王小妞最漂亮’才免去一顿‘胖揍’。
宋豆丁坐在另一边,抱着宋卫风的胳膊,冷不丁冒出来一句,“你们好幼稚!”
蒋庆庆不可置信,“你都这么大了,还黏着宋家哥哥。宋豆丁,你不幼稚?”
“要你管!”宋豆丁坚决不放开自家哥哥的胳膊,就要做‘哥宝弟’。
宋卫风狠狠搂住宋豆丁,在他额头亲了两口。
直把宋豆丁美的眼睛都笑没了。
周自言看来看去,觉得还是已经枕着包袱睡着了的二棍最成熟。
当然,如果二棍睡觉不打呼的话,那就更好了。
林范集捋着胡须,马车里这么吵闹,他却一点都不生气。
“真好啊。”林范集许久没见过这么生机勃勃的景象,愈来愈想带这几个孩子回京城,亲自教养,“不像老夫家里那几个徒弟,一个比一个闷葫芦,无趣,当真无趣。”
“除去廖为安,你那几个徒弟成家的成家,立业的立业,哪里能和这帮小娃娃比。”周自言觉得林范集魔障了,“这几个小孩在家里上房揭瓦的时候,你徒弟们都已经在京中传名了,你不要不知足。”
理是这么个理,可林范集现在就是喜欢眼前这个娃娃,不想要家里的徒弟了。
“唉!”
到底怎么做,才能在保全自身不讨打的情况下,抢别人徒弟呢?
大庆的林相公,陷入了深思。
傍晚时候,来自春六巷的马车从山中小道慢慢走出来。
马蹄声‘哒哒哒’落到地上,传进等在书院门口的众学子耳中。
张家旺和周奇方一人一个圆筒窥物镜,远远便看到小路上的马车。
张家旺朝后一挥手,“诸位,周家家塾的人来了,咱们做好准备!”
“好!”
张家旺身后的人抖一抖身体,用自己孱弱的书生之躯,扛起提前做好的牌匾,巨大的牌匾上写着一行小字。
‘花径不曾缘客扫’。
张雪飞和宋延板着一张脸,慢慢拉开定做的横披。
看着横披上的‘蓬门今始为君开’,张雪飞表情郁闷,“张学长,我们欢迎周解元,为何要用杜甫老先生的《客至》。”
宋延也觉得这个场面太荒唐了,“而且我们为何还要举着这些东西!”
张雪飞和宋延身旁,几位哥儿和女学生,一人捧着一束从后山采摘的花球站在两边。
张家旺继续用窥物镜查看马车的情况,还不忘回答张雪飞,“你们这就不懂,这能表示我们的热情。这样才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可我觉得周解元若是看到这些……会觉得咱们书院的学生们,脑子都有毛病。”宋延小声嘟囔。
马车行至书院门口,周自言交了车费,第一个从马车上跳下来。
脚步还没踩稳,立刻愣在原地。
他没看错吧,他怎么好像看到现代风格的夹道欢迎了??
第二个下来的是林范集,宋卫风扶着老爷子,一起下车。
他们和周自言一样,刚看清书院门口的情况,也愣在原地。
待其他孩子们从马车上爬下来,张家旺和周奇方立刻拍手。
身后的学生们,举起手中之物,左右摇晃不说,还喊着:“欢迎周解元!欢迎周家家塾诸位!”
配上学生们妃色的学士服,好像鲜嫩的花朵,在风中摇曳。
这等奇景,实在罕见。
周自言久久不能回神。
林范集咳了两声,“这就是……你们镇上的书院?”
宋卫风不忍直视,“他们……他们平时不是这样的。”
周自言揉揉眼睛,睁开,张家旺和周奇方还站在最前方,笑得比花还灿烂。
不行,他一定还没睡醒。
闭上眼,揉揉,再睁开。
张家旺等人笑得比刚才更灿烂了。
“你们……这是?”周自言怎么也不能理解这样的欢迎仪式,他试图分析这其中的用意,“诸位学生……前几天,都磕到脑袋了?”
这是周自言慎重思考后,得出的结论。
“并未。”张家旺摇头。
周奇方道:“大家都很健康,只是在欢迎周解元罢了。”
周自言:“……”
这样的欢迎方式,放在现代也挺炸裂的。
宋延泄气,“我就说了嘛!周解元会觉得咱们脑袋有问题!快快快,快放下来,小心闪着腰。”
他们书院这些个书生,一个比一个身体弱,能抗这么重的一个牌匾这么久,实为不易。
张雪飞收好横披,帮后面的学生卸牌匾。
不知道是哪名学生‘哎哟’一声,扶着腰满面苦涩:“我好像闪着腰了……”
“没事吧?!”
“快快坐下,别站着……”
“哎哎哎你们别松手啊!我一个人扛不动这么重的牌匾!”
兵荒马乱,群声沸腾。
张家旺和周奇方一边照顾身后的学生,一边对周自言等人奉上歉意的笑容,简直手忙脚乱。
“……”周自言终于又对‘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有了具象化的理解。
周自言等人就站在原地,等欣阳书院众人收拾好一切。
半晌后,张家旺才顶着一脑袋汗走过来,“周解元,学生张家旺,文山长这几日感染了风寒,不好拖着病体来见你们,所以就委托我们几位与周解元有过几面之缘的人来欢迎诸位。”
“不碍事,让文山长好好休息。”周自言决定忘记刚才看到的一切,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周自言与张家旺和周奇方走在最前面,几个孩子亦步亦趋跟在周自言身后。
他们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地方,处处都透着文雅的气息。
“哇,小妞,你快看那里,好像养着仙鹤啊!”
“这里居然有曲水流觞,太漂亮了。”
“那里那里,好像有人在背诗……”
几个孩子看的目不暇接,看见什么都要哇两声。
宋卫风扶着林范集,缓步坠在最后面。
宋卫风和林范集因为有了一层‘叔公’关系,现在距离直线拉近。
林范集想好好看看欣阳书院,宋卫风便陪着老爷子。
欣阳书院坐落在城南郊外,背靠一座无名山,只用到半山腰的位置。
整个书院分为好几个小院,院与院之间全都互通。
学生们上课时,需要根据课表去不同的院上课。
而后山的部分,有几栋二层小楼,都是书院书舍,供学生们住宿。
书院前院,还有不少摆摊的摊贩。
摊贩们都是山下的住户,时常上山来卖点东西。
糖葫芦、糕点、或是胭脂水粉,都能卖出去。
“装潢倒是不错。”林范集最喜欢这种清净文雅的地方,看了外院一圈后,甚是满意。
“不过听说,这还不是你们镇上最大的书院?”
“是,最大的书院叫马鸣书院,在城西。”宋卫风说,“廖夫子,廖为安现在就在马鸣书院。”
“这么大人了,那就让他在那待着吧,我看这儿就挺好。”林范集背起手,半点不担心廖为安,看起来也不怎么关心自己的徒弟。
“……”宋卫风默默为廖夫子叹了口气。
周自言他们来的时候,已经算晚上。
文山长因为身体抱恙,早早睡下,周自言便不去打扰。
只带着孩子们,在张家旺的带领下,去书院伙房吃过晚饭,又跟着张家旺找到书院为自己安排的住处。
书院为周家几人安排了单独的一座二层小竹楼,还有独立的小院。
院中种着一排长杆秀竹,风穿过竹林,有‘簌簌’声,雅致风趣。
张家旺为周自言等人介绍小院,末尾道:“周解元,你们舟车劳顿,就先睡下吧。明日咱们再去见山长。”
“多谢。”周自言出言感谢。
张家旺挠挠头,“我和周兄以前做过蠢事,周解元不嫌弃我们,已经是大恩德了。”
周自言摸摸几个孩子的脑袋,“你们还记着张学子做过的事情嘛?”
“记得!”
张家旺垮下脸。
“那你们还生气吗?”周自言问。
所有人都摇摇头,“本来就没生过气啊!”
夫子都说了,那样的事情时常发生,是正常的嘞。
张家旺的心起起伏伏,终于稳定在一个高兴的位置,真想抱起几个孩子都亲一口。
可人家虽然年纪小,那也是秀才,他这种白身学子,不能太过分。
“对了,周解元,你们晚上睡觉关好门窗。”张家旺小声说,“一定要关好门窗,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开门。”
周自言后背一凉,“怎么,这里还闹鬼?”
“这倒没有!”张家旺双手合一,“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们这儿有城外道士看过,绝佳的读书圣地。就是……我的同窗们,可能会有一两个人比较疯狂,对诸位格外期待,所以……”
剩下的话,便不能再说了。
说多了,张家旺也对不起自己的同窗,只能多嘱咐周自言等人关好门窗。
周自言听话地关上门窗,不过好奇心作祟,还是留了一扇窗户,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他合衣躺下,静静等待。
吹灭了烛火,只有月光的痕迹撒在窗户上。
没多久,周自言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一些窃窃私语的声音。
“喂,你们确定是这儿吗?”
“就是这,我亲眼看着周解元住进去的!”
“那就行,赶快赶快,把东西都摆上!”
周自言从床上坐起来,蹑手蹑脚走到门窗下,定心听去——
“天灵灵,地灵灵,周解元保佑我一举考过童试,成为秀才。”
“周解元,学生向您借点运气借点才气,只要学生考过童试,一定回来好好伺候您!”
“周解元,分我一点聪明才智,只要一点点就行,这样学生科举就有望了。”
听到这些话的周自言,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他后面还听到了小小的磕头声,还有几句:“哎哟,你磕头动作能不能小一点”“你撞着我了”“快别吵了,拜完周解元,咱们还得去找小宋秀才他们,一个一个拜过去,咱们一定能考过童试”。
周自言:“……”
外面的说话声还在继续。
“宋秀才是哥儿,咱们去不太好吧!”
“管他呢!隔着一扇门,在乎什么性别,先沾沾文气,考过童试才是真的!”
“说的在理,快快收拾东西,咱们去找下一位,今夜一定要全都拜完。”
周自言靠在门框上,差点笑出声。
原来这就是张家旺说的‘同窗们多疯狂’,竟然拿他们当神仙拜,他看这不是疯狂,而是癫狂!
第94章
这几个学子, 趁着夜色,蹑手蹑脚找到宋卫风的房间。
刚刚摆好东西,宋卫风直接破窗而出, 掰着最前面的学子的胳膊扭到身后, 整个人死死按下学子的脊背。
“啊!!”这名学子惨叫,“宋学子, 松手,松手!”
“什么人?敢在欣阳书院胡闹?”宋卫风沉着脸, 借月色看了一下,发现竟然是几名妃色学士服学子,“……”
宋卫风这才松开手,把人扶起来,“你们这是做什么?”
要是再黑一点, 他看不清面容, 现在可能已经把人胳膊卸下来了。
学子晃晃自己的胳膊, 有点难以启齿,“我们……我们就是……”
他该如何解释?
说他们仰慕周家众位,所以偷偷摸摸过来拜神仙, 祈祷神仙能保佑自己考中秀才?
这番话说出来,也就他们自己信吧!
周自言披着外袍, 从自己房里走出来, “卫风,你瞧瞧地上。”
“地上?”宋卫风低头看去,地上竟然摆着一些香烛和贡品,旁边还有一个文曲星的小像。
这么一看,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宋卫风顿时也气笑了,“你们怎么想出这等歪门邪道。”
“唉, 我等实在太想考中秀才了。”被宋卫风扭住胳膊的学子拱手作揖,“惊扰了诸位好梦,是我等之错。”
“你的胳膊没事吧?”宋卫风深知自己力气之大,害怕这名学子胳膊受伤。
学子抬上抬下试了试,除了有点疼,别的好像没什么,“无事,好像就扭了一下。”
“……是我太鲁莽了。”宋卫风伤着的那根胳膊,偏偏还是用来写字的右手。
“是我们不该才是!”学子们抱起地上的东西,连连告罪。
周自言靠在围栏上,夜风猎猎,吹起外衫,“你们几个,之前下场过童试吗?”
扶着胳膊的学子道:“第二次了,上一次就差那么一点点,学生心有不甘。”
“我……我还是第一次。”另一名学子道。
身后随机起来四五声回答:‘我已经第三次了’‘明年才是第一次’‘我还没打算去’。
周自言看向最后那名学子,“你不打算去,为何过来上香?”
那人挠挠后颈,“我就是想跟着沾沾喜气,好让我平时能变聪明点。”
“……”如此质朴的愿望,让宋卫风与周自言齐齐语塞。
“卫风,你困吗?”周自言问。
宋卫风摇头,“方才还有点困意,现在已经醒了。”
周自言又问那几个学生,“你们呢?”
众人也是摇头,“不困。”
他们都能在晚上出来活动,自然是不困的。
“那你们若是愿意,就随我进屋,我看看你们的问题,若是不愿,那便回去吧。”周自言转身回屋,找出蜡烛点上。
如他所想的那样,五六个人,全都追着他进来。
宋卫风想了想,回去穿好衣衫,拿起纸笔也跟着过来。
周自言在地上铺开一床被子,让大家坐下,自己就握着书卷盘腿坐在床凳上,周围摆着几根蜡烛与油灯,让整间房明亮如白日。
这几个人依次说出自己再学问上的疑惑,周自言全都一一解答。
最后还针对他们各自在考场上遇到的问题,提点了一番。
这几个人怎么也没想到,他们冒冒然过来打扰周解元,却还能获得周解元的授课。
这样一个人,他不是解元,还有谁能做解元?!
之前便有的憧憬,在这漫漫长夜彻底转变为崇敬,让他们再不能对周解元说一个不字。
宋卫风虽然没什么问题,但也坐在最后面,静静看着这一室安静。
大庆多俊才,文如书中颜如玉,他的周大哥就端坐在床边,耐心回答每一个学子的问题,仿若夜中明珠。
如此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只看一眼,便叫人新生欢喜。
宋卫风不看手中书,就盯着周自言看,想把每一刻的周自言都记在心中。
他们这一坐,便直接坐到天亮。
等张家旺等人过来敲门时,直接看到一帮同窗七歪八扭地倒在地上,手上还握着纸笔。
有几个人口中还念念有词。
“不是……不是这么写的。”
“秀才,我是秀才了?”
“……周解元……”
几个人咂咂嘴,换了个姿势,又睡过去了。
“这是……怎么了?”张家旺猛地一拍头,“周解元,他们是不是过来打扰你们了?”
“不妨事。”周自言小小打了个哈欠,虽然他不怎么生气,但还是把昨晚的事情告诉张家旺,让张家旺赵夫子,好好警醒一下这几个人。
半夜做这种事,就算周自言不生气,那也不妥。
张家旺一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连忙告罪,“周解元,我、我只当他们太过欢迎周解元,不曾想他们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实在失礼,实在失礼。”
“没事。”周自言一夜未眠,现在只想洗把脸,“你叫醒他们,去休息吧。记得让夫子,好好说说他们。”
“是,一定,一定。”张家旺一脚一个,把这些不像话的人全都踹起来,“快走快走,还睡,还睡!还觉得不够丢人是不是!”
“张学长!”
所有人捂着挨踹的地方爬起来,经过几刻钟的好眠,他们现在也清醒了许多。
想到昨晚自己做了什么,周自言又是什么态度,脸上立刻涨红,不敢对上周自言的双目。
只能举着手中纸张,挡住脸,小跑跟着张家旺离开。
“现在倒知道羞愧了。”看着他们跑走的背影,宋卫风把地上的被子卷起来放好。
“和你一般大的年纪,都还是孩子。”周自言洗了把脸,舒服许多,“不过这几个人学问都挺扎实的,将来说不定都能考过童试。”
宋卫风挑眉:“一看便是好学之人,不然也不会想出这样的馊主意。”
“这倒也是。”
等宋豆丁他们睡醒,这件事已经过去半个时辰。
几个小孩打着哈欠从各自的房间走出来,宋豆丁握着林范集的手,“夫子,我们现在要干什么啊。”
他们几个小孩一共分了两间房,蒋庆庆和王小妞一间,中间挂上了帷幕,十分尊重他们。
其他的小子就挤在一间房里,晚上还能一起聊聊天。
林范集作为唯一的长辈,单独一间房。
考虑到老人家的年纪,林范集这间房最靠近书舍外院,只要林范集有什么需要,外院的学子就能听到,第一时间过来帮忙。
“咱们先去吃饭,吃完饭去见文山长。”周自言系好自己的大带,带着这帮小孩出门。
院外,周奇方正等在门口,看见周自言等人,拱手作揖,“周解元,张学长有事先走了,今日是学生带诸位逛逛。”
“好。”
欣阳书院的早膳提供很简单,一碗清粥,两个包子,外加一份小咸菜。
吃的很清淡,却也足够温饱。
林范集掰开包子,里面还是肉馅的,“不错,没有克扣束脩。”
周奇方笑:“叔公,您放心吧,我们书院虽然比不上马鸣书院,那也是镇上响当当的书院,绝对不会做那等克扣束脩,虐待学子的事情。”
林范集现在对外还是声称自己是宋卫风的叔公,所以大家都这么称呼林范集。
目前还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我问你,你们这可有身份区别?”林范集咬了一口包子,又问出一个问题,“家中有钱的学子,和普通人家的学子,待遇一样吗?”
“当然一样了。”周奇方不明白叔公为何这么问,但既然问了,他就要好好说一下,“书院有自己的规矩,只要进了书院,那便是同窗,自身都是没有功名的白身,大家都一样。至于家中是什么情况,与学子们无关,也与书院无关。”
“……这样倒不错。”林范集点点头。
周自言顺便道:“书院山长可是文家的,庆安一十三年的探花郎。”
“文家?是那个曲州文氏?”林范集有些惊讶,放下筷子,“听说曲州文氏出了一个不愿做官的探花郎,难不成就是这书院山长?”
