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李见素简直不敢相信,她以为自己已经做了完全的准备,却没想到李湛竟然没有任何反应,“你为何……”
“为何没有中毒?”李湛看向高台上香炉,“里面是放了迷药么?”
李见素道:“是曼陀罗花粉……”
李湛抬起头,看了眼床正中悬挂着的香囊,随后又将目光落在李见素红肿的唇瓣上,“还有什么?”
李见素别过脸去,低道:“川乌,附子,香白芷……”
她将这些放入口脂中,抹在了唇瓣上,方才李湛吸吮时,应是吃了干净,再配合着屋中燃的曼陀罗花香的功效,此刻的李湛应当浑身乏力,别说钳制住她,便是坐起身都成问题。
“原是香白芷的味道,怪不得那般清甜。”李湛的齿颊间,那好闻的味道到现在都还未消散,他咽了口唾沫,缓缓移开视线,将枕边那发簪拿起扔去一旁,“我进屋前,吃了清毒丸。”
李见素倏地一下回过头来,看向李湛,便是没有开口,李湛也知道她想说什么。
“没错,是你当初给我的那道药方,炼制而成的。”
李湛有一次误食野菌,虽然当场李见素将他救了过来,可害怕他日后又不慎中毒,便回去询问阿翁,可有什么解毒的药方,便于随身携带,阿翁弄清事情缘由后,才做了这清毒丸。
阿翁从不藏掖这些,记得那时临前,他还特地将方子写清楚,交给了茂王,感谢他这些年在岭南的照顾。
没想到时至今日,李湛用了她给了的药,解了她下的毒。
“那你怎么知道,我会对你下毒?”李见素还是不解。
“因为你看了那本古籍。”李湛远比李见素以为的还要了解她,他知道阿翁当年的离世,让她一直无法释怀,也知道当她看到那本关于蛊虫的书后,一定会联想到阿翁的死。
“阿素。”他轻抚着她眼角缓缓滑落的泪水,道,“不管如何,你也不该觉得是我,我怎么会那般做,便是我阿耶,也不会。”
李见素没有躲开他的手,似是妥协般闭了闭眼,哽咽开口:“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如何能相信你?是你对我说的,长安会乱,也是你一而再,再而三怕我将事情告知太子……”
在这般多的压力下,她的警惕与质疑,自然合乎常理。
李湛叹了口气,翻身躺在了她的身侧,将她紧紧揽在身前,“阿素,今日便全部说予你听。”
李见素以为,李湛会再次询问,她可否会告诉太子,可这一次,他竟然什么也没有问,而是直接开口道:“昭肃帝忽然病猝,虽未立太子,可他膝下光皇子便足有五位,皇长子李峻更是年已束发,如此年纪,昭肃帝怎会以‘皇子冲幼,须选贤德’之由,将皇位传于皇太叔?”
听到此处,李见素明显整个人都紧绷起来,但她一直紧抿双唇,没有说话,只靠在他身旁,静静地听。
“再说,便是当真要传位于皇太叔,也不可能那自幼便以痴傻示人的李忱。”李湛眉宇间生出一丝寒意,“我阿耶骁勇善战,镇守边关几十载,难道不比这李忱更适合?”
说着,他垂眸看向面色苍白的李见素,“阿素你说,今上这皇位可是名不正,言不顺?”
李见素没有抬眼,低低地“嗯”了一声,发觉李湛正在看她,她便咽了口唾沫,开口应道:“的确,你说得在理。”
得了她确切的回复,李湛似才满意,继续道:“世人皆知,这位痴傻的皇太叔能够继位,便是因为权宦勾结,想借此扶持傀儡皇帝上位,以此号令天下,可谁能想到,咱们这位今上竟藏得如此之深。”
李见素虽不关心朝政,却也知道李湛所言非虚,李忱当年继位后第一件事,便是铲除异己,将昭肃帝朝内那些勾结的权宦,几乎一个未留,手段果决,且皆事出有因,让后人无法诟病。
“可……”李见素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自今上登基以来,国泰民安……”
“他做得的确好。”这一点李湛也无法否认,许是为了证明自己,今上自登基以来,勤俭治国,爱民如子,他也的确是位称职的皇帝,说至此,李湛不免又叹一声,“所以阿耶从未想过朝堂之事,他只想安心做他的安南都护。”
李见素听至此,悄悄看了眼李湛的神色,一时也分辨不出他所言是真是假,只得继续耐心听下去。
“所以你大可放心,当年今上生辰宴上的遇刺,与我阿耶无关,你阿翁的死,绝非因我们而致。”李湛向她保证。
“那是谁?你方才说……李深?”李见素问。
“我只知道与他有关,许是棣王,又或者背后还有其他势力。”李湛吸了口气道,“便是我阿耶不想参与,可有些人会安耐不住,昭肃帝膝下那几位皇子,还有同为皇太叔的几位王爷,谁能做到真正的心中服气,哪一个不想将当今圣上拉下马来,取而代之?”
李见素起初只以为茂王动了反心,然听至此,她才终于意识到如今的长安城,早已危机四伏。
“你的意思……”她强忍着身上一阵阵涌出的恶寒道,“不光是李深……其他的那些世子与公子们,皆可能会、会……”
“别怕。”李湛感觉到了她的颤抖,在她肩头轻轻拍着宽慰,“我阿耶手握兵权,便是他们再斗,也要畏我三分。”
李见素双手用力握紧,抬眼再次看向李湛,“那你呢?既然王爷无心权谋,为何还要你回来?”
李湛冷笑道:“阿耶的确不喜权术,但不代表他不懂,也不代表他愿为鱼肉,可以任人宰割,今上下旨要回鱼符,你可知这意味什么?”
怀中的李见素,摇了摇头。
李湛与她认真讲解,“意味着今上不再信任阿耶,他今日要的是鱼符,来日便有可能要的是阿耶的命,阿耶自然得提前做打算。”
李见素算是听明白了。
茂王之所以派李湛回来,是因为这场暗中酝酿的腥风血雨,茂王可以不争圣位,却要坐观虎斗,不论最终何人问鼎,他安南的兵马只会愈发独立且强大,而非成为谁人皆可鱼肉的对象。
李见素深深吸气,继续问道:“你与李深……可是已经达成了协议?”
不然李湛为何知道当初太子中蛊一事,与李深分不开关系。
李湛没有说话,只朝她点了点头。
李见素似是恍然大悟,“所以他与你登山比拼,还有来府中拜访,皆是与这些筹谋有关?”
李湛“嗯”了一声,用袖子帮她擦拭着额上的冷汗,“阿素,等事成之后,我会帮你查清,那下蛊之人究竟是谁,到时无论对方是何身份,我一定会替你阿翁报仇。”
话落,屋内再也无声。
此刻已经接近子时,床榻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片刻后,李见素缓缓从他怀中起身,望着面前男人道:“你曾说过,你对我的所有欺辱,皆是因为有难言之隐,可我还是想不明白,这些权谋之术,与我有何干系?”
李湛也跟着坐起身来,他再次俯身贴到她耳旁,用那连李见素都要听不真切的音量道:“阿素,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害怕。”
李见素眉头蹙起,正要开口,便见李湛忽然抬手,一股熟悉的药香毫无征兆的吸入了鼻腔,她顿时被呛得开始咳嗽。
与此同时,李湛屏住气息,将她重新按在胸膛,轻轻拍着她单薄的后背,她用力在他怀中挣扎,可力气却愈发便弱,到了最后,她整个身子都无法动弹,只瘫软在他怀中,用那最后的一丝力气与意识道:“那本书……是故意给我看的,对吗?”
他完全可以下令不让任何人进书房,也可以将那书锁于柜中,可他如此聪敏,却两样都不做,像是故意等她发现一样。
然李湛没有回答,只在她额上落下了一个吻。
李见素眼前陷入一片黑暗,耳旁的声音也愈发遥远,最终,她感觉到自己仿若从这世间消失一般,陷入了沉沉的死寂。
清晨,一辆马车驶出长安,朝以北的山林而去。
马车的颠簸与车轮滚动的声音,唤醒了李见素的意识,她眉心微拧,手指也跟着动了一下,然很快,便被一只温热的大掌裹住。
她想要睁开眼,可眼皮却异常沉困,头也依旧昏沉发闷。
她意识到这是中了迷药的反应,逐渐恢复的意识,让她慢慢想起来发生了何事。
李湛在与她说话的时候,对她下了迷药。
她虽然提前服用了清毒丸,可那清毒丸也是有时效的,如果在一开始李湛对她用药,便不起作用,两人谈了那般久,药效已经淡去,而他下药时动作突然,让她来不及反应,且就在她口鼻之处,所以才会毫无招架之力,便晕厥过去。
马车还在摇晃,且行驶得越来越快。
李见素的意识也愈发清醒,她不安的呼吸声,让身旁之人将她抱得更紧,“别怕。”
是李湛的声音。
他让她更加恐惧,指尖在他掌中不住地发颤。
李湛没再说话,只静静地抱着她。
许久后,马车慢慢停下,她被抱出车外。
李见素眼皮子虽然还不能彻底睁开,但眼睛已经恢复了光感。
原来已经天亮了啊。
一个陌生的女子声音,出现在身侧,“世子,他已经到了。”
他?
缩在大氅中的李见素细眉再次拧了紧。
李湛脚步飞快,进一间房中了,很快,便又听到一个沉稳的脚步声到了李湛面前。
“我来。”那声音出来的瞬间,李见素便认出了他。
是李深。
李见素倏然睁眼,模糊的视线还是让她认出了李湛,他抱着她,看不清神色。
她微微侧眸,又看到了一个颇为熟悉的轮廓,应当就是方才说话的李深。
李见素看到他朝她张开了手,似是要将她从李湛怀中接过去。
这一刻,李见素瞬间有头皮发麻,呼吸乱到胸口都在猛烈地起伏。
李湛却是向后退开一步,将她抱得更紧,然一开口,便让她回到了成婚当晚,他开口羞辱她的那个时刻,“你若当真喜欢她,便不要硬来,她性子极倔。”
李深意兴阑珊地搁下手臂,朝后退开,看着李湛将李见素放在床榻上。
李湛取下大氅,又去拉床帐时,身后的李深却了上来,“我看看她,总可以吧?”
“人都给你带来了,急也不急于这一会儿吧?”李湛的话让李见素悬着的心彻底跌入谷底。
李深“啧”了一声,撇了撇嘴,“什么叫给我带来了,这不还是你的院子。”
李湛拉好床帐,回头笑道:“堂弟是在说笑?这院子虽是我的,可守在门外的人,却是你的,我今日既已将她送来,还能带不成?”
见李深视线还在床榻,李湛背在身后的手,不动声色缩进了袖中,仿若只要李深执意为之,那藏于袖中的短剑,顷刻间便会飞出。
“一个女人罢了,堂弟是要成大事之人,还急于这一会儿?”李湛道,“待宫宴之后,一切尘埃落定,到时想如何,便能如何。”
李深终是嗤笑一声,慢慢收回视线,与李湛出房间,去了正堂议事。
床帐内的李见素,已是泪眼模糊,她用尽全力,才将自己撑坐起身。
天已亮,待撑至午后,白芨便会将信封交于长公主。
长公主一定不会坐视不理,她会救她,她是她最后的保障……
听到床帐内传来响动,屋中一个身影快步来到床前,“公主?”
李见素顿时愣住,不可置信地抬眼看着帐外那道身影,她屏住气,颤抖着缓缓抬手,将那床帐撩开了一道缝隙。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白芨?”李见素沙哑出声,整个人如磐石定在那里。
向来沉稳的白芨,也在此刻落下泪来。
原她昨晚根本没能出府,刚一出清和院,便被人从后捂住口鼻,很快就失了意识,半夜醒来时,她已经身处在这座院中。
“对不起公主,白芨没将事情办好……”白芨扑通一声跪在李见素面前,重重磕了下去。
李见素没有说话,只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白芨。
白芨缓缓抬眼,自责道:“奴婢醒来后,那令牌还在奴婢身上,可信封却不见了……”
白芨的心思极其细腻,她是看着她在青山观下如何义诊的,怎会不知李见素的医术如何了得。
昨晚她不过长了皮疹,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根本不可能让李见素束手无策,得连夜让她去求玄净道长医治。
再说临走前,李见素不重不轻握住她手时的那番话,彻底让白芨肯定了心中的猜想——府中要出事。
白芨不知要出何事,但也看得出此事不是小事,且事发突然,公主来不及做其他打算,只能将她视为退路,连夜让她投奔至长公主面前,还特地提醒她,今晚不要叨扰长公主,这便是指,即将发生的那件事,兴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等到了翌日正午之前,李见素会带着采苓去接她,如果没有去,便是事情朝不好的方向在发生,那时她一定会带着信去求长公主。
可没有想到,她会被人提前拦截,扔到了这座院中,更加没有想到,李见素也会被带到这个地方,且方才她被带进屋,看到李湛与李深一起从屋中出来的时候,白芨心里也生出了一片冷寒。
“公主啊,到底出了何事?”白芨膝行两步,来到榻边。
李见素虽不是嫡亲公主,可到底也是皇室的身份,且还是堂堂世子妃,这样一个大活人在府中消失,怎么也得给个说法,再说眼看就至除夕宫宴,到时李见素必得露了面,她若不露面,张贵妃和太子那边,也定会追问,他们二人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
除非……
短短片刻,白芨便想到了一个可能。
除非李深根本不怕,他不怕被追究。
想到此,白芨的脸色更加苍白,沉声又道:“公主,可、可是……”
眼前的视线逐渐清晰的李见素,看清了此刻白芨的脸上的震惊与不安。
随后又抬眼朝窗子看去,她知道她被困于此,门外定有人在把守,甚至那人还会偷听她与白芨的谈话。
然那又如何,如今的她已经不必再瞒,能进这座院子里的,有谁会不知晓。
“你没猜错,长安要乱,李湛与李深他们要谋反。”
短短的一句话,李见素仿佛用尽了自己的全身力气了,那迷药虽然已经失了药效,但她的脑袋也还在发沉,很快便又迷迷瞪瞪又躺了下来,木然地望着头顶那片绯红的床帐,不知不觉又一次沉沉睡去。
待醒来后,白芨还在她身侧守着。
看她脸色也知,昨晚她也未曾睡好,不过好在,她脖颈上的红疹已经退去。
李见素愧疚道:“对不起白芨,昨晚你的红疹是做的手脚。”
“是奴婢晚膳布菜的时候吗?”白芨问道。
昨日她晚膳时,在李见素身旁布菜,好似闻到了草药的味道,但她没有多想,只以为是李见素晚膳前在研究草药,味道没有散开。
后来他们猜出府中要出事的时候,她才恍然意识到,许是那个时候,李见素给她用了什么药,才导致她生了疹子,有了合理的借口外出。
李见素知她聪慧,自然是猜得出来,点头道:“是那个时候,不过你莫要担心,只是用了一些易过敏的花草,待几个时辰后,便会自行消散,对身体不会有害。”
“奴婢没有怨公主,奴婢知道这是迫不得已。”听她声音沙哑,白芨便去桌上倒了水给她。
李见素口干舌燥,一杯饮尽,又愧疚地与她再次致歉,说不该将她牵连其中。
白芨很少会与她说这般多的话了,却没想到她拿她当自己人时,竟是在这样的事情中,她叹了口气,道:“公主当真不必如此,奴婢本就与公主荣辱一体,是奴婢没有做好,才让咱们失了退路。”
李见素起身来到梳妆台前,她坐在那里望着镜中憔悴的自己,缓缓道:“怨不得你,我知道是我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李深。
可她还是想不明白,李深怎么每一步都走在她前面,仿佛从头至尾,都是李湛设好的局一样……
其实昨晚李见素已经觉出不对劲来,律令在对于巫蛊这一事上,向来严苛,李深是个那般谨慎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这样会粗心到将一本关于蛊虫的书籍,就那般显眼的放在柜子上,这种书怎么都要锁进屉中,或是藏在某个隐蔽之处。
所以她在后来会问李深,那书可否是故意要她发现的,她想问问他为何如此,可李深却没有回答她。
李见素不论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明明他可以等她入睡后,直接将她迷晕带走,送至这里,可为何要大费周章,诱她一番筹谋,在将她的筹谋一一击溃,到最后,再将送至此处。
李见素正想得出神,身后的白芨已经拿着玉篦,开始帮她梳发。
“公主,那们日后要怎么办?”白芨压着声问。
李见素望了眼中面露焦虑的白芨,随后又朝窗子的方向眯着小眼睛看去,屋中比院里暗一些,窗外的那个身影便显得极为清楚。
白芨顺着她目光看去,显然也意识到有人就在窗外听着,她手中的玉篦倏地一下握得更紧。
李见素缓缓回头,从白芨手中接过玉篦,用那哀怨的语气叹了一声,道:“世子本就不满,可始终念及皇室体面,又想着到底夫妻一场,便忍辱至今,没想到到头来,他竟将视为物件,随意就转手他人……”
“转手他人?”饶是冷静的白芨,听到这番话也难掩惊色。怪不得晨起时李深会出现,在一联想到李深之前送的那盒红珊瑚首饰,便全然明白过来,不可置信道,“公主是说……世子这是要将你……”
看到李见素绝望地合了双眼,白芨终究还是没有将话说出口,这对于任何女子而言,都太过残忍。
屋中默了片刻后,李见素深吸一口气,缓缓睁眼,“这样活着,还有何意思。”
她将玉篦放回在了桌上,起身又回到了床榻上。
早膳的时候李见素没有用膳,午膳她也还是没有用,到了晚膳的时候,屋外传来了女子唤门的声音。
如意扭着细腰进来后,恭敬上前行了一礼。
床帐内李见素看到如意,便猜出了自己身处何处。
她之前在白渠尾随过李深那次,便是跟到了一处宅院,那宅子是在长安以北的山林中。
她如今应当便在此院,名为梨园。
李深说过,如意不是他养的外室,而是他的暗卫之一,可如今,李见素不知自己还能否相信李深的话。
“世子临走前特地吩咐过,要奴婢照看好公主的,还望公主心里再不快,也要顾及身体。”如意劝道。
床帐内没有任何回应,李见素像是没有听到一般,一声不吭。
不论如意如何劝,她都不为所动。
到最后,如意走上前,也不顾礼数了俯身在李见素耳后,用那轻不可闻的声音,不知说了什么,连站在一旁的白芨都未听清。
李见素却是眉心蹙了一下,终是抬眼朝如意看去。
如意退后一步,继续相劝,“公主如此聪慧,怎会想不明白,何故要为男人同自己置气这个道理?”
