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王妃……娘娘,王爷。”


    梵琅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皮笑肉不笑地行了一礼。


    再次看到昨日抓伤自己的罪魁祸首,宁锦婳的?眼?睛忽闪忽闪,不知?道往哪儿看。陆寒霄倒是神色坦然,说道:“梵统领好雅兴。”


    萧瑟的秋天来打猎,确实好雅兴。


    梵琅脸色一黑,正欲反驳,这时营帐里走出来一个?气势汹汹的?女子,十六七岁的?样子,一身湖绿色的?骑装,如同一颗初春的?嫩芽,鲜嫩可人?。


    “梵伏虎!你要敢走我就去告诉我爹——王妃、王妃娘娘?”


    宁锦婳不爱出门,但身为?王妃,有时候也不得不出去应酬交际。她春时去过几次赏花会,眸如点漆,雪肤乌发,如同神仙妃子般的?人?物?,让人?见一眼?就忘不掉。


    小姑娘看着一身男子装扮的?王妃,又看着她身旁冷眉寒目、不怒自威的?男人?,瞬间猜到了陆寒霄的?身份。


    “见过王爷、王妃娘娘。”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珠,谨慎道:“小女乃陈家幼女,小字明珠,今日、今日冒犯……”


    “无妨。”陆寒霄淡淡叫起,语气难得的?温和,“今日游猎,不论尊卑,你们?自便即可。”


    陈家姑娘是个?大胆的?,百闻不如一见,王爷也没有自家爹爹说的?那般可怕。她看着一旁粗犷俊美的?男人?,灵机一动,俏声道:“此处深山野林,小女原不敢独自前来。家父托梵统领护送,可如今……他竟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望王爷给小女做主!”


    “放你娘的?狗——”梵琅眼?眶深邃,幽绿的?眼?睛快冒出火星了。他奴隶出身,后来又混迹行伍,言语不乏粗蛮狂放,只?在宁锦婳跟前刻意收敛。


    陈明珠是陈将军之女,两?人?官衔不分上下,可陈将军曾在他未发迹前救过他的?命,梵琅再混蛋也不能不认救命的?情分。


    原本说好的?,他只?需把这女人?平安送到围场,结果?陈明珠临时反悔,非要他护送她打猎。梵统领可没有不打女人?的?规矩,若非看在陈将军的?面上,她不可能全头全尾站在这里告状。


    陈明珠自觉有人?撑腰,心气足足的?,加上陆寒霄在中间打太极,梵琅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脸上阴云一片。宁锦婳左看看右看看,不自觉垂下头。


    他这个?模样,跟陆寒霄更像了。


    ……


    回到营帐里,陆寒霄提前让人?做了布置。里面放着一张硕大的?红木梨花软榻,上面铺着厚厚的?毯子。软榻前置有一方桌几,摆着三碟干果?、两?盘糕点,上好的?大红袍在红泥小火炉里翻滚,冒着缕缕白烟。


    刚烫好的?茶,宁锦婳心不在焉,多亏陆寒霄手疾眼?快才没有被?烫伤。


    “怎么心神不宁的?。”他擦干桌几上的?水渍,问道。


    宁锦婳讪讪放下茶托,轻声说道:“梵统领和……陈姑娘?”


    陆寒霄微微一笑,“陈家这个?小女儿,自幼仰慕英雄。”


    放眼?整个?滇南,谁能比奴隶出身、天生?神力能伏虎、战无不胜的?梵统领更有传奇色彩呢?尽管受到百般冷眼?,陈明珠越挫越勇,敢老虎嘴上拔胡须,让陈将军头疼不已。


    宁锦婳道:“可我看梵统领并无此意。”


    何止无意,梵琅就差把“厌恶”两?个?字刻脑门儿上了,满眼?的?嫌弃!她当年跟陆寒霄也不曾闹到这种地步。


    “哦?我倒是觉得两?人?郎才女貌,般配得很。”


    陆寒霄淡道:“陈延章禁不住千金闹腾,求媒求到我跟前了。婳婳你说,我这媒是当做还是不当做?”


    “当然不行!”


    宁锦婳瞳孔骤缩,高声道:“这种事情讲究你情我愿,怎么能乱点鸳鸯谱!”


    “谁不愿意?”


    “当然是梵统领!他不喜欢那个?陈家姑娘!”


    “那么俊俏的?丫头,他为?何不喜欢?”


    “他不喜欢那样的?,他喜——”宁锦婳一怔,对上陆寒霄戏谑的?眼?眸,忽然不说话了。


    陆寒霄仿佛没看到她的?失态,拈起一块儿榛子糕递到她唇边,温声道:“饿了吧,先吃点垫垫肚子。”


    松软又不甜腻的?糕点入口,宁锦婳却味同嚼蜡。她的?余光时不时瞥向男人?,见他神色如常,心里更加惴惴不安。


    他在试探她?他知?道了?今日的?相遇不是偶然?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她冷静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她知?道他占有欲有多强,如果?他知?道那些事,梵琅恐怕性命难保,又怎能好端端站在这里?


    而且她听别?人?叫他“梵统领”。说明之前被?撸的?官衔回来了。一起睡了这么多年,她知?道枕边人?绝非宽宏大度之辈。


    他还不知?道?


    宁锦婳刚松一口气,忽而听到陆寒霄问她,“婳婳,我命人?为?你新打了一套手镯。”


    刚放下的?心瞬间又被?提起来,她磕磕绊绊道:“要、要那个?东西做什?么,我不缺。”


    陆寒霄笑道:“你不喜欢我之前送你的?,平日里手上空空,舅兄还以为?我苛待你了。”


    宁锦婳心头一跳,又是手镯、又是舅兄,她心觉男人?话里有话,在暗中敲打她。可看着他含笑的?眼?眸,又觉得不像。


    她把榛子糕掰成一块儿一块儿的?形状,小口咀嚼着,两?颊鼓囊囊,像个?可爱的?小松鼠。陆寒霄在一旁体贴地端着茶盏,适时给她喂水。


    “慢点儿,别?噎着。”


    他声音低沉醇厚,刻意放轻的?音调,听起来有种遣倦的?意味。


    宁锦婳没有陆寒霄那般深沉的?心思,但她的?直觉很准,她心里腹诽男人?今天鬼上身,其实猜对了。


    西直营是陆寒霄手中最锋利的?剑刃,他不是高坐明堂的?君主,甚至放着王府温香软玉不睡,宁愿睡在硬邦邦的?军营里。他对西直营的?控制那么强,昨日的?事又岂能逃过他的?法眼??


    树藤摸瓜,宁锦婳的?长相太打眼?,即使出门蒙了面,茶馆掌柜依然对这个?头戴面纱的?女子记忆尤深。还有宁锦婳身边的?金梨……仅用一天,陆寒霄在昨晚弄清了真相。


    她背着他幽会别?的?男人?,愤怒么?世间没几个?男子能忍受这种事。可一想到她的?初衷,陆寒霄心里闷闷地疼。她就这么不相信他,宁愿找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也不愿跟自己的?夫君开口?


    她从前最依赖三哥,过了这么多年,孩子都生?了三个?了!怎么……怎么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他一个?人?枯坐到深夜,有了今天的?围猎。


    她既想瞒着他,他又何苦做这个?恶人?。


    他把毕生?的?耐心都给了宁锦婳,对犯错的?妻子只?是言语暗中敲打,连句重话都舍不说。对旁人?可没这个?好脾气。


    陆寒霄擦了半宿的?爱刀,刀刃锋利寒冽,最后他紧紧攥着拳头,没有让冲动压过理智。


    梵琅不能死,至少不能在这个?时候死。


    他知?道婳婳对他有愧,既然如此,他便许他高官厚禄,妻妾成群——就像那个?姓霍的?一样,他不会让任何男人?她心里留下痕迹,哪怕只?是一丁点儿。


    他微垂眼?帘,掩下晦暗的?眸色。


    ***


    早上陆寒霄零星打了几只?野味,吩咐下去,厨子剥皮炮制,摇身一变端上一桌香喷喷的?珍馐,加上两?道野菜,六荤两?素一道汤,宁锦婳吃的?肚子圆鼓鼓。


    按照她的?习惯,午膳后原本要小憩一刻,可今天肚皮太撑了,又难得出来一趟,天气正好,两?人?商议一起出去走走。


    结果?刚走半个?时辰,宁锦婳受不了了,嘴里喊脚疼。他们?没骑马,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营帐也远,陆寒霄无奈,在她身前屈膝半蹲。


    “上来。”


    宁锦婳矫情劲儿上来了,扭扭捏捏,“万一别?人?看到可怎么办呀?”


    陆寒霄挑眉,道:“看到就看到了,我又没背别?人?的?妻。”


    宁锦婳:“……”


    她觉得今天陆寒霄不仅鬼上身,说话也阴阳怪气的?。


    “不来?那算了——”“别?!你低一点,我够不到——”手臂搂住男人?的?脖子,双腿盘上他精壮的?腰身,宁锦婳把伏在他的?肩膀,看着一路的?林木杂草,忽然道:“三哥,你真好。”


    陆寒霄嗤笑一声,整个?胸腔都在震动,“现?在才知?道三哥的?好?”


    小没良心的?,整天跟他闹,有了孩子都不安生?。


    宁锦婳抿唇一笑,过了一会,在他耳边低声道:“早就知?道啦。”


    大约在她十二岁那年,宁大小姐偷偷溜出去府玩儿被?人?贩子诱拐,她敏锐地察觉到那些不是好人?,拔腿就跑,最后被?人?追到穷巷里,崴了脚踝。


    是一向跟她不对付的?陆世子救了她,把她一路背回国公府,少年的?脊背尚且清瘦,却让人?感?到莫名的?安稳。


    时过境迁,当初的?少年已经变成了沉稳的?男人?,宁锦婳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心里恍然道: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啊。


    第92章 第


    92 章陆寒霄的下盘很稳,等回到营地时面不改色气不喘,中间遇上吵吵闹闹纠缠的梵琅和陈明珠,他神色如常地颔首示意,反而宁锦婳把头埋得低低的,看起来有些羞涩。


    等两人?走?远,陈明珠叹道:“王爷和王妃感情真好啊。”


    梵琅脸色一黑,“你懂个?屁!”


    他对她一点儿也不好!


    陈明珠对他的恶言熟视无?睹,继续道:“听说之前王爷和王妃是一对有名的怨偶,我看是三人?成虎,城中不知多少女子羡慕王妃娘娘呢。”


    梵琅冷笑连连,“你羡慕?怎么不让你爹把你送到王府的榻上?”


    少来烦他!


    陈明珠瞬时瞪大?双眼,委屈道:“梵伏虎,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我不是你的奴婢!”