“应该就是了。”
林范集摸上自己的胡子,“这人倒是奇怪,去了翰林院,待了两年就辞官了,原来是在这儿做山长呢。我与他还有几面之缘,是得见见。”
吃过早膳,周自言又跟着周奇方看了一下书院早晨的模样。
还未上课时,书院学子们都已经找到自己喜欢的地方,看书的看书,背书的背书。
还有那在书院做工的,也已经开始做自己的工作。
虽然还没上课,可整个书院已经开始运作。
也有那准备上课的学子,带着自己的布袋,从这间院落赶往那一间院落。
途中遇到换地方的夫子,还要停下问好。
袅袅轻烟从书院垂上青天,而书院里,不管是夫子,还是学子,都是一幅谨守礼节,心态平和的模样。
走在这样的书院中,周自言的心情也平下来。
只想找一处僻静的地方,享受安宁,好好看书。
文山长的小屋,一推开门便是一阵浓浓的药味。
还隐有咳嗽声慢慢传来。
只从声音来听,文山长确实病的不轻。
周奇方压低声音道:“山长之前回曲州了,回来便病倒。大概是着凉了吧。”
“现在这个天气,怎么会着凉?”周自言问。
“山长走的是水路,海上嘛,温度要比官道低不少。”周奇方觉得并不奇怪,“每年都有人因为不重视水路保暖而着凉,吃几服药就没事了。”
文山长在屋内听着外面说话的动静,咳嗽两声,“周奇方,谁来了?”
“山长,是周解元,他们来看你了。”周奇方关好门,把三个大人带了进去。
其他孩子年纪还太小了,容易被传染,周自言就让他们在外面等着。
文山长脸色苍白,却还是披上外袍,坐起来。
周自言连忙让文山长坐好,“山长,不用下床,这里没有外人,无需那些俗礼。”
“哎,文某失礼了,竟然在这个时间感染风寒。”文山长十分惭愧,结果又打了两个喷嚏。
周自言笑着帮文山长掖好被子,“那您更应该好好休息,早日恢复,咱们应当还能好好聚一聚。”
“是这个道理。”文山长露出一个惨白的笑容,目光看到周奇方身后的林范集,眼眶登时睁圆,“林……林林林林!”
林范集越过众人,握住文山长的手,“文山长,我是宋小哥的远房叔公,特来拜访你的啊!”
“远房……叔公?”文山长生着病,还要努力理解林范集的话。
“正是,正是。”林范集拍拍文山长的手背。
文山长瞬间明悟,“是、是啊……是宋小哥的远房叔公啊,远道而来,奇方,可得好好照顾老人家,万不可让老人家受委屈。明白吗?”
“山长放心吧。”周奇方应道,“山长,学生该去上课了,那您继续与周解元叙话吧,学生先走了。”
“去吧。”
周奇方离开后,文山长不顾病体,说什么都要下床行礼。
林范集赶紧把人按住,斥责他:“一把年纪了,还折腾什么!”
“林大人……林大人,多年不见,我却是这个模样……”文山长羞愧,羞愧啊!
“不过是一阵小小的风寒,怎的让你憔悴如此?”林范集瞧着文山长发白的面色,觉得没那么简单。
文山长长叹一声,“风寒好治,我这心病不好治。”
林范集想到文山长之前去了哪里,问道:“可是曲州文家说什么了?”
“都是一些陈年旧事,就是我这心里,纾解不开。”文山长躺回到床上,望着床幔摇头,“每次回家,家中长辈都要数落我给家中丢脸,考上探花却不留京中,宁愿在外面做一家小小书院的山长,也不愿回去教授族中子弟。”
“可我当真不想回去啊,教完族中子弟,然后呢?他们倒是可以继续去科举了,可外面的老百姓们怎么办,他们又有何途径去读书……”
“陛下当初曾和我说过,想要天下百姓人人都能读书,人人都能科举。”
“我的家中,却与陛下的想法背道而驰,他们整日、整日催促,要我在翰林院里用心经营,壮大文氏的关系。林大人,我实在不愿,我实在不愿啊!”
周自言这才明白,文山长和曲州文氏的矛盾是什么。
宋卫风听着,觉得心中有些压抑,忍不住贴近周自言。
周自言握住宋卫风的手,用口型道:“没事。”
“……”宋卫风也只能点点头。
“你这老小子,原来是为了这个辞官的。”林范集握着文山长的手,宽慰他,“我方才一路走过来,你这书院办理的井井有条,数十年下来,培养了不少人才。”
提到自己的书院,文山长终于笑了,“都是学生们自己争气。不过起先这里也不行的,没有多少人家愿意送孩子过来读书,后来换了新的县令,大力推行朝廷的识字班,这才多了这么多识字的孩子。”
“此地确实上下齐心,才能有如今的模样。”林范集说,“陛下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会让老夫过来看看,为何这里能有这么浓厚的读书氛围。”
“陛下……可还好?”文山长想到陛下,就想到自己被点为探花郎那一年,“那年陛下点我为探花时,我与陛下都还年轻……是我辜负了陛下的厚望。”
“陛下身体好着呢。”文山长年纪和林范集一般大,看着却比林范集苍老许多,林范集是真怕文山长过不去这个坎儿,于是道,“你现在做一方书院的山长,不正是为陛下效力吗?何谈辜负,何谈辜负!”
“真的?”文山长的目光轻轻移开,不自觉落到周自言身上。
周自言和宋卫风一起点头。
周自言走到文山长面前,道:“文山长,大庆子民不论在哪里,都是陛下的子民,您在这儿做的努力,远在京中的陛下,自然会感知到。”
“从您这走出去的学子,都能为陛下效力,这难道不算您的功绩吗?”
“说的也是。”文山长咳嗽一声,看着脸上轻松许多。
他这风寒并不严重,严重的是积压在心中多年的郁气,说不好治,确实不好治,但是要治,那也好治。
考问的就是一个心态。
“行了,你就好好休息吧。”林范集把文山长的手放回到被子中,“我随周小子过来看看你这书院,老文啊,你不会不欢迎吧?”
“那怎会!”文山长笑,“林大人来我这小小书院,我这书院才是蓬荜生辉。”
周自言和宋卫风帮文山长温好水,放到床头。
又换了换屋内的熏香,轻轻推开一扇窗户,让屋内空气流通。
才和已经谈完话的林范集离开文山长的屋子。
一门之隔,屋内是文山长压在心口十多年的烦闷,屋外是孩子们在院中,和几个学子闲聊玩耍。
嬉笑怒骂,一片升平之景。
宋卫风看着暖和的旭日,心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还好吗?”周自言捏捏宋卫风的手。
宋卫风握紧周自言,“周大哥,做官的话……都会这么累么?”
像钟知县那样,只是一方知县,却还是尽心尽力,要做百姓的父母官。
像林相公那样,这般年纪了,还要为陛下的打算四处奔波。
像文山长那样,哪怕离开庙堂,心中也始终惦记着陛下和江山社稷。
像周大哥这样……明明已经拥有新的姓名身份,依旧还是想回到京城,履行自己的职责。
难不成做官,都这么累吗?
“累啊。”周自言想到自己前几年点灯熬夜的模样,轻笑,“怎么会不累。当官并不是说只要带上拿顶乌纱帽便算了的。带上乌纱帽,才是第一步。”
“陛下也是人,也会有七情六欲和自己的想法,有时候官员与陛下的想法不一致,要怎么办?听陛下的,还是听官员的?”
“官员和官员之间背景身份不一样,若是起了争执,又该怎么缓和关系。”
“除此之外,每天还有大庆各地传来的信息要处理,这里可能出山匪了,那里可能有海难了……这还只是天灾的部分,还要算上人与人之间的问题。”
“而且这还只是维持现状,要是想让大庆再前进一步,就要继续去研究大庆的根本制度,去研究怎么能让国库更加充盈,兵力更加强盛……”
“这些都不是简单的一道考题,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做错一步,可能就万劫不复。”
回想以前当官的那几年,周自言竟然想不到一件轻松的事情。
唯一比较舒服的,就是走在路上,会有人尊称他一句‘游大人’‘总宪大人’。
平时采买也不用自己费心,只等朝廷分发便可。
“这么累……”宋卫风喃喃,“为何还有那么多人愿意去做官呢?”
大家好像都前仆后继,渴望成为大权在握的官员。
周自言歪头,问林范集:“老头,你为什么要做官?”
“老夫一身学识本事,不去做官岂不是浪费了?”林范集摸上长髯,“老夫虽然是家中嫡子,可老夫家里并不能和世家相比,也比不上氏族的关系紧密。老夫读书时有许多同窗,读到一半,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黯然退出,他们其中有些人学问极好,老夫十分惋惜。”
“或许是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情,老夫想让大庆少一些这样的情况吧。”
林范集看着自己手中的胡子,摇头自嘲,“一晃都几十年过去了,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还能再坚持几年。徒留遗憾,悲长叹!”
“祸害遗千年,你定能长命百岁的。”周自言不忘讽刺林范集,却也打断林范集这个老头子的伤春悲秋。
那股悲伤氛围顿时消失无踪影,林范集确信自己和周自言话不投机半句多,去找宋豆丁他们了。
还是小娃娃们可爱,让他感觉自己也年轻许多年。
宋卫风背起双手,“周大哥,你又为何愿意做官?哪怕现在已经不需要再回京了,依然还是要回去。”
“我么?起初只是想了解一个心愿,毕竟读了那么多念书,卖与帝王家是最终愿望。”周自言按按额头,说的是原身的愿望,轮到他自己时,他说,“后来带上那顶乌纱帽,披上那条大绶后,身上自然而然就有了一份责任,轻飘飘两个东西,穿到身上却好像扛了两座大山。”
“一座叫大庆,一座叫百姓。”
周自言说完自己先抖了两下,觉得有些矫情,又道:“等你以后亲自穿上,你就知道我这个感受了。”
“卫风,你以前只说想去京城,我知道你去京城是想解决什么事情,可解决之后呢?你有想过你要做什么吗?”
“……”宋卫风以前只想去京城,真的没有想过之后的事情。
宋豆丁年纪比他小一轮,却已经想好以后要当大官,要做和游大人一样的好官。
他虽然嘴上说着崇拜游大人,做的事情却和游大人完全不一样。
游大人年纪轻轻,已经官居二品。
而他,却连自己以后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卫风,我知道你身上背负的东西,可能比较严重。”周自言说,“但你不能只顾着这些东西,而忘了你要什么。”
是啊,他要什么呢?
宋卫风虽然心头麻乱,却有惊世之恍然。
眼前像被揭去一层雾气,再看什么,都比以前清晰许多。
宋卫风侧过身,弯腰作揖,“多谢周夫子教诲,学生知道了。”
周自言重新握住宋卫风的手,给他鼓励,“走吧,不想了。咱们先去看看欣阳书院是怎么上课的。”
第95章
离开文山长的小院, 又是张家旺等在门口。
张家旺和周奇方这俩人,听说是挤掉了其他夫子的位置,才抢到这个照看周家众人的任务。
宁愿每天在书院里跑来跑去, 也要亲自挨近这几个传奇的小秀才, 沾沾他们身上的文气。
当然,据他们所说, 也有赎罪的想法在里面。
“书院分为一甲二甲三甲班,后面还有乙丙丁等班。”
张家旺一边走一边为大家介绍书院的分布。
“来书院读书的人, 大多都是刚刚接触读书或科举的书生,基本都是白身,身上没有功名。这样的学子都在甲班以后。而那些考过童试的人,如果不愿意去县学,就去甲班。”
宋卫风听了, 顺嘴问了一句:“那考过乡试的呢?”
张家旺笑了, “宋学子, 考过乡试的学子怎么还会在咱们这小地方待着?举人功名可以做官啊,若是愿意的话,大可以去其他地方当个闲散官位享福了。”
“如果还想继续往上考, 那就得去京城官学了。”
“要是能拿到举荐信,那便可以入京城国子监。”
张家旺说着, 叹了一声, “毕竟会试是在京城考,考生们还是要提前去京城熟悉熟悉的,免得到了考试时期再去,什么都不熟悉, 反而不好。”
“……”宋卫风倏地看向周自言,濯亮的双目里写满‘你怎么不告诉我’。
周自言第一次感觉到心虚, 无法面对宋卫风灼灼的目光,只能偏头移开。
宋豆丁啃着手指,“张学长,你在哪里啊。”
“我……”张家旺卡壳,重重叹息,“我在二乙班……周兄和我是同班。”
所以今天他们去看的,也是二乙班的上课情况。
书院的夫子们早就接到了文山长的通知,得知周家家塾全家都来书院做客。
当周自言等人来到一间课堂时,正在上课的夫子立马停下课,邀请众人进去。
屋内的学生们也收到了通知,看到这么多小孩子,瞬间便明白,这就是他们镇上那几位小秀才!
他们这个课的学生,全都是一介白身,一时之间,全都站起来,恭敬行礼。
“周解元。”
“诸位小秀才……”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门口的那些人身上,眼中充着渴望和羡慕。
渴望能与他们进行学问上的交流,羡慕他们已经成为秀才和举人。
而自己还不知道要熬多少年才能正式踏上科举这条路。
人间无奈,万般正是‘我想要’而起。
夫子挥着手让大家坐下。
他们已经提前准备好座椅,一人一个位置,刚刚好。
张家旺就在他们旁边坐着,随时解答他们的疑惑。
如此安排,已经十分贴心。
所以哪怕位置有些拥挤,大家也能接受。
毕竟屋内就这么大的地方,突然多了他们几个人,有些拥挤也是可以理解的。
孩子们从未上过正儿八经的书院课,现在都直直地坐好,期待着堂上夫子。
但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夫子竟然掏出了那本《考纲重点》。
所有孩子:“……”
周自言和宋卫风:“……”
林范集抚掌轻笑,“哈哈哈哈哈哈!”
张家旺解释道:“四书五经我们都已经学完,大家都是为着科举来的,这本书现在正适合我们,夫子早就在书刚上市的时候,就已经定为书院的材料,现在日日都在讲这些。”
“还要多谢周解元愿意将这些科举内容撰写成书,放到书铺售卖,这才让我们这些学子们有机会看到这些内容。”
说着,张家旺微微弯腰,表示感谢。
“大家同为考生,互帮互助是应该。”只是这种在课堂上,听着夫子讲解自己写出来的书,周自言觉得好别扭,还有一点小羞耻。
夫子翻开《考纲重点》,翻过七八页,停在某一道考题上,认真授课。
堂下学生聚精会神地听着,时不时还要提笔做记录。
可这些题,周家家塾早就讲过了。
听了一小会,钟窍一那点好奇心直接消失殆尽,他开始犯困。
王小妞也偷偷打了个哈欠。
蒋庆庆其实也想打,但他觉得这样做有点不礼貌,于是努力强忍着。
庞大山和二棍虽然也觉得有点无聊,但他们还是认真听着,想看看书院夫子讲得会不会和周夫子讲得不一样。
堂上夫子正好讲到一道史论题目,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
这道题讲问的就是对外强硬和对内□□,各有什么好处,要怎么做才能不偏不倚,共同发展。
这题不是周自言出的,而是他上辈子见过的清朝一道科举题,觉得很有意思,便写了下来。
因为大庆目前还没有清朝的迹象,所以他在书上著明了来源。
这道题考察的内容非常多,堂下学子们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应该要强硬!”
“但大庆现在周边安稳,是时候维持内部稳定了!”
“可若是不加大兵力,如何能保证周边安稳?”
“……”
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后,夫子拱手,邀请周自言亲自为书中文章做解释。
周自言也不扭捏,整理好衣衫站起来,“书上文章是一位学子所写,他认为,夫立国之初、每鉴前代得失……”
这篇文章乃是清朝状元刘春霖所写,用词精妙,立意深远。
而这位状元刘春霖也很有意思,他能获得状元功名,除去文章写得好,还因为他的名字十分吉祥。
从而在科举历史上留下一道美名:第一个因为名字取得好而成为状元的状元。
说完刘春霖的文章,周自言又说了一些现代的理论知识。
有周自言做解读,学子们的视野宽阔许多,对这样一道题,了解的更加深刻。
甚至再回去看以前做过的题目,好像也都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豁然开朗,当真是豁然开朗!
下课钟声响了又响,可屋内的学生们仍像听不见似的,追着夫子和周自言询问。
夫子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夫子,和周自言齐齐被学生围住,这个回答完,另一个人的问题又怼到脸上。
一连说了几十番话都不能休息。
张家旺因为坐得太远,挤不到前面去,只能垫着脚使劲凑,能听一句是一句。
宋豆丁拽拽张家旺的裤脚,“张学长……”
“豆丁啊,学长现在有点忙,你先等一等。”张家旺急啊,别人都学到了,就他还没挤进去,这可怎么行!
宋豆丁又拽拽张家旺的裤脚,大声道:“夫子说的内容,我们也知道啊!你干嘛要去挤!”
这些内容,夫子早就讲过了,他们记得牢牢的呢!
宋豆丁这话一出,周围十几双眼睛全都看过来。
“什么?!”
“是了是了,这些孩子都是周解元的学生,学的自然都是周解元的东西,他们必定也知道周解元平时教了些什么!”
“况且他们还是秀才,定能帮助咱们!”
宋豆丁惊恐地看着周围的大哥哥大姐姐,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追着自己跑过来。
“小宋秀才,小宋秀才,你莫跑!哥哥这里有个小问题!”
“小宋秀才,姐姐这道题已经不解许久了,你能否帮忙看看啊——”
宋豆丁跑到宋卫风怀中,哇哇大叫:“豆丁要被吃了,要被吃了!”
“……”宋卫风拍拍宋豆丁的背,然后把人拎出去,“你是秀才,而且又是来治学的,跑什么?”
“还有你们几个!”
宋卫风叫住其他几个蹑手蹑脚要跑路的孩子,“你们迟早要长大,要与其他考生一同研究学识,现在可以跑,难不成以后要跑一辈子?”