“记起来了,你便是他养在梨园的那个……”李见素憔悴的神色中又添了一把火气。
如意解释道:“奴婢只是替世子打理梨园,并非公主所想那般。”
“出去!”李见素气得脸颊发颤。
如意叹了口气,最终还是退了下去。
李见素两日未曾用膳,每日到了饭点,如意便会亲自来送,会在房中好言相劝,再被李见素呵斥出屋。
如此多次,到了第三日晌午,饿得几乎下不来榻的李见素,在昏沉中被白芨喂下了一些粥,等她醒来时得知,将白芨数落了一顿,又开始绝食。
此事传入李深耳中时,他人在白渠折冲府,正与李深议事。
原本李深这两日还想抽了空去梨园看望李见素,得知她正在绝食,便觉得头痛,揉着眉心质问李深,“你不是说定会让她毫发无损,若她在你那园里有半分差池……”
“是堂弟急不可耐,非要让将人带出来的,如今又怪罪起来,说过她看着柔弱,实则骨子里极倔,现在你信了吧?”李深亦是无奈。
“城中要乱,她在你府上自然会危险,让她躲在城外,又岂是着急之事?”李深道。
李深案几下的那只手用力握住,案上的手却只是轻轻在图纸上敲了两下,提醒道:“堂弟还是应以大事为重,不要因此分心,误了要事。”
李深嗤了一声,“你且安心,心中有数,耽误不了。”
李深朝王佑挥了挥手,“让如意再好生劝劝。”
王佑应是,正要退下时,却又被李深喊住,“不是还留了个婢子在她身旁吗?用那婢子去做要挟,她向来心善,肯定会服软。”
王佑看了眼李深,李深点了下头,他便躬身退下。
待屋中再次静下,李深才继续问道:“今上此番病重,太医署瞒得紧,不知到底患了何病,万一到时除夕宫宴被取,咱们的计划便难以实施。”
李深看着他道:“除夕从古至今,便是象征着来年的昌隆吉运,记得中宗当年病重,都未曾取消宫宴,而是将宫宴交于韦皇后主持,这般重要的宫宴,今上怎会取消?”
李深眯起眼,顺着他话道:“若当真最后宣旨取消,便会令人费解?暂且不提张贵妃,便是郑太后还健在,太子也在,他们当中不论是谁,代今上主持宫宴,有何不可?除非……”
李深忽地弯了唇角,“除非宫中生变,等要入宫救驾。”
说着,他抬手指着图纸上皇城北侧含元殿的方位,“你那二百田舍汉,可靠得住?”
李深道:“上阵杀敌自然不成,可若是说宫中生变,要他们看守一处城门,应当不成问题,到时候多许些财帛粮食便是。”
说完,李深也心生顾虑,不放心道:“前几日因与公主的事,被今上叫进宫时,见他只是轻咳,似是并无大碍,怎就忽然病倒,连上朝都免了,这当中可有蹊跷?”
李深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两下,“堂兄放心,的消息错不了。”
“此次是咱们唯一的机会,万一哪一个环节出了岔子,便会功归一篑。”李深似是还不死心,想要问出李深的消息到底从何而来。
李深却还是不肯松口,只笑着看他,“堂兄怕什么,到时候入城之人是,便是出了岔子,你也只是觉察出宫中生变,带人守着城北而已,岂能追究到你头上去?”
李深顿了一下,颇有深意地看着李深,“再者,你阿耶手握安南重兵,旁人便是再斗,不也要畏你三分吗?”
这番话是李深在前几日同李见素说过的,李深几乎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
李深面色微冷,李深却笑容满面,“堂兄莫要气恼,只是想让你放心,能找人看住你,便也能找人看住其他人,这一次每一个环节,都是亲自设计,绝不会出任何岔子,便是出了,你茂王府也能独善其身。”
李深垂眸低笑,“好,不过自是希望堂弟能够事成,只是事成后,莫要忘了的功绩。”
两人相视而笑。
梨园这边,当真是按照李深所说去做,那院里的人将白芨关在了另一间房中,不让两人见面。
只短短一个时辰,李见素便怕了。
她放弃了抵抗,老老实实用膳,但肉眼可见的是,整个人愈发沉闷。
直到一日,她推开窗户,就站在那里,任由单薄的衣裳迎着山间冬日里的寒风,不住飘摇。
院中那四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在发现突如其来的响动时,齐齐将手落在了腰间的佩刀上。
白芨吓得赶忙将窗户合上。
这一个插曲,让李见素染了风寒。
如意询问她可要去找位郎中,李见素不肯,只说要自己的药箱。
当天午后,她常用的那个药箱便送了过来。
她写了治风寒的药方,又每日给自己施针,三五日工夫,风寒便已痊愈。
“不是故意生事是实在太闷了,想看书……可不可以?”这是如意来送食盒的时候,李见素对她说的。
传入李深耳中时,他自然会应允,只是心里念起那清瘦的身影时,不免又觉得亏欠了她。
“唐阳,再委屈你几日,待宫宴之后便给你最尊贵的身份。”
李深拿了一本逗趣的话本,让传话的随从带去梨园给李见素。
李见素终于走出了寝房,被关了半月之久的她,头一次来到书房。
似是不放心她,如意同一名佩刀的男子皆在屋中,一时间本就不大的书房里,再算上白芨,便足有四人。
李见素根据那日被送来时,李深与李深的对话可知,院子里除了如意以外,所有看护的人,皆是李深的人。
所以书房里那位佩刀的侍卫,才会将她看得这般紧,那眼睛几乎都长在了李见素身上,她起身放书的时候,他甚至还会朝前走两步,待她拿了书坐回椅子上,他又不动声色退回原地。
“看这柜中有琴谱,你可会弹?”李见素问如意。
这还是她头一次主动与她说话,如意忙起身屈膝,“奴婢会,公主可要听?”
李见素犹豫了片刻,点头“嗯”了一声。
如意抱来古琴,坐在窗边开始弹奏,李见素没说可否喜欢,只坐着听了一曲后,起身又去取书看。
这日之后,每日午憩醒来后,如意都会在书房弹曲,李见素则继续看书,白芨在一旁煮茶,那侍卫则靠在门上,目光警惕地在房中巡视。
“你要喝吗?”
又是一日,李见素在喝茶汤时,看向那侍卫。
那侍卫显然愣了一下,但很快也意识到,李见素的确是在和他说话,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道:“不必。”
白芨递给如意一碗,如意没有说话,垂眸轻抿着手中的茶汤。
李见素却是继续对那侍卫道:“你站了那般久,屋中又有炭盆,这般干燥,你要喝些水的。”
白芨又拿一碗,小心翼翼来到侍卫面前,“不管是水还是茶,都是你们拿给的,且这茶汤也是你看着煮的,没有问题的。”
那侍卫眉心蹙起,没有去接茶汤,继续冷着声道:“无事,不用给。”
白芨为难地回头看向李见素。
“你若不放心,出去饮些水再进来吧,看你嘴唇干成那般,实在碍眼。”李见素说着,又补了一句,“你要是不愿意,便出去守。”
那侍卫觉得李见素简直莫名其妙,他嘴唇干关她何事,可碍于身份,他没有回怼,而是耐着性子道:“属下职责所在,不能擅自离开。”
“没让你离开,你站在门外不行么?还能从屋里跑了不成?”李见素不悦道。
白芨也赶忙应和,“关键们都是女子,就你一个男子……”
那侍卫似是有些忍无可忍,直接将白芨话音打断,“世子吩咐了,只要公主离开寝屋,属下必须寸步不离。”
“公主消消气,奴婢再弹首曲子给你听吧?”如意终是搁下汤碗,出声替两人打圆场。
李见素长出一口气,没再理会那侍卫,直到天色渐黑,李见素起身准备回房,才忽又问他,“明日是除夕吗?”
那侍卫不冷不淡道:“嗯。”
李见素眸子蒙了一层薄雾,低声道:“明日想吃牢丸,还想吃樱桃毕罗,还有蜂蜜凉糕。”
李深说过,在膳食上要尽可能满足她。
除夕这日,长安解除宵禁,整座城都洋溢着节日的喜气,街头巷尾热闹非凡,皇城中却显得颇为冷清。
皇帝病重,近半月都未曾上朝,原定除夕的宫宴,也推至到正月十五再来举办。
好在当今圣上开明,前两日便已经下旨,那朱雀大街的火树今年继续燃放,民间百姓该热闹便热闹,不必避讳,让他也跟着大家沾沾喜气,兴许这病便能好得快些。
有了圣上的话,百姓自然放得更开。
东西两市早早就排起长龙,各个坊间也是张灯结彩,那吟曲作乐之声,甚至都传入了宫墙之中。
远在梨园的李见素,今日一早就起来了,她如今特别喜欢去书房,连同早膳都是在书房用的。
她坐在书案旁,望着白芨从食盒里拿出樱桃毕罗,还有牢丸和蜂蜜凉糕,那苦闷许久的脸上,终是浮出了笑容。
如意坐在窗后,也难得弹了一首欢快又激昂的曲子。
许是被那曲子所感染,又或是今日的确高兴,李见素吃得比平日快,甚至可以说用膳的模样有些失了礼仪。
“咳咳……”
忽然一块凉糕卡在了她的喉咙中,她干咳两声,捂住脖子,脸上神情极为痛苦。
如意背着身,似是没有发现,还在弹曲。
白芨自然看到了,着急上前替她拍着后背,可拍了几下,根本无用,眼看李见素面色涨红,神情愈发难看,那侍卫终是快步上前,来到李见素身后道:“公主,得罪了。”
他双手环在李见素腰间,正要帮她将那卡在喉中的凉糕顶出,却见白芨忽然拿起盘子,朝他头上砸来。
他反应极快,抬起手一把握住白芨手臂。
可就在此时,那被卡得险些断气的李见素,迅速一个转身,手掌在侍卫脖颈处拍了一下,那侍卫蹙了下眉,抬手在脖子上摸了一下,才发现他脖子上竟被李见素插了两根银针,然不等他再反应,整个身体便忽地僵住,直直朝后倒去。
李见素与白芨用尽力气去拉他,如意那高昂的琴声也在此刻达到顶峰,可李见素和白芨力气实在不够,这侍卫太过魁梧,他的忽然倒地,还是传出了不小的响动,终究还是引起了院内之人的注意。
听到有人上前,如意的琴声终是慢慢停下。
“出何事了?”搁着一扇门,外面传来侍卫的声音。
如意迅速起身,踮起脚又扬起头,让自己说话声音传出的方位,基本完全符合那侍卫的高度,她开口道:“无事。”
这两个字,与那倒地侍卫的声音一模一样,不论是语气还是声线,让人完全听不出任何差别。
屋外之人显然没有怀疑如意的身份,但还是没有离开,又问:“可要进去?”
如意继续用那侍卫的声音回道:“不必。”
屋外之人转过身,抬脚准备离开,却又回头道:“有事喊。”
如意道:“嗯。”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李见素被带进梨园的那一日,她拒绝用膳,如意在进屋相劝时,靠近她耳旁用那轻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个人的名字——郑盘。
李见素猛然想起,李深说过那郑盘是他亲自动的手。
可就在郑盘死的那一晚,李见素是亲眼看到李深被如意拉进了梨园,也就是说,他知道有人盯梢的情况下,在同如意演戏,让人误以为他与外室一夜春宵,而与此同时,真正的他却早已离开院子,去寻了郑盘。
能避开眼线离开院子的唯一方法,便是这院内有密道。
那时躺在床榻上的李见素,朝如意看去,眸中写满了匪夷所思。
李深前脚才将她送来梨园,后脚又让如意来与她暗示这院中有密道?
此时的如意背对窗子,抬眼看着床榻上一脸困惑的李见素,一面温言相劝,一面做了一个翻书的动作,并朝衣柜指了指。
这应当是书柜的意思……
难道她想引她去书房?
李见素当时很快便意识到,如意可能是想告诉她,那密道就在书房。
可李见素还是不敢全然确认,她表面因为猜出如意是李深所养的外室而气恼,喊她出去。
实则在喊话的时候,她用手指佯装人的腿脚,不动声色比划出了逃走的动作。
意指当真是要带她“出去”?
如意也是表面叹气,退下前却是对着李见素点了点头。
在之后,李见素故意让自己染了风寒,要回了她的药箱,又故意整日郁郁寡欢,想去书房看书,再到最后,也就是昨日,她故意引得侍卫说话给如意听,直到如意已经掌握了那侍卫发声的方式之后,才故作圆场,结束了那场对话。
三人完美的配合,给了她们离开的机会。
随着门外那侍卫脚步声逐渐远去,李见素与白芨才敢呼吸。
如意立即回到两人身侧,将那侍卫移到一旁,开始推动书柜上的机关,很快,书柜移开,一道门出现在李见素眼前。
这是一个狭长幽暗的密道,尤其是在书柜合上之后,眼前便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如意对此路极为熟悉,她走在最前面,拉住李见素的手,李见素再拉住白芨。
“李深到底在做什么?”李见素只到此刻,都还是不能理解李深这样做的目的,她终是忍不住,在黑暗中低声问道。
如意道:“待事情结束,世子会将一切告诉公主的。”
又是这样的话,李见素叹了口气,“那他是真的要同李深造反码?”
“公主见谅,属下不能说。”如意还是没有松口。
李见素知道多半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便不再说话。
倒是如意,又主动与她道:“再行一段路我们便能出去,待将公主送去安全的地方后,属下还有要事要做。”
“你要离开?”李见素道。
白芨也跟着询问:“那我们怎么办?”
