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足够久。
久到她蜷着的手指指尖微微发麻。
却也不够久。
不够心底那场海啸溶解坍塌。
面前的男人似是不愿意给她任何答复。
程若绵进退失据。
麻痹感从指尖蔓延至全身,她转开视线。
可哪里转的开,陆政高大的身体占据了她所有的视线范围。白衬衫面料挺括质感高级,袖筒挽在肘处,小臂流畅的肌肉线条和蜿蜒的青筋存在感太强,半看不看之时,他握着门沿的那只手收紧了一下,把门稍稍往里打开了一些,就是这个动作,让他小臂的肌肉线条轻微紧绷,青筋挤动。
程若绵有刹那的失神,她后知后觉到,她刚刚的提议意味着什么。
一瞬心惊之时,陆政开了口,依旧是闲闲的语调,仿佛她方才说的话未有丝毫出格之处,“……想让我帮什么忙?”
程若绵花了好几秒才把自己从深陷的思绪中拔离出来,续上适才说的话题,“……谷炎。”
她言简意赅。
陆政敛了眼睫。
程若绵觉得,他大概是在思考要不要帮她,屏息等了不到一秒钟,他就牵唇一笑,“你倒是会算账。”
没待她在这句话里多想,陆政就接着说,“……晚上你打算做点什么,好让我值回票价?”
语气带着讥讽,像是在嘲她稚嫩嘲她必定怯懦没胆。
“任何您想要的。”
她略昂着下巴,没看他,几近铿锵有力地说。
陆政嗤笑。
他一直插在裤兜里的那只手,这时候抽出来,虎口轻轻钳住她下巴,将她的脸扭正抬起来,迫使她抬眸望他。
程若绵呼吸极度不稳,耳道里像是灌了水,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朦胧。
陆政低眸,声线也低着,“……你知不知道,你一直在发抖。”
长睫半掩的视线在她脸上游移,眸光略动。女孩湿漉漉的眼眸像只惊魂未定的鹿,脸颊皮肤白皙柔腻,许是刚洗过澡的缘故,身上一蓬蓬潮湿的香热气息在空气中漫溢。
她这时觉得了。
眼睫和呼吸都在颤抖。可她已经下了决心,秤砣沉甸甸压在胃底,“……我的提议是认真的。”
粉唇一张一合。
陆政几乎控制不住要揉弄她的唇瓣,“……我没觉得。”
他低着脸,距离很近,他身上的香味他的温度让她几近崩溃,还有他说话间的呼吸轻轻拂在她鼻尖……
程若绵咬紧牙根撑住了,指尖掐着指腹,在极度失衡的天平两端,顽强地与他抗衡。
“我愿意。”
陆政哼笑,像是不以为意,“我说你有傲气,你就表演一个没有傲气给我看?”
程若绵不作声。
他道,“小朋友,成年人的事不是这么做的。没有任何意蕴,没有任何弦外之音,不值得品味。”
“那您教我。”
“我教你,”他慢条斯理重复,冷嗤,“……到底是谁欠谁?”
嘴上的交锋一直没停,两个人都专注地与自己的身体作斗争,是而,都忽略了对方胸膛的起伏。
在这一言一语的对抗中,程若绵一开始建设好的心理堤坝逐渐溃败,心气不再那么高昂,眼睫半垂下来,陷入沉默。
陆政轻轻松开钳着她下颌的手,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指腹拨开翻盖,把玩似的如此拨开又合上两下,才转身去书桌上拿过定制烟盒,抽出根烟,咬住,点燃。
他背对着她,说,“回去睡吧。”
程若绵没动。
陆政随手翻了翻桌上的文件,过片刻,像是才察觉到她还没走似的,转过身来,无奈地轻叹,“……怎么着?”
“……您到底要我什么?”