    她?在家里也是千娇百宠的小姐,对待仰慕的男子才如此低声下气,梵伏虎就?是个?不开窍的木头,气死她?了?!


    殊不知梵琅已经对她?足够客气,他冷冷看着陈明珠,咬着后槽牙道:“你要是我的奴婢,迟早把你剁碎喂大?将军。”


    他没开玩笑,在宁锦婳跟前装个?人?样不代表他真是个?正人?君子,梵统领残暴之名甚广。他五官深邃,透绿的眼眸带着野兽般的凶狠不羁,让陈明珠不由得寒毛直立。


    “哼,我爹爹是陈延章,你敢动我试试。”


    她?小声嘟囔着,却忍不住后退两步。其实她?爹不喜欢梵琅,或者?说滇南的官场没几个?人?真正看得上他。他的眼睛是绿色的,那是奴隶的象征。他们一边畏惧他强悍的实力,一边又在心里暗自鄙薄,梵琅同样不屑与这些人?为伍。


    陈延章觉得英雄不论出?处,但要把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给他……他心里也不愿意。陈明珠求了?好久,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回爹爹忽然松口了?,她?得利用这个?机会。


    看着前面脸色阴沉的男人?,小姑娘绞尽脑汁地搭话,“欸?梵伏虎,我觉得……你长得跟王爷有点?像?”


    ***


    另一边,宁锦婳躺在柔软的毯子上揉膝盖,陆寒霄褪下她?的鞋袜,既没破皮也没有出?水泡,只是脚踝微微发?红,他不由气笑了?,戏谑道:“娇气。”


    他记得她?以前最喜欢往外跑,深宅大?院拦不住她?,偷偷翻墙溜出?去玩儿。如今娇贵得几步路都喘,越活越回去了?。


    宁锦婳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就?不能记我点?儿好!”


    都过去多少年了?,现在还拿来取笑她?!


    “不是取笑。”陆寒霄双眸注视着宁锦婳,认真道:“我只想?让你开心。”


    细想?起来,两人?之间美好的回忆全?部?停留在成婚前。自从她?嫁到世子府,夫妻聚少离多,即使见面也是无?休止的争吵和冷战,时间往前走?,他们却依然困囿在过去。


    清俊寡言的少年世子成了?宁锦婳心里不可?超越的存在,而陆寒霄想?讨她?欢心,为她?准备了?一身明显不合时宜的男装,迎着萧瑟秋风带她?围猎。


    宁大?小姐年轻时喜欢女扮男装出?去玩儿,可?是她?如今妩媚风情的模样,旁人?一眼就?看出?是个?女子;终年困囿内宅、生过三个?孩子的身体,也不能像多年前那样来去如风。


    多年前让她?求之不得的东西,如今只觉得疲累吵闹。


    ……


    宁锦婳身子乏,说话间就?眯了?过去。醒来时日光正好,她?忍不住伸出?手扶着额头,双眸朦胧茫然。


    想?起来了?,她?现在不在王府,在围场!


    陆寒霄呢?


    见四周无?人?,宁锦婳慌乱地趿拉鞋往外走?,看见男人?在外面的空地上挽着衣袖,俯身摆弄铁架。


    “醒了?。”


    他神色稍缓,迎上前把她?的手捂在掌心,“冷不冷?”


    宁锦婳摇摇头,看着那一堆东西,好奇道:“你在做什么?”


    陆寒霄笑道:“婳婳不是说要给我烤兔肉?今晚用这个?烤。”


    “啊?今晚不回府?”


    宁锦婳更茫然了?,她?原本准备睡醒就?走?的。陆寒霄劝道难得出?来一趟,须得尽兴而归。于是下午两人?又一同进了?深山。


    吃饱睡足,宁锦婳正踌躇满志,谁知除了?早上那个?笨重的母兔子,山里其他生灵跟成精似的,陆寒霄不着痕迹用箭把猎物往这边赶,她?才堪堪射中两只山鸡、一只野兔,最后一头幼鹿收尾,天已经完全?黑了?。


    隔壁帐子还在,梵琅和陈家姑娘已经不知所踪。这里荒郊野岭的,宁锦婳不放心,正欲开口问两人?的行踪,转念一想?,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梵统领小山一样强悍的身躯,此时该担心山里的猛兽吧。


    四周很静,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和霹雳啪啦的火星儿声。火光映在男人?刀削斧刻般的面容上,给他整个?人?渡上一层温暖的红光。


    “来,尝尝我的手艺。”


    他撕下一块烤鹿肉,递过去。


    两人?席地而坐,下面铺着厚厚的毛毡,倒不会冷,只是这个?姿势不太?雅观。陆寒霄常年混迹军营,他不在乎,宁锦婳却浑身不自在。


    她?看着他递过来的鹿肉,皱起柳眉,“脏。”


    不是脏,而是习惯了?用玉箸,王妃娘娘不能接受用手抓食物吃,觉得不干净。


    多年高门贵妇的生活把她?养的娇贵,就?像豢养在笼子里的金羽雀,已经习惯了?饭来张口,一旦将它放归田野,它连捕食的能力都没有,会饿死的。


    可?惜陆寒霄此时还没有这个?觉悟,他劝道:“我亲自处理的,很干净。”


    “……”


    盛情难却,宁锦婳勉强用巾帕包着,小口小口撕咬。陆寒霄之前行军时路途艰苦,逮着什么吃什么,所以他的手艺很不错,她?足足吃了?半只鹿腿,最后打了?个?饱嗝,评价道:“尚可?。”


    毕竟他手艺再好也不能和王府的大?厨比,如果让宁锦婳选,她?宁愿舒舒服服呆在王府的庭院里,躺在柔软的摇椅上看书吃茶,也比留在荒郊野外吃野味强。


    即使那是她?亲自打的、陆寒霄亲手做的,心里挂念两个?孩子,山珍海味她?也吃不出?花儿来。


    ……


    可?能陆寒霄看出?了?她?兴致缺缺,次日取消了?行程,一早便收拾东西打道回府。他把人?送到王府前,自己却过家门而不入。


    “照顾好王妃。”


    他对抱月和抱琴吩咐道,又伸手拢了?拢她?的披风,温声道:“好生休息。”


    宁锦婳的眼底一片青黑,显然没睡好。


    她?昨晚梦中很不安稳,不止因为认床,她?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了?杂乱的嘈杂声,好像刀剑激烈地碰撞。她?几次欲醒,身边有人?不断地轻拍她?的后背,让她?心中安定,又沉沉睡去。


    昨晚是梦么?


    今早起来一切如常,丝毫没有打斗的痕迹。宁锦婳揉揉太?阳穴,觉得那梦不太?吉利,心道改日找个?寺庙拜一拜。


    谁知没等到去寺庙,宁锦婳先病倒了?,风寒。


    这病来得不冤,天意渐凉,她?在外面颠簸了?一整天,营帐扎得再牢固也不比王府高墙大?院温暖。白天受累,晚上受凉,她?刚生产两个?月的身子,纸糊的一样,当晚就?发?了?热。


    抱月急得去请王爷,被宁锦婳拦住。她?烧得脸颊通红,有气无?力道:“他是华佗第二还是扁鹊在世啊,他能给我开方子熬药吗?不许去。”


    “把……把琴瑶叫来。”


    今天她?看到有个?侍从再陆寒霄身旁耳语几句,他当即沉下脸色,估计有棘手的事?。正事?在前,她?才不干那讨人?嫌的活计。


    琴瑶过来给她?号了?脉,只是邪风入体,没什么大?碍,主要还是她?身体弱。比如陆寒霄,两人?同吃同睡,人?家就?没事?,她?写了?方子让人?去煎药,宽慰道:“娘娘不要担心,发?了?汗,明日就?好了?。”


    头上敷着沁着冷水的帕子,凉凉的,让宁锦婳多了?一丝清醒。


    她?虚弱道:“好姑娘,你明日去库房挑几匹料子,裁新衣裳穿。”


    这个?小姑娘模样水灵,替她?忙前忙后毫无?怨言。天天扎着两个?素气的麻花辫,死活不肯戴珠钗头面。宁锦婳想?赏赐,只能多给她?裁衣裳。


    “不用啦,我有好多新衣。”


    琴瑶腼腆一笑,她?低头片刻,忽而问道:“我可?不可?以把衣裳换成别的呀?”


    “想?换什么?”


    “我、我想?回青城山一趟,看看我师父。”


    ……


    “娘娘……不准吗?”


    看宁锦婳久久不说话,琴瑶急了?,声音带着哭腔,“我好久没回去了?!师父一个?人?在山上,得多寂寞啊……”


    “我没说不行,你别哭,咳——”宁锦婳脑袋嗡嗡地疼,琴瑶这丫头真给她?出?了?一个?大?难题!思念亲人?乃人?之常情,她?并非冷血之人?,可?她?同样有自己的私心。


    琴瑶一走?,她?的宝儿怎么办呢?


    她?细细问过路程,来回至少需要两个?月,万一路上再出?个?什么差错,或者?琴瑶干脆不回来了?,她?岂不是要哭死?宫里的太?医都拿宝儿的病没辙,她?张榜数日,只得琴瑶一个?奇人?,这丫头是她?唯一的希望,她?放不开啊。


    思量再三,宁锦婳道:“好姑娘,如今时局动荡,你一个?姑娘家孤身上路,很危险。”


    她?言辞委婉,其实是不同意她?走?的意思。奈何琴瑶天生质朴,听不懂弦外之音,倔强道:“我不怕!我已经准备好盘缠和干粮了?!哦,还有舆图……”


    琴瑶显然不是临时起意,她?劈里啪啦说了?一大?通,直到抱琴假咳一声才堪堪止住,后知后觉的少女看着沉默的诸人?,忽然福至心灵。


    “原来娘娘担心小公子!”


    她?黑葡似的眼睛咕噜一转,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不如娘娘和我一起走?吧,带上小公子!”


    第93章 第


    93 章“一派胡言!”


    宁锦婳还未说话,抱琴率先脸色一沉,把手里浣洗的帕子重重搭在铜盆上。


    “琴瑶姑娘,娘娘身子不适,恕不招待客人,请回?吧。”


    抱琴脾性温柔,骤然沉下脸的样子吓了抱琴一惊,她转头看向一直乐呵呵的抱月,见她同样脸色阴沉,才知自己说错了话,福身讷讷退下?。


    等她走后,抱琴重新把帕子沁在凉水里,温声劝道?:“主儿?,您可别听那丫头胡说八道!先不说王爷那关,如今外头那么乱,巡城的人马都不够用了,多危险啊……”


    抱月没有抱琴那么能说会道?,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就是,就是。”


    “抱琴姐姐说得?对!”