如意道:“一会儿去的地方会有人接应我们,他们各个武艺高强,公主不必忧心安危。”
“好。”李见素应声的同时,却在白芨手心处挠了两下,白芨不知这是何意,可显然反应过来,李见素另有打算。
李见素慢慢将白芨的手松开,白芨害怕摔倒,便只拉住了她宽大的衣袖。
又走了一段路,眼前终是看到了光亮。
可李见素却不知怎地,忽然脚下一滑,如意连忙去拉,都没能拉住,便见她摔坐在地,疼得闷哼了一声。
如意与白芨弯身扶她。
李见素去揽如意肩膀的时候,在她后颈不重不轻按了一下,如意没有任何感觉,扶起她便朝外走。
然走了两步,眼看密道愈发明亮,如意脑中却忽然生出眩晕感,整个身子朝着墙壁的位置靠去。
这次换李见素将她揽住,白芨也立即上前帮忙,两人将如意缓缓扶坐在地。
“属下还有要事……耽搁不得……”此时的如意明显已经反应过来,方才的李见素是在做戏。
李见素宽慰道:“我知道,我没有将你穴位封死,只是刺了一下风府,待半个时辰之后,你便能恢复。”
她在如意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便起身带着白芨朝那光亮处走去。
今年的除夕,长安城南北的氛围极为割裂。
皇城在长安以北,而京中权贵也多居于北侧,便是皇帝下令不必避讳,要与百姓同乐,可真正到了除夕这日,但凡身戴官职者,也不敢在外大肆欢庆,合上府门如何,便不得而知。
而城南百姓居多,忙了整整一年,终于在今日与家人团聚,自是要上街好好热闹一番。
“我怎么瞧着今日城南比往年的人多?”一名坊卫巡逻时,看着满街道乌泱泱的人群,咋舌道。
他身旁另一坊卫,也累得捶着肩头,抱怨道:“可不是么,这人一多便容易生事,我这一个早上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两人正在闲聊,那边便传来几人争执的声音,似是因为其中一人踩了另一人的脚,那人还拒不道歉,两人便扭打起来,却又不慎撞倒了旁人,到了最后,便成混战。
今日这种事极多,各处坊卫的人手明显不够,南衙那边连金吾卫都要招架不住,便又从皇城往城南调派人手。
这会儿倒是庆幸今日没有宫宴,不然宫中再一忙碌,人手定会更加紧张。
戌时三刻,长安的天色已经彻底黑透。
朱雀大街上,百姓齐聚,那足有三层楼阁之高的火树就在朱雀门外。
守城的侍卫看到那片攒动的人头,都不免感慨今年除夕怎会这般多人,然更多的还是期待观看即将绽放的火树。
延喜门外,停下来一辆马车。
守城侍卫上前询问,马车中递来一块令牌,侍卫看了一眼,连忙小跑到城门处,将令牌盛给一名禁军副率。
见是长公主的令牌,那副率大步朝马车走来。
按照皇城规矩,便是长公主回宫,也得例行检查,尤其此时已经天黑,长公主又未得宫中召见,自然不能掉以轻心。
“敢问长公主为何今晚忽然回宫?”那副率行完礼后,便开始寻问。
长公主道:“前些日子圣上染病,本宫便特地求净玄道长为圣上炼制仙丹,如今仙丹已经炼成,自然要立刻回宫献上。”
那副率朝侍卫招了招手,便有两人围着马车查验,他也撩开车帘,举着火把望着车中那三位身着道袍之人,单看那身材便知,皆是女子,可还是要按照规矩来盘问:“她们为何人?”
长公主道:“这是青山观的三位道长,今日与我一同入宫,便是要为圣上诵经祈福。”
“为何要在此刻入宫祈福?”那副率又问。
净玄道长开口道:“今日乃除夕之日,四季轮回,岁之朝,月之朝,日之朝,三朝同天,若能为今上祈福夸过子时,来年自得天人相佑,福寿绵长。”
那副率听得云里雾里,拧着眉头似是还有顾虑。
长公主直接搁下车帘,用那颇具威仪的语气道:“圣上曾说,本宫想何时回宫,便何时回宫,你若不信,差人去问。”
这副率朝那两个侍卫看,侍卫摇头表示毫无异样,犹豫片刻,他最终还是朝后退开,挥手放行。
今晚乃除夕之夜,他也不想给自己添麻烦,反正城门这边放行也算合乎情理,至于长公主能否见到圣上,还要看宫门那边的禁军可愿放行。
马车穿过延喜门的瞬间,朱雀门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响动,顿时火光漫天,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皇城内的侍卫们并无异样,只道是那火树燃放发出的光亮,然等了片刻,那火光丝毫未见,且愈发惹眼,将那皇城以南的天都照得通红。
很快,便有禁军跑来传讯。
“皇城戒严!皇城戒严!”
承天门外,神策军中尉拉住传话禁军询问缘由,才知是那火树倒塌,砸在了朱雀门上,顿时火光四溅,许多百姓还有那守城禁军皆因此而受伤。
城门起火,自然要先灭火,那朱雀大门因此打开,可就在这混乱之际,不知从何处涌来一批人,与那守城禁军开始厮杀。
那中尉听至此,一把将人松开,转身迈步走进承天门,立即下令严防死守,随后便派人前去大殿将此事禀报圣上。
长公主的马车来晚一步,停在承天门外,便是出示令牌,也无人开门。
那不远处的火光正在蔓延,喊杀声已然进入皇城。
在这边耗下去必然危险,长公主当机立断,朝驾车的道姑吩咐道:“既是不开,便去东宫!”
马车调转车头,又朝嘉福门驶去。
李濬今晚不知怎地,总觉得心绪不宁,他一早躺在榻上想要休息,却迟迟无法入睡,起身拿起一本游记,坐于灯下消磨时光。
忽地外间传来响动,赵内侍喘着粗气小跑入内。
“殿下,朱雀门出事了!”
赵内侍正与他说着,便又有侍者慌忙入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长公主今晚入宫,说要为圣上祈福,却被拦在了太极宫外,如今又要进东宫,请殿下明示,可要放行?”
“皇姑母?”李濬对长公主也算了解,她向来不喜回宫,往年便是宫宴,也不会回来参加,今晚为何突然回宫,显然不同寻常,他蹙眉道,“可验了令牌?”
侍者将令牌呈上,“除长公主,还有四位道姑。”
李濬接过令牌,只看一眼便能确认无误,“去望台!”
很快,李濬便被推上望台,长公主与那四位道姑皆站在宫墙之下,便是此时天色已暗,李濬还是一眼认出了那道身影,“快开宫门!”
与此同时,安福门,景风门,乃至重玄门,皆已遭到暗袭,喊杀声已从皇城以南,扩散至各个方位。
甘露殿内,明黄色的床帐里传来一阵沙哑的低咳,“来人……”
脚步声由远及近,马常侍俯身上前,“陛下。”
床帐里皇帝哑着声道:“朕怎么听得那外间似有吵闹声?”
马常侍道:“回陛下,许是今日除夕,各处都在欢庆。”
“咳咳……”皇帝感慨道,“好啊,百姓兴,天下兴,听到他们欢庆,朕才无愧于心。”
皇帝话音刚落,便听殿外传来王中尉的声音,“启禀陛下,皇城告急!”
“什么?”皇帝一声震怒,重重拍在那龙榻之上,还未开口,便是一阵急咳,那沙哑撕裂的咳嗽声,让外间的王中尉听见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朱雀门上,李深望着城外的火光,英朗的面容上终是露出了深藏已久的欲望。
他回过头,手臂一挥,斩下一名禁军头颅,扔进火海。
他一面望着太极宫的方向,一面舔舐着唇角飞溅而来的血迹,“关城门——”
随着他一声震吼,脚下的城门被重重合上。
今日南衙调派了不少人手去各个坊间巡逻,此时皇城内的禁军俨然不是李深率领的这批精锐的对手,且那些禁军当中,竟还有人叛变。
至子刚过,李深便攻至太极宫外。
他坐在马上,朝那宫墙上的神策军中尉喊道:“我等得了密讯,奉旨入宫救驾,尔等还不速速开门?”
“李深!”那中尉朝他啐了一口,“圣上好端端在宫中休息,何来救驾一词?”
两人喊话当中,一批人马从安福门的方向奔来,竟是那武宗三子李岐,他勒马停下,也朝上方喊道:“圣上遭北司宦臣软禁于甘露殿,我等今晚前来救驾,凡此刻听令者,日后皆暗救驾之功论赏!”
“尔等乱臣贼子,休要胡言乱语!”那中尉厉声喝道。
很快,又有一批人马杀来,那中尉看清领头之人时,当场愣住。
墙下的李峻眯眼望着这熟悉的宫墙,什么也没说,只那眸中泛着渗人的寒光。
甘露殿内,马常侍搁着床帐,对皇帝转述到武宗长子李峻也在今晚谋逆之人当中时,皇帝气得又是一掌拍在榻上,“朕念他年少,一直叫人好生将他照看,他倒是好啊,什么时候与李深勾在一处……咳咳……竟然也动了谋逆之心!”
他急咳两声后,沉沉道:“朕倒是要看看,朕这一众兄弟孙侄里,还有谁在盼着朕死!”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快至寅时,太极宫外聚集的兵马越来越多,那中尉已然不再喊话,只冷冷望着墙下那片人影,寒冬腊月,那铠甲之内,早已被汗水浸湿。
半个时辰后,马常侍与皇帝禀报时,几乎快要站不稳,“陛下,他们开始硬攻了。”
皇帝半晌无声,最后只是问道:“若他们攻至殿内,你可会背叛朕?”
马常侍扑通一声跪在榻前,叩首道:“奴婢誓死跟随陛下!”
皇帝长叹一声,唤他起身。
谁人都能猜出,这场所谓的救驾,便是明晃晃的宫变,长安已经许久未曾有过如此杀戮,那皇城中的血腥味,令人闻着便心中生寒。
“圣上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本就该是那武宗之后来继位。”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传出此话的,很快宫内人心慌慌,几乎人人都知,此刻皇宫外正拼命攻入的人里,不止有那武宗的几位皇子,甚至还有李濬。
“就是那个棣王世子吗?”有位小宫女瞪大眼睛道。
另一宫女点头道:“就是他,你不是还说他模样英俊,强着要与他引路?”
那小宫女仿若天塌,半晌说不出话。
是啊,谁能想到,那个笑着在太后寿宴上送出亲手做的十道菜,言谈举止风趣幽默的世子李濬,竟然会这般凶残,带着那几位先帝子嗣攻城谋逆。
李濬的兵马虽然不多,但胜在精锐,比起宫中这些早就疏于实战的内侍而言,他的人异常凶狠,各个身姿魁梧,孔武有力,随着一波又一波猛烈的攻势,宫门失手便只是时间问题。
火光终于照进太极宫,浓浓的血腥味在宫中弥漫开来。
四处都是尖叫与奔走声。
很快,宫内内侍便齐齐护在了甘露殿外。
这是最后的一道防线,所幸,逆贼的兵马也所剩不多,还未能真正做到全然的压制,不过,与那攻入宫门一样,闯入殿中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皇城以北的禁苑外五十米开外之处,黑漆漆看不出任何异常,然在那摇晃的树影里,却有二百兵马隐入其中,蓄势待发。
此刻已到商议好的时间,李湛应当立即带兵穿过禁苑,趁着宫内大乱时,攻入玄武门,随后不必带兵入宫内,只需严守便可。
李濬如此计划的目的很明显,他知道李湛手中的兵难堪大用,能入已属不易,要他们守住此处,便是为了提防李岘与李峻的同时,也让众人意识到,手握重兵的茂王,站在他李濬这一边。
皇位只有一个,饶是今晚这场宫变几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到了真正看见那龙椅时,这三人还是要分个高低,所谓平分天下,也只是互相利用时的一个说词罢了,谁信,谁才是真的傻。
显然,李濬不是傻子。
李峻与李岘皆是武宗之子,兄弟二人临时联手除掉李濬,才是合情合理,所以李濬必须暗中拉拢李湛,若当真到了最后关头,身处玄武门的李湛,会是他最后的退路。
眼看此时大局已定,皇位即将移主。
李峻与李岘两兄弟,不动声色分站李濬两侧,那正在与内侍殊死而站的兵士,也肉眼可见的消极下来,慢慢退后。
护在殿外的内侍见此状,也纷纷退至门廊。
一时间焦灼的场面竟诡异地化动为静。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似是在等待着指令的到来。
可就在此刻,大殿内传来了一阵沉沉的咳嗽声,“朕的侄孙们,当真是各个骁勇啊,可这皇位仅此一个,朕便是当场拟旨,也不知要传给哪一个?”
十七岁的李岘到底还是冲动,扬声便朝里面道:“不用你传!你这皇位究竟是如何得来,天下之人皆知,你鸠占鹊巢多年,如今该还给我兄长了!”
李岘此话一出,李濬眉心倏然蹙起,连带着他的手下,也纷纷警惕起身旁李岘和李峻的人。
李峻意识到李岘失言,朝他瞪了一眼,冷冷望着面前大殿,出声道:“李怡你死期将至,说再多挑拨之言也无济于事!”
的确,对于李峻与李岘二人来说,他们为武宗之后,武宗驾崩,他的子嗣继位完全合乎礼法,反而是当今圣上这位皇叔,才是真正的名不正,言不顺。
今晚兄弟二人,只是时隔多年,夺回原本就该属于他们的皇位,而非所谓的密谋造反,所以他们不必等着皇帝拟旨传位,入殿后直接取了他性命便是。
但对于李濬而言,他若想名正言顺的继位,便需要今上拟旨传位,圣旨的内容李濬都已经准备妥当,是那北司宦臣勾结武宗之后,密谋造反,他李濬涉险入宫救驾,得以今上信任,临终前,将天下托付于他。
不管倒是有何质疑,就如多年前武宗传位于皇太叔李怡一样,只要手握圣旨,有重臣拥戴,这天下便是他李濬的。
眼看三人之间的虚假和谐被戳破,电光火石即将迸发之时,玄武门处有传来消息。
“白渠折冲都尉带兵入宫救驾,此刻已至玄武门。”
话音落下,殿内殿外又是一片震惊。
李峻眯眼道:“是李湛?”
李岘虽狐疑,可语气中尽是不屑,“他哪里有兵?不过区区几个田舍汉罢了!”
说完,他似是想到什么,直接提枪指向李濬,“是你的人?”
李濬却是一脸无辜地反问道:“怎么,你兄长没告诉你?”
李岘又朝李峻看去,李峻斥道:“别听他挑拨!”
紧绷了一夜的神经,在此刻变得异常敏感,仿佛随便一件小事,都会让人无限扩大,更何况是这本就天大的事。
李岘看看李峻,又看看李濬,然不等他反应,便见那护在他身前的心腹,忽然一个转身,将手中剑刃刺入他腹中。
与此同时,那心腹大喊出声:“棣王世子李濬,奉命入宫救驾,凡听世子之令者,皆按救驾之功论赏!”
“二弟——”
随着李峻一声怒吼,殿外再次陷入一片混乱的厮杀当中。
黎明破晓。
甘露殿大门缓缓打开。
沉重的铠甲发出金属的碰撞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那明黄色的床帐面前。
马常侍颤了一夜的身子,此刻却异常镇定,他护在床榻前,许是面前李濬的血腥味过于浓厚,他半侧着脸,用那拂尘掩住口鼻道:“大胆李濬,圣上面前还不行礼?”
李濬沉沉一笑,抬手抹去脸上飞溅的血污,单膝落地,朝床榻拱手道:“臣救驾来迟。”
这一跪,是他给圣上最后的体面。
帐中皇帝低咳一声,感慨道:“自古皇家无亲情,唯有至上权与利。朕没想到,那最是无心朝政的老十七,竟然将自己藏得如此之深。”
“与他何干?”李濬嗤笑一声。
皇帝顿了一下,问道:“不是你阿耶?”
