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沉沉的, 但也不下雨，只是闷热。
柠檬飞驰着，就像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在奔跑, 蕾娅亦是如此。她的四肢异常酸胀, 连膝盖都会不自觉地抽动。
在从前的轮次里，梅丽尔与瑟琳娜关系密切, 所以在瑟琳娜被指认为女?巫时, 她也因鼎力相助而被打成女巫的同伙。
尽管被人怀疑诟病，但她最终都安然无事。因此, 蕾娅心中?也总是抱有?一丝侥幸, 觉得梅丽尔这次也一定能逢凶化吉。
但她想错了。她记忆中?所谓的“游戏剧情”早就不知从什么时候走向了失控。
蕾娅赶到的时候，那片土地早已围得水泄不通。
在岸边看热闹的人很多, 他?们有?人把装满瓜果?的板车停在桥上，自己则爬到车上去，获得最好的视野。有?人受不了只是遥遥一望, 便满心满眼只想挤到验巫的前线去。他?们的肩膀互相?撞击着，发出低沉可怖擂鼓声，他?们举着拳头狂欢、唾骂：“巫术, 消亡！女?巫，泯灭！”
地上到处都是脚印，那些脚印里还镶嵌着红黄的果?皮、灰紫的肉馅, 积蓄着发酸发臭的麦芽酒。那些枯黄的草被踩进泥里, 在一双双脚下蔫巴的蔫巴，死去的死去，甲虫尸体也躺在那里, 无人在意，一片狼藉。
“梅丽尔老师！”蕾娅来不及思考, 一边喊着梅丽尔的名字，一边冲进人群。
但她的声音被淹没在人群狂欢的叫嚷声中?。没有?人听到她的呼唤，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到来。
蕾娅粗暴地推倒一道道人墙，期间她被挤翻在地，被人踩肿手指，被人撞得片片淤青。她疯狂地在黑影中?找寻残破的开口，通过那些开口，蕾娅终于看到了梅丽尔。
她身上只穿着一条薄薄的衬裙，双手被绑在身后，脖子上还套着一个绳圈。前头有?一个治安官拽着那个绳圈往前走，后边又跟着两个治安官，其?余的则都是马勒斯顿的镇民。
她被剃光了头发，脑袋上有?几处剃刀的划痕，那些划痕还等?不到新长?出的绒毛将其?遮住，故而显得更加触目惊心。她的脖子上和手臂上都有?被烧红的铁烫伤的痕迹，腿上还被扎出了几个圆洞。
她满是血痕的脚踝上坠着一个铁球，这让她步履艰难。但她周围负责看守的治安官却不允许她发出任何声响。一切因为疼痛难忍而发出的哀嚎，都将被视为与魔鬼交流的证据。
从那些伤痕看，她至少被折磨了一天一夜。这场审判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迅速，就像是刻意为之，不给?蕾娅任何的喘息之机。
“呱。”一个难听又凄厉的叫声响起。
很明显，那位走在最前面的治安官踩到了河边的蟾蜍。
蟾蜍惨叫，踩到蟾蜍的人也在惨叫。所有?人如临大敌，大声喊着这只又黑又丑还被人踩断了一条腿的可怜蟾蜍是梅丽尔的宠灵。
“把那个女?巫放下去！”有?人喊道。
蕾娅循着声音望过去，是杜利亚。他?站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面，手指着恩杜尔河，幻想自己是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梅丽尔被推入了河中?。冰凉的河水让她浑身颤抖，但那根绳索紧紧勒着她的脖子，要?她一点点往更深处走去。
“住手！”蕾娅尖叫道，“放开她！你们这群暴徒！”
蕾娅的嗓子里全是血腥味，她的衣袖在拉扯中?被撕破了，但她没有?想过停下。
梅丽尔就在前面，她已经能完全看见她了。
“梅丽尔老……唔！”
蕾娅伸出的手臂上出现了一条红印。
她捂着手臂，疼得弯下了腰，等?她再次直起身子时，面前站着杜利亚。
她再次冲出去，又被一根银棍打了回来。
“塔维斯小姐，你能别?在这里发疯了吗？”杜利亚斜视着蕾娅，语气?中?全是鄙夷，“你没看到我们有?正事要?做吗？”
“这是杀人！”蕾娅握住在她眼前晃个不停的银棍，猛地推向杜利亚，“你有?什么冲我来。卑鄙无耻的小人，你怎么敢这样对梅丽尔老师？”
“我怎么敢？她是个女?巫，她和魔鬼签订了契约，任何神的子女?都得而诛之。”杜利亚冷笑一声，将验巫针重新别?进自己的腰带里，“但是我很好奇，塔维斯小姐，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你一直都知道她在镇上施行巫术，却隐瞒不报，助纣为虐吗？”
“你！”蕾娅的巴掌正向扇过去，却被人钳住了手腕。
“蕾娅！”艾琳诺从一旁跑出来，她的头发松松散散的，裙子也变得皱巴巴的，“你在做什么？快跟我回去！”
“母亲！”看见艾琳诺，蕾娅就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眼前一亮，“他?们要?害死梅丽尔老师，我们得阻止他?们，我要?……”
“蕾娅！”艾琳诺喊了一声，似乎不想让蕾娅再说下去，她轻柔地抚摸着蕾娅的头，死死挡在蕾娅面前，不让她看到河里的情况，“我的好女?儿?，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什么……”蕾娅的脑袋里响起嗡嗡声。
你们不是朋友吗？蕾娅的心声都在发颤，为什么要?看着她被人污蔑却袖手旁观？
蕾娅抬眼望去，河畔站满了人。梅丽尔常光临的裁缝店老板、曾请求梅丽尔免费做家庭教师的泥瓦匠、让梅丽尔为她连续读过两个多月报纸的孤寡老妪，不久前蕾娅见过的那两个梅丽尔的邻居也在其?中?。
他?们就那样呆呆地看着，除了观望、嫌恶地撇过脸、施舍几滴眼泪之外，什么也不做。
那一刻蕾娅明白了，逼迫梅丽尔踏进恩杜尔河的不只是杜利亚和他?的爪牙，还有?令人无法喘息的沉默。
“你们不能自行开展验巫，如果?她被怀疑使用巫术，她应该被送往审判所！”蕾娅冲着杜利亚说道，试图拖延一些时间，“西恩牧师在哪里？这个案子应该上审判法庭，你们现在的做法完全不合法。”
然而蕾娅的争辩在此时已经变得孱弱无力。
“你以为她没有?去过审判所吗？”杜利亚不屑地挠了挠鬓角，“更何况，她所使用的巫术恶毒无比，是无形的、隐秘的。《巫术法案》有?规定，针对这样的犯罪，不一定非要?审判法庭的参与。而我，作为一个合格的验巫人，西恩牧师最忠诚的朋友，已经对梅丽尔·汉莫，这个心狠手辣的女?巫提出正式起诉。”
“呸！疯子，闭上你满是屁味的嘴！”蕾娅骂道，“愚蠢的杜利亚，看你一眼我都觉得恶心。”
“听啊！污言秽语！”杜利亚夸张地在原地转了个圈，朝镇民们告起状来，“审判不可停止！梅丽尔·汉莫罪恶的手已经伸向远方——”
杜利亚瞪着蕾娅，嘴角含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很明显，他?口中?的“远方”就是指塔维斯家。他?不止要?针对蕾娅，还要?把矛头指向塔维斯家。
“蕾娅，我的甜心！你不能阻止验巫，这是犯罪，是渎神！”乔森赶忙搂住蕾娅的腰，将她抱在怀里，把“救人”说得罪大恶极。
“滚开！”蕾娅掰着乔森的手怒吼道，这引来了更多的谩骂。
人们议论纷纷，这个失去理智的女?人竟敢为了一个女?巫而忤逆自己的父亲，让他?“滚开”。
蕾娅疯狂地扭动着身体，想要?变成一条滑溜溜的活鱼，从乔森的禁锢中?逃出来，去往河里。
她堪堪抽出一只手，便低下头，猛地在乔森手臂上咬了一口。乔森无意识的松动给?了她可乘之机。
她再一次蹒跚地奔向恩杜尔河。这次岸边的人都坐不住了，无论是否出于真心，他?们都开始跟着乔森追赶蕾娅。
蕾娅迈进河里，河水迅速没过她的小腿，漫延到她的腰间，最后淹到她的胸口。河水涌动，就像寒冰铸就的拳头，无情地砸在她的身体上，令她每一块肌肉都在疼痛。
撕扯、呐喊、哭泣，一切在绝望边缘迸发出的情绪和声响在恩杜尔和上空盘旋。
蕾娅朝梅丽尔伸出手，她看到梅丽尔也回应着她。但梅丽尔脖子上那条绳索正在缩紧，似乎不等?验巫结果?出来，就要?在水里完成一场史无前例的绞杀。
“梅丽尔老师！咳咳……”蕾娅嘶吼着，河水灌入她的口中?，呛得她咳个不停。眼泪流下来，也尽数被波澜卷走。
“等?等?我，再等?等?我……”蕾娅一边咳嗽一边呢喃道。
“你来干什么？”蕾娅隐约听到梅丽尔这样问她，但她听不真切，耳边尽是汩汩的流水声。
指尖碰不到，她们离得太?远。蕾娅觉得梅丽尔的手在这个时候像极了空中?的羽毛，随风飘荡，难以握住。
就快抓到了，蕾娅望着那根羽毛也竭尽全力地飘向自己。
“我要?救你，梅丽尔老师。”蕾娅咬着牙回答道。
但话音刚落，蕾娅还没看清梅丽尔一张一合的嘴里在说些什么时，她的胳膊被人狠狠扭了一下。一只绑着布条的手从地狱之门里伸出来，拽住她的头发，将她死死按入河水之中?。
第122章
蕾娅能?看?清东西的?时候, 首先映入眼?帘的?一片白昼。周围什么都没有，没有房子，没有田地, 只?有一筐橙黄的?柿子, 又大又圆。
蕾娅非常疲惫，疲惫到仅仅只是站起来都要下很大的?决心, 费一番力气。
她就像没法完全掌控自己的双腿般, 只?得用上手?，才能?勉强爬到那筐柿子旁边。
装柿子的?筐又大又高, 蕾娅就算坐直了身体, 也没有办法把手伸进去。她开始晃动这个筐子，一下, 两?下，终于，堆在顶端的?几个柿子掉落下来, 砸向蕾娅的?脑袋和肩膀。而随着它们一起落下的?，还有一根长长的?羽毛。
纯黑的?羽毛象征着不祥，在马勒斯顿没有人会去捡这种羽毛, 但蕾娅把它捡了起来。
这根羽毛的?尖端沾上了柿子的?汁水，蕾娅用手?将那些汁水轻轻抹去。
“你怎么会想去拾起这根羽毛呢？”
一个声音从远方而来，回荡在漫无边界的?白昼里, 叫人无法忽视。
“你是谁？”蕾娅扶着柿子筐, 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警惕地问?道。
对方没有答话。
“你是系统吗？”蕾娅仔细地观察着四周，指望能?发现一丁点线索。
对方依旧一言不发。
“还是这个世界的?神？”蕾娅又问?。
一声轻笑钻进蕾娅耳中。
刚才明明听起来那么遥远不可及的?声音, 现在仿佛近在咫尺。
“如果不现身，就放我回去。”蕾娅用大拇指刮擦着羽毛, 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喊话，“我还有事要做。”
“什么事？”那声音问?道。这次又像是匍匐在蕾娅脚底，似大地般深沉。
“我要去……”蕾娅忽然愣住了。此刻她的?大脑竟和这里一样一片空白，她记得自己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去做，却死活想不起来那件事是什么。
“要做什么？”对方追问?道，语气就像逗弄婴儿般轻盈松快。
“别吵我，我正在想。”蕾娅的?一只?手?紧紧抓住柿子筐，冥思苦索。
“想到了吗？”片刻后，那声音问?道。
“你能?别催我吗？”蕾娅烦躁地回答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她什么都记不起来？
她望了望脚边破开成?泥的?柿子，又望了望手?里黑色的?羽毛，心里宛如缺失了什么，空落落的?，找不到东西来填补。
“既然想不出?来，那你要留在这里吗？”那声音又问?。
“留在这里？”蕾娅疑惑地重复道。
“在这里，你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比如一筐柿子？”蕾娅拍了拍柿子筐。