    宁锦婳:“……”


    她扶额莞尔一笑,“好了,知道?你们担心什么,我心里有数。”


    抱琴所言有理。如今各地缺粮导致流民乱窜,活不下?去人的去乞讨、偷盗、甚至直接落草为寇,抢掠普通百姓,加上寒冬将至,路途遥远……一路上不知遇到多少?危险。


    还有陆寒霄,他肯定?不放她走。


    宁锦婳在心里逐条分析利弊,哪一条都走不通。想得?烦了,她索性闭上眼,把这个?荒唐念头压下?去。


    可有些事一旦开?了闸口便不受控制。越强迫自己不想,就越想。


    琴瑶曾说过,她师父是个?绝世神医。


    她曾信誓旦旦道?,宝儿?的病在她师父面前不值一提!何须三?五年、甚至两年都用不了,这世间若只有一人能救宝儿?,一定?是她师父。


    宝儿?才刚满一岁,如果现下?能治好,便与寻常童儿?无异。她身为母亲,又怎能眼睁睁放过这个?机会呢?


    倘若有一天宝儿?能开?口叫她一声“母亲”,她此生都无憾了。


    宁锦婳闭着眼睛陷入沉沉的梦乡,只是这个?梦不太美?妙,做梦都蹙着眉。


    ……


    琴瑶的医术很好,一剂方子下?去,当晚就发了一身汗。抱月和抱琴忙活到两更天,换了三?套床褥,宁锦婳的体温才堪堪降下?来,能睡个?囫囵觉。


    原本只是普通风寒,在王府精细地养着,本没什么大碍。可宁锦婳心里装着事,肝气郁结,一直拖着不见起色。一不留神吹了风。又开?始头痛干咳。等五日后陆寒霄回?府,只见她病怏怏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乌黑的睫毛颤动,看着无辜又可怜。


    陆寒霄怒极,自从宁锦婳开?始掌家后,他鲜少?插手内宅之事。这回?主院伺候的无一幸免,全被罚了三?个?月的月俸,抱月跟抱琴也没有逃过。宁锦婳拦不住他,忍不住抱怨道?:“是我不让她们通禀,拿旁人撒什么气。”


    陆寒霄抿着唇,神色不愉,“没有照看好主子,便是错。”


    宁锦婳睁大双眸:“谁说没照顾好我?我都没事了咳——咳咳——”她皱着眉头干咳,陆寒霄阴沉着脸起身去叫大夫,宁锦婳急忙拽住他的衣袖,“别——我咳——我用过药了。”


    她不喜欢府里那些大夫,琴瑶一贴方子三?碗药能搞定?的事,那些人能让她吃半个?月,嘴里全是药味儿?,喝口水都是苦的。


    她摇着他的衣袖,可怜兮兮道?:“你难得?回?来一趟,发作完我的人,还要跟我吵架吗?”


    陆寒霄被她弄得?没脾气,他俯身抚摸着她的脸颊,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生气。”


    她孕时?养得?珠圆玉润,才过去几天,圆润的下?颌已变得?玲珑纤细,双颊的软肉没了,小脸儿?不敌巴掌大,真真我见犹怜。


    于是,宁锦婳发现今天他出奇地好说话。


    因她前几日受风,如今窗子关得?严严实实,门口也缝上了厚重?的帘子,整个?房里阴沉昏暗,弥漫着苦涩的药香。在这晦涩的光影里,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显出几分柔和。


    宁锦婳忽地心头一动,轻声道?:“你过来,我跟你商量个?事。”


    陆寒霄依言俯下?身去,越听眉头越紧。宁锦婳也知此事不好转圜,但涉及宝儿?,她在心里头憋久了,有一腔的衷肠要诉。


    她能不清楚枕边人的狗脾气?原本没抱多大的希望,甚至做好了迎接他冷脸的准备,谁知陆寒霄听后只是脸色稍沉,没说话。


    没答应,但也没一口驳回?啊!


    宁锦婳的心气儿?一股涌上来,急道?:“你说话呀!别给我装聋作哑——咳咳咳——”“别急。”陆寒霄轻拍她的后背,他眸光微闪,问道?:“婳婳,你当真想去?”


    有戏!


    宁锦婳漆黑的眼里火光迸发,她压下?喉头的痒意?,轻声细语地劝他放自己离去。因为头痛,她不能高声说话,又因为咳嗽,语调不能太急促,陆寒霄只是定?定?看着她,神情分外专注。


    此情此景,倒有几分夫妻和睦恩爱的意?思。毕竟宁锦婳的性情刚烈,脾气上来时?跟个?刺猬一样扎人,陆寒霄不想跟她吵,直接拂袖而去,宁锦婳见状更气了,开?始砸东西……如此循环往复,无怪乎两人渐行渐远。


    ……


    说得?口干舌燥,她轻抿一口清水,偷偷觑着陆寒霄莫测的脸色,心里划过一丝异样。


    ——原来他有这么多的耐性听我说话啊。


    她不禁想起从前的一幕幕争吵,现在回?看过去,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其实也不是非得?争个?输赢不可,她只是……只是想让他多看她一眼,她那时?太年轻,总是弄巧成拙。


    算了,如今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宁锦婳痛苦地闭上双眼,哑声道?:“三?哥,宝儿?的病一直是我的心病,我宁愿自己折寿十年,也不愿我儿?受如此折磨……”


    “婳婳!”陆寒霄厉声呵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休要胡言!”


    他安抚地握住她的手,“当初是我之过。就算要折寿也该应到我头上。你放心,我们的孩子……会好的。”


    宝儿?何止是宁锦婳的心病,更是陆寒霄心里的一道?陈伤。他有时?候想,这是不是上天赐给他的报应,他残暴不仁、不择手段,罪孽却应在了他的孩子身上。


    他亲缘淡薄,弑父杀兄上位,此生把唯一的温情留给了宁锦婳,至于三?个?孩子,也只对刚出生的小女儿?感情深一些。


    陆钰不必多说,陆玦……也就是宝儿?,宁锦婳从怀孕到生产一直瞒着他,忽然冒出个?孩子,陆寒霄此前对他的存在一无所知,生不出一点儿?舐犊之情。他对次子亏欠居多,情分却少?的可怜,甚至不如陆钰。


    尽管情感上不喜长子,可毕竟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继承人。陆钰的老师是他为他精心挑选的大家,他的功课每日呈现在他案头……身为王府世子,陆钰一言一行皆无可指摘,不仅诸位部?将认这个?少?主,陆寒霄也对他分外满意?。


    至于宝儿?陆玦,那件事是他跟宁锦婳两人心头的一根毒刺,他不想日后她一看到这个?孩子就怨他,他甚至比她更急迫治好宝儿?,弥补自己曾经的过错。


    陆寒霄敛眸,淡声道?:“婳婳莫慌,此事需从长计议,就算出门也得?先养好身体。”


    他这是……同意?了?


    一切顺利地出奇,宁锦婳反而不敢相信。她狐疑道?:“琴瑶说了,一来一回?至少?两个?月,给宝儿?看病再留几个?月,兴许……这趟远门得?半载光景。”


    半年啊,连她都觉得?漫长难挨,他竟然平静地同意?了?这不像他。


    莫非有诈?


    陆寒霄苦笑道?:“婳婳想到哪儿?去了,陆……”


    他微微一顿,语气说不出的僵硬,“……玦儿?也是我的孩子,我和你的心是一样的,只愿他好。”


    一番大义凛然的话说得?宁锦婳面红耳赤,她不由?垂下?眼帘,咬着唇道?:“我错了。是我小人之心,三?哥莫怪。”


    自从第一次开?口,她性子没之前那么倔了。曾经那些难以启齿的软话说出来,身上也不会掉块儿?肉。


    陆寒霄自然不会怪她,只说让她好好歇息,就算为了孩子也得?好养好身子。宁锦婳脑袋晕晕的,感觉跟做梦一样。在他临走时?,她忍不住拉住他的衣袖,水润的眼眸一眨一眨。


    “你可别骗我呀。”


    陆寒霄给她掖了被角,粗粝的手指划过她的颈侧,带来一阵痒意?。


    “睡吧。”他道?:“三?哥不骗你。”


    宁锦婳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唇角都是弯的。陆寒霄驻步看了一会,起身回?到书?房,当即吩咐下?人准备一副青城山的舆图。


    他没骗宁锦婳,这次他真的愿意?放手让她离开?,只是原因……远没有他说的那么冠冕堂皇。


    第94章 第


    94 章思及此,陆寒霄狭长的凤眸微眯,眼里闪过一丝寒光。


    三次。


    第一次是颈侧的伤口,第二次是遇袭早产,第三次是在围场那晚,幸而那时他在她身边,守得她一夜安稳。


    宁锦婳是个心大?不管事的,只当普通刺客,并未多问。可那刺客为何放着陆寒霄不动,非得等盯着她这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内宅妇人?刺杀的几个滇南大员都比王妃有?用。


    宁锦婳受此无妄之灾,其究根溯源,还是陆寒霄造的孽。


    新帝登基两年,已鲜少有?人提起荣懿太子齐寰,这位太子是大?齐历来在位时间?最长的储君,为嫡为长,母族显赫,一出生就敕封东宫。


    上头皇帝正值壮年,下面陆续有?皇子降生,荣懿自小便被教导仁孝友悌,他不需要争什么,只要不犯错,熬到老皇帝驾崩,总有?一天能坐到那个位置。


    因为不争,太子让皇帝很放心,从未动过废储的念头;同样因为不争,在先帝病重,无人为他保驾护航时,连几天都撑不过,被他那一帮兄弟迅速分食殆尽。


    像陆寒霄这种人想破脑袋都想不通,那杯冒充皇帝赐的鸩酒送到东宫时,齐寰居然就那么认了!若他再坚持几个时辰,只要几个时辰,等到神机营的人来救驾,也不至于死的那么憋屈!


    人死如灯灭,死后还要被扣上一顶不忠不孝的帽子,真正的逆贼反而高坐明?堂,成了一国?之君,多好笑?啊。


    即使和朝廷不对盘的陆寒霄也不由扼腕叹息,齐寰败在养于深宫,软弱不堪,难当大?用!就算没有?死在夺嫡的路上,也会?成为他的刀下亡魂。


    朝廷削藩之心久矣,滇南不臣之心亦久矣。只是缺少一个契机爆发,而荣懿太子之死正是一个绝妙的时机,因为皇帝斩草未除根,漏了一个姜姬。


    太子宽仁,当初随手救下的爬床宫女在他死后掀起轩然大?波,卷起各方势力。陆寒霄率先一步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便要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


    只是没想到孽力应到了宁锦婳身上。几次三番伤她之人,正是神机营的死士。


    神机营是先帝亲自组建的私卫,里面鱼龙混杂,上至世家?公子,下至流浪的乞儿,先帝有?独特的筛选标准,能进去?的皆是万中无一的奇才。先帝驾崩后,神机营悄然崩塌,有?些人回归山野,还有?些忠心耿耿的死士忘不了先帝大?恩,执意追寻太子的姬妾和遗腹子。


    在京都时姜姬屡做蠢事,一到滇南陆寒霄便把人锁起来,严加看管。滇南是他的地盘,那些人找不到姜姬母子,而恰巧陆寒霄曾经在神机营当值,他们?知道他的软肋在哪儿,姜姬和孩子找不到,王妃不就在王府吗?