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李濬爽快道:“与我阿耶无关,他窝囊一辈子,跑两步都喘的人,他能有何谋略?”
说着,身后有人递上早就拟好的圣旨,马常侍接过手后,转身来到榻边,递进帐内。
皇帝看着手中的圣旨,上面当真是写到要将皇位传于李濬,而非棣王,“你的确有勇有谋,跟在棣王身侧,倒是当真屈才,只是朕不明白……七年前你才十四的年岁,便能有此谋算?”
将手伸入皇城,又一步步引出武宗的几位子嗣加入其中,还能在短短的时间内,诱得李湛与他合谋,并在最后关头,将所有障碍清除,直捣黄龙。
李濬站起身道:“甘罗十二为相,宇文泰十四领兵征战,拓跋焘十四登基称帝,亲自率兵击败十万柔然大军……我李濬怎就不能?”
说着,他扬起下巴,低睨着床帐中那个模糊的身影,一面提步续向前,一面沉声念道:“太子李濬体弱多病,其余子嗣均无才能,棣王世子李濬护驾有功,智勇双全,朕身患重疾,无法打理朝政,今传位于李濬……”
他念至此处时,抬手撩开床帐,然不等他再开口,那身影倏然将手中圣旨朝他扔来。
李濬快速闪开的瞬间,龙榻轰然倒塌,一股浓烈的火石粉味扑面而来,整座殿内皆是粉末,呛得人无法睁眼的同时,一道火光又将粉末燃起,霎时间殿内燃起熊熊大火。
哪里还有皇帝的身影,连同那马常侍也隐藏在了四处逃离的人影中。
李濬掩住口鼻,不甘地望着眼前一幕,他的属下将他拉出殿外。
“好一个李湛!”
李濬咬牙切齿,旁人没有瞧见,只惊讶于为何忽然起了变故,可李濬在拉开床帐的时候,却将榻上之人看了真切,那根本不是皇帝,而是李湛藏在梨园的那个外室——如意。
至于马常侍,李濬没有看出破绽,可想也知那如此敏捷的身手,定不是真正的马常侍。
李濬猜得不错,李湛此番回长安,带了四位暗卫,方才那马常侍便是一直未曾露面的王仁,他不仅武艺极高,与如意一般还有着不为人知的绝活,他极为擅长易容之术,几乎让人看不出任何破绽。
在李濬进殿时,他之所以站在榻前,掩住口鼻说话,便是因为马常侍的声音,也是从帐中如意的口中说出来的。
两人配合极好,并未让李濬觉察出任何异样。
而这龙榻上的机关,也是提前布置好的,只等李濬动手之时来放火逃离。
李濬脸上的震惊被愤怒取代,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皇帝早已不在甘露殿,如意又是李湛的人,那便是说明李湛背叛了他,又或者,这一切本就是圈套。
然此刻不是细想的时候,索性将计就计,李濬站在殿中,对着众人喊道:“李峻与李岘勾结宦北司宦臣,将圣上囚于甘露殿中,我等入宫救驾,手刃逆臣,却还是未能救出今上!”
甘露殿冒起浓烟,宫中之人皆能看到,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圣上已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急了一夜的郑太后,听得此讯,当即晕厥过去。
张贵妃则跌坐在地,如同失了魂魄般久久不语。
西苑与太极宫只一墙之隔,那滚滚黑烟自然也看在眼中。
郑太后垂泪与净玄道长开始诵经。
李濬则双眸紧闭,双拳紧紧握住轮椅,手背上的青筋都在颤抖。
“是我来晚了……”
听到身侧低低传来的自责声,李濬缓缓睁眼,看向那身着道袍的李见素,“素素……不是你的错。”
他说着,将手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这一晚对所有人而言太过难捱,尤其是李见素,她时不时便会去想,如果她能早些逃出来提醒圣上,兴许这场灾祸便能避免,她不住地祈祷却依旧没能起到任何效果。
想到李濬方才失了父亲,此刻还要宽慰她,李见素用力稳住情绪,含泪抬起眼来,可是一看到李濬,她便又想起了自己的阿翁。
昨晚两人已将一切说开。
当年李濬的确中了虫蛊,是不问散人将虫蛊引到了自己的身上,若不是他针术了得,日日都为自己施针,他根本挺不过两年之久。
“恨我吗?”李濬说至此时,没敢直视李见素的眼睛。
他少年的心,早在许多年前就系在了眼前这位女子的身上,他喜欢她,他想让她成为他的人。
可他如何开得了口?
他们之间的鸿沟远不止要对她医者身份的尊重,还有她阿翁以命换命对他的救命之恩。
李濬有时候也会生出侥幸的心思,没有人知道此事,知道此事的人也不会道出,可万一呢?
万一李见素还是知道了,她会不会恨他,会不会怨他,他们之间还能如何相处?
李濬无法说服自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只能一遍又一遍劝住对她的情感,如今说出真相,他反而如释重负,仿佛一块巨石从心中取出,不论李见素如何想他,他都觉得这是他应当承受的。
李见素垂眸望着脚下熟悉的地砖,没有直接回答李濬问出的话,默了片刻,深深合眼,“阿翁为医者……若无人相逼,他不想医治的话,只说不会便是,可他应下了……”
她缓缓睁眼,眸中已是噙满泪水,“阿翁是心甘情愿救治你的,怨……也是该怨那下蛊之人……”
她口中这样说,心里却怎么可能一点也没有怨责过,可理性和感性交织在一起,终还是理智占据了上风。
她抹掉眼泪,仰起头冲着李濬露出笑容,“阿兄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着。”
“好,我答应你,会好好活着。”李濬的手缓缓抬起,到最后还是落回了原处,“我们都会好好活着。”
今日除夕,西苑官属大多都休沐在家,内侍人数也不算多,此刻都围在丽正殿外。
这些内侍守了整整一夜,此刻已经逐渐清明的天际,却被那不远处滚滚升起的黑烟所遮蔽。
压抑的气氛充斥着整座皇城。
李濬立于宫墙之上,不知是气愤至极,还是一夜未眠所致,此刻的他双眸猩红,似是一头随时便会发疯的雄狮。
他望着眼前的太极宫,这是他儿时便渴望的地方,从他第一次听师傅讲,在那长安城中,有一处宫殿叫太极宫,此处是整个大中最尊贵的地方,住在这里面的人,是大中权利顶峰的象征。
那时他才刚满六岁,望着那画中的宫殿,露出了无限的憧憬,他早慧,知道有些话不能说,但随着年龄慢慢的增长,他在心里却一次一次对自己道:
他想住在这里,他为何不能住?
这个世道只论出身吗?
就是因为他不是太子?
就是因为他爹装得还不够蠢,所以这婆天的富贵论到了那傻皇叔的头上?
不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吗?
他李濬若有一身本事,是不是也可以入住太极宫中?
李濬望着脚下的宫殿,嗤嗤笑起。
他做到了,便是没有那圣旨和龙印,他也站在了太极宫的宫墙之上。
“什么声音?”他眉心蹙起,回头朝身后死气沉沉的皇城看去。
黑压压一片人影,正从远处整齐地朝承天门处迈进。
那为首之人远远看去,只能看清一个模糊轮廓,可即便如此,还是莫名让人觉得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震慑人心的威严。
李濬叫来一位心腹,“去看看到底是谁?”
那人很快便跑了回来,一开口尾音都带了几分颤抖,“似、似是……似是茂王!”
“胡说!”李濬抬手夺走一张弓箭,上前朝着为首之人瞄准,“茂王应当在岭南,擅离封地便是重罪,即便是他,尔等也不必胆怯!”
嗖的一声,手中的箭飞速射出,茂王用手中凤翅鎏金镗挡在身前,那射来的箭被夹在了正锋当中。
茂王笑了一声,将箭从正锋上取下,扔在地上,回头朝身后的马车喊道:“你那儿子功夫倒是了得,我若再老上几岁,怕是今日会被他这一箭直接夺了性命。”
马车里传来一声尴尬的笑,那车帘被一只胖乎乎的手掀开一条缝隙,一个肥头大耳的脑袋,探出车外,朝着不远处的宫墙看去。
片刻后,茂王勒马停下,他手臂一抬,身后那六百精锐整齐地大喝出声,全部停下脚步。
宫墙之上,李濬向下喊道:“大胆茂王,未得圣旨便私自离开封地,且带兵闯入皇城,此乃谋逆之罪,还不束手就擒!”
茂王没有回话,只抬头眯眼打量着这位从未谋面的侄子。
李濬正要下令放箭,便看到茂王身后的马车里,一个圆滚滚的身影几乎是连滚带爬从车上下来的。
“啊呸!”棣王李惴气得原地跳着骂道,“你个畜生,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治你皇叔的罪!”
“阿耶?”李濬当即愣住,“你怎么来了?”
“你个孽障!”棣王吹着胡子,气得不住跺脚,“死兔崽子,老子今日就是来治你的罪的,你个狗日的畜生!”
李濬朝下喊道:“别骂了,我是不会下去的!”
“谁让你下来?”棣王肉手一挥,气得又是原地转了一圈,“我让你自刎,看见你旁边那箭了没,拿着它,给老子当中自刎,以死谢罪!老子没有你这个儿子,老子就是生个王八,也不该生你这个孽障啊!”
李濬也气得红了面色,朝他反驳,“前年的王八,万年的鳖,那我便是当父王给我的祝福了,我此番定要活着,日后还要坐在这龙椅上,长长久久的活着!”
“你你你!”棣王气得朝后一扬,幸好身后有随从将他扶住,否则便是一头栽下,他稳住身形,一把夺走身侧士兵的弓箭,用尽全力拉弓,屏住气直直对着李濬的头颅。
茂王蹙眉劝道:“别冲动!”
棣王却是气得浑身都在发颤,斥道:“别劝我,我今天能来,就没有想着活着回去,我哪儿还有脸活着,但我咽气之前,我得亲手杀了这狗东西!”
李濬的属下挡在了他的身前,却被他一把拉开,他身影微丝不动,对着棣王喊道:“好,这一箭我还你生养之恩,从此以后,你我便是陌路。””
箭羽从棣王手中射出,在众目睽睽下,那箭只飞了两米高,便落在了三米远的地上。
李濬的属下松了口气,拍着心口道:“王爷还是舍不得世子的。”
“什么舍不得。”李濬冷嗤,“是他窝囊,没本事,废物!”
棣王也愣了一瞬,又去取箭,想要再射,可宫墙上的李濬却不再给他机会,直接取来弓箭,对着那肥胖的棣王道:“李惴你自己没有用,愿意窝在那一亩三分地里当个窝囊王爷,但我不愿意,你自己没办事争夺皇位,而我却不同,我李濬自是会让史册中留下我的名字!”
哪怕他此番失败,后世之人也会知道他李濬的名讳。
他可以失败,却不能窝窝囊囊活一生!
弓箭飞出,棣王又是一愣,垂眸望着膝盖上那穿肉而入的弓箭,顿时惨叫出声。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高墙上李深面色阴沉,根本不顾棣王的惨叫,抬手便又取来一箭,拉弓要射,棣王却已被人连拖带拽拉进马车。
李深转移目标,对准为首的茂王,拉弓的力度再次暗暗加大,“安南都护李愔,擅离封地,率兵攻入皇城,意图谋逆,我等奉旨在此护驾!”
茂王未有半分躲闪,似是对李深的顽固十分失望,他低叹一声,抬起手来,掌中的鱼符令李深心头再次一沉。
“吾乃奉今上之命,回京护驾!”
茂王掷地有声,身后那五百精锐也随之大喝应声。
茂王此番离开岭南,为了掩人耳目,只带了这五百人,且这五百人,还是分成几批而至。
看到这一幕,李深手中的弓箭终是射出,随后便朗声大笑道:“我李深还未弱冠,便能站在这长安的至高处,引得身经百战的王叔亲自率兵与我相战,便是我今日战死在此,也不枉此生!”
茂王挡掉弓箭,振臂一呼,身后士兵势如破竹开始朝上攻来。
宫墙上的士兵自也奋力开始死守,李深退至后方,一面指挥,一面还在用言语鼓舞士气,仿佛他们不止是为了生命而站,更是为了那青史留名的荣誉,不管今日他们是何身份,出于何目的,每一个能站在这宫墙上的人,都合该为自己自豪。
战况愈发激烈,也愈发混乱。
无人觉察,李深已不知在何时,带着一队心腹退下宫墙。
身侧一直紧护他的那名随从,不解道:“世子不是要……”
“要战死?”李深冷嗤一声,弯身一把从地上托起一个宦臣尸首,拉进一处角落,开始扒衣,余下心腹也反应过来,开始同他一样换上宦臣的衣服。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想我步步为营这般多年,没想到今日被人瓮中捉鳖,我是疯了才会和他硬拼。”李深换好衣服,抬眼朝那属下道,“记住,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终有一日,他李深还会卷土重来.
便是今日他注定命丧黄泉,也不能便宜了那些人,走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待这一队人换好衣服,李深抬眼朝东宫通训门的方向看去,这些人还真当他不知留退路吗?
东宫右春坊忽然失火,火势蔓延极快,宫人赶忙扑火,守在丽正殿的那些宦臣疲乏了一整夜,此时天刚擦亮,正是最困乏之时,看到火势,心里也皆是一惊,咬牙打起精神,有人进屋询问可要差人前去帮忙救火。
李濬推开窗户,朝着右春坊方向看去,右春坊右前方便是东宫与太极宫唯一的宫门通训门,而后方则是崇文馆,馆中所藏书籍众多,若是当真让火势蔓延起来,那些书便会化为乌有。
但李濬深知,这场火起得蹊跷。
暗忖片刻,他朝外道:“差一队人过去帮忙。”
话音落下,赵内侍推着李濬来到郑太后身侧,“得辛苦姑母随我一道离开了。”
郑太后也知道事情变得更加严重,当即点头应下。
在一队宦臣的护送下,这一行人暗中择小路朝着玄德门的方向而去,其余的宦臣还守在丽正殿外。
西内苑为太极宫以北,内通太极宫与东宫两处,李濬平日上朝,便会直接从玄德门而出,从太极宫的玄武门或是安礼门而入。
所以李濬这行人此刻来到玄德门,便显得极具风险。
“殿下,太极宫以被逆贼而占,万一我等出去之后,被他们的人擒住该如何?”护送李濬的这队宦臣中,一位副率忧心道。
李濬问他,“承天门刚开战不久,右春坊便失了火,你如何看?”
那副率略一思忖,便反应过来,“殿下是说,贼人要进东宫?”
从通讯们处进东宫最为快捷,一把火既可以扰乱视线,又可以调开一部分宦臣,如此便能预估出,此次宫变即将要蔓延至东宫,李濬在留于东宫,显然更加危险,在不知道太极宫内具体形势的情况下,李濬只能冒险选择从玄德门处离开,且越快越好。
玄德门从昨晚一直紧闭,此刻李濬的到来,才让门慢慢推开一道缝隙。
外面有队宦臣,看到门被推开,便急色匆匆上前朝李濬行礼,“吾等乃北司宦臣,特被派来支援东宫。”
说着,便递上令牌,确认无误后,李濬便问起西内苑的情况,此人回道:“约摸一个时辰前,白渠折冲都尉带人从禁苑攻入西内苑,直朝玄武门而去。”
“李濬?”李濬回头看向李见素,她昨晚已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几乎全部都告诉了李濬,依照她所述,李濬与李深应当是达成了某种共识,昨晚的宫变李濬也会参与其中,可李见素始终还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李濬问她何处不对,李见素说不出来,只觉得他既然要将自己送给李深,为何最后关头要让如意将她带出来。
李濬却道:“放不下你,不代表他没有谋逆之心。”
为了安抚李深,李濬送出她以表诚意,可当宫变真正来临时,便又用计将她带走。
“这般看来,李濬比李深想得还要深远。”李濬说完,李见素虽无言以对,但心底那种异样感还是未曾消散。
然到了此刻,得知李濬已经带人攻入了玄武门,李见素似乎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为他开脱了。
他只有两百人,却敢在宫变时入宫,除了支援李深以外,几乎没有别的任何可能性了。
李濬看出李见素神情中的失落,他终还是抬起手,搁着衣袖拉住了她的手腕,似是在宽慰着她,随后又问那宦臣,“安礼门处如何?”