“你不喜欢吗？”那个声音顿了顿，听起来有些委屈，“我还以为你会喜欢呢。算了，那让我再给你些别的?吧。我保证，这次你一定会满意的?。”
话音刚落，那个柿子筐消失了，连同之前掉落在蕾娅脚边的?那些也一起消失得一干二净。
紧接着，刺眼?的?白光渐渐暗下来，变得金黄，变得如柔纱下的?烛焰般温暖。
暖光下孕育出?一间依山傍水的?小木屋，屋外橡树擎天，树下拴着一匹马，橡木果子洒落一地。推开门，屋里有一台印刷机、一个写字桌、整面墙的?图书、堆成?小山的?报纸与故事集，还有藏在床下的?箱箱金币。
甜酒、奶酪和柠檬蜜饯都囤在地窖里，通往地窖的?钥匙安安静静地躺在桌上最?显眼?的?地方。蕾娅朝钥匙走过去，每走一步都能?闻到阵阵花香。
正如那个声音所说?，现在，蕾娅曾经渴求的?那种生活唾手?可得。
钥匙下面压着一张羊皮纸，上面写着蕾娅读不懂的?文字，画着看?不懂的?图案，像叶片延伸、缠绕成?一个不规整的?倒三角，三角尖端开出?一朵夺目的?白花。
“这是什么？”蕾娅抚摸着那张纸问?道。
“一份文件，一个契约。”那个声音再度响起。
手?里的?羽毛化作了羽毛笔，蕾娅的?手?被羽毛牵动着挥舞起来，正好停在纸上的?空白处。
“签下你的?名字，就能?永远留在这里，和你想要的?一切在一起。”声音包裹着蕾娅，就像一条巨大又暖和的?毛毯，言语间极尽诱惑之力。
“我不能?回去吗？”蕾娅的?手?悬在半空中，呆呆地望着那卷羊皮纸。
“回去？”那声音讶然道，“回哪儿去？”
“当然是回家去。”蕾娅不假思索地答道。
“你的?家在哪里呢？”那声音问?。
“我记得那个地方的?。”蕾娅感觉记忆恢复些了。她肯定地说?道：“叫马勒斯顿。”
“是吗？”那声音半信不信地说?道，“那是你的?家吗？”
“是的?，我不会记错的?。”蕾娅点点头，看?向了窗外，“我从自己的?房间往外看?，也能?看?见差不多的?景色，还有一匹和它长得很?像的?小马，是两?个朋友送我的?生日礼物。”
“你是谁？”那声音问?道。
“这是哪门子的?问?题？”蕾娅鄙夷地朝头顶瞟了一眼?，“我是蕾娅·塔维斯啊。”
“你是蕾娅·塔维斯吗？”那声音似乎就愿意往蕾娅最?厌烦的?地方发起攻击。
“难不成?你是？”蕾娅不耐烦地说?道。
“我不是，”那声音笑了笑，“但你也不是。”
“什么意思？”蕾娅站起来，不再去看?那份契约，“你想说?什么？”
那声音不再回答。
空气中忽而被塞进些泥土与青草的?潮味，蕾娅扶在桌上的?手?一空，瞬间天旋地转。那些图书和报纸被狂风飞卷到空中，书页被撕扯、切割，如破碎的?蝴蝶翅膀般制造出?满是油墨味的?漩涡。
窗外的?橡树与小马如沙粒般消散，屋顶被掀起，砖瓦落下，墙面开始扭曲、变形，就像浸水的?油画，一点点消融。
蕾娅再一次陷入虚无的?白昼。
一滴水落在她的?额头上，冰凉刺骨。
她抬头去看?天空，却只?看?到落下的?雨珠，看?不到酝酿它们的?团云。
突然，她的?脚底传来一阵痛痒，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她想离开，却不知?往哪里逃跑。她以为自己已经抬起了腿，却发现自己一直被困在原地。
开始是一枝绿芽，随着雨水的?滋润，绿芽生长、蔓延，纵横穿插，相依相伴。那些藤蔓宛若灵活又阴毒的?小蛇，顺着蕾娅的?腿向上攀爬。渐渐地，她的?整个身体都被绿蛇占据，它们如擒住猎物般缠绕、紧缩，在各处开出?红如鲜血的?小花，就像从口?中吐出?的?信子。
蕾娅费力地呼吸，却只?能?吸进大量的?雨水，窒息感再次袭来。
“你真?的?不打算留下吗？”那个声音比之前更加响亮，“留下，你就不必活得那么辛苦，不必与人争辩，不必胆战心惊。留下，你就能?摆脱恐惧，逃离死亡。”
“我为什么要逃离？”蕾娅挣扎着说?道，“我厌倦了逃离，我不想逃跑了，凭什么要逃跑的?是我？”
“你不惧怕死亡吗？”那声音问?道。
“我害怕死亡，但有些东西似乎比死亡更值得恐惧。”
“那是什么？”
蕾娅偏过头，望着仍被她紧紧攥在手?中的?羽毛说?道：“一个牢笼，一条锁链，一扇永远敲不开的?门。当我垂垂老矣却壮志未酬，究其原因时，我会想到我的?无能?、我的?软弱、我的?懒惰。但我不能?承认，也不能?让此成?为现实——我的?失败源于我是个女?人。”
“你对你的?出?身感到不满吗？”那声音充满了戏谑。
“不，我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生来是一个女?人而感到不满。”蕾娅说?道，“我痛恨的?不是我的?同类，更不是我自己。我痛恨的?是针对我们的?敌意，那不是一击致命的?尖刀和利刃，而是慢性毒药，成?百上千年地啃食着我们的?身体，要我们无止境地纤瘦、白皙，无底线地蒙昧、愚蠢，要我们做没有思想的?提线木偶。”
“一个不幸的?开端，自然会迎来不幸的?结局。”那声音充斥着整个空间，一点点朝蕾娅挤压而来，一只?无形的?手?再次扼住了她的?咽喉。
完整的?记忆涌入蕾娅的?脑海之中，那些笑脸，那些眼?泪通通在此刻呈现在她眼?前。
“这不是我的?结局。”她气喘吁吁却又坚定不移地反驳道，“这不是我坚持到现在的?意义。放开我，让我回去，我有事要做。”
“即使你会堕入黑暗，孤身一人？”
“我从来不是孤身一人，”蕾娅的?脸上露出?一个温暖的?笑颜，“她们在等?我。”
“既然如此，那么如你所愿。”那声音不再纠缠蕾娅，它向后退去，渐行渐远，红花枯萎，那些绿蛇也爬回地面，“回去吧，愿你的?羽毛笔能?写出?你想要的?结局。”
不知?过了多久，蕾娅再次睁开眼?，还是和久违的?重启时一样的?场景——同样的?房间，同样的?帷幔，同样趴在床边、泪眼?婆娑的?安娜。
“小姐，你终于醒了，我真?怕你再也醒过不来了。”安娜把脸凑过去，贴了贴蕾娅的?脸颊，惊喜地说?道。
“你在说?什么啊，安娜？”蕾娅用力地揉着太阳穴，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溺水了，小姐。”安娜愁眉苦脸地说?道，“是老爷把你就回来的?，你呛了很?多水，米勒医生说?，再晚些就就不回来了。”
“梅丽尔老师在哪里？”蕾娅问?道。她现在脑子里只?有这个问?题。
“她……”安娜急忙捂住了嘴，“小姐，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哦！加拉德小姐回来了，这个消息你还不知?道吧？她来看?过你，还给你喂了药。”
“我问?你梅丽尔老师在哪里？”蕾娅制止了企图转移话题的?安娜。
蕾娅还没从刚才的?白昼中缓过神来，她眯着眼?，与安娜四目相对。
“小姐，”安娜沮丧地移开了视线，悲苦从她的?脸上绵延开来，“汉莫夫人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第123章
梅丽尔浮起?来了, 尽管她脚上绑着一个铁球。或许是在她挣扎时，绑铁球的绳子脱落了，又或者, 是有人趁乱故意解开了那条绳子, 任由她在溺毙之后，还名声尽毁。
总之他们盖棺定论, 认为梅丽尔就是一个罪大恶极的女巫。
他们没?有再?给她辩驳的机会, 直接在恩杜尔河畔宣布了她的判决结果——死刑。
那根羽毛，蕾娅还是没能握住。
蕾娅不理解, 梅丽尔曾说过, 神的孩子都是善良，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他们如此粗暴地对待梅丽尔, 是因为认定了她已不是神的孩子，还是说所谓善良只是针对同类，而如梅丽尔一般的女人并不属于神的孩子, 她们顶多?是神的孩子身体里的一根肋骨。
折断一根肋骨，神的孩子不会有性命之忧。事实上，神的孩子甚至不会感到疼痛。
蕾娅从床上跳起?来, 她要到恩杜尔河岸边去，就算那里已经空无一人，死气沉沉。
沃里安守在她的卧室门口, 艾琳诺和乔森坐在楼下, 蕾娅不得不又使出?她的翻窗绝活，才得以从家里逃脱。
蕾娅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河边的，她只知道秋风扑到她脸上时, 是那么地不留情面，仿佛她的脸只是一块粗糙坚硬的树皮。当尖刀在树皮上留下划痕时, 没?有人会认为树也有痛觉，树也会因此流血流泪，树也是生命。
令蕾娅没?想到的是，她到时，那里已经有人在了。
是瑟琳娜。
她们打了个照面，互相点头致意，都默契地没?有开口说话?。
巫术的阴谋被捣毁，又一个“女巫”被裁决。人们不再?提起?梅丽尔，就像她从未来过马勒斯顿，从未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镇里的人烧毁了很多?梅丽尔的东西，那些人还在梅丽尔家里掠夺破坏，又不依不饶地在她家门口站岗，把每个但凡流露出?一丁点同情的人都啐得远远跑开。但蕾娅和梅丽尔还是希望这?里能留下点什么。
她们站在河边吹了会儿风，随后便开始在河边的芦苇地里低头寻找。
哪怕只是一小根头发丝，一个指甲盖，她也要把它们带回去。
蕾娅找得很细致，甚至还掘开了大部分?的土。但无论怎么努力，她也只找到几片带血的布料。
梅丽尔的尸体已经不知道漂往何处。她的老家不在恩杜尔河沿岸，里奇城的喧嚣也只会让她藏在一艘艘渡轮下。只要人们选择遗忘，那让这?个女人彻底消失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比起?蕾娅，瑟琳娜也算有所收获，她还找到一张被撕得只剩半截的纸。那张纸被缝在其中一块布料上，上面破损的字迹几乎和凝固的血液融为一体。但蕾娅还是能辨认出?来，那上面模糊地写着：坎帕城。
蕾娅呆坐在原地，任由泥沙侵蚀她的衣裤。泪水流不出?来，就像真的有巫术一般，那巫术让她记不起?怎么流泪。
瑟琳娜坐在蕾娅身旁，把头靠在蕾娅肩膀上。她们呼吸同频，眨眼的速度也都出?奇地慢。
河水静静地流淌着，秋风亦不能再?掀起?任何波澜，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过了很长时间，蕾娅才开口问?瑟琳娜：“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瑟琳娜哆哆嗦嗦地答道，“我来的时候梅丽尔老师已经……唉。”瑟琳娜哽咽住，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捂着脸，开始抽泣。她的哭声很克制，似乎惧怕惊起?鸟鸣。
“你知道那封信是沃里安想支开你才故意写的吗？”蕾娅轻轻拍着瑟琳娜的后背。
“我知道，我在亲戚家给你和梅丽尔老师写了很多?信，但一封回信也收不到。”瑟琳娜颤抖着，“我一发现就往回赶了，可是、可是——”
她再?一次泣不成声。
她们的对话?断断续续的，几度进行不下去。
“我不明白，梅丽尔老师做错了什么，他们要这?样对她。”瑟琳娜把双手插进发间，痛苦地撕扯着。
“这?个问?题的重点并不在梅丽尔老师做错了什么。”蕾娅紧紧握住瑟琳娜的手，防止她伤害到自己，“从前?被审判的那些女人，难道她们都是豺狼虎豹吗？”
“那为什么会这?样呢？马勒斯顿真的有那么多?女巫吗？”瑟琳娜胡乱地抹着脸上的眼泪，“为什么连梅丽尔老师那么好的人都会被当做女巫呢？”
“可能我们得去问?问?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猎巫人杜利亚先生。”蕾娅讽刺道，“他究竟是以什么标准来判定女巫的？又是怎么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女巫的？《女巫之槌》到底教会了他什么，是如何找到魔鬼的奴仆，消灭巫术，还是给自己的敌人贴上标签，合法?地铲除异己？”