正要偷偷离开的孩子们顿时停下脚步,王小妞揪着衣角糯糯道:“可是……害怕……”
他们平时虽然也在巷子里授课,可那时候周围还有许多长辈在,所以他们心里不怵。
现在不仅不在巷子里,周围也没有熟悉的大人,他们害怕哪里讲不好,会让别人讨厌。
“你们自己看看这些哥哥姐姐,他们像那些不讲理的人吗?”宋卫风让他们看看周围。
孩子们顺着周围看去,哥哥姐姐们都穿着干净的妃色学士服,虽然围着他们站,却始终保持一段距离,并没有靠近他们。
这些哥哥姐姐们,好像也知道自己年纪小,所以格外小心,生怕吓着他们。
……看起来,好像也没那么可怕嘛,而且有几个人,看着格外眼熟。
好像以前就去春六巷上过课。
二棍第一个站出来,“夫子讲过的内容,我都记着了,你们要问什么?”
紧接着,庞大山和蒋庆庆也开口说话。
剩下王小妞和宋豆丁,互相看一眼,鼓起勇气去做‘小夫子’。
只剩下钟窍一一个孩子,宋卫风推了他一下,“你不去?”
“不去。我才不愿意做别人的小老师。”钟窍一端起胳膊,十分高傲。
结果,旁边一个十几岁的女学生,握着书卷敲敲钟窍一的肩膀,用暖糯的声音叫他:“小秀才。”
“……”钟窍一回头看到这位大姐姐,抵抗了三个呼吸,还是接过女学生手里的书,不好意思道,“哪道题啊……”
林范集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景象,欣慰点头,“有如此强盛的学习氛围,何愁不能出人才?”
“是啊。”宋卫风和林范集一起站在最后面,林范集看的是所有人,而宋卫风只看到人群里的周自言。
周大哥不论走到哪里,都是最瞩目的那个人。
只是周大哥为什么要瞒着自己,乡试之后可以去国子监这回事?
所谓的举荐信,他不相信周大哥拿不到……
欣阳书院上午只有一节课,由于学子们过分的热情,导致二乙班所有人,全都没赶上吃午膳。
书院的讲书先生听说一整个班都没去用膳,连忙过来查看情况。
结果就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手握书卷,吵得热火朝天。
“不是,不是,这道题应该这么回答!”
“你让让,我听不到夫子在说什么了——”
“解元不是说了吗,要从大局入手,你怎的还是这么小家子气!”
讲书站在门外,立即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摇着头迈步离去,还不忘吩咐后厨多准备一份吃食,要是二乙班的人还不去,就直接送到班里去。
这帮人哟,平时只能趁着休沐的时候出去听小秀才们讲课,现在可算抓到周解元和小秀才们了,不把周家家塾那点学问榨干,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从二乙班离开时,所有人都饥肠辘辘。
几个孩子还在长身体,一顿不吃就饿得慌,追着跑着往食堂赶去。
整个欣阳书院都知道,书院里来了镇上的周家家塾。
所以他们在看到一群小孩子跑来跑去时,并不惊讶,反而扭扭捏捏,捏着手中书,上前作揖。
“小秀才。”
“小秀才你好啊。”
这样的声音从不间断,几个孩子也停下追打的脚步,与这些比自己大许多岁的学子们行礼。
一举一动,皆有风雅。
矮矮小小的孩子,与个高挺拔的书院学子一同作揖,反而是书院学子执低礼,画面有些许滑稽。
但谁让这几个孩子都已经是秀才了呢!
如此小的年纪就已经成为秀才,前途不可限量,这低礼,他们执得!
看着孩子们还略显稚嫩的脸庞,这些书院学子都在心中感慨:若是让他们也能在这个年纪成为秀才……不,哪怕再晚几年,只要能成为秀才,那该有多好啊!
为何他们当时,就没有一个大隐隐于市的周解元呢?
众人的目光顺着小秀才们,滑到他们身后的周解元身上。
清清素素的衣衫,温煦和蔼,看着年纪只比他们大几岁,却极有上位者和长辈的气质,让人不自觉在他面前变成晚辈。
怎么会有人这么有成熟态度?
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行人里,最好相处的只有那位宋学子的叔公。
叔公好像没读过书,特别喜欢看他们读书的模样,还时不时会问问他们的学习成果。
老人家这般爱读书,学子们自然不吝啬,把叔公想知道的全都告诉他。
叔公听完,都会摸摸胡子,一脸满足和欣慰。
大概是因为他也跟着读过书了吧?
学子们是这样想的。
在欣阳书院的日子,他们过得平淡而忙碌。
整日不是在这间课堂,就是在另一间课堂,晚上还能遇见等候在小院门口的学子。
学子们从周家这里获取新的知识,周家的孩子们也在欣阳书院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体验。
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正规书院是这样运行的,还有了不同以往的上课体验。
周自言上课固然好,可周家始终只有他一个夫子。
现在孩子们每天都和不同的夫子上课,每天都能获得新的上课经历,十分快乐。
而且课堂上的同窗们,虽然年纪比他们大不少,可大家平时都是平等交流。
书院里的各项活动,学子们也会叫着小孩子们一起。
投壶,飞花令,还有蹴鞠,捶丸,曲水流觞……等等花样,都是这些孩子没有见过的。
除了正课外,书院还有武艺课,艺课等等,丰富的书院生活完完全全把握住孩子们的心。
每个孩子都在书院里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让他们过得乐不思蜀。
宋卫风一直在等,等着周自言说他要去国子监读书。
可日子缓缓而过,周自言始终没开口。
难道周大哥,不想去国子监吗?
宋卫风不知道答案,也不敢去问。
他不想去想象周大哥离开的日子,不如就做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瓜,得过且过。
这天,宋卫风刚刚走到他们的住处,就听到屋内周自言和林老先生的对话。
宋卫风停下脚步,虽然心瞒住了,可他的行为还是瞒不住。
他悄悄走到门窗边,隐去身形,听着屋内两个人说话。
周自言正在收拾屋内的东西。
他们已经在欣阳书院住了月余,这小小一个客房,都快变成他的卧房了,堆积了好些学子送来的东西,得时不时收拾一下。
“这题不错。下次可以用这道题来问那些学生。”林范集坐在椅子上,翻动一本书,从中找取能考问学子的问题。
周自言放下手里东西,“我说,你居然说自己没读过书,你羞不羞耻?”
“我现在可是宋小哥的远房叔公,自然是没读过书的。”
林范集现在过得很快乐,每天都能和许多朝气蓬勃的学子一起看书,就好像回到读书那几年一样。
“你没听见那些学子们都叫我叔公么?他们还一个字一个字教老夫认字,太有趣了。”
“你什么时候滚蛋?你京城的日子不过了?”周自言问道。
林范集毫不在意翻过一页,“你什么时候走?”
“我走?”周自言手上动作一顿,声音低下几分,“我才考过乡试,我往哪里走。”
“国子监啊。”林范集瞅了周自言一眼,“拿着举荐信去国子监读书,这条规矩,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好歹也是京城出来的人,怎么会忘记这条规矩?
“不去了,没必要。”周自言说。
林范集:“是没必要,还是不想去。”
“……”周自言泄气回头,“老头,你真的很讨人厌。”
“京中几乎是一天一变,你若是再在这里耽搁几年,确实不影响你去科举,但是等你从科举考出来,估计你在京里已经变成一个‘死人’咯。”林范集凉凉道,“三年一次会试,现在还有两年时间,你就在这儿待着吧。”
“老头,你威胁我。”周自言攥拳。
“你说是便是。”林范集不在乎。
“……”周自言,虽然生气郁闷,但林范集说得有道理。
会试不比之前的考试。
会试地点就在京城,所以许多学子都会拿到本地官员给的举荐信,提前去京城住一段时间,感受一下京城官学的氛围,也算熟悉一下京城的环境。
庆京省设有许多官学,其中最出名的便是国子监。
国子监只接收皇族子弟,和京城本地的官宦子弟入学。
再者就是大庆各地考过乡试,前往会试的举人学子。
后者可以凭借举荐信,在国子监一直读到考过会试殿试为止。
不过国子监要的举荐信,可不是本地官员就能签发的那种。
所以每年国子监接收的各地举人,也就五六名。
周自言上一次考到解元后,凭借自己努力,终于从京城一位官员手里拿到举荐信,去国子监读了一年。
不愧是举国至高学府,短短一年,他就收获颇丰。
说实话,再来一次,他还想去国子监再体验一回,不过……
周自言看到手里一个有些泛旧的简陋荷包。
这是宋卫风亲手缝制的,在他考童试那年送给他。
周自言一直放在包袱里保存着,只要带着包袱出行,就会带上这个小荷包。
还有那帮孩子……他们如此信任自己,愿意跟着自己读书。
他怎么能直接就这么离开?
或许人生总是这样充满选择,不管做什么决定,都会有得有失。
但既然他已经承起这么多深情厚谊,那就不能随便抛下。
林范集又说:“你可还记得你从前在国子监的同窗?就是与你关系最好的那几位。你以前读书遇到问题,总是他们帮你熬夜解答。”
“他们现在都在国子监做先生,听说今年遇上几个刺头,整日都与他们作对。你不去帮帮忙?”
“……”周自言刚刚稳定下来的心,又动了。
门外的宋卫风听到此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他捏紧袖子,悄无声息的离开。
他得去寻那几个孩子,和他们商量一个好办法。
周大哥为他们已经付出良多,他们不应该成为周大哥回京城的绊子。
周自言那天和林范集聊了两句国子监的事情,这事就一直压在心中,成为他心里一块大石头。
一面是上一次的遗憾,和友人,一面是现在的夫子责任,手心手背都是肉,周自言思考了几天几夜,也拿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脸上的笑模样都减少许多,整日整日望着苍穹发呆。
可是慢慢地,周自言突然发现豆丁这几个孩子,突然变得非常积极。
不论做什么都很积极。
积极地去读书,积极地去习武,以前还喜欢向周自言撒娇,要夫子帮忙的事情,他们现在已经可以互相帮助着,一起完成。
好像在努力向周自言证明,他们已经长大了。
周自言心有所感。
果然,那几个孩子老实了几天就按捺不住,还是跑到他房里,一个一个问他:“夫子,你什么时候去国子监啊!”
“国子监是不是超级大,比欣阳书院还大?”
“夫子,我们以后也能去国子监吗?”
“夫子要走,你们不伤心吗?”周自言拧住宋豆丁的鼻尖,“没良心的小东西。”
“夫子去国子监,那可是大好事!”宋豆丁觉得,要是自己也能去国子监,哪怕拧掉他的鼻子也没事。
“我若是走了,你们可怎么办?”周自言叹气。
“没事啊,哥哥已经和文山长说好了,我们以后可以来欣阳书院读书。”宋豆丁爬上周自言的床,可劲摇晃周自言的肩膀,“夫子,你就去吧,你去了,我们在国子监就有熟人了!”
“……”周自言没想到宋卫风已经偷偷替他做好了决定,看向跟在后面的宋卫风,“卫风,谢谢你。”
“周大哥,你现在不用担心我们了,你想去还是不去,你自己做决定就好。”宋卫风站在最后,把做选择的权利交还给周自言,“你若是去国子监,我和孩子们都会为你高兴。你要是选择留下来,那我们就一起考科举,将来再一起去国子监。”
不管周自言做什么决定,他们都会永远支持周自言。
周自言从这一双双眼睛里,读到了全然的信任。
心头滚烫。
“我要是走了……你们不会在背后偷偷骂夫子自私鬼吧?”周自言仰起头,逼退眼里的泪花,笑着揶揄他们。
“要是夫子能一直寄信回来的话,我们就不骂。”宋豆丁扒这周自言的肩背,嘿嘿直笑。
王小妞贴心道:“就算夫子不寄信,我们也不会让豆丁骂夫子的。夫子是全天下最好的夫子。”
周自言扛着小胖子,摸摸王小妞的头,“这样吧,要是你们都考过乡试了,咱们就在国子监再见面,如何?”
“真的吗?我们也能去吗?”钟窍一是最高兴的,他没想到自己也能有机会去国子监,不过他可知道国子监有多难进,“周夫子,你不是在骗人吧,国子监那可不是说进就能进的地方。”
“放心,只要你们考过乡试,夫子一定让你们都进国子监。”周自言伸出尾指,“我们不是做过拉钩了吗?再来做一个,将来……国子监见。”
几个孩子七手八脚掰住周自言的手,大声道:“好!我们国子监见!”
周自言看着宋卫风,“卫风,你呢?”
“……国子监见。”宋卫风竖起拇指,轻轻按在周自言手背。
一家人,整整齐齐。
周自言舒展眉目,终于笑了。
第96章
既然已经做好选择, 周自言便去文山长那里,亲自和文山长做好约定。
对于让孩子们来欣阳书院读书,文山长那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书院凭空多出来这么多小秀才, 哪个山长能拒绝?
这绝对是造福整个书院的好事, 哪怕不收束脩也要答应。
更何况,周家并不是不给束脩。
周自言答应按人头定期给束脩, 再加上孩子们自己每个月的例银,足够在欣阳书院生活。
心中有了要离开的念头, 周自言再看身边的一切,恍惚察觉到离别的情绪。
不知不觉在这里已经度过了两年多的时日,现在就要分别了。
当真是故土难离,故人难断。
文山长答应了这件事后,在病期就开始着手安排小秀才们的去处。
他们既然都是秀才功名, 那必然要去甲班了。
书院现在的甲班人并不多, 多是镇子上的书生, 平日除了读书做题便是探讨学问,也不难相处,相信周家等人去上课, 应该能很快融入进去。
至于住的地方,文山长决心要让孩子们尽快融入书院生活, 所以打乱了他们的住处, 把几个孩子都分到不同的书舍。
虽然同在一个院落,但绝不会在同一栋小楼上。
原本好好住在书舍里的学子们,突然听说书舍又要搬进来一个新生。
皆是一脸迷茫。
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有人要入学呢?
一打听, 嚯,居然是镇上出了名的那几个小秀才!
这下子, 这群人也不迷茫了,全都着急忙慌地整理书舍,务必要让小秀才们有一个好印象!
周自言陪着孩子们提前去书舍看了看。
王小妞是女娃娃,所以在女舍,同屋之人正是二乙班那位说话软糯的女学生。
她们两个人年纪就差了八岁,平时也能聊到一起去。
女学生家中也有一个妹妹,正是王小妞这个年纪,所以见了王小妞就像见了自己的妹妹一样。
更别说这个小妹妹,还是镇上近几年唯一一个女秀才,更得女学生尊敬。
女舍人少,所以可以两人、三人一间。
哥儿那边也是,蒋庆庆和宋卫风,被安排到在张雪飞的舍号,另一名舍友是宋延。
毕竟几人之前见过,再见面也不会有多生疏,正合适。
但男舍那就不一样,一个舍号起步便是四个人。
张家旺带着宋豆丁,周奇方带着庞大山和二棍。
至于钟窍一,这孩子脾气不好相处,文山长特意把他安排到书院最特立独行的学子那里,让两个人互相‘折磨’,磨磨性子。
文山长对他书院的学子们十分了解,这样的安排,周自言也没有异议。
不过周自言还是用解元之身,拜托诸位学子对孩子们多加照顾。
其他人都好说,都是熟人,唯有钟窍一那位舍友。
看着高高壮壮的,也不爱说话,就爱捧着一本书看书,面对周自言倒是热络,但是转头看向钟窍一的时候,又是一番白眼和冷哼。
气得钟窍一想薅起枕头打他。
周自言小声询问张家旺,“这学子,一直这样吗?”
“不是的。”张家旺也悄悄回答,“李兄平时是冷漠了一点,但没有这么夸张,估计是文山长给他说了什么话,让他故意这样做,大概是为了磨炼钟小秀才。”
周自言明白了,这是针对钟窍一脾气性格的考验啊!
如此有针对性的安排,周自言越看越满意。
那点悬起来的担心,总算放下去。
宋卫风把自己的东西搬到新的书舍里,张雪飞就在屋中打扫卫生。
宋延带着蒋庆庆出去玩了,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他们虽然有过一面之缘,可那次,张雪飞对周自言示好,还被周自言拒绝了。
宋卫风觉得有些尴尬。
张雪飞握紧手中扫帚,主动开口:“宋学子,周解元……是要离开镇上了吗?”
不然也不会让周家的小学子们都住进欣阳书院。
“是啊,周大……周解元现在是举人,他要去京城官学了。”宋卫风对周自言换了一个称呼。
“等你们考过乡试,也会去京城吗?”张雪飞问。
宋卫风和张雪飞同为哥儿,他理解张雪飞,所以换了一种说法,“若我们考过乡试,当然要去京城见一见官学,这应该是所有学子的毕生愿望吧?”
“正是呢。”张雪飞果然笑了,他轻轻叹气,好像释然了什么一样,“我还没有考过童试,不知道何时才能去参加乡试。宋学子,若是你们去了京城,可别忘了往书院寄回信,好让我们也听一听京城的繁华。”
“一定会的。”宋卫风道,“等你考过乡试,也能亲眼去看一看庆京省的模样。”
“嗯,我也会努力的,到时候……希望我们都能在京城再见面。”张雪飞说完这句话,重新低下头开始扫地。
宋卫风偏走目光,继续铺自己的床铺,顺便把蒋庆庆的床铺也铺好。
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有提到周自言。
可他们说的话里,处处都是周自言。
张雪飞拄着扫帚看窗外落花,露出一道委屈和苦涩的笑容。
本以为周解元来到书院,他们会有更多机会相处,可没想到周解元已经要去京城了。
他与周解元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那些年少萌生的冲动,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周自言虽然还没走,但孩子们已经开始适应书院的生活,确保周自言离开后,他们能顺利接上书院的生活,不耽误后面的学习。
有他们的帮忙,书院的夫子们也觉得舒心很多。
起码《考纲重点》里的题目,若是看不懂,也能找人问了。
一个孩子不懂,六个孩子加在一起,也能琢磨出来。
再加上宋卫风,怎么也比书院夫子想破头也想不出来靠谱。
书院夫子们也难受啊,他们是已经老了吗,怎么就跟不上周解元的思路了。
有些文章的角度,他们如何想也想不出来,真不知道周解元的脑袋是怎么长的,这般与众不同。
周自言在马鸣沟的眷恋,除了孩子们,就剩下一个钟知县和宋父。
现在孩子们已经走上正轨,周自言便离开书院,回到巷子里,和宋父说了要离开的事情。
周自言以为宋父会惊讶,谁知道宋父第一反应,竟然是叫文秀开坛好酒!
