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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章家,西厢的东间。


    陆锦秀将刚绣好的猫戏蝶拿给怀宁看。


    怀宁看了看手里栩栩如生的绣图,再看看女儿白皙的小脸,一股悲哀上了心头。


    "娘你怎么了?可是还在想那两个人将你告进衙门的事?"


    才九岁的陆锦秀,已经像个小大人了。


    当下的孩子都早熟,尤其是富贵人家的女儿,早早就开始读书识礼,早早就学着与人交际,早早就要学四大雅,还要学女功。


    富贵人家的女儿是不用洗手作羹汤的,但女红必须要好,这是未来衡量一个女子德言容功其中的‘功’。


    陆锦秀从五岁开始拿针线,也不过四年多,绣出来的东西已经有模有样了。


    因为不想在章家吃白饭,怀宁会绣些东西让庆阳的侍女拿出去卖,陆锦秀为了给娘帮忙,便也帮着绣些图样。


    "娘没有在想那两个人……"


    这话一听就是假话,不过陆锦秀也没戳穿就是。


    "娘,你不要担心了,八姨既然说有法子,必然有法子。再不行,你没脸去找十三姨,我可以去,十三姨见我可怜,必然会帮我们的。"


    也难为陆锦秀小小年纪,竟如此懂事。


    她本是想安慰娘,殊不知她的这番话,让怀宁心里更是难受。


    这般年纪的孩子,在谈论到亲爹亲祖母谈到这种糟心事,竟能如此淡定,说明她已经见怪不怪了,又或是已经经历过人世间最悲惨的事,自然视为无物。


    怀宁抚了抚女儿鬓角,道:“真若不行,娘自己去,也不会让你去的。"


    这时,门突然被急促地敲响了。


    不等怀宁站起来去开门,庆阳推门走了进来。


    “好消息,那事解决了。"


    怀宁诧异道:“怎么……就解决了?"


    "那能更是谁,是元贞出手了。"


    庆阳摆了摆手,让锦绣不用给她行礼,又去了一旁椅子上坐下。“方才二叔专门回来送这个好消息,你闭门躲在屋里,自然不知。"


    "这事闹到那宋广福面前,他素来以元贞马首是瞻,自然瞒不过她。我也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总之我听二叔说,安抚使司那已经下了命令,让把陆家母子撵出城去,不拘他们去哪儿,总之以后不能再入这城了。你说她们连城都进不了,这事不就相当于解决了?"


    怀宁先是发愣,然后眼泪忽地一下就出来了。


    这是喜悦的泪水。


    没人知晓这些天,她心里承担了多大的压力。


    庆阳说是一定会帮忙,可她实在没脸让章家人再为自己操劳,可她自己又动弹不得,这种时候她还是知道自己别胡乱添乱就是好的。


    如今听见事情被解决了,她自然极为高兴。


    "行了行了,快别哭了,这话是蒋家老二发下的,应该不会有错。”庆阳连忙安慰道,以后你再也不用担心那对母子再来攀扯你了,我也替你高兴,这么高兴的时候,你哭什么。”


    怀宁哭道:“我是高兴的。庆阳你是不知,我有多么恨他们,尤其是陆鸣的娘。她虚伪、恶毒、刁蛮、凶悍,用人脸朝前,不用人朝后,她骂人言语之脏之粗鄙,我都羞于对旁人提及。”


    "每次他娘闹出什么事来,陆鸣就来哄我,开始我还会被他哄住,后来越来越觉得没有滋味,越来越想和离。"


    "可我不敢,我怕被父皇责难,怕被大臣当朝弹劾有违妇道,怕母妃抬不起头做人,而这一切我都不敢跟你说。我只能对你说我很好,虽然他娘难缠了些,但陆鸣还算体贴,我没想到我有一天能摆脱这母子二人。"


    "你不知我每隔一阵子都会做噩梦,梦见自己被他们推进水里,我拼命大喊,他们却不救我,反而站在岸上哈哈大笑,说我该死……"


    怀宁说了许多,许多以前她不曾吐露过的话语。


    庆阳也随着她,又是悲凉又是愤怒,最后全成了恨铁不成钢。


    "你这性子啊,说好是极好的,若是嫁个正常人家,总不至于如此,偏偏碰到这对极品母子,所幸你现在摆脱他们了。"


    她突然想起来什么,又道:“光把他们一家子撵出城还不算完,你还得写封休书,自古以来只有公主休夫的,万万没有和离的,就用义绝这一条,把休书递到知州衙门,让宋广福判离,彻彻底底断掉你与他之间的关系。"


    怀宁一愣:“这样可行?"


    "当然行!”庆阳站了起来,“你把休书写了,我这就找人去办,赶在他们被撵出城前,莫拉下这事,若干年后他又来找你。"


    写一封休书需要多久?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都不用。


    等怀宁把休书写好,又补了一份陈词,庆阳就着人把东西送到知州衙门去了。


    宋广福收到章家递来的陈词和放夫书,总算明白事情为何会闹成这样了,合则这陆家是恶人先告状?


    如今魏国公主那已经发了话,宋广福着实不用再跟这样的人家继续纠缠,让书吏把放夫书和陈词拿去存档并墨批押了印,就算是判离了。


    “那这判离书是我让衙役送去,还是你们自己送?"


    章程想了想,拱手道:“那就劳烦知州大人了。”


    宋广福笑眯眯地摆了摆手:“不劳烦不劳烦,这判离书本就该衙门发下去。”


    会询问是否要自己去送,也是考虑到也许人家存着泄恨的想法,想亲手丢在对方脸上。


    章程当然明白其中意思,只是想到公主嫂子那妹妹的性格,其实不见也好,直接就断了吧。


    陆家母子万万没想到,先是知州衙门送来一封判离书,紧接着巡检司的人就上门了。


    二话不说,就要送他们出城。


    陆老婆子撒泼打滚都不行,巡检司那本就提前有所准备,派来的人自然不惧这一套。


    人家也不去为难一个老妇人,押着陆鸣就往外走,陆鸣可是陆老婆子的命,自然哭着喊着追上去了。


    街坊邻里都跑出来看热闹,看到这一幕,纷纷说定是这家人做了什么坏事。


    先前衙门来过人一趟,这才没多久巡检司又上门了,肯定是犯了什么事。


    "叫我说,定是她打着公主婆婆的幌子,四处招摇撞骗,犯到官府手里了。”刘婆子呸了一声说。


    一旁有人接话:“可不是,咱们知州大人可是好官是清官,肯定不会冤枉人。"


    "这一家子奇奇怪怪的,要我说陈家的当初就不该把房子赁给这种人,平白坏了咱街坊的名声。"


    此时房主一家也站在旁边,闻言面面相觑。


    房主儿子埋怨娘,当娘的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说,会把房子这么便宜的价格赁给陆家人,全是因为那陆老婆子吹嘘她儿媳是公主,有宫廷秘方,可以怀男胎。


    儿子成婚五六年了,就生了俩丫头片子,儿媳连个孙子都没生出来,她着急的夜夜睡不好觉,偏偏又舍不得休了儿媳。


    一来亲家不好惹,二来都是普通人家,娶个媳妇要花上大半家财多年的积蓄,真把这个休了,也没钱再娶下一个。


    更何况谁知道娶了下一个又会是个什么样,只能在别处想法子。


    不提这边。


    安远侯家到底不如以往,下人只剩了零星几个实在舍不掉的,消息自然慢。


    等这边收到消息,陆家母子已经被逐出城了,安远侯忙去找广平侯。


    不同于其他人家,广平侯家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里的人丁也多,也是宣仁帝还记得这个舅家,提前就让人给方家传了话。


    因此他们才有机会提前做准备,恰恰也是这番传话,致使老广平侯直接被刺激得一命呜呼,不得不说这也是命。


    因此,方家不光提前藏了些金银,家中女眷也都保住了。


    可藏起来的金银到底有限,又有这么多张嘴要吃饭,一番人吃马嚼的,过来后还要买房子,也是


    生活日渐开始拮据起来。


    如今方家住着一个稍显破旧的三进院里,早先安远侯可不会把一个三进院的宅子放在眼里。


    可今非昔比。


    踏进门时,看见里面宽敞的庭院,安远侯憔悴的脸上也不禁露出几分艳羡之色。


    "也就是说,这事不成了?”广平侯慢条斯理道。


    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容长脸,长眉细目,穿着一身青色的布袍,看起来文质彬彬。


    换做以前,谁会外衫穿这种布的?


    但之前就说了,今非昔比。


    倒不是为了省银子,他一个侯爵,一身衣裳的钱还是有的,但今非昔比,未来还没着落,自然低调为宜。


    安远侯看了看下人上来的茶,闻着竟没有陈味,显然是今年的新茶,还用的白茶。再嗅一嗅堂上的气味,显然点了香,虽然没看见香炉在哪儿,不禁心中又是一股妒恨。


    妒的是,明明都是侯爵位,偏偏之前天差地别也就罢,如今遭了难,还是天差地别。


    恨朝廷无用,竟然让北戎打进上京。


    也恨宣仁帝竟提前通知舅家藏私,而诸如像他们这样消息不够灵通的人家,还是事到临头才知道北戎人要进城了。


    这个时候,藏人已是勉强,更不用说藏物。


    如今他们一家就住在赁来的一个小院里,拢共不到两进,却住了一大家子人。因为地方太过狭小,这边说句话,隔壁就能听见,成日家中妇人就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个没完,


    可想而知,安远侯过得有多憋屈,自然心中不忿。


    可再是不忿,他也不会当广平侯表现出来,毕竟如今襄州这挑大梁的还是他,且家里以后如何,还得看广平侯的。


    "既然不成,那就不成了吧。”广平侯还是一副淡定模样。


    安远侯却不淡定了。


    “那安抚使司那儿?”他换了个坐姿,“侯爷,你可别嫌我多嘴,这偌大基业可万万没有一个女子当家的道理,她都已经出嫁了,是杨萧氏,凭什么她当着这京西南路北路的家,一个个都唯她马首是瞻!"


    广平侯瞥了他一眼:“凭人家慧眼如炬,凭人家男人能带兵打仗有本事,我这个排行十三的外甥女,素来就不是个简单的。当初她与杨變出京来到襄州,私下里多少人风言风语,结果呢?"


    结果人家提前就看好了地方,提前就把这本来穷乡僻壤的地方,经营得铁桶一片。等人家把这边的事弄停当后,还有精力去看上京那边形势如何。


    当初都说人家是失宠,现在来看人家哪是失宠,是早就看出上京是个漩涡之地,继续留下去没好处。


    那会儿才是什么时候?北戎打过来又是什么时候?人家甚至能提前近一年时间看出端倪,光这份眼力就是远超所有人。


    “你这怎么还反倒帮上她说话了?”安远侯有些尴尬,又道,“这种时候,可正是你这个长辈该出面做主的时候,北戎也不过是破了上京城,萧氏的江山可还在,就算圣上不在了,这不还有七皇子?"


    "她一个外嫁女,如今把着这么多兵力还有这地方,不但不让我们见七皇子,规矩还要按照她的来。她这是想干什么?该不会是有了不臣之心,趁着圣上遭难之际,想帮丈夫谋朝篡位吧?”


    安远侯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瞧着广平侯的脸色。


    果然,广平侯听到这话不淡定了。


    如今他能稳得住,是因为家有余粮,旁人稳不住,是家里没多少余粮,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他能稳住,是因为眼下这江山还姓萧,虽然丢了快一半,但总归还是姓萧的。


    只要还姓萧,方家就是皇帝的舅家,是未来皇帝的长辈。如今除过那些被掳走的宗室,也就方家跟宣仁帝的关系最近。


    可如果有一天,这江山不姓萧了呢?


    他会在这听安远侯说话,不就是因为这件事。


    可想了想——


    "如今慌不得,”广平侯缓缓道,“比我们着急的大有人在,不该是我们慌的时候。"


    安远侯只想骂娘,你是不慌吧,那萧元贞再怎么样还是要认你这个表叔。哪怕圣上这会儿不在了,关系却是抹不掉。


    但他算什么?跟萧氏一点关系都扯不上,真有哪天她萧元贞碍于大局认了方家,会认识他是谁?


    没人嫌银子扎手,白养一大群人。


    但只要江山还是萧氏的江山,还是昊国的江山,那么昊国的官员还是昊国官员,昊国的侯爵也还是昊国的侯爵,一切都不会变。


    可若不是了呢?


    “可——”


    广平侯打断他:“你可别忘了,京东西路和淮南东路还有一群人,该着急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


    "可是一-"


    "你看谁下棋,一上来就出将的?"


    好吧,他说得确实有道理,安远侯只能忍耐下来。


    广平侯又道:“盯着那边的动静,我听说前线又收缩了防线,已经把地方让出来了。杨變急着逼京东两路归附南迁,已经露出爪牙了。那些人坐不住的,不管是出于战局,还是出于自身安危,他们都会过来,等他们来了,再图谋此事不晚。"


    "好,我知道了。".


    趁着忙里偷闲,元贞去看木石。


    如今木石可是大变样,摇身一变成了火器局主事。


    其实也就挂了名儿,他才没功夫去管那些闲事,他如今试炮已经试魔怔了,专门让元贞在城郊给他找了个地方,用来试他的火器。


    隔三差五这里就会炸一次,声音传进城里,百姓都问这是怎么了,官府的解释是为了采石修建新城。


    至于能不能唬住,那就见仁见智了,百姓也习惯了这时不时的轰响声。


    "你给我找的铁找来了没?"


    一见元贞,木石就冲过来问。


    元贞皱起眉,无奈道:“能找来的铁,我都给你找来了,总不能拆了兵卒们的甲衣兵器、又或者收了百姓家的农具菜刀,来给你融铁?这里不产铁矿,你是知道的。而产矿的地方,暂时不归我管。我已经派人去几地询问了,能否用粮食或是银子换,去的人还没回来。"


    这时,又有两人走来。


    竟是刘俭和马安福。


    是的,他二人也逃出来了,还有马安福的徒弟刘贵。


    徒孙三人寻了办法混出皇宫,又找到蒋家人,后来跟着蒋家人来到襄城,只是碍于某些原因,元贞一直没让他们在人前露面罢了。


    "刘叔。"


    "公主来了。"


    刘俭招呼着,又笑着说,“这石头是个犟驴,非犟着要把他的飞天威武大炮给造出来,可试了多次,那炮膛都承受不住压力,太容易炸膛,十次炸九次,关键是炮膛不好做,耗时太长。"


    “他又一再说继续加厚膛壁,把那炮造得又大又沉,几个壮小伙都搬不动,只能用吊杆吊到车上,用牲口拉。要我说,这东西打仗的时候可用不了,机动性太差,用来守城,怕是自己就把城墙给炸了。"


    一听见说他的想法不行,木石就急了。


    “我的飞天威武大炮一定会做出来的!不是我想错了,是铁不行。我跟铁匠沟通过,普通的团钢法炼出来的还是铁,只有锻钢法炼出来的才是钢,只有钢来做炮膛才不会炸,但锻钢法太耗费铁,现在缺铁。"


    说来说去,就是原材料不够,但元贞也没办法。


    这东西普通地方不产,只有那么几个地方才产铁矿,偏偏她又鞭长莫及,就算想派兵去打,也得够得着才行。


    "要我说,他就是心气太高,非要指着威力最强的做。”刘俭摇头道。


    他和徒弟徒孙来到襄城后,元贞暂时不想让他们人前露面,就寻思找个地方将他们藏起来。


    什么地方比木石用来试火器的庄子更合适?


    本是因为木石一旦试起火器,就没日没夜,总不能睡在荒郊野外,就给他盖了个小庄子,用来遮掩和落脚。


    刘俭一听说有这地方,又听说木石就是造出震天雷给了北戎一顿痛击的人,顿时兴趣大增。


    说兴趣都是假,心心念念还惦着宣仁帝是真。


    只是他不说,一切都藏在举动里。


    在他的想法里,如果有一天,真能造出能大威力打击北戎铁骑的火器,说不定圣上就有回来的一天。


    元贞笑道:“他有这想法是好的,不是敢于想敢于做,有这种不疯魔不成活的信念,他也弄不出那震天雷。”


    刘俭也赞同元贞的想法,点头道:“倒也是。"


    木石又匆匆忙忙去弄他的炮了,这边刘俭领着元贞去屋子里喝茶。


    元贞把广平侯家的事说了。


    刘俭含笑道:“圣上只吩咐我,让我自去逃命,可没吩咐过以后该如何,要如何。老奴幸得公主庇佑,得以徒孙三人有个安身之所,已经是万幸。至于其他的,管不了,也不想管。”


    元贞自然不是无的放矢,她今天来说是看望木石,其实真正想见的反而是刘俭。


    就是想把这事告诉对方,算是提前打个招呼。


    毕竟这襄城未来会越来越热闹,刘俭作为她爹身边跟随多年的心腹,他的身份其实能做很多事。


    元贞啜了口茶,淡淡道:“我猜现在有许多上京旧人都在暗中猜我与杨變有不臣之心,就当下情况来看,刘叔觉得这不臣之心是好,还是不好?"


    这已经不是试探了,而是明着问了。


    刘俭笑了起来,笑得格外感叹。


    “认真说来,老奴作为无根之人,跟这世间的一切都是断了干系的。除了徒弟和徒弟的徒弟,便是圣上了。"


    “老奴侍候了圣上一辈子,与昊国仅有的联系,也只在圣上身上。"


    “如今圣上身陷囹圄,老奴无能为力,其实一切早在城破的那日就注定了。"


    “臣与不臣又有何妨?谁来做这个皇帝又有何妨?与我无关。与其做生,宁愿做熟,老奴只求若有一日,公主有能力,请一定要救出圣上。”


    说着,刘俭拜了下来。


    第92章


    元贞连忙去扶他,心情也分外复杂。


    这是来之前就预料到的结果,可刘俭这一番说词依旧让她动容。


    自打上京城破,她见过许多许多人,只有那么几个人一直惦着想救出她爹,大多数的人都想的是自己。


    这是一种很复杂的心情,理智告诉她眼下局势并不适合救她爹出来,只会让本来就乱的场面更乱,她布置的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他留在北戎不会死,如此好的能够拿捏昊国的把柄,慕容兴吉不会轻举妄动。


    甚至日子过得不会太差,毕竟昊国皇族都身娇体弱,北戎人也都知道,一些重要的人物不会遭受太过的虐待,顶多是一些不会伤害身体的屈辱。


    前世慕容兴吉就是借此拿捏她,她也是后来才明白这个道理。


    可感情上——


    她又怎可能没想过要救出他。


    那毕竟是疼了她多年的爹爹,哪怕父女之间因为一些事有了隔阂,可从本心上来讲,她依旧希望他可以好好的,顺顺遂遂的。


    “刘叔,我知道有些话说起来很苍白,毕竟人心难测。我只能说,若有一日,我有了能力,必然会倾尽所能去救出爹爹。”


    刘俭拍了拍她的手,顺势站了起来。


    "好,这样就好。老奴相信公主一定会有这份心。"


    这就是刘俭为何会说出‘臣与不臣’那番话的原因所在,其实摆在他面前的路很窄,要么他就此归乡,以后不再问世事,但凡他还惦着想救出宣仁帝,能选择的只有元贞和杨變。


    皇帝的身份确实极好,但很多时候也会是一种弊端。


    他为何说做生不如做熟?


    因为若换做七皇子登基上位,且不说他年幼,很容易就被大臣左右了想法。他与宣仁帝没有感情,哪怕有感情,也不会重到他愿意放弃皇位去救出亲爹。


    前面的皇帝回来了,后面的皇帝还算皇帝吗?


    昊国的礼法纲纪造就了儿子在爹面前天然弱势,恐怕傻子也知道不能让宣仁帝回来。


    而这江山易主给其他人,人家就更不会有这个想法了,巴不得在北戎那边的宣仁帝和有皇家血脉的人早死早超生,以免自己在法理上站不住脚。


    只有元贞和杨變,从身份来说是女儿女婿,天然具有优势,而元贞又与宣仁帝感情深厚。


    而救宣仁帝回来,并不会影响他们什么。


    杨變但凡聪明一点,就会在自己地位稳固后,把前朝的皇帝也是自己的岳父救回来,以此来宣示自己的仁德,并让自己在法理上站稳脚跟。


    毕竟他这并不属于谋朝篡位,只是无奈之下的力挽狂澜。而在大势已定的情况下,宣仁帝回来并不影响什么,反而对他来说有好处。


    元贞算计刘俭的同时,刘俭何尝不也在算计她,只是这种算计彼此心知肚明,算是一种合则两成的结果。


    当然此法的前提是,元贞能一直握有权柄,能制约住身为丈夫的杨變,不会像有些妇人那样,一旦无事后就退居后宅。


    等到那时候,考验的就是男人的良心了。


    看了看元贞的脸,刘俭暗道,看来他的悠闲日子没喽,也该带着徒弟出山去尽一份力了。


    二人把情绪收拾好,再度回到椅子上坐下。


    为了找些话来说,刘俭又提到了木石,以及他造炮之事。


    “那飞天威武大炮一时半会怕是造不出来的,毕竟铁这东西不能凭空长出来。倒是木石之前为了试验,随手弄出的那木炮,你倒是可以去瞧瞧。"


    木炮?