“他会来找你吗，蕾娅？”瑟琳娜猛地一哆嗦，坐了起?来，警惕地朝四周张望，“马勒斯顿的人都知道，他始终对你怀恨在心。”
“肯定会。”蕾娅确信地说道，“我毫不怀疑他对我的憎恨，但我还是惊讶于他的无耻与残忍。他害死了那么多?人，不仅无动于衷，还享受其中。”
“他天性如此吗？”瑟琳娜问?道，似乎真的想和蕾娅讨论杜利亚的“性本恶”，“天生就嗜血残暴，麻木不仁吗？”
“这?话?可不要被他听到了。”蕾娅冷笑一声，“否则他会把这?当做对他的夸奖。”
“我以前?不明白人为何一朝一夕间就能发生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蕾娅无意识地瞟了眼蕾娅，“现在似乎有点理解了，大部分?的人一直都是这?样的，所谓变化，不过是看我什么时候能发现。就像流水，我今天看见?的跟昨天看见?的不一定是一样的流水，但还是同一条恩杜尔河。”
“我们是要对着恩杜尔河大谈人性与哲学吗？”蕾娅试图调节一下糟糕的气氛，但这?并不管用。
“有时正?是因为我们谈论得少了，所以才会造成这?许多?悲剧。”波光粼粼的河面倒映在瑟琳娜眼中，和她的泪珠搅和在一起?，“我常常听见?男人们谈论战争与和平，谈论人性，交流政见?，似乎每个人都是埋没?于世间的军事家与哲学家。但我很少听女人们交流这?些话?题，她们总是问?我有没?有听说谁家结婚、谁家报丧，或是今天的卷心菜是否比昨天的便宜，或是在送给爱人的手帕上应该绣什么花样。”
“这?倒不能怪她们，毕竟她们每天接触到的就是这?么些事。”蕾娅遗憾地叹了口气。
“但难道那些男人们就经常接触到战争吗？他们上过战场吗？就连真正?去过前?线的查尔斯先生都不会像他们那些高谈阔论。”瑟琳娜不解地说道，“但就算一知半解，他们也总有可说的。当我告诉他们油墨与平时用的墨水不能混为一谈时，他们明明没?有做过印刷工，却还能鄙视我说正?是因为我的狭隘，印刷坊才不能做到开源节流。”
“不懂装懂，正?是他们的绝活。”蕾娅说道。
“真希望我有一天也能拥有如此自信。”瑟琳娜说道，“这?样就会有人倾听我的声音了。”
听到这?话?，蕾娅沉默了一会儿，将?手里的碎布攥得更紧了些。
“他们想让我们不要说话?，”蕾娅咬着牙说道，“但他们似乎没?有意识到，女人也是长着嘴巴的。”
“所以想让人闭嘴，最一劳永逸的方法?就是夺走她的生命。”瑟琳娜又陷入了悲伤。
“这?真是蠢透了，”蕾娅骂道，“他们指望能孕育生命的女人闭上嘴，接受消亡吗？该死的，门儿都没?有！”
在怒骂间，蕾娅看到一根芦苇断了，但它并没?有随风飘走，它只是静静地躺在剩下的那些芦苇的怀抱里。
四面八方传来车轮滚动的声响，颠簸的声音一声比比一声沉，暗示了车上瓜果的重量。此时连轮子碰撞石块的动静也成了攀比的一环。
瑟琳娜望了一眼远去的马车，又朝蕾娅身边挤了挤，问?道：“你还要去丰收节吗？”
“不去。”蕾娅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一群冷血的家伙，一个接一个的女人死去，真不知道他们丰收了什么。”
瑟琳娜赞同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打算去哪里？”
“就到这?里来，陪着梅丽尔老师。”蕾娅望着远方答道。
“我和你一起?。”瑟琳娜提议道。
“好。”蕾娅答应道。
马勒斯顿不允许给“女巫”建坟，不允许不洁的灵魂埋在他们神圣的土壤里。
在丰收节之前?，蕾娅将?梅丽尔仅存的几块布料还有那张写着地址的残纸埋葬在赫曼山南面的坡地里，那里生长着梅丽尔最喜欢的草药，冬天的时候，她还能再?看一次不败的欧石楠。
瑟琳娜和她的父亲躲进树林里，帮蕾娅一起?制作了梅丽尔的墓碑。
蕾娅用梅丽尔早年写的一首诗中的句子作为她的墓志铭：
如果这?世间尚有真理，那我将?破土而出?。
我将?爬出?坟墓，去追寻那只渡鸦。
飞翔吧，我心中的小鸟。
我将?用黑色的羽毛，去书写一道彩虹。
第124章
丰收节这天, 蕾娅和瑟琳娜如约再次来到恩杜尔河畔。
身?后回?荡着丰收庆典的礼乐声和欢笑声，这里?却安静得仿佛被世界遗忘。
人们似乎都忘了，几天前, 他们刚刚在这里处死了一个无辜的女人。
在马勒斯顿, 你甚至没有办法用“某某节日就要?到了，我们不能?承受这样血腥的事”作为理由而让他们放弃审判或处决一个人, 因为在他们看来, 这是节庆的一部分?，甚至是锦上添花。
不过令蕾娅没想到的是, 此?时的河岸边还坐着一个人。和她们一样, 他也与?这欢乐的气氛格格不入。
黄草在蕾娅和瑟琳娜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听?到之后, 立马警觉地钻进了芦苇丛中?。
他的动作很快，就像一只受惊的松鼠。但蕾娅一眼就认出来，那个人是查尔斯·汉莫。
梅丽尔被带走?的那一天, 他因为拼命阻拦，而被杜利亚一行?人打晕，绑在了一把椅子上, 醒来后无论他怎么尖叫挣扎，都没有人理会?。
直到梅丽尔被处决，他的邻居才想起到家中?解救他, 当时他和椅子一起摔在地上, 又渴又饿，嘴里?喃喃着梅丽尔的名字，已经?奄奄一息。
“查尔斯先生。”蕾娅朝着芦苇丛轻轻唤了一声, “你别害怕，是我们, 蕾娅还有瑟琳娜。”
芦苇丛抖了一下，接着，查尔斯从里?面爬了出来。
“蕾娅，瑟琳娜，你们好。”查尔斯气若游丝，就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一样，“抱歉，我以为是他们……他们不想我来这里?，他们会?把我抓去参加庆典。”
蕾娅没有问“他们”是谁，只是牵着瑟琳娜坐到了查尔斯身?边。
蕾娅瞥了瞥查尔斯。他面色苍白，胡子拉碴，目光呆滞。他外套上的纽子通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条新鲜的抓痕。他双唇微微颤抖着，像是在念叨着什么，但却听?不见声音。
蕾娅与?瑟琳娜对视一眼，心都沉到了谷底。
“你不想去参加丰收节吗，查尔斯先生？”蕾娅试探性地开口道，此?时她也不敢确定?查尔斯是否还能?正常回?应她。
查尔斯想了一会?儿，才慢半拍地说道：“你们不也没去吗？”
“我们去不去对丰收节来说也没有什么影响。”蕾娅说道，“相?反，我们的出现可能?还会?引起轩然大?波，被人指责。还不如来这里?，芦苇可不会?骂我们是倒胃口的灾星。”
听?见这话，查尔斯从鼻腔里?发出两?声哼哼声。他说道：“我今天第一次知道，这里?的风舒服极了。”
“你以前没有来过这里?吗？”瑟琳娜问道。
“没有，”查尔斯答道，“就算我散步，也不会?散到这里?来。”
他说得没错，这里?对除了猎巫人之外的人来说，都不算是块福地。
“但梅丽尔偶尔会?来，”查尔斯继续说道，他的脑袋歪垂在一边，就像一棵蔫巴的草植，“她跟我说过，其实这里?的风景很好，但好像没人发现。其实哪是没人发现呀，分?明是所有人都发现了。”
河面上出现了一只野鸭，放在平时，早就被哪个贪心的镇民捉走?了。但今天是它的幸运日，只有三个孤魂野鬼般的马勒斯顿人看见了它。它肆无忌惮地游来游去，钻进水里?又冒出头来。它精准又狠厉地叼起一条肥鱼，扭动两?下脖子，就将美餐吞进肚中?。
“你们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选择上战场吗？”查尔斯怜悯地看着那条鱼说道。
蕾娅和瑟琳娜都摇了摇头。
“要?流血，要?战斗，男人就得这样。他们告诉我这样才能?拥抱荣耀，但却没人告诉我，所谓荣耀是要?用生命来换取的。就像我的梅丽尔，她的清白也是要?用生命换取的。哈哈哈……”查尔斯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扯头发，发出一连串难听?的干笑，“什么男人需要?荣耀，女人需要?清白，全都是谎言。”
大?鱼吃小鱼，大?国吞并小国，在这个世界都是常有的事。那两?个国土与?实力都差不多大?国家呢？一般情况下，经?过一段时间装模作样的合作共赢后，它们就会?出现摩擦，在国境线上小打小闹，最后演变成大?规模的战争。
两?国的国民相?互憎恨，而在离战场太远的地方，找不到人恨的时候，他们就开始疑心身?边的人。
但也不是谁都会?成为目标。
因为需要?依靠仇恨来维持生命，他们心里?盘算着：必须找一些最好欺负的人出来，逼迫她们完成使命。什么？她们竟敢反抗，那就举起手中?的权杖，让她们知道厉害。
蕾娅思绪万千，她望着那只野鸭吞下第二条鱼，心满意足地用河水冲洗自己的扁嘴，最后嘎嘎叫着离开她的视线。
“查尔斯先生，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蕾娅问道。
这个问题既是在问查尔斯，也是在问蕾娅自己。她如今六神无主，连踏进印刷坊，看到“马铃薯”的招牌，都会?忍不住避开视线，因为那总会?让她想起梅丽尔。
而但凡想起梅丽尔，那日在河边的记忆就会?出现在眼前，怎么都无法消散。
“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呀？”查尔斯抬头望向天空，苦涩地笑了笑，“他们把我家的锅都砸碎了，梅丽尔常常用那些小锅煮草药。没有梅丽尔，现在我连吃饭都成问题啦。”
“你想到我家来吃晚餐吗，先生？”瑟琳娜担忧地说道。
“不，瑟琳娜，我谁家都不想去。”查尔斯拒绝道，“我不想被人当成一个乞丐。”
“没有人认为你是乞丐。”蕾娅说道。
“总会?有这么一天的。他们会?再到我家门口来，就像叫喊杀死女巫般，叫喊杀死乞丐。”查尔斯抱着膝盖，缩成一团，不停地前后摇晃，“你们瞧好吧，在这方面我是半个预言家，我洞察人心，我无所不知……”
望着查尔斯，蕾娅明白，在这种情况下，已经?很难让他恢复正常了。
他们三个在河边一坐就是一天，晚些时候，瑟琳娜分?了些吃的和水给蕾娅和查尔斯。但蕾娅只能?勉强咽下些水，而查尔斯更是只会?僵硬地坐着，递给他什么他都接过来拿在手里?，却什么都没往嘴里?送。
太阳落山时，河面上又撒上了一层金粉。艾琳诺和加拉德先生都到河边来劝了几次，要?蕾娅和瑟琳娜早些回?家。
“天凉了，查尔斯先生。”等到星星出来的时候，蕾娅拍了拍查尔斯的肩膀，“该回?家了。”
“你们先走?吧。”查尔斯仍旧呆呆地望着河面，“我再陪她一会?儿。”
蕾娅和瑟琳娜犹豫了一阵，还是决定?暂时留下，直到把查尔斯送回?家。她们无法忍受这世上再少一个思念着梅丽尔的人。
但即便如此?，她们谁也不会?料到，悲剧降临的速度会?那么快。
第二天一早，在马勒斯顿最不金贵的新消息就不胫而走?。
查尔斯死了，就在丰收节这天晚上，他又偷偷跑出了门。
人们找到他时，他趴在河岸边，一动不动，像一只跌落水面的蚊蝇。他们没有捞起蚊蝇，也不敢用手去碰查尔斯，只是用木棍一点一点地把他推进河中?，让他顺着水流漂走?。
同样的，没有葬礼，甚至连尸体都没有。谁能?想到呢？在马勒斯顿安家那么多年，汉莫家走?得最体面的竟然只有汉莫老夫人一个人。
没有人去整理汉莫家的东西，只有蕾娅和瑟琳娜愿意去，其他人都请愿说要?把这栋房子直接烧毁。镇上的人都说：“要?小心汉莫家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他们心里?都住着恶魔。”