“国子监?!哈哈哈哈那可是国子监啊!”宋父狠狠拍着周自言的肩膀,大声夸赞,“好,好啊!周夫子,俺就知道你是个有出息的!到时候去了国子监,莫忘了给俺们回信,俺们可没去过京城哩!”
“……我、会的!”周自言在宋父的热情大掌下,险些咳嗽。
幸好文秀已经端着酒盅出来,宋父才停下他的‘铁手’。
宋父这人好喝酒,可是喝不了几杯就上头。
现在就已经红着脸,握着周自言的手,絮絮叨叨:“周、周夫子啊……俺、俺感谢你,非常感谢你。”
“要不是你……俺们家、俺们家哪能有现在的两个秀才……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夫子、夫子,你就是俺们家的大恩人……大恩人……”
“将来、将来豆丁的孩子,得感谢你,小、小风的孩子……也得感谢你!他们一大家子,全都要感谢你!”
宋卫风的孩子?
周自言摸摸鼻尖,好像有点心虚。
他们好像还从未告诉宋父
,他和卫风之间的暗流。
“周小子,你无媒苟合!”
林范集骂人的那句‘无媒苟合’又莫名其妙出现在脑海中。
周自言:“……”
完了,真被林范集影响了,他现在也觉得自己和卫风是无媒苟合。
“宋伯父,卫风还要继续往上考……”周自言义正言辞道,“咱们做长辈的,可千万不能拖他后腿啊。”
“是、是这个道理!”宋父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反正他已经喝醉了。
周自言第一次在这种事上违背君子之道,他说:“伯父,若是有那等前来求取的人家,您可得好好看一看,好好问一问,可不能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坏了卫风的前程。”
“……啊!”宋父喝的双眼迷乱,只能顺着周自言的话点头,“夫子、夫子说的是!”
“若是卫风自己不愿意,就莫逼他,孩子自有孩子的想法。”周自言拱鼻子,感觉那些教条伦理都在抽打自己,“说不定,卫风心中已经有主意了……将来适合他的人,说不定比现在那些人都好呢。”
“……”宋父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他酒壶一歪,直接趴到桌子上睡过去。
一直等在旁边的文秀,熟练地扶起宋父,周夫子这位贵客还在这,文秀作为家中一等大侍女,不可能擅自离开。
所以把宋父交给前来的小丫鬟,让他们把老爷扶到卧房去。
“夫子,阿穗姑娘是否也会跟着您一同离开?”文秀倒上热茶,递给周自言。
“是。她本就是追我而来,我去哪,小丫头都要跟着。”周自言吹去茶盏上的热气,喝了一口,顿时暖好盛满凉酒的胃部。
文秀想到这些时日与阿穗姑娘的相处,万般不舍,“阿穗姑娘一直在教我礼仪和规矩,我得备一些东西,好让阿穗姑娘带着走。”
周自言知道文秀一直在跟着阿穗学规矩,“文秀,你想考宫中女官么?”
“……”文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可看她这些日子的举动,周自言不难猜出,文秀是想的。
不过宋家对文秀有大恩,文秀知情知趣,也懂感恩,绝不会因为自己的事情离宋家而去。
周自言在心中算了算选人时间,道:“明年宫中就会再选一批女子进宫栽培,左右不过三年,选上了就可以留在宫中,选不上就能离宫回家。”
“周夫子,老爷对我有大恩德。”文秀摇头婉拒。
“我知道,这个消息我是告诉你了,是如何选择,看你自己。”文秀对周自言也极好,周自言无法对文秀的梦想视而不见,不过有宋家这个关系在,周自言也只能单纯的告诉她这个消息。
是去是留,就看文秀自己的选择了。
周自言又在宋家坐了一会,便回自己家。
他现在住在欣阳书院,周家这个小院子就交给了阿穗。
回去的时候,阿穗还未睡下,正在院子里洗洗涮涮。
大木盆里放了好些锅碗瓢盆,旁边还摆着一盆衣物。
周自言早就写信告诉了阿穗,他们要离开此地。
可阿穗还是忍不住想把这个小院子整理的干净一点。
“阿穗,你是否……舍不得这里?”周自言坐到院中摇椅上,看着院中那棵黄木香,短短两年时间,这棵黄木香又长高了一头。
阿穗放下手里的东西,“夫子,我觉得你在这儿才是开心的。”
阿穗最开始一直在叫周自言老爷,现在也开始跟着其他人叫他夫子。
夫子。夫子。夫子。
叫久了,阿穗觉得这个称呼比京城的老爷更好听。
“这儿没有那么多烦心事,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如何授课,如何考试。”周自言笑,“好了,那些东西你不用洗了。”
“没事的。”阿穗说着又开始洗一个陶碗,“我就愿意帮夫子搭理家中。在京城的时候,虽然夫子你也有很多朋友,可你时常熬夜早起,时不时还要被人骂一通,可在这里,所有人都尊你为夫子、解元,从没有人敢说你一句不好。”
在阿穗心中,周自言就是最好的,所以她更喜欢马鸣沟这座小城镇。
阿穗洗完一个陶碗,擦掉额头汗水,“夫子,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啊?府邸都被封住了,咱们回去干什么。”
周自言摇动摇椅,慢慢闭上眼,“阿穗,你怨过吗?明明已经通过了文试,却因为相貌问题被刷了下来。”
“怨过。”阿穗诚实点头,“但是后来能遇到夫子,但也是一件好事。”
“你很豁达。我不行。”周自言说,“我明明已经走到那个位置,却被莫名其妙地拽了下来,我不甘心。”
“况且,我心中还有许多抱负没有实现,我不想就这么寂寂无名过一辈子。”
“夫子是有大追求的人,和我这种人不一样。”阿穗憨憨一笑,她虽然考过了京中女官文试,却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厉害的。
周自言唇角上扬,“你这样也很好,不争不抢,顺其自然,这样的心态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去到哪里,都能很好的适应。阿穗,你也有大智慧。”
“嘿嘿……”阿穗被周自言夸赞地羞红了脸,连忙用凉水浇浇面颊,继续洗涮。
翌日,周自言又去了一趟衙门。
梁捕头带着周自言进入整堂,钟知县和主簿还是那般和睦,一个口述,一个执笔。
小镇时光就是这般淡如白水,钟知县和主簿正在处理镇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谁家的墙塌了,谁家的牛丢了,谁家的鸡被吃了……
从来以往,都是如此。
看到周自言,钟知县和主簿暂停手中事,“周解元,你怎么来了?”
“钟知县,林大人托我来问问,那件事你考虑的如何了?”周自言拱手作揖。
“这个……”钟知县摸着胡须,主簿见状,带着其他人下去了。
“周解元,实不相瞒,本县确实已经在这个县令位置待了许多年,梦里都想往上提一提。”钟知县提着热好的茶壶走过来,周自言连忙接过来,为他们二人看茶。
“不过你也看到了,许多事是我过来以后才办起来了,好些事还没看到结果,要我现在离开,我放心不下。”
周自言捧着茶盏,没想到钟知县竟是不愿意,“钟知县,您可想好了,错过这次机会,不知道还要多久……”
“本县知道。”钟知县早就想好了答案,现在心里没了负担,脸上一派轻松,“本县都这个年纪了,就算去了更富庶的地方又能待几年?不值当,不如一辈子就好好把一个地方治好,博点好听的身后名。”
“我与夫人商量许久,他也同意我这个想法。”
“儿孙们倒是不太愿意让我们继续这么操心,不过他们也管不着我们,将来他们会如何,就让他们自己去努力吧,估计我们也看不着了。”
说到这里,钟知县哈哈笑了两声,半点不介意说到身死这件事。
周自言举起茶杯,与钟知县碰杯,“知县大人如此良善,是本县百姓之福。”
“周解元,可要赴京去官学了?”钟知县考过一次科举,自然知道其中的规矩。
“正是。”周自言这才说起自己的事情,“不如便要离开了,此番前来,除了要问问大人的想法,还想请您日后多照看一下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学生。”
“放心,他们都是本镇的未来,本县自会照拂。”钟知县似是想起什么,从桌上拿起一封信递给周自言,“你可还记着那日的庞国宁?”
周自言接过信,“大山的爹?出什么事了?”
“那日之后本县去查了查庞国宁和庞大娘的事情,觉得有些不对,便叫老梁去外府查了一下。”钟知县指了一下信,“都写在这上面了。你看看吧。”
周自言也不含糊,直接打开信。
看完后气得往桌上一拍,“这个庞国宁,是不是脑子糊涂了!”
庞国宁确实一直在外府做工,经常往家中寄银子,从不间断。
他也没做什么对不起庞大娘的事情,但就是这个脑子好像装满了浆糊!
那日跟着庞国宁的夫人,是他主家的一位小姐,还未说媒就与外男走到了一起。
若是两情相悦也就算了,可偏偏小姐怀了孕,外男就跑了。
主家要拿掉这个孩子,小姐非说这是外男的骨肉,不愿意
主家自小疼爱小姐,不得已下准备找个不介意此事的汉子娶了小姐。
若是愿意,就能拿到主家给的三百两银子。
将来等孩子长大,再和离便是,对于汉子来说,就是白当十几年的爹,但是能拿三百两银子!
而且小姐一切的吃穿花销,全不用汉子负责,只要他能当一个名义上的爹就成。
庞国宁听说这件事后,居然自告奋勇,愿意做这个人选。
只是他家已经有妻,主家并不愿意。
可主家左等右等,也没等来其他合适的人选。
倒是有不少人为了银钱上门,可是人品不过硬的人家,主家还不放心。
最后这事,还真就让庞国宁捡到了。
谁让庞国宁一直在主家做工,对于品性这一块,主家不用担心。
哪怕家里有个妻如何,可以做平妻么!
反正庞国宁平时也不回家,并不影响老家里的妻。
大不了,再多给一百两银子!
这样总行了吧!
于是庞国宁就带着小姐回马鸣沟了,打算和庞大娘好好商量一下。
谁知道庞大山争气,今年考中了秀才,这下庞大娘这边可不是那等可以随意拿捏的人家了。
主家来的人让庞国宁和小姐不要轻举妄动。
让庞国宁回家,看看庞大山河庞大娘的态度再说。
于是这几天,虽然庞国宁回家了,但并未把主家的事情告诉庞大娘。
“真是个糊涂蛋!”周自言说,“要是自己家中无妻眷也就算了,可家里还有三个孩子呢,怎么能为了一百五十两就去做这种事情?!”
“四百两不是一笔小数目。”钟知县猜测庞国宁的想法,“毕竟他平时也不在家,于庞大娘来说,有没有那个小姐,日子并没有什么区别。”
“事是这么个事,可说出来,真叫人膈应。”周自言觉得不行,“这事我得告诉大山,不能让大山被瞒着。”
“好好与大山说。”钟知县道,“务必让大山知道,衙门是站在他与他娘这边的。只要他们不愿意,庞国宁就甭想这样的美事。”
“多谢县令。”周自言收好这封信,和钟知县告别。
离开衙门的时候,周自言没想到临要离开了,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不过也好解决。
在大庆,确实有平妻的说法。
但所谓平妻,必须要获得原妻的准许,才能平。
只要庞大娘这个原妻和庞大山这个长子不松口,庞国宁就别想做这个美梦。
要么和庞大娘和离,放弃庞大山这个秀才长子,和一双儿女。
要么就歇了四百两的心思。
但愿那个庞国宁,不是真的糊涂蛋。
第97章
周自言回去欣阳书院, 找了个没人的时候,单独把这件事告诉庞大山。
在说之前,他其实十分担心大山这个孩子。
庞大山对家庭的眷恋, 和爹的崇拜不是假的。
周自言害怕这件事会打破庞大山心目中的‘家’形象。
可是这种事, 不说也不行。
瞒,是绝对瞒不住的。
出乎周自言的预料, 庞大山起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
然后便叹了口气,“我知道了夫子。”
“你不生气吗?”周自言问。
庞大山, 这个不过十岁的孩子摸摸后脑勺,笑道:“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可能从我爹不再往家里寄信开始,我这心里已经有预想了吧。”
“不过我没想到我爹竟然为了四百两,做这种事。”
周自言并非要为庞国宁开脱, “四百两确实不是个小数目, 你爹会心动也正常。”
“我知道。”庞大山点点头, “要是给我四百两,我也会心动的。不过夫子说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有些钱就算白送也不能要。”
“那你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周自言看庞大山这么清醒,他心放下去一半。
“夫子, 明日你能陪我回家一趟吗?”庞大山问。
周自言点头, “当然可以。”
这件事是庞大山的家事,周自言除了庞大山,谁都没告诉。
于是第二天,他们俩一起请了假, 回到春六巷。
也是来的巧了,庞国宁正好在庞家, 和庞大娘摊牌这件事。
庞大娘愣愣地看着多年不见的相公,怎么也想不到等来的事这么一个消息。
平妻?
庞国宁想的倒好!
还要凭白给别人养儿子,哪怕不用自己出钱那也不行,哪有这样的事情?!
庞国宁想的很好,他坐在床上,细细和庞大娘分析这件事的可行性,“阿芜啊,你看,不就十几年吗,满打满算可能十五年,那可是四百两!而且老爷说了,小姐和孩子的吃穿用度都不用咱们管,只要把她们记在咱们家就是了。”
“而且阿芜你放心,我对小姐绝对没有什么想法,人家看不上咱呢,肚子里还有别的男人的孩子,我傻了吗?我就是想要那四百两银子。”
“你想想,有了那四百两,大山以后科举,他那弟弟妹妹以后成家立业,不都能行了?”
庞大娘绞着手里,刚纳了一半的鞋底,似乎觉得庞国宁说的话有道理。
可又觉得没有道理。
“那可是平妻……”庞大娘道,“而且十五年,若是着十五年中发生什么变故,咱们家哪能承担得起啊?”
“能有什么变故啊!”庞国宁不明白这样好的事,为什么都没有人明白他。
庞大山推开家门,十岁的他已经长到庞国宁胸膛的位置,他震呵道:“爹,十五年,你怎么知道这十五年里,你那小姐的心上人还会不会回来?”
“你那主家会不会因为外面的风言风语,彻底变卦,让她直接变成你正儿八经的妻子。”
“十五年,你能保证她们十五年内,一次都不会影响到我娘这里吗?你能保证她不会萌生别的心思,从而让我娘受委屈吗?”
周自言跟在庞大山身后,随后进屋,把门关上。
屋内,庞国宁看着庞大山。
他这个长子,现在穿着做工精细的书生长袍,虽然年纪还小,却已经极具文人风采。
他已经不是记忆中那个小小的肉团子。
庞大山已经长大了。
他现在是秀才,又是得知县青眼的镇上俊才,身边还有一大帮秀才友人……
庞国宁恍然发现,他已经错过庞大山这么多年。
庞大山扶住庞大娘,让庞大娘放心,“爹,你说的这件事,我不同意,娘也不会同意的。你死心吧。”
“那可是四百两啊!”庞国宁心痛,白白赚四百两,为什么就不同意呢?
“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有那么好接吗?”庞大山没想到自己爹竟然这么没有远见,他皱眉,“人家凭什么不贪你一点,反而要给你四百两?爹你莫忘了,要是你真的同意了,她可就是你的妻了,名义上也算我娘亲,她但凡起一点心思,咱们这个家都要完蛋。这样,你也能愿意?”
“……这,不可能吧。”庞国宁只是贪财,并不是想抛妻弃子。
更何况长子刚刚考中秀才,前途大好,他傻了才会放弃庞大山。
“爹你自己想想吧,但我告诉你,我和娘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庞大山觉得自己可能镇不住庞国宁,他又道,“钟知县也不会同意这样的事情,爹。”
提到钟知县,庞国宁立刻想到之前在衙门发生的事情,这时他才看到一直站在门口的周自言。
“你……你你你、你不是那个?”庞国宁震惊。
周自言倚靠在门扉上,笑眯眯打招呼,“周某是大山的夫子。”
庞国宁:“……”
庞大山皱眉:“爹,你是不是见过夫子?”
他爹不会说什么胡话,惹到周夫子了吧?
“没、没什么……”庞国宁不好意思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告诉庞大山,害怕自己这个爹的形象撑不起来。
庞国宁都不开口了,周自言也懒得做那个坏人,全当之前不认识便罢。
庞国宁还想再和庞大山说一说那四百两,可庞大山已经开始帮家里干活。
扫地收拾屋子,带弟妹,两只耳朵,没有一只耳朵在听他说话。
庞国宁气急,可庞大山现在已经完全可以不听他的话。
他这个做爹的,除了往家里寄点银子,好像并没有别的用处了。
等大山以后再大大,估计也不需要他的银子了。
庞国宁看着弯腰做活的长子,眼前好像浮现出孩子小时,他还在家中,扛着这唯一一个长子骑大马,爷俩都累得不行,却极为开心。
而阿芜就在床上躺着休息,抱着刚刚出生的弟妹,看他们在家里胡闹。
再然后呢?