    元贞也跟木石学过几天,知道火药的原理,而木石所说的飞天威武大炮,灵感来自于烟花。


    在他来想,既然烟花都能利用火药推力射到天空中,震天雷未必就不能。


    可用来观赏的烟花,与具有杀伤力的火器,完全是两码事。


    首先剂量就不同,烟花不需要杀伤力,只要能升空便好。而火器却要喷射出去,并爆发出极大威力来杀伤敌人。


    木石试过许多东西来做发射膛,俱是承受不住那股威力,后来发现最适合的还是铁。


    可经过反复试验,发现铁膛也不行,太容易炸膛了,于是就发生了之前所说的死循环,造发射膛需要质量更高的铁,而锻钢法太耗费铁,而现在严重缺铁。


    现在说回木炮-一


    木头做的炮膛能承受得住那股爆炸力?


    “铁都不能,难道木头竟能?”元贞有些不敢置信。


    “公主去看看就知了,威力肯定不如木石设想的飞天威武大炮,但让我来看,应该是够用了,只可惜那石头是个犟石头,非得说威力不行,弃之不用。"


    见此,元贞当即命人去把木石找来,又让木石带着她和刘俭去看那木炮。


    "那木炮真不行,就是我为了试发射膛随便做出来的,威力大约只有三四颗震天雷的当量。”


    一路上,木石都在说这话。


    "反正看看也不妨事,我就好奇为何木头也能做发射膛。”


    说起这个,木石就来劲儿。


    “这就跟爆竹是一个道理,不够结实的竹子都能用,木头怎么不能用,就是威力有限。"


    说话间,一行人已来到摆放木炮的地方。


    它本体就像把树锯断了,取了中间最粗那一截,又把木身从中掏空,大约有两米长一尺多宽,呈斜状架在一个铁架上。


    炮身上箍了许多铁箍,大概为了防止炸膛。


    "我试了给你看看。"


    让人把木炮搬去外头的试验场,木石转身又去找炮弹。


    这炮弹跟震天雷形状差不多,也是整体呈圆球状,但比震天雷要光滑许多,整体也更正圆一些。


    待木炮摆放好,木石将炮弹从后面塞入炮膛中。


    然后是点火。


    点完火,他就忙喊着让元贞站远点。


    不用他说,刘俭已经拉着元贞走到五六米开外的地方。


    几人就见随着一声闷响,木炮将炮弹发射出去,落在远处一片荒地上,之后炸了开来。


    射程大约有一百多米,威力比单个震天雷大了三倍有多。


    待爆炸声停下,元贞快步走到木炮前。


    "这东西重吗?"


    她甚至还上手掂了掂,大概有几十斤,对她而言是重了,但是对男人兵卒们来说,却算不上有多重,单手就可以提起。


    元贞眼睛开始发光。


    她和刘俭的想法差不多,火器的威力在其次,重要的是机动性。北戎骑兵太快,战场上不可能站在那不动让你打,所以要想攻击到对方必然要快。


    当然若威力也不俗,那就更好了。


    上次杨變打北戎铁塔兵,是占了提前有准备。他不光准备了抛石机,还把震天雷都串在了一起,打得就是出其不意。


    之后北戎再对上杨變,必然会想办法克制这点。


    后来事情的发展,证明了北戎人也不蠢,两军若再碰上遭遇战,北戎根本不出铁塔兵,而是利用轻骑兵骚扰,重骑兵冲击,杨變没办法再像之前那样利用火器,只能多制定战法,以防守为主。


    可若是有个机动性强的,随时搬着就能挪地方的木炮,哪怕威力比不上之前那回,也是利器。


    且北戎根本防不住,谁知道这边什么时候就从身后拽出一架木炮,对着他们的骑兵来两炮,打完了立马换地方再打。


    元贞已经在脑中幻想了,甚至假想了许多场面,越想越是兴奋。


    她把想法告诉木石,木石一脸‘我精心打造的你不以为意,我随手弄出来为了试验的东西,你竟如此欣喜’的懵样。


    可架不住元贞问得殷切,他也不得不跟着她的设想去想。


    “其实要想机动性,这炮身上的铁箍,还可以再减减,减到重量方便搬运,又不会炸膛的地步,不过这要试过了,才知道要减下多少。而且这东西用不了几次,大概十来次就不行了。”


    木石一脸嫌弃样,让他来说,这根本就算不得火器。


    元贞却笑道:“那你有没有想想,用铁造多麻烦,要找大量的铁,还得让铁匠千锤百炼才能造出炮膛,工期太长,势必就不能量产。"


    "可这东西不一样,漫山遍野都是树,随意取材,这种箍紧炮身的铁箍,铁匠随便就能做出,省事的不止一星半点。至于用不了太多次,那就更不成问题了,反正没什么本钱,用几次就扔便是。"


    木石听着,倒吸一口气,连声道:“我去想想,去想想。”说着,人就匆匆忙忙走了。


    元贞和刘俭见他这副痴样,都不禁摇了摇头。


    之后,元贞也没多留,跟刘俭又说了一会儿话,就离开了.


    这个冬天,注定是热闹的。


    京东两路本是借着境内的水网,和北戎打得有来有往。可终究还是太靠北了,天一冷,水面就结冰了。


    如此一来,北戎骑兵如入无人之境,两路被打得节节败退,相继丢了濮州、齐州、郓州、济州等地。


    整个京东西路近乎大半疆域都被北戎打下,而京东东路那边,虽暂时还未失城,但一旦京东西路悉数沦陷,北戎打东路就宛如关门打狗,除非跳海,不然再无生路。


    于是西路要退的话,东路也要退,还不能往东路撤,提防被人关门打狗,所以只能往南撤,撤到淮南东路。


    可如今淮南东路的日子也不好过,也是战火纷飞。


    只是北戎主力都去打京东两路了,暂时还没分出多余的眼神,只有小股兵力在亳州宿州一带骚扰。


    即便如此,也把早先都聚在亳州观察京畿路一带形势的众人,吓得连连往后迁徙,移到了泗州。


    "杨變他就不管管,放任几地生灵涂炭?北戎要往东打,他就不知道拦一拦?"


    堂上,坐了十多个衣衫华丽之人,俱是一脸凝重。


    旁人都没说话,其中一人却暴跳如雷。


    人家为何要拦?


    让你南迁你不迁,让你归附你不归附,好话说尽,你听不进去,这会儿知道跳脚了。


    罗长青只想翻白眼。


    是的,他此刻就在泗州,本身他在亳州和这些人扯皮,谁知道战火波及到淮南东路,他就跟着这些人一同来到亳州。


    一路上看着这些人或是强装镇定,或是跳脚不已,早先在亳州受的气,这会儿早就没了,只觉得畅快。


    当然他肯定不会把心里想法说出来,表面上一脸为难之色,道:“这也不能怪杨将军,本就兵力有限,能固一地固不了几地。而你们知道的,冬天就是北戎骑兵最厉害的时候,早年北鞑还在时,哪一年不是一到冬天就南下打草谷?甚至当初攻打上京,不也选在了冬天?"


    为何?


    因为冬天河面结冰,昊国这边借水防御的优势荡然无存。


    这个道理众人当然懂,但感情上就是不愿听。


    “罗大人,这里暂时没什么事了,要不你还是先回去?"


    这是很不客气的下逐客令了。


    但罗长青想看的戏看完了,也不想再多留了,明摆着人家就是准备商量接下来的对策,他还留着找什么不自在。


    “那我就先走了。"


    他也不显恼怒,施施然就站了起来。


    走到门前快出去时,他还故意嗤笑了一声,可把堂中坐着的一众人笑得脸色发黑。


    "竖子猖狂!”有人骂道。


    "行了,别再分心这些不必要的小事,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你问我怎么办?我能知道怎么办?"


    无人去关注此人,都看向看似坐在下处,一副不敢妄占主位,实则都知道他才是这里面说话算数的中年男人。


    此人正是原同知枢密院事曹永年,淑惠公主的公公。


    当初以陈家为马首是瞻,如今上面的‘老虎’都被北戎一扫而光,留下来的人里他算是首屈一指的人物。


    不光因为他官位最高,也是由于他本身就是濠州凤阳人,当初侥幸逃过北戎的搜捕后,他就立马带着家眷回老家了。


    曹家在当地是大户,大到什么地步?


    淮南东路四司的长官都得给曹家几分脸面,如今曹永年回来了,又是一众逃到淮南的人里官位最高的,可想而知是何等地位。


    其实之前就有人提议,还是再往南迁的好,杨變不是能打吗?就让他在前面打,他们则在后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到底昊国如今命悬一线,大家也该齐心协力。


    话从表面上没错,可若知道说这话的人,恰恰就是方才暴跳如雷怕死出名的武乡侯,就懂了其中的含义了。


    说白了,就是又想藏在对方庇护下,还想借机搞点事。


    想法很好,很有利于他们这群人,无奈曹永年一直不动。


    曹永年是考虑曹家的基业都在淮南,一旦迁徙,可不是简简单单把人迁过去的事,伤害太大损失也太多,就一直拖着。


    如今这副局势,还怎么拖?


    "要不就迁了吧?这地方确实太靠北了,一旦到了冬天,河面结冰,北戎趁势而来,即使今年拖下去,明年还是要走,何不早先过去,我们这么多人,还有京东两路那些人加在一起,未必就压不过那魏国公主和杨變。"


    堂中一片寂静,都在等曹永年说话。


    曹永年也知道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濒临有些人崩溃边缘,到时候可不会顾忌他。等到那时候就不是他拿乔想抓紧话语权,而是被人视如敝屣。


    "那就大家都回去准备准备,看怎么个迁法。"


    一听这话,当即有人站起来道:“我这就回去准备。"


    然后人就匆匆走了,不管被留下的其他人。


    其他人左右看看,也都纷纷站了起来,托词说要回去准备,这可把本来还想说两句的曹永年给气得不轻。


    对于这边发生的一切,元贞他们并不知道,但想来应该坚持不了多少时日了。


    又是一年的年关,今年由于杨變防守得当,也是北戎重心都在京东和淮南,所以今年这个年是宁静的。


    京西南路的百姓未受到任何影响,大家喜笑颜开逛大集买年货,贴窗花贴门神,一派喜气洋洋。


    这边元贞一直忙到腊月二十九才歇下,并给各司各衙都放了假。


    至于家里这边,幸亏有严内侍郑姑姑希筠他们提前操持,府里一应事务乃至年货都齐备,只等着除夕吃团圆饭即可。


    杨變是三十当天回来的。


    他一回来,下面就开始准备团圆饭了。


    傍晚,团圆饭准备好了,不光正院这边摆了几桌,下面还专门找了两个院子摆了十多桌,供以下人们和杨變的亲兵们享用。


    正院这边,杨變、元贞、虞夫人、刘俭等,还有蒋家人和权家人都在,都是熟面孔亲近人。


    提起虞夫人就不得不说一件事,尚书内省那些女官们也逃过了一劫。


    事发时,宣仁帝特意跟刘俭说了让他逃命的话,刘俭虽没有明说自己要逃,但也往下头传了话,说圣上要开城门降了北戎。


    甚至专门让马安福去了尚书内省一趟,点拨了这些女官几句。


    总之就是消息灵通有门路的,能逃出去都出去了,至于那些消息不灵通没什么门路的,那就听天由命了。


    人性都是自私的,真的广而告之,下面一片混乱,到时候都走不了。


    这些女官在之后,也尽数被蒋家人找到,送到了襄城。


    如今在元贞手下,元贞专门弄个尚书内司,专门负责帮她整合处理两地各项事务,给她省了很大的力气。


    不说这些,总之这个团圆饭大家都吃得很开心,也很感慨。


    想想去年这个时候,再想想今天,只能说人有旦夕祸福,做人还是要多惜福。


    杨變在家里待到初三就走了。


    不是他想走,实在没办法。


    如今到了关键时候,他们确实想逼那几个地方一把,却也没想让所有人都去死,既然愿意低头了,自然还是要护持一二,总得让人把东西啊人啊粮食啊什么的都转移过来。


    他临走时带走了新出炉的木炮,这个木炮接下来会给北戎带来很大麻烦。


    当然,这是后话。


    作者有话说:


    那个木炮是真有这东西,非面面胡扯。我军当初抗战时,就有不少这种土制的木炮,大家搜搜榆木炮就知道了。那会儿用的都是黑火.药,威力没有现代的炸.药威力大。总之就是威力不大,但是便携。


    还有没良心炮之类,都是当初为了抗战,却没有物资,大家发挥想象力,造出很多看着很丑其实很实用的东西。


    第93章


    又是一年春,万物复苏,大地又一次焕发勃勃生机。


    对于在路上走了近三个月的人来说,只觉得天气没那么冷了,日子似乎好熬了许多。


    且越往南走,似乎越是宁静,再也看不见那些神出鬼没的北戎骑兵,也不用再担心晚上睡着睡着,就听见地面在震动,然后就是一夜睡不着的提心吊胆。


    "这就是樊城了!"


    所有人都看着不远处那座城池,它有着高大巍峨的城墙,虽然比不上上京,但比起一些大城的城墙也不差。


    城门上有城楼,有垛墙垛口箭楼烽火台,城墙上屹立着不少兵卒,看着就让人觉得安全。


    此时这座城池的城门前,排满了等待进城的百姓,大致分了两队,随行有车的一队,没车的则是排另一队。


    城门前有兵卒正查验进城人的户贴,若是没有户贴,则要被领去一旁,不光要询问来历,还需要同乡佐证。


    这些人大多都是京东两路和淮南东路的百姓,普通人都是乡亲邻居一起走,即使遗失了户贴,也不会缺佐证之人。


    大概是这一路受到了太多惊吓以及磨难,车队中有那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车队,也无人因查验户贴过慢而发什么牢骚。


    淑安坐在一辆骡车上,撩了车帘往外看。


    她身边坐着正抱着孩子的淑嘉,对面则坐着一个侍女和永福。


    侍女佳玉见公主已经喂好奶了,忙把襁褓接了过来,又道:“委屈公主了,哪有公主亲自给孩子喂奶的,即便普通富裕人家,也万万没有大娘子给孩子喂奶的道理。”


    佳玉打小就跟着淑嘉,后来又跟着她一起陪嫁出宫,自然心疼她又替她委屈。


    淑嘉却不在意道:“这不也是没赶上好时候,生侗儿的时间也不对,我儿命苦,若我这个当娘的再不对他上心些,他不是更命苦了,幸好他懂事,也不怎么闹。”


    确实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淑嘉所嫁之人乃安远侯家长房的嫡幼子韦彦,梅家和韦家关系不错,梅贤妃也是酌量了又酌量,才把女儿嫁到韦家来。


    婚后小两口甜甜蜜蜜,日子过得也还不错。


    谁曾想上京城破,内城被封禁,这接踵而来的变故无疑给小夫妻的生活带来了一层阴霾。


    这也就罢,当日宣仁帝打算开城门归降,梅贤妃在得知消息后,迅速把小女儿淑安送出了宫。


    卫顺仪也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求着梅贤妃把永福也一并送走。


    就这样,淑安和永福来到梅家,梅家也以极快的速度把事情通知了韦家,两家迅速把家中重要的女眷藏了起来。


    甚至抱着结果可能最坏的念头,把家中一些年纪小的重要的男丁也藏了起来,剩下的则还待在家里不动,用以遮掩。


    就这样,两家逃过了一劫,虽然损失了大部分财物和一些下人,到底想保全的保全了。


    之后便是开始逃亡,梅家的祖籍在兖州,自然要往兖州去,韦家几代都在上京,于是便随着梅家也去了兖州。


    路上艰辛不用说。


    好不容易到了兖州,还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战火就烧至京东西路,他们又匆匆忙忙往徐州跑,而徐州没待上几天,又往淮南东路的泗州迁。


    淑嘉就是在这种兵荒马乱中怀上的,中间所承受之苦难以形容,偏偏生的时候也赶得巧,就在各家准备往襄州迁移之时。


    当时淑嘉刚生完孩子,若梅家韦家等她坐完月子再走,势必脱离大部队。而眼下不像之前,北戎军队虎视在侧,沿路必然不会平静。


    若梅家韦家两家单独上路,再碰上北戎骑兵,简直不敢想象那种场面。


    那怎么办?


    只能淑嘉坐着月子赶路,尽量把车布置得舒适些,不让其透风,总之也只能这样了。


    至于奶娘-一


    韦家是提前给淑嘉找了奶口的,到底也是累世勋贵,虽然遭了大难,但还有些底蕴在。


    可那会儿别说达官贵人们在逃,普通百姓也要逃,那奶娘家里要往别处去,跟韦家梅家并不顺路,于是连孩子吃奶的事也摊在了淑嘉身上。


    期间种种艰辛,不必细说。总之是熬过来了,但淑嘉也亏损了许多,脸到至今还是惨白的,一丝血色也无。


    淑安听见姐姐在和佳玉说话,放下车帘转过头来,伸手捏了捏襁褓里小奶娃的脸,道:“以后要是不孝顺你娘,你都亏心。"


    又把桌上的红枣茶端给淑嘉:“姐,你多喝些红枣水,补血气的。等进了城后稳定下来,让韦彦多给你买些补品补补。"


    淑嘉失笑:“我可没少吃你姐夫家补品,韦家收藏多年的老参和补药,可都进我嘴里了。"


    路上烧水做饭都不方便怎么办?


    那就切细细一条参须含嘴里。


    那会儿淑嘉刚生完孩子大伤元气,又得赶路还得奶孩子,韦家好不容易存下、打算遇事时用来吊命的老参都给她吃了。


    这时,车窗被人敲响了。


    是韦彦。


    他借着窗子往里面看了看妻儿,道:“侗儿没闹吧,我看前面情形,等我们入城要下午了。"


    淑嘉看着丈夫的脸,这些日子下来韦彦也憔悴了许多。


    本是意气风发的侯府嫡子,无奈世道艰难,她生产辛苦,他跟着忙前忙后,本来还有些不稳重的性格,现在倒稳重了许多。


    "侗儿听话,没闹。你别担心,有佳玉还有淑安照顾我,有事会叫人的。"


    韦彦这才点头离开。


    淑安放下车帘,道:“她萧圆圆倒还是不改秉性,进个城还要给人下马威。"


    这不是下马威吗?


    换做以前,哪怕是上京的城门,在遇上达官贵人们,也会大开方便之门。如今倒好,竟让他们跟那些普通百姓一同排队入城。


    之前就有人借机闹了一场,只可惜没讨到便宜,反而被放去了队伍最后面,大概今天是入不了城了。


    淑嘉看着妹妹有些粗糙的小脸,叹着气道:“大抵最近往这里来的人多,世道本就乱,都是一路辛辛苦苦赶路过来的。我们还有车坐,那些普通人可全靠自己走,都存着怨气,真要是区别对待,怕是城门前没这么安静。"


    有时候人的情绪一旦压抑久了,会一点就爆。


    不可否认这番举动确实有下马威之嫌,但眼下这种处置显然是最好,最不容易激发压抑情绪的处置。


    “我也没说这样不对,我就是"


    淑安嘟着嘴,一脸别扭的模样。


    “总之,你要改改你对上她时的脾气。难道你还不明白,现在哪有什么公主了,你是普通人,我也是,人在屋檐下,就要学会低头。而且——"


    说到这里,淑嘉顿了顿,心情也挺复杂的。


    “她现在大概也很难吧,就她跟她丈夫二人,却要支撑这么大一摊子事。难民一直陆续不断的往这里跑,你以为这么多人不吃饭不穿衣?放着不管,必然造成民乱。"


    “前线还在打仗,我们这一路来若非光化军的护持,怕是要损一大半人,这又是一摊子事。她大概也没功夫去管这城门上的事,又或是给谁下马威。"


    “还有这趟跟我们同路的那些人,他们来的目的可不单纯,即使有下马威,也不是针对你我,而是他们。"


    "别人我管不了,你我得管管,可别因一时脾气被人当枪使了,等进城后,你就留在家里陪我养身子,不要随意外出。"


    淑安倒想反驳两句,可看着姐姐说话有气无力的样子,一段话要停几口气来说。又想着姐姐对自己的照顾,想着如今就剩她们姐妹二人了,嗓子眼里的话被她咽了下去。


    "我知道了。"


    淑嘉轻轻地抚了抚妹妹的鬓发,这些日子淑安也吃足了苦头,本来白皙细腻的小脸都粗糙了。


    "今非昔比,你我都要好好的,才对得起娘的一番苦心。"


    一提到梅贤妃,淑安再也忍不住湿了眼眶。


    旁边的永福也想起卫顺仪,她的年纪已经让她能够明白母妃被北戎人掳了去,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也不禁哭了起来。


    却是用手掩着面,哭得没有声音。


    "好了好了,瞧瞧你自己哭了也就罢,还把永福也弄哭了。”


    淑嘉把永福拉过来,用帕子替她擦了擦脸。


    "我们三个能活着能存下来都是不易的,所以一定要好好的,不要对不起娘的一片苦心,和家里这些人的爱护。"


    果然如韦彦所言,他们是直到下午才进了城。


    进城后才发现,与他们之前预想中的样子有些不同。


    怎么说呢?