    于是宁锦婳便受了无妄之灾。神机营里不乏奇人异士,铁桶般的王府都混得进来,让人防不胜防。此时正值多事之秋,陆寒霄被粮食、流民、水渠搞得焦头烂额,没有?多余的精力照看她。


    琴瑶这个提议看似荒唐,却让陆寒霄心头一动,仿佛一道光照进来,顿时豁然开朗。


    他不可能让一个来路不明?的丫头呆在宁锦婳身边,他曾让人查过,琴瑶来自一个名叫垣县的小地方,垣县有?座著名的青城山,相传山上有?一位鹤发童颜的老神仙,经常下山施药,深受当地百姓敬重,想必这就是琴瑶口?中的师父了。


    得百姓们?口?口?相传,必然不是沽名钓誉之辈。最让陆寒霄满意的是青城山四?周瘴气?环绕,寻常人进不得,否则一窝蜂地上山去?找老神仙,岂不是乱了套?琴瑶是老神仙的徒弟,她既然能下山,那些瘴气?不足为惧。


    陆寒霄神色凝重,他舍不得婳婳,但他同样不能让她受到伤害。当初他孤身来滇南一年之久,不是不想念,只是太过珍视,怕自己?护不住她。


    不急,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陆寒霄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戾气?,执起狼毫在垣城和滇南王府之间?勾起一条线路。倏尔又勾出一条,盯了一会?儿再次下笔,直到勾出第五条才堪堪满意,舒展开眉心。


    ***


    宁锦婳急着为宝儿治病,身体恢复的很快。可一切准备妥当,只差临门一脚时,她又生出了别的顾虑。


    她带着宝儿一起走,那玥儿呢?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同样舍不得小女儿。可她那么小,不说路上的奔波,寒冬将至,襁褓里的小孩子受不住外头的严霜苦寒。


    几个月下来,原本丑丑的红皮猴子已经长成了一团白嫩娃娃,陆玥两颗乌黑的眼睛水灵灵,已经开始认人了。她知道那个香香的是母亲,别人抱着哭,宁锦婳一抱她就咧嘴笑?。


    跟她的二哥哥一样讨人喜欢。


    宁锦婳怀抱着陆玥,心里酸涩难当,也不管她能不能听懂,轻柔哄道:“玥儿乖,母亲要离开一阵子,等母亲回来,二哥哥便能陪你?一起玩儿了,你?要好好的,乖乖吃奶水,不要闹夜,不要……不要忘了母亲啊。”


    陆玥肉乎乎的手指勾着母亲胸前的绣花,嗯嗯啊啊玩得起劲儿。她太小了,不懂什么叫做离别,只知道抱着她的人身上香香的,让她很安心。


    抱琴从外面打点行装回来,看着宁锦婳抱着陆玥依依不舍,忍不住劝慰道:“话说母子连心,小郡主?忘了谁都不会?忘了您的。”


    宁锦婳用衣袖擦拭眼角的泪花,嗡声道:“你?惯会?说话。”


    这么小的孩子,能指望她记住什么?甚至不用半年,半个月不抱她都不认人了,等她回来时还不知是何等光景。


    临走之前,陆玥的奶娘是她的一块心病。


    家?世清白、奶水丰沛……这些不必说,最主?要是脾性好,不能像之前的马氏那般马虎木讷,也不能太机灵通透,万一奶娘趁机钻营,哄得女儿只认奶娘、不认亲娘了怎么办?


    高门大?户有?不少这样的例子,虽然可以把奶娘赶走,但母子也因此离了心,有?了陆钰的前车之鉴,宁锦婳忍受不了自己?的孩子不亲近她。


    她的心很小,三个孩子更是放在她心尖儿上的人。或许上天看她的命盘太顺遂,想给她添点儿波折,她一生的苦全吃在儿女身上了。


    抱琴心道她杞人忧天,这血脉亲情岂是几口?奶水能替代的?就是没养在她身边的世子,对宫里那位如何,对生母又是如何,明?眼人一瞧便知。


    不过抱琴懂分寸,不会?拿陆钰戳她的心。抱琴想了想,说道:“主?儿放心,有?抱月看着,她们?不敢。”


    提起抱月,宁锦婳不由破涕为笑?,问:“她呢?”


    抱琴努努嘴,语气?十分无奈,“一个人闷在房里,说心里委屈,今日便不送娘娘了。”


    “这丫头……”


    宁锦婳扶额头痛。琴瑶说青城山上不进外人,宁锦婳和宝儿两人,最多再加一个侍女,其他护送的人都不能上山。而且山中有?瘴气?,她带的避毒丸也不够分。


    抱月听话但鲁莽,抱琴稳重细心,宁锦婳自然选择抱琴一同前去?,正好她久不露面,滇南这边要做“王妃久病床榻”的假象,有?抱月这个大?丫头在,更能让人信服。


    抱月小孩子脾气?,她道都是一样的情分,凭什么只带抱琴姐姐不带她!她心里难受,委屈!自个儿一人悄悄在屋里哭鼻子。


    抱琴嗔道:“越来越不懂规矩了,奴婢这就把她叫过来,今日娘娘出远门,合该送送才是。”


    她们?三个人自小在一起,宁锦婳嫁人她俩陪嫁,宁锦婳搬出世子府她们?跟着,即使千里迢迢的滇南也没分开过。如今少了抱月这个马虎鬼,抱琴心里也难受。


    宁锦婳想了想,垂眸道:“算了,她一来又要哭,徒惹伤心。”


    佛祖云世间?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盛。若不是逼到极处,谁又愿意离别呢?她刻意挑在陆寒霄不在的时候走,直言不让他送,因为她……舍不得啊。


    这女人啊,当初生怕他不肯放她走,到了离别时,磨磨唧唧的人又成了宁锦婳,她以为至少能在王府过完冬至呢。


    陆寒霄雷厉风行地打点好一切,她再赖着不走,倒显得她不识大?局。


    ***


    宁锦婳心绪复杂地出了门,一辆灰扑扑的马车停在王府侧门外。她换下艳丽的华服,褪下玉钗金步摇,全身素净,一张面纱挡住了过于出挑的容貌。


    陆寒霄的人伪装成镖师,跟在后面为其保驾护航。


    “娘——陆夫人,天快黑了,我们?赶紧上路吧!”


    琴瑶欢快的声音响起,她急着回家?见师父,宁锦婳却是别夫弃子,两人的心情天差地别。宁锦婳抬头望向天空,忽然想起陆寒霄曾说过,滇南的天很美。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她那时还未出过京都,滇南在她眼里是个未开化?的野蛮之地。陆世子笑?她井底之蛙。他说滇南的天比京城还要美丽,湛蓝的天空透净澄澈,云朵像棉花一样白,幕屏雪山绵延千里,一眼望不到头。


    他告诉她,他们?那里地域广袤,到处都可以骑马游玩,不像京城寸土寸金,街市被分的那样窄小,闹事纵马都要被责罚。


    她不相信,爹爹说过京城是全天下最好的地方,他肯定在骗人!陆寒霄不欲与她争辩,冷冷道:“夏虫不可语于冰,你?一看便知。”


    多年后她终于踏上滇南的土地,可这时的她已经忘了年少的绮梦,她困在王府里怀孕生子,王府也很美,亭台楼榭应有?尽有?,和宁府、永济巷的世子府、甚至和她在京郊的别院一样,没什么特别。


    直到离开的这一刻,宁锦婳才懂了他十多年前的话,她忽然很想见他一面,告诉他:我现?在看到了,不晚吧?


    “主?儿,外面风大?,进去?吧。”


    抱琴轻声劝道,宁锦婳恍惚回过神,她深深看了一眼湛蓝的天幕,弯腰踏上马车。


    车轮滚滚前行,宁锦婳怀里抱着熟睡的宝儿,心道等回来时可能是明?年初春了,她想和他一起完成上次未完成的围猎,去?看一眼她曾经心驰神往的幕屏雪山。


    熬过这个寒冬,一切都会?好的。


    ……


    世事无常,此时的宁锦婳还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何事,正如当年宁大?小姐翻墙也要溜出去?骑马,如今唾手可得,身为王妃的她却再也找不回年少时的欣喜。马车缓缓驶过界碑,她此生,再未回过滇南。


    第95章 第


    95 章垣县。


    已至仲夏,高悬的日头火辣辣炙烤着大地,街上人烟稀少,三三两两的行人擦肩而?过,不复往日的热闹。


    “掌柜的,绸缎今日来货了吗?”


    随着一道温柔的声音,身姿窈窕的小娘子挎着提篮走进布行。她柳眉弯弯,面容清秀,说话间从袖子里抽出一张手帕,擦拭细白肌肤上的汗珠。


    “呦,琴娘子来了。”


    布行的掌柜听见声儿,白面馒头一样的脸上立即笑开了?花儿,颠颠跑过来,一身肥肉仿佛要把地板震三震。


    “您来得巧,今天新到一批货,我特意给你留了?两匹缎子,杭州产的,啧、鲜亮又顺滑……”


    抱琴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面上笑盈盈道:“有劳掌柜,给我取来吧。”


    瘦小的伙计麻利儿把布匹抱出来,抱琴打眼一看就知道不是杭州缎,颜色不够纯正,质地也不够柔软,她沉默片刻,内心?轻叹一口气。


    “我都?要了?,包起来。”


    这里太偏僻了?,方圆十里连家像样的布庄都?没有,这已是山下最好的布行,刚来时还能买到绫罗丝绸,接连一整年滴水未下,田里的庄稼蔫了?,百姓填饱肚子都?难,哪里舍得把铜板儿花在衣裳上?