他好像就离家了,除去必要时刻,再没有回来过。
就连大山考中秀才,他也是从别人口中知道的。
庞大山热好茶水,先给周自言端过来,又拿了一把椅子,让周自言坐下。
然后便把家里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
要做的事情非常多,还要时常顾着吵闹的弟妹,可庞大山脸上除了汗珠,没有一点不耐烦。
这是第一次,周自言没有帮一点忙,全靠庞大山自己。
庞大山作为孩子群中最大的一个孩子,已经可以独立处理许多事情,不需要夫子手把手带着了。
周自言看到这里,突然就有了那种老母亲放手的心态。
很无厘头。
可这样的心态,就在那一瞬间发生。
在大庆,十五岁可以议亲事,所以十岁左右就已经可以算一个小大人。
或许他这次的放手,能更好地让孩子们长大。
周自言无缘由地相信,等他们再见面,这些孩子一定能给自己一个大大的惊喜。
他们请了一天的假,可庞大娘不愿意让庞大山耗在家里,浪费时间。
她催促着庞大山跟周夫子回书院继续学习。
临走前,庞大山让庞大娘千万不要答应爹的事情。
庞大娘点点头,“放心吧,娘绝不会给你拖后腿。”
庞大娘或许不聪明,但有一点,只要能威胁到她孩子的事情,她一点都不会含糊。
庞国宁那四百两注定要飞了。
走在回去的路上,庞大山背着手,一边走一边踢飞路边的石子。
“怎么了,不高兴吗?”周自言问。
庞大山有些不解:“夫子,我爹以前不是这样的人,他为什么现在会起这样的念头呢?明明当初就是为了多挣一些银子才出去吃苦受累的。现在却开始想不劳而获了……”
“环境对人,或多或少会有一些影响吧。”周自言道,“你想想,你们现在在书院里,周围的人都在勤勉读书,你们是不是也跟着更用功了?”
“……好像是诶。”庞大山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定是我爹在外面交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友人,才会带的他也开始想不劳而获了。”
爹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反正他现在抄抄书也能挣银子,要不以后别让爹再出门了?
他爹现在这个年纪,在外面做工又能继续做几年?
在镇上做做工也可以哇。
周自言:“那这件事,你要怎么办?”
就这么拖着么?
“夫子,放心吧,我不是小孩了。”庞大山停下脚步,拍拍自己的胸口,“我现在是秀才,只要我死死卡住我爹这个不着调的想法,他就达成不了。”
“夫子,你不要担心我,也不用担心我们,以后再遇到事情,我们会自己想办法解决,要是我们解决不了,还有书院里那么多人呢,总能想出办法的。”
“夫子,你只要安安心心地离开这里,去国子监读书!”庞大山好像已经看到夫子在国子监大展拳脚的模样,“夫子这么厉害,国子监的人也未必能比过夫子!”
周自言被庞大山天真的话语逗笑,“好!夫子一定提前在国子监打好基础,等你们一起来国子监。”
周自言和庞大山悄悄请假离开,又悄悄回到书院。
大家都不知道庞家发生了什么事情。
等他们知道时,庞大山都已经留下他爹了。
几个孩子好一顿嬉闹,埋怨大山不讲义气,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告诉他们。
林范集在这时,终于想起来他在马鸣书院还有一个大徒弟。
找上门去,才发现人家廖为安早在半月前就已经启程回京城。
现在估计已经走到外府了。
林范集:“……”
摸摸鼻尖。
正好,回去找豆丁他们玩扔沙包咯。
周自言在决定要离开时,就已经定好了启程的日子。
随着日子越走越近,他那颗原本沉下来的心又开始跳动。
孩子们发现周自言最近愈来愈唠叨。
“豆丁啊,你以后不能再这么蹦跶了,说话做事要三思而后行!”
“小妞,你要是喜欢下棋,就找一个夫子,老老实实跟着人家学,别老跟钟窍一下棋,你们俩都是臭棋篓子,下不到几目就开始互相悔棋。”
“钟窍一,就是你,傲娇一会是可爱,傲娇这么久那就招人烦!”
“二棍,你得学着用你自己本来的名字……你叫梁鹤飞,不能一辈子都叫二棍啊!”
“大山,你虽然是最大的孩子,是他们的大哥,但你不能每次都给他们擦屁.股……”
“蒋庆庆,你都知道自己不用功了,怎么还不认真上课?今天上课又睡觉了吧!”
周自言在后面絮叨,孩子们捂着耳朵在前面跑。
他追,他们逃。
成为书院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孩子们跑到另一间书舍,聚在一起,叽叽喳喳。
宋豆丁趴到石桌上,翘起后脚跟,“我觉得夫子这是恐惧离别了。”
“国子监多好啊,夫子为什么这么焦躁。”钟窍一想不明白,“我要是现在能去国子监,外祖父能放炮仗放半个月!”
“夫子和咱们不一样。”王小妞心思细腻一些,“从咱们认识夫子,夫子就拿咱们当自家小孩照顾,现在他要走了,肯定心里不舒服。”
“是啊,这一去,又不是几个月就能再见面的事情。”二棍也深有同感,“怪只怪咱们不争气,不能和夫子一起去国子监。”
“听说国子监里有很多皇亲国戚,夫子去了,会不会受欺负?”庞大山比较担心这个。
宋豆丁突然有了一个主意,“有了,咱们一人写一个锦囊吧!如果夫子遇到困难,就拿出来看看!”
“咱们……写的锦囊,有用吗?”钟窍一眼含鄙视。
宋豆丁‘嘿嘿’笑,“没有用就没有用,多写几句四年、鼓励的话总可以吧!”
“我觉得好。”王小妞提起裙子就往自己书舍跑,“我要先回去写!”
“王小妞,你作弊!”
其他人纷纷追着王小妞跑回去。
他们一定要多写一点,好让夫子在遥远的京城,也能感受到他们的想念。
宋卫风最近也在想,周大哥要离开了,他该送些什么呢?
依照他们俩之间那点关系,不管送什么好像都轻了。
可他现在身无长物,并没有多少银子去买贵重东西。
孩子们那个鬼主意锦囊,倒是给了他很好的启发。
他和周大哥的开始,好像就源于一首宋豆丁从周大哥那里偷来的诗。
既以诗开头,那便以诗相送吧。
纵使万般不舍,离别的日子还是来的很快。
周自言和林范集一起回去,途中还要记录一下水路上的情况,写成记录带回京城,便租了一辆客船。
周自言仗着自己现在身无长物,所以由林范集出钱。
周自言站在码头上,他在这个码头找到了新的开始,最后又从这个码头离开。
缘分真是奇妙。
宋卫风带着孩子们站在周自言身后。
宋豆丁最先掏出自己的小锦囊,挂到周自言腰部,“夫子,这里面是我写的各种好办法,你不能偷看啊,要在最想我们的时候打开。”
“夫子夫子,这是我的。”王小妞也把自己的锦囊挂上去。
其他人紧随其后。
周自言摊开手臂,不一会,腰上就挂了六个锦囊。
他摇头失笑,“你们拿我当葫芦串挂呢?”
“我们可是写了很久呢!”宋豆丁拍拍他们的小锦囊,“夫子,一定要在最想我们的时候打开哦。”
“那我要是不想你们怎么办?”周自言故意逗人,“京城那么繁华,说不定我去了就把你们忘记了。”
“才不会呢,夫子不是这样的人。”宋豆丁捂嘴笑,夫子就是在嘴硬,他早就看出来了。
周自言摸摸宋豆丁的脑门,眼中确实有万般不舍。
宋卫风端着一个小木盒子,“周大哥,这个给你。”
“巧了。”周自言从自己的行李中也拿出一个小木盒,“我这儿也有一个。”
“你里面装的是……?”宋卫风没想到他和周大哥想到了一起去。
周自言:“你装的是什么,我装的就是什么。”
他和宋卫风总是能想到一起去。
宋卫风心中有了答案,紧紧抱着木盒子,黑瞳双目里满是盈盈秋光,“周大哥,一路平安,到了京城……定要记得写信回来。”
“我会的。”周自言回身又拿了一样东西出来,这次是一个小包袱,他手放在包袱上,轻轻摩擦,似乎十分眷恋,“这个……等我走了你再打开。”
“如果是你很重要的东西,就不要留给我了。”宋卫风把包袱推回去,“我们又不是见不到。”
“它确实挺重要的。对以前的我来说。”周自言把包袱塞到宋卫风怀中,“但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了。它没了还能再有,现在这个……丢了就找不到了。”
说着,故意冲宋卫风眨眨眼。
惹人脸红心跳。
“……”宋卫风果然不再推拒,收下这个小包袱。
船还未开,春六巷的诸位急忙跑到码头,送他们的周夫子一程。
“周夫子!去了京城也不要忘了我们啊!”
“周夫子,周夫子!”
“周夫子,这是家里自己腌的酱菜和腊肉,你带着不嘞!”
周自言虽然在这里只待了几年,可他给春六巷带来了巨大的变化。
孩子们能认识那么多字,都是托了周夫子的福。
虽然现在巷子里的小秀才们去了书院,不能再每天去巷子里上课,可他们不会忘记最开始,是谁让大家都能认字的。
不过周自言就是那一阵春风,悄悄来过,又悄悄离开。
春风自有春风的路程,谁都留不住。
街坊们实在太热情,周自言一趟趟,原本的行李又增加了许多。
阿穗忙不迭地整理进船舱。
文秀拿着一个浅色包袱走过来,“阿穗姑娘,我没什么别的本事,这是我缝制的两身衣裳,你若不嫌弃,就拿去吧。”
“路途遥远,多加小心。”
“多谢。”阿穗接过文秀的包袱,并未当着文秀的面打开。
反倒是文秀自己打开了包袱。
包袱里的衣裳,针脚细密,绣工卓越,若是仔细看,便能发现用的还是里外绣。
这样的针法比不了双面绣,但也极为考验绣娘基本功。
绣出来的东西,不管里外都是好看的花样,不会让人的衣裳只能看外不能看里。
这样两身衣裳,文秀一定做了许久。
阿穗心中感念,把文秀的心意抱在怀中,轻轻与文秀拥抱,“文秀姑娘,保重。”
其他人或许还能通过科考去京城团聚。
可她与文秀,如果没有别的意外,此生大概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
文秀也知道自己和阿穗今日一别,可能此生不会再见,所以重重拥抱这位京城来的阿穗姑娘。
虽然不能携手相伴下去,但文秀早年磨难,历经多次转卖,早就明白一个道理:人与人聚散,本就无常。
她能和阿穗姑娘有缘分相处过这些时日,足够了。
船哨声响了三下,再有不舍也要彻底放下。
周自言最后抱住宋卫风,当着所有人的面抚住他的头,沉声道:“要来京城找我……你若是不来,那就别怪我来寻你。到那时,你就再也走不了了。”
“把自己说的像恶霸一样……”宋卫风揪住周自言的衣服,语气哽咽,“你放心,我定会去京城的,你也小心一些,要是让我发现你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你这个小身板,怕是挨不了我一拳。”
“哈。”周自言摸着宋卫风顺滑的长发,唇角勾起,“放心,在我眼里,别人都不如你。”
林范集站在船舵上,等了半天都不见人影,皱起眉头:“周小子,你还走不走?你要腻腻歪歪,儿女情长到什么时候?”
“来了!”
周自言松开宋卫风,与大家挥手告别。
真如一阵春风一样,轻飘飘又离开春六巷诸位的生活。
客船逐渐走远,周自言于船舵边边,大声道:“聚散皆缘,诸位,咱们将来再见!”
“夫子,一定等着我们啊!”
孩子们跑到码头边缘,扒着码头的栏杆。
任凭海上风大,吹散他们的头发与衣衫,他们也不曾后退半步。
好想,好想再看夫子一眼,最后一眼!
过往两年如云烟一样闪烁在宋卫风脑海中,他望着逐渐远行的客船,猛然发现周大哥刚离开,他就已经开始想念了。
宋卫风忍不住打开周自言给他的小包袱,里面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条云凤四色花锦绶。
他紧紧攥住这条云凤四色花锦绶,忍不住跑向码头边,试图从云雾茫茫的海上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海上雾气升腾,海浪翻涌。
客船刚刚开走,就已经看不见身影。
“……”宋卫风攥着云凤四色花锦绶,终于明白周大哥为什么说这个,是之前最宝贵的东西。
在大庆,云凤四色花锦绶唯有一品与二品的官员可以用。
他的周大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第98章
京城国子监。
姜南杏一身红桃杏色襕衫, 正在博士厅内整理今年要来国子监上课的名单。
国子监四厅六堂,就数他们这个博士厅位置最好。
前通风,后有阳, 前面小路两边还种了花花草草。
让博士们在工作之余还能缓解缓解被监生们气到的心情。
今年要入国子监的监生已经陆陆续续进入分堂学习。
正义堂、崇志堂、广业堂的本地监生收了不过尔尔, 不过外地考生倒是来了不少。
“……”姜南杏放下朱笔,揉揉额头。
她手上这份文章, 正是崇志堂一名监生所写。
这名监生名叫顾司文,是本地官员之子, 家中宗族关系复杂,他为嫡系子孙,是宗族未来的唯一继承人,所以品性顽劣。
书不好好读,每天尽带着其他监生和教授助教作对, 让他们好生头痛。
姜南杏用红笔在文章上大大写下一个‘差’的评语。
辜鸿文捏着手中扇, 怒气冲冲走进博士厅。
“气死我了,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辜鸿文碧蓝的襕衫上有一大块墨迹,他指着自己胸前污渍, 横眉倒竖,“崇志堂的监生和我告状, 说司文那小子在课堂上捣乱, 扰乱他们的上课制度,我刚走到崇志堂,门上就倒下来一碗墨汁,正好撞到我胸前, 你瞧瞧,你瞧瞧, 这么大一块墨迹!”
“司文与那几个告状的学生,就站在门后面笑呢!真是气死我了!”
辜鸿文恨极,他还真以为那小子是被司文欺负,来告状的。
结果人家才是一道的人!
“你还没看明白吗?现在整个崇志堂都是顾司文的跟班。”姜南杏收好剩下的文章,放入匣中,下次上课带去分发。
辜鸿文指天痛心:“是我对人性还有一点点奢望!”
他是国子监的司业,平时主管训导。
或许是平时严厉了一些,开学第一天训斥顾司文不受教条,和顾司文结下梁子,现在成了顾司文的首要对付对象。
上课十天,顾司文能有九天都在欺负人。
偏偏还都是那些无伤大雅,关关禁闭就能行的小动作。
不太害人,却叫人厌烦。
今天这件襕衫,已经是他在司文手下牺牲的第六件衣服了。
他实在忍无可忍,“我可是国子监祭酒之下的司业!司业啊!顾司文欺人太甚!”
“行了,起码顾司文说两句还能听一听,这要是换成正义堂的那几位,你今天这件衣服就彻底保不住了。”姜南杏打来一盆水,试图帮辜鸿文擦掉衣衫上的墨迹。
可顾司文用的墨都是上好的徽墨,如何能擦得掉,反而让墨迹越染越大。
辜鸿文气得朝着空中打拳,“司文!顾司文!你如何对得起这个名字,半点斯文都没有!真是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若是游弟还在就好了,他肯定有办法治司文这孩子。”姜南杏见去不掉墨迹,把布子往水盆里一扔,“你可还记得?咱们那一届,也有一个像顾司文这样的孩子,整日招猫逗狗,上蹿下跳,最后却跟着游弟去搓木头了,当真好笑。”
“是啊,若是游弟还在,我何至于此。”辜鸿文又牺牲了一件襕衫,他这个月月钱全都用来买襕衫了,真是欲哭无泪。
姜南杏扶着四足面盆架,黛眉轻蹙,“你说,游弟……真被陛下发配边疆了么?”
“怎么可能。”洗不了衣服,那就洗把脸把,辜鸿文擦净脸上灰尘,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游弟的本事,他与陛下素来亲近,说不定是被外派到哪里去微服私访,等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务,就回来了。”
“也是,说不定某个时刻他又像以前一样,突然窜出来,吓别人一跳。”姜南杏想到游弟那副鬼灵精的模样,忍不住笑。
“等游弟回来,咱们可以去四娘那里吃火锅。”辜鸿文摸摸肚子,“许久未吃,实在想念。游弟不跟着,四娘都不肯给咱们多上一份肉盘。”
姜南杏白了辜鸿文一眼,“谁让你每次都要吃四大盘肉片,要是再免费送你,四娘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嘿嘿,饭量大,没办法。”辜鸿文摸摸后脑勺,笑得腼腆。
二人正聊着,有助教走进来,拱手作揖,“姜博士,辜司业,有一名学子拿着举荐信来报名了。”
“这个时候?”姜南杏目露惊讶,“这都入冬了,怎么还有学子来报名?”
“许是拿举荐信费了些时候吧。”辜鸿文让助教先去把人带进来,“我去换身衣裳。”
辜鸿文还没换好衣裳,另一名助教跑过来,“姜博士,辜司业,快、快去前院看看吧,崇志堂的监生顾司文,和正义堂的监生闹起来了。”
姜南杏头痛:“闹起来了?可有动手?”
“这倒没有,起先是顾司文拿着一根圆筒形状的玩意四处炫耀,结果碰上了正义堂的监生,几位监生平时就不太对付,两句话没说到边开始争吵。”助教也十分头痛,“然后便成了两堂的大事件,二位,快去管一管吧。”
“我迟早会被他们气短寿十年!十年!”
辜鸿文换好新的衣裳,与姜南杏赶忙往二堂位置走。
至于新来的监生?
随他吧!反正监生入学也不是他们负责的!
等辜鸿文和姜南杏赶到二堂中间的小花园时,正义堂、崇志堂各有十几人,撸袖子踩凳子,好像要去干架一样。
人群最中间,那个顾司文,十六七岁的少年,手持一道圆筒状的东西,大喊道:“这可是我爹从海外淘来的东西,才不是什么没用的棍子!”
他爹可是太仆寺卿,经常能从外面带回一些新鲜玩意,才不会只带一根没用的棍子来!