这宦臣又道:“从昨晚到现在,大门紧闭,不知内中情况。”
李濬略微沉吟,便又吩咐守门这队宦臣,全部护在最前,而他一路带出的这队宦臣护在身侧,直接冲出西内苑。
可就在为首的宦臣走出玄德门时,李濬忽然下令关门。
那一直护着他的副率,首当其冲,却被刚踏出玄德门的宦臣直接反身一刀刺入胸膛。
大门即将合上时,外间的那队宦臣,硬生生全部又杀了进来,他们人数虽不算多,却各个凶悍,护在李濬身侧的宦臣,根本不是对手。
随着一刀银光落在李濬面前,一位守门的宦臣笑着抬起脸来,“太子果真心思缜密,这么快就看出了端倪?”
李深这行人在换装时,特地是连同鞋靴和佩刀都全部换成了宦臣的,却没想到,只片刻工夫,便被李濬识出。
可即便再快,也为时已晚,李深的人很快便将这行人围住。
方才为了不被觉察,李深一直低着头,站在最后端,此刻他上前才看到李见素就在李濬身后。
李深脸上神情微顿,但很快便笑容更深。
李深没有管郑太后和那几个道姑,直接大步上前,一把将李见素从李濬身后拽了出来。
李濬想要反抗,面前的刀却是将他逼退。
“所以我说,你我是有缘分的。”李深用力钳住她的手腕,朝随从递去一个眼色,那随从手起刀落,最后一个护在李濬身侧的宦臣,就倒在李见素面前。
他身上的血也飞溅在她的裙摆上。
感觉到李见素猛然一颤,李深将她拉至身前,温声与她道:“对不起,吓到你了。”
说罢,李深又对郑太后道:“姑母本就不是局中人,便不该入局。”
他朝随从递了个眼色,随从用刀柄将郑太后与那几个道姑全部敲晕,随后便推着李濬跟在李深身后,一并离开了玄德门,一行人又朝含光殿的方向走去。
“你知道我会从此处离开?”李濬问道。
李深笑道:“你要是个胆小愚笨的,看到火光也不敢轻举妄动,定是死死待在你的丽正殿中,可你是李濬,你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也就是说,李深预判到了李濬的想法。
那火是李深放的,他猜出李濬会从西内苑逃走,所以早早就候在此处,只等着他自己送到眼前。
李濬叹道:“你如此聪敏,便是不走此路,日后也前途无量,为何非要……”
“你的腿已废,舌头可是也不想要了?”李深回头看向李濬,嗤笑一声,“废腿再加断舌,史书上你李濬的笔墨又会多添两笔,倒也不乏是件好事。”
李濬不再言语,李见素也始终不敢出声。
西内苑外便是禁苑,此为皇家狩猎之地,地形宽阔且树木众多,还时有猛兽出没,的确适合隐蔽行踪,李濬便也是看中此处,才会带着人往这边逃,却没想被李深先一步劫持到了。
一行人在林中穿梭,鸟雀惊飞,不知走了多久,李深忽然停步,眉宇蹙起的瞬间,拉着李见素便躲在一颗树木后,与此同时,一支箭从他发间擦过,若方才他晚上半步,此刻那箭便会稳稳地射进他头颅中。
随着李深的躲避,身后随从纷纷躲了起来,行动稍慢的两人,已经被箭射中,倒在了地上。
李濬被其中一人推到树后,那随从朝后大喊,“太子在我们手中!”
李深同他做了个手势,那随从便用刀架在李濬脖颈处,试探性将他朝外推出,然那射箭之人,却毫无顾忌,飞箭而出,李濬当即躲闪,却还是被射中右肩。
他吃痛闷哼,那随从也是心中一慌,赶忙又将李濬拉了回去。
连太子都不顾,那追来之人的身份便不会是宦臣。
李深屏气凝神,听到不远处似有脚步声逐渐靠近,便知不敢再去耽搁,他朝前方吹了一声哨响。
一匹矫健的骏马,长嘶一声,朝着林中疾驰而来。
而李深身后的追兵,也在此刻终于现身。
李深趁乱拉着李见素来到李濬身侧,方才那位随从便也抽刀加入了后方的激战。
此刻树后只李深与李濬还有李见素三人在。
李濬的右肩还在渗血,李见素下意识上前想要帮李濬止血,却被李深再次拉回身侧。
“你留着她没有用处,反而还会是你的累赘。”李濬想让李深放了李见素。
李深本就不待见李濬,对他而言,李濬只是一个稍微聪明些的废人,根本不配做储君,如今在看到李见素关心他的那副神情,便更加心中来气,想要当场就将李濬了解,这般想着,李深便也打算这般做。
“既然来者不是宦臣,那你便对我无用了。”
李深说着,一把将李濬右肩上的箭直接拔出,李濬疼得脸色惨白,又是一声闷哼,李见素想要阻拦,却被李深直接揽在身前,他力道极大,李见素根本无法挣脱,索性朝着面前他粗粝的手上便用力咬下。
鲜血落在唇瓣上,李深吃痛蹙眉,却并未将她松开,而是直接将她按在树上,质问道:“你便这样舍不得他?”
李见素双唇被血迹染得通红,眼泪也顺着脸颊而落,她用那乞求的眼神对李深道:“看在我救过你的份上,放过他,好不好?”
“你……你知道是我?”李深当即愣住,但随后便反应过来,“是李濬告诉你的?”
李见素摇头道:“不是,是我自己看出来的。”
李见素自幼行医至今,尤其擅长施针,对人的身形与体态极为敏锐,早在郑太后寿辰那日,她与李濬站在太液池的船上,便看到了蓬莱殿外的李深与德王世子。
那时李见素原本并未在意,只觉得那人的身形有些眼熟,直到她与李濬落座后,李深拿着酒来到他们面前,盘膝而坐的那个瞬间,李见素看到他弯身时腰间不自然地朝另一侧偏了几分,似是知道自己腰上有伤,便特意避开一样。
正常人不会如此。
如果说身形相似只是巧合,那连腰上受伤的位置也是巧合吗?
再到第二次宫外偶遇,他想求她捎他一程,她看着他跳上马车,再一次下意识避开腰侧的伤,用了另一侧的力,李见素更加笃定了心中的猜想,只是那时李见素不知,李深可否认出了她。
直到看见那盒价值连城的红珊瑚首饰时,李见素才隐约觉出,李深兴许也认出了她。
“一命还一命,可好?”见李深有所动容,李见素便再次乞求。
李深没有说话,只冷冷朝一旁李濬看去。
林中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李深身后。
李深一把扔掉箭羽,拉着李见素转身上马,可就在此时,轮椅上的李濬却摇晃着站起身来。
七年了,他头一次不用人搀扶,径自起身。
李见素回头看到的瞬间,心跳都跟着慢下,仿佛周围一切都放慢了速度。
原她没有骗他,她说他腿疾已经恢复,说他可以试着学习走路,说他不再残废……
这些话不是在安抚,也不是在宽慰,他当真可以站起来了。
“素素……”他轻唤出声,唇角溢出鲜血,一步又一步,蹒跚着朝她走来。
可最后,马蹄扬起,她的身影逐渐远去,他重重地摔倒在地。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李深带着李见素在林中策马疾驰,眼看快出禁苑,却猛地一下拉住缰绳。
不远处的李深,抬手让身侧士兵不要上前,驾着马独自一人迎上前去。
李深显然没有意料到,李深会出现在此,在他得到的消息里,李深此刻应当守在玄武门,想要同茂王一前一后,将他困于宫中才是,怎会出现在禁苑。
可当他眸光扫过李深身后那五十兵士时,才恍然反应过来,这些兵士虽然装束似是寻常乡兵,但他们身子挺拔,手持兵器的模样也极其英武。
李深招兵至今,短短几月根本不可能将那些田舍汉练成这般精壮的模样,除非他偷梁换柱,眼前的士兵根本不是李深在白渠新招的那些田舍汉。
“你竟拥兵自重?”李深恨得咬牙。
李湛蹙眉看了眼他怀中的李见素,故作镇定地道:“堂弟好眼力,只看一眼便猜出来了。”
就在众人嗤笑李深自掏腰包招了二百田舍汉时,李湛已经暗中从安南都护府调了二百精锐,分批次来到白渠。
白渠山峦层层,地势复杂,王保平日带着那二百乡兵,时不时变换场地,今日在此处山间练,明日又跑去那处山头,让人根本看不懂这是在做什么,只以为是闲来无事四处胡闹。
然今日,当李湛带着安南而来的二百精锐离开白渠时,王保则带着那二百乡兵,躲进一处僻静的山间,那些人还不知皇城生变,还当是李湛又起了玩心,大晚上折腾他们,想到可以拿到食俸,这些乡兵倒也觉得无妨。
玄武门处北司的禁军首领,是拥护武宗之人,拥护李峻,若李峻昨晚失败,逃至玄武门,那禁军首领便会护他离开。
所以昨晚在太极殿前,李峻与李岘听到李深攻入玄武门时,自然会感到震惊。
尤其李深对李岘那句,“你兄长没告诉你?”
才会让饶是信任兄长的李岘,也不免心中生疑,误以为李深与李峻暗中谋划了他不知的事情。
然李深的确暗中有所谋划,他知道玄武门处的禁军首领是李峻的人,入夜后,一旦朱雀门出事,那禁军首领顺势便会派人去支援,毕竟他能力有限,守在玄武门处的兵力越少,李峻后撤时的阻力便越少。
所以李深会命李湛带兵在此时攻入玄武门,将这条后路留给他自己。
李湛昨晚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且比李深预料中做得还要好,毕竟那新兵换成了上过战场杀敌的精锐,他们一人可抵十人,几乎是速战速决。
在之后,李湛派人守着城门,自己又带五十精锐来到禁苑,做最后的一道防线,不论逃出来的人是谁,都会被他拿下。
可李湛没想到,他看到的不止是李深,还有李见素。
王佑不是同他说,李见素已经安排妥当了。
想到王佑为了稳住他而撒了谎,李湛脸上冷意更重,“李深,事已至此,束手就擒吧。”
“是吗?”李深挑眉,凝视着李湛的神情,缓缓用刀抵在了李见素脖颈上,“我从前以为,你人前待她极好,人后轻贱于她,是因为你心中对皇室不满,可按照现在事情的发展来看,你一直都是皇上的人啊,你怎么可能真的轻贱唐阳公主,除非……”
李深将刀刃微微收紧,李见素吸了口冷气,感觉到了那把刀上带的冰凉。
李湛袖中的手,已经握住短刀,但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冷冷望着面前二人。
李深接着道:“除非你是为了引蛇出洞,想让暗中盯你之人认为,你对皇室不满,这才敢出手拉拢你,对么?”
“是对是错,如今有何重要?”李湛冷声道,“你还看不明白吗?唐阳公主于我和皇室而言,只是棋子,事已至此,你拿她岂能威胁到我?”
似是怕李深不信,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应当已经知道,圣上根本不在太极宫,他连太子与郑太后,都未曾带离,还会在乎一个毫无血缘的唐阳公主?”
这一点极具说服力。
正如李湛所说,太极宫中不见皇帝,但太子却在东宫,看来当今圣上设下的这场局,并未与太子说过,他连自己亲定的储君都可在关键时刻不管不顾,的确不会顾及李见素。
但皇帝不顾,不代表李湛也会不顾。
“威胁不到吗?”李深手上力道加重,一道极细的红痕出现在李见素白皙的脖颈上。
李湛额头上的青筋,终是忍不住跳了起来,“她好歹救过你的命。”
“是啊,但我方才已经还了。”李深终是笑出声来,“李湛啊李湛,你若当真不在意她,为何还要费心思将她从梨园救出,可你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她会跑回皇城,去寻她的太子阿兄。”
李深说完,厉声喊道:“唤你的人退下!”
见李湛未动,李深手上力道眼看再次加重,李湛终是僵持不住,抬手朝身后道:“都退开!”
军令如山,将士们虽知不该如此,却还是依照命令,让开了一条路。
李深笑容更深,附在李见素耳旁低道:“没想到你又救了我一次,那我便看看,他待你到底在意到哪个程度?”
李深并未立即离开,而是又对李湛道:“你,下马。”
这一次李湛没有半分犹豫,直接跳下马道:“你用我来做人质,的确要比用她好过百倍,便是挟我去我阿耶面前,不也有胜算?”
李深嗤道:“谁说我要换人了,我就不能两个都要?”
他朝李湛勾了勾手,“把你袖里的刀扔了,去将你马上的缰绳卸下来,自己将手捆了。”
李湛无奈,扔出短刀,卸下缰绳却未捆,蹙眉问李深,“我自己捆?”
李深有些不耐烦道:“别装蒜了,你堂堂茂王世子,连这点本事都没有?”
李湛深吸一口气,自己捆了双手,还有嘴来打结,带系好后,举起手给马上的李深看。
李深朝他弯起一边唇角,“李湛,你是头一个将我骗得这般惨的……”
说罢,他终是将李见素脖颈上的刀收起,用马鞭勾住李湛手腕上的缰绳,他双腿轻轻一夹,马儿朝着前方走去。
待走出禁苑,李深驾马的速度便越来越快,待彻底看不清身后的兵士之后,李深忽然用力驾马,马儿飞速跑起,李湛跟了两步便被飞奔的马儿拖倒在地。
“求求你了……他这样会死的!”马背上,李见素哭求道。
“你放心,他没那么容易死。”李深的速度丝毫未见。
李见素一面继续哭求,一面从袖袍内又摸出一根银针,却没想到,马儿忽然痛苦嘶鸣,朝地上倒去。
李深立即松开李湛,抱着李见素在快要坠地时,用背垫在李见素身后,两人抱在一起滚了数圈,终是停下。
李深脸颊处被地上的石子割出一道口子,他用手背擦了一把,浑不在意,扶起李见素着急问她,“可伤到了?”
李见素面露痛苦地捂住膝盖,一开口声音都在发颤,“应当是扭了膝盖……”
“可还能走?”李深问道。
李见素用手擦掉眼泪,紧咬着唇,试着起身,可刚一用力,便痛苦低细眉拧起,整个身子都朝下跌坐,李深一把将她揽住。
“我、我走不了……”李见素道。
李深狐疑地看了眼她,似是不信,但也没说什么,便这样半揽半抱着将她拉起。
李深直到此刻,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也在方才坠马时不慎错位,他低头咬住李见素的衣袖,直接用那错位的手肘朝身后树木用力一撞,空气中传来“咯噔”一声,李深将衣袖吐出,缓缓转了转手臂,觉得似是已经归了原位,便带着李见素来到马儿身旁。
怪不得方才马儿叫得那般痛苦,原是肚子上被划了一道极深的口子,此刻倒在地上已是奄奄一息。
“我说了,他没那么容易死。”李深上前拔刀对着相伴自己多年的马,给了它一个痛快。
此刻的李湛,手上缰绳已经打开,半撑在地上,扶着一棵树,艰难地爬坐起身,他靠在树干上,衣衫已在拖行中被磨损的破破烂烂,往日那张俊美的脸,也是沾满泥土,乍一看都让人无法辨认得出。
李深啧了一声道:“李湛,你也有今日。”
说着,他手持短刀缓步上前,李见素却是直接将李深抱住,“不要管他了,趁着追兵未到,你自己逃吧!”
“逃?”李深冷笑,“没了马,我还能去何处?从那边山崖跳下去?”
李深轻抚着李见素的发丝,难得一见的柔了声音,“我若跳崖,你可愿随我一同跳下?”