最后，这栋房子并没有被烧毁。这家伙虽然年纪大?了，但这一年来，它通过翻新，已经?不会?漏水了。按照惯例，仍有价值的房屋被腾空后，会?再次挂牌出售。
蕾娅和梅丽尔在帮汉莫家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了查尔斯写的信。
她们以为是遗书，但收信人那一行?昭示了这是一封他写给自己母亲的信。
亲爱的母亲：
许久未见，您的身?体还好吗？您的儿子想念你。
有一件事，虽然我十?分?怀疑到底应不应该告诉您，但我想您有权知道。
梅丽尔——我的妻子死了。我虽然还能?提起笔来，但我的心早就跟着她去了。
我对马勒斯顿已经?没有丝毫留念，除了给予痛苦，马勒斯顿已不能?再抚慰我的心神。
我要?离开这里?。就算是回?到东线去，再到战区去，再被关?进矿洞里?，饿死在煤堆里?，我也要?离开这里?。
我就算在炮火连天中?死去，也不会?死在这片肮脏的土地上。他们的心比兵器更加冰冷，又企图用溺死一个无辜女人这样的方法来给自己取暖。好像只有这样，只有看到别人痛苦他们才算活着。
所以母亲，请原谅我的自私。像我这样的人，只能?祈祷在不久之后还能?敲响天堂的大?门，就算只是遥遥一望，看到您和梅丽尔都过得很好，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再会?，高贵的灵魂们。愿我这低贱之人的逝去，能?给这片血海积点颜色。
蕾娅和瑟琳娜不确定?查尔斯在写这封信时神志是否清楚，她们只知道——
查尔斯死了，连战火都没能?带走?的灵魂消散在生养他的故土之上。他没有如信中?所说，死在战场上，而是和梅丽尔一起，永远长眠在家乡的恩杜尔河里?。
第125章
冬季很快来临, 这个秋天对蕾娅来说格外漫长。
自从梅丽尔死后，蕾娅的世界就布满了阴云。她脸上一天到晚都?没有笑容，时常发?呆, 面色因为吃不下东西而变得十分苍白, 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带着她那一双憔悴无神?的眼睛，游走在家与印刷坊之间, 像一具行尸走肉。
没有人告诉她应该如何克服悲伤, 如何?摆脱那些?纠缠夜晚的噩梦。她把以前的几期报纸翻出来，将梅丽尔写过的专栏剪下来装订成☆仙☆女☆整☆理☆册, 一遍遍翻阅, 半夜惊醒时，首先要确定没有人来把册子抢走烧掉, 然后才能?抱着它再?次睡着。
而她这般模样，甚至让镇上生?出一则可笑的谣言，说她年纪轻轻就与邻镇的某某偷情, 还怀了孕，因此才日日恶心呕吐，吃不了饭, 连水果都?咽不下去。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简直是可以刊登在蕾娅报纸上的程度。
蕾娅不由得感叹，自己得意时能?引发?的恶意揣测是不会在她失意时就消失的, 反而更甚。他们知道的关于蕾娅的事, 远比蕾娅自己知道的要多得多。
蕾娅每天早晨都?会带一束花来印刷坊，就放在大门口。就算有人追到这里?来用脚把它们都?踩碎，她也会固执地再?换上一束新的。
德丽莎没有办法再?来印刷坊了, 她在家里?急得团团转。自梅丽尔被?抓走那天起?，她的父母就把她关在了房间里?。蕾娅理解, 这是他们保护她的一种方式。
镇上的人都?对她们这个印刷坊避之不及。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这里?刚抓出一个女巫，而剩下的这位女巫的学生?，竟敢在这里?公开悼念她。
但他们虽然害怕跟女巫沾上关系，却丝毫不在意从印刷坊送出去的报纸是否也与巫术有所关联。
虽然一下子少?了两员大将，但印刷坊并没有停止运营，蕾娅正想法设法地让自己振作起?来。一番艰苦斗争后，她想到梅丽尔看见她现在这副德行会怎么说。
她会说：“你在做什么？还不快打起?精神?来，多少?人还等着吃饭呢！”
瑞拉带着小孙女搬到了印刷坊，她说自己就算只有一架会咯吱响的老骨头，也要帮蕾娅和瑟琳娜一起?，支撑着印刷坊度过难关。蕾娅大为感动，便在办公室旁边给她们开辟出一间卧室，供她们吃住。
有一天，蕾娅去印刷坊的时候，看到瑞拉趴在工作台上，正专心致志地写着字。
瑟琳娜已经在办公室里?了，蕾娅本来不想打扰瑞拉，便从她身后绕过去，直奔通往二楼的楼梯。但瑞拉发?现了蕾娅，她放下笔，微笑着对蕾娅道了声?早安。
“早安，瑞拉。”蕾娅回应道，声?音还有些?嘶哑，“你在写信吗？”
“不、不是信，我没有可以寄信去的朋友。”瑞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在写故事。”
“故事？”蕾娅走到瑞拉身旁，惊讶地说道，“什么故事？”
“我的故事。”瑞拉低垂着眼眸，看向蔲群期六刘五零疤吧耳污独家整理了手边那瓶墨水，“我成?为印刷坊一员的那天，瑟琳娜小姐说想把我的故事印在报纸上。瑟琳娜小姐有事离开的那段时间，是梅丽尔夫人替我撰写的。”
听到梅丽尔的名字，蕾娅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没有办法强颜欢笑。
“这是梅丽尔夫人送我的墨水，她说我学写字的时候用得上。”瑞拉用指尖敲了敲墨水瓶，继续说道，“我一直没舍得用，但是……但是现在我觉得还是用上比较好。”
“她会希望你用上的。”蕾娅轻轻拍了拍瑞拉的肩膀，既是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我能?看看吗？”
“当然，”瑞拉把几页纸递给蕾娅，“但我写得不好，字很难看，文采也不佳。”
蕾娅接过那些?纸张，仔细观阅。
瑞拉的文字尚不成?熟，就像是刚刚冒出来的新芽，一个一个挤在一起?。但她写得非常认真，一笔一划都?十分整齐。她尽力模仿德丽莎给她留下的范本，写坏一点就练习十遍，单单是两页纸，她就写了整整一个晚上。
“这个词写错了，”蕾娅指着一个地方说道，“你把‘t’写成?了‘d’。”
“什么？”瑞拉立马站起?来，半张着嘴找寻着那个错误，找到后，她又?懊恼地叹了口气，“唉！我这个笨脑袋里?塞满了稻草。得罚抄，德丽莎要是在，她也会要我罚抄的。”
“一个小错误而已，改正就好了。”蕾娅把那些?故事还给瑞拉，看着她即刻开始抄写的模样，心中充满了敬佩，“瑞拉，你已经写得很好了。你真是令人惊讶，我从没有见过一个人能?有你这样的毅力，连我都?比不上你。”
“哎哟，坊主，别把我说得那么好。”瑞拉腼腆地摩挲着那些?纸张，渴望地瞥了一眼印刷机，“我只希望哪一天，我也能?像你们一样，能?博览群书，能?妙笔生?花，能?做出这么好的报纸，有自己的事业，还能?帮助更多人。”
蕾娅坐了下来，想专注地跟瑞拉说会儿话。
“小露西怎么样了？”蕾娅问道，“现在晚上还哭闹吗？”
“不哭了。”瑞拉慈爱地说道，“小家伙现在越来越乖，晚上睡得可香了。瑟琳娜小姐早上才看过她，说她又?睡着了，简直是个小懒虫。”
“那就好，”蕾娅安心地朝楼上望了一眼，“这里?的环境也不算太好，我很怕你和露西住不惯。”
“你在说什么呀，坊主！”瑞拉满脸感激地握住了蕾娅的手，“这里?不知道比河边的小旅馆好到哪里?去！又?干净又?暖和，你和瑟琳娜小姐还常常又?是毛毯又?是皮料地送，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你们。”
“在这种时候，你还肯留下帮我们，是我该谢谢你才对。”蕾娅说道。
“坊主……”瑞拉的手又?握紧了些?。
“有没有人来谢谢我呢？”瑟琳娜的声?音从蕾娅头顶传来。她抱着一叠全新的纸张，缓缓走下楼，“我可是早早就起?来工作了。”
“赞美你，勤劳的瑟琳娜。”蕾娅走过去，接过瑟琳娜手中的纸，放到工作台上，“这些?纸能?用吗？”
这是蕾娅从邻镇采购的纸，纸张更厚，但价格比马勒斯顿的低。瑞拉刚和蕾娅提起?，她就快马加鞭地去买了些?回来测试。
“能?用，”瑟琳娜的手放在那叠纸上，“加上路费跟以前的成?本差不多，但质量更好，多亏了瑞拉的情报。”
“能?帮上忙真是太好了。”瑞拉脸上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
等瑞拉再?投身于她的故事中，瑟琳娜把蕾娅拉到一旁，悄声?问道：“我们的订单有影响吗？”
“暂时没有，”蕾娅说道，“但目前就我和你会用印刷机，效率太低，而且现在我们很难招到人。”
“所以我有一个想法，”瑟琳娜提议道，“我想等明年春天的时候，把印刷坊搬到别的地方去。”
蕾娅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瑟琳娜会主动提出离开马勒斯顿。
但这件事蕾娅也想过很多次，尤其?是如今的马勒斯顿已经太让她寒心。
“你觉得我们应该去哪儿？”蕾娅问道，“如果只是搬到邻近几个小镇的话，恐怕前脚还没迈出马勒斯顿，后脚就得被?人扯住。”
“我们得走远些?，蕾娅。”瑟琳娜坚定?地说道，“最好比里?奇城还要远。这多让人遗憾啊，我们守在这个地方，死亡的阴影总是笼罩在我们上空。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把报纸送到那些?杀人凶手家里?，我受不了了，每一次拉动长柄杆，我都?会想起?梅丽尔老师在我身旁排字模的样子。”
“振作点，瑟琳娜。”蕾娅望着泪水又?将涌出的瑟琳娜说道，“一直沉浸在悲伤里?的话是没法向前走的。”
“我正是因为要向前走才会跟你说这些?话。”瑟琳娜揉了揉眼睛，没有让泪水掉下来，“我们得继续印刷事业，但继续待在马勒斯顿才是停留在原地。”
“那瑞拉和小露西呢？”蕾娅担心地瞟了眼瑞拉。
“我私下问过瑞拉了，”瑟琳娜说道，“她说不论我们去哪里?，她一定?会和我们在一起?的。”
蕾娅沉默了，她在思考一种可能?性。如瑟琳娜所说，既然外面有更广阔的天地，那是否离开马勒斯顿才是正确的选择？
“答应我你会考虑我说的话。”瑟琳娜凝视着蕾娅的双眼。蕾娅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她希望离开马勒斯顿的心竟然比蕾娅的更加迫切。
蕾娅看了看瑟琳娜，又?看了看印刷机，思索了好一阵，默默点了点头。
这一整天，两台印刷机都?没有停止工作过，直到晚餐时分，才有人上门。不过她不是来买报纸的，而是来找蕾娅的。
安娜提着两个篮子，一个里?面装着艾琳诺给瑞拉的针线，一个里?塞满了各种胭脂和饰品。
“你来干什么，安娜？”蕾娅帮安娜把针线送到了瑞拉的屋子里?，奇怪地问道，“我不是说了我可以自己回家吗？”
“今天有客人要来，小姐，夫人说等你回来肯定?来不及，就叫我过来帮你收拾收拾。”安娜回答道，一边说话，一边从另一个篮子里?抽出一条天蓝色的发?带。
“客人？”蕾娅疑惑地说道，“哪家的客人？”
“米勒家……”
“我不去，”没等安娜说完，蕾娅就决然拒绝道，“你去帮我拿些?黑面包，就说我今晚睡在印刷坊，不回来了。”
“不是丹尼·米勒先生?，他没来。”安娜好声?好气地劝说道，“是米勒医生?。小姐你落水之后多亏了他的救治，老爷和夫人是为了感谢他，才邀请他过来吃晚餐的。”
第126章
蕾娅到家的时候, 乔森刚刚带着米勒医生进入餐厅。蕾娅便在一声声“欢迎回家”和“来?得正好”的热情招待下入座。
米勒医生今晚穿上了他最贵的那套衣服。那套衣服是丹尼从里?奇城给?他买回来?的，他时常在外面夸耀，却一直舍不得穿。