声音低闷,像是被磋磨得失去了斗志的小姑娘,请求对方给个准确的答复。
“这话不能来问我,你自己好好想想。”
话音落,男人又把背对着她,这回直接拿了份文件去到一旁沙发里坐着了,闲闲叠着腿,咬着烟,虚眯了眼眸翻文件。
自知再得不到回答,程若绵带上门离开。
-
那一夜睡得极不安稳。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熏香气息让人精神紧绷,她像是个在午夜跌下悬崖的游魂,知道不会有人来拯救自己,只能和衣在悬崖下睡一晚。
祝敏慧和冯优悠都发了消息来问,她一一回复了,说没事,明早回去。
第二天是被敲门声吵醒。
她穿好衣服过去开门,门外站着个系着围裙的阿姨,矮矮圆圆的身形,慈眉善目地对她笑一笑,“程小姐,这是给您准备的贴身衣物,您将就穿穿,不舒服的话到市里再换掉。”
程若绵接过来,“谢谢您。”
“您客气,司机在楼前候着,您收拾好就下楼来吧。”
“好。”
阿姨脸上一直带着和善的笑意,对她微点点头。
程若绵以最快的速度洗漱穿衣,把换下来的贴身内衣塞进包的夹层里,站在床前巡视一圈,把落在枕上的三两发丝拾起来用纸巾裹了扔到垃圾桶,洗手台上的水痕也擦干净了,最后拎着两个垃圾袋下楼。
一码归一码。虽昨晚在这里留宿是迫不得已,该有的礼节还是得有,留宿产生的痕迹和垃圾得一一清理干净了。
从小到大,面对旁人她一向乖顺懂事,最懂得不该给别人添麻烦。
她穿过走廊客厅走到门廊下,正巧阿姨在那儿擦拭门廊扶手,她就问了句,“阿姨,这垃圾我应该扔在哪儿?”
阿姨回过头来,吃了一惊,忙说,“哎哟,这事儿您别沾手了,来给我吧。”
阿姨音量偏高,引得门廊前迈巴赫后座的男人偏头看过来一眼。
通过车窗能看到,阿姨从程若绵手里接过两个垃圾袋,程若绵笑着对她说,“那就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您太客气了。”
尚策打开后车门。
程若绵坐进去才发现,车里还有个陆政。
他没看她,低眼翻手里的文件,她也就顺理成章地假装没有他这个人。
迈巴赫驶上车道,尚策通过后视镜看到阿姨在后面追车,手上还拎着个袋子,边跑边挥手。
尚策降低车速,将车子停住,降下车窗,阿姨气喘吁吁追上来,从车窗上方把袋子递进来,“小尚,麻烦你,把这个给瑞和那边的厨房里,昨儿知道先生要来,我特意去附近村里买的土鸡,让他带回市里去。”
后车窗也降了下来,陆政对阿姨说,“您甭忙活这些了,瑞和都不缺。”
尚策也笑着附和,“是啊,阿姨,瑞和的厨房也有专供的,先生平时吃的都很健康,您不用担心。”
“是是,”阿姨跟陆政赌气似的,只跟尚策说话,“小尚你也看着点他,别老是忙起来就不吃饭,少抽点烟少喝点酒。”末了,嘀咕似的,“我说他他也不听。”
陆政就懒洋洋地笑,“我不听,您该说的是一句也没少说。”
阿姨瞥他一眼,余光看到那头乖乖坐着的程若绵,脸上立时就柔和了,笑眯眯,“姑娘,再见。”
程若绵也礼貌地微笑点头。
尚策下车把袋子放到了后备箱。
迈巴赫重新启动,程若绵扒着车窗往回看,阿姨还站在车道那头,遥遥望着。
收回视线坐正,她不由偏头看了眼陆政。
他穿着件雾霾蓝衬衫,已经戴上了蓝牙耳机,膝上摊着笔记本电脑,像是在听报告。
也不知是不是刚起床的缘故,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洁净的凌冽感,距离很近,能闻到淡淡的须后水的味道。他神色冷淡,夹杂着几分漫不经心的不耐,于是那种冷硬的荷尔蒙更浓了。
程若绵合理推测,青春期的他,大概是那种会伸脚把漂亮女孩绊倒而后懒洋洋抱臂看笑话的男生,不是出于喜欢,而是出于恶劣的玩味心态。
看刚刚那位阿姨的态度,像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他妈妈呢?