    就是外面的城墙高大崭新,城里的房子却十分老旧,两者之间差异巨大。


    后来才知道,这城墙是后修的,城里的房子却是以前的,而这里也不是传说中的襄城,而是樊城,襄城在江对面。


    如今樊城的原住民,大多不在樊城住了,而是挪去了襄城和新城。


    襄城那边一直在扩建新城,最近才建好,官府给的政策也好,两城居民可以置换去新城,同样的房子按大小新旧不等折价置换,不足的要补些银子。


    由于官府出的是利民政策,需要补的银子并不多,大概就相当于出了一部分的建材钱,再加上旧房子还能折价,居民们自然纷纷去置换了新房。


    至于你说旧房子拿来干什么?


    一身青袍负责解疑的差役,满脸堆笑道:“自然是方便后来人居住。这不,你们入了城后,肯定没地方住是不是?咱们一个营造司下有个专门的赁屋处,你们这么多人,租两个二进院就差不多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要去租就早去,这地方以前的富裕人家不多,房子都小,二进院的宅子可不多,至于三进院更是凤毛麟角。”


    一听这话,梅家和韦家两家男人对视了一眼,当即分出一人上前来,先塞给差役了一角碎银子,而后就跟对方匆匆走了。


    显然是去谈赁屋之事。


    也不知是给了银子好办事,还是这里早就有所准备,赁屋之事办得极快,大概过了一顿饭的时间不到,去的人就拿着两把钥匙和两个木牌回来了。


    “他们似乎对新到的人都有安置,这些车和骡子住处放不下,可以卖给官府,或是交由其代管代喂。有些平民没有家私,也可以先赁了屋来住,之后用劳力偿还即可。"


    眼下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两家人匆匆去安置。


    安置下来,房子确实小了些,但幸好是毗邻的两座二进院,每家一座倒也能住下。但条件肯定不能跟之前比,毕竟房子有些年头了。


    之后几天,两家男人除了安置家眷,就是在外头打听相关的消息。


    一番打听下来,倒也明白了许多事。


    若论环境和安全,必然是襄城那边最好,这也是为何樊城的原住民都宁愿掏银子往河对岸挪。


    如今世道乱,虽然襄州还没乱,但眼见这么多难民纷沓而至,当地百姓也不禁起了忧患意识,知晓若有一天战火烧至附近,必然是铜墙铁壁的襄城更安全。


    "不光如此,那些人到后,根本没人搭理他们,也没人认他们的身份。现在当地人只认城里新设立的几个衙司的官员,而这些官员,有些根本不是正经路子出身,有些人甚至没有功名,但只要考过每三个月一次的招才纳贤考,就能被任职公差。"


    说到这里,韦彦的大哥韦卓苦笑道:“而且当地人十分排斥新到的这些所谓的高官勋贵,觉得这些人都是仗着以前的身份跑来占便宜的,还认不清自己身份。说吴国早就亡了,如今他们在魏国公主和杨将军治下,要耍官威去上京城耍给北戎人看去,别搁这丢人现眼。"


    这是韦卓旁观看来的。


    最近因为新到的人实在太多,当地居民也不是都挪走了,还有一半因各式各样原因留了下来。


    普通百姓倒还好,新来的有些人里多少还有些没认清当下的形势和自己的身份,因此闹出不少乱子,发生了好几起当街和原住民起冲突的事情。


    双方若只是争吵还好,若是伤了人,顷刻巡检司就来人了。之后该带走带走,该问话问话,总之讨不了好。


    “那招贤纳才考,每三月一次,至今未停。但我听说,比刚开始难了许多。"


    毕竟没有之前那么缺人手了,自然要慢慢选细细的挑。


    至于为何两家人竟如此清楚这些事,俱因当地稍微有些本事的人,都在一门心思想考公差。


    没有功名不怕,你会烧砖么?


    砌墙砌的比别人都好也行。


    这是最底层的公差。


    既是如此,也让普通百姓打破了头。这几天两家男人在外面打听消息,发现新来的人里也有不少人动了心思,想去考那什么公差的。


    不说薪俸,光一条-一有公差在身,可优先置换新城的房子。甚至你本身没房子也可,先欠着营造司的,日后再从薪俸里慢慢扣。


    这只是公差,不算正经官员。


    至于再往上的官考,那自然要难了许多,总之安抚使司那会提前把要求以及需要达到的条件列明,你自诩比旁人本事,那就可以去试试。


    "这招温水煮蛙,倒是极其高明。”梅家大舅梅兴荣感叹道。


    他是梅贤妃的哥哥,也是梅家的掌家人。


    梅兴荣素来自谦,觉得自己没什么本事,都是仰仗了妹妹。实则只要知道他能在收到梅贤妃传来的消息后,以极短的时间安排好所有事,并将梅家损失降到最低,还伙同了韦家一起,互为助力,就知晓不是个简单人。


    可不是温水煮蛙?


    煮的不光是他们这些刚来之人,还有些那些原住民,颁行的都是惠民之政,当地也是物阜民安,百姓自然都拥护。


    不拘一格取才,更是把被取的人全都绑在自己的战车上。


    等人家布置好一切,他们来了,来干什么呢?


    当旧的利益群体来侵犯新的利益共同体,迎来的就是新的共同体一起反击。是时根本不用上面人说话,下面的人都会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


    不然何至于一个普通百姓与他人斗嘴,都能骂出昊国已经没了让他们这群人去上京耍官威的话?


    若只是一个群体倒还好,关键是这不拘一格涉及到方方面面,有本来是平头百姓,有以前行商的,哪怕是泥瓦匠里,也有几个鱼跃龙门的。


    这些人涉及了多少群体?可以说是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不再像以前那样只局限于读书人这一个群体。


    读书人对付读书人,对方忌惮什么惧怕什么在乎什么,大家都门清,所以好对付。


    可现在一一


    谁敢冒大不韪得罪整整几座城的人?


    谁会站到你这一边?


    这里已经是铁桶一块了!


    这铁桶一块这可不光指的是城墙,而是人心。


    梅兴荣依稀已经看到一个冉冉升起的利益共同体。


    而这个共同体并不像以前那样,单被局限在某一阶层,而是比这个阶层更为庞大,数量更多,可能平时其貌不扬,但联合起来却能焕发出无穷战力和无限生机的人们。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


    这是目前所有新来之人的迷茫。


    梅兴荣叹了口气:“再看看形势吧。"


    韦彦看看几位长辈,又看看几位兄长,道:“要不,我们也去看看那什么公差考?"


    这说法得到梅家大房的三儿子梅杰的赞同:“我觉得可行,多准备几条路,总会有能走的路。”


    梅韦两家长辈看了看下面几个年轻人跃跃欲试的脸色,哪个年轻人没有好胜之心?别人行,自己为何不行?


    而且他们这样的人家,以前看似风光富贵,实则受限也多。大多数人家的子弟,成年后都是挂个虚衔领些俸禄,要么干脆就在家里吃家里的。


    不是没本事,而是位置都是有数的,各家各府也都有默契,不然位置都被你一家占了,别人怎么办?


    文官那打压勋贵也打压得厉害,以至于有些子弟明明也算人中龙凤,却不能一展抱负,只能在家中浑浑噩噩度日。


    如今有个试验本事的机会,自然不想放过,哪怕只是去开开眼,看看那个什么公差考到底是什么呢?


    "行吧,就先这样,做两条路来看。”梅兴荣拍板道。


    昌平侯摸了摸胡子道:“我恐怕那群人很快就会出来闹事,自打来了后,根本没人搭理他们,那些人心中郁气可想而知,可别忘了在颖昌那两天,曹家可是找到了一个人。"


    "你是说——”梅兴荣皱起眉。


    昌平候点点头:“反正离那些人远点,我估摸着他们不会讨好。"


    梅兴荣失笑:“你这么想,别人可不这么想,他们大概感觉胜券在握。"


    "不管怎样,这事不宜掺和,非常时期还是谨慎处事吧。"


    “这大概就是温水煮蛙?借用环境,来潜移默化其他人。有了更好的东西,其他人自然不会选择那些不好的。"


    元贞点了点头,又道:“你说的还不够,还有一点更重要的你没想到。"


    萧杞不解地皱起眉,又认真想了想,还是没想出来,只能将不解的目光投给元贞。


    这些日子,哪怕元贞再忙,隔两天都会抽空来询问萧杞的功课。


    这是一起初,后来她甚至会抽空给他讲些时局,以及这么做的道理。而萧杞在耳濡目染之下,也对当下时局有了大体的认知。


    “人都是趋利而来,不管是那些刚来的人也好,还是如今新城里的人也好。当旧的利益群体侵犯到新的利益群体,势必会遭来反击。所以阿姐不需要去理会那些人,他们若识趣,就照着我们的规矩来,若是不识趣,自然有不识趣的结果。”


    “我明白了。"


    可阿姐为何要跟他说这些?


    这不仅是萧杞当下的疑惑,也是之前二人每一次对话后的疑惑,只是他至今都没问出口。


    "行吧,今日功课就到这。阿姐还要去新城那看看,你先回去吧。"


    萧杞看了看元贞眼下的淡青,最近因为挪新城之事,阿姐已经连着多日都没好好休息了。


    这事他也知道,自然没有再多说什么,行了个礼后退出这间厅堂。


    回去的路上,因为已是春天,园子里的花儿陆陆续续都开了,一片生机盎然。


    “长运,你说阿姐总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长运想了想道:“大概公主知道皇子你如今身份特殊,不想你被其他人误导。所谓穷生奸计,那些人不想付出辛劳,就想坐享其成,也不看看当下是什么局势,北戎依旧虎视眈眈,他们还想着争权夺利,怕不又是要再上演一次上京城破的惨剧。"


    “而皇子你现在渐渐也大了,公主也不想蒙蔽你的视听,与其让你听其他人说的,不如她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你,孰重孰轻,皇子自然清楚明白,也免得你被人蒙蔽了。"


    第94章


    可真是这样吗?


    萧杞苦笑。


    恰恰就是他明白真就是这样, 才会苦笑。


    换做其他人来处置这件事,就应该是将他幽禁在某个地方,不让他知道外面的事, 什么也不教他,就让他懵懂不知只知吃喝玩乐, 再用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蒙蔽他的视听,把他教得不着五六。


    养废了就养废了,只有被养废的他才最没有威胁。


    偏偏, 不管是阿姐也好, 长运也好,包括虞夫人刘俭他们, 对他都是不遮不掩, 丝毫不避讳让他知晓外面的情况。


    就仿佛他的身份对他们来说, 并不是那么重要, 就好像有没有他这个昊国皇族仅剩的独苗都可以, 因为这并不不影响什么。


    这一切都让他在得知上京城破, 父皇及一众兄弟都被掳走, 外面只剩了他一人后,而生出那一丝窃喜, 很快转为了自惭形秽。


    当皇帝真有那么好吗?


    曾经他心目中无所不能的父皇, 也无力抗争这般局面, 最终为了保全百姓,主动开城门归降。


    外面乱成那样,北戎虎视在侧, 偏偏昊国各地残存还在各自为政, 各有各的心思。


    如果换做是他, 他真能应付这一切?


    他是否能做得像阿姐那么好, 像杨變那样力挽狂澜,与北戎军斗智斗勇?应付得了那些宛如饿狼似的旧朝官员?


    萧杞一次次问自己,得到的结果都是不能。


    他做不到像阿姐那样好,每次阿姐做什么事,当时似乎不觉得,可事后去看,都让他不得不感叹其中的心思,那种走一步看十步的布局。


    他做不到这一切。


    他已经十五了,但每每在阿姐面前,都觉得自己还像个幼童。


    不是年龄,而是心智,他怎么也没办法像阿姐那样聪明,他试过很多次,他做不到,他承认。


    这样的一个他,真适合坐上那个位置?


    好像是不适合的。


    所以阿姐才会毫不避讳让他知道外面的一切,让他知道时局的严重,让他了解自身之短,让他明悟开悟,让他做出正确的选择。


    可是——


    阿姐你明明可以直接说的,为何要用这种隐晦的手段?


    不,这手段并不隐晦,它甚至不能说是一种手段,这是一种阳谋。


    什么是阳谋?


    就是你明知道结果,依旧会顺着这个结果走下去。


    它甚至不能说是一种谋,而是本就该如此。


    萧杞突然就有一种颓丧感,见不远处有个大石头,便走过去坐了下来。


    他怔怔地看着脚边的一株小草,踢了踢,突然道:“长运,你说我有一天,会不会也像阿姐那样聪明?”


    长运犹豫地看了他一眼。


    萧杞苦笑,果然不能吗?


    长运犹豫道:“皇子,你读过那么多书,应该知道指有长短,人有美丑,有些事情吧它就是天生的。当然,这不代表说皇子就不聪明,皇子与其他人比,自然是聪明的,至少比我聪明多了,可若是跟公主比,那自是比不过的。”


    他聪明吗?


    萧杞默默想。


    他若是聪明也不会明知长运是阿姐的人,还觉得他说得这一番话很有道理了。


    所以他这哪是聪明的?只能说——不聪明也有不聪明的好吧。


    他站了起来,道:“走吧,快回去了。我记得那副观鹤图的色还没有填完,今天一定要把它填完,不能再扔着不管了。”.


    “你说的可是真?”曹永年诧异道。


    “那还能有假?”


    武乡侯掸了掸衣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艾楚南那老小子,以前和程磐可是同年,他的随从碰见程磐的随从了,一问之下才知道淮南西路那边已经决定归附了,这趟来就是谈具体事宜。”


    “据说,那边以前是怎样以后还是怎样,还是照旧不变,但以后所有的税收以及下层官员任免升调,要听这边的指挥。但不管怎样,程磐那几个可是赚大了,你再瞧瞧毕松温远李势他们……”


    李势那几个淮南东路的官员也就罢,虽是受了些惊吓,到底没怎么样。京东两路的几位高官可就惨了,被人像撵鸡一样四处撵。


    尤其那毕松,自以为自己是个将才,杨變能跟北戎打得有来有回,他也能。


    谁知道结果怎样?


    之前天不冷,水面没结冰时,确实让他得意了两回,北戎攻了好几次城都没攻破。那阵子张狂的呦,他们远在淮南都有所耳闻。


    谁知等后来水面结冰,北戎差点没给他来个瓮中捉鳖,当时跑得那叫一个狼狈!


    名声也坏透了,因为都知道他之所以能逃掉,是因为他是弃了城跑的。


    要知道弃城而逃,在以前就是死罪,若是武将绝对死定了,文官就算不会死,名声也会毁于一旦。


    因为你一开始开城门投降,和打到一半弃城跑,是两码事。


    难啃的城池一直啃不下来,一旦被敌军破城,对方在怒火之下,屠城的可能性极大。


    这不管对武将,还是文官来说,都是大忌!


    所以可想而知,毕松如今有多不遭人待见。


    武乡侯正幸灾乐祸,这时有人来了。


    正是他口中所说的李势几人。


    几人脸色都不好,连互相施礼的过场都没走,就开始了一通抱怨。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安抚使司那提前就定了规矩,非原住民不得置换新城房屋,新城房屋不在市面售卖,要么你是原住民,要么去考那个什么公差。这明摆着就是限制我等,逼着我们向她低头。”


    “之前罗长青在淮南时就说了,以后大致是固守以汉水长江淮水这条防线,如果真是这样,河这边的樊城就是个弃子,是以后的桥头堡,即使不丢,也会年年战火不停歇。如今我等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如果这么继续这样下去,你我指不定哪天都成了北戎刀下亡魂。”


    方才武乡侯所说的艾楚南也在其中,他的心情肉眼可见的糟糕,因此平时还注重个礼仪和含蓄,如今什么都顾不得了。


    “曹同知,当初我们可都是以你为马首是瞻,你说不动,我们才没理会那罗长青。如今同为淮南路,一个一切照旧,我们却先是逃亡再是迁徙,如今沦落到这般破地方。这可一切都是因为听了曹同知你的,你可得给我们个交代!”


    来了来了,果然来了。


    坐在一旁的武乡侯,看似面容如常,实则心里在幸灾乐祸。


    让你个老小子装深沉,装稳重,刀子是没割在你身上,你不知疼,就让大家暂时忍耐,再看看局势。


    我看今天你这一套还能用!


    “诸位既知道这是明晃晃的区别对待,就该明白对方为何这么做,难道真要让对方得逞?”


    几人当然明白曹永年话中意思。


    说白了,故意的区别对待,就是做给人看的。


    不光给他们看,也是给后来人看。


    你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道理都懂,可问题是他们还要忍到什么时候,看局势还要看到何时?


    艾楚南坐不住了。


    今天他话说得最多,明摆着把人得罪了,若是今天这事不说个所以然,等于他白得罪人了。


    “既然曹同知如此智珠在握,那恕艾某不能奉陪了,我这便去找我那同年程磐,哪怕舍掉面子,总能落个安稳。我可不想等战火烧到这里,一家子全陪在这破地方。”


    说完,他拂袖就要走,却被其他人拉住了。


    “老艾,你何必意气用事!”


    “就是就是!”


    武乡侯也假惺惺出来劝人,又对曹永年道:“广平侯那到底怎么说?难道就一直没个说法?”


    闻言,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包括本来要走的艾楚南。


    曹永年之所以一直拖着没动,对外的借口是还想联合广平侯。


    在他想来,他们到底走的不是正路子,最好有个跟皇家有关系的长辈出面,才更稳妥。


    可一去这些天过去,一直没有音讯。


    问曹永年,曹永年永远是事情还没商定。


    这一次,算是逼到脸前了。


    果然,曹永年脸色并不好看。


    “广平侯那一直避着不见。”


    “避而不见?难道说,广平侯也被收买了?”


    众人都很诧异。


    “这怎么可能?广平侯会坐视一个外甥女倒反天罡,乱了萧氏的江山?”


    “他不可能会这么做!”


    曹永年黑着脸道:“难道我还骗你们不成,你们以为我最近不头疼?恰恰就是广平侯的异常反应,我才觉得事情不对,怕擅自出手不够稳妥,你们真当我不着急?”


    “那怎么办?”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什么。


    堂中静得落针可闻。


    曹永年突然对艾楚南道:“你不说程磐等人都来了襄城?索性都在这,那就择日不如撞日,把人都召集起来,总要让他们给个说法。”.


    此时元贞正在和程磐几人议事。


    程磐几人来到襄城后,见果然如传说中那样,这里当家的其实是魏国公主,并非在外面的打仗的杨變。


    来之前就做了心理预期,来之后自然没什么可多说的。


    他们这趟来,一来是走个过场,二来也是想探探情况。


    果然来之后所见所闻,无不在告诉他们一件事情,几人虽心中有些感叹,到底形势不由人。


    淮南西路虽暂时没起战火,但前来当说客的宋浦态度十分强硬,并挑明了一句在边界陈了兵。


    一旦谈不妥,那就是要动用强硬手段了。


    所以与其说他们是被说服的,不如说是碍于局势被迫低头的。到底结果也算是好,眼前这位也没有翻脸就不认人。


    因此,在这边和谐的气氛下,突然来禀事的差役就显得有有些不合时宜了。


    “这——”


    程磐几人也没想到这差役竟如此不懂规矩,这般事就大刺刺地说出来了?不该是背地里偷偷说?


    元贞站了起来,道:“相请不如偶遇,既然如此,几位也去看看?”


    程磐几人面面相觑,难得有些拘谨道:“那不如就去看看?”.


    此时安抚使司的前庭,站满了人。


    大多都是熟面孔,为首的竟是两名女子。


    一个正是钱婉仪,一个则是淑惠。


    一见元贞从里头走出来,淑惠二话不说上前一步道:“好啊,你还敢出来!萧元贞你倒行逆施,表面上打着七弟的旗子号令众人,私底下却暗害了我七弟,还囚禁其母,如今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了,你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元贞诧异道:“你这是在唱大戏?”


    她预想了场面,但万万没想到竟是如此令人忍俊不住的场面。不禁看了淑惠一眼,发现她的的变化很大,给人的感觉很憔悴,像像凭空老了十多岁。


    “唱什么大戏?你还在顾左而言他!”


    淑惠感觉到元贞那别有意味的一眼,心中更是恼怒。


    瞧瞧此人,再瞧瞧她自己,淑惠只感觉一阵愤怒上了心头,忍不住推了旁边的钱婉仪一把。


    钱婉仪没有防备,直接摔了出去。


    索性也不起来了,就伏在地上痛哭出声。


    一声声一句句都是在痛斥元贞是多么阴险恶毒,不光把她儿子关了起来,还把她也囚在了颖昌,若非有人经过时发现被囚的她,她定是命不久矣。


    这一声声痛斥,让闻者伤心听着流泪,都不禁感叹实在是太惨了。


    这时,曹永年走了出来。


    “魏国公主,我等还尊称你一声公主,是念及你曾经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可天为乾,地为坤,这世间万物都是有其伦常的,我等皆知你以前便性格异于常人,总爱做些女子不该做的事情。可今非昔比,昊国如今正值危急时刻,实在经不起你胡来,国不可一日无君,还望公主你能交出七皇子,拥护其上位才是正途。”


    “曹同知说得好!”