“你说不是棍子,那你倒是好好展示一番,让我们见见世面?”顾司文对面的监生与顾司文一般大,丝毫不怵顾司文,叫嚣着让顾司文出丑。
顾司文爹是太仆寺卿又如何,他爹也是从三品官职,还不是一个阵营的,谁怕谁!
“我!”顾司文讲不出话来,这东西是他从爹那里偷来的,根本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如何能展示出来原有样貌?
“顾司文!”辜鸿文和姜南杏隔着老远便叫顾司文的名字。
急匆匆赶过去,辜鸿文直接揪住顾司文的耳朵,“顾司文,夫子不过是换件衣裳的时间,你竟然又与别人闹起来了啊?”
“哎哟!这次不是我的问题!”顾司文皱起眉头,“辜鸿文!辜司业!这次是他们先挑衅我的!”
另有监生站出来恭敬道:“回司业,顾兄确实有吹嘘他手中之物,不过也只是口舌之话,但正义堂的几位听到顾兄的话,直接出来讥讽顾兄不懂装懂,还言他是从大庆国库里偷东西撑场面。”
“这话是谁说的?”辜鸿文直接皱眉,平时打打闹闹也就算了,怎么能直接说顾司文偷大庆国库,这是随便能说出来的话吗?
“是我。”正义堂那边走出来另一名监生,高高瘦瘦,眉如点漆,却傲慢非常,“文昭。”
文昭闲散地晃了晃脖子,“顾司文,你爹是太仆寺卿,从三品,九卿之一,主管我大庆的各条官路与商道,所获之物都应该属于大庆吧。你又是从何拿到这个东西的?”
“你可别说是你爹给的,你爹拿到的东西,那可都是皇上的。”
“你!”顾司文有口难言。
这东西,还真是他从爹那里偷偷拿来的,本想炫耀一番就放回去,没想到被正义堂的文昭看到,还差点惹到爹身上。
“……”辜鸿文和姜南杏对视一眼,都觉得此事不好解决。
文昭,曲州文氏的嫡系,父兄都在前朝为官不说,堂兄弟表兄弟等也都在官位表上。
大到正三品,小到地方九品官,全都有文家的族人,就连那后宫之中,也有一名文氏贵妃。
除去王孙贵族,文昭可以说能在大庆横着走。
若是其他人,辜鸿文和姜南杏还能说一说,可是遇上文昭,他们也没办法。
偌大的国子监,缠上这些宗派关系,站队选择,学生背后的势力比夫子们的还大,弄得学生不像学生,夫子不像夫子。
姜南杏此时更加想念游弟。
若是游弟还在,定不会管文昭背后有什么关系,他只会用最巧妙的知识化解这些矛盾,然后劝导大家好好进学。
姜南杏觉得自己思念太过了,不然她为何好像听到了游弟的声音?
“这东西,名叫望远镜,是一种窥物之镜。”人群最后面,隐隐传来熟悉的声音。
清如泉水,亮如晨钟。
姜南杏的左胸膛,不受控制开始跳动。
隔着人群,辜鸿文和姜南杏看不清那人的样貌,只能看到一道瘦瘦的身形。
人群慢慢散开,让最后那人顺利走到最中间的位置。
来人穿着简单的灰色长袍,背上还有一个大包袱,他勾起唇角,笑如春风化雪,“好久不见。”
姜南杏和辜鸿文愣愣地看着这人,“游……游弟?”
他们是不是睡蒙了?
他们怎么看到游弟了?!
文昭皱着眉看着这个人,突然冒出来,不知道从哪儿来,“喂,你是哪个?”
“学生是今日来国子监报道的。”周自言从怀中拿出举荐信,递给辜鸿文,“这是学生的举荐信。”
林范集用过晚膳,在洗漱的时候顺便用一炷香时间写了两句推荐的话。
这便是他周自言的举荐信了。
“辜鸿文如今是正六品的国子监司业,祭酒之下他最大,还有那谁,姜南杏,现在也是从八品的国子监博士。”
“你和那辜鸿文姜南杏是什么关系?还用得着举荐信?老夫愿意帮你写这两句话就不错了!你还挑上了!”
“没空写更多了,没空!”
林范集说完这句话,便把举荐信拍到周自言身上,径自睡觉去了。
周自言只能带着这封不像举荐信的举荐信,独自来到国子监报道。
幸好他对国子监还有印象,顺着路一路找到报名处,登上自己的名字,领到国子监统一的监生襕衫。
他被分到了率性堂,正想去看一看位置,刚走到正义堂这里,就遇到了熟悉的国子监戏码。
啊!
周自言看着这剑拔弩张的一幕,分外怀念。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国子监里依然这么激情,该吵的架那是一刻都落不下啊。
“你只是来报名的监生?”文昭怎么这么不信。
若是别的小地方来的监生看到他们一群人吵架,早就吓得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可眼前这监生,处在这么杂乱的地方还气场淡然,一点都不惊讶他们在做什么。
这是普通的监生该有的气度?
周自言没有回答文昭的话,只是拿过顾司文手里的东西,“你叫什么?”
一边问一边调整望远镜上的刻度。
现在的望远镜远不是现代那种简约望远镜。
而是一种刚刚起步的望远镜,笨重又不好用。
若是不了解的人拿到手,可能真的会当棍子、棒槌一类使用。
“我……我叫顾司文。我爹是太仆寺卿。”顾司文愣愣地看着这名监生拿走他的东西,他却一点都不敢抢回来。
太奇怪了!他顾小少爷何时这么听话了?!
周自言听到这个官职顿了一下,“太仆寺卿,你是顾大望的儿子?都这么大了?!”
顾大望当年和他也是同窗,不过顾大望大他七八岁,家里早就有妻有子。
他当年只见过顾大望孩子一面,那时已经是一个翩翩小少年了,怎么这么多年过去,这孩子还缩水了呢?
顾司文更愣了,“我是我爹的二子……不过,你怎么知道我爹的小名!”
他爹本名不叫顾大望,但是他爹说了,这个名字只有至亲之人才知道。
眼前这监生,难不成是他爹的至亲之人?!
……难道是他什么表兄不成!
“哦,二儿子,难怪。”周自言弄好手上的望远镜,还给顾司文,“你上手试试。”
顾司文接过望远镜一看,大惊失色:“我、我竟然看到我家了!怎么这般近,就好像在国子监里一样!”
其他人一听,也大惊失色,“顾兄,顾兄,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天呐,真有这么神奇吗?”
“望远镜,望远镜,明确其实啊!”
文昭咬着牙根道:“甭管它是什么望远镜,这东西可不是你的!就是你偷的!”
“那也不是你的。”周自言看着文昭,皱眉,“你又叫什么?”
“我、我凭什么告诉你!”文昭看着周自言清亮的双眸,忍不住后退两步。
天杀的,这人到底哪里来的,怎么这训人的气势,这么像他爹!
辜鸿文和姜南杏捏着手上的举荐信,看着顾司文和文昭的小可怜模样,都摇头轻笑。
混世魔王又怎样,对上游弟还不都是小孩子!
“南边多水路,望远镜在南方早就有人用了,不算什么稀罕东西。”周自言瞅了文昭一眼,“下次要找人问题呢,先提前了解了解这个东西是什么,知道了吗?”
文昭还不服输,他咬着下唇道:“你说是就是,我凭什么信你?!”
“你爱信不信,和我又没什么关系。”周自言只是来上课的,又不管他们这些闲事,不过是看辜鸿文和姜南杏受到为难,才出来岔开话题,好让两位友人不那么紧绷。
“你!”被人这么顶回去,文昭第一次尝到了憋屈的滋味。
“你等着!”
文昭撂下一句没什么意义的话,就想离开,临走前还看了一眼顾司文手里的望远镜。
该死,那个什么望远镜,他也想看一看。
周自言拎住文昭的后衣领,“能看到很远很远地方的望远镜,你不想看看?”
“……”文昭拍掉周自言的手,瘪嘴,“顾司文才不会给我。”
周自言和顾司文刚刚见面,就已经对人直呼其名,“顾司文,拿来。”
“嗷。”顾司文也乖乖听话把望远镜拿给周自言。
顾司文:“……”
他魔障了不成?!
这人莫不成……真是他表兄么?
不然他怎么这么听话,一定是血脉压制!
周自言把望远镜放到文昭眼睛上,叫他闭紧另一只眼,“看到了吗?”
“看到……”文昭看着望远镜里的稀奇景色,喃喃回应。
周自言:“你看到什么了?”
“看到了好远好远的地方……”文章觉得不可思议,“这、这东西怎么能看到这么远!若是让别国之人拿到手,不是能在本地窥探大庆的情况?”
“你小子,想的还蛮多的。”周自言惊了,这小孩的思维倒是不同寻常,看来不是什么不懂事的纨绔。
“哼。”文昭端起胳膊,仰头,“我才不是那等没有心眼的监生,我将来定能成为大庆的肱股之臣。”
“你既这么关心大庆,方才为何要对顾司文咄咄逼人?顾司文不是大庆人?他爹不是大庆官员?”周自言又问。
“我……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整天招摇过市,惹人讨厌!”文昭‘哼’了一声。
顾司文气地跳脚,“你才惹人讨厌!你最是喜欢背后捅人刀子,你这个阴沟虫!”
“不管你们有什么恩怨,方才那种怀疑大庆官员的话,不能再随意出口。”周自言按住两个少年,淡淡瞥了他们一眼,“不说大庆律令有规定,不可随意妄议朝廷重臣,单说其他,正是有了顾司文的爹在外疏通商道,保障官道商道畅通,大庆的商货才能如此丰盛,才能让你在这遥远的京城见到南边刚刚才有的望远镜。”
文昭低下头,却不以为然,“不过是几条商道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过几条商道?”周自言笑了,“你可知道大庆现在有多少条官道,多少条商道?你可知道从京去进最近的广阳府有多少条路可以选择,这些路上有多少驿站,驿站站长都是谁,周边情况如何,若是有山匪劫道,那些山匪最有可能从何处来?”
“当有一条商道废了,该如何考量才能用最短的距离,如何分布,才能重新把废弃商道沿边的城镇都串起来?”
“这还只是旱路的一小部分问题,你还要我问问你水路吗,嗯?”
“……我!”文昭哑口无言,“那你就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周自言摇头,“但顾司文的爹就知道,因为这都是他爹的责任。”
顾司文听到此处,虽然他也是第一次知道他爹要做这么多事情,但还是厚着脸皮挺起胸膛。
“你若是不喜顾司文,大可以和顾司文进行一番争论,孰强孰弱,一看便知。但万万不能扯到顾司文身后的太仆寺卿。”周自言看文昭有弱下气势的意识,补充道,“太仆寺卿,从三品的官员,那是真真为大庆做实事的官员。你方才都能考虑到望远镜对大庆的危害,如何能直接出言伤害这样一位大庆官员?”
“……”文昭这次是真的低下头,闷声闷气道,“我……我只是一时上头。”
“那我替我爹原谅你。”顾司文抓住空隙,瞬间赶趟占便宜,“顺便我也原谅你,嘻。”
“你!”文昭又攥起拳头,“顾司文,你果然脑子有病。”
“好了好了,再闹下去,小心我让你们都关禁闭。”辜鸿文站出来和稀泥,“都别在这儿站着了,快回去温书。”
“等一下!”文昭指着周自言问,“你到底是谁?”
周自言对辜鸿文和姜南杏弯腰作揖,“学生周自言,今次岳南府乡试解元。”
“周自言……?”辜鸿文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不理解游弟为何换了名字。
倒是姜南杏反应较快,她端起气势,点点头,“知道了,以后便在国子监里好好读书吧。”
“是。”昔日同窗如今这么正经,周自言低头憋笑。
“乡试解元……那岂不是来率性堂读书的。”文昭和顾司文都惊了一下,“这么年轻就是解元?!”
辜鸿文趁机敲打两个人,“是啊,人家这么年轻就已经是解元了,你们呢?十七八岁的年纪,还在乡试里打转!”
顾司文,文昭:“……”
目前只是秀才功名的两个人,纷纷感受到了巨大的屈辱。
都怪这个解元,这么年轻做什么!
“等等!”顾司文眼睛突然亮了。
要是这人真是自己表兄,那他岂不是有一个乡试解元表兄了?
那他日后的乡试,岂不是能有专人指点!
爹啊!你可真给儿子争气!
第99章
有周自言这么一打岔, 一场原本有些针锋相对的争吵瞬间化于无形。
虽然顾司文和文昭日后肯定还会闹腾,但今天总能歇下了。
赶走一群看好戏的监生,辜鸿文紧紧抓着周自言的手去博士厅。
姜南杏碍于男女大防没有靠周自言太近, 却也一直跟在后面, 半步不落。
国子监有十五名五经博士,人人都有一间自己的小耳房, 辜鸿文就是把周自言带去姜南杏的小耳房,关门落锁。
辜鸿文目光灼灼地看着周自言。
周自言后脊发凉, “辜兄,你作何这么凶神恶煞。”
“你怎么改换名字了?还成了乡试解元?你不是早就拿过□□了么?”辜鸿文从周自言这一串行为中,嗅到了不太一样的味道。
姜南杏则皱起眉头,“你其实并非去了边疆,是吗?”
“唉, 瞒不过你们。”周自言找了把椅子坐下, 把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都告诉辜鸿文和姜南杏。
他身上的事儿确实挺大, 但这两位,也不是外人。
姜南杏和辜鸿文都是他之前在国子监遇见的同窗。
虽然姜南杏和辜鸿文都是京城本地考生,家中势力也不小, 但他们为人都清清飒飒,端正君子, 所以周自言极喜欢与他们交往。
那时候, 周自言虽然有现代的学问做基础,可他对于大庆会试所需要的文章还是有些拿不稳,是姜南杏和辜鸿文每夜点灯,逐字逐句给他做分析, 让他彻底转变现代写作文的风格,把自己的学问融入到大庆的文章中。
自然, 姜南杏和辜鸿文也时常会问他的想法,他们三人,算是亦师亦友。
后来他去了刑部,从底层小官一步步走到高位,这两位不愿意参与朝堂争斗,选择去国子监传道授业,除去休沐日,他们再难相聚。
不过偶尔也能从别人嘴中听到彼此的消息,知道对方都过得极好,也在按照自己的道路一点一点往前走,也就够了。
姜南杏听完周自言的故事,松了口气,“还好,不是什么危机性命的大事。”
“难怪自从你消失后,从前和咱们关系不太好的那几个人,天天乐得和什么似的。”辜鸿文一想到那几人的嘴脸,忍不住呕了一声,“肯定就是他们撺掇的。”
“无所谓,反正我仇人太多,早就记不得了。”周自言深知自己以前是什么德行,所以他一朝落难,先前被他训斥过的人怎么庆贺都不为过。
“行啊,不过你现在也算重新回来了。”辜鸿文拍拍周自言的肩膀,“你还打算去刑部吗?”
“……换个地方吧。”周自言看看自己现在干干净净的双手,不太想再去去过的地方,更何况,他现在有了新的追求,“我看你们这国子监就挺不错的,不知道还缺不缺夫子。”
“你?”姜南杏惊讶,“你要来国子监做夫子?”
她自然是愿意的。
不过从前堂堂二品官员……来国子监做夫子,这天上地下的差距,周自言能受得了吗?
“实不相瞒,我在南边的时候,已经是家塾夫子了。”周自言提到自己那几个小学生,喜上眉梢,“他们现在都等着乡试,若是考过了,你们便能在京城见到他们。各个都是顶聪明的娃娃,绝不比京城本地的小孩差。”
辜鸿文‘蹭’地站起来,不可置信,“你都有徒弟了?!你不是最讨厌收徒的么?”
“之前多少人求到你府上,想做你的弟子,你不是嫌人家年纪大,就是嫌人家年纪小,甚至还说自己没有徒弟缘,收不了一个徒弟。这可都是你亲口和我们说的,你不记得了?”
周自言摸摸鼻子,表示不认识辜鸿文嘴里的那个自己,“人都是会变的。”
“我和你们说,我那几个徒弟是真的聪慧!”
“有个叫小豆丁的娃娃,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竟然在看我和林老头的争吵记录本……”
“……还有个叫王小妞的苦命女娃,家里爹娘不太靠谱,但人家自己争气,现在也准备乡试了……”
周自言掰着马鸣沟那几个孩子,一个一个说出来他们的特点,语气温柔,实在罕见。
那段在马鸣沟的回忆,带着旧日的阳光和灰尘的味道。
虽然与繁华的京城格格不入,却叫人格外怀念。
姜南杏和辜鸿文都好像见到鬼一样,忍不住摸上周自言的额头,“没发烧啊……”
“一点都不像你了。”姜南杏笑道,“看来在南边的生活对你改变颇大,游弟,你变温柔了。以前身上那股子锐利消散不少。”
“嗨,以前刑部,血腥气太重,身上难免会带上点。”周自言道,“那时候也是年少轻狂,觉得能用一己之力改变大庆,现在看开不少,也没那么激进了。”
“你能想明白就好。大庆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何苦给自己那么大的重担。”辜鸿文握住周自言的手,“既然你回来了,就不要再走了,咱们一起去四娘那里吃火锅,这次我要多吃几盘肉!”