程若绵发觉自己又对他起了不该有的好奇心,于是敛了思绪,转头看向自己这边的车窗外。
昨晚没睡好,起得又早,车内暖气足,渐渐烘出点困意,程若绵用额头抵住安全带,以一个极别扭的姿势睡着了。
陆政听完报告,提了几句修改意见。
他声线偏沉,勾着点低磁的性感,半梦半醒的程若绵隐能听到只言片语,只觉这声音挠得她心里痒,不舒服,迷迷糊糊换了好几次姿势。
-
是被尚策叫醒的。
那时迈巴赫已经在外语学院东南门对面的街边停了有一刻钟了。
程若绵揉了揉眼睛。
后座另一边空空荡荡。
尚策妥帖解释说,“先生有其他安排,就先去了集团,再来送的您。”
“……”程若绵回过神,一秒钟清醒,“不好意思,麻烦了。”
她要开车门,尚策拿出手机轻晃了晃,笑说,“咱们加个联系方式吧?”
程若绵略顿,他就笑着直接挑明,“先生可能会找您。”
“……好。”
她报了手机号码,尚策说,“我加您微信了,您有空记得通过一下。”
“好。”
程若绵推车门准备下车,尚策又道,“听您睡着的时候咳嗽了几声,最近又降温,您注意保暖,感冒了及时吃药。”
未免太贴心了。
“好的,谢谢您。”
-
下车,过天桥,刷校园卡进入学校。
天色阴沉,似一团灰白色的愁云。车内暖风给身上积蓄了不少热气,走到校园内,热气散尽,才觉出冷。
她打开天气app看温度,确实是降温了,这波寒潮从昨晚开始,一直持续到下周周末,下周还有一场雪,持续两天。
也不知道这场雪能不能下下来,北城的天气,向来没个准儿。
但总归,这场寒潮过后,天气应该就回暖了。
北城的又一个春天,近在眼前。
程若绵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甚至在脑内复习起了昨白天背过的单词。
她的潜意识在拒绝思考另一个更迫在眉睫的问题。
陆政。
她称得上早熟,性格也稳重内敛,即便遭遇了谷炎那档子事,也在当下做出了最理智最符合她利益的选择,如此,虽偶有意外,一直以来倒也算是谨慎守着自己的本心生活。
可她不知该怎么应对陆政。
他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他温和绅士时,她的连番拒绝显得不合时宜,他苛刻凉薄时,她孤注一掷的强硬不屈也不能动摇他一分一毫。
回到宿舍,祝敏慧正边吃早饭边看剧。
听到开门声,“回来啦?我给你买了早饭。”
闻到食物香气,才察觉饥肠辘辘。
程若绵放下包洗了手,坐到自己书桌前,打开还温热的早餐。
“……你昨晚在哪儿睡的?”
“……”程若绵斟酌了一下措辞,“佟先生找了别人帮的忙,在那个人家里。”
“女生?”
祝敏慧当然会有此推测,在她的认知中,程若绵是个非常有分寸有安全意识的人,不可能贸然在陌生男人家里留宿。
程若绵沉默。
在这沉默中,祝敏慧也忐忑起来,正想开口问,就听她微笑着说,“总之,没什么事,你别担心,最起码把我妈交代给我的事给解决了。”
那笑容挂在她略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无力。
祝敏慧能感觉到,这两天她话极少,好像就是和那位佟宇吃完饭之后开始的,就连昨晚上姐妹三个一起吃火锅,她都没怎么吭声。
这实在反常。她在不熟的人面前内敛少言,但姐妹三个在一起时,面对她和冯优悠,程若绵称得上明媚。
“……绵绵。”
“嗯?”
“是遇上什么事儿了吗?”
“……确实有一些事,我正在想办法处理,”程若绵笑一笑,“你别操心了。”
“我能帮得上忙吗?”
程若绵轻摇头,“暂时不用。”
看祝敏慧还是一脸担忧,她便欠了欠身,把手伸过去给她握一握,“真的没事,有需要我一定会跟你说的,好吗。”
祝敏慧握了握她的手,“一定。”
“一定。”
-
那之后两天,程若绵安稳渡过。
周日这天,佟宇打来电话,问她有没有时间,约她见面聊聊上次的事。
从南郊回来的那日,程若绵发了好长一段信息给他,表达谢意,谢谢他从中运转,让她能够见到程阳平。当时,佟宇只回复说,他也只是托人问了问,实际并没有出什么力。
说话时他有别的事要忙,两人的话题也就仅止于此。
直到今天。
两人这回约在东城区一家咖啡馆。
咖啡馆藏在胡同深处,只对固定的客人开放,显得门厅寥落。
在吧台点单的时候,佟宇打趣说,“这次就不必再跟我抢着付账了吧。”
程若绵笑一笑。
点了单,两人往楼上走,楼梯窄小,佟宇走在前面,回头看她一眼,“知道你是想还我人情,但是,”说话间正好到了转角,他停住脚步,眸光更温和了些,“……有时候,也不必那么着急。”
程若绵抬头看他,他笑说,“人生还长着呢,不是吗。”
人生还长着呢。
程若绵在心里回味这句话,末了,柔柔一笑。
二楼是玻璃顶的阳光房,建造了梯形的台阶,台阶上渐次铺着软垫蒲团。
两人在最高处的台阶上坐下。
附近都是低矮的平房,视野开阔,午后惨淡的太阳挂在西边天空,玻璃隔绝了冷风,倒是能感受到太阳本身的温度了。
佟宇问,“那位程阳平的事,还顺利吗?他是你亲戚?”