    “快让七皇子出来!”


    “你一个公主,一个女子,把正儿八经的皇位继承人关起来,到底是想做什么?难道还想倒行逆施不成?”


    人群里,一声声一句句皆是谴责声。


    程磐等人面面相觑,之前还觉得此女气度不一般,这转眼就被打脸了?


    一时间,不禁有人心生后悔,又怕等到时候回归正轨,他们这些率先投诚的人会被清算,心情可谓复杂之际。


    “你们还有脸说倒行逆施!怕是你们就在倒行逆施吧。”


    谢成宜突然从一旁走了出来,道:“曹同知若我没记错,当初你可是主和派一员,怎么?陈相公都陪着圣上共赴北戎了,你怎么还在这!”


    这就是曹永年为何总是束手束脚的原因,这是他一生都抹不去的一个污点。


    所以他一直想身居幕后,避免与人直面起冲突。


    因为文官之间起冲突可从来都是哪里有短揭哪里,骂起人更是什么诛心骂什么,若真被人揭了此短骂起来,他一张老脸往哪儿放。


    “当日,曹某本欲赴死,谁知旧疾突然发作……”


    谢成宜直接打断他道:“行了,别来这一套了。别人不清楚,我可太清楚你们这群主和派的厚颜无耻了。你们把好好的上京祸害没了,圣上为了给你们背锅,以帝王之尊屈膝向北戎归降,只求北戎人勿要伤城中百姓。这是眼见朝廷被你们祸害没了,如今又来祸害这里?”


    若是旁人骂,总要顾忌三分。


    可谢成宜是谁?


    当初权中青走了后,他是主战派的标杆人物。


    这人群里,有多少当初是主和一派的?


    旁人骂不得,谢成宜能骂,还骂得众人皆是纷纷低下了头。


    这时,武乡侯走了出来。


    “行了,上京城破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难道我等就不想朝廷好?难道朝廷不好了,我等就有什么好处?我可是有女儿在宫里的,我那可怜的女儿和可怜的外孙女,一旦想起此事我也心疼不止。”


    他一副悲切模样。


    “但一码归一码,如今昊国正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故中,国不可一日无君,哪怕为了江山社稷,大家也该摒弃前嫌,尽快扶持七皇子登基即位才是。而后整合所有力量,也免得被北戎鲸吞蚕食,误了我大昊百年基业。”


    “正该如此!”


    “武乡侯说得对!”


    “国不可一日无君,实在不宜再为了些事情彼此内斗,合该联合起来,才能以抗北戎。”


    值此之际,钱婉仪又大呼一声‘我儿’,并冲元贞喊道:“你快说,你是不是害了我儿?”


    淑惠也道:“萧元贞,你若是害了我七皇弟,我定不饶你!”


    元贞懒得理会二人,转过头对不远处的廊下招了招手。


    “他们都要找你,你来吧。”.


    廊下走出来的人,正是萧杞。


    一见到萧杞,钱婉仪就扑了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我儿啊,娘可想死你了,你是不知你这阿姐竟把我关在颖昌,我想见你,他们也不让。”


    曹永年等人也纷纷涌了上来。


    有人甚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抱着萧杞的腿痛哭道:“七皇子,你受苦了,老臣来晚了!”


    萧杞看着眼前这一张张脸,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失了聪,他看得见这些人嘴在不停地张张合合,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耳中有刺耳的蜂鸣在响。直到他好不容易挣开钱婉仪的怀抱,又推开所有人跑了出来。


    “停!你们一个个的说!”


    说着,他又对钱婉仪道:“小娘,我已经大了,你不要再对我搂搂抱抱,而且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顿了顿,他又说:“你说阿姐关你,其实我知道你在颖昌,阿姐也没有关你,不然这些人凭什么能找到你?”


    这话直接让钱婉仪愣住了。


    她不敢置信道:“你说你知道我在颖昌,那你为何不来见我?”


    萧杞看了她一眼,道:“因为我要读书,因为阿姐说,我现在不适合见你,她想让你静静心,等哪天你的心真静下来了,再见也不迟。”


    “你别张口闭口的阿姐,她给你吃迷魂药了,你连娘都不要了?”钱婉仪尖叫道,因为惊恐,也就显得她声音格外尖锐。


    与之相反,萧杞倒甚为平和。


    “阿姐没有给我吃迷魂药,我也没有不要小娘,我只是觉得阿姐说得很有道理,瞧瞧你如今的表现,不恰恰应了她的说法。”


    “你——”


    “七皇子……”


    “还有你们,”萧杞转头面向众人,“你们打得什么主意我都知晓,但现在昊国没了,皇族之人尽数被北戎掳掠,只剩了我一人在外,还算什么皇家血脉?”


    “我人小,也不够聪明,我对付不了你们这些人,也不想未来被你们左右着怂恿着,再当第二个亡国的皇帝。”


    “这世上从来是能者居之,当初父皇送我来襄州时,也没说让我当什么皇帝,只让我听阿姐的话。”


    “阿姐不是设了招贤纳才考,你们若想当官,直接去考就是,实在不用抱着我的腿,又叫皇子又自诩老臣。你们这些人,若真把皇帝当皇帝,皇子当皇子,昊国大概也不会沦落到今时今日这种地步。”


    萧杞这一番话,实在震惊了众人。


    除了元贞,和不远处站着的长运,包括谢成宜都没想到他会是这一番说词。


    “是不是萧元贞她蛊惑了你?”


    钱婉仪的尖叫声打破了寂静。


    她实在承受不住这个打击,这些日子以来,她心心念念的就是见到儿子,然后当上太后。


    可惜萧元贞这人太毒,竟不让她出城。


    好不容易有人来带走她,她已经开始做梦待事成之后,自己是会是怎样了,却万万没想到背刺她的人不是萧元贞,而是她的亲儿子。


    钱婉仪的质疑,何尝不是众人的质疑。


    “七皇子,定是她蛊惑了你!”


    “此女居心叵测,她不怀好意啊!你不要听她的!”


    萧杞摇了摇头,道:“阿姐并没有蛊惑我,相反你们没来之前,我就知道你们要来了。甚至你们来后,做了什么,我也知道。”


    他甚至有些唏嘘感叹,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众人。


    “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不够聪明,长运却说我比许多人都聪明。如今看到你们,好像我真的还算有些聪明?”


    他转头又看向钱婉仪:“小娘,你说阿姐若想关你,为何这些人能在颖昌带走你,难道颖昌就没有阿姐的人?”


    儿子的口气让钱婉仪莫名惧怕,不禁道:“我跑的时候,他们根本没发现。再说了,人还有疏忽的时候。”


    萧杞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好吧,这就算巧合。”


    “那你们呢?”


    他又转头看向曹永年等人:“你们觉得这城坚固吗?如此铜墙铁壁的地方,驻兵并不少,为何你等闹事之人就能从樊城过河来到襄城?还能进了城门,并如入无人之境地来到这里?守门的人呢?巡检司的人呢?”


    要知道,这里可是安抚使司,可以说是全城守卫最为森严的地方也不为过,竟就让他们这般闯进来了!


    他们就不觉得奇怪吗?心中就没有过疑惑吗?


    “哈哈哈哈……”


    不知是谁笑出了声。


    众人瞧去,才发现不远处杨變正站在那,双手环胸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杨變上下打量了萧杞一番,道:“你小子在你姐不辞辛苦地教导下,总算学聪明点了。”


    方才萧杞那股视所有人为无物的气场,突然就没了。


    但他还在勉力坚持,僵着脸又说一句:“瞧瞧,明明戏台子都是别人搭好的,就等着看戏,偏偏就有人主动送上门来演戏,你们要当傻子可以,但千万别来找我,我要去读书了。”


    说完,人就匆匆跑了。


    是的,跑了。


    如此不庄重的行举!


    杨變却还在笑。


    笑完,他一挑浓眉,下巴往门处扬了扬。


    “怎么?还不想走?还等着老子送你们?”


    第95章


    谁也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


    他们来之前设想过许多场景, 但唯独没有这一出。


    尤其萧杞那一番话,可谓彻彻底底击碎了一些人的妄念,他们再是想拥护七皇子又如何?人家正主都不想理会他们。


    “杨變你勿要嚣张, 你和魏国公主倒行逆施,谋朝篡位, 你们就不怕天打五雷轰,遭世人唾弃?”有人不甘骂道。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 以及甲片相互摩擦声, 却是一队甲胄分明的兵卒列队跑了进来。


    他们手里握着兵器,一上来就把所有人都围住了。


    “你们这是想做甚?难道还想对我等动手?”


    刘俭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缓步走到这位颤颤巍巍的老者面前, 拿下他指着人的手, 并拍了拍:“夏谏议啊, 你老为朝廷辛苦了一辈子, 如今朝廷没了, 也合该回家颐养天年, 而不是在此妄动怒气。”


    “你——刘都知!?”


    刘俭点点头, 含笑道:“正是我。”


    一见刘俭,顿时有人冲上前来, 对刘俭述说这一摊子事, 言语中充满了对杨變元贞二人的斥责。


    也是这一出实在让许多人都崩不住了, 根本没去想刘俭为何会出现在这,他又是从何处来的。


    就如方才萧杞所言,他们来的时候难道就不质疑, 自己这群人为何能如此顺利进城, 又是为何能进了这安抚使司衙门?


    难道萧元贞是傻的?


    她既然能主导一地的所有事物, 难道就没有自己的耳目, 难道就不防备他们这些可能捣乱的旧臣?


    自然质疑过,可一来有众人裹挟之因,二来也是他们都清楚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


    也因此,明明心中有质疑,也依旧要在来此唱这出‘大戏’。


    一如此时对刘俭述说的这些人。


    他们未必不知刘俭出现得蹊跷,可这也是他们仅存的机会了。


    刘俭面带一贯淡笑,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述说。


    这一幕让有些人心里越来越凉。


    “各位可说完了?既然诸位说完了,刘某不才,也说两句?”


    刘俭环视众人,道:“我这内侍监都知,因圣上垂怜,又兼了入内内侍省都都知一位。可不管是都知,还是都都知,说白了就是侍候圣上的奴婢。所幸跟随圣上多年,圣上对老奴还是有些怜悯的,当日国将大倾,圣上为了保全内城中大多数人以及外城那些百姓,只能开城门迎北戎人进城,又怜我跟他多年,不忍我丢了性命,遂命我自去逃生。”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了停,让这些人去消化这些话。


    “临行前,圣上特意嘱咐我来找魏国公主和杨将军,并给我了一封亲笔手谕,诸位可好奇其中写的什么?”


    自然有人好奇里面写的什么,但曹永年等人却并不好奇,因为刘俭这一番话已经很能说明态度了。


    可他们好不好奇又有何用?


    就如之前钱婉仪和淑惠那一番唱念做打,她们难道不知这是明摆着演戏?不管元贞什么态度,总要当着众人面把开场戏唱足了,之后的戏才能演下去。


    此番亦然。


    刘俭捋了捋衣袖,又正了正衣冠,就如他以往传圣谕和圣旨时那般,从袖中掏出一张卷成一卷的纸张。


    “朕以凉德,缵承大统,即位以来,无所作为,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朕意与天下维新,奈何祖宗之旧,不期倚任非人,遂致鞑猖寇起……


    “……以全盛之天下,文之多人,无奈夸诈得人,党同伐异,乌烟瘴气,实功罕觏……”①


    与其说这是一封手谕,不如说是一份罪己诏。


    期间宣仁帝历数自己的错误,以及自己倚任非人,导致倚重任用的官员都是夸夸其谈之辈,他们党同伐异,把朝廷弄得乌烟瘴气,却一点实功未见。


    又历数北戎之乱,以及检讨不该遵循朝廷旧制,导致文官气焰嚣张,武官畏战惧战,以至于大好河山,半数葬于他之手,实在无颜再见祖宗。


    “时以王朝将倾,朕无力回天,朕为民父,当勉力护之,只望虏寇,勿伤百姓……”


    “……元贞吾女,自幼聪慧,仰体朕心,曾为内尚。杨變吾婿,战功赫赫,屡挫鞑虏。朕观二人,或能救万民于水火,倘若不能,刀山火狱皆注吾身,望万民安泰。”


    念毕,场上已是一片鸦雀无声。


    这封罪己诏中,除了宣仁帝检讨自身错误,就是骂那些官员,唯二是正面言辞的,便是元贞和杨變两人。


    手谕里虽没有明说未来江山的嘱托,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曹永年僵着一张脸,出声打破寂静。


    “刘都知,不,诚如都知所言,如今已经没有都知都都知了。既如此,当不能仅听你一己之言,不知这封手谕可能与我等看看?”


    刘俭一笑,两步上前,将手谕递出。


    曹永年接过来,细细查看。


    可怎么看,都看不出其中有任何差错,这确实是宣仁帝笔迹,且上面用了他发手谕时一贯用的私印。


    有人急着想看,将手谕夺了过来。


    就这么你传我我传你,几乎所有人都看过了。


    所有人都不出声了,也是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武乡侯突然走出来道:“既然有圣上手谕,为何不早说,害得我等平白猜疑,还闹得这么一场笑话!圣上既说了公主将军有救万民之可能,那以后我老周就跟随公主将军了,只望若有一日,能救回我那可怜的女儿和外孙女,也算全了我一份心。”


    元贞含笑看着对方。


    武乡侯无利不起早,世人皆知。可他能这么混着,一直无往不利,未尝没有他的自己的本事。


    瞧瞧这见风转舵的本事!


    可当下,既有人第一个跳出来为她站台,她自然要给对方几分颜面。


    “武乡侯此言差矣,即便你不追随我与将军,等未来有一日我们有了能力反击北戎,也会记着救回那些身陷囹圄的人。”


    “那如此便好。”武乡侯当即一拱手道:“都知道我老周性格莽撞,还望公主见谅方才不恭之举。”


    武乡侯这一番作为,可把站在他身后的众人气得不轻。


    有人气他恬不知耻,有人气他突然跳反,也有人暗恨此人鸡贼,竟让他拔了个头筹。


    要知道,历来很多事情都是头一个站出来,得到的好处才最大,没想到竟就被此獠抢了个先。


    不过有人率先站出来,对于那些不求好处最大,只求有个台阶下的人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纷纷有人站出来,附和了武乡侯之言。


    一时之间,可谓热闹纷纷。


    相对比那些给了台阶都因之前做得太过,没办法下台的几人来说,例如曹永年,此情此景真可谓是剖心剜腑。


    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又一阵紫,却也知道悔之晚矣,只觉得胸腹一疼,一股热流从口中喷出,人已是人事不省。


    “曹同知吐血了!”


    “怎么就厥过去了!”


    “如今既然有了依附,就该大家联合起来,齐聚力量共同对抗北戎。这曹同知啊,就是想不开……”


    你一句我一句,都是扼腕叹息。


    哪里还能见到之前的同仇敌忾?


    即便有那依旧碍于脸面不愿出言之人,此时也顾不得曹永年了,而是都在想自己的后路。


    这副人情冷暖,以及这一番变局之快,都让一旁的淑惠瞠目结舌,同时她又觉得心里爽快。


    自打上京城破,父皇母妃兄弟都遭了难,陈家也倒了,她在曹家就受得不是气。尤其这位公公,心机之深沉手腕之狠,唆使着婆婆丈夫各种手段拿捏自己,动辄侮辱恐吓,他也有今天!


    同时,她心里也很茫然,以后她该怎么办?.


    另一边,广平侯家。


    待来人走后,方邴走出来道:“爹,难道我们真不去?要知道那曹永年不光召集了早先在京东淮南那几地的人,之前附庸咱家的人也去了不少,连安远侯都去了。”


    广平侯看了儿子一眼。


    “去做什么?去当丑角?”


    “可——”方邴顿了顿,道,“可那曹永年不是有杀手锏,手里不光握着淑惠公主,还有那七皇子之母,我恐怕他们成的可能性极大。”


    广平侯端起茶盏,缓缓啜了一口。


    “你记住,不管成与不成,都与我们无关。我方家立世,非功名,非功勋,若非你姑母争气,生了个好儿子,圣上也念着旧情,咱家早就败落了。既荣辱寄于圣上一身,你说以后当家的是我外甥女好,还是那些文官好?”


    之前,刘俭悄悄来过一趟方家,等走后广平侯才知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


    他不怨自己不够清明,只怨自己差点被安远侯那些人裹挟。


    方家跟那起子人们能一样?


    既然不一样,为何要搅合进这摊子事里?


    动与不动,都不影响方家地位。


    只要还有这层关系,只要那萧元贞还认亲爹,缺了谁的,也不会缺了方家的。


    与之相反,若七皇子上位,他一黄口小儿能干什么事,若是让那些文官掌权,以前他们就不吝打压方家,视他们为昊国蠹虫,恨不得生啖方家的肉,以后方家能落好?


    他真是糊涂啊,差点行差踏错。


    而刘俭的到来,也让他看出背后深意,以及元贞的态度,更多了一层保障,他就更不会动了。


    “你只需知晓,刘俭还在的消息,至今外面都不知,便知我那外甥女你那表妹,手段有多深。这些人去了落不了好的,都是跳梁小丑。”


    “再退一步讲,即使她没有应付的手段,但只用派兵将这些人围了,他们还能跳出五指山不成?”


    “那些个人一天天当官当痴了,还以为是以前呢,以为靠着嘴皮子就能给人定罪,辨个输赢?殊不知,当下乱世,有武力的才是这个。”


    广平侯比了个手势,又骂儿子:“你以后少跟那些文官接触,一天天把你也洗脑了,那些个人能憋出什么好事?”


    方邴一头包道:“爹,当初不是你说让我多与这些人接触,这样才于家中才有利?”


    广平侯才不想提过去,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后少与他们接触。”


    这时,匆匆从门外跑进来一个人。


    “侯爷,有消息传来了,曹同知他们没落好,先被七皇子斥了一顿,之后刘都知又拿出一封圣上的手谕,武乡侯见势不对率先投诚,其他人也纷纷附和,那曹同知被气得一口老血喷出,当场晕了过去。”


    广平侯当即站了起来。


    “竟然还有圣上的手谕?好啊,这姓刘的竟跟我藏了一手!幸亏我之前一直稳着没动,不然可成笑话了。”


    他庆幸之余,又坐回椅子里。


    “现在我该去一趟?算了,还是稳稳再去,当初敷衍安远侯的话是对的,哪有人下棋一上来就出将的?我这将,就该留在最后头。”.


    元贞和杨變并肩往后宅走。


    “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按理说,杨變此时应该在淮南,处理那边的事情。


    杨變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道:“信阳的事,我交给了权简,反正离的也近,就回来看看你和熠儿。”


    他没说的是,知道那些人最近肯定要闹事,他就一直惦着家里,怕元贞应付不了那些老泼皮们,遂打算回来看看情况,谁知正好赶了个巧。


    其实让杨變来说,直接动用强硬手段最省事,还放着这些人在下面跳什么,没得烦人。


    偏偏元贞说,此举不妥,当徐徐图之。


    没想到她的徐徐图之也不差,不光把萧杞那小子教得一门心思胳膊肘往外拐,刘俭也是一计杀手锏。


    “并非我不想用省事手段,但此事不宜当做一锤子买卖来看。这些人我也厌恶,但其中不乏还有可以用的人,只是有些人被裹挟了罢了。再来,有他们当做旗子,接下来其他几地的归附,会进行得更加顺利,也免得到时候兵刃相见,分薄了对抗北戎的力量,还连累百姓受累。”


    杨變道:“还是你想的周全,我不如你。”


    又道:“反正如今大局已定了。”


    元贞瞥他一眼,道:“可不是大局已定?那接下来,给我们杨将军封个镇北王如何?如此才能统领境内事宜?”


    杨變知晓元贞在调侃自己,遂也调侃她:“那给我们魏国公主封个镇北王妃如何?如此才能在镇北王外出打仗之际,掌管后方事宜?”


    元贞失笑,又道:“我不光要当镇北王妃,我还要当尚书令。”


    闻言,杨變一愣。


    其实昊国官制大致框架是随了前朝的框架,也有三省,也是三省并立。


    同样,因尚书令虽设但虚其位,所以反而是以尚书左右仆射为主,同时由于左右仆射会兼任门下侍郎和中书侍郎,是为常人口中的左相和右相。


    但实际上真正统领百官的是尚书令,左右仆射反倒是其佐贰官。


    昊国有朝以来,就没设立过尚书令一职,如今元贞竟然提到尚书令。


    不过转瞬杨變就明白过来了,她这是当初由于时局关系,没当上内尚书,反而不得不嫁给他,依旧耿耿于怀呢,于是才对‘尚书’二字如此执着。


    “尚书令可是掌典领百官,镇北王也在其中之列。”


    杨變挑了挑眉,“若是别人,我自然不愿让他在我上头,可若是王妃在我上头,反正也不是没在上头过,我乐意之至。”


    “你油嘴滑舌!”