    上回跑遍半个县城,布行全?是粗糙的麻衣,那?料子王府外?院的丫头都?瞧不上,这回好歹是丝绸,不至于空手而?归。


    胖掌柜笑眯眯道:“一共十六两,琴姑娘受累。”


    抱琴很爽快地从荷包里拿出碎银,轻声细语道:“下回这种?好东西给我留着,多?多?益善。”


    掌柜躬身陪笑,“是是是,现?在绫罗绸缎可稀罕呢,我本来也不想留,可一想到琴娘子!嘿,您这一身细皮嫩肉岂能穿那?些东西……”


    抱琴容貌清丽,出手阔绰,在掌柜眼里就是个散财天女,极尽阿谀讨好之事。抱琴漫不经心?地听着,心?道真正细皮嫩肉的主儿在山上呢,日头太大,她出来会被晒伤。


    从去年秋到今年夏,山中无岁月,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近一载光阴。幸而?皇天不负有心?人,老神仙医术高明,小公子已然痊愈,想必她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


    想到这里,抱琴不由露出一丝真心?实意的笑容。她虽是奴婢,但在吃穿用度上不比寻常人家的小姐差。山里缺衣少食,连她这个奴婢都?觉得清苦,宁锦婳硬是咬牙挺了?过来。


    幸好,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抱琴心?情好,今日格外?有耐心?,等胖掌柜把奉承的话说完才起身离开。外?面停着一辆马车,驾车的车夫头戴斗笠,一身黑衣,精壮的腱子肉仿佛要从衣裳里喷然爆发,让寻常百姓不敢侧目。


    这也是抱琴一个弱女子,敢孤身一人出门?的倚仗。


    垣县地处偏僻,多?是崎岖的土路,马车一路晃晃荡荡到半山腰,随着空气越来越稀薄,黑衣人不得不拉紧缰绳。


    “到了?。”


    抱琴提起裙子跳下马车,她下来时吃过避毒丸,不怕瘴气,其他人不行,陆寒霄的派来保护她们的人只能停在半山腰。


    “辛苦陆大哥。”


    抱琴把采买的东西拢在一起包起来,走?前照例跟黑衣人打了?声招呼,陆寒霄带出来的人跟他一样不苟言笑,抱琴已经习惯了?,点头离开。


    走?了?没两步,她忽然折返回来,“等等——”走?得太急,抱琴双颊红彤彤,额头上沁着一层薄薄的汗水,“我险些忘了?,陆大哥,今天是十五。”


    夫妻分离近乎一年,两人只能在信笺中聊以慰藉,王府的信月初寄出,这边月中才能收到,宁锦婳提笔给他回信,寄至滇南刚好月底。


    今天十五,王爷的信该到了?。


    黑衣人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眸,垂下眼帘,“没有。”


    “好吧。那?等过两天我下来拿。”


    虽有失望,抱琴也并未多?做纠缠,两地路途遥远,中间岔个一两天也没什么。黑衣人沉默片刻,忽道:“这个月不用等了?。”


    抱琴一怔,满脸不可置信,“王爷……没回么?”


    她虽没有亲眼见过陆寒霄在信上说了?什么,但是从入手的厚度便知对方的情意。宁锦婳每次要花半晌儿的时间看,她还曾打趣过,怕是王爷每个月说的话都?没信上写字的多?。


    月月都?来,怎么就这个月没有了?呢?


    抱琴骤然瞪大眼眸,“莫非王爷出事了??”


    黑衣人只冷冷回了?四个字,“无可奉告。”


    像他们这种?人大多?无父无母,陆寒霄赐他“陆”姓便足以说明一切,抱琴不可能从他嘴里撬出任何东西。


    ***


    山里没有外?面的炽热,偶有微风吹拂,带来丝丝凉意。


    等失魂落魄的抱琴回来时,宁锦婳正在树荫的石头上分拣药材。她低着头,如云的乌发用一根丝带束在身后,头戴缤纷花环,斑驳的光影照在她雪白剔透的肌肤上,像个不识人间烟火的花神仙子。


    “这么早?”


    听见动静,宁锦婳抬眸看过去,莞尔一笑,“去里面歇会儿,今天累坏了?吧。”


    抱琴低头道:“主儿,我没事。”


    “我这个主子说话不顶用了??脸色这么差,快去歇着。”


    宁锦婳起身把药材推至一边,她摘下头上的花环,语气暗含炫耀,“这是宝儿送我的。”


    经过老神仙的妙手回春,陆玦如今已经与寻常孩童无二?,甚至更加聪慧。可能是受之前影响,他性格有些孤僻,平日不爱动、也不爱说话。今天早晨自己一个人跑到花圃鼓捣半天,毁了?宁锦婳小半年的心?血,歪歪扭扭做了?个花环。


    “母亲,戴。”


    “母亲好看。”


    宝儿奶声奶气地把花环递给自己的时候,宁锦婳心?都?化了?,这一刻她觉得什么都?是值得的,思念之苦、山中清贫,这一年她受了?很多?罪,她想襁褓中还未断奶的小女儿,想远在京城的陆钰,还有……他,夜深人静时辗转反侧,想的流泪。


    上一次分开这么久还是在他回滇南时,那?时她肚子里怀着宝儿,心?里下定决心?和离,如今时过境迁,却是全?然不同的心?境。


    当老神仙说宝儿已经无恙时,宁锦婳几乎喜极而?泣。这一年太难熬,原本的计划被一一打乱。来的路上抱琴病倒了?,耽搁一个月;终于晃晃荡荡到了?地方,谁知琴瑶口中“和蔼慈祥”、“悬壶济世?”的老神仙是个怪老翁,对别?人和颜悦色,偏偏对宁锦婳横挑鼻子竖挑眼,说山里不养吃白饭的,给银子?人家老神仙活得久看得开,视金钱如粪土。


    为了?宝儿的病,她忍。


    可怜宁锦婳活了?这么多?年,没有经历过的内宅打压、婆母磋磨,如今全?应在这个怪老翁身上。老神仙看不上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做派,于是宁锦婳每日需得自己提着桶去山涧打水,寒冬腊月也不例外?。抱琴和琴瑶偷偷帮她,老神仙冷笑一声,随即停了?宝儿的药。


    那?段时间宁锦婳过得很难,身心?备受煎熬,娇生惯养的她受不住山里的清苦,可这么放弃她不甘心?啊。月中给陆寒霄回信时撕了?一张又一张,最后只说自己在这里过得很好。


    如今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山里没有毒虫野兽,只有三个女人、一个孩子和一个老翁,琴瑶和抱琴烧饭,吃的是自己种?菜苗儿和谷子,宁锦婳不能“吃白饭”,便给老神仙打下手,做了?“药童”的活计,日日耳濡目染,如今给人医个头疼脑热不在话下。


    这里群山环绕、潭水清澈的像镜子一样,竹屋前的一片空地被宁锦婳种?满了?花,恍然是个世?外?桃源。可惜宁锦婳却没有那?么高洁的志向,她是个俗人,只想和夫君孩子团聚,继续回到尘世?中做她的王妃娘娘。


    她问道:“对了?,今天十五,他的信来了?吗?”


    “没、还没有。”


    抱琴脸色难看,低垂着头像是累极的样子。沉浸在喜悦中的宁锦婳并未发现?她的异常,只嘱托她好好休息。


    虽然滇南的信未收到,但她给他的回信已经写好了?,她在山里呆了?近乎一年,如今宝儿无恙,也到了?收拾行装离开的时候。


    离家久了?,还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宁锦婳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好,虽然这么久没见面,但两人每月互通书信,一回能写数十张纸,小到她宝儿揪了?她的花苗这种?琐碎事都?要写上,这应当是她写的最后一封信,下个月就不用寄了?。


    她准备在月底上路,算算日子,那?时他刚好收到自己的回信。


    宁锦婳等啊等,从十五等到二?十五,陆寒霄这个月的信迟迟未来。


    第96章 第


    96 章她第一反应跟抱琴一样,陆寒霄那里出事了?


    两人每月互通书信,可他从不说政务方面的事,大多说小女儿的点滴日常,在宁锦婳不在的这一年,小郡主已经?咿呀学语,会叫“母亲”了。


    宁锦婳心急如焚,逼问陆寒霄留下的那些人,那人只闷头道:“娘娘稍安勿躁,且等?王爷吩咐。”


    又等?了十?日,滇南那边依然音信全无。她终日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这天,宁锦婳把分好的草药送到药庐,恰好碰上?刚从山下义诊回来的老神仙。老神仙已近古稀,身穿一身蓝布长袍,须发皆已斑白,但面容上?却没有?多少岁月的沟壑。他面色红润,精神矍铄,黑亮的眼眸中有?种出世的超然和洒脱。


    “等?等?——”他叫住欲走的宁锦婳,眼皮一撩,说道:“老夫要的是?木鳖子,你弄错了。”


    宁锦婳正?心烦意乱,急道:“不可能!我仔细对了两遍,我没错——”她忽地一顿,凑近去细看,原来那不是?木鳖子,是?番木鳖!仅仅一字之差,药性却天差地别?。木鳖子可用?来泡酒外敷,对外伤有?奇效,番木鳖又名马钱子,虽也有?消肿敛疮的作用?,但其含有?剧毒,能在顷刻间致人身死。


    宁锦婳骤然吓出一身冷汗,人命关天,若没有?老神仙提醒,她把这两样药材搞混得闹出多大的祸患?她紧抿着唇,把里面的马钱子一一挑出来。


    经?过一年的磨合,两人之间的关系没一开?始那么剑拔弩张,老神仙没有?凶她,静静等?宁锦婳挑完,递给她一方洁白的巾帕。


    “擦干净手。”


    宁锦婳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沉默着接受了他的好意。


    老神仙是?个很奇怪的人,医者仁心、悬壶济世……宁锦婳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忌讳,他对山下的百姓、对抱琴、琴瑶都是?和颜悦色的,唯独对自己百般苛刻。琴瑶曾偷偷告诉过她,说师父早年被一官宦女子抛弃,心底看不惯权贵的做派。宁锦婳起初觉得老神仙恨屋及乌,自己受了无妄之灾,后来相处久了,她又觉得并非如此。


    在做“药童”的这段时日,老神仙有?意无意中教会她许多东西,分辨药材、施针开?方……惹得琴瑶满心羡慕,说师父把王妃当半个徒弟看待。虽然他很凶,但宁锦婳又能从他的严苛中找到一丝温柔。


    比如此刻,他担心她被马钱子的毒性所伤,递给她一方巾帕。又比如当初寒冬腊月,她去挑水洗衣,手指生了冻疮,也是?他给自己调制的冻疮药。


    宁锦婳曾认真?想过,宁家祖上?是?不是?和老神仙有?什么渊源?她的直觉很准,她时常觉得老神仙看她的眼神复杂晦涩,似是?恨铁不成钢,又似是?透过她在看什么人。


    ……


    等?她一根根擦干净手指,老神仙忽然叹了口?气,说道:“山下不太平,你安心住着吧。”


    宁锦婳抬头问道:“出什么事了?”


    “山下在征集壮丁,这是?要打仗啊。”老神仙的目光饱含悲悯,不管是?输是?赢,最?后苦的都是?百姓。


    “打仗!”


    宁锦婳心底骤然一沉,在世外桃源这么久,她险些忘了自己夫君的鸿鹄之志!她想起这个月未迟到的信笺,原来竟是?如此吗?