辜鸿文竟然还在惦记四娘的火锅肉盘,姜南杏彻底无语:“……”
“改日吧,我今儿报道,明天就得去上课了。”周自言站起来,背好自己的包袱,“我还得去我的号房瞧一瞧。”
姜南杏想了想率性堂现在的监生,“现在率性堂内堂现在才二十几人,外堂似乎有三十多人。”
国子监六堂的内堂,便是指住在国子监的监生。
外堂则是京城有家,每日下课都回家,清晨赴监上课的学生。
像周自言这样的学生,虽然也能在京城找个住处,不过他还是选择住在国子监。
而阿穗的家就在京城,周自言让她也回家去了,不必一直跟着他。
周自言和姜南杏辜鸿文道别后,路过率性堂,隔着攒斗看了一下屋内正在上课的学生,然后又找到自己的号房。
小小一间号房,里面不过一桌一椅,一床一窗。
虽然小,却足够一名监生生活。
看到熟悉的号房,周自言环顾四周。
科举之路过半,又是新的征程啊。
国子监所有的号房分布在东西两侧,东边格、致、诚、正四号,每号三十七间,专给率性堂的学生住。
而西边则是天、地、人、智、仁、勇、文、行、忠、信、规、矩、准、绳、纪、纲、法、度十八号,每号若干间,不定数,全看当年收取的监生有多少。
所有号房只能让监生居住,外人不可留宿,违者会被取消住宿的资格。
原本的国子监规矩,毕业后的监生经过考选,就可以直接得到皇帝的接见,并授予官职。
后来这样的选拔被人诟病不够公平,选出来的学生也多是贵族子弟,与皇权的集中直接相悖,于是便取消了这条规定。
现在更是要求国子监的监生,也必须按时参加科考。
通过科举与国子监的选拔后,才能被授予官职。
周自言放好自己的行李,把宋豆丁他们的小锦囊一个一个都挂到墙上,以字排列。
下方就是他的桌案,这样在写文章的时候,一抬头便能看到孩子们对他的心意。
这才是‘锦囊’的最佳用处。
收拾完一切,周自言坐在桌案前,提笔写下来到国子监的第一封信。
“吾弟卫风,展信佳……”
自从回到京城,他便保持每日一封信的节奏,写完就往南边寄。
路途遥远,也不知道送去几封了。
他可还一封回信都没收到呢。
写完信,周自言收好,准备明日送到国子监的信社,让信社送出去。
在国子监的第一夜,周自言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翻来覆去,孤枕难眠。
听着窗外不知名的虫鸣,周自言索性翻箱倒柜,找出宋卫风给他的木盒子。
这方木盒,他一直没有打开,害怕一旦看完里面的东西,会无法度过日后的漫漫时光。
可现在,他还是打开看一看吧。
小小木盒被打开,里面竟然盛了厚厚一摞信笺。
每一张信笺都对折折好,在外面写了日期。
最上面的信笺的日期,应该是半个月前。
周自言掐指算了算,林范集因为要记东西,所以他们在水路上耽搁了一段时间。
如果不曾耽误时间,顺顺利利走到京城的话,信笺上的日期,应该就是他抵达京城的日期。
这信笺上的日期,是何用处,不言而喻。
他的卫风,从来都是七窍玲珑心肠。
“卫风……算的好准。”周自言低笑着打开第一张信笺,“……抱影独眠,盼人入梦来,聊解相思意……”
这竟然还是一首小情诗。
以前总不让宋卫风看那些情情爱爱的画本子,以免耽误学习,这小子,还是偷偷摸摸写了这么多情诗。
他日再相见,他要让人一首一首念出来才行。
周自言坏心眼地想着,把这张信笺放到木盒最低处。
于是便露出第二张信笺。
“这个……明日再看把。”周自言合上木盒,已经想好这些信笺的用处。
一天一张,刚刚好。
盼人入梦来,聊解相思意。
周自言脱掉鞋子,重新躺到床上,闭上眼,“盼人……入梦来……入梦来……”
另一边的马鸣沟,宋卫风也靠在床榻上,打开周自言留给他的木盒子。
四四方方的木盒中,放着之前他们来往的书信。
一封又一封,被整整齐齐放在一起。
宋卫风忍不住打开最上面的那封信,是他之前写给周自言的一首桃花诗。
“红桃在春景……缔结姻缘结……”
信封最下面,还有一手飘逸锋利的字体。
“辞藻华丽,诗尾不押。但念在情真意切,是为周某心中佳作。”
这是周大哥给他的批语,也是回应。
“竟然说我写的不好……”宋卫风盯着信封上的字,好像看到周大哥一笔一划为他写批语的模样,“唉……真是不争气,现在竟又开始思念周大哥了。”
“也不知道他在京城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人欺负。”
宋卫风把信压在胸口处,望着窗外明月,思绪纷乱。
……
翌日,国子监晨钟响起,叫醒所有还在沉睡的监生。
国子监的伙房只供应两个时辰,所以周自言得在规定时间内去用饭,才能吃上热乎的馒头和包子。
他穿好衣物,刚刚踏出号房,门口一个蹲着的小少年便被他开门的动作推了一个倒仰。
“顾司文?”周自言皱眉,把人扶起来。
谁料顾司文盯着周自言,竟然叫他:“表兄!!”
他昨天回去好好想了想,觉得周自言和他爹确实长得有点像,一定就是他表兄!
“……我不是你表兄,我姓周,你姓顾,如何是亲戚?”周自言实在想不通顾大望的二子怎么是这么一个性格,关上号房的门,往伙房走去。
顾司文跟在周自言身后,喋喋不休,“你不是我亲戚,怎么会知道我爹的名字?我爹说了,那名字是至亲之人才能知道的,你肯定和我爹有什么关系,所以才能知道他的名字。”
“表兄,表兄你别走那么快啊,你等等我,等等我!”
周自言越走越快,最后直接变成跑步,企图逃离顾司文的絮叨。
可顾司文年纪轻轻,教程快,根本就没离开周自言半步。
最后周自言扶着伙房的门框气喘吁吁,感觉再多跑两步,就要直接猝死。
顾司文脸不红气不喘,“表兄,你体力好差,表兄,你以前住哪啊?是不是不在京城?你是不是在家都不干活,所以体力才这么差。”
“你、你再多说一句,我、我这就写信让你爹揍你。”周自言喘粗气,扶着自己的腰慢慢去伙房买包子和米粥。
屋内,文昭正坐在长条板凳上,一看到顾司文,立刻扭头,“哼!”
“哼!”顾司文还记恨着文昭昨日的挑衅,所以也不搭理文昭。
“表兄,来这里!”顾司文找到一个位置,拍着板凳让周自言坐下。
文昭见状,又是一阵冷笑。
换来顾司文攥拳威胁。
周自言一个活了两辈子的成年人,夹在在两个少年人的爱恨情仇里,觉得好头痛。
他买上两个包子,离顾司文远远的。
结果顾司文拽着他的布袋,重新坐到周自言身边,一边啃包子一边又开始絮叨。
“表兄,你读书肯定特厉害,不然怎么会考中解元?”
“表兄,你娶妻生子了没,没有的话,我让我爹给你介绍一个啊。”
“表兄,休沐的时候随我回家去见见我爹吧,我爹肯定很想你……”
周自言用包子堵住顾司文的嘴,“我再说一次,我姓周,不是你的表兄。”
“没关系,你可以是。”顾司文似乎已经认定了周自言,不管周自言说什么,都是他的表兄。
“表兄,那个望远镜你还知道多少啊?”顾司文搓手,“你是不是还认识其他小玩意,你能都给我讲讲吗?”
“……”周自言忍受着耳朵的荼毒,终于吃完早饭。
和顾司文走到岔路口时,周自言笑了,“顾司文,我去率性堂,走这边。你去那边,咱们再会。”
国子监六堂里,率性堂是国子监的最高年级,多为考过乡试的举人,在此进学一到两年,以结识京中官宦子弟同窗,参加后面的会试和殿试,拿到派官便能直接从国子监离开,赶赴任职地。
而率性堂之下的五堂,正义堂、崇志堂、广业堂为初级班,修道堂、诚心堂是中级班。
站在岔路口,顾司文皱眉看着自己和表兄的两条路,“哎,我什么时候才能攒够积分,升到下一堂啊。”
“好好读书。”周自言十分不走心地安慰顾司文,抬脚便走,丝毫没有留恋之意。
大庆诸人都将国子监奉为职高学府,殊不知国子监内也是等级分明,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般自由。
国子监不仅有堂课、月课、大课和季考,还有科举考试前的“录考”,每次考核都会评出等级,考核优等的可以得到国子监的奖励,不合格者,也会被国子监的夫子们一个个叫去训话。
除率性堂外,每堂还都奉行积分法,在学期内积满要求的学分,才能升入下一堂。
完美度过层层考试,才能顺利通过国子监的考核,才能获取到国子监的结业证明。
像顾司文这样的捣蛋货,想必积分在平时都被扣光了,除非他突然转性,不然辜鸿文是绝不会让他升入下一堂的。
望着表兄离开的背影,顾司文决定,今天就好好上一天课,绝不捣乱。
明天……明天的话,明天再说罢。
周自言迈入率性堂的时候,堂内已经坐了大半监生。
都安安静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温书。
堂外小花园里似乎也站着许多监生,手握书卷,小声背诵文章。
此堂的监生,如无例外,都是要参加会试的举人学子。
他们或许身世背景不一样,不过目标倒是一致,那便是好好在国子监进学,将来好在会试和殿试一举夺魁。
就算有那等心思不纯的监生,也不敢肆意妄为。
大庆的国子监分为庆学和官学。
官学里的监生,自然都是官宦子弟和外地学子。
而庆学里的学生,多为皇室子弟。
为了避免发生纷争,这两学的地方并不在一处,但中间却又有一道长长的连廊。
朝堂官员乃至陛下,有时去庆学检查功课,也会走过连廊,来官学这边看一看。
而走过那道连廊,最先来到的便是率性堂。
所以率性堂里的学子,都不敢仗着家世肆意妄为。
要是哪一天运气不好就撞见朝廷官员或是陛下,那就惨了。
还不如好好读书,早点考出去,早点逃脱这等桎梏。
周自言轻轻走过过道,坐到屋内空位上。
他来得晚,国子监少有这么晚才入学的监生,但率性堂的众人,都好像没看到周自言似的,不对他留下一个眼神。
这样安静的氛围,让周自言十分舒适。
他刚刚坐下,旁边的同位便合上书,主动问好,“在下闵西镇,西峪关的西,镇守的镇,从边镇西峪关而来。”
“所以你叫西镇?在下周自言,是南边一个小城镇的学子。”周自言也主动回应道。
闵西镇长得比其他学子魁梧一些,也黑不少,“家父是西峪关的守城将,前几年才被调入庆京省。”
“原来如此。”周自言点点头。
二人简单交谈后,便不再多说话,开始各自温书。
看了一会后,国子监的上课钟声慢慢响起。
来上课的夫子夹着手里的书卷进门,开始今日的课程。
国子监的可成与地方私学并无什么差别。
还是四书五经,经义解释、策论、诗赋、书法等,偶尔还有政策、法令、实事知识。
而下午时候,他们还要上君子六艺,去更大的地方专门联骑射。
闵西镇不愧是西峪关的守城将之子,一手骑射本领遥遥领先,是率性堂所有学子之最。
负责给他们上课的骑射老师,还是庆京省锦衣卫的小大人,他也对闵西镇赞不绝口。
一场骑射,周自言隔壁的闵西镇,十发十环。
“闵兄,你是如何做到的?”周自言看着自己十发射箭,九发五环以外的成绩,陷入沉思。
为什么他这个现代人,就是学不会这骑射呢,难道他真的没什么天赋?
“这都是从小练起来的,周兄,你若是没有练过,有现在这个成绩已算不错。”闵西镇安慰周自言。
确实,比周自言成绩差的监生,还有不少。
“其实我这手骑射还不算什么。”闵西镇道,“我们西峪关以前有一个小将,不到十岁便能开弓射箭,堪称百发百中,若是再练练,说不定就能达到百步穿杨的地步。”
周自言放下手中的长弓,“噢?那他做到了吗?”
“没呢,他后来被家人找到,似乎是接来京城了,不过我倒没再京城见到他。许是又走了吧。”闵西镇和那小将不太熟,所以不太清楚他现在的情况,“真希望他没放下他那一手骑射,若是放下了,实在可惜。”
周自言想到宋卫风的本事,笑道:“其实我有一弟弟,玩投壶时也是百发百中,而且他还会用一手好枪法,练武时气势如虹,宛如蛟龙。”
“当真?”提到武艺,闵西镇来了兴趣,“周兄,你那弟弟现在何处,不知道可愿与我比试一场?”
“他现在正准备乡试呢,若是考中了,就会来京城,到那时我为你引荐。”周自言道。
“好!”
闵西镇重新拉开弓,“周兄来,我再教你一招。”
“成。”周自言也拉开自己手中的弓。
此时的御书房内。
林范集身着便服,等着上方长髯老者说话。
长髯老者一身明黄色圆领长袍,上绣蓝绿偏色双龙,交颈缠绕,五爪肆意张开,张口吐珠,凌厉非常。
“这就是那小子在南边弄出来的东西?”老者脸色略有些病色,纯色也是黯淡的深红,他翻看手上的《考纲重点》,桌上似乎还摆着一条墨条河一些粗糙纸张和毛笔。
“回陛下,他在南边开班授学,已经将不少人都带入读书一道。”林范集恭敬弯腰,平声回道。
“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安分的,不管在哪,总能闹出一些动静来。”老者放下手里的东西,盘起桌上双珠,闭目道,“他现在在国子监呢?”
林范集:“已经入学了。”
“老林啊,朕今年多大岁数了。”
“陛下……您今年刚过知命之年呢。”林范集道。
“挺好,明年就是五十又一了,朕拖着这个病痨身体,稳稳当当迈过知命之年,值得庆贺一番。”老者倏然睁开双目,“你说,加开一场恩科来庆祝,如何?”
“陛下,这……哪有庆祝五十又一这个年纪的?”林范集头大,“就算您想提前让那小子回来,也得……也得……”
也得靠谱一点啊!
“就知道瞒不过你。”敬宣帝呵呵笑了两声,“行了,你回去吧,这事儿朕心里有数,不会莽撞的。”
“七天吧……七天时间也挺长了,七天后,你与朕去国子监看看那帮小子学地怎么样。顺便去官学瞧瞧有没有好苗子。”
林范集:“……”
啥好苗子,直接说去看看周自言有没有好好上课就算了呗!
但他还是弯腰应声:“是。”
算了,陛下最大!
第100章
自从周自言来国子监上课, 辜鸿文终于有一种解放的感觉。
无他,他最头疼的顾司文,似乎认定周自言是他的表兄, 现在天天像个小跟班一样追在周自言身后, 都不去调皮捣蛋了。
辜鸿文十分开心,因为他再没有银子去买新的衣衫。
顾司文的爹顾大望, 说起来也是辜鸿文的同窗,所以辜鸿文才会在国子监对顾司文大加关心。
谁知道老实的顾大望, 生出来一个皮猴子。
偏偏还是旧友的儿子,不管还不行。
辜鸿文有时候气急了,真想跑到顾大望府邸,臭骂他一顿。
现在好了,有周自言在, 他再也不用受顾司文的窝囊气, 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辜鸿文扬眉吐气, 周自言却陷入一种无法回绝的郁闷中。
偌大的国子监,一日三餐都在国子监里,有时采买东西也能通过国子监买到, 所以监生的生活,整日不是上课就是做功课, 生活十分平淡。
但他身后独独有了一个顾司文。
这小子仗着家里的特殊官职, 经常从家里淘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过来,让周自言帮他查看。
偏偏那些东西吧,周自言还真的懂,而且也挺怀念的。
于是, 顾司文真的认为周自言什么都知道,就差把整个家宅都搬进国子监。
现在整个崇志堂都知道, 顾司文有一个表兄在率性堂。
这个表兄不仅是乡试解元,而且什么都懂!
不管问他什么问题,表兄都能很好地回答出来!
托顾司文的福,现在整个国子监都见过外面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了。
什么望远镜,瓷镜,天平形状的度量衡……
好些东西都被国子监的祭酒知道,上报朝廷后直接搬入国子监库房,当做国子监的各色收藏。
顾司文因此,小小赚了一个积分。
虽然他现在的积分还是负的,但他还是高兴地上蹿下跳。
顾司文若只是淘一些小玩意过来也就算了,但是当他从怀中拿出一本《科举考纲重点》时,周自言还是差点被包子噎住。
“咳……你这是,从哪里拿来的?”
这本书不是被林范集拿去给陛下看了吗?怎么会出现在顾司文手里。
这本《科举考纲重点》有着京城正书的版号,而且……怎么比他自己后编的那本厚了这么多!!
周自言忙不迭翻开书。
果然,里面又把关于朝廷官员的分析加上了。
只不过在文中隐去了那些人的姓名,只用‘某某’大人代替。
但只要对朝廷稍有了解的人,就能从字里行间分析出这位‘某某大人’,到底是哪位大人。
“……”周自言明白了。
林范集走之前誊抄了一份原版的科举书,这是把两份合二为一,又整出来一个第三版。
想必也是陛下看过后,拍板同意,才有了现在在各大书坊售卖的《科举考纲重点》。
顾司文放好《科举考纲重点》,小心翼翼看了周围一圈,然后才道:“表兄,你是不知道,这本书在外面都要卖疯了!”
“你可知道写这本书的‘独白’是何人?”
周自言一口包子又差点噎住,“……不、不知道,我是小地方来的,怎么可能知道。”
文昭一直在前面偷听身后两个人的对话,听到周自言这句‘不认识’,直接叼着一块花卷回头,惊讶:“不会吧?你不知道‘独白’是谁?”
顾司文气急:“文昭,你个阴沟虫,竟然偷听我和表兄说话!”
“你莫瞎嚷嚷。”文昭从怀中也拿出一本《科举考纲重点》,得意洋洋地炫耀,“这本书,我也有。”
“……”顾司文顿时觉得没意思了。
文昭干脆坐到顾司文对面,也顾不上和顾司文的怨怼,直接道:“我听说这个叫独白的作者,其实就是一名朝廷官员,顾司文,你知道是谁吗?”