    饶是元贞,也有些受不住他这意有所指的调侃话了,不禁红了脸,又捶了他一下。


    杨變顺势拥住她,道:“将军在外兢兢业业多时,如今好不容易回来,公主可要犒劳将军一二,以解将军相思之苦。”


    “你……”


    不给元贞说话机会,杨變已经抱着她往正院奔去了。


    第96章


    随着曹永年被抬下去, 该走的都走了,没走的自然是同路人。


    武乡侯环视了下众人,再次感叹自己见风转舵转得妙。


    如今正处于旧新转换之际, 许多人碍于颜面,正需要领头接洽之人, 舍他其谁。


    他也不含糊,上前与罗长青谢成宜等人攀谈。


    一番交谈后,双方都很满意。


    这时候就需要一个适合融洽场面的过程, 武乡侯恰如其分地提出都站在这里做甚, 此乃好事喜事,他请大家去饮酒。


    谢成宜等人因还有公务, 没有都去, 便让宋浦叫上两个自己人作陪去了。


    等所有人都走后, 罗长青分外感叹。


    “此前你说这位非同一般人, 我嘴上说是, 其实心中不信, 可自打来到这里后的所见所闻, 无不在显示你所说的非同一般还不够。”


    这种场面这种难局,设身处地换做他来, 都不可能不伤一根毫发全身而退, 更不用说像眼下这样, 众人尽皆归顺,七皇子之患也已解决,日后不再会闹出什么事。


    至于剩下那些人, 诸如曹永年之流, 他们归不归顺并不重要。当革新的车轮往前碾压之时, 总有一些人会被落下。


    “你说你当初若能早上一步, 这位也不定会看上那位。老实交代,你可曾后悔过?”两人一边往外走,罗长青用手肘撞了撞谢成宜,小声与他说。


    谢成宜皱眉看他。


    “你成天都在想什么,这位确实很好,但男子就不能是单纯的欣赏或是心悦诚服一个女子?”


    罗长青有些不信,却又不好直说,而是道:“你岁数也不小了,换寻常人家,儿子已经能打酱油了,你打算何时成个家,也好请我喝喜酒?”


    谢成宜依旧蹙着眉,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张含笑望着自己的脸庞,同时一股莫名的悲哀上了心头。


    “你罗长青以前总感叹,有志不得疏,有才无处展,如今这么好的机会,你倒在此儿女情长起来了。少说这些无用之言,如今淮南两路尽皆拿下,接下来你怕是闲不了……”


    “我在说你,你怎么扯上我了?”


    二人边走边说,春风偶尔会送来只字片语,但风一卷转瞬就消逝不见了.


    当时除了曹永年吐血晕厥被抬下去,还有一人也被抬了下去。


    正是钱婉仪。


    也不知是不是因大起大落太过,她也厥了过去。


    这边杨變一直拉着元贞胡天胡地到天都黑了,才消停下来又沐浴更衣出来用晚饭,这时绾鸢才把事情禀上来。


    “你说人傻了?”元贞诧异问。


    实在是哪怕是她也不得不诧异,怎么人就傻了?


    “赵御医去看过了?”


    赵御医是当初元贞离京时,一并跟过来的,连家眷都一并带了来。后来上京城破,赵御医一家一再感叹幸亏当时来了,不然定要遭难。


    当初北戎在内城掳掠,除了皇家那些人,以及一些昊国朝廷的高官重臣,便是掳掠各种精通某些技艺的人们。


    像赵御医这种精通医术、且享有盛名的神医,必然逃不掉。


    绾鸢道:“赵御医去看过了,来来回回查看了几遍,赵御医的说法是——”


    元贞一挑眉:“装的?”


    绾鸢也没点头,也没摇头。


    “赵御医说这种有关脑子的事,他也不擅长,但一个正常人不至于受到情绪打击,就突然傻了。且赵御医给她把过脉,她逃走的这些日子,可没亏待自己,身体极好,怕是我和公主都不如她,她又怎可能这么就傻了。而且她这种情况,甚至不能算是疯,只能说是傻了。”


    所以,就更让人起疑了。


    “我们信不信不要紧,她要的也不是我们信,而是萧杞信。”


    绾鸢恍然大悟。


    元贞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今天时候也不早了,我明日再去看看。对了,萧杞可过去看过了?”


    绾鸢摇了摇头:“还没。七皇子也是同样说辞,说今天已经晚了,明日再去。”


    元贞说明日再去,本意是不在乎,毕竟两者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可萧杞也如此说——


    看样子他大概是心有些乱。


    不过元贞也没管这些就是,等晚饭摆上后,就和将熠儿抱来的杨變,一家三口用了顿晚饭。


    杨變本是想享受下天伦之乐,本来自己回来的就少,有多久没见到儿子了,哪知刚学会说话的熠儿吃过饭后竟不走了,小手抱着娘就不撒手。


    最后,他设想的夫妻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变成了一家三口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关键这臭小子还非要睡中间。


    简直是失策!太失策了!.


    翌日,元贞去看钱婉仪。


    在看到钱婉仪身边的红叶,她又诧异了下。


    这个宫人当初在宫里时,就跟着钱婉仪,如今随着钱婉仪几地折腾,都没把人弄丢,也是难得了。


    “你真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元贞问。


    “你是谁?她们叫你公主,你是圣上的公主?我只知有成康徽禾庆阳懿康几位公主,竟不知还有你。”


    坐在一旁椅子上的钱婉仪,颇有些坐立难安,手脚不停地动来动去,显然是很紧张的。


    “我是宜春苑宫人红鸳,敢问公主是哪位娘娘所出?”


    元贞瞧着她脸色,似乎真是傻了。


    怪不得绾鸢说她是傻了,不是疯了,此时的钱婉仪似乎是缺失了一部分记忆,忘记了自己当初在宜春苑,利用差职之便,在父皇酒中下了药,得来了一次临幸。


    她是侥幸怀上了龙胎,父皇则是自那后就对宜春苑这处皇家别苑厌恶至深,甚少踏足了。


    “你既连许多事都不记得了,自然也不会知晓我母妃是谁,在此就不多说了。”元贞淡淡道,转头看向一旁脸色复杂的萧杞,“其实她能忘了也好,到底单纯些吧。”


    萧杞点点头。


    之后元贞就走了。


    走到外面还能听见屋里萧杞叫小娘,以及与她解释自己是谁的声音,她不禁失笑地摇了摇头。


    绾鸢道:“公主,你说她真是傻了?”


    “我昨日不就说了,我们信不信不要紧,关键萧杞信了就行。”


    元贞淡淡道:“不过一跳梁小丑,不足为患,她此时装疯卖傻,为的不过是找个台阶下,抑或是赖上我们,给自己找个未来的居所,毕竟曹家那可不会再管一个无用之人。”


    又道:“行了,不说她了,说说希筠的事,她和贺虎之间拖得也有些久了,正好最近天不错,把他俩婚事办了,就当是再添一份喜。”.


    萧杞走了。


    等他走后,钱婉仪被红叶领去了屋里。


    见只剩二人后,钱婉仪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你说他们应该都信了吧?”


    红叶不敢苟同,但又能说什么。


    “公主信不信我没敢看,不过皇子好像信了。”


    钱婉仪骂道:“皇子肯定会信,我肚子里出来的,我难道不知?我要的是萧元贞也信!我养了个胳膊肘往外拐还没主见的窝囊货,这里又不是当他家,我们要想继续留在这,肯定要萧元贞相信。”


    红叶一时也被骂慌了,道:“公主既然没说什么,肯定是信了。”


    钱婉仪想了想方才场景,觉得自己也没出什么纰漏。


    “信了最好,信不信也只能这样了。”


    装疯卖傻这种事,说起来简单,办起来却很难,心力演技缺一不可,她已经做到自己能做到的最好,不信也没办法。


    “不过以萧元贞霸道的性格,她若不信,定是当场就让人把我扔出去了,既然没说肯定是信了。”


    如此一想,钱婉仪也放松了下来,去床上躺了下。


    方才装了半天,她也有些累了,这会儿便又叫红叶给她捶腿,又让红叶给她拿点心吃。


    之前在曹家那些日子,说起来还是世家大族,竟沦落到连点心都没得吃。


    自打钱婉仪当了妃嫔后,嘴都被养刁了,被元贞养在颖昌时,也是好吃好喝的管够,谁知跟曹家人走后,竟沦落到除了一日三餐,什么零嘴点心都没有。


    她也不想想她是谁,又不是曹家自己人,尤其曹家经过这次迁徙,又人口众多,日子也不好过,餐点都是缩减了又缩减,怎会去便宜一个外人。


    不过这些她即使知道也不会管,她只知道自己这回装傻装对了就行。


    “餐食衣裳这些,就用我的名义去要,若是不给,我到时候再寻七皇子,总之就不能亏待了自己。”她絮絮叨叨吩咐红叶。


    对此,红叶早就习惯了,自然没什么可说的.


    门外,长远小心翼翼地看了萧杞一眼。


    萧杞僵硬着身子,许久才放松下来。


    他没有多留,一边苦笑一边往外走去。


    之前阿姐还安慰他,说是赵御医医术不错,这病不算什么大病,就是受了些刺激,应该过阵子就好了。


    彼时,他对小娘秉性深感怀疑,却没多说什么。


    来之后,他观察了又观察,发现小娘真是傻了,竟然连他都不记得了,他还唾弃自己之前的猜忌,觉得自己枉为人子,竟因为小娘有时品行不佳,就质疑她的病。


    之前走时,他还忧心忡忡,质问自己那番所为可是对的,成全了所有人,却逼疯了小娘。


    哪知,他不过遗漏了些事忘了交代红叶,转头又回来,却听到了这一番对话。


    ‘我养了个胳膊肘往外拐还没主见的窝囊货,这里又不是当他家……’


    没主见的窝囊货!?


    真是好啊,极好!


    阿姐说的对,小娘就是书中所说的那些小人,但凡见到有利可图,必然锲而不舍不会放过,挖空心思、手段用尽都要得到。


    若是一辈子地位低下,她也闹不出什么大事,可一旦身居高位,这样的人会闹出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皇子,你没事吧?”


    长运小心翼翼道:“那什么,钱婉仪的性格不素来就是如此,你也是知道的,实在不用为此伤心难过。”


    “素来如此?”


    长运忙解释道:“小的并无侮辱之意,只是钱婉仪在宫里名声一贯不好,娘娘们也就罢,她在宫人内侍里,名声也不太好。除了是因为圣上那件事外,也因她一贯是捧高踩低,逢上比她得势的娘娘,她多是趋炎附势,逢上地位卑下的宫人内侍,她一贯颐指气使。动辄斥骂。”


    他声音越说越低。


    “下面人都说她小人得势,不体恤同样出身的其他人,也不如别的娘娘宽厚,就是仗了公主的势,才敢如此。这不是小的说的,都是听来的。”


    “是啊,她不素来就是如此。”萧杞喃喃道。


    他又想方才钱婉仪所言,缺了什么就找七皇子要,更因此想起幼年的一些事。


    大娘待自己亲厚,见自己衣衫旧了,或是其他皇子有的他没有,就会悄悄添给他。每次他去金华殿回来,身上总是要么多个玉佩挂件,要么出门一身旧衣,回来一身新衣。


    见此,后来他每次去金华殿,小娘都会专门给他换身旧衣。


    那时他还小,不懂这样做是为什么,等后来才明白其中意思,却羞于人前提起。


    还有后来,阿姐每次得来什么好物,总会送一份与他,但凡小娘能用上的,她都会巧立名目要去,还怂恿自己再找阿姐要就是。


    那时,他已经读书了,懂了一些道理。


    他给自己的解释是,小娘是以前苦够了,所以有些贪小东西,他还费尽心思为她遮掩。


    由小见大。


    其实她素来就是如此,只是他以前总为她解释罢了。


    长运还在劝着:“其实皇子你也不要多想,钱婉仪性格素来如此,也许就是有口无心的。她这番作为,大概也是实在没地方去了,才会故意装不记得之前的事了,也许她过阵子就能好了。”


    也许过阵子就好了?


    萧杞却突然如释重负。


    就这样吧,之前她在上京,上京城破,他担心她出事,后来证明不管何时何地,她总能如鱼得水。


    既如此,以后也不用他为她多费心思了.


    这是大变后,元贞办的第一场喜事,因为场面还算盛大。


    临到要上花轿时,一身嫁衣的希筠哭哭啼啼,硬拉着元贞的手,说不愿意嫁了。


    可把贺虎给急的,差点没当场把人扛走。


    还是元贞将她哄好的,说过的不顺心就回来,反正地方给她留着。


    又说她这不是不愿,只是出嫁之前都会慌,因为要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当初她也是,这才把希筠哄好。


    不提这些,宋浦和罗长青再度启程。


    这次他们奔赴的是荆湖、两浙,其实也不光二人,纪光带着几个志同道合的老资历官员,一直在外奔波。


    随着京东两路和淮南两路归附,这几地已经有松口迹象了,想来这次的事应该不会太难。


    宣仁二十七年,也是上京城破的第三年,更是新历一年。


    大体上,整个南方已全部归附,除了挨着大理有两个小地方的土司有自立为王的苗头,其他地方一片河清海晏。


    杨變并未称帝,对外的名头是镇北王。


    镇北王统管所有军务,而政务则是以尚书省为主的三省六部。暂时并未设立九寺,一应事宜都被三省六部管辖。


    至于地方官制,还一如既往,只是官员调任选拔,采用了之前已被元贞用顺手的招贤纳才考。


    如今的招贤纳才考,比之前划分得更细更规制,分为了匠考、差考、吏考、明法科、明算科、明经科以及进士考。


    前两者取底层公差,比如匠考,选的都是手艺出众的匠人,你打铁手艺好会做铠甲弓弩你就去军械局,你会做烟花造火药,可以去火器局。


    差考范围更广,涉及到各个衙门的公差、衙役,乃至巡检司。


    吏考则是以时务为主,考的是文字及时务,对应的是各衙司底层吏员。


    明法科则考的是对律法的熟知,对应的是刑名典狱类的差职。明算考的是算法,可以去户部,以及各地常平司、漕运,用的上算法的地方极多。


    至于明经科和进士考,不再像以前那样,一遭得中,不管你通不通时务,就能鱼跃龙门。


    而是主要以时务为主,经义次之,词赋暂罢,日后可能会启用,但启用之日不知。


    前几科考中之人,若是还想精进至更高层位的官职,可再试明经科和进士考。


    而明经进士两科若得中后,想被授予官职,还需在明法、明算、明书这些中常科之中选一科,同样也中了以后,才会被授予实职。


    常科每年一次,目前还在增加科类,想来以后会更全面。


    而明经和进士则是制科,三年一次,取的人数极少。


    这是由新历一年第一次开制科,观察所取人数得到的结果。只取了一百人不到,要知道往年有个三百进士的说法,顾名思义就是要取三百人。


    且不管什么官职,都不再免税赋。


    最后一点才是主要,夹杂在热闹轰烈的制科考常科考里,其实元贞主要是对税制下手了。


    如今她在尚书省,也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尚书令。


    按理说,历朝历代以来,对税制下手的人,结果都不会好,一般都会无疾而终,毕竟动的是士大夫阶层的利益。


    可惜如今王朝崩坏,战火并未平息,从西北、北边往南迁徙的人,大多都刚遭了难,别说税赋,属于自己的田地都没了,还谈什么税?


    而南方各地至今安泰,虽是不愿,但架不住没有兵权。再加上新启用的常科考和制科考,是对士大夫阶层一次摧毁式的打击。


    往日他们只需要欺负民便好,如今民也可成为官,不再被界定在某一圈层里,他们若是反对,面对的就是新的利益群体的共同抵制。


    种种原因结合下,暂时还没因为这事闹出什么乱子来。


    也是元贞考虑到既然不免税了,所收的田税极低,暂时还没让这些人感觉到肉疼,没到必须要爆发的界点。


    同时也把赋税中对普通百姓来说,甚为沉重的徭役给免了,改为了官府以钱粮募用制度。


    尤其是后者,往日每年还要给官府做两三个月不等的苦力,如今竟然不用干了,即使去干,也是拿钱干。


    这一行举迎来了各地百姓的拥护,人数之多之广,你要是敢反对这个赋税制,估计明天家没了人也没了。


    另一边,由于新朝廷这收缩了防线,改为以汉水长江淮水为界,而北戎骑兵不通水战,屡屡挫败于江前。


    前线战事逐渐减少,似乎北戎也打算暂时修身养息,想先把占来的地方经营好,再图谋继续南攻的后事。


    只有慕容兴吉依旧锲而不舍想打到河对岸,却由于杨變这的火器花样频出,竟没占到什么便宜,反而吃了几次闷亏。


    再加上北戎在原上京城建立了副都,用以管辖中原地带的事务,从都城那过来了许多人。


    人多嘴杂,他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一言堂了,于是双方便僵持在这了。


    所以曾经被掳到北戎都城的那些人,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来的上京,这其中就有宣仁帝。


    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命运。


    “你也算不得是个什么枭雄,只能算是个有点小聪明的废物,只可惜你费尽心思留了一个儿子在外头,却未曾想被女儿女婿挟天子以令诸侯,反倒夺了你的基业。如今那人还未称帝,怕是还顾忌着你还活着吧。”


    坐在高位上的慕容兴吉,看着下方的宣仁帝,缓缓说道。


    宣仁帝穿着一身布衫,经过这两年多的时间,以及两次长途跋涉的迁移,他如今比之前更瘦了,也更佝偻了,头发花白了大半,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


    明明慕容兴吉讽刺意味明显,他却只讷讷不言,仿佛已经失去了帝王之尊,也失去了做人的尊严。


    “皇子问你话,为何不说话?”


    一旁的侍卫推搡了宣仁帝一下。


    推得也不重,只让他踉跄了下,不过倒也让他开口了。


    “我不过是个阶下囚,外界如何,与我也没什么关系了,皇子又何必与我说这些。”他苦笑道。


    侍卫骂道:“我什么我?当着皇子也敢自称我?你不过是个阶下囚,是个贱民,几日不骂你,你似乎又忘了这些。”


    慕容兴吉抬了抬手:“行了,带他下去吧。”


    等他走后,哈擦十分好奇皇子为何让人把他带来,如今话没说到却又让带下去,却又不敢询问。


    慕容兴吉看了看他的脸色,道:“他到底做过皇帝,自然不像我方才所言是个真正的废物,有些话多说多错,让他察觉出什么端倪来,怕是会有误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


    第97章


    哈擦很是不甘心, 道:“皇子,难道真要照着那些人说的那样,挑一个有昊国皇家血脉的人放回去?”


    “之前这里都是皇子做主, 这些人从都城来后,就各种指手画脚, 明摆着是想夺皇子的权。那完颜家,明明大皇子的死与皇子无关,完颜家自己人也是能作证的, 偏偏他们就是硬按在皇子头上, 如今竟投向了四皇子,与皇子做对。皇子耗费了那么多, 才做下这样的局面, 陛下不记皇子功劳, 反而纵容这些人给皇子添乱……”


    打从哈擦开始说, 慕容兴吉就一直蹙着眉。


    哈擦是从小就跟他的亲卫, 其家族本身也是他母妃乌古伦家的亲从一族, 关系自是不同一般。


    若是换做别人, 如此多言多语,慕容兴吉早就发作了。


    他知道哈擦是在替他叫屈, 这阵子哈擦跟着他看到的太多, 偏偏又不能随着性子发作, 只能隐忍,眼下也是一齐都爆发了出来。


    “父亲并非有功不赏,只是他年纪大了, 便也开始学汉人的那一套。”


    慕容兴吉缓缓说着。


    “父亲总说汉人多思虑, 不如戎国人骁勇, 男儿当以武立世, 可英雄也会迟暮,当年勇猛无敌带着族人南征北战的虎,现在变得年老羸弱,而早年幼小的儿子们一个个都已长成,成了可以威胁自己地位的存在,为了不让这群年轻力壮的儿子抢夺自己的权利,自然要让他们彼此相斗。”


    “父亲总说汉人善于内斗,才给我们戎国制造了机会,可即便明白又如何,他也在走同样一条路,一条谁都明白,谁都依旧会走下去的路。”


    所以戎国的人都说三皇子路走偏了,跟汉人接触多了,也学起汉人那一套。实际上不过是慕容兴吉早就洞悉了这一切,便去观中原王朝的历史,以史为镜来照己身。


    旁人都说三皇子越来越深沉,殊不知这也是他背靠着八大贵族中早已垫底、甚至差点被剔除八大贵族的乌古伦家,走到今时今日地位的原因之一。


    比他背后势力大的兄弟大有人在,却远不如他今时今日的位置。


    哈擦听不懂这些,但并不妨碍他知道皇子有这么做的道理。


    “那放一个人回去,真就能让昊国自己内斗起来?”