天气那么冷, 他也坚持不加一件外套。他就算是坐着切肉, 也要尽全力挺起腰杆，展示胸前?一小串金光闪闪的链饰。
“米勒医生, 这衣服真漂亮。”在谢过他为治疗蕾娅所做的一切后, 艾琳诺大方地给?了?他一个面子，“丹尼的眼光真好, 这颜色称得你又年轻又强壮。”
“感谢夸奖, 塔维斯夫人?，你真是太会说话?了?。”米勒医生瞬间就笑得合不拢嘴, “我那个傻儿子别的不会干，就是人?还比较细心。”
“这点我深有体会，”乔森附和道, “丹尼实在是个不错的书?记官。”
“你就别夸他啦，镇长。”米勒医生虽然?正对着乔森说话?，眼睛却有意无意地往蕾娅这边瞟, “那家伙真是不合时宜，我好说歹说要他来?一起吃饭，他却执意要去镇政厅值守, 只让我把他的敬意带到塔维斯家来?。”
“丹尼一直是个勤恳的小?伙子, ”乔森说道，“冬日夜晚值守又冷又累人?，但他从来?不缺席, 也从不抱怨一句。”
“是，是。我提醒过他好多次, 要注意休息，但他就是不听话?。”米勒医生说道，“哎，话?说回来?，还是沃里?安和蕾娅最贴心，如今印刷坊的生意又那么好，镇长你可太省心啦……”
蕾娅就听着他们互相吹捧，心中毫无波澜。米勒医生和丹尼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蕾娅都不敢抬头，生怕看到米勒医生的脸，就会气得吃不下饭。她一个劲儿地埋头苦吃，就差把“我聋了?”三个字贴在脑门上了?。
见蕾娅没有搭理?他们，米勒医生和乔森都面露尴尬。连艾琳诺都忍不住投去嫌弃的眼神，鄙视他们拙劣的演技。
吃得半饱时，米勒医生终于忍不住放下刀叉，和蕾娅搭话?道：“蕾娅，你最近身体还好吗？”
“承蒙关照，一切都好。”蕾娅的回答十?分官方。
“你和丹尼最近有见面吗？”米勒医生叉起一块肉送到嘴边，他的动作十?分缓慢，分秒必争地观察着蕾娅的反应。
“没有，先生。”蕾娅简洁地答道。
“是因为你们都太忙，所以碰不到一块儿去吗？”米勒医生试探地说道。
蕾娅明白，他这显然?是明知?故问。
“不，我们已经谈拢了?，以后还是不见面为好，免得彼此都不愉快。”蕾娅完全没有打算再藏着掖着，直截了?当地说道，“您的儿子没跟您说吗？”
“这……”米勒医生哽了?一下，随后又笑嘻嘻地对着乔森说道：“我想蕾娅和我家丹尼之间，显然?是有些误会。”
“没有误会，”蕾娅说道，“米勒医生，我和您实话?实说。我和丹尼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他不理?解我，我也不理?解他，为了?两家都好，我们才决定不再见面，所以您真的没有必要硬把我们凑在一起。”
“我想我们应该找个机会，你们两个人?坐下来?，好好谈谈。就是一点小?矛盾，把话?说开了?，大家还是能和睦相处的。”米勒医生就像没有听见蕾娅说的话?一般，仍旧卖力地劝说着蕾娅。
这让蕾娅心里?冒出一个疑问：难道丹尼的固执己见和听不懂人?话?是家族遗传吗？
“米勒医生，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蕾娅不顾乔森眼神的阻拦，直言不讳地说道，“如您所说，我们都很忙，是不应该在无用的事情上浪费时间的。我很感激您的好意，但有些东西并不是靠表面上的和解就能解决的。”
“蕾娅，你看，我都亲自到这里?来?了?……”米勒医生恳切地注视着蕾娅。但在蕾娅看来?，这不过是一场温和的逼迫。
“您听不懂我说的话?吗？”蕾娅打断了?米勒医生，语气变得不再平和，“我说我不去，无论您再来?多少次都不去。”
一瞬间，餐桌上安静下来?，仿佛空气都在此刻凝结。
艾琳诺揪了?揪蕾娅的衣袖，乔森试图打个圆场，但这一切都是徒劳。蕾娅的坚持已经彻底激怒了?米勒医生。当他盯着蕾娅，终于忍无可忍地站起来?后，蕾娅甚至不觉得意外，因为这事一直就在她预料之中。
“丹尼说得没错，”米勒医生开口道，“你和梅丽尔在一起待得太久了?，思想都被她带偏了?。”
“什么？”蕾娅一怔。
纵然?镇上的人?对梅丽尔落井下石不断，但她完全没有想到米勒医生会在这个时候提起梅丽尔。他一贯温和有礼，即使蕾娅有时觉得他略显虚伪，但他平日里?也并不爱说人?是非，更何况是这样公开的指责。
“她一直都是这样，想做什么都是头脑一热，最后什么都做得如半桶水，在里?奇城的报社如此，从前?她搞得什么药剂学也是如此。”米勒医生说道，就像他从上辈子就认识梅丽尔，比她的亲人?还要更加了?解她一般。
蕾娅停下了?喝汤的动作。她把勺子靠在盘子边缘，眼神凌厉。
没有人?可以在她面前?诋毁梅丽尔，尤其是马勒斯顿这些冷酷无情的看客。
“您不喜欢她吗？”蕾娅奇怪地问道。
从前?梅丽尔在的时候，米勒医生还在蕾娅面前?夸赞过她，没想到短短数月，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见解变化会如此之大。
“怎么会？我当然?喜欢她，如同我喜欢这个镇上的每一个人?。但那是在她与魔鬼勾结之前?，现在提起她，我只能发?出一声悲叹。”米勒医生皱着眉，他的忧愁并不真心实意，“况且，她用坩埚和杂草做的那些东西，跟药剂学完全不沾边呐。”
蕾娅望着米勒医生脸上变幻莫测，一会儿是苦涩与悲痛，一会儿是自满与傲慢。
“因为她学艺不精吗？”蕾娅耐着性子问道。
“哈哈哈哈，”米勒医生理?所当然?地笑了?笑，“女人?都是这样的，她们的脑袋里?只装得下家长里?短，这些精细的活计她们总是做得很糟。”
米勒医生没有变过，蕾娅了?然?于心。他和他的宝贝儿子一样，打从心底就看不起她们，只是丹尼更蠢些，连装都懒得装一下。
“是吗？”蕾娅挑了?挑眉，决定要拂一拂他的面子，“听说您的夫人?是因为生了?重?病才死的？”
“呃……”米勒医生握酒杯的手一僵，还没反应过来?，满脸迷茫，“是的。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我觉得奇怪，先生。”蕾娅说道，“既然?身为男人?的您那么厉害，医术高?明，为什么还治不好自己的妻子呢？我听说，她不是只是得了?些风寒吗？”
“不不！不是风寒！”米勒医生急忙否认道，“是更严重?的病，类似瘟疫。”
“严重?的瘟疫却没传染给?您，您真是福大命大。”蕾娅不屑地讽刺道，“有一段时间，梅丽尔老师治好过很多孩子，他们的症状跟您夫人?得病时一模一样。现在看来?，梅丽尔老师治疗瘟疫的能力应该比您更胜一筹。”
“怎么可能？她只不过是……”米勒医生反驳道。
“是个女巫？”蕾娅歪着头接话?道，这话?让在场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您是说，她在用巫术救人?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当着一个医生的面，你怎么敢那么堂而皇之地谈论巫术？”米勒医生的拳头重?重?砸在餐桌上，气急败坏地说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我争论这个，蕾娅？梅丽尔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和您也没有关系，您不是照样评价她身为女人?能力低下？”蕾娅还嘴道。
饭桌上的气氛变得越来?越糟糕，一场感谢宴被唇枪舌战砸了?个稀碎。
通常在这个时候，艾琳诺就要站起来?，大骂蕾娅不懂事，要她回房间去了?。可这次，她却什么都没有说，她紧紧握着刀叉，时不时看一眼米勒医生，直到那些餐具在她掌心留下几道红印。
“我想这个话?题聊到这里?应该结束了?。”最终，乔森举着酒杯站了?起来?，指望能阻止这场剑拔弩张的争辩，“咱们的酒还没喝完呢，不是吗？这可是我珍藏多年的酒，轻易不拿出来?示人?呢。”
但无论是蕾娅还是米勒医生，都没有打算领这个情。他们反而顺着乔森给?的台阶，又一个不让一个地往上爬。
“这是酒精的作用吗？”米勒医生将面前?的那杯酒一饮而尽，放酒杯的时候又没有拿稳，那个空酒杯摔在地上，滚进了?桌子底下，“否则我怎么会和一个小?孩争吵起来?？”
“如果这场争吵有意义，”想到梅丽尔，蕾娅顿了?顿，“如果这世间尚有真理?，那这真理?掌握在谁手中，可不是由男人?们说了?算的。”
“好啊，这是你的同理?心吗？因为你们都是女人?，所以不爱听这些话?，即使我说的全是实话?。”米勒医生自以为是地说道。
“您把那些话?称之为实话?吗？这可真是太可笑了?。”蕾娅擦了?擦嘴，转身就走?，“我不会和丹尼结婚，永远不会。您不用再到我家来?试探我，也不必把责任怪在我或者他一个人?身上。想想你自己吧，米勒医生。想想你把丹尼教?育成?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天啊，和你一模一样的男人?。”
第127章
宴席不欢而散。
乔森异常生气, 他认为蕾娅现在做事完全不计后?果，还质问蕾娅是不是要把镇上的人都得罪光了才?算满意。
而蕾娅却不以为然?，毕竟她早在十岁左右就得罪了马勒斯顿大部分的人, 现在就?算再多一些又有何妨？况且那些人把矛头?指向无辜的人时, 怎么就?没有想?过自己的罪孽深重呢？
困意袭来，蕾娅躺在床上, 正准备闭眼时, 房间门却被敲响。
“我不喝牛奶了，安娜。”蕾娅懒洋洋地喊道?, “就?算每晚都喝十杯牛奶我也不能长高啦。”
对方没有应答, 蕾娅正觉得奇怪，而就?在此时, 房间门被打开了。
站在门口的并不是安娜，而是艾琳诺。
艾琳诺光着脚，手上端着一个?烛台。她双唇紧闭, 看起来比刚刚在餐厅里?时更加疲惫。
蕾娅心里?一紧。艾琳诺该不会是来找她兴师问罪的吧？
“母亲，”蕾娅立马坐了起来，轻声唤道?, “你?还没睡吗？”
“我在想?，”艾琳诺微微颔首，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今晚我是否能跟你?一起睡？”
“和我一起睡？”蕾娅疑惑地说道?, “发生什么事了？你?和父亲吵架了吗？”
“不，没有。”艾琳诺摇了摇头?，“我就?是想?和自己的女儿一起待会儿。”
虽然?不理解艾琳诺的用意, 但蕾娅想?了想?，还是掀开被子, 给艾琳诺腾了个?空位。
“过来吧，母亲。”蕾娅说道?，“还好我这张床要大些，否则今晚我们就?得叠在一起睡觉了。”
艾琳诺被逗得笑出?了声，随后?便钻进了蕾娅的被窝。
这是蕾娅第一次离艾琳诺那么近，准确来说，这是她长大后?第一次和称呼为“母亲”的人躺在一张床上，这种感觉很奇妙。
艾琳诺的睡裙摩擦着蕾娅手臂上的肌肤，蕾娅有些不自在地翻了个?身。但无论怎么调整姿势，艾琳诺的呼吸仿佛就?在蕾娅耳边，要是再夜晚再安静些，蕾娅认为自己甚至能听到艾琳诺的心跳声。
这是怎么回事？离得远了觉得想?念，离得近了又有些窘迫，连蕾娅自己都?搞不明白，自己作为女儿，与母亲的关系究竟是亲密还是疏远。
而艾琳诺也只是规规矩矩地躺在蕾娅身边，没有挤着她，并且一言未发。
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蕾娅还是先开口询问道?：“母亲，你?不是来和我谈今天晚餐时发生的那件事的吗？”
“我认为你?不会想?听我唠叨的，”艾琳诺调笑地说道?，“但我也猜到了，我这宝贝女儿的好奇心就?是这么强烈。如果我一直不说话，她就?一定会忍不住问我。”
“母亲……”蕾娅无奈地撇了撇嘴，“如果你?不是来和我谈心的，那我就?要睡觉了，明天还得早起呢。”