程若绵点头,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告诉他。
佟宇在听到“陆先生”这三个字时变得惊讶,“陆先生也在?”
程若绵怔了一瞬,“你不知道?”
“我不清楚细节,”佟宇道,“我本来是在会所外面抽烟的时候,跟几个等在外面的司机提了一嘴,但是被尚策听到了,我知道他在大院里负责一些后勤文书方面的工作,他问我具体是什么事,问完也没表什么态,我就没抱什么希望,可第二天,他跟我打电话说,这事儿交给他来办就好。”
“他的人品我信得过,正好我要去外地出差,就放心把你交给他了。”
听完,程若绵这时候联系起了蛛丝马迹,看南郊庄子里那位阿姨说的话,陆政大概平日里是很少往那里去的。她心里浮现荒谬的猜测:大概是尚策偶然跟陆政提起了,陆政便全权接手了这件事,特意把地点选在远离市区的南郊,难不成就是为了顺理成章地在深夜里把她困住?
“你跟陆先生有交谈吗?”
“……有一些。”
佟宇神色不着痕迹沉了沉,状似轻松地问,“他有没有为难你?”
岂止是为难。
程若绵笑说,“怎么这么问?他人很坏吗?”
佟宇脸色讳莫如深,笑一笑,没多说。
此后话题就没再提起这一茬,两人边喝咖啡边闲聊。
末了,太阳快下山,佟宇提起谷炎一事。
他半开玩笑的口吻,“……要不要跟陆先生提一下这件事?如果他插手,分分钟就能摆平。”
程若绵也当他是说了个玩笑,“他会有这么好心?凭白帮我,什么也不图?”
她本是轻快的语气,佟宇却在这句话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偏过头看她。
夕阳映在女孩漂亮的侧脸,循环气流浮动她鬓边发丝。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家餐厅,他只是在门廊处跟人寒暄的功夫,谷炎就又惹事了,他被人提醒到室内去,隔着距离就看到一个极漂亮的女侍应生正被谷炎攥着手腕,欲脱身而不得,紧咬着唇,眼眶里蓄着清透的泪,脸上满是倍感屈辱不安的倔强。
他是谷家老爷子特意安排在谷炎身边的,本就是为了让他看着点谷炎别太出格,见谷炎在用餐场合骚扰侍应生,身为秘书的他自然要出手打圆场。
帮了她这一次,于心不忍,就又帮了许多次。
他见过她许多种样子。不安的、恐慌的,偶尔在两人私下相处时她也会是灿笑的明媚的,只不过,即便是这种时刻,她眉眼间总也似蓄着淡淡的愁,清冷缥缈,让人抓不住。
他早知道,以他见不得人的家世背景,以他目前的能力,是抓不住她的。
她太漂亮,气质太特别,让人过目难忘。他曾经甚至想过,即便他与她没有这许多交集,只是偶然在人声鼎沸处瞥过她一眼,他恐怕也会长久地记得她的模样。
从谷炎手里护着她,他自然是有私心的。
有谷老爷子在背后帮衬,面对谷炎他有几分胜算,可眼下,若陆先生也已经加入了“战局”,他还能护得住她吗?
恐怕这答案是毫无悬念的零,甚至,他顷刻间便会被陆先生扫地出局。
叮咚。
程若绵掌心手机响了一声。
她滑开屏幕,点开新进来的消息。
佟宇无意瞥过,那备注是:尚策。
消息是:
「程小姐,有空吗?先生要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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