    慕容兴吉想了想,说:“那昊国的皇帝先前留了一手,留了个年纪小最不受宠也是最不惹眼的儿子在外,因此我们当时竟忽略了此人。”


    其实也是宣仁帝既然这么做了,自然在其中做了手脚,所以当初北戎按照昊国玉牒点名拿人时,竟把萧杞就给遗漏了。


    而而当时事从紧急,慕容兴吉虽有前世记忆,但他只知被萧元贞放走的那个皇子是信王。


    具体姓名不知,甚至连面相都记不清,因为此人当初在北荣军营里,实在太不显眼,他偶尔在元贞帐中见到对方,对方也是低着头唯唯诺诺的模样。


    又急着要撤离,所哪怕他心中有些质疑,在遍寻‘信王’也不见时,便也没有继续为此事再拖延。


    果然没过多久,就通过探子得知,昊国南边竟然出现了一位七皇子,正是前世那个软弱无能的信王,也是前世南昊的皇帝。


    昊国残存竟就靠着这位七皇子,竖起了一面大旗,正在统合剩余残存。


    消息传回北戎都城,慕容兴吉本来万全的‘绝户计’出了纰漏,本来有功,变成了功劳折半。


    幸亏没有多久,就又有消息传来,说此子年幼,捏着此子的杨變和魏国公主有不臣之心,昊国残存乱象毕现,并无用处。


    所以他们趁机打下了昊国的京东两路,以及淮南东路的半数,以及西北几地,算是抹平了此事对慕容兴吉的影响,又让他的声势赫然而立起来。


    再之后就发生了天佑帝决定建立副都,并派了四、五两位皇子以及一些文臣和武将前来协助的事情。


    说是协助,不如说是分权。


    据悉,天佑帝得知上京城繁华,其皇宫及皇家别苑建得格外奢靡辉煌,是北戎都城所在那苦寒之地不能比的,竟有想迁都过来的意思。


    但由于昊国亡国还历历在目,此地非易守难攻之地,且两国之间如今界线已大致划明了,以后此地必然处于前线,遂作罢只作为了副都。


    以前慕容兴吉是不信命的,可自打重活一世后,他就变得有些信命了。


    前世因为杨變,于是昊国和北戎分南北对峙之势,一直持续到父皇即将龙御归天之时,眼下这般情况,让他有种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之感。


    唯一纰漏就是,这一世南北对峙的局面出现得比前世更早,而元贞也不在他身边。


    慕容兴吉甚至怀疑,既然他能重活,是否元贞也能重活?


    不然她为何能提前知晓上京即将沦陷,先一步离开了这里,并去了襄城——前世这个让他咬牙切齿的地方。


    自然他也怀疑过杨變,因为前世在后面才会出现的火器,让戎国吃了许多闷亏的火器,这一世竟提前几年出现了。


    慕容兴吉不得而知,也分辨不出二人之间到底是谁出了问题。


    到底是元贞重活,于是提前布置了这一切,还是那个杨變重活了回来,提前夺走了元贞,又弄出这一切。


    这些都需要试探,才能让他知道答案,所以他没有反对那些人提出的从内部瓦解昊国的计策。


    “汉人善内斗,反正已经遗漏了一个在外面了,再放一个回去也不影响什么。只是怎么放,放谁回去,还需要斟酌。”


    “既然皇子觉得这法子好,那哈擦就不说什么了。”.


    另一边,宣仁帝被侍卫领了下去。


    他所在的地方,正是原皇宫东北角一处寒室中,以前这里住的都是宫人内侍,现在用来关他。


    至于寒室?


    比起他以前在这皇宫里所享用的一切,自然称得上是寒室了。


    但比之前在北戎时,要好过太多太多了,至少这里的春天是暖和的,而外面的花儿都开了。


    宣仁帝被推进屋里后,门就被人从外面锁了上。


    他来到窗下一个破旧的蒲团上坐了下。


    这里是整间屋子仅有的光源,只能照到这窗下的一小块地方。


    宣仁帝一再庆幸,早年有人报上来,说宫人内侍所住的屋子低矮潮湿,于宫人内侍的身体不宜,他便下命让人把这里重修了。


    虽然因为住的人多,每间屋子逼仄了些,到底不再潮湿,每间屋子都有窗,能见光。好点儿的只要时辰对了,还会有阳光从外面倾斜进来,就譬如此刻。


    当时自己一时道貌岸然地善心之举,如今竟然惠及了自己,不得不说这命运真是奇妙。


    宣仁帝就坐在那蒲团上,闭目仰面任窗外投来的阳光,倾斜在自己的脸上。


    就这么坐着坐着,他竟无声地笑了起来。


    “这是眼见圆圆和杨變声势太大,惧怕了吗?你们打算放谁回去?”


    其实宣仁帝并不知晓他那几个儿子里还剩谁,妃嫔又还剩了谁,他一直是被单独关起来的。


    但他是可以知道一些外部消息的,每次北戎军在南面吃了什么亏,都会反应在看守他的人身上。


    轻则一顿辱骂,重则今天就忘记给他送饭了。但也不会饿他太久,他们也怕把他饿死了。


    从那些辱骂里,他也得知了南面如今一片形势大好,反正北戎南征的步子是戛然而止了。


    “不过朕的那几个儿子,看似有个样儿,其实都是窝囊废,不然何至于被那些臣子拿捏住,包括太子……”


    近乎无声的低语,渐渐消弭。


    温暖的光依旧照耀着这里,照耀着这间暗室中的小小一隅.


    自打挪到新城后,办公的官署就和住处分了开。


    如今的安抚使司自然没了,一分为二,一个成了镇北王府,一个变成了如今的三省。


    也因此,每天元贞都要去三省点卯,到了下值时还要回家。


    最近这些日子杨變很闲,因此每天到点时都是他来接元贞归家的。


    “你倒是比更漏还准时。”


    杨變懒懒挑眉:“我要是不来盯着我们的尚书令,怕是又要等到天黑你才会回去。”


    这是常有的事,元贞经常忙着忙着就忘了时间,尤其新朝初建,事情也多。


    “那你怎么不说我还有没到点就回去的时候?”元贞说。


    “一个月能有两次?”


    其中一次还是熠儿突然发热,绾鸢让人来禀了她,她才匆匆回去的。


    “不说这个了,你最近倒是挺闲的。”


    杨變接过她手里装着几册卷宗的提篮,道:“不是你跟我说凡事事必亲躬会很累,有些事就该交给下面人去做?”


    然后,他学会了,她却没学会。


    这言下之意不用明说,元贞就懂。


    见丈夫抱怨,她歉然道:“如今新的规制刚建立起来,事情本来就多,等以后进入正轨,我慢慢就会闲下来了。”.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回走。


    因为新城是提前规制过,所以三省官署所在的地方离镇北王府并不远,走路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所以平时元贞都是走着回去。


    杨變来接她时,亦然。


    这里多是几个衙司官署所在,路上行人并不多,即使碰见了人,也多是穿着官袍,离得远远就对这边拱手为礼,而后匆匆离去。


    到了镇北王府,刚进正院大门,熠儿就扑了上来。


    这小子已经三岁多了,按虚的来算就是四岁多,如今生得是虎头虎脑,又体格壮实,撞过来像颗小炮弹。


    元贞一见他往自己身上扑,就连忙避了开,相反杨變侧移了一步迎了上去。


    于是小炮弹撞进了他爹怀里,不但没有香香软软,反而被撞得鼻子脑门生疼,当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你还知道哭!”


    杨變将他翻过来,就提在手里,打了下屁股。


    “都跟你说了,不要撞你娘,你娘什么身板,经得起你这么撞?上次将你娘撞倒,是谁说的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其实也是没有防备,当时元贞正边走边跟身边人说话,谁知这小子突然撞了过来。她反射性抱住儿子,却没稳住脚,当场仰面摔了过来。


    之后被人扶起来,不光半天缓不过来神儿,后脑勺也迅速起了一个大包。


    绾鸢吓得忙叫来赵御医,赵御医来看了,说这次是侥幸,若是当时后面有石头台阶之类的硬物,怕是……


    总之就是挺惊险的,没两天杨變就收到消息从外面赶回来了,狠狠地把这臭小子收拾了一顿。


    “不撞了,以后会记得。”


    熠儿忙道,也是怕爹又揍小屁屁。


    人家都认错了,当爹的总不能揪着不放,杨變只能无奈地将他放了起来。


    果然,他一落地,又去抱元贞的腿。


    “娘。”


    元贞用帕子擦了擦他脏兮兮的小脸,俯身将他抱起来。


    “是想娘了?”


    “熠儿想娘了。”


    “不是早上才见过,娘还和熠儿一同用了早饭。”


    “用了也想。”


    杨變挑眉看儿子那谄媚样,不禁道:“男子汉大丈夫,哪有这么多婆婆妈妈的事,当男子汉就是要坚强些,成天抱着娘不丢,以后怎么当大丈夫?”


    “可爹一回来,就抱着娘不丢,不也是大丈夫?”


    杨變顿时囧了。


    孩子大了,一天一个样,也许之前还能忽悠他的道理,现在忽悠不了了,还学会了反问。


    元贞挑眉看他,一副揶揄之色。


    杨變对她挑挑眉,又肃颜正色面向儿子,道:“那你跟我不一样,你娘是我媳妇,媳妇不算是婆婆妈妈事,懂了吗?”


    好吧,这话熠儿不懂,歪着小脑袋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为何抱着媳妇媳妇就不是婆婆妈妈,抱着娘就是。


    两人进了屋里,元贞总算能放下孩子了。这小子最近又沉了不少,她是越来越抱不动了。


    “对了,权简来信与我说,安插在上京的探子传信回来,说北戎有与我们和谈的迹象。”


    元贞正张罗叫人把熠儿的小脏手洗洗,这手脏得把她裙子都抱脏了,幸亏她现在穿的衣衫大多都是深色,倒是不显。


    闻言,她转头看过来道:“和谈什么?”


    是啊,和谈什么?


    和谈的前提是有一方势弱,便想求着强的那一方和谈。可当下的局势是,他们这边根本就不需要用求和来苟全己身。


    收缩防线看似丢了一些土地,但好处却是长远的。


    稳固了以长江淮水为险的防线,又有襄城稳定荆襄一带,左右策应,也就是说当下的形势是——也许反攻是力不从心,但是自保绝对不难。


    既如此,还和谈什么?


    “怎么?北戎是准备把京畿路京东路太原西北乃至幽州等地还回来,打算回他们的北境去?”元贞讥讽道。


    这自然也是妄想,既如此那和谈什么?


    杨變摊了摊手:“我也不知,你也知道安插过去的探子,到了不了对方中枢,只能在边角探得一些细枝末节的消息,只知道他们最近提及我们的次数很多。”


    “恨不得生啖其肉嚼穿龈血的对象,自然提的多。”元贞一边净着手一边道:“不过权简肯定不会无的放矢,既然这么说了,肯定是有这个迹象。”


    “那我们假设一下,对方想找我们和谈,必然我们身上有他们谋求的东西,我们有什么值得北戎谋求?又或是他们开出什么样的条件,才会让我们愿意坐到一个桌上与他们谈?”


    首先,能双方坐到一个桌前去谈,就是一件很难的事。


    他们这边毋庸置疑是仇恨着北戎的,现在又没有什么能求到北戎的地方,又怎会愿意和对方谈。


    难道是——


    大散关?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一个地方去了。


    如今,沿着长江汉水淮水的江淮和荆襄等地,由于有江水为天堑,暂时防守压力不大,反正北戎打过来,是绝对讨不了好。


    可往西去的巴蜀和关中防线,却压力甚大。


    当初北戎眼见江淮荆襄这边占不到任何便宜,便调头去打西北了,西北那边因为有杨變的提前布置,早就连着当地百姓往关中一带撤去,一直撤到秦岭北麓的大散关,才算是稳住了防线。


    这大散关位置不言而喻,自古以来就是就关中入巴蜀汉中的咽喉。古籍上有云:南不得此,无以图关中,北不得此,无以启梁益。


    顾名思义,你若是想从汉中巴蜀北上关中,必须要夺得此地,同样你从关中入汉中巴蜀,也得夺得此地,地位与重要性等同如今的襄城。


    又因为此地无水做天险,也就是说是陆地战,因此杨變这边的优势荡然无存,相反有利于北戎骑兵。


    如今大散关一带是裴家父子领兵镇守,暂时此地是大战没有,小战不断,全靠这边送去的火器才能据关镇守。


    杨變一直猜测北戎在暗中积蓄力量,准备一举拿下大散关,再从汉中巴蜀折道来攻荆襄,所以他暗中也做了很多准备,提防着时刻开启的大战。


    若北戎想找他们和谈,最有可能就是拿此事来做文章。


    可为何要和谈呢?


    问题又回到之前,北戎占着优势,竟然想和谈,这简直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对方打着什么主意,我们暂且还不得知,但只要我们做了万全准备,自然不怕任何阴谋诡计。”元贞想了想后道。


    杨變也差不多是同样的想法。


    之后饭摆好,一家三口便去用晚饭了。


    不提这些,又过了半个月,终于有明面的消息传来。


    北戎意欲与他们和谈,借口果然是大散关。


    按照北戎那边的说法,两国交战多时,一直拖延不下,为了两边的民生和百姓,他们愿意和这边进行和谈。


    为了表现诚意,他们愿意放还一部分被囚在北戎的人,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一部分原昊国的皇族之人。


    消息传回来后,引起一片哗然。


    第98章


    三省的公廨都在一座大院子里。


    说是三省, 其实主要还是尚书省,职差也有了很大的更改。


    除了尚书令外,只保留了中书侍郎和门下侍郎各一, 中书侍郎领六部,门下侍郎领六部给事中, 其上则是尚书令。


    另外都察院、审刑院以及五监的监官,则直接对应尚书令。


    此时,尚书省的议事堂中, 中书侍郎罗长青、门下侍郎谢成宜, 以及都察院左都御史纪光、右都御史宋浦等人都在。


    谢成宜皱眉道:“北戎此举明显打着想挑起内斗的主意,这是眼见从外攻不破, 便从内制造矛盾。”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如今在座的, 都算得上元贞一手提拔起来的, 算是她为自己组建的第一批班底。诸如此类人还有许多, 此时坐在这里的, 不过是位于中枢出谋划策能拿主意的几个。


    “北戎即使放还一些人又如何?如今整体框架已经建立完善, 只差细枝末节需要拾遗补阙, 北戎那边不可能放回来太多人,只放回来几个, 其势力并不一定存在, 又能妨碍什么。”


    说这话的是宋浦。


    认真来说, 他算是这些人里最清白干净的一个。


    这个所谓的清白干净,指的不是字面意义的,而是在此之前, 上京城未破之前, 他已无任何差职在身, 宋家算是有罪在身的人家, 既没有食君俸禄,自然与旧朝廷无甚牵扯。


    而其他人就不一样了,此前他们都是旧朝官员,官位或大或小,反正是有关联的。哪怕是谢成宜这个主战党,当初被排挤在家,也有闲职挂在身上。


    都明白北戎此举是为何意,但像宋浦能这么明晃晃说出来,并点出其中利弊的,还属他是第一人。


    元贞当然知道其他人在顾忌什么。


    要说在座的人还心向着旧朝廷,自是不可能。她提拔的人,她自然知晓其来历,对对方有过深入了解。


    这些人以前大多被排挤在中枢之外,又或者干脆领着闲差度日,与旧朝势力毫无牵扯,又怎会向着旧朝廷?


    他们顾忌的是法理。


    所谓法理,用通俗点话来讲,就是君权神授,顺天应命,顺理成章。


    听起来似乎有些含糊,但它确实也挺含糊的。


    大体来说,就是继承皇位的合理性。


    比方说,皇位是承继亲爹亲祖父亲叔叔的,这都是合理性,也是合乎法理的。


    为何史书中,总有记载某地某处出现什么祥瑞,当朝皇帝如何如何。


    那皇帝难道不知,一个代表着祥瑞的气象或是动物就能代表是祥瑞,是上天对自己以及朝廷的祝福,这整件事难道不荒谬吗?


    他当然知道这是荒谬的,但他就是要昭告天下,以此来证明自己乃正统,乃上天万神都庇佑之人。


    骗明眼人骗不过,但这世上其实没那么多明眼人,来忽悠他们却是足够了。


    一次不够,再多来几次呢?


    总会对人们产生深刻的印象,陛下是至高无上的,是真龙,是天子。


    还有些地方诸侯渐渐做大,为何总喜欢在史书中在早已灭亡的旧朝里,给出身贫寒的自己寻一个‘祖宗’?


    他难道就喜欢给人当孙子?


    并非如此,只是为了给自己寻一个名义罢了。


    就譬如史书中总有人打着‘匡扶汉室’的旗子去起义,去割据一方,说白了就是给自己寻一个合理的法理性。


    这东西看似无谓,但当你有了这个东西以后,别人若想来打你,就需要更高一等的法理来压制你,才能师出有名。


    而没有这个东西,随便一个人都可以骂你逆贼反贼,打着诛反贼的旗子来讨伐你。


    就譬如许多人在每次大战前,都会写一封檄文。


    檄文是用来做什么的?


    自己人写给自己人看的陈词滥调?


    当然并非如此,除了鼓舞士气外,更多的还是昭告天下,自己此番挑起战火,是师出有名的,是为正道。


    回归正题。


    元贞如今建立的这个新朝,其实并不具备法理性。


    当初解决那些旧朝廷官员勋贵,是以势压人,是刘俭拿出的那封含糊不清的手谕。


    那封手谕里,宣仁帝虽赞了元贞和杨變,但并没有明说将皇位传给二人。


    当然,手谕是为假,元贞完全可以写一封将皇位传给二人的手谕,可如此一来,手谕的真实性就大大降低了,太容易让人质疑。


    历来就没有把家业传给女儿女婿的,更何况是一片江山,哪怕这片江山已千疮百孔,急需人来缝补。


    说给寻常百姓听,百姓都不信,更何况是那些人精。


    所以只是一封临时托付的手谕,彼时才最能取信于人。


    这也是当初为何元贞一直等到最后,才让刘俭拿出那封手谕出面定局的原因,之前还要耐着性子看那些人唱大戏,不过是因势利导罢了。


    此番,北戎打着和谈的旗子,要放一些原昊国皇族之人回来,完全就是为了膈应元贞和杨變来的。


    因是当着天下的面,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无法从根源上直接杀掉那些人来解决问题。


    而一旦让这些人回来,底下那些被她已经压下去的人,此番恐怕又要再起心思。


    眼前这些坐在堂上的人,元贞有信心不会背叛。


    不光是提拔的恩情,也是都是既得利益者。


    可这里才多少人?


    底下那么多人,其中有没有不服被他们这些人占据了高位的,会不会想再来一次拥护之功,以此将这些高位者都拉下来,换自己上去坐?


    历来,复杂的从来不是事情,而是人心。


    此番北戎诛的就是人心。


    这是在座之人都明白的道理,因此他们才心中顾忌不敢多言。


    毕竟,从始至终元贞杨變都没有说要自立为帝,还是打着镇北王的名头。建立新朝廷时也含糊其辞,从没有说明这个新朝廷到底是昊国的新朝廷,还是其他的新朝廷。


    北戎此举等于把人逼到台面上了。


    要么是杨變元贞冒天下之大不韪自立为帝,要么就是等着迎人回来,现成的桃子给他人摘,说不定这个摘桃子的人早已被北戎策反。


    而若是杨變和元贞自立为帝,人家更有法子对付你了。


    完全可以放个皇子出来,北戎来出兵力以讨伐的名义打你,打得更名正言顺,彼时就不是入侵其他国家了,而是诛反贼。


    所以这是个两难之局。


    “我们可以不跟他们谈!”有人道。


    连和谈桌都不上,自然没有后续了。


    “人家打着为两国百姓之福祉减少战乱的旗子,你若不谈,不是将自己放在天下人口诛笔伐之中?”


    本就不具有法理性,再来个为了一己私欲,祸乱天下。


    好吧,等于元贞为了眼前付出的一腔心血,全部付之东流。


    然后别说挨着大理那两个小土司要自立为王了,恐怕各地都要冒出不少类似这种事。


    伤害倒不大,就是膈应人,给百姓一种新朝廷即将完蛋的感觉,于安定与百姓民生有很大的影响。


    “所以就是说,必须要谈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元贞。


    说到底,这里她才是那个做主之人,他们顾忌的也是她。


    元贞穿了件尚书令的紫色官袍,并未戴官帽,一头乌发在头上梳了个独髻,发髻用两指来宽的玉冠束着。


    本来女性的柔美,在这身装束下,淡化了其柔美之意,增添了几分中性的俊朗与威严。


    见众人望过来,她神色淡淡道:“他们既想谈,那就谈谈吧。”


    “可——”


    罗长青暗中拉了谢成宜一把,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语。


    元贞站了起来:“行吧,你们各自去忙,车到山前必有路,这才哪儿到哪儿,慌什么。”


    说完,她就走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难道真要去谈?


    可——


    “萧相既然这么说了,必然早有决断。”


    如今也只能暂时这样了。


    众人各自散去.