    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宁锦婳头晕眼花,她一介深宅妇人,无权置喙他什么,可她的钰儿怎么办?钰儿还在京城为质,他反了,皇帝岂能放过钰儿?


    她越想越心惊,脸色煞白得几乎站不住,老神仙见状,皱眉道:“北边打仗又打不到这里,你怕什么!”


    她当然怕!她怕她的钰儿……等?等??


    宁锦婳狐疑道:“是?北边……打仗?”


    “你以为呢!”老神仙没好气道:“北边的鞑子年年侵袭我朝北境,这两年又是?这样的光景。哎,若不是?天降灾祸,何至于此啊。”


    干旱缺粮,将?士们的粮草难以供应,北境素来战无不胜的霍家军连吃几场败仗,丢了一座城。虽然只是?个边陲小镇,可事关大齐颜面,皇帝盛怒,连下圣谕,命霍凌三月之内把丢失的城池打回来,一雪前?耻。


    是?北边,不是?南边。宁锦婳重重舒了一口?气,回过神后发现自己手脚冰凉,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薄衫。


    “没出息,这点儿事值得吓成这样。”


    老神仙最?看不惯她这副柔弱的姿态,言辞十?分不客气,“别?总惦记着回去享受,你那尊贵的夫君恐怕此时也顾不得你,老老实实呆在山上?,老夫保你性命无忧。”


    倏尔,他似乎觉得语气有?些重,语重心长道:“这人活一辈子,不能总攀附在旁人身上?,自己有?本事,那才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谆谆教诲,可惜宁锦婳完全?没听进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已经?习惯了万事依赖陆寒霄,此时还在担心他的安危。北边的战事牵扯到他吗?这个月为何迟迟没有?来信?


    她忧心仲仲地回到自己的竹屋,这里空间不大,刚来时只是?个空壳子,如今被她收拾地秀丽雅致,窗台边种着一束兰草,和桌案上?的青简书册相照应。


    陆玦看见她回来,立刻噔噔跑了过来,举起泥泞的双手道:“母亲,擦擦。”


    他最?喜欢嚯嚯他母亲的花圃,衣袖裤腿上?全?是?泥巴。宁锦婳是?个溺爱孩子的娘,十?个花圃也不敌儿子开?心重要,她耐心地半蹲下身给他擦干净小手,又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物,陆玦很乖,任由她动作。


    “宝儿,去找抱琴姑姑玩儿好不好?”


    宁锦婳现在心乱如麻,她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但她终日呆在山上?,消息闭塞,想不出个所以然,也没有?陪孩子玩闹的心思?。


    陆玦瘪瘪嘴,一张小脸闷闷不乐。虽然抱琴姑姑很温柔,可他更喜欢母亲啊,他正?想和母亲玩捉迷藏呢,才不要走!


    陆玦很聪明,他看出宁锦婳情绪不佳,既不哭也不闹,迈着小短腿满屋子乱跑。一会儿揪一把兰草,一会儿爬到桌案上?,来回翻动竹简,发出“哗哗”声响,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宁锦婳便没管他,她在考虑要不要回滇南。回?陆寒霄迟迟未回信,说不定?出了变故,她怕回去给他添乱。不回?她在山里什么都不知道,日日寝食难安呐。


    天色逐渐变得黑沉,山中的夜晚安静寂寥,她们在这里习惯了早睡。抱琴的屋子在宁锦婳隔壁,她照例在睡前?来看看她。


    “嗬——这么黑,怎么不点灯。”


    抱琴举着蜡烛进来,轻手轻脚地把房里的烛火点上?,青灯如豆,给雅致的房间覆上?一曾微弱的暖光。


    “主儿,您在想什么呢,小公?子都不顾了。”


    抱琴轻声说道,原来宁锦婳刚才只顾着想事,未曾注意房里何时安静了下来,陆玦小小的身躯呆在角落里,怀里抱着一本书睡得香甜,哈喇子流了一地。


    “怪我,把这小祖宗给忘了。”


    宁锦婳扶额苦笑,招呼抱琴一起把陆玦抬上?床榻,如今他大了,宁锦婳一个人抱不住。抱琴给他脱衣擦脸,宁锦婳去收拾他留下来的一堆烂摊子,一卷竹简,两本书,还有?一张极薄的明黄色的绢帛。


    “这是?什么?”


    宁锦婳心中生疑,她记得自己没有?这个颜色的手帕,上?手一摸,其质地柔软丝滑,薄如蝉翼,这么好的料子哪儿来的?


    她借着房里微弱的光线仔细端详,上?面还用?黑线绣着一朵朵小花……不,不对,不是?花!


    宁锦婳乌黑的瞳孔骤然一缩,是?字,上?面是?字!


    抱琴这厢把陆玦的被子拉好,见宁锦婳一直愣在那里,不由疑惑道:“主儿,要奴婢伺候您歇息吗?”


    “不、不用?了。”


    宁锦婳的声音在细听之下微微颤抖着,抱琴没在意,临走前?嘱咐山间夜里冷,记得盖好被子,莫要着凉。


    ***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宁锦婳顶着青黑的眼窝对抱琴道:“我们下山。”


    她握紧衣袖里藏着的东西,语气坚定?。


    她们月前?就在准备下山事宜,抱琴并无惊讶之色,问道:“那容奴婢收拾行装,咱们什么时候走?”


    “今日。”


    “不必带多余的东西,一切从简,尽快出发。”


    宁锦婳留抱琴收拾行李,她去寻琴瑶和老神仙辞行,这个消息太突然,让师徒两人猝不及防。


    琴瑶苦着一张俏脸,伤心道:“王妃娘娘,我们一起住在这里多好啊,小公?子也很开?心,你别?走。”


    之前?诺大的山里只有?她和师父两个人,山间寂静清冷,哪儿有?现在热闹。琴瑶舍不得她们,舍不得小公?子。


    相比琴瑶的依依不舍,老神仙就直白多了,他沉着脸,斩钉截铁道:“不行!”


    宁锦婳:“……”


    “老夫昨日的一腔良言喂狗了?”老神仙以一种朽木不可雕的眼神看着她,“老夫是?为你好!”


    “我知道,您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宁锦婳抬眸对上?他的目光,坚定?道:“可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去做,必须离开?。等?这件事办妥,我肯定?回来看您,当牛做马……”


    “得,老夫不缺牛也不缺马。”


    老神仙阴阳怪气地打断她,这位旁人看来飘渺若仙的绝世神医,偏偏对宁锦婳格外挑剔。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只见她满脸倔强,一副打定?主意离开?的模样。


    过了许久,老神仙问她,“决定?了?”


    “嗯!”


    “在这山上?,老夫虽不能保你荣华富贵,起码让你性命无忧。下面局势乱,人心杂,未必比山上?自在。”


    没人知道老神仙的具体年岁,只知道他年纪很大了,但他的眼睛不像老人一般浑浊,反而又黑又亮,如此静静看着她,让宁锦婳忽然想到了宁国公?。


    当年大婚前?夕,宁国公?也曾语重心长地跟她权衡过嫁与陆世子的利弊得失,当年她毫不犹豫地选了他,如今她亦然。


    她知道山里安全?,有?瘴气做天然屏障,她什么都不用?做,只用?安心等?陆寒霄来接她即可。毕竟他那么厉害,她贸然回去帮不了他,兴许还是?个拖累。


    可没想到天意弄人,他找了那么久的东西,最?后竟阴差阳错到了她手里!当年先帝在病榻前?召六位辅助大臣留下遗诏,宁府百年世家,且与太子亲缘深厚,连陆寒霄都认定?遗诏在宁家。在送宁重远出城门的时候,她曾刻意支开?陆寒霄,偷偷问过他。


    兄长告诉她,没有?。


    兄长从不骗她。


    先帝把遗诏给了叶丞相,叶相把它缝在《均田法》的夹层里,没来得及大白于天下便惨遭腰斩。最?后兜兜转转,这本奇书被她两岁的儿子玩儿水,弄湿了夹层,终于重见天日。


    宁锦婳一晚上?没阖眼,她忽然想起那天她去东市口?,看见狼狈却依然挺直脊背的叶清沅,一时动了恻隐之心……那是?一切的开?始,或许这便是?天意。


    叶清沅总说自己对她有?救命之恩,其实不然,那天她没带够银子,恰好陆寒霄回京,是?他救了她。既然如此,这东西合该给她真?正?的救命恩人才是?。此事重大,她不相信任何人,她要亲手交给他。


    宁锦婳的眼神清亮而坚定?。老神仙深深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清瘦的背影显出几分寂寞。


    “老、师父——”宁锦婳叫住他,声音哽咽,“不知道……有?没有?资格叫您一声师父,您对我好,我心里明白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老神仙脾气怪异,说话?也不客气,可是?他尽心尽力治好了宝儿,用?心教导她,仿佛把她当成他不争气的女儿,只是?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此等?恩情,只能日后再报答了。


    老神仙脚下顿了顿,他没说话?,也没有?回头,径直走进药庐。


    ……


    她们走得急,只带了几件换洗衣物,不到晌午便把行装收拾妥当。宝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宁锦婳准备出发的时候,发现儿子不见了。


    宝儿有?两个爱好,一是?嚯嚯宁锦婳的花圃,二是?钻后山的山洞。她们在山里呆久了,她倒不担心宝儿的安危,只是?得花点儿时间把这小祖宗揪出来。


    她和抱琴兵分两路,宁锦婳边走边喊。宝儿很乖,只要听见她的声音便会自己出来,她这边寻不到,正?欲去找抱琴时,忽然看见远处走来一个人。


    她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眼花了,这青天白日的,山里不仅进了外人,这人还是?她的老冤家,舒婉婉!


    第97章 第


    97 章“你怎么在这儿?”


    “是你!”


    四目相对,双方?都十?分错愕,宁锦婳尤甚。她在滇南一年、山上一年,中间生育了小女儿、和陆寒霄解开心结、宝儿痊愈……短短两年发生了太?多事,以致于舒婉婉,这个曾经让她如鲠在?喉的女人出现时?,她内心古井无波,只是觉得奇怪。


    她怎么能避开瘴气上山?


    她还活着?


    “我命不该绝,让你失望了。”


    舒婉婉一身素净的白衣,脸色比身上的衣裳还要苍白。她恨恨盯着宁锦婳,道:“他说你纯真?善良?哈哈哈,好一个纯真?善良,你就是以这副姿态魅惑男人的!”


    她从来没瞧得上宁锦婳,在?她眼里,这个女人愚蠢、浅薄,无知、矫揉造作……除了一张狐媚子脸,她有什么比得上自?己?那个枭雄般的男人怎会看上一个虚有其表的草包?凭什么!


    宁锦婳戒备地看着她,冷脸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她现在?没心思跟她扯这笔旧账,舒婉婉是宫里的太?妃,她兀然出现在?这里,难道皇帝已经知道遗诏在?她手里?抑或想捉她威胁陆寒霄?