李见素哽咽着抬起眼,看着李深点头道:“好,我陪你一同跳。”
李深弹走她脸颊上一颗泪珠,笑着道:“那来世你便做我李深的妻子,我定然只宠爱你一人,不会同他们一样,欺你瞒你。”
见李见素哭着点头应下,李深将她抱得更紧。
可他心中还有疑惑,不想带着这些疑惑离开,便又朝那树下的李湛看去,问道:“今上下令各藩王送子嗣回京,便是为了引我出来?”
李湛啐了一口血道:“是,当年寿辰之日遇刺,幕后凶手一直未曾寻到,今上便始终不能放心,想要引蛇出洞。”
“咱们这位今上,可当真能够蛰伏隐忍,没想到七年前的事,他能忍至今。”李深嗤嗤笑了两声,眉宇微沉,“那我若是没有上钩,他会如何?”
李湛没有说话,只抬眼朝他看来。
李深自己说出了答案,“即便无人谋反,宫变依旧会发生,如此他才有借口彻底了结武宗后人,且还能治了北司失职之罪,以此削弱北司,重新扶持南衙。”
李湛颇为惊讶,他一直知道李深聪明,却没想到一点就通,三言两语就悟出了这背后的动机,“你如此聪悟,又文武双全,实不该走这样的路……”
李深的笑容中透着几分苦涩,“我发现你同那李濬,皆是站着说话腰不疼,我阿耶是个什么德行,你们的阿耶与他可是一样?”
李濬父亲是皇帝,李湛的父亲是镇守边疆的大将军,他的阿耶只是一个混吃等死的闲散王爷,便是他李深再努力,再聪慧,皇帝也绝不会给他施展拳脚的机会。
“你们可以靠着你们阿耶,但我李深谁也靠不住,我只能靠我自己!”李深说这番话时,好似云淡风轻,但他自己却知,这一路走来是何等艰辛,便是那炼蛊虫都要耗费常人无法承受的痛苦。
“李深,一切还来得及,你若是就此放下,我可替你在今上面前说话,便说是那李峻与李岘逼迫你,你才不得已而为之,今上向来宽厚,他定……”
李湛还在试图缓声相劝,李深却是根本听不下去他的鬼话,蹙眉将他打断,“你自己说着不觉好笑?还你替我劝?我告诉你李湛,待此事之后,你与你阿耶,表面风光无限,但今上又能容你们多久?”
“且此番大计,连太子都不知晓,只你与茂王二人参与其中,你觉得这场风波之后,外人又会如何看你二人?”李深的话看似挑拨,实则句句真切。
此事之后,武宗的后人或是旧部,除了记恨皇帝,还会将一切归咎在他们身上。
茂王手握兵权,李湛又立大功,日后一句功高盖主,这父子二人便注定不得善终。
茂王与李湛如何不知,可他们为臣,皇帝为君,君要臣如何,臣必定要如何,否则不又是一条忤逆之罪。
“不过也无妨的。”李深又是一笑,“你身上蛊虫为我心血所育,我若死,你便也会即刻毙命。”
沉默许久的李见素,听到蛊虫二字,忽地一下抬起眼来,看向李湛。
李湛也朝她看去,温笑着摇了摇头,宽慰道:“别怕阿素,无妨的。”
李深忍不住再次冷嗤,“临死前你倒是深情起来了,当初对她冷言冷语,百般轻贱时,脑中想的只是如何引我上钩是不是?”
原李深以为李湛是真的不在意李见素,直到方才他用李见素性命做要挟时,才知李湛将她看得如此重。
想到此,李深也不由感叹,“你有勇有谋,的确胜于我,不然我也不可能被你算计进来,但是吧,你有软肋,我没有。”
“成大事者,安能有软肋?”
说完,李深直接将李见素横腰抱起,垂眸望了眼她脖颈上的红痕,转身朝山崖那边走去,用那轻柔的语气问李见素,“疼么?”
李见素不知在想什么,眼神有些怔懵地“嗯”了一声。
李深一边走,一边又温声笑道:“若有来世,我一看红痕便能认出你。”
身后的李湛,用尽全力想要起身,可腿脚在方才的退拽中,已经失了知觉,他只能朝着李深大声嘶喊,可李深像没听见一样,抱着李见素一步步迈向崖边。
“我从未想到,临死前还有你能陪我,倒也挺好。”李深笑着望着怀中的人,在她发顶落下一吻。
李见素忽然低低出声,“太子当年身上的蛊虫,也是你下的?”
李深略一思忖,便猜出李见素为何要这样问,他语气中带了一丝愧疚,“是我下的,我那时年少气盛,行事冲动,但我不知……不知你阿耶会以身引毒,我无意害你阿耶……”
李见素长出一口气,木然地抬眼看着李深,她抬手挽住了他的脖颈,低声道:“蛊虫从太子身上引出之事,你那时应当是知道的啊……”
也就是说,李深若当真无意去害一位医者,在太子身上的蛊虫被引出后,他也可以想办法帮那位医者将蛊虫取出,可他没有那样做。
李深脚步顿住,神情复杂道:“若我知道那是你阿耶,我定会想办法救他,可我不知……”
“如果他不是我阿耶,他就活该去死吗?”李见素平静地问道。
李深无言以对,他也说不清此刻的心情,却是头一次在心里生出了一股悔意,要说这种感觉,哪怕是茂王兵临城下,他都不曾有。
但此刻,的的确确出现了。
“见素,我后悔了。”李深说着,再次提步,“若有来世,我不会再……嗯?”
李深猛然定住,眉心瞬间蹙起,不可置信地看向怀中之人,李见素用力从他身上挣脱开,并未倒地,而是连忙朝后退去两步。
原来她的膝盖并未受伤。
李深想要去拉她,却发觉身体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几乎动弹不得,只用尽全力,才艰难抬手摸到了自己的后颈,他用力将颈上的银针拔出,并未恼怒,反而弯了唇角,“见素,你也给我做了记号呢。”
见银针被拔出,李见素脸色有些紧张,她赶忙又从袖中去取针,才发现许是因为坠马时衣袖被扯破了,她备在里面的银针,已经无法寻到。
李见素肉眼可见的慌了。
李深缓缓扭动着脖颈,身体逐渐恢复力气,李见素弯身从一旁手忙脚乱捡起一个石块,李深看她如此,脸上笑意更深,“你杀不死我的。”
说罢,他抬步正要朝李见素扑去时,再一次猛然定住,一柄短刀直直插入他的后脊。
李深呕出一口鲜血,朝前踉跄几步,眼看便要坠入山崖,李见素忽又反应过来,“不!他不能死——”
李见素连忙伸手去拉他,指尖相触的瞬间,东方升起的暖阳,洒出金色的光亮,落在李深英朗的面容上。
他笑着看向她,朝那深渊而去。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那一刀,几乎耗尽李湛全部力气,他试图去拉李深,可终究还了与他一同倒下,眼睁睁看着李深消失在眼前。
李见素无力地跪坐在地,转身看到李湛,便又哭着过来想要将他扶起,可他实在太重,她根本挪不动他,只那泪水不住地朝下滑落。
“阿素……不哭了……”李湛缓缓抬手,下意识便想要帮她拭泪,可那被缰绳勒得血肉模糊的手腕,刚一抬起,便又沉沉落下,“对不起……这不该那样对你……”
纵然再多苦衷,也不了那般对她的借口。
她了那样期待着与他的相聚,可他竟然一次又一次对她恶言相向,所谓权谋之争,与她何干?
她不应受此磋磨,了他的错,了他让她卷入其中的……
李湛还有许多话想说,他不知自己到底有没有说出口,只知道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身子也变得愈发沉重,心口处还倏然传来一阵从未有过的剧痛。
阿素……阿素……
他一遍又一遍轻轻唤她,可直到堕入黑暗,也未曾听到她任何回应,周围的一切了那样安静,仿佛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他听到有人在耳旁说话,了一位妇人的声音,虽然听不真切那妇人具体说了什么,但那声音轻柔温润,身处在这片黑暗中,他原本没有任何感受,可这声音,却莫名让他觉得周围正在被一股温暖的气息所包裹。
忽然,一道刺痒的强光照进黑暗中。
耳边传来婴儿啼哭的声音,李湛努力睁开眼,才知自己已经逃离了黑暗,正身处于一间寝房内。
一个嬷嬷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兴奋地朝外喊着:“了位小郎君,母子平安!”
那嬷嬷将婴儿抱到床边,给床榻上的女子看,女子虚弱到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只额上的冷汗在不住地往外冒着,许久后,她抬手轻抚着婴儿的脸颊,虚声轻唤:“湛儿……”
李湛猛然抬眼,直直朝那床榻上的女子看去。
在李湛的记忆里,他的阿娘只存在于一幅画像中,那幅画像被阿耶挂在书房里,只他每次进书房背功课时,才能看到。
而如今,眼前的女子面容那般真切,似与画中的阿娘眉眼极其相似。
“阿娘?”
李湛颤着声唤了一句,可床榻上的茂王妃没有任何反应,还在低头望着怀中的婴儿。
李湛想要替她拭汗,可自己却如同一缕轻魂,没有手脚,没有声音,只那婴儿在何处,他才能跟去何处。
可即便如此,他心里对阿娘的思念,却没有减弱半分。
他静静地看着阿娘,朝那婴儿时期的自己微笑,看着她抱着自己,哼着那轻柔的曲子,哄他入睡。
看着她倚靠在床边,望着窗外的月色出神,一面轻轻推着摇篮,一面盼着阿耶的回来。
终于,一年后阿耶回来了。
他看着自己从只会啼哭,变得能蹒跚学步,会摇晃着要身体,扑进阿娘柔软的怀抱中。
原来,他也曾感受过阿娘的爱。
只了阿娘离开太早,等他记事以后,便不记得这段美好的时光了。
阿耶会将他高高抱起,让他坐在他后颈上,他会咯咯笑,喊着:“阿娘,快看这!”
阿娘倚靠在门边,咳着朝他露出温笑。
再后来,小小身影的李湛,很少能去阿娘的房间,奶娘与他说,阿娘病了,怕染病给他,所以不能让他靠近。
小小身影的阿湛,在房中哭喊着想要阿娘,在他身侧的李湛,心里如刀割。
他再一次,失去了阿娘。
可这一次,他已将与阿娘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全部记在了心里,永远也不会忘记。
他跟着两岁的阿湛,坐马车来到了岭南。
阿耶会亲自教他习武,也会亲自教他读书,这些早已模糊的画面,再一次出现在了李湛眼前。
阿耶在衣食住行上,从未苛待他,但在习武与读书上,却要求的异常严格。
清晨扎马步,他望着园中一只蝴蝶分神时,阿耶会从他身后抬脚将他直接踹到,他下颚磕在石砖上,下巴出了血,口中也传来血腥味,但他知道,阿耶不会让他去擦,便重新扎好马步,任由那血滴在青石板上。
直到扎马步的时间到了,他才直起僵硬的腰背,回到屋中清洗抹药。
“你了李氏子孙,若无能,安能立命?”阿耶没有进屋,站在窗外对他这样说。
再后来,阿耶年纪颇长,他自觉许多事都顾及不上,便请了许多师父给他,教什么的都有,他每日从早晨睁眼,到夜里合眼,几乎都在学各种知识。
李湛跟着他,又走了一遍儿时的路,直到一日,阿耶问阿湛,“湛儿长大像做什么?”
一旁的李湛才恍然想起,原来曾几何时,他的梦想不了当大将军。
年幼的小李湛,抬起头,声音洪亮道:“阿耶,这想当侠客,走遍山河,行侠仗义!”
“啪”地一声脆响。
小李湛的脸颊变得滚烫。
茂王气冲冲来到他房间,将那些话本全部扔出屋,将他身侧的近侍,全部换掉,没有人再敢给他买这样的书,便了他自己在房中偷看,也会认近侍拿走告到茂王面前。
那时的小李湛只觉得委屈,然站在他身侧的李湛,却已经明白了缘由。
他为茂王世子,从出生那刻便注定不能自由。
他竟还妄想四处云游,连离开这岭南,都需得到皇令。
这次之后,有人再问他日后想要做什么,他便会如阿耶所期盼的那般,昂首挺胸道:“这要当大将军,比这阿耶还要厉害的大将军!”
果然,这样的回答才会让阿耶高兴。
茂王不怕后继无人,他怕的了当手中兵权不在时,整个茂王府可还有名活着。
这些,如今的李湛已能看得无比通透。
十一岁那年,教李湛马术的师父,在为他示范如何从马下翻身而上时,那马儿不知为何,忽然受惊,师父不慎坠马,断了腿骨。
李湛随着年少的自己跑进营帐,少年站在一旁满心焦急,李湛的目光却一直望着账外,直到帘子被掀开,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时,李湛似了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缓慢起来。
那时还未至十岁的她,真的看起来极为瘦小。
但她脸上的神情,却与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截然不同。
她提着药箱上前,看到那翻开的皮肉,还有露出的白骨时,眼眸都未眨一下,熟练地洗干净手,跪坐在床侧,咬着下唇,用力去扶住皮肉……
少年时期的李湛,看到这一幕,整个人都愣住了。
如今的李湛,却用那看不见的手,碰了碰她的脸颊,又用那听不到的声音,轻轻唤她,“阿素……”
他知道她应当什么都感觉不到,可当他话音落下时,小阿素忽地抬眼,朝他的方向看去。
李湛仿佛又一次感觉到自己还活着,那心跳声仿佛就在耳边。
李见素看得的确不了他,而了年少的李湛,她朝他弯了一下唇,下床后走出营帐。
年少的他赶忙跟了出去,朝她递去手帕,毫不吝啬那敬佩的话。
李见素的出现,给少年时期的李湛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特殊感。
她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她只看一眼,便知道什么花可以食用,什么草可以入药,她年纪虽小,却那般乖巧可人,似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宝箱,有着他永远也挖不完的宝藏。
这日之后,他将自己每日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光,全部用于和她相处。
她说那野菇不能吃,他明明了相信她的,不该吃那野菇,可不知为何,许了相信她会有办法,许了想看到她为他着急的模样,又或者了一些说不出的什么缘由,那时的他便直接将野菇放入口中。
之后,他脑中一片混沌,待清醒时,得知小姑娘背着他来到水边,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救了回来,少年内心愧疚至极,发誓再也不做这样的事,他不想再看到小阿素着急了。
他靠在她肩头上,吸了吸鼻子。
他的小阿素身上很好闻,那了只属于她的味道,香香甜甜的,好想咬一口。
那就咬一口吧?
不行,咬疼了小阿素会哭的。
那大不了让她咬回来?
不不,小阿素才舍不得咬他……
就这样他与她坐在一起,默默望着落山的夕阳。
她以为他因那野菇的毒,还在难受,所以不说话,却不知他早在心底与另一个自己的声音吵翻了天。
在他们二人身后,李湛也弯起了唇角。
如果时光能定格在此处,那将多么美好。
可时光不能定格,她还了离开了他,与阿翁前往长安,为太子医病。
少年不知日后会如何,只知眼前舍不得她,但身后的李湛却已经看到了将来的一切。
他看到她摔倒在地上,与那劈来的刀剑只剩一步距离,看到那个少年再次出现在她的身后,用手背生生挡住了那一刀。
手筋断裂的疼痛让他顿时惨白了面色,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只用随身携带的短刀,与来人殊死搏斗。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输,不能倒,不能走,他便了死,也要先将这刺客捅死。
最终,他做到了。
听到不远处阿翁在唤她,他暗暗松了口气,托着早已失去知觉的手,再一次离开了她。
这一次的冲动,带回来的后果了茂王的一顿军棍。
他将他打得几乎一个月都下不来榻。
他不恨阿耶,也不会后悔,只了暗暗纠结着,他希望她认出了他,这样她才不会轻易将他忘掉。
可也不希望她认出他,未经皇令随意离开封地的后果,茂王府无法承受。
可小阿素那般聪明,便了猜出来了,也绝对不会说出去,了不了?