“等等，蕾娅，我确实有话想?跟你?说，”艾琳诺拍了拍蕾娅的肩膀，“前提是你?真的想?听，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惹你?不快，毕竟你?的心情已经够糟糕了。”
多么贴心的母亲，蕾娅感慨。
“你?说吧，”蕾娅答应道?，“在我睡着之前肯定能听得进去。”
母女二人都?从床上坐了起来，蕾娅重新摆放了枕头?的位置，好让艾琳诺靠得更舒服些。
艾琳诺凝视着蕾娅的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我发现你?最近跟你?父亲的关系比较紧张。”
“关系紧张？”蕾娅拉开帷幔，让蜡烛的光透进来，“原本一切都?挺好的，如果不是因为他非要把丹尼塞给我，我们之间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事确实有些欠考虑，但你?可?能不知?道?，丹尼在他那里?的确无懈可?击。”艾琳诺苦恼地抱着手，“而且他并不是要害你?呀，我的甜心，在这个?世上没有人会比他更希望你?过得好。”
“但要过得好，并不是只有结婚这一个?选项，不是吗？”蕾娅倦怠地揉了揉眉心，“明明连母亲你?都?接受了我的想?法，不再逼我嫁人，真不知?道?他为何还是那么狂热。”
“你?千万不要误解他，蕾娅，他是希望你?得到庇护。”艾琳诺四处张望了一阵，就?好像某个?衣柜里?能跳出?一个?偷听者?一样，“你?不知?道?，在一个?又一个?的女巫被处决后?，他有多么焦虑不安。在他管辖的小镇里?，竟然?有那么多人迷恋巫术，这多么可?怕呀。他也尝试总结出?规律，想?知?道?什么样的人会容易被魔鬼所?迷惑，他甚至还去请教了杜利亚先生。”
“这有什么用呢？”提起杜利亚，蕾娅的胃里?又翻江倒海起来，“杜利亚先生并不以合法且正规的方式判断一个?人是否使用巫术。你?不觉得他从镇上抓出?那么多女巫的事迹过于夸张且可?笑吗？”
“但这事真实地在发生。”艾琳诺打了个?寒颤，把被子往上提了提，“女子事务会里?的许多人都?遭到了审判，我已经在考虑是否还要继续办活动，你?父亲也劝我不要在这风口上继续把女人们召集到一块儿。”
认为巫术一定存在的人绝对不希望看到女人们聚在一起，同?仇敌忾，甚至只是一起喝杯茶，讲几个?笑话，都?有理由?怀疑她们在进行巫术集会。女人们越是时常碰面，越是胆大妄为，就?越说明她们在酝酿什么阴谋。
“这毫无道?理，”蕾娅不满地说道?，“再这么下去，我们就?该被禁止上街，禁止谈话了。”
艾琳诺没有反驳，在这一瞬间，她似乎也认为蕾娅说的这种情况总有一天会发生。
“如果你?不喜欢丹尼，我会跟你?父亲说的。”艾琳诺又把话题转了回去。
“他现在就?跟着了魔一样，”蕾娅叹了口气，“要让他放弃丹尼，除非要娶我的是某个?公爵。”
“你?的意思是你?要嫁给一个?公爵？”艾琳诺不可?置信地看着蕾娅。
“什么啊？我不是要嫁公爵！”蕾娅急忙解释道?，“这太荒谬了。你?忘了我说过的话吧，母亲，我真怕你?会把这些告诉父亲，不然?他要么来骂我贪心不足，要么真的会去傻了吧唧地调查什么附近的贵族，求着人家娶我。”
艾琳诺轻笑两声，但声音有些干哑，带着些苦涩。
“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艾琳诺补充道?。
“你?继续说吧，母亲。”蕾娅说道?，“离我睡着还早着呢。”
“我和你?父亲要离开马勒斯顿一段时间，去趟里?奇城。”艾琳诺握着蕾娅的手说道?，“但我保证，我们会尽快回来的。”
“你?们？父亲也要去吗？”蕾娅问道?。
“对，矿石生意出?了点问题，他得亲自去看看。而我……”艾琳诺说话时有些磕绊，惴惴不安，“我得去拜访一下比彻尔家。”
就?在前不久，比彻尔家来信了。
信当然?是寄到汉莫家的，但那间屋子已经空了，这封信被退回了镇政厅，几经辗转，又到了艾琳诺手中。
艾琳诺本来不应该拆开看的，但她良心不安。从她选择在恩杜尔河畔一边哭一边袖手旁观起，她每晚都?做噩梦，日日早上醒来，都?能发现自己脸颊上不知?何时留下了泪痕。
比彻尔夫人很想?念梅丽尔，她在心中亲昵地唤着她“我的宝贝小女孩”，说要给她寄点东西来，期待她的回信。
艾琳诺对着这封信潸然?泪下，她不想?去戳破另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眷恋，但随着她手上的信越积越多，她的心理防线也几近崩溃。
她不能只写几个?字向比彻尔夫人解释着一切，那太过冷血。因此，她决定亲自去一趟里?奇城。
可?是即使如此，比彻尔夫人知?道?了该会有多伤心？蕾娅不敢想?。
“要我跟你?一起去吗？”蕾娅悲伤地问道?。
“不，蕾娅，你?得留在这里?。”艾琳诺连忙劝说道?，“印刷坊不能停止工作，那些印满文字的报纸，都?得通过你?的手做出?来。”
蕾娅紧紧攥着被子的一角，低垂着眼眸。恍惚间，她感觉又闻到了油墨味。
“哦蕾娅，我的宝贝，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艾琳诺心疼地一把抱住蕾娅，“我不想?离开你?的，如果我可?以，我真想?一辈子守在你?身边，不叫你?受一点儿委屈。”
“我明白的，母亲。”蕾娅拍了拍艾琳诺的后?背。
“哦，还有一件事！”艾琳诺忽然?停止了拥抱，转而重重捏住蕾娅的两个?臂膀，来回晃动着，“别忘了提高警惕，锁好门窗，印刷坊那边也要看牢了，别让老鼠爬进去。”
老鼠？蕾娅愣了一下，但没过多久，她就?明白了艾琳诺的意思。
老鼠们的目标是蕾娅，但碍于乔森，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所?以他们转变思路，一直在伤害她身边的人，企图用这样的方式让她感受痛苦。
不得不说，他们做得很成功。但他们似乎忘记了，伤痛的力量也异常强大。
“我会注意的，母亲，你?放心。”蕾娅坚定地说道?。
“我的话都?说完了。”艾琳诺欣慰地看着蕾娅，“睡觉吧，我的蕾娅，祝你?好梦。”
“好。”蕾娅点点头?，躺回了被窝。
“对了，记得去参加布道?，孩子。”临睡前，艾琳诺忽然?又嘱咐道?，“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得告诉我西恩牧师又讲了什么精妙绝伦的东西。”——
艾琳诺和乔森离开后?没几天，就?到了布道?日。安娜试图在蕾娅脸上扑些粉，让她看起来精神些。
但蕾娅不想?参加布道?，她只要一想?到那个?鬼地方就?要呕吐。
“小姐，您别太伤心了。”安娜仍在安慰蕾娅，“我们可?以到神明面前悄悄祈祷，求祂相信汉莫夫人的清白。”
“别在我面前说这种没有用的废话，安娜。”蕾娅烦躁地说道?，“人都?死了，她要那种清白干什么？”
安娜拿梳子的手停在半空，显然?是被蕾娅的反应吓到了。
“对不起，安娜，我不是故意要吼你?的。”蕾娅抱歉地说道?，“我只是不理解，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能轻易地夺去一个?女人的生命。”
安娜笑了笑，又想?帮蕾娅梳头?，但这次，蕾娅推开了安娜的手。
她走在窗前，呆呆地望向后?院。
这几天柠檬在马厩里?不太安分，马蹄重重敲向地面，总是发出?撕心裂肺的鸣叫。昨晚才?添进石槽的那些美味的干草仿佛变成了毒药，它一口也没吃。
它似乎也在做着某种抗议。它不能说话，就?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
得做些什么。
望着柠檬，蕾娅的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
默默良久，蕾娅便不顾安娜的阻拦，飞奔到了后?院。
她解开了紧紧拴在柱子上的牵马绳，骑着柠檬离开了家。但她没有去镇教堂，而是朝印刷坊疾驰而去。
第128章
街上?几乎没有?人, 他们都?争先恐后地去了镇教堂。在马勒斯顿，唯一能让镇民们团结一致的东西，就是西恩牧师的布道。
蕾娅来到印刷坊, 翻出纸笔, 顾不得其他，就趴在工作台上唰唰地写起东西来。
她能做什么呢？但凡她能提着刀去杀人, 她一定?希望那些杀人犯死个精光。但她不行, 她没有?办法和那些人一样，夺走别人的生命却无动于衷。
可她知道自己擅长做什么——写字和印刷。
没有?人能忽视文字和印刷品的力量。杜利亚看到布告栏里自己的故事会气得发狂, 就连克里斯坦夫人这样的大人物在看到报纸上?自家?的新闻时也会感到慌张。
没错, 要写点什么，再把它?印到报纸上?, 传播出去，就算只有?一个人看见，也算是一种?成功。
她写得十分投入, 几乎忘了自己没把大门关好。有?风钻进来，卷起纸边，把她的十个手指都?吹得僵硬通红。但她就跟看不见, 也感受不到一样。她来不及停下，之前有?什么东西麻痹了她对时间的感知，但现在不同了, 她觉得自己每时每刻都?能听?到滴答声, 就好像是有?人在时空的缝隙中催促着她，要她快些，再快些。
写满一张纸, 就立马换下一张，总之, 要趁她头?脑尚且清醒时把想写的东西全部写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有?人站在门缝处，把大门打开了些，接着又把门好好地关上?了，严丝合缝，要那凛冽的寒风再也刮不进来。
一串脚步声响起。那脚步声离蕾娅越来越近，跟她脑海中的那些滴答声重合在了一起。
“你来啦，”蕾娅头?都?没有?抬，就知道来的人一定?是瑟琳娜，“布道结束了吗？”
“我注意到你没有?去教堂。”瑟琳娜解下脖子上?的围巾，朝自己的手心哈着气。她没有?直接走到蕾娅身边，而是先去了别?的地方，捣鼓着什么。蕾娅听?到瑟琳娜的靴子与木桶碰撞的声响。
“又不是第一次了，没人会在乎的。”蕾娅无所谓地说道，“对了，沃里安去了吗？”
“去了。”瑟琳娜回答道，“事实上?，除了你，大家?都?去了。”
“太好了，那到时候母亲就可以?去问他西恩牧师都?讲了什么。”蕾娅又抽出了一张新的纸。
“你没去，他都?快要气疯了，你居然还在想这种?事。”瑟琳娜说道。
“他有?什么可气的？”蕾娅不解地说道，“不是他自己要去的吗？”
“塔维斯家?只去了他一个人，他被?围攻得很惨。”瑟琳娜说道。
“所谓围攻，应该是指他被?一些多事的人拦下，然后当着他的面，辱骂他的妹妹不敬神明吧？”蕾娅的笔尖还在纸上?不停摩擦，“如果我去了，那就是兄妹俩一起被?围攻。受害者这种?东西，就算再多一个，也没有?人会因此?大发慈悲来同情我们呀。”
瑟琳娜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在蕾娅背后叹了口气。
少?顷，瑟琳娜才又开口问道：“那你这次又是为?什么没有?去布道呢？”
“如你所见，瑟琳娜，我很忙。”蕾娅终于舍得停下笔，吹了吹纸上?的墨水。
“真希望你是在写招聘启事，”瑟琳娜说道，“好歹再给印刷坊雇些会骑马的姑娘来。我每次看你出去送报纸回来，脸都?被?风吹得开裂了，你自己不知道痛的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面对这暖心的关心，蕾娅笑了笑，转头?看向瑟琳娜。但她本来还想调侃个一两句，却被?瑟琳娜的衣裙吸引了目光。
瑟琳娜来印刷坊时，会穿上?以?前的旧裙子，所以?这条裙子的裙摆上?，布满了洗不掉的油点、小块小块不规则的补丁，还有?陈旧的油墨印。但今天，那上?面还沾上?了许多干草和泥印。