“我当然知道了。”这次轮到顾司文得意洋洋,“他可是我爹的好兄弟呢,当年和我爹一同在国子监上课,是同窗来的。对了,和姜博士和辜司业也是同窗,他们都是一年的。”
“不过我爹脑瓜子不灵。”顾司文叹气,“人家是堂堂的大.三.元,我爹殿试听说是一甲最末。”
“你爹殿试的时候吓得腿打颤,还能拿到最末的成绩,已经很好了。”周自言插嘴道,“殿前失仪的罪名那可太大了,幸好你爹学问扎实,文章过关,才能顺顺利利拿下功名。”
“表兄,这你都知道啊!”顾司文摇晃周自言,“我就说你肯定是我表兄,不然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细节!我爹当年真的胆子小,听说殿试的时候吓得冷汗直流,幸好陛下良善,没把我爹赶出去。”
文昭冷笑:“你当陛下闹着玩呢?都走到殿试了,那都是举国选出来的人才,陛下怎么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就把人赶出去。”
“说得也是。”顾司文想了想,还真是这个道理,算了,这次就当文昭说的对好了。
“独白到底是谁?他甚少有文章传到外界,除了定期一篇邸报文章,讲解一番朝中政策和法律法规,再没有其他文章。”文昭敲敲桌子,“顾司文,你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嘛?”
顾司文皱眉,“我知道,但是我爹不让我随便往外说。”
“为何?”文昭不爽,他就是想知道一个真相,怎么就这么难。
“我爹说那个人最怕麻烦,要是让他知道是我爹流出去了他的名字,那人可能会在文章里把我爹写死。”顾司文说着,抖了抖肩膀,他爹说这句话的时候,煞有介事,弄得他也觉得后背发凉。
“……”文昭仿佛听了一句废话,“不过这个独白已经许久没有再写文章了,没想到现在直接出书,出的还是一本……科举书。”
顾司文翻开这本《科举考纲重点》,“你们瞧,这上面的字字句句,没有经历过一番科举是绝不可能写出来的,还有这里,提到了一些朝中官员的喜好分析。”
“参加过科举的人可不少,却没有几个人能像他一样,把这些经历都这么规整成一本书下下来。”顾司文翻到他熟悉的大人一页,“你们看他写的这个张某大人,年纪大,喜欢喝酒,最喜欢豪迈的诗词……这写的不就是那位张大人嘛!”
“还有这个。”从别人的书中看自己熟悉的人,文昭也觉得十分有意思,“……孔姓大人,脾气略显古怪,最是克谨守礼,遵守教条规矩,时有古板之姿……这不是孔瑞明孔大人还能是谁?”
“哈哈哈哈哈哈。”
顾司文和文昭似乎找到了好玩的事情,一页一页翻看这些大人的小秘密。
太有意思了,原来用一个不一样的视角再去看这些叔叔伯伯,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周自言吃完自己的早饭,悄咪咪收好东西,蹑手蹑脚地离开。
刚刚走出伙房就拽着他的小布袋,越走越快,直至跑步离开!
在南边的时候他能肆无忌惮地写文章,那是因为天高皇帝远。
不管他写什么,朝中那些人都不知道。
现在可好了,他就在人家脚底下,还把人家一顿贬斥。
这要是还能不被套麻袋,他周自言都得夸一句那人心善!
虽然现在没人知道他是谁,但他还是觉得心有戚戚。
快溜,还是得快溜!
都怪林范集这个死老头,待他休沐日,定要薅光他的胡子!
而此时的国子监之外,《科举考纲重点》经过各大书坊的推广,成功走入每一户书生眼里。
有那认识‘独白’是谁的人,捧着《科举高考重点》惊讶不已,“独白居然没有消失,竟然开始出书了?不行,我得买一本回去看看!”
也有那不认识独白的人,只想买一本回去看看热闹。
毕竟这讲科举的书可不多见。
唯有那几个荣登书本的大人,看着自家孩子买回来的书,心情不畅。
孔瑞明的孙子举着《科举考纲重点》跑内屋,“爷爷!爷爷!你被写进书里啦!”
“这有什么奇怪的?”孔瑞明摸摸胡子,宠辱不惊,“来来,让爷爷看看又是怎么夸爷爷的。”
“好像不是夸哦。”小孩找到爷爷那一页,举给孔瑞明看。
方才还淡定非常的孔瑞明,一字一句看过去,表情逐渐难看。
“……老古板?”
“不知变通,最喜克谨守礼的风格……”
“所以绝不能随意发表心中所想,免得惹来不喜……”
孔瑞明直接把书扔到地上,指天骂地:“老古板!你才是老古板!竖子,定是你干的好事,定是你!”
全大庆找不出第二个会叫他老古板的人!
这竖子,他好心放过他那小哥儿和小孩徒弟成为秀才,这竖子竟然写书来骂他!
“爷爷,这里还写了好多人呢。”小孩又翻开一页,“你看,这个写的是不是刘伯伯……”
孔瑞明眯着眼睛一看,顿时哈哈大笑,“体型丰腴,喜好甜食……是他,是他哈哈哈哈!这下坏了,看过书的人都要知道你刘伯伯喜欢吃甜食了,哈哈哈哈!”
虽然孔瑞明心里还是不爽,但有人陪着他,那滋味就不一样了。
“来来,再翻一页,让爷爷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人在?”
如孔瑞明这般大怒的人,都在各自府邸里唉声叹气。
“哎哟,这点老脸啊,怎么就这么被写出来了……”
“老夫爱吃甜食怎么了,不爱吃甜食,老夫能有现在这个体型吗?”
“……这人,这人,真是可恨,都不在京城了,还这般上蹿下跳!”
他们摇头叹息,却没想过找人麻烦。
也不看看这书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就这书里的内容,若是没有陛下应允,怎么可能会流到市面上?
既然陛下都同意了,那他们就歇歇吧,不就是被考生知道点自己的小秘密,幸好书上写的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没让他们彻底晚节不保。
不过,等见了那个可恨的人,还是要骂他一顿!
而其他没有被写到书上的人,也有些生气。
和‘独白’关系好的人,把书翻烂都没看到自己的名字,气得与家中夫人痛斥‘独白’一个时辰,“夫人,你说说,我与他关系不好吗?他写了这么多人,怎的不把我也写上去?!要不然为夫现在也能在京城热闹一把!”
夫人:“……”
心思多一点的,晚上翻开《科举考纲重点》,陷入自己的想法中无法自拔,“……陛下为何允许这书上市?莫不是想提拔书里的几位大人?不对劲不对劲,拿来我再研究研究。”
也有那干了一辈子活,却捞不到一次主考科举机会的官员,只能望月兴叹,“唉!本官没机会做科举主考官也就算了,现在连这等写科举的书都不算本官的名字,真是……真是……唉!”
世人种种喜怒哀乐,不一而语。
不过听说第二天的上朝时间,敬宣帝撑着额头听了一个多时辰的‘臣反对此书上市!’‘臣对此,有些异议’‘陛下,科举之重,还请三思’。
反对的大臣们磨破了嘴皮子……
至于敬宣帝听没听,从这本书后面仍然摆在各大书坊里来看,应该是没听的。
腊月第一天,国子监祭酒从小道收到消息,不出三日,陛下就要带几位群臣来庆学查看教学情况。
国子监祭酒立刻吩咐四厅所有人,要求国子监众人,这段时间不管有什么恩怨,都不可私自行事,万事当以国子监为重。
辜鸿文和姜南杏弯腰作揖,“是。”
低下头的时候,他们互相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相同的意思。
——现在既没有什么大节,也不到例行检查的时候,陛下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周自言入学这个世间来,明摆着是冲着人来的啊。
——到底还是游弟,果然和陛下关系匪浅。
当周自言知道这个消息时,心里落了落。
但他已经做好准备。
毕竟已经返京,要想处理以前的旧事,早晚都要见到以前的旧人。
虽然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见面的好时机,但若是有了机会,那还是可以见一下的。
周自言是对敬宣帝有怨言,但那好歹也是自己跟了好几年的顶头上司,也是这大庆的天。
他走时,敬宣帝的身体就已经不太好,他现在更想看看敬宣帝是否还康健,是否还像记忆中那样,将大庆和子民看作时比自己身体更重要的存在。
果然,三日后就有几位老者穿着轻便的常服,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跟着国子监祭酒进入国子监。
他们先是去了庆学,站在堂外看了好一会屋内的上课情况。
又去找庆学的夫子博士们了解了一下各位皇族子弟的学习情况。
大致有个了解后,几人又迈着步子,往官学这边来。
此时周自言正在外面扫地,而顾司文和文昭一边互骂一边擦地板。
在清扫国子监这件事上,六堂再没有任何等级划分,直接轮班制!
于是今儿凑巧,周自言在国子监认识的这几个人,都凑到一起去了。
“累死我了。”顾司文擦累了,一屁.股坐到地上,拍拍手,“少爷我已经擦了两天地板了,这地板都能照出人影儿来了,陛下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家父也不知道。”文昭特意写信回家,结果他爹什么都没说,就让他这几天好好读书,不要搞乱七八糟的。
“我爹也什么都不说。”顾司文也寄信回去了,可是他那个爹,连封回信都没给他,当真可气。
周自言拄着笤帚,这儿扫扫,那儿扫扫。
余光正好看到一行人踩着连廊最里边的小路,从官学方向走过来。
走在最前面的那位老者,背着手,四方步。
而他们的祭酒大人,落后老者一步,还微微弓着腰,一看就是在汇报什么。
周自言拄着扫帚摇头,也不知道和谁学的,看个国子监还要隐藏身份,搞微服私访这一套。
顾司文看文昭正坐在地上发呆,他一时没忍住,抓起地上一把土扔到文昭头上。
“顾司文!”文昭好好一个小公子顿时灰头土脸,竟也抓起一把土回赠顾司文。
结果顾司文和猴子一样跳开。
周自言见状,立马往旁边一跳,时刻准备逃离现场,顺便拯救一波这几个孩子,“我劝你们消停一点,不然待会没有好果子吃。”
“表兄,你说啥呢!”顾司文忙着和文昭互殴,根本没在听周自言说什么。
文昭自然也没听。
国子监祭酒领着诸位从庆学走过连廊,刚出连廊看到的,便是顾司文和文昭那两个混小子,手里各抓着两捧土。
互扔就算了,嘴里似乎还在骂骂咧咧。
“文昭,阴沟虫!”
“顾司文,你有辱斯文!”
两个小少年追跑在小院里,他们倒是高兴了,可地上四处都是飞扬的土渣。
国子监祭酒两眼发懵,“……”
谁都没有你们两个有辱斯文!
辜鸿文跟在国子监祭酒身后,看到此情此景,眼前一黑。
要不是有姜南杏扶着,大概当场就能晕过去。
几位国子监的大人现在进退两难,他们不敢看院中吵闹的场景,也不敢看同行之人的脸色。
万一看到一个大黑脸……亲娘啊,影响仕途啊!
敬宣帝扶着连廊梁柱,并没有生气的迹象,他看着院中到处奔跑的小少年,竟然还笑了,“老林,朕上次来时,好像没有这么热闹吧。”
他不是第一次来国子监,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闹腾的景象。
幸好这次听了林范集的提议,没有大张旗鼓地来国子监,不然他看到的,估计还是那些老老实实上课的监生,忒没意思。
林范集看了祭酒一眼,“郑大人勤快得很,每次都能提前将国子监打扫的干干净净。”
他们自然什么都看不到。
林范集口中的郑大人,这位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额头微微冒出一层薄汗,“……大人谬赞了。”
如此阴阳怪气,辜鸿文和姜南杏见状,眼前又是一黑。
敬宣帝看够了热闹,抬步往顾司文等人所在的小院走去。
郑大人小步跟在身后,面色痛苦,“陛下,咱们不是先去看率性堂吗?率性堂的监生们此时正在上课,您可去瞧瞧他们功课进步了没啊。”
“这儿近,先看这里。”
敬宣帝背手,走得飞快。
姜南杏追上郑大人,“大人,陛下不会责骂司文他们吧?”
“等陛下走了,一定把顾司文和文昭给我关禁闭,一定给我关起来!”郑大人气得头昏,“……算了,怎么说那俩也是咱们国子监的孩子。待会陛下要是真说什么,你和鸿文想办法揭过去,就说他们平时读书太用功,现在不过是释放孩子心性,平时并不会这样。”
“大人放心。”
姜南杏和辜鸿文领命。
敬宣帝刚刚走到小院里,迎头便是一抔土。
尚且跟在敬宣帝身后的人,呼吸一停,纷纷睁着大眼往敬宣帝那里跑。
天杀的,这是哪个小子扔的,竟然这么准!
不管有没有打中,他们都能收拾收拾蹲大牢了!
周自言更是大惊失色,顾不上什么扫帚,连滚带爬冲到敬宣帝面前,替他当下这一击。
“嘭!”
顾司文捏的松散小土块直接在周自言额头炸开。
周自言抿唇,一股土腥味,“……噗。”
往外一吐,好像还有一点砂砾混在里面。
顾司文捂着头惊恐,“表兄,你没事吧!”
“……”
待顾司文看到周自言身后挡着的那人是谁后,他身体僵硬,直接双膝跪地,拱手认罪,“陛……陛陛陛陛下……”
要了老命了,他只是和文昭闹着玩,怎么就飞到陛下头上了!
幸好表兄替陛下挡了一下,不然他现在可能已经脑袋分家了。
“……陛下。”顾司文跪下,文昭也跟着跪下。
他年年都随着家人进宫赴宴,没有人比他更认识这位老者是谁。
爹诶,娘啊!他们这次真是要完蛋了。
周自言扫掉自己脸上的土渣,回头询问敬宣帝,虽然有些不合时宜,可那双眼睛还是穿过这几年的分别时光,“……陛下,安否?”
这么多年不见,陛下龙体可还安康?
这么多年不见,陛下心中志向,可还坚持吗?
这么多年不见,陛下……还安否?
“……安,甚安。”敬宣帝紧紧握住周自言的肩膀,像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狠狠拍了三下。
安,都安。
这些年,他一刻都未放弃他们的志愿。
这些年,他追随长生之道,就是想再多活两年,开一个太平盛世。
这些年……
幸好,他们又再见了。
“陛下……陛下没事吧?”
后面的人急忙追来,要是陛下今天出点岔子,他们回头就能被谏官们用笔杆子戳死。
郑祭酒没顾上周自言,他一来便围在陛下左侧,一步迈过去,恰好挡住跪在地上的几个人。
“陛下,龙体要紧,咱们先去歇息歇息,这几个皮猴子,下官会看着处理的。”
敬宣帝斜着看了郑祭酒一眼,“老郑,你确实勤快,这会儿还不忘护着你这几个监生。”
“……这,下官毕竟是这国子监的祭酒。”郑祭酒苦笑。
就算国子监的监生捅了天娄子,只要他还是国子监祭酒,就得替他们顶住那片天。
这是他的职责。
“郑祭酒……”顾司文听着郑祭酒的话无比后悔,他怎么就在今天犯了浑,非要闹文昭呢!
文昭一直一声不吭,突然道:“此事是学生与顾兄太顽劣所致,学生与顾兄甘愿受罚。”
顾司文受罚定是跑不了,但如果加上一个他,说不定能分担一二。
顾司文像是听错了一样,不可思议:“文昭……”
文昭家势大,陛下若是看在他的面子上,说不定会对他们从轻发落……文昭这是用自己的身份替他开罪啊!
姜南杏和辜鸿文齐齐跪下,“陛下,是下官平时疏于管教,才让两位监生闹出此事,若要论责,下官一力承担。”
“朕说什么话了吗?你们一个个都跪下了。”敬宣帝找到一处假山石,撩袍而坐,“老林,朕在他们眼中,就那么不可理喻?”
林范集弯腰道:“……这,臣可不知道。不过陛下在臣心中,始终良善。”
“你们俩,过来。”敬宣帝对顾司文和文昭招手,“朕记得你们,一个是老顾的……二子,是吧,你是文贵妃的子侄,时常进宫陪伴贵妃,朕好像见过你。”
“……回陛下,正是学生。”
顾司文和文昭对视一眼,完了,陛下都认得他们谁是谁,想逃跑都跑不了。
顾司文和文昭料定待会可能会要下大狱,却没想到陛下竟然当场考校起他们的学问。
把四书五经和策论全都问了一遍,最后还要他们现场写一首五言诗。
顾司文和文昭愣了。
周自言毫不留情一人踢了一脚,这是陛下给他们的考问,还不赶紧回答,磨蹭什么呢!
顾司文和文昭恍然大悟,揪着衣角磕磕绊绊回答出敬宣帝所有问题。
他们二人虽然闹腾,但是学问都还算扎实,而且也正在踏踏实实考科举,敬宣帝得知此事,点点头。
并没说什么责怪的话。
郑祭酒见状,悄悄松了口气。
这两个孩子真是福大命大,陛下这就是不追究的意思了。
剩下的,只要等陛下走了,关他们禁闭就是!
郑祭酒现在才有时间关心另一名监生。
就是这人替陛下挡了一下,忠勇可嘉,忠勇可嘉!
郑祭酒噙着笑容准备夸赞一番这名监生,在看到监生那张清俊的脸孔后,笑容僵硬了。
郑祭酒觉得自己今天魇着了,不然他怎么会看到正二品的总宪大人,现在穿着他国子监的监生服饰,就站在他身边呢?
他一定是魇着了,一定是。
周自言轻咳,拱手作揖,“祭酒大人,在下国子监监生周自言。”
他以前因为职务问题,考察过这位郑大人的政务,所以他们时有见面。
只要一眼,郑大人就能认出他来,不奇怪。
“……”郑祭酒看看周自言,又看看陛下,最后再看看林相公。
罕见地,这三人全都不约而同默默离开他的目光。
这还有什么不懂的?!
等等,他若是没记错,姜南杏和辜鸿文都是这位大人曾经的同窗吧?
郑祭酒看向姜南杏和辜鸿文。
果然,姜南杏和辜鸿文也默默远离他的目光。
郑祭酒:“……”
合着他的国子监里有这么一位大人,只有他这个国子监祭酒不知道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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