少年握着手中她缝给他的香囊,再一次纠结着,成长着,成熟着,沉闷着……
香囊早已没了味道,却始终被他挂在里衣中,他怕放在腰间不慎丢失,便再也寻不到了。
没有她在身侧的时光,少年觉得特别漫长,但对于经历过一切的李湛而言,又极其短暂,因他害怕再一次面对她……
在外人眼中,他因坠马伤了手,已然成为一个废人,不受茂王待见,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郁郁寡欢。
李湛却了十分清楚,少年了被阿耶关进一座小院,用那训练暗卫的法子极其严苛地训练着他。
日日夜夜,风雨无阻。
直到一日,阿耶将他叫进密室,拿出一封密信给他。
弱冠后的李湛,已经与茂王身高齐平,锐利的眉眼中含着一股冷意,“今上此番计谋,若引不出蛇,又当如何收场?”
茂王抬手按在他肩上,低道:“不能没有。”
这一瞬间,李湛明白了此番回京了何等的波涛汹涌。
“你且记住,此事但凡泄露一个字,茂王府将不复存在,安南必定失守。”
阿耶没有吓唬他,此事再无外人知晓,便了他与他那手下的四位暗卫,也只了做一步,知一步,并不知晓全盘计划。
若泄露出去,今上怀疑的对象便只有茂王府。
接到送鱼符回京的皇令时,李湛知道一切要开始了。
他在回京的路上,接到赐婚的圣旨,还有一幅女子的画像,他冷冷打开画卷,将上面那女子看了许久。
李见素?
李湛眉宇微蹙。
她怎会成了公主,又有了姓氏,那她的阿翁呢?
此时的李湛并不知晓发生了何事,也不知下一步回京后,要做什么,只知先将鱼符呈于殿前,才会得到圣上新的指示。
但他眼下十分清楚,他要娶的人,正了他的小阿素。
不管这几年发生了什么,她永远都了那个会让他忍不住咬上一口的人。
他会真心实意待她好,会与她相敬如宾,会爱她护她。
未来汹涌的路上,因得知会有她而变成了期待。
李湛快马上前,恨不能即日便抵达长安。
许久后,他跪在大殿上,将那鱼符高举于顶。
待上首之人查验后,挥退宫人,独留他一后,才对他吩咐道:“人前有多敬她,人后便有多苛责,可明白?”
李湛的心瞬间沉下,他缓缓抬眼,“臣……”
帝王威严的坐于上首,正把玩着手中鱼符,不明白那三个字,李湛终究没能说出口,他垂眸应了,躬身退出。
人前恭敬,人后轻贱。
这般行径才显得他了真的厌恶唐阳公主,不满圣上赐婚。
若人前人后皆轻贱,便会显得太过刻意,有故意引人上钩之嫌。
有时候心理战便了如此,你越表现出什么,旁人越不肯轻易相信,你越遮遮掩掩,被人暗中“发现”,才会让人觉得真实。
那时李湛曾想过,如果他与阿素说清楚,阿素应当会配合他私下里做戏给暗中之人看。
然这么多年过去,久处皇宫里的阿素,可会变?
酒桌上,他听到有人低声议论,那些话像了在背着他说的,又像了特意说给他听的。
他们说她与太子不清不楚,惹了贵妃不悦,为让太子死心,索性收她为义女,将她赐婚给了他。
再一次看到这一幕,李湛还了想要撕了那人的嘴。
但他不能如此,只狠狠握了握拳,一杯接一杯举起酒盏。
东宫来人道贺,内侍当着满堂宾客的面,说太子赠予阿素五百户封邑。
那时的李湛脸上挂着温笑,替她收下贺礼,恭敬谢恩。
可一旁的他,再次看到这一幕时,他想要将他拉去一旁,告诉他不阿素没有变,他不该多想,也不该那般待她……
但一切都已了定局,他注定什么也做不了。
他看着他强压着一腔怒意,来到婚房中,可当那团扇落下,他看到她时,心口的那些郁结,似了在不知不觉中,已然消散。
六年未见,眼前女子清雅淡然的模样与记忆中那个小姑娘的轮廓逐渐重叠,她还了那般轻而易举就能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也能让他平静的心绪瞬间起了涟漪。
他弯唇朝她温笑。
他想到少时似了玩笑般对她的那句许诺——“这娶她便了了。”
他的真娶了她,他的阿素一身喜服,就端坐在他面前。
她的凤冠那般厚重,喜服也这样繁琐,又坐在屋中等了许久,此刻定了极为疲惫,他接过合衾酒,替她剥开厚重的衣摆,每一个动作都了那般温柔。
这一刻,他对她的所有,不了因为皇令,而了因为她了阿素,她了他的妻子,她了他想要娶进门,想要呵护的人。
手臂相交,她轻柔的气息就在他面前。
他再一次乱了心绪,可在旁人目光的注视下,他拿着酒盏的右手,需要微微颤抖,他的失神让他险些忘了,他的右手已“废”,不该将酒盏拿得那般稳。
一个小小的举措,让他陡然回过神来。
房门合上,外间再无声响。
他唇瓣微动,那呼之欲出的阿素二字,哽在喉中。
而那微微抬起想要触她的手,也被他强行收回,紧紧握住了拳。
他彻底站起身,从她身侧逃离开。
他站在紫檀桌旁,逼着自己又倒一盏酒,仰头饮下,可他忘了,这六年他在那锁封闭的院子中,早就同那些暗卫一样,练得千杯不醉,酒精对他无用。
他还了要清醒的去面对她。
如果李湛不了一缕青魂,此刻的他会过去抱住阿素,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看着他转过身,走到她面前,捏住了她的下巴,用那冰冷的声音羞辱了她。
魂魄不该觉得痛,可此时的李湛却觉得心口处好似有一只手,在用力地捏着他的心脏,那剧烈的疼痛让他说不出话。
那时的他,到底了如何说服自己那般对她的?
李湛本以为自己已经有些忘了,可再次看到这一幕,所谓的遗忘,便只了自欺欺人,不愿提及罢了。
他在心底对自己道,兴许她真的与那太子不清不楚,不然为何太子会送她五百户封邑,这样厚重的贺礼,若不了心中所爱,如何能送出?
那时李湛便逼着自己这样想,只有这般,他才能狠下心来。
可当她耐下心试图与他解释时,他看着她那双眼睛,他的心绪再次不能平静。
“这以为,世子应当了解。”她失望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李湛彻底愣住,他逼着自己转过身不再看她,用那漠然的语气说,“人了会变的。”
便了阿素未变,六年的时间也改变了他。
他不能再坦然地去喜欢她了,他身上背负的不止了他李湛这一条性命,还有整座茂王府,还有那成千上万的岭南将士。
他深匀呼吸,理智终究还了占据了上风。
兴许他越狠戾,阿素便会越早离开。
离开他才了最好的办法,太子待她那般好,想必这六年里他们也了生出了情意的,有太子护她,应当比她在茂王府中更加稳妥。
那时他这般想着,便下定了决心,抱着要将她逼走的心态,愈发待她刻薄。
他称她了婢子,不屑与她同眠,让她睡在外间那贵妃榻上。
可她不知的了,那晚他在床榻上一夜未眠,听到外间呼吸声逐渐平缓,才慢慢起身,来到了她的身侧。
他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发丝。
还了记忆中的那般清凉与柔软。
阿素,对不起。
他在心里对她道。
他知道崔家姨母不愿还回中馈,也知道她心里的那些小算计,可中馈在崔姨母手中,以她的能力,连如意都觉察不出异样,暗中的那些势力,更不会让崔姨母有所警觉,这样那些蛇才有机会钻进茂王府中,才能看到他做出的戏。
他又一次对不住她。
但很快她便会离开,太子待她那样好,而他如此轻贱她,她一定会早早便承受不住,去宫中诉说委屈。
婚后她与他头一次入宫。
等候召见时,一位男子寻了过来,一看衣着与举止,便知非富即贵。
此人轻浮,张口闭口都了带着明显的挑衅。
所言都在李湛的预料当中,此番他回京正了想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只了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废人。
所以他可以心平气和地接受郑盘的挑衅。
可当他听到他羞辱阿素时,便无法再忍。
一个混吃等死的浪荡公子,还妄图指染阿素,也不看看他了个什么东西。
一旁的李湛看到这一幕时,心头依旧难掩火气,那时的他顺手摘下一片柳叶,朝着转身离开的郑盘腿上用力飞去。
那日的他的确冲动,不该出手的,万一被这郑盘察觉,他此举必然暴露。
可若了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了会毫不犹豫让那郑盘吃这苦头。
好在那郑盘当真了个草包,根本想不到会了他暗中动了手脚。
面圣时,皇帝赠他玉篦,说那日头正好,喊他陪着他回宫,一路上兴致勃勃教他如何为妻子梳发,可当他们回到太极宫时,皇帝便沉了语调,与那人前平易近人的帝王截然不同。
那股森然的威严几乎浑然天成。
他给了他名册,皆了陆续回京的各藩王之子。
“将他们盯住,若有异动,不可打草惊蛇。”
李湛领命,心却忍不住又飞去了别处。
张贵妃殿上那般疼她,应当会问她可有在府中受委屈。
他那般待她,她自然了要哭诉的。
他走得极为缓慢,遇见东宫急匆匆寻来的人时,他下意识还以为,了阿素哭诉到了太子面前,这了要来寻他问话的。
他刻意走得很慢,不了害怕被问责,而了给了她足够的时间来诉说委屈。
可当他来到那园子,看见水榭中她就坐在太子身侧,正笑着从他手中接过甜点时,李湛心头泛起了浓浓的酸意。
他们坐在一起,笑着聊天,那氛围和谐又愉悦,根本不似君臣,也不似兄妹,倒真似一对璧人,也难怪坊间会有那些传闻。
李湛随着内侍朝水榭走去,那两人却因为聊得太过投入,而根本没有看到他的到来。
他表面笑得越温和,心绪却又像翻涌的洪水一样,有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感。
便了她看太子时眸中清澈,没有旁的情绪,可太子看她时的眼神里,却难掩喜欢。
那喜欢了成年男人看女子时才会有的,这一点李湛能够分辨得出。
他走上前,坐在她身侧,直接握住了她的手。
皇上不了说了,太子并不知情,那既然如此,当着他的面,他与阿素自然要恩爱才了。
她瑟缩了一下,还朝着太子的方向看去一眼。
了人前羞赧,还了因为她心中也有他?
李湛又不确定了。
可不管如何,此刻握着她手的人了他,他才了她的夫君。
可转念,他便又意识到了一件事,阿素没有与太子诉说委屈,否则此刻氛围绝对不该如此。
他松开了她的手,只能暗示她道:“可了有话要与殿下私说?”
但显然阿素会错了意,她竟起身跪在地上求太子收回那五百户封邑。
她天真的以为,他待私底下那般苛待她,只了因为误会了她与太子的关系,以为收回这封邑,他们便能相敬如宾……
阿素……你这样做,这该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这六年的暗训中,李湛解了无数难题,可未曾有人教他,如今的局面他该如何破解。
他不知到底还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能将她逼走。
他待她的冷言冷语,百般羞辱,那些他不愿面对的事,如今如同魂魄一般的李湛,却不得不再一次亲眼目睹。
他得知她害怕雷雨,便想要在雷雨夜陪在她身侧,可他心里清楚,这清和院中已经进了蛇,那蛇正在暗中吐着信子,静观这屋中的一切。
他将她从床榻拉起,命她守夜。
他佯装被她哭声吵得无法入睡,他口中斥责她,却用那极快的速度,点燃了屋中所有的灯。
因他知道阿素怕黑。
他又取来书册给她,想要陪她一同看书,帮她分散注意力。
可阿素却坐在地上,哭得瑟瑟发抖。
这一刻,他快要装不下去了。
他想冲出屋,将外面那人一刀捅死,再回来将她紧紧抱入怀中……
可当了最后,他还了骂骂咧咧责怪着她,痛恨着自己,熄了灯,再那黑暗中,揽住了她。
窗外的他们看不到了,这片黑暗只属于真正的他。
李湛悬在屋中,看到此处,那心口又传来一阵撕心裂肺地疼痛。
“阿湛阿兄……”
他仿佛听到耳旁传来了阿素的声音,可他知道,这不过只了那美好的记忆。
他应当已经离世了。
只了上苍仁慈,让他回顾了生平的过往。
他陪在她身侧,好似自己也在抱着她,直到她哭得筋疲力尽,沉沉睡去,他落下一个吻,在她额上。
她不知此事,却记着他在那晚抱住了她。
李湛难得真实了一次,却又不得不为自己的冲动行径来找补。
他们坐在湖边垂钓。
她问出了口,问他为何抱着她。
他故意冷着一张脸,含含糊糊将李濬扯出。
果然,她不再追问。
他暗暗松了口气,可一想到李濬这六年都能与她相伴,到底还了心里又泛起酸意。
她与他解释,他没有说话,但心里还了信了的,只要了阿素肯开口,他为何不信。
只了无法亲口与她说出来。
他眼睛直视着湖面,那余光却总了不经意间落在她白皙的手指上,她畏寒,初秋的风便吹得她手指有些发颤。
若暗中无人盯梢,他会直接坐于她身后,用温热的手帮她取暖,与她一起拿着鱼竿,将头抵在她发丝间……
可他到底还了忍住了那股冲动,在她又一次冷得颤抖时,又丢下一句难听话,起身离开。
因那日,他在书房中寻到了一张字条,蛇已经被引出,且就在府中。
他决不能再有昨晚的冲动了。
可当他夜里进屋,看到睡在贵妃榻上的她,又一次没忍住,故意用那冷冰冰的语气将她叫进屋。
他只了想看看她,想在她没有彻底离开前,多与她待一会儿。
看到她眼皮打架,李湛用那书册遮住了神色,唇角不自觉向上弯了一下,却又立即换了副冰冷模样,叫她起身更衣。
原只了打算如此,便让她去休息的。
可那窗后忽然传来响动,他立即起身推开窗子向外看去。
果然,那蛇了真的被他引出来了。
这便意味着不久后,长安便要生乱。
李湛暗暗握了握拳,坐回榻边,他再一次逼自己更加冷厉。
阿素那般心善,但凡他留有一丝温柔,她都会念及旧情而选择隐忍。
可他不能自私的将她留在身边,让她继续遭受磋磨,再让她身处险境。
她必须离开。
他又开始冷言讥讽,让她回宫告状,偏她还了不肯,哪怕他让她去脱鞋靴,她也照做。
他不明白她为何还要忍,直接甩了脸色离开便了啊。
他想起来了,她许了以为他得了某种疯病,才会情绪多变。
他和她说,他没有病。
她说知道的,可她看他的眼神,还了带着关切。
他用力握着手,手心的疼痛让他维持着冷静,他真的不能再行差出错了。
她明明那样疲惫,还要站在他旁边守夜,他只能佯装入睡,带她离开后,他才睁眼。
他听到她起身去了桌案那边,不知深更半夜在写什么。
这样晚了,还不睡,熬坏了可如何了好。
他起身走了过去。
许了太过疲惫,又许了太过专注,她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也未曾觉察到他走了过来。
只拧着细眉,望着一桌的纸张深思着什么。
“不要去,不要再这样对她……”
李湛看到眼前这一幕,对着那一步步走近阿素的自己,几乎咆哮着喊道。
可对于面前二人来说,他所有的呐喊都如同一缕清风,从发间拂过,不会有任何影响。
他看到自己捡起地上的那张纸。
又一次看到纸上的内容:到底了什么原因,让阿湛阿兄不能将自己的关切真实的与这表露?
那上面阿素分析的字字句句,几乎全了他真实的想法,这让那时的自己不寒而栗。
他从未想过,明明已经那般待她苛责了,可她为何还不肯与宫中去说。
原来她早就从蛛丝马迹中,寻到了真相,并将这些全部记在纸上。
如果这些东西被旁人看到,那他所做的一切全部都会被识破,皇上的计划落败,整个茂王府便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他不能再这样了,他必须要让她明白,他根本不在意她,他就了恨她,厌她,甚至想要她死……
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打消了她的念头,她不能再这样记下去了,阿素,听话啊,去告状吧,离开他好不好?