    杨變从外面走进来,就看见元贞一身官袍未脱,半阖着目靠在贵妃榻上。


    他走过去,将她脚上的靴子扯了,扔在一旁地上。


    “怎么没换身衣裳?”


    要知道她素来最是讲究,回到家中以后,必然要换一身干净的家常衣裳,在外面穿的衣裳则会让侍女们拿下去。


    今天倒好,就这么靠在她那干净整洁的贵妃榻上。


    “给忘了。”


    元贞站了起来,这才叫人服侍她更衣。


    也没进里面去,而是就把外衫脱了,仅穿着中衣外面随意套一件袍子,又把发髻给拆了,随意披散下来。


    “是因为和谈之事发愁?”


    这是毋庸置疑的,杨變也是刚从兵部回来,自然也知道这件事。


    元贞想了想,道:“倒不至于发愁,退一万步来讲,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这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真若是将人放回来了,若是识趣也就罢,若不识趣,我有一千种办法让那些人消失得无声无息,即使之后有些小乱子,压住也就罢。”


    可这是最后的办法,轻易动用不得,太过于不折手段,一旦沾上,就是一辈子的污点洗不去。


    以后谁来骂元贞,都能骂她弑兄杀弟,日后史书上必然会记她一笔,给她按一个恶人名头。


    与日后新朝廷也不利,就如一个当下官的,不想让上峰觉得自己是个心机深沉,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人。同样一个上位者,也不想让下面人看见自己不仁慈心狠手辣的一幕。


    当时解决的是痛快,后续带来的连锁坏处是无穷无尽的。


    自古以来,暴君皆不得长久,俱是因长久以来他给人的印象便是心狠毒辣,专权独断,手段残暴。


    这样一个人,下面人因惧怕,不敢说也不敢做。


    偌大一个王朝,皇帝一人的耳目必然是闭塞的,没有言路,官员不敢承担不敢做事,必然弊政横行,贪腐成风,这些坏处都会在某些时日突然集中爆发出来,然后王朝顷刻分崩离析。


    听了元贞的话,杨變面色哂然。


    元贞见之,不禁疑惑挑了挑眉。


    杨變摸了摸鼻子,道:“我本打算若是不行,到时候我来挑这个名头,总不至于让你担个残害亲人之名,没想到你自己已经提前想好了。”


    “怎么?惧怕了?”


    “怕了怕了,”他故意做出惧怕神色,道,“我怕不知何时招惹了我们萧相,萧相也用她那一千种办法,让我消失得无声无息。”


    这明显就是调笑。


    其实‘萧相’一词,倒不是元贞指使下面人让他们这么称呼自己的,开这个头的应该是谢成宜。


    他这么一本正经叫了几次,其他人才陆陆续续这么叫起来。


    结合当下事情来看,谢成宜明摆着是在帮她淡化‘公主’这个名头,着重申明她尚书令这个身份。


    所以说,有一个观察入微心思细腻的下属就是好,给她省了很多的事。


    “行了,不说笑了。”


    元贞打起精神来,道:“这些都是我们的预设。事情到底如何,还没谈过,都只是猜测罢了,只有和北戎谈过,才能对症下药,如今说这些还早。”


    杨變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你既明白就行,剩下的我就不多说了,反正到时候需要背黑锅时,你与我说便是,我才不怕众人唾骂。”


    “说的好像我怕似的。”


    “你是不怕,但总不能事都让你做,骂名还让你来担,我坐享其成吧。”


    元贞换了个坐姿,躺了下来,头枕在他腿上。


    杨變也不再言语,默默地顺着她的长发。


    许久——


    “有时候会想,什么时候能扔掉这个破摊子,就你我带着熠儿,四处游山玩水,怕是也极为快活吧。”杨變有些感叹说。


    曾经他以为他是喜欢打仗的,后来才发现他哪是喜欢,只是以前他的生命里除了打仗还是打仗,他便以为自己喜欢。


    而现在,他有了妻和子,有了亲人朋友,关键总是打仗没完,而且各种事情层出不穷,就会格外厌烦。


    尤其成天看着她为这些破事忙碌烦扰,就更厌烦了。


    元贞拉着他的手,磨蹭着上面的薄茧。


    “想要游山玩水,也得国泰民安,国不泰民不安怎么游山玩水?怕是刚到一地,当地打起仗来,就得逃命。”


    顿了顿,她又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说是要和谈,其实其中夹杂了无数问题。


    怎么谈,在哪儿谈,什么人来谈,是上你那去,还是你到我这来,这都是问题。


    这次北戎为了展现诚意,竟是他们三皇子亲自出面,相对应的这边自然要出个重要人物。


    罗长青谢成宜等人本是要毛遂自荐,无奈北戎那边慕容兴吉不同意,说他这般主事人物都出面了,何必派一些虾兵蟹将敷衍他。


    言下之意,必然要出个同样重量的人物。


    那只有两个人选——杨變或是元贞。


    杨變自告奋勇,元贞不同意,说他是军队的主心骨,是定海神针,军队的统一和强大,才是如今南边安稳的本质。


    可让元贞去,杨變也不同意,说她是中枢的脑,也是定海神针,否则如今南边还是一盘散沙,她的那些文官手下可不会听他的。


    最终结果是元贞去。


    至于杨變,元贞已经用她的方式让他屈服了。


    临走的那日清晨,杨變光着上身躺在榻上,下面盖了条丝绸薄被,十分不甘道:“萧元贞,你卑鄙无耻,为何学我用我的法子?”


    此时,晨光熹微,室中还有些昏暗。


    元贞已经起来了,也没叫人进来服侍,而是自己穿着衣裳。


    “你我既棋逢敌手,那就要看谁的本事了。”


    大致就是,双方相持不下,又实在无计可施了,就想用自己的法子来解决对方,想让对方松口答应让自己去。


    只可惜杨變没提防元贞会对他使了美人计,一时晕了头答应的话脱口而出。


    话既出口,那就是一口唾沫一个坑,不容反悔了。


    “那是我神志不清时说的,不算。”杨變耍赖道。


    元贞穿好衣裳,走到床前来。


    “行了,别闹了,你是知道的,他们为了展现诚意,选了穰县作为和谈之地,此番虽有利于我们,但外面还是需要有人领兵布置,提防一个不对兵刃相见。”


    也就是,其实杨變也会去,只是不会进去罢了。


    “你还不起来,再赖着,一会儿就不带你去了,我带贺虎去。”


    杨變当即一个鲤鱼打挺起来了.


    穰县之北如今属于北戎的地界,之南则属于新朝廷。


    双方选了两国交接之地,作为和谈的地方。


    而此地被群水环绕。这也是元贞为何说此地利于己方,因为他们水军力量并不差,相反这对北戎来说是弱势。


    这趟元贞就是坐着船来的,走水路只花了半个时辰不到。


    此时核心之地已经搭起了一个营地,被彼此双方的兵马围了起来。


    北戎那边是将士林立,甲胄分明。


    而这边丝毫不输对面,甚至因工匠更为精良,做出的铠甲只从外表就能看出之间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按照提前谈好的,双方只能各出五十人,进入营地之中。且都不能带兵器和火器,甚至连铠甲都不能穿,双方彼此互相检查,无误后方可进入。


    元贞到时,慕容兴吉已经在此候着了。


    这是二人重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相见,慕容兴吉的眸子几乎胶着在元贞身上。


    与之相反,元贞倒是很平静,似乎并不认得对方。


    “你我之间还算有些缘分?若非当初你昊国不守信用,此番你应该是本王的王妃。”


    元贞讽笑了笑:“三皇子何必自欺欺人?敌我之间,和亲不过是折辱对方的手段,既已兵戎相见,又何谈是什么缘分?当日戎国提出和亲,不过是为了拖延,为了故布迷障,迷惑我朝罢了。同样,我们假意答应和亲,实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过是同等手段回应罢了。”


    这人还没进去,就在门前吵起来了。


    这边还只是言语争锋,另一边负责守卫的将士们则纷纷拔出刀来,颇有一番一言不合兵刃相见的紧张感。


    “我是该称呼你元贞…公主,还是魏国公主?”


    元贞淡淡道:“你可以称呼我为萧尚书。”


    慕容兴吉微微一哂:“既如此,你我不过初至,萧尚书我们不如进里面去谈,也免得在此影响了他人,再闹出什么误会就不好了。”


    元贞自然没什么可说的。


    之后双方经过彼此互相检查,轮到慕容兴吉时,杨變不客气地命人上前检查他身上可藏了什么利器。


    轮到元贞时,慕容兴吉倒甚是大度,说萧尚书一弱女子,自然不可能藏利器,算是免了此事。


    临到要进去时,杨變拉着元贞不丢。


    众目睽睽之下,元贞也不好对他说什么,只是暗暗捏了捏他的手。


    这边,慕容兴吉看到这一幕,又见杨變转头对他怒目,本来心中质疑那个重活之人是元贞的,现在则又倾向那个人其实是杨變。


    想到这里,他嘴角微动,回望过去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挑衅。


    可这时,杨變反而收回了怒视,变成了面无表情。


    这让慕容兴吉颇有种挑衅落在空地的羞恼之感,同时心里又开始摇摆不定了。


    难道杨變才是那重活一世的人?


    第99章


    99


    这个营地搭建的并不小,加起来有几十个营帐。


    彼此之间泾渭分明,各据一方。


    正中那座最大的营帐,便是和谈之地。


    此时已经是近正午了,慕容兴吉并未当即进入正题,反而说要设宴邀元贞等人饮宴。


    此前新朝廷这边负责与北戎接洽的官员就预测过,这次和谈打底也需要三日,因此所谓的双方各进五十人中,也包含了负责这几日各自吃食的厨子。


    包括肉菜米粮等食材,也经过查检一并送了进来,所以元贞倒不意外慕容兴吉会如此说。


    “三皇子倒不用如此客气,戎国与我朝之间彼此两看相厌,又互相提防,何必共同饮宴,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慕容兴吉一哂,道:“我以为萧尚书虽为女子,到底也是一朝之相,当会顾全大局,既然来到这地方,说明是愿意跟我国和谈的,既如此又何必说这种不顾全大局的话?”


    元贞停下脚步,讥讽地勾起唇角看向他。


    “和谈是戎国自己找上门的,之前负责此事的官员是职责所在,所以忍辱负重,愿意与你等虚与委蛇。我既没有职责,也就不用忍辱负重,且三皇子既提出要地位相等之人出面和谈,就该预料到对方不会因地位不对等,而惧怕于你,所以什么是顾全大局,什么又是不顾全大局呢?”


    对于元贞这番言语,慕容兴吉是失笑,相反他身边的护卫却是怒目相向。


    而元贞这边也有护卫,正是贺虎带头领着人。


    他体格本就生得高大粗壮,虽一脸络腮胡早就因当初想亲近希筠给刮掉了,但此时与对面护卫一样瞪着铜铃大的眼睛,倒是气势一点不弱于人。


    慕容兴吉微微抬了抬手,止住了护卫的举动,看向元贞道:“看样子萧尚书是怕了。”


    元贞失笑:“既然三皇子觉得我是怕,那就是怕了吧。”


    可她的言语她的神态,却一点没有惧怕的意思,相反讥讽味儿十足。偏偏你又挑不出她的错,你说人家怕了,人家也承认自己的是怕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软钉子吃的,让慕容兴吉分外不是滋味。


    “你昊国儒家有云,唯女子和”


    元贞打断他:“三皇子既也读过一些圣贤书,当知晓此言乃后人断章取义所言,难道三皇子是读书时没学全,只读了一半的?”


    这话实在太不客气了。


    慕容兴吉怒极反笑:“看来萧尚书确实是怕了,这是当着戎国的面,都难掩自己的不臣之心,所以一意要破坏两国和谈?如此说来,本王想促成两国和谈,表现诚意,反而为萧尚书所厌恶,不知贵国百姓可知晓萧尚书所为?”


    “他们不会知晓,也没兴趣知晓。”


    元贞神色淡淡道:“看来三皇子居于高位,是没有体察过民间民情,于那些饱受战乱之苦食不果腹的百姓来说,他们其实并不关心谁来当这个上位者,关心这件事的人应该是三皇子自己吧。”


    “你又何必嘴硬?”


    元贞只是一笑,不再说话,讥讽意味甚浓。


    见一进来,双方就谈成了这样,明显是要僵局了。


    北戎那边一个明显是文官的人忙站了出来,道:“双方也算舟车劳顿,不如都先去歇息再说后续?”


    这边也站出一名官员,正是因和谈之事匆忙就任的鸿胪寺少卿。


    “既如此,那就先去歇息之后再说。”


    双方互相圆场,算是缓和了气氛,没让事情变成一碰面就崩溃的局面。


    两边各自向己方营帐走去。


    这趟谢成宜也跟来了,行走之间他略有些担忧地看了元贞一眼。进了营帐后,他当即说道:“要不,接下来的事,由下官来谈如何?”


    这一说法,获得了其他几位官员的赞同。


    都看得出萧相有多么讨厌那位三皇子,就照这么个方式谈下去,前来和谈的初衷就变了。


    他们本意是不想来和谈的,但北戎那边把前后路都堵死了,逼得他们不得不来。可即便如此,也不该一上来就把局面搞得如此之僵,如此一来可就正中了那慕容兴吉所言,是因为这边有不臣之心,才故意弄砸和谈。


    就算想弄砸,也该是徐徐图之,最好以合适的理由且还是北戎之故才弄砸,如此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元贞看了看众人,倒也没拒绝。


    如此,谢成宜当即带着其他人离开了这处营帐,很体贴地给元贞留下独处空间,让她自己去平复心情。


    对此,元贞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可她能说自己的心情并不差?


    之所以会表现得如此尖锐,完全是为了蒙蔽慕容兴吉之故,也是为了隐藏自己也是重生之人的事情。


    整件事显得很诡异,利用手中握有的人质,来挑得他们内斗,确实是慕容兴吉会使用的手段。


    可此事他完全可以派别人来做,实在没必要亲自上阵,甚至还要求要地位相等之人来与他谈。


    这就是秃子头上找虱子,明摆是冲着她或杨變而来。


    为何冲着他二人而来?


    结合自己去猜测慕容兴吉的重生,对方为何就不能猜测她?


    她能借由提前出现的铁塔兵,算出他有异,对方难道就不能借由提前出现的大威力火器来猜测他们?只是他大概还没弄明白到底是她还是杨變重活了一世,所以才会想找机会试探。


    所以反向思维,她自然要蒙蔽对方视听。


    前世的元贞公主和今世的萧元贞,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也可以这么说,她前世就没在他面前显露自己的真性情过。


    就让他猜吧,一直猜不到才最好。


    下午,是由谢成宜带着人与北戎那边谈的。


    果然没有任何结果,据谢成宜所言,慕容兴吉见她没露面,便也没有露面,而北戎那边的官员也一直绕着圈子,只说表面话,一直没进入正题。


    第二天依旧如此。


    如此这般,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北戎三皇子明摆着是冲着萧尚书而来,又或是故意针对她,难道是因为此前和亲之事的缘故?


    当晚,元贞正准备歇下时,杨變来了。


    “你怎么摸进来了?”


    好吧,她不该质疑他潜入的能力,皇宫他能进去,北戎当初打进上京时,他也能摸进对方的营地,甚至前世都不用说了,这看似守卫森严的营地,对他来说自然不在话下。


    “我就来看看你。”


    他说得很随意,但元贞又怎会看不懂藏在随意面孔下的真意,估计是听说了慕容兴吉故意针对她,才会摸进来看她。


    “此事你不用理会,一个被皇帝重视的皇子,心眼如此之小,若他便是戎国皇帝选定的未来继承人,怕是北戎要完。”元贞故意道,为此不惜抹黑慕容兴吉。


    “你说得有理,让我看北戎也是要完。”杨變说,“只是他这般处事,怕是接下来很难谈下去了。”


    “谈不下去不是正好?”


    杨變一怔,反应过来,失笑道:“确实正好。”


    两人说了几句话,元贞便看着他示意他赶紧走,也免得被人发现了。


    “就不走了,我还是放心不下你,我都能潜进来,别人也能,晚上你一个人在这营帐里,我怎么放心?不用担心北戎那边发现,我一路过来,我们自己人都没发觉,还怕他们会发觉?”


    之后二人便歇下了。


    杨變什么也没干,似乎真就是过来陪元贞的。


    待她睡着后,本来闭着眼睛的他突然睁开了眼睛,借着帐中一角弥散过来的微光,看了看熟睡中的她。


    接下来两天,一如之前那样。


    似乎慕容兴吉跟元贞杠上了,她不露面,他也就不露面,就使着手下官员去谈。


    谈到最后,北戎的官员已用尽绕圈子的办法,根本没话说了,而这边的官员对谈不下去乐见其成,那就双方大眼对小眼干坐着呗,就比着谁更用耐心。


    显然这边的耐心要更好一些。


    如是又过去两天,慕容兴吉终于发话了。


    说和谈气氛着实不太好,戎国向来以武立世以武服人,不如双方来一场比武。


    若戎国赢,昊国就老老实实摆正态度,把和谈之事进行下去。若是昊国这边赢了,和谈依旧,但是戎国这边的诚心之举就暂时不谈了。


    也就是说,只要新朝廷这边赢了,北戎就暂时不往回放还人了。


    此举对元贞他们来说,自然是有利的。


    可北戎人又为何要如此做?


    别说元贞看出端倪,如今所有人都看出这其中的诡异之处,明明是一场阳谋,现在倒弄得像闹剧。


    倒是元贞看出了一些机锋,但她并不确定,因为在她的印象里,慕容兴吉并非如此不冷静的人。


    此人说话做事素来不会无的放矢,都是有目的,弄清了到底谁是那个重生之人又如何?


    对当下局势能起到什么作用?难道说她死了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才致使他如此执着?


    果然之后他又邀了杨變前来观看,说是久闻镇北王骁勇善战,武力惊人,也让他看看戎国的男儿如何。


    此事与己有利,杨變自然不会拒绝,于是经过一番布置后,这场比武又过了一天就上演了。


    到了当日,北戎很是做了一番场面,开场就派了几十个戎国勇士表演了一场相扑。


    所谓相扑又叫争交,或角抵,在昊国也很是盛行,民间有许多相扑社,甚至许多瓦子里有专门表演相扑的,因此还滋生了博戏,也就是赌钱。


    这相扑之风,其实是从军中传出来的,军中底层士卒的升迁,除了靠战功外,便是平时不定时举行的全军大演武。


    除了比相扑,还比拳脚和骑射。


    不巧的是,此法北戎人也很擅长,他们以前还在部落时,都是以此法来选出部落中最勇猛的勇士。


    不过他们那不叫相扑,而是叫摔跤。


    “镇北王,你看我戎国勇士们如何?”


    今日场面非同一般,因此杨變也穿得很正式。


    一身袒臂袍甲,金色麒麟肩吞,配着金色软甲和金绣暗纹玄衣,脚踩黑色云纹战靴,肩上披着大红猩猩里子外绣麒麟暗纹的披风。


    不光尊贵雍容,也显得很威武,丝毫不落坐在一旁慕容兴吉的下风。


    闻言,他矜持地颔了颔首:“还不错。”


    这明显有些言不由衷,慕容兴吉倒也没嘲讽,道:“那你说你我双方比什么好?是摔跤,还是骑射?抑或是拳脚搏斗?”


    杨變不傻,知道这话里埋着陷阱,他若不选摔跤,不是显得方才他那句不错是强撑面子之词?


    明摆着这些上场表演摔跤的北戎人,一个个体格高大,还很十分壮实,从体型上就能看出彼此双方的差别。


    为何慕容兴吉一开场不让人表演别的,就表演摔跤,显然是等在这呢。


    “让我来选比什么,三皇子面上不说,心中大抵不愿,可让三皇子来选,我也同样不愿。既如此,不如这三种里你我双方各选其一来比试?”


    杨變这说法不说正中慕容兴吉下怀,但也没超出他的预计。


    让他来说,哪怕是三者都比,昊国也不是北戎的对手,明显论起单体,昊国人要比天生体格就大的戎国人小了一圈。


    “既如此,那镇北王先选吧。”


    杨變当然知道慕容兴吉为何如此大度,摔跤之前已经说了,正是北戎人擅长的,骑射不用说,北戎人从小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


    “搏斗。”他说,“不限制兵器,百无禁忌。”


    “那本王就选摔跤吧,骑射日日都看,未免太乏味。”说着,慕容兴吉又饶有兴味道:“只选两场,不用三局两胜?”


    一旁的元贞道:“难道三皇子没有自信能两场都赢?”


    慕容兴吉笑了起来。


    他深深地看了元贞一眼,道:“虽然萧尚书这激将法太过明显,但我戎国勇士自然是不惧任何挑战的,明着说两战全胜,未免太过狂妄,那就请萧尚书且看吧。”


    说着,他又道:“难道萧尚书就笃信这一局,你们一定能赢?”