她的头?发里也夹着几根干草，绝不是什么干草形状的发饰。她的靴子上?满是混着雪水的泥浆，指甲缝里也是黑黢黢的。
印刷坊里有?几个水桶一直储着水，但现在全都?冻住了。瑟琳娜从外面带来一小壶热水，将那些水倒进其中一个桶里。现在，她正用那些融化的、可怜的一点点流动的水来清理自己裙子上?的污垢。
“你的裙子怎么了？”原本只是感到疑惑，但等瑟琳娜偶尔侧过身来时，蕾娅就再也顾不上?手里的纸，震惊地问道：“我的天啊，你的脸又是怎么了？”
“呀，我没事……”瑟琳娜摸了摸自己满是泥巴的脸，慌张地转过身，“就是摔了一跤，没什么大事。”
“在哪里摔倒的？”蕾娅怀疑地问道。瑟琳娜在雪天行走时一向小心翼翼，她手上?有?冻疮，其实很不愿意把手泡在冰水里洗衣服，但她偶尔也会因为?心疼自己的父亲而极力忍耐着，只为?了给他帮帮忙。
“就在从镇教堂出来的那个路口。你知道的，那个路口特?别?容易滑倒。”瑟琳娜旋即答道。她试图用十分肯定?且轻松的语气答话，但她却始终背对着蕾娅，现在更是连个侧脸都?不愿意露出来了。
“你知道我能看到你裙子上?的泥巴吗？”蕾娅把双臂抱在胸前。此?刻她有?些生气，因为?她已经大概猜到瑟琳娜言行古怪的原因了。
“知道呀，那不就是泥巴吗？”瑟琳娜尴尬地笑了两声，还在试图掩饰什么，“冬天要在雪地里行走，裙子上?总要沾上?些泥巴。”
“我是说，我能清晰地看到那些泥巴脚印。”蕾娅说道。
“什么？”瑟琳娜惊恐地提起裙摆，就像小猫追尾巴那样绕着圈，寻找蕾娅口中的脚印，“他们没有?踩到我的裙子呀——啊！”
瑟琳娜终于反应过来。她刚对上?蕾娅的视线就立刻低下了头?，缓缓放开裙子，窘迫地盯着地板。
“告诉我，瑟琳娜。”蕾娅走过去抓住瑟琳娜的手腕，将她拽到工作台这边，“谁欺负你了？”
“没有?谁，就是一些路过的小孩。”瑟琳娜弱弱地说道。
蕾娅把瑟琳娜从上?到下检查了一遍，发现她的手心有?些擦伤，刚刚又碰过冰水，两只手现在又红又紫。不过幸好，她别?的地方没有?受伤。
“他们是怎么欺负你的？”蕾娅气愤地说道。
“其实也不能说是欺负，就是他们打闹的时候撞到我了。我没站稳，就跌倒在路边的干草堆里。”瑟琳娜还为?那些人解释，“干草堆上?的雪弄湿了我的围巾，甚至灌进我的领子里，实在是太凉了，我的手脚不听?使唤，一个劲儿地扑腾……就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他们道歉了吗？”蕾娅问道。
“啊？”瑟琳娜懵懂地眨了眨眼。
“他们向你道歉了吗？”蕾娅重复道。
“哦！”瑟琳娜委屈地摇了摇头?，“没、没有?。”
“那不就是欺负你吗！”蕾娅愤慨地说道，“谁家?的孩子啊，怎么那么讨人厌呢？”
“哎呀，蕾娅，就是一群小孩子，我都?说了他们不一定?是故意的啦。”瑟琳娜安抚着蕾娅的情绪，生怕她一生气就要去谁家?里找人家?算账。
而蕾娅却不敢肯定?那些孩子是不是故意的，毕竟她自己就被?两个孩子骗过，还在满是爬虫的深洞里待了整夜。
沃里安后来去过普兰斯家?，他告诉蕾娅，自己询问了双胞胎姐妹，她们完全否认自己去过赫曼山，也声称由于害怕蕾娅所以?绝对不会贸然接近她，还让她送姐妹俩回家?。
但这明显是谎言，因为?谈话间，拥有?狗鼻子的沃里安在她们嘴里闻到了柠檬蜜饯的味道。女销售玛雅在有?了儿子之后就不给她们买柠檬蜜饯吃了，所以?那只能是蕾娅给她们的。她们把那两小块蜜饯藏了起来，分了好几天才吃完。
“你是怕我担心才不告诉我的吗？”蕾娅望着瑟琳娜，心疼地问道。
“唉，又没什么大事，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无能又矫情。”瑟琳娜解释道，“况且，这段时间的烦心事太多了，让你知道，不也是徒增烦恼吗？”
“可是……”
“哎呀，蕾娅，别?说我了！”瑟琳娜打断了蕾娅。她凑过头?去看工作台上?密密麻麻全是字的纸，强行转换了话题，“你在写什么？是新的故事吗？”
蕾娅无奈地撇了撇嘴，答道：“更像是一篇正经的报道，只不过做了一些加工。”
瑟琳娜在此?时打了个喷嚏，搓着手说道：“神啊，这天也太冷了，你怎么不去楼上?写？那里要暖和些。”
“刚打开门小露西就跑进去了，坐在我的座位上?怎么都?不肯起来。这家?伙自从学会走路就爱到处逛，而且对米拉小姐送我的打字机异常感兴趣。”蕾娅朝办公室的方向望了一眼，哭笑不得地挠了挠脸颊，“我让瑞拉在里面陪着她，等她睡着了再悄悄抱出来。”
“待会儿我上?去给你泡杯热茶。”瑟琳娜关切地说道。
“不用了，瑞拉已经在泡了，等一下就好了。”蕾娅说道。
瑟琳娜放心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写好了吗？”
“快了。”蕾娅轻轻拍了拍那些纸张，“你想瞧瞧吗？”
“好啊。”瑟琳娜一边答应，一边抓起一页纸，仔仔细细地读着，但很快，她清澈的眼里就持续汇集进了大量的惊恐。她难以?置信地问蕾娅：“《揭秘瞎子配聋子也能干的高报酬工作——验巫人与审判法官》？神啊，这是什么啊？”
第129章
“报道呀, 瑟琳娜。”望着受了极大震撼的瑟琳娜，蕾娅理所?当然地说道，即使她?把这篇文章写得像个招聘启事, 讥讽地呼吁大家都去做这份弱智也能干好?的高薪工作。
他们崇拜的并不是伟大而全能的神明?, 蕾娅在文章中写道，他们?崇拜的, 是?自己脑海中的臆想。
一些人将自己的不幸归因?于巫术, 这样就不用去深思问题和矛盾产生的原因?，也不用劳心劳力地寻求解决问题的办法, 毕竟他们?的脑子一转就有卡死的风险。
粮食为什么颗粒无收？家里的奶牛为何突然发狂？该静静躺在壁橱里的小刀为何会出现在丈夫或妻子的枕头底下？
自己的悲惨生活是?某个邪恶巫师对他诅咒的应验, 只要这样说，不知情的人就会对他们?的遭遇深表同?情, 而不是?斥责他们?是?只懒惰的蠢猪。甚至还有人愿意袒护这样的蠢猪，因?为只要装作真诚的模样，为猪们?找到千里之外一个毫不相干的可怜垫背, 那么大把大把的金币就会流入口袋，还能得到猪们?的拥护，收获惊人的名?望。
而蠢猪更容易找到同?盟。只要生活在同?一个猪圈里, 那么睡觉的泥堆是?可以共享的，吃进肚子里的泔水也是?可以共享的。偶尔觉得无聊，还可以凑在一起讲讲隔壁马厩里的闲话, 哼哼唧唧地笑?个不停。
“你是?打算把这篇文章印在报纸上吗？”瑟琳娜把一页页纸张整理好?, 但她?却巧妙地使那些纸张背面朝上，就算房梁上的蜘蛛顺着密网爬下来，也不能再瞧见那上面写了什么。
“对啊, 我会放进我的专栏里。”蕾娅说道，“怎么样, 是?不是?很有趣？”
“有趣？”瑟琳娜瞪着眼睛，眼神里全是?担忧，“是?很疯狂，很冒险，蕾娅，你有没有想过让这种文字出现在马勒斯顿要承担多大的风险？”
“正?是?因?为类似的文字一篇都没有，所?以才非出现不可。”蕾娅说道，“你知道吗，瑟琳娜？我觉得现在马勒斯顿的乳酪难吃极了，真不理解那些东西怎么还能卖得出去。”
瑟琳娜注视着蕾娅。她?知道蕾娅并不是?在抱怨食物。
“我听说前不久工坊联盟刚给你拨了一笔钱。”瑟琳娜换了个思路来劝说。
“对，我自己申请的，也是?他们?承诺的。”蕾娅答道，“我给了他们?那么多好?处，他们?却还欠着一部?分仓库退回的租金没有给我，我得想办法让他们?把这笔钱吐出来。”
“要是?让他们?知道这笔钱被你花在这上面了，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瑟琳娜担心地说道，“我们?还指望着那笔钱搬家呢。”
“我才不管他们?会怎么做，到那个时候，那些钱已经被我花得一分不剩了。”蕾娅耸了耸肩，“搬家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会解决的。”
瑟琳娜已经开始坐不住了，她?变得有些焦躁不安，在蕾娅面前走来走去。现在就算蕾娅一再保证自己会处理好?一切，也不能让她?的内心平静下来。
她?已经改变了很多，但有一点，她?还处在动摇阶段。她?不喜欢冒险，不喜欢一切不确定的事。她?热爱安稳，热爱宁静，最大的希望就是?在鸟语花香之处盖一栋小房子，安逸闲适地过日子，什么事都不要发生。
“即使这会毁掉你亲手建立起来的一切，你也要这么做吗？”瑟琳娜问道，就好?像是?在确认蕾娅的决心一般。
“你是?在问我值不值得？”蕾娅平静地说道。
“对，”瑟琳娜点了点头，“为了报复，你连自己的生命也要舍弃，什么不管不顾了吗？”
“报复？”蕾娅一愣，“瑟琳娜，你觉得我做这些是?想报复杜利亚吗？”
“我不能肯定，但我的确看到了仇恨的蔓延。”瑟琳娜忧愁地说道，“我不是?说他们?无罪，我也希望他们?得到应有的裁决，但我不希望这是?你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
蕾娅想要活下去，但她?所?追求的早已不是?苟且偷生。
在这里，你无法预测下一个上绞刑架的人会是?谁，所?以拯救下一秒就会被判定为女?巫的每一个女?性都是?在自救。
当蕾娅明?白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时，她?想到了克里斯坦夫人。她?痛恨猎巫，因?此，她?利用手里的权力，杀死了一个又一个参与过巫术审判的人。
但这并没有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效果，甚至助长了人们?心中对巫术之残忍邪恶的想象。人们?并不会认为那些人的死去是?罪有应得，而是?会把更多的过错怪在女?巫头上，是?她?们?勾结魔鬼，为了干扰正?义的审判，才对那些人下此毒手。
如果可以，蕾娅希望杜利亚之类的人能像掉进陷阱的老鼠一样，被剥皮抽筋，任人宰割。但一只老鼠被抓住，还会有千千万万只游走于大街小巷。
因?此，她?需要消灭的不是?杜利亚，而是?猎巫人，是?审判法官，是?践踏女?人生命的这个行业。
她?的笔会变作刀刃，割破他们?的喉管。他们?飞溅出来的鲜血会给她?的墨汁增加颜色。当然，那些墨色是?用在他们?最爱的报纸上，而不是?用在他们?最恐惧的巫术阵法上。
“一直以来我都想错了，瑟琳娜，我以为我开办了印刷坊，加入了工坊联盟，就已经算是?取得了不小的成就。但就在我沾沾自喜的时候，厄运已悄然降临。”蕾娅望着那些纸说道，“所?以如果你问我值不值得，那我要告诉你，这是?值得的。我现在仅仅只是?用几?根小木棍搭了个框，这个框是?不牢固的，任何人只要往它身边走过，带起一小阵风，就能把它吹倒。但这个木框是?可以重建的，我会一次又一次地重建它，再调整它的结构，加入新的木棍，让它变得坚不可摧，到那个时候，就没有人能撼动它了。”
听了这些话，瑟琳娜脸上的哀愁还是?没有消散，但她?没有再说话。她?放弃了一味反驳，选择了加入蕾娅的思考。蕾娅完全有理由认为，在瑟琳娜的心中，她?也一直想要搭建起一个无法撼动的木框。
就在这时，瑞拉打开了办公室的门。一道咯吱声划过，蕾娅与瑟琳娜对视了一眼，都默契地低头笑?了笑?。
“茶好?了，上来喝点吧，可别冻坏了身体。”瑞拉在楼上催促道，“我还温了牛奶，你们?可以加进茶里去。”
蕾娅和瑟琳娜来到办公室时，小露西还坐在蕾娅的椅子上不肯下来。
小露西是?个健康漂亮的孩子，遗传了母亲的外貌，发色乌黑，双瞳蔚蓝。
她?手里捏着瑟琳娜送给蕾娅的小马木雕，咿咿呀呀地叫着，时不时朝瑞拉张开双臂，口齿不清地唤着“奶奶”。