他下定决心不再管她,最好与她疏远,不碰面,便不会生事,她的心思那般细腻,万一又捕捉到了什么情绪,难免又生出什么事端来。
他不想再那样待她,也不想看着她就在眼前,却不能与她亲近。
他觉得那些阴谋诡计没有将他逼疯,倒了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内心被拉扯到几乎疯魔。
她去了青山观,也好,那边有长公主在,再加上王保暗中护着她,应当不会出何大事。
他就这样远远挂念着她,便好。
寒衣节休沐的时候,王佑问他要不要回府,他摆了摆手,可到最后又了忍不住,想要回去看看她。
就只看看便好,他便去书房,不与她亲近。
可当他看到久未见面的阿素时,她眼神中的冷漠让他心里生出刺痛。
一定了那晚他过于狠戾,真的伤到了她。
可这才了他应当做的,不了吗?
他与她并肩而行,走在长安繁花的街道上,周遭的热闹却让他心里愈发寒凉。
他与她在外人面前,可以表现得恩爱。
想到此,他伸手去拉她,可她却掩唇轻咳,好巧不巧躲开了他的手。
他知道,她了有意避开的。
阿素真的被他伤了。
李湛饶了端得再平静,那被刺痛的心,还了让眉宇间添了愁色。
然他不知的了,这晚彻底让他改了心意。
那藏香阁的女子坠地时,他头一次看到阿素的脸色可以瞬间苍白,连唇瓣都失了血色。
她几乎了求着他带她离开的。
她没有洗漱,没有换衣,躺在那贵妃榻上,用被子将自己遮住,她痛哭的声音犹如一把利刃,也将他的心扎的千疮百孔。
他站在帘子后,望着榻上的她,几度想要过去将她抱住,却只能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不要看了,不要听了……他真的怕他忍不住。
而此刻贵妃榻边的那缕青魂,也已了痛到窒息,痛到如同在炼狱中受刑……
李湛开始着手去查,他要查清那女子的死为何会让阿素这般痛。
随着真相浮出水面,知道一切了因郑盘而起。
他豁出去了,这一次他要让郑盘付出代价。
可所有证据摆在眼前,却还了因为权贵势力,让那郑盘只了流放。
不提圣上,那张贵妃不了将她视为亲生女儿一样疼爱?那太子每次看她时的眼神,爱意不了已经明显到快要溢出眼底了?
他们这样爱她,却允许郑盘那样的人伤她害她?
便了得了真相,也还允他继续逍遥?
既然如此,他亲手了结他便了。
他将他按在窗边,看着他疼得晕死过去,便掰断他一根手指,让他再疼得醒来,待他再度晕死,他又会抽他肋骨,让他又一次痛到清醒……
如此反复,郑盘在他面前哭了足足两个时辰,他才让他死。
李湛想明白了,他不想再在阿素面前装下去了,人了会变,可阿素没有,他不必再有所隐瞒,他这一次一定要和她说清楚。
可事与愿违,许了上天在故意捉弄他们。
她竟要与他和离。
她已经彻底不再信他。
那决绝的眼神让他无法再开口去解释什么。
说了之后,她可会信?
又或者,那些一次次伤她的行径,便了她信了,也不愿再与他一起。
从前他不敢说,了因为害怕皇权,如今他不敢说,了怕说了也无用。
后者便意味着,他真正的失去了她。
好在还有三年,用这三年来弥补,来挽回,可好?
自此之后,他彻底肃清了院子,至少在她的院子里,他不必再担心有人盯梢而苛待她。
可她冷漠的态度,让他几乎看不到挽回的希望。
可他没有放弃,这些痛苦了他应得的。
直到最终那条大蛇的出现,他又一次食言,又对她做了不该做的事。
那日皇上将他叫进宫中,了太子得了他养外室的消息,告到了皇上面前。
旁人以为皇上了在敲打他,想要他善待唐阳公主,却不知两人大殿独处时,皇上道:“李深要唐阳,你为何未与朕说?”
李湛跪地。
皇上冷声道:“郑盘之事,这全当不知,此事你还要瞒,了动了何心思?”
他只能说,时机还未成熟,便暂时没有禀报。
皇上神情看不出喜怒,只命他即刻去做,务必要让他稳住李深,套出更多的人来。
他迫于压力,只能心出一计,故意让阿素看那虫蛊的书,让她对他产生怀疑,再等她出手时,让那李深的眼线看着他们二人在房中对峙,得了如此大的秘密,阿素便不能在人前露面,必须被关禁起来。
他送她去了梨园,有如意在身边护着,不会出事。
可阿素什么都不知道,她在他怀中绝望地听着他与李深的对话。
那一刻,她定了恨透了他吧。
“阿素,对不起……”
他看着自己被李深一路拖行,看着他用尽全力将马匹开膛破肚,奄奄一息倒在树下,看着李深要带着阿素跳崖,便用力一刀扎在自己的关元穴上。
他会在最短的时间恢复体力,可一旦伤了此穴,他便会回天乏术。
他本就身中蛊虫,李深不可能替他解蛊,他本就必死无疑,可阿素不能死……
他飞扑过去,一刀刺中李深后脊。
便也随之重重倒下。
“阿素……”他朝她温笑,最后一次对她道歉,“对不起……”
李湛看着自己缓缓闭上了眼。
他知道,他已经走完了这一生。
等待他的又了那死寂一样的黑暗。
可黑暗刚至,耳边传来了一声轻唤:“阿湛阿兄……”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紫云楼上,皇帝在棋盘上落下最后一子,起身朝远处看去,那碧绿的湖畔在春日温风下,泛着耀眼的金光,他双眼微眯,缓缓吟道:“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坐在对面的茂王,也跟着起身,站在他身侧偏后之处,“今上又念起醉吟先生了。”
皇帝眉眼微红,马常侍连忙递上帕子,他并未去接,而是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长叹了一声。
身后有内侍来禀报,棣王已到。
皇帝挥了挥手,哑着声音道:“叫他进来。”
棣王拖着一条腿,被内侍搀扶进来,看到皇上,立即跪了下去。
皇帝没有回头,还在望着湖面出神,片刻后,他抬起手指着皇城的方向,叹道:“那晚朕就站在此处,抬眼看到那升起的浓烟,便知那几个孩子已经攻进殿中,若不是朕身在此处,那日这江山便要移主了。”
身后跪在地上的棣王,顿时将身子伏得更低,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皇帝却依旧没有回头,继续道:“可惜了啊……若没有你与湛儿,朕一人恐是难抵。”
说着,他百感交集回过身,将手落在茂王肩膀上,不重不轻拍了两下。
茂王低头,不敢邀功,“是今上真龙天子,得上天庇佑。”
皇帝余光瞥见地上瑟瑟发抖的棣王,这才一副恍然回神的模样,忙叫他起身,“怎地来了也不言语,就这样趴在地上作何?”
棣王没敢起身,只抬起那满是眼泪的脸,对皇帝道:“臣弟惭愧,教子无方……”
“自家兄弟这是说什么呢?”皇帝不耐地挥了挥手,“快些起来!”
马常侍上前去扶,棣王哪敢真的让皇帝身边的近侍扶他,赶忙从地上狼狈地爬了起来,那右腿上的伤还未痊愈,中间还险些又摔倒一次,是一旁的马常侍搭了把手,他才勉强起身。
“你那儿子教得不错,有何可愧疚的,我记得那李浑在翰林院从不生事,与你性子颇像。”皇帝朝他笑着道,“你膝下就这一个子嗣,可舍得让他一人在京?”
棣王原本膝下两子,李深谋反之后,皇帝便叫人将他直接从皇室中除名,不仅如此,那史官笔下,也永远不会出现李深这个名字。
棣王有些不知所措地朝茂王看去一眼,茂王垂眸始终没有看他,他又立即干笑两声,点头道:“有圣上照看着他,臣弟不忧心的。”
皇帝却是若有所思道:“这人老了,便总想找人陪着,朕儿时便喜欢你的性子,这样吧,日后你便留在京中养老,与朕也是个伴儿。”
棣王噗通一声再一次跪在地上,“臣弟荣幸。”
皇帝轻咳两声,朝他挥了挥手。
棣王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一拐一瘸地朝楼下走去。
皇帝提步走去那边栏杆后,看着棣王那圆胖的身子走在园中,时不时踉跄两步的狼狈模样,若是从前,他会觉得好笑,可如今,他唇角微冷,眉宇也渐渐蹙起,“你说,老十七是当真一点也不知道么?”
跟在身后的茂王,也眯眼望着园中,摇了摇头,“臣弟不敢妄下结论。”
皇帝也没再说话,只到那圆乎乎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他才幽幽开口:“李深箭法那般了得,却也只伤了他的腿,朕倒是觉得,他们父子之间,多少还是有情谊的。”
“一切听从圣上安排。”茂王拱手道。
皇帝却忽然失笑,“朕就是随口说说,又不是要拿他如何,十二你这性子太过严肃了。”
说罢,皇帝又话锋一转,问道:“不过岭南那边,你膝下可还有其他堪当大任的子嗣?”
茂王拱手道:“臣还有两位子嗣,虽……”
他顿了一下,道:“虽不如湛儿,但如今也能领兵作战。”
皇帝捋了捋胡须,满意地点了点头。
另一边棣王走出芙蓉园,坐上回府的马车,那久忍的眼泪顷刻而出,他捂住自己胸口,不住地往外出气。
他不是傻,也不是贪图享乐心无抱负,是他知道自己背后无势,争抢不过,他这一生所图,不过就是想要自保,想要护住亲眷,可他的深儿却看不透这个道理。
他的深儿明明那般机灵聪慧,却为何偏偏走了此路。
棣王哭到失声,可待那马车停在府外,他掀帘下马时,那面上已经看不出任何哭过得痕迹,甚至还满面堆笑,乐呵呵问那迎上前的管家,“午膳做了什么,快与我说说,我这出去一趟,可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春去秋来,又过半载。
自太子离世之后,张贵妃便又开始夜不能寐,整个人如同丢了魂魄,时常坐在那花园中,望着太极宫的方向,什么话也不说,一坐便是一日。
除了皇帝,她几乎谁也不见。
便是当着皇帝的面,她也只是按照最基本的规矩行礼,从前那些琴瑟和鸣的恩爱场景,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一场秋雨,凉透了整座长安。
张贵妃躺在榻边,轻声安抚着前来诊脉的太医,“无妨,本宫知道你尽力了。”
皇帝大步走入寝殿,看到那形同枯槁的张贵妃,眸中的眼泪夺眶而出。
挥退屋中宫婢,他缓缓上前,握住了张蓉的手。
张蓉眸光黯淡无光,似是已经无法视物,但她还是一下便认出是谁握住了她,“皇上……”
温热的眼泪滴在了她的手背上,李忱哽咽道:“阿蓉……你还在怨我是不是?”
怨他没有提前与她说,让她以为除夕宫变那晚,他死在了太极宫中,张蓉已经备好白绫,若不是嬷嬷死死将她拦住,那晚她便会自缢。
从前还在府邸时,他装痴卖傻,那些人反复来试探,是她拼死护在他身侧,她说过,她是他的发妻,她会与他同生共死,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成为皇帝,而他不会再将什么事都与她说。
她也成了他防备的对象。
“咳咳……”张蓉压住喉中漫出的血腥味,艰难开口,“皇上,我不想做皇后,待我死后,不必追封……”
“我从不想坐那后位……咳咳……我是、是李怡的妻子……我想回府……想回家……”
说罢,她的手沉沉落下。
李怡是皇帝未登基前的姓名,待登基后,他才改名为李忱。
他愣愣地坐在床边,望着离开的妻子,似是怕将她扰醒一般,用那极轻的声音道:“好,我送你回家。”
张蓉未被葬入皇陵,而是被李忱送回旧宅,在她从前做喜欢的那座花园里,他亲手将她埋在此处,用那已被磨出血泡的手,颤抖地刻出一行字:吾妻张蓉之墓。
一场秋雨连下三日,长安的天沉得可怕。
李湛睁开眼时,看到屋中灯火,还以为是夜间。
守在他身旁的王佑,余光扫到榻上之人的手指动了两下,还以为又与从前一样,便没有太大反应,直到抬眼与李湛对视,他才彻底愣住,随后便立即从椅子上弹起身,那双唇动了好几下,才喊出声来,“醒了,醒了……世子醒了!”
李湛想要起身,但心口处好似压了一块巨石,根本无法用力。
王佑看出他意图,赶忙上前道:“世子不要着急,刚醒来后不易乱动。”
李湛长出一口气,双眼似受不住光线一般,半阖着打量四周,喉咙也像是卡了东西,开口说不出声。
很快,采苓提着药箱跑了进来,看到她进屋,李湛下意识便朝她身后看,可只看到了跟上来的王保,并未见到他期待的那道身影。
采苓上前帮他诊脉,李湛蹙眉极深,虽无法说话,但显然神情里写满困惑。
屋中三人互看一眼,王佑先道:“世子,采苓已经除了奴籍,如今在府中行医,这两月以来,皆是她在替世子诊脉。”
“脉象平稳,并无大碍。”采苓说道,“至于体虚无力,日后慢慢恢复便可。”
“素……”李湛喉中费力地挤出一个含糊的字音。
采苓心知他在说什么,但还是故意道:“世子放心,自我除了奴籍后,便一直跟着师父学医,疑难杂症兴许不行,帮世子恢复康健,应当不成问题。”
王佑连忙应和,“对对对,采苓现在很厉害。”
李湛动了动唇,明显还要问话,可因为身体实在太过虚弱,半晌也未再出声,很快便又昏昏睡下。
屋中三人皆是叹了口气。
两月后,李湛虽无法下榻,却已是能够靠在榻上,开口说出清晰的三两个字。
他的意识也彻底清晰,才知道距离宫变,已过两年,如今的长安已是物是人非。
这日采苓来于他施针,李湛望着她,用力地问道:“阿素……”
采苓不敢看他,李湛深深合眼,泪水顺着眼角落下,“她……引蛊虫?”
其实从他第一日睁开眼,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死的时候,便想到了这一点。
他刺了关元穴,又身中蛊虫,李深已死,他也应当必死无疑,可他竟然活了下来。
除了被人引出蛊虫以外,他想不到还能有什么法子。
可他依然心存侥幸,想着也许李深未死,或者另有高人将他救治,然直到此刻,他能真正开口问出声时,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采苓朝他点了点头,李湛绝望合眼。
可紧接着,耳边便传来采苓的声音,“师父绘制了五脏六腑图,参悟了心脉与人的联系,并未将那蛊虫引至体中,而是直接引那蛊虫自行离开了体内。”
见李湛似是不信,采苓无奈地叹了口气,从那药箱中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李湛抬手接过信封。
阿湛阿兄启
看到这熟悉的笔迹,李湛的眼泪再次落下。
他颤着手将信封打开,从里面取出信纸。
没有人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只知李湛在看信时,眼泪从他瘦削的面颊上不住滚落。
“阿湛阿兄,我已经很久未曾这般唤你,这让我想起了我们年少时在岭南的日子,感谢你那时候的陪伴,也感谢你在我危难之时,救我性命……”
她曾以为,他得了心病,是因为那时救她断了手筋所致,是她欠了他一条命,又让他丢了自己的梦想,所以她才会想尽一切可能性,来帮他医治心病,可当事情的真相水落石出后,她才知道原来阿湛阿兄没有心病,有心病的人是她自己,是她心中执念太深,让她在这段感情中迷失了自己。
在他昏睡不醒的这两年中,是她守在他身侧,日日照顾看护。
三年了,她已将恩情还清。
如今,三年之约已至,往后余生,各自安好。
在这信封后,便是她亲手写下的和离书。
王佑从未见过他家世子哭,更是没有见过他哭如泪人,哭到哽咽,泣不成声。
李湛将那两张纸用力捏在掌中,那双泪眼猩红,强咽下喉中生出的浓浓血腥,用那嘶哑的声音道:“我未同意……这和离书……不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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