    “能不能赢,三皇子看下去就知,何必在此多费口舌。”


    说话间,下面已经安排人上了。


    对于什么情况该派谁出战,双方彼此都深谙在心,北戎这边派出的并非方才表演摔跤的那些人其中之一,而是一个比方才那些人体格更大的壮汉。


    显然北戎这边早就有所准备,把此人当暗棋藏起来了。


    而杨變元贞这边,虽然也选了个体格高大的壮汉,可这壮汉和壮汉相比,彼此还是有些差距的。


    两人都是脱了上衣,先张开双臂给观看众人查看,以此来表示自己并没有藏任何利器或偷袭之物。


    这也是方才杨變为何选了搏斗,还是无限制的。


    因为相扑是有规矩的,且规矩挺多,单凭硬碰硬,他们这边肯定不是北戎人的对手,可若是无限制搏斗,这就是他们的机会。


    果然,随着一阵时间不短的互相试探和角抵后,北戎胜了。


    这边本就没把希望寄托在摔跤之上,且也能明显看出派出的人已是拼尽全力,倒也无人奚落责怪什么的,反而安慰那输了的人。


    只是北戎那边不免有些哄闹和示威,让这边显得气势很低迷,所有人的脸色也很凝重。


    “何迁。”贺虎喊道。


    矮小精悍的何迁,从队伍里走了出来。


    “虎哥不用说了,我懂。”


    贺虎拍了拍他肩膀,道:“就看你的了!但还是不要太有压力,尽力就行,老大不是说了,就算输了,他还有别的办法。”


    “我知道,但我一定不会输。”


    双方来到场中。


    一见何迁如此瘦小的身材都被派了上来,一旁围观的北戎士兵纷纷嘲笑了起来。


    昊国是没人了吗?


    竟把这样的人派了出来!


    场面有些乱,可素来演武之时都是这样的气氛,被人嘲笑了知耻而后勇,素来就是军中的规矩,所以也不好出言制止,只能受着。


    “就你这样的,我一拳头可以打死三个!”这个手提着弯刀,生得五大三粗皮肤黝黑的北戎壮汉,对何迁示威道。


    何迁并未说话。


    他手里也提着刀,却是两把,并比对方的刀短小了不少,算是鸳鸯刀,但整体弧度却偏向弯刀。


    “我的刀比我的拳头更利,你跟我比刀,怕是选错了。”壮汉又道。


    “少废话。”


    何迁微微压低了身子,这是他准备进攻的姿势。


    北戎人并不知晓,何迁看似体格瘦小,实则暗藏精悍,他是斥候的好苗子,曾经在西军里,不止一次夺得大演武中无限制搏斗中的头名。


    他可不是靠人让的,而是靠他手里这两把刀。


    若论拳脚,比他厉害的大有人在,可比拳脚是点到即止,不伤人命。但战场上拼的就是谁的杀人技更厉害。


    尤其是斥候,单枪匹马在野外很容易就遭遇敌人,这时就需要在第一时间解决对方,才能不走漏自己的行迹。


    因此西军不像其他军中那样,他们大演武不光比拳脚、骑射、相扑、行军,还比无限制搏斗。


    无限制搏斗才是生死场。


    赢了的人不光可以升官,还能发财,一场下来光赏银就不少。


    随着铜锣被击响的瞬间,双方已经短兵相接数次。


    并非这个北戎壮汉冲过来和何迁打,而是何迁以极快的速度攻向对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砍了对方数十刀。


    对方根本反应不过来,全靠在战场厮杀多年的身体反应挡下几刀,却还漏了几刀,因此开场不过几息时间,场上已经见血了。


    “好!”


    众人纷纷为何迁叫好,不光下面的那些兵卒们,连那些负责和谈的官员们也不禁露出几分喜色。


    与之相反,戎国众人却面色凝重,包括慕容兴吉。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兵卒不简单。


    何止不简单,接下来何迁打得对方根本没有还手之力,那壮汉就仿佛凭空笨拙了许多,只能被动去防守。


    实则并非对方笨拙,摔跤厉害的并不代表骑射和刀上功夫好,敢说自己用刀厉害的,必然不会身手笨拙。


    只是何迁的速度太快了,快到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也已因此就显得对方极为笨拙。


    这下轮到杨變嘲笑慕容兴吉了。


    “三皇子,你看我这手下的刀如何?”


    慕容兴吉僵着嘴角:“还不错。”


    不一样的场面同样的处境,在此时此刻降临在慕容兴吉的身上,可想而知他这话说得有多不情愿。


    “看来三皇子所想的两战全胜,怕是要落空了。”


    一旁,元贞笑着补刀。


    若只是杨變,慕容兴吉还能稳住,若只是元贞,他也能稳住。偏偏这般一面倒的局面,再配合这夫妻齐心对付他的刺眼场面,致使他压抑不住心中怒火。


    “萧尚书何必逞口舌之快?”


    他连连冷笑:“你不知,难道镇北王也不知,这么快的速度全靠体力撑着,他为了保持速度,刀必然要轻薄不能太重,所以看似我戎国勇士受伤了,其实伤势并不重阿努枳也并非毫无还手之力,只要他能稳住,相反随着时间过去,此人体力不支,速度必然会减慢,等到那时候就是阿努枳扯掉他头颅的时候!”


    元贞没有去询问杨變,这种场合就是输人不输阵,问了就代表她也不确定了。


    “那三皇子又何必逞口舌之勇,且看下去就是。”


    杨變也出声力挺妻子:“那三皇子又怎知,你这勇士是否能坚持到那时候,一个不慎,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就是身死的下场。”


    此时场中,阿努枳似乎也看出其中关键,他收起之前狂妄的神色,神情变得凝重而专注。


    说到底,能在战场上厮杀多年并活下来的,没几个是有勇无脑之人。


    也许光有匹夫之勇,你能活下来一次两次三次,但后面总有一次会因为愚蠢狂妄而死。


    所谓狂妄,不过是故意激怒对方的手段罢了。


    可眼前这个人实在太快了,他根本不知对方会从何处攻过来,他能支撑到现在一直没乱阵脚,全是战场上厮杀多年的积累。


    何迁确实在消耗体力,但阿努枳何尝不也是如此,他甚至因为频频受伤——虽然伤口浅,但架不住持续不断的受伤以及失血。


    失血是其次,疼痛也是其次,重要的是一次次的受伤,和那冰凉刀口带来的冷意,给他造成的心理压力。


    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步子挪动得也越来越慢。


    “看来,你戎国勇士已经不行了。”杨變道。


    随着话语声,一道寒光划过阿努枳的眼前,他下意识闪躲,却未曾想那道寒光又极速在下方也来了一道。


    他看见了,明明看见了,却躲不掉,只感觉喉咙一凉,下一刻有什么东西喷涌而出,再接下来他已经没有知觉。


    满场都是欢呼声。


    这一切发生太快,甚至让慕容兴吉失态地站了起来。


    杨變态度并不诚恳地拱了拱手:“承让,承让。”


    慕容兴吉强撑着笑,坐了回去道:“莫怕镇北王忘了,只有两局,也就是打平了。我不算输,你也不算赢!”


    “怎么?那你的意思是还要再比过?”杨變挑眉。


    “本王倒是不惧,就怕镇北王不敢。”


    这话又将杨變架在了架子上,说到底比武比武比的就是武力,比来比去就比那几种,还能比什么?


    之前杨變已经选了对他们来说,最具有优势的无限制搏斗,剩下的即使再选,怕是最终结果都会是北戎赢。


    他们的先天条件就不如戎国人,这是事实,得承认。


    “何必这么麻烦,三皇子主动提出比武,不就是想展示武力?何必再费劲巴拉使了他人上,有本事你我二人比过!”


    杨變站了起来。


    “你这是在逼本王下场?”慕容兴吉冷笑。


    相比杨變态度肆意得多,道:“又何谈是逼,愿不愿意下场三皇子自己决定。”


    可当着这么多人面被人挑战,于昊国人来说,此举无疑粗蛮,可对戎国人来说,却像打了鸡血一般。


    戎国尚武,从来能压在他们头上的,只有武力。


    那些将领是靠武力压着手下之人,同样将领的将领也是。


    戎国可从来没有软弱之人,以前在部落时,他们的规矩是不可拒绝旁人的挑战,不然就要把勇士的名头让给别人。


    而对他们来说,勇士的名头大于自己的生命,只有一场又一场的战斗,才是他们保持如此勇武的本质。


    慕容兴吉能拒战吗?


    就如他给元贞杨變设的这局一样,这是阳谋。


    “你当本王怕你?”


    慕容兴吉站了起来,扯掉身上的披风扔了开。


    杨變同样扯了身上的披风。


    第100章


    100


    见此情形,一旁两国的其他官员俱是大惊失色。


    “镇北王,万万不可!”


    “三皇子,此举万万不行。”


    可他们的声音太小,下面场中的声音又着实鼓噪,以至于根本没人理会。


    “你想怎么比?”


    杨變懒懒一扬眉,道:“真刀真枪我怕你丢命,到时候两国当场开战,还是比拳脚吧。”


    慕容兴吉冷笑:“你倒不用在此激将我。”


    “那要不就真刀真枪?”


    慕容兴吉也看出来了,跟此人斗嘴,除非你能与他一样不要脸面,不然铁定占不了上风,所以他也不再言语,直接去了场上。


    杨變随后跟了过去。


    “你应该阻止这场争斗。”


    看着下方场上的两人,谢成宜忧心道。


    元贞也看着那里:“镇北王既然这么做了,必然有他的目的。你难道没想过,方才那般收场确实我们既不会失了颜面,北戎也没占到什么便宜,但等于又回到之前,还要在此与他们缠磨下去,没完没了,杨變他是想寻一个突破口,彻底解决这件事。”


    由于还有其他人在,两人也没有多说。


    而场上,就在他们对话这短短时间里,双方已经过了好几招了。


    所谓拳脚,不同于骑射相扑,无法借助外力也没有规则可以利用,完全是拼双方的身体素质。


    拳与拳的相撞,骨与骨的相碰。


    两人都是身材高大的那一类,大致就是高大却不会显得太过壮硕,但若是以为二人不如那些比他们更高大更壮硕的人那就错了。


    在武艺上有这么一说,先练皮再练肉再是练筋骨。


    太过侧重练皮肉,就会导致体格壮硕,这时候就该去练筋骨来平衡。但能练到筋骨的人,十中无一,也不是谁想练就能练的。


    慕容兴吉甫一和杨變交上手,就发现此人与自己一样,也是筋骨大成。


    前世他死在杨變手里,却是在战场上,战场上能导致一个人死亡的原因太多,战局的变幻,某一处的失利,都会导致局势大变,而后裹挟所有人。


    此番与杨變交上手,他才知晓前世自己死在杨變手里,并不冤枉。


    不过他会一雪前耻的!


    慕容兴吉并非那种知晓自己弱点,便去规避它遮掩它的人,相反他骨子里跟大多数北戎人一样,是有狼性是有不屈的。


    越挫才越勇!


    不战胜自己的心魔,岂非要成自己一辈子的心病,让对方成为自己一生的梦魇?


    只有战胜它、碾碎它,才能打破这一切。


    慕容兴吉越打越兴奋,越打攻势越猛。


    与外表总是给人很深沉的感觉不同,他与人搏斗起来竟是凶相毕现,甚是疯狂。


    与之相比,杨變反倒是大开大合那一类,见招拆招,慕容兴吉猛烈的攻势,竟都一一被他挡了下来,甚至游刃有余。


    “怎么?堂堂镇北王也会认怂?你不是要跟我打吗?”


    慕容兴吉一拳砸过来,冷笑着。


    杨變用手臂挡住,双方的手臂碰撞在一起时,明明发出了劲声,彼此身体却水波不惊。


    “这不正在跟你打,难道要学你跟个疯狗似的?”


    “疯狗?”


    除了拳,还有腿。


    慕容兴吉持续进攻,一招比一招狠,一招比一招来势凶猛。


    “若镇北王只有这般能力,怕是要当着这么多人面输个彻彻底底了。怎么?你想当着她面输给我?”


    “她?”


    杨變很敏锐地抓住这个词。


    慕容兴吉冷笑,又是一拳砸来。


    “你给我说清楚是哪个她,男他还是女她,要是女她,咱们可就要说道说道清楚了。”


    杨變回击。


    这是他上场以来,第一次没有采取守势,而是展开攻击。


    慕容兴吉见一个‘她’字,就能刺激得对方面色大变,心中更是笃定那个重生之人必是杨變。


    是的,经过多日试探,慕容兴吉心里已经确定元贞并非那个重生之人。


    性格相差太大,反应也不对。


    对此,慕容兴吉即使知晓元贞前世肯定在他面前隐藏了很多东西,但她绝不该是此种反应。


    就仿佛看到一个陌生人,哪怕是针锋相对,她对他也是厌恶排斥仇恨,似乎仅是国恨家仇,并不掺杂任何多余情绪。


    相反,杨變给他的感觉却十分熟悉。


    之前几次,在二人都在场时,他进行言语试探,元贞对他的反击是就事论事,不夹带其他情绪,相反杨變却看他的眼神很不对,哪怕他遮掩了,却还是藏不住那股警惕。


    就比如,他不过说了个‘她’,他就面色大变,不依不饶。


    就像他养的那只说是狗其实是狼的狗,护食时警惕地看着所有人一模一样,生怕被人抢了它的肉骨头。


    两人平生未识,此番也是三人第一次正式见面。之前在汲县那次不算,根本没有任何言语交谈。


    杨變为何警惕自己觊觎她?


    只是因之前他提过和亲之事?可都知道那只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甚至包括元贞本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前世之因,导致今日之果。


    慕容兴吉并不傻,相反他做事就如元贞所言,但凡有所举动必然有其目的。


    此番看似他被激将下场,实则在他心里,他是一定会赢的。


    他不光要当着她的面赢,还要狠狠地羞辱杨變,以解前世殒命之仇,同时破除‘心魔’,从此念头通达。


    当然后续还有针对昊国这边的一系列手段,这里且不提。


    总之,他是赢定了。


    ······


    这些念头说起来慢,其实不过是一瞬间。


    而就在须臾之间,双方已经又来回过了十几招。


    “你要与我说道什么?”


    “杨變,你还是改不掉秉性,前世你与她并无相关,大概心底早就倾慕于她,却未曾想被你心心念念的绝世佳人,竟沦为我的禁脔,所以你前世一直盯着本王咬,真像一条疯狗。”


    慕容兴吉笑得嘲讽,手上攻势却不减。


    而杨變由于他这番话,竟一时乱了阵脚,不光胸口受了一记崩拳,脸上也挨了一下。


    所以就他这样,怎么跟他赢!


    慕容兴吉大笑,趁胜追击,直扑而去,这次去冲着杨變太阳穴去了。


    此时场外都屏着呼吸看着这一幕,包括不远处的台上。


    见到这惊险的一幕,元贞下意识手中一紧,握住椅子的扶手。


    下一刻,杨變伸手挡住了这次锤击。


    他揩了揩嘴角血迹,突然笑了。


    “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疯狗?”


    慕容兴吉也笑了。


    “难道不像疯狗?是不是每每想到她承欢本王身下,你就噬心蚀骨般的痛苦?镇北王啊镇北王,枉你英雄一世,竟觊觎本王的女人”


    “你一生不娶,是不是就是一直想等着救回她?你想救回她的时候,她可日日都与本王共枕”


    这会儿杨變是真疯了。


    肉眼可见,他一改之前稳扎稳打之态,攻势越来越猛,就仿佛方才二人形势倒置,成了他宛如疯了一般,而慕容兴吉闲庭信步。


    见此,慕容兴吉更是不吝刺激他。


    “堂堂昊国最受宠的公主,竟成了本王的禁脔,你就算盯着本王咬又如何,还不是要看着心爱的女子承欢旁人身下”


    ·····


    因为离着距离,二人说话的声音又不大,所以场外的人并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但都知道杨變受到了影响,一改方才的优势。


    元贞皱起了眉,谢成宜等几个官员甚至站了起来。


    与之相比,北戎那边一改方才输了的颓势,四周的兵卒们更是鼓噪着,沸反盈天。


    直到一记重拳砸在慕容兴吉脸上。


    “你说谁是疯狗?谁是?”


    杨變狞笑着,浑身骨节发出咔咔响声,一拳接着一拳砸了过去。


    而慕容兴吉没有防备,他根本没想到杨變在受到这般刺激下,还能攻击到他。


    这肯定是意外,一定是他疏忽所致。


    他终于闭上了嘴,开始专注起来。


    可所谓一步错步步错,若他只一门心思专注与杨變对阵,杨變并不一定能这么快抓到他的疏漏,两人至少还要拉锯一些时间。


    只可惜他心思没用在正路上,以为杨變受了刺激,必然方寸大乱,殊不知杨變此人骨子里才是真疯。


    他是那种你不刺激他,还是个正常人,一旦受到刺激,就会进入疯狂模式。


    旁人受伤受挫,都会呈现颓势,他不是,他则是会就像打了鸡血一般。


    杨變这一生,不到三十载,年纪虽轻,经历的战事却无数,无数次险死还生之际,都没弄死他,反而成了他的一身战功的踏脚石。


    以前还在西北时,权中青打过他无数次军棍,皆因他那会儿是真年少轻狂,什么都敢干什么都敢做,夜行军奇袭之所以能被他玩出花来,俱是因此。


    也因此,自慕容兴吉被他击中一拳开始,利用对方错愕那不到半息的时间,他已经成功把劣势拉回来了。


    并让之后数拳一拳没落,全部轰在慕容兴吉的身上脸上。


    慕容兴吉毫无还手之力,他下意识往后退,想先拉开距离,再来寻找优势都不能,就宛如疾风暴雨一般,全部倾斜于他身上。


    而他直接被这阵疾风骤雨打懵了。


    “我让你嘴贱!嘴臭!什么叫禁脔?”


    慕容兴吉并不知,杨變曾潜入过北戎军营一次,见到过他私藏的那副画像。


    之前压在心中的种种疑问,都在这一刻听到他话的后有了答案,同时更让杨變无比愤怒。


    为何元贞曾经在上京所有人都沉浸在繁华若梦之时,便提前说出会国亡城破之言,为何她汲汲营营,拼尽了全力都在逆转局势?


    为何来到襄州以后,她依旧不能安稳,日日都让自己沉浸在忙碌之中,每次午夜梦回,杨變都能看见妻子无意识紧皱的眉。


    他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如何才能安抚她,他只能去做。


    她觉得怎样好,怎样对他们有利,他便去做什么。


    开始他以为她只是想救昊国,后来来到襄州,她积存力量、她绞尽脑汁,他依旧这么想。


    直到上京城破,直到那些皇族被掳,直到后面发生的一切一切。


    他才明白,她只是想自保。


    难道嫁给他,也无法给她安全感?她就那么惧怕吗?


    现在他都明白了!


    只听慕容兴吉嘴里一口一个禁脔,他便知晓对方所说的什么前世,元贞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她那样一个人,你以为她张扬跋扈,其实她骨子里恬静清淡,当你以为她性格恬静时,她其实骨子里还藏着一股刚节和傲气。


    这样一个人,是如何在国破家亡自己被送与敌人的局面中存活下来的?


    杨變比元贞的想象中,更了解她。


    所以他几乎能想象当时会是什么样的局面,她又会经历什么,才导致这一切,也许别人她不一定在乎,但她那个爹爹,她是一定不可能扔下不管的。


    那样的局面,那样的乱世,所有人都不中用了,男人也都不中用了,她一个弱女子


    “你还是个人,你还是个东西?”


    杨變咬着牙,眼珠子发红。


    “你除了欺负女人,还会干什么?你以为说这些,会激怒我?”


    随着话语声,又是一拳正中。


    “你错了!你大错特错!”


    打从场上发生逆转时,所有人就愣住了。


    直到看见慕容兴吉被人一拳拳砸成了死狗,竟毫无还手之力,北戎那些官员都慌了,忙叫人去阻止场面的恶化,却被谢成宜带着人制止。


    双方经过一轮舌战,再到终于派了人过去,却根本近不得身,直到这边又商量出办法,双方都派人多派些人去制止,到终于制止成功。


    而此时慕容兴吉已经被打成了一条死狗,除了那身衣裳还让人熟识,整张脸已经面目全非。


    见到这一幕,北戎官员愤怒道:“你们昊国这是想开战!”


    谢成宜淡淡道:“何必如此愤怒,比武场上,拳脚无眼,是贵国皇子自己要是上场的,输了又怪谁?”


    元贞冷笑道:“要战就战!”


    说完,她就匆匆几步来到正在揉手的杨變身边。


    杨變见她来了,一把拉过她。


    来不及彼此之间说话,他捏了捏她手暗示他没事,便对那边道:“要战就战,,废话一箩筐!”


    又对一旁看似晕过去了,实则没晕其实是被打懵了的慕容兴吉道:“到底要不要开战,说句话!”


    这时,慕容兴吉才回过神来了。


    在看清四周情形后,他爆发出一声怒吼。


    “杨變!”


    “喊什么喊?到底要不要战?”


    一口鲜血喷射而出,这下慕容兴吉终于晕过去了。


    哈擦大惊失色,忙将人扶起便要离开,又匆匆叫人去找大夫。


    一时间,场上乱得不可开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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