“小家伙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完全没有要睡觉的意思。”瑞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筋疲力尽地说道，“我只能一边看着她?一边做事，让小姐们?久等了。”
“呀，她?今天精力那么旺盛啊？”瑟琳娜戳了戳小露西肉嘟嘟的脸颊，宠溺地说道，“我看她?天天待在印刷坊里，已经学到了印刷和写作的精髓，那就是?随时保持清晰的头脑和拥有不知疲惫的强大内心。”
“加拉德小姐的意思是?，我家露西以后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印刷工吗？”瑞拉给瑟琳娜和蕾娅端上茶，乐呵呵地说道。
“那可说不定，”瑟琳娜说道，“我们?露西以后指不定是?个什么大人物呢！她?要是?想做印刷工，我们?就教她?怎么用印刷机；她?要是?想成为大作家，我们?就用纸张和墨水堆满她?的房间；就算她?要去做国王的书记官，咱们?也只有支持的份儿，还得负责把她?送到瑞德曼斯去，不是?吗？”
“哎哟，加拉德小姐，我可从没想过她?能去做什么国王的书记官呀！”瑞拉还在阻止小露西把木雕塞进嘴里，听到瑟琳娜的话，已经笑?弯了腰，“话说回来，我才不管她?以后要做什么呢，我只希望我的小露西能健康快乐地成长。”
蕾娅舒心地笑?了笑?，转头去看小露西。令她?没想到的是?，小露西在此时也看向了蕾娅，她?咂了咂嘴，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
是?呀，要让这个孩子健康快乐地成长，蕾娅在心中默念道。
“再帮我一个忙吧，瑟琳娜。”蕾娅放下手中的茶杯，拍了拍瑟琳娜的手。
瑟琳娜温柔地眨着眼，答应道：“只要你开口，任何事都行。”
“刚才我写好?的东西，等我誊抄完一份，麻烦你帮我把它寄出去。”蕾娅望了望装那文章的抽屉。
“寄到哪里去？”瑟琳娜问道。
“寄到里奇城，寄给卡罗尔。”蕾娅说道。
“卡罗尔？”瑟琳娜想了想，拿出了自己随身的小笔记本?，准备记下地址，“就是?你说过的，那位印刷坊的老板吗？”
“对，”蕾娅接过瑟琳娜的笔记本?，写下了卡罗尔家的地址，“但愿她?有办法帮我把这篇不合法的文章保存下来。如果她?跟我一样傻，那说不定这文章还能长出两?条腿，奔跑于这个国家的每个角落。”
第130章
那封信寄出去没多久, 蕾娅就收到了卡罗尔的回信。卡罗尔的回复简明扼要：文章已收到，照顾好自?己，注意安全。
蕾娅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她把那篇文章印在了报纸上, 且一车接一车地运到了邻近几个小镇。
大概在几天后, 她?的耳边就陆续吹过几阵风。有的说《马铃薯周报》的创办者中邪了，不清楚自?己在写什么东西；有的说不是创办者的问题, 是近期有鬼怪会在半夜钻进印刷坊, 篡改文字。总之五花八门，令人哭笑不得。
镇外?反响强烈, 但令人奇怪的是, 这篇文章在马勒斯顿并没有掀起多大的风浪。
更匪夷所思的是，马勒斯顿在这段时间宁静得可怕。
来印刷坊买报纸的依旧是那些人, 找蕾娅和?瑟琳娜读报的人也一个都没少。
妇女们在听?到蕾娅所写?的那篇文章后，都会瞪大双眼，浑身惊颤。她?们会反复确认专栏的名字, 问蕾娅文章里写?的东西是否属实，到底是调查研究之后的结果，还是虚构的故事。
而蕾娅会回答她?们：“如果发人深思, 无论是真实的报道?，还是虚构的故事，都是有意义的。”
一部分妇女并没有把报纸带回家去, 但另外?一部分会在印刷坊的时候就表示, 要让自?己的丈夫也读一读这篇文章，听?听?他的见解。
蕾娅曾预想到男人们对她?和?印刷坊发起的第二次讨伐。但等了很久，那讨伐也没有来临, 这让蕾娅不禁怀疑，男人们是否在一夜之间就集体不识字了。
即使心中充满疑虑, 但她?仍度过了相当?平静的一段日子，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大雪几乎是隔一天下一次，有时还会连着下好几天，让人出行都变得异常艰难。但只要熬过这段时期，天气就会开始回暖。马勒斯顿人大多是这样?想着度日，才能在铲雪的时候少抱怨几句。
“马上就要到春天了！春天，万物复苏！”这也成了瑟琳娜每天来印刷坊后必须要念叨的一件事。
而蕾娅只是无奈地笑笑，并且告诉她?：“再耐心地等等吧，还有一段时间呢。”
她?们决定在一个难得的晴天去一趟市场，买几条新鲜的鱼熬汤喝。
但她?们到中心集市时，眼前的场景却令人错愕。
早市从不歇业，即使遇上布道?日，也还是会有人早早就过来占据摊位。但今天不是布道?日，集市上却没有什么人。
东市上只有零星几个妇女在卖毛毯，她?们用来遮挡雪光的简易棚子异常醒目。而西市上除了一个缩在自?己小板凳上瑟瑟发抖的屠户，还有一个怜爱地抚摸着自?己干瘪马铃薯的菜农外?，人影稀少得就像无人区。尤其是渔民，更是一个都没有出现，蕾娅她?们也一根鱼刺都没有见到。
“渔民们现在都不兴在冬天的时候凿开恩杜尔河的冰面捞鱼了吗？”蕾娅摇晃着手臂上空空的篮子，语带调侃地和?瑟琳娜说道?，“我们今天专门来买鱼，结果却一无所获。”
“可能这几天都没来得及。”瑟琳娜推测道?，“或者今年的冰面太厚，他们怎么都凿不开。”
“但他们并没有给那些鱼篓放假，”蕾娅指了指地上堆放的鱼篓，那上面还坠着新结出的冰棱，“马勒斯顿有多少渔民啊，难不成都在这个冬天犯懒了？”
“好奇怪呀。”瑟琳娜皱着眉头苦思，“不去捕鱼的话他们吃什么呢？冬天食物本来就少，以前他们都要趁这个时候把鱼卖个好价钱。”
“我想我们的鱼汤计划算是黄了。”蕾娅遗憾地说道?，“要回去了吗？”
“可我今天好想吃鱼啊。”瑟琳娜悲伤地嘟着嘴，“瑞拉做的鱼汤最好喝了。”
蕾娅瞧着失望的瑟琳娜，又抬头望了望温暖的太阳，无奈地说道?：“那就去旁边那个镇上买，我骑柠檬带你去，半天就能回来。”
“真的吗？”瑟琳娜兴奋得几乎要蹦起来，立马拉着蕾娅离开中心集市，“啊，柠檬，多伟大的一匹马，没有你我们可怎么活啊。”
蕾娅被?瑟琳娜逗得频频发笑，回家解放柠檬后，就带着她?赶往波克比镇。
波克比镇比马勒斯顿镇小得多，人口也更少，但波克比人对阅读的狂热是附近几个小镇加起来都赶不上的。
据说，神明在人间游历，经过此?地时，留下了一卷圣言诗集。一个波克比人在自?家的田地里挖出了这本诗集，在阅读之后，灵魂便得到了升华。从此?以后，他就能预言生死?。凡是被?他碰过的枯木，都能起死?回生，凡是被?他指点过的人，都能超脱世俗，见证圣光。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伴随着沁人心脾的芬芳。
所以在波克比，每个人家里都有一本诗集。比起一件衣裳、一双靴子，他们更珍视家里的书。他们的书总是在拥有岁月之痕迹的同?时还能保持光洁亮丽，没有褶皱，也没有污渍。不像马勒斯顿，蕾娅不止一次地看到她?售出的报纸和?小书被?虫子啃出几个大洞，或是被?随意丢弃在肮脏的水塘里。
波克比镇是最先找到蕾娅，说想要从她?这里购买报纸的小镇。蕾娅后来买到的那种又厚实又便宜的纸张，也是波克比镇生产的。
蕾娅和?瑟琳娜来到波克比的市场，比起中心集市，这里又挤又小，但他们却在这样?的空间里特意开辟出了一块书籍区。许多人并不会直接把书铺在地上卖，他们甚至会把家里的柜子搬出来，把书放进柜子里，售出的时候再将?书从柜子里拿出来。
她?们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卖鱼的摊位。其中一个摊主的鱼又大又肥，被?瑟琳娜一眼相中，一定要蕾娅买回去。
正?当?蕾娅要开口问价时，她?看到卖鱼的摊主背对着她?们，正?在津津有味地读着什么，而他手上拿着的，就是《马铃薯周报》。
所以蕾娅的问题一下子从“您家的鱼怎么卖？”变成了“您喜欢这份报纸吗？”
“啊？”摊主慢悠悠地转过身，眼睛还无法从报纸上完全移开。
“我看您在读报纸，请问您喜欢这份报纸吗？”蕾娅重复道?。
“《马铃薯周报》？”摊主激动?地眼前一亮，“喜欢呀！这上面的写?的东西简直精妙绝伦。”
“那您最喜欢哪个栏目呢？”瑟琳娜问道?，就像一个正?在做市场调查的专员。
听?到这个问题，摊主惆怅地摇了摇头，接着说道?：“我都喜欢，只不过之前的一个药剂学的专栏现在没有了，实在太令人惋惜。我还寄过信去，回答过上面的问题呢。那个专栏的作者给我回了很长一篇信，向我解释了大车前草的作用，在知道?我是渔民之后，还送了我一把宰鱼的好刀。”
蕾娅和?瑟琳娜对视一眼，一时都不知怎么接话。
蕾娅只能强行压抑住内心涌动?的情绪，有些哽咽地说道?：“她?知道?您如此?喜欢那个专栏，也会开心的。”
“她?？”摊主愣了一下，“这个专栏的作者是个女人吗？”
“是的，先生。”蕾娅说道?，“据我所知，是这样?的。”
“听?说《马铃薯周报》的创立者也是三个女人，你能想象吗，小姐？这多不可思议呀。”摊主一边细致把报纸叠得整整齐齐，一边发出感叹。
“怎么不能想象呢？”瑟琳娜小声嘟囔道?，“其中两个就站在你面前呀。”
蕾娅听?见瑟琳娜说的话，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腕。
“女人的力?量是无比强大的，先生。”蕾娅对那个摊主说道?。
“没错，”摊主赞同?地点了点头，“就像隔壁家的夫人，她?捕鱼比我更厉害，事实上，就算波克比所有的渔民一起出动?，都没人比她?捕到更多鱼。”
“哈哈哈哈，”大概是听?到了对女人异常真诚的夸赞，瑟琳娜心满意足地笑起来，用手指了指面前一条最肥的鱼，“先生，这条鱼多少钱？”
“半本小书。”摊主随意地答道?。
“什么？”蕾娅和?瑟琳娜都惊讶地张着嘴。
难不成在波克比，书本也能当?做货币吗？
“嘿嘿，不好意思，两位小姐，跟邻居们做生意做习惯了。”摊主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这条鱼就卖五谢尔。”
“这边还可以用小书付款吗？”瑟琳娜好奇地问道?。
“可以呀，小姐。”摊主说道?，“你要是有小书的话，完全可以用那个付款。”
“我有一本小书，可以买两条鱼吗？”蕾娅从兜里抽出一本小书，准备试一试这种全新的支付方式。
“行啊，小姐。”摊主爽快地说道?，“一本小书买两条鱼，值当?的交易。”
就这样?，一手交书，一手交鱼。蕾娅和?瑟琳娜都没有想过，自?己印出来的小书☆仙☆女☆整☆理☆还能在某个地方买到两条鱼。
一路上，望着心心念念的两条肥鱼，瑟琳娜喜气洋洋的。但这其中不只有鱼的功劳，让瑟琳娜更加欣喜的，是知道?了在除了马勒斯顿的其他地方，还有人那么真心实意地喜欢着她?们的报纸。
但当?她?们终于回到集市口，准备启程回家时，却愣在了原地。
拴在树下的柠檬不见了。
那颗树下是专门的拴马区。她?们进去时那里一共有四匹马，其他三匹都还在那儿，唯独柠檬不见了踪影。她?们在附近找了一会儿，也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怎么回事？”瑟琳娜焦急地四处张望着，“我们不会这么倒霉吧？来买两条鱼都能碰上偷马贼？”
“独独偷了柠檬？怎么看都不太对劲。”蕾娅看着剩下三匹马思索道?，“走，瑟琳娜，我们去问问附近的商贩，看看他们有没有瞧见是谁带走了柠檬。”
请收藏魔.蝎.小.说.网 WWW.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