    不管哪种?可能都不是好消息,宁锦婳心跳如雷,悄然握紧了袖中的绢布。


    舒婉婉秀眉轻挑,一步步逼近,“我生于此长?于此,轮得到你这个外人置喙?不过……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的面容越来越模糊,宁锦婳心道一声不好,把尖锐的指甲掐进?肉里妄图保持清醒。舒婉婉冷笑一声,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青色瓷瓶在?她鼻前轻轻晃动,宁锦婳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直到对上一双怨毒的眼睛,陷入了沉沉的昏迷。


    ***


    三个月后,皇宫。


    华彩飞檐,斗拱雕梁,身披彩衣的小宫女步履匆匆,把食盒放在?一处凋敝的宫殿前,用指节轻扣三下掉漆的朱门。


    门从里面开了一条细缝,伸出一截莹润剔透的手臂,等里面的人把食盒取走?,宫女警惕地环顾四周,正欲离开时?,门里传出一道轻如鸿羽的声音。


    “你有孕了。”


    “你胡说!”宫女立即尖声反驳,神情中难掩慌乱。门后之人轻声一笑,继续说道:“你的脉像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状,是滑脉无疑。”


    “月份大了,你这个孩子保不住。”


    宫里严禁私相授受,宫女二十?五岁才?放出宫去嫁人,在?这之前都是皇帝的女人,给皇帝戴绿帽子,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女人的声音从门后传来,不疾不徐的,“我能帮你保住他,还有你的情郎。”


    “你?”宫女嗤笑一声,压低嗓子道:“先管好你自?己吧,泥菩萨。”


    她并未逗留,趁着四周无人行色匆匆地离开。这里是处废弃的宫殿,从前用来关押获罪的妃嫔,那些?妃嫔被磋磨地疯的疯傻的傻,不似人样,夜里经常传出女子幽怨的哭嚎声,宫女太?监们视为不详之地,没人愿意来这儿。


    ……


    “嗖——”一道凌厉的黑影蹿过,让阴冷的宫殿更?加阴森可怖。宁锦婳面不改色咬了一口饼子,把手边豁口的碗往前推了一下。


    “猫儿,吃饭了。”


    俄而,一只通体乌黑的野猫迈着轻盈的步调走?来,它?不怕人,安静的舔舐碗里的饭食,可能今天饭菜格外可口,它?吃得肚子圆鼓鼓,扑腾一跃跳到宁锦婳的怀里,慵懒地甩着尾巴。


    宁锦婳习惯地抱起它?,一手端着碗小口喝水,逼自?己把粗糙的饼子吞咽下去。


    她轻抚怀里油光水滑的黑猫,喃喃道:“幸好,还有你陪我。”


    她那日?被舒婉婉带走?,一路上喂着迷药,不知今夕何夕,清醒之后便在?这处废弃的宫殿里,门口落了重重的铁锁,每天有人送一顿餐食。两个窝头或者一个粗饼,一碗看不见几粒米的稀汤,一碟她叫不出名字的野菜,便是她一天的饭食。


    周围是高高的围墙,安静地出奇,大声叫喊能听见自?己的回音。宁锦婳时?常苦中做乐地想,她真?该好好谢谢老神仙。若不是有山里那段清苦的岁月打磨,让从小锦衣玉食的她过这种?日?子,她早就疯了。


    难道这便是舒婉婉的打算?


    宁锦婳哂笑一声,她放下碗筷,随手捡起地上一块石子,在?凋敝的红色宫墙上刻下一道竖线。没有人跟她说话,她被困在?深宫不知岁月,便每天刻一道,一眼望去如同一条扭曲的蟒蛇。


    加上今日?一共七十?四道,还有路上的时?间,她至今被掳三个月有余,陆寒霄应当已经得到消息了吧?


    她坚信他会找到自?己,还有她的三个孩子……不管舒婉婉的目的是什么,单纯折磨她还是留着她威胁他,她都不能让她得逞。


    她要逃。


    “喵呜——”怀中的黑猫被摸的舒服,发出阵阵呜咽声,宁锦婳抚摸着它?的皮毛,喃喃自?语,“你说她会上钩吗?”


    那个宫女是她唯一能接触到的活人,她很谨慎,除了送饭不说一句废话。幸而天无绝人之路,她在?山上跟老神仙学的本事,竟发现那个宫女怀有身孕。今天她虽然拒绝了她,但她破天荒地跟自?己说了两句话,正是这两句话给了宁锦婳希望。


    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怎么会听不出她的犹豫与?不舍?那个宫女很聪明,那么谨慎的人,知道自?己有孕的那一刻没有处理掉腹中的胎儿,说明她想留下他。


    她今天急了。


    当一个女人有了孩子,便有了足以拿捏她的软肋。宁锦婳深知这个道理,她转念想到自?己,眉宇间浮起一丝担忧。


    不知道她的宝儿现下如何。


    困在?深宫的这些?天足以她把事情捋清楚,舒婉婉能够避开瘴气上青城山,她姓舒,懂药理,琴瑶当初下山便是寻找她的师姐……一切都有迹可循,只是她太?笨了,被人捉住才?想明白。


    黑猫不懂人的忧愁,它?一下一下甩着尾巴,伸出舌头舔舐宁锦婳的手背。它?的舌头带着倒刺,有些?痒。


    “猫儿别舔。”


    宁锦婳自?顾自?跟它?说话,这里太?安静了,高高的红墙绿瓦隔断了鸟雀,比青城山上都清冷,无外乎那些?宫妃们被关到疯。生活上的苦尚且能忍,毕竟经过老神仙的磨砺,她自?己拾掇出了一个干净的宫殿,自?己打水,自?己浆洗衣裳……院里有口井,有一个缺了板的木桶,她辛苦一些?,也熬得下去。


    可她受不了自?己一个人,这是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当年在?世子府时?,陆寒霄时?常不归家?,她让府里烛火长?明,甚至花重金从南洋商人那里买了夜明珠,派遣长?夜孤寂。


    如今这里连跟蜡烛都是奢望,只有一只猫儿陪着她。黑猫历来被视为不祥之兆,没有人会豢养黑猫当小宠,此时?却成了宁锦婳唯一的慰藉。


    “喵呜——”黑猫拉扯嗓子地叫了一声,一人一猫经过这段时?间磨合,宁锦婳立即明白了它?的意思,俯身把它?放在?台阶上。


    “猫儿乖乖,晚上记得回来呀。”


    黑猫自?由自?在?,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它?很少一整天呆在?宫殿。宁锦婳想它?可能出去找食物吃了,它?的毛色油光发亮,跟着她吃不了这么好。


    她不放心地叮嘱道,“小心些?,别被人抓到了。”


    黑猫似乎通人性,它?围着宁锦婳的裙摆转了一圈,像个巡视自?己领土的君王,接着又巡视了整个宫殿,确定无恙后,矫健的身躯一跃爬上宫墙,迅速消失在?远方?。


    ***


    午门外,两个银甲侍卫恭敬地跟在?一少年身后。少年着一身绛红色的锦衣华服,腰缠兽首腰封,头戴玉冠,精致的五官貌若好女,但那一双凤眼凌厉,任谁也不敢轻视。


    路过的官员见了他跟避瘟神似的,镇南王世子陆钰,小小年纪手段狠绝,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朝廷和滇南处境微妙,谁都不想惹上这个小疯子。


    “可有母亲的消息?”


    陆钰刚从皇帝的御书房出来,脸上仿佛覆了一层寒霜。若是宁锦婳在?此,定能惊异地发现他跟陆寒霄的神似。他继承了母亲的好相貌,但随着年岁渐长?,行事作风和他那并不亲厚的父王越来越像,让人不敢亲近。


    侍卫明明比他高很多,在?他面前却仿佛矮了一截,小心翼翼道:“暂时?……没有……”


    自?从王妃失踪后,本就冷然的世子爷脾气更?加乖戾,他们下面人说话得三思再三思,生怕哪句话戳了这位爷的肺管子。即便如此小心,陆钰的脸色依然阴沉得可怕。


    侍卫心中叫苦不迭,正欲解释找补两句,忽地一道黑影朝这边扑来,电光火石间,侍卫还没来得及拔出佩剑,陆钰已经伸手掐住了小东西的脖子。


    他冷冷道:“没出息,一只猫罢了。”


    第98章 第


    98 章陆钰手腕微松,黑猫迅速地飞窜出去,尖利的爪子抓破了他肩膀的华贵衣料。


    “这小畜生?……”


    侍卫瞪目而?视,拎起黑猫的后脖颈疾步走到草垛前,正准备把它扔出去,陆钰出声道:“给它弄点吃食。”


    啊?


    银甲侍卫心中?疑惑,小主子面冷心硬,大?活人死在他跟前都面不改色,今儿个?怎么忽然转性了?


    陆钰面无表情地疾步离开,他当然不?会对一个?侍卫解释,这只猫儿其实是他养的。


    它原本是只野猫,陆钰之前住在舒澜宫,偶然间看见这只被宫人捕捉打杀的黑猫幼崽。黑猫是不?祥之兆,被世人所厌弃,他同样被人厌弃,小小的少年在一只猫身上有了物?伤其类之感,顺手养了起?来。


    此猫性野,不?肯老?老?实实呆在一个?宫殿,陆钰对它也不?是很上心,后来他受封世子搬回永济巷,偶尔进宫觐见,这只猫仿佛自己闻着味儿找来,蹭一蹭前主人。


    若放在平时,陆钰不?介意?屈尊降贵地伸手抚摸它顺滑的皮毛,但他今天心绪不?定,冷着脸匆匆离宫,回到世子府。


    自从?陆寒霄回滇南后,陆钰这个?新主人把世子府大?肆翻修了一遍,除了婳棠院未动,其他的和之前大?相径庭,尤其是陆寒霄的书房,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年的痕迹。


    陆钰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衫端坐首位的楠木圈椅上,左侧坐了两个?中?年文士,右侧的三人稍年轻些?,身形魁梧强壮,标准的武将架子。


    “滇南形势如何?”


    左侧首位的中?年男子起?身拱手道:“今儿早上收的信儿,王爷已无大?碍。”


    这是几个?月来最好的消息。数月前,南地第一猛将梵琅在的大?宴上暴起?行刺镇南王后叛逃,后来传出消息,说这奴隶出身的梵统领竟是王爷同父异母的亲兄弟!陆寒霄便是弑父杀兄上位,梵琅有样学样,可惜棋差一招,沦为了叛贼。


    据说当时血溅当场,镇南王陆寒霄身受重伤,生?死未知。滇南乱成一团,朝廷从?滇南征调粮草和壮丁的调令仿佛一张废纸,问就?是等王爷批示,结果陆寒霄一连几个?月未出现在人前,让人摸不?透虚实。


    京中?此时分为两派,一派认为滇南群龙无首,正是削藩的好时机;另一方则认为这是陆寒霄使的障眼法,如今国库空虚,民不?聊生?,不?可轻举妄动。


    接连两年大?旱早已耗空了常平仓,北境的鞑子、滇南的叛乱……天下纷争四起?,不?管是普通老?百姓还是头戴乌纱帽的朝廷命官,这两年过得都不?容易。


    陆钰这个?夹在朝廷和滇南中?间的世子更?难。他那个?父王行事莫测诡谲,你永远猜不?到他下一步要做什么。就?像这次遇刺事件,放出的话虚虚实实真假难辨,连他这个?亲生?儿子,直到今天才得到确切消息。


    下首的几人皆面露喜色,唯独陆钰神?色淡淡,细看之下还有一丝阴沉。


    镇南王无恙,对滇南是好事,对京城……对他,就?不?一定了。


    霍凛那边被鞑子绊住手脚,中?原缺人缺粮,民生?凋敝,简直是天赐良机。那两派官员在金銮殿上吵得不?可开交,唯有陆钰在心里?冷笑,为什么朝廷的调令在滇南形如废纸?因为那个?男人如今连装都懒得装了,那些?人安逸太久,丝毫没?有察觉到山雨欲来的波涛。


    陆钰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那个?男人走时给他留了充足的人手,其中?有一个?名为赵六的能人,极擅易容之术。他已提前做好了布置,谁知万事俱备,月前滇南一封密信,打破了所有的计划。


    宁锦婳被掳到了京城!


    母子俩人两年未曾见面,但往来家书从?来没?断过。就?算在偏僻的青城山上,宁锦婳也时刻忧心自己远在京都的长子,母子情分非但没?有变生?分,反而?因为距离和时间显得更?加亲厚。不?用陆寒霄耳提面命,陆钰自己找母亲都快找疯了,几乎把京城翻了个?底儿朝天。


    他凝眸沉思许久,启唇道:“再等等。”


    “世子爷,您说什么?属下没?听清。”


    武将行事大?大?咧咧,他看着陆钰从?一进来就?阴沉的脸色,面露疑惑,“王爷没?事,难道您不?高兴吗?”


    陆钰扬唇冷笑,他有什么好高兴的,这个?消息有两层意?思,其一是报平安,其二是给他这个?儿子提个?醒,他要起?事了。


    可母亲还下落未明,他不?管母亲了吗?就?不?能再等等?


    他知道他对母亲情深义重,他们这些?儿子女儿加起?来也没?有一个?母亲重要,可若拿母亲和万里?江山比……他的心底没?有答案。


    他看不?透他的父王,更?不?敢拿宁锦婳的安危去赌。


    陆钰压下心头的阴鸷,淡道:“母亲容色倾城,令人见之忘俗,掳走她的人不?会把她放在人烟密集处,西郊再找找……”


    ***


    另一边,滇南西直营。


    一群身穿凛凛铠甲的男人们站在舆图和沙盘前围成一圈,个?个?膀大?腰圆,面容凶煞,正吵得不?可开交。


    “我们有最好的马,最强壮的勇士,只要主上一声令下,咱们一路打到京城去嘿——”“万万不?可!霍家军驻守北境,抄近路回京不?过月余,应当暗度陈仓,从?长计议……”


    “霍凛回不?来,软蛋!”


    “你、你个?莽夫,主上三思啊!”


    ……


    “行了。”


    嘈杂的声音散去,众人皆回首看向坐在虎皮上的陆寒霄。他撩起?眼皮,高耸的眉骨到鬓角处新添一道刻骨的疤痕,显得他俊美的脸庞更?加邪肆。


    一众将领都等着他拍板下令,他锐利的目光逡巡一周,忽然道:“有王妃的消息吗?”


    “这……”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个?人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回主上,尚未。”


    王妃数月前失踪,那辆马车入了京仿佛泥牛入海,京城的探子找了几个?月,均一无所获。王爷和王妃间鹣鲽情深是好事,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他正色道:“主上,切勿为了儿女情长耽误大?计啊!”


    周围一片附和声,如今的机会千载难缝,霍凛和鞑子打的正欢,无暇顾及京城。中?原腹地的将士饿的面黄肌瘦,根本比不?了兵肥马壮的滇南勇士们,此时起?兵必能势如破竹打到京城,天赐良机,主上还在犹豫什么!


    陆寒霄紧紧握住椅子上的兽纹手柄,抬眸冷笑道:“你们,在做本王的主?”


    一瞬间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做王爷的主。自从?梵琅叛逃后,陆寒霄行事愈发乖戾偏颇,没?人猜得透他的心思,如今连自诩近臣的萧又澜也不?敢轻易开口。


    “此事容后再议,退下吧。”


    众人不?甘心地躬身离开,一个?跟他多年的老?将军看出了他的心结,最后劝道:“掳走王妃娘娘之人必然有所图谋,王爷何不?使把力,把人逼出来。”


    难道寻不?到王妃,他们就?一直这么干瞪眼?粮草每天都在消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陆寒霄没?有说话,老?将军轻叹了口气。言尽于此,他不?相信他们毕生?追随的主上是个?耽于儿女情长之人,他会想明白?的。


    ……


    宁锦婳还不?知道她一个?人牵动着天下大?势,天越发寒冷,舒婉婉没?想把她冻死,让人给她送来了几件棉衣,虽然布料粗糙,好歹能抵御寒风侵袭。


    那个?宫女很谨慎,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说过很多次,她既没?打掉孩子,也没?搭理她,让宁锦婳的心异常焦灼。


    今天她又来送饭菜。宁锦婳已经习惯了她的沉默,自顾自地念叨些?孕妇注意?事宜。中?间有一次宫女的胎像不?稳,也是宁锦婳提醒,帮她保住了胎。


    这回宫女没?有立刻离开,甚至反常地多呆了一刻钟,在宁锦婳又一次试图策反她时,她回道:“我要走了。”


    宁锦婳:“……”


    “以后会有人接替我。”


    宁锦婳的手心骤然收紧,难道舒婉婉发现了什么?她的一腔心血白?费了!


    门外的宫女沉声道:“我不?能放你走,太妃娘娘会杀了我的。我念在孩儿的份上帮你一把,是生?是死,全看你的造化。”


    说罢,她拎起?食盒悄无声息地离开,迅速消失在朱红色的宫墙内。


    这句话莫名其妙,让宁锦婳摸不?着头绪。她怎么帮她?这里?废弃已久,别说人影,连个?鬼影儿都见不?到,她难道能引人来救她?


    宁锦婳猜对了。


    又过了几日,陆钰从?舒澜宫出来,身边的景色越走越陌生?偏僻。


    “等等。”他停下脚步,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引路的小太监,“这条路不?对。”


    宫里?道路纵横交错,除了供轿撵行走的大?道,还有很多幽径小路,比大?道更?近,更?省力。这些?路弯弯绕绕,寻常人分不?清门道,可却糊弄不?过在宫里?住过五年的陆钰。


    他寒眸锐利,吓得小太监立刻软了膝盖,求饶说有人给了他一笔银子,让他引陆世子绕偏殿的远路离宫。多走几步路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便财迷心窍答应了。


    既然已经知道是陷阱,陆钰不?可能蒙着眼跳下去,可他又实在想知道背后之人的阴谋,几番思索后,他秉承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转身离开。


    就?在此时,一道“喵呜”的野猫叫声传到他耳畔,极轻,又异常熟悉。


    是他的猫。


    鬼使神?差地,陆钰拧眉循着声音往里?走,直到一处凋敝的宫殿前,朱红的宫门漆痕斑驳,一把生?绣的铁锁挂在中?央,寂寥又凄凉。


    “有人吗?”


    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从?里?头传来,陆钰漆黑的瞳孔骤然放大?,不?可置信道:“母亲?”


    第99章 第


    99 章深秋交冬,镇南王陆寒霄起兵北上,一路势如破竹,仅用时三个月,数十万人马陈兵京畿。


    皇帝连夜命人写下檄文,痛斥镇南王狼子野心,为?天道所不?容,君王誓死守国门,京中凡四品以上官衔者,家?家?备齐棺椁,誓要同大齐共存亡。


    乌泱泱的兵马把京城围得水泄不通,寻常百姓们出不?来,瑟缩在家?中满心惊恐,不知道铁骑何时会冲破城门打进来,结果又过了一个月,直至深冬,陆寒霄一直围而不?打,京中流言四起。


    不?知从?何处传出的消息,说镇南王并非谋逆的反贼。先皇曾留下遗诏令荣懿太子登基,当今鸩杀兄长篡位,荣懿太子的忠臣旧部冒死救出太子遗腹子,逃到滇南寻求镇南王庇护,王爷忠肝义胆,此行乃为?拨乱反正,拥护真龙天子继位。


    被围困数日,京中早已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流言传的有鼻子有眼,甚至有人把连续两年的大?旱与之联系起来,说是帝星错位,上苍降下天罚以示惩戒。


    ……


    “一派胡言!”


    御书房内,一堆奏折被噼里?啪啦扫下御案,皇帝气的满脸铁青,狰狞道:“陆寒霄、陆寒霄!”


    犹如困兽之斗,下面跪着一群人讷讷不?敢言语。此时外面传来宫女的禀报声,“圣上,太妃娘娘求见。”


    皇帝脸色稍缓,大?掌一挥,其?余人如临大?赦地匆匆离去,金碧辉煌的殿宇的内只?剩下皇帝和一身白衣的舒婉婉。


    “圣上,可是又头痛了?”


    舒婉婉把指尖放在皇帝的太阳穴上,指腹轻柔按压,把暴怒的皇帝瞬间安抚下来。


    “还是你贴心。”


    皇帝闭着眼睛,掌心覆上她的手腕。两人这般亲昵,不?似太妃和皇帝,倒像皇帝和他的宠妃。


    舒婉婉笑道:“圣上为?大?齐殚精竭虑,莫要?累着了。”


    “大?齐?”皇帝冷笑一声,幽幽道:“也不?知道这王朝还能姓几天‘齐’。”


    数十万大?军陈兵京师,齐寰面上硬撑,其?实所有人心知肚明,乾坤已定,不?过早一天晚一天罢了。


    齐婉婉苍白的手指反手握住他的手掌,轻声道:“在妾的心里?,圣上永远是圣上。”


    四周静谧,皇帝倏然睁开眼眸,黑漆漆的眼珠阴鸷地盯着眼前的女人,“你给他养了五年的儿子,他日叛军进城,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他也该留你一命。”


    舒婉婉面不?改色,轻抚他的鬓角,“圣上说笑了,我生是大?齐的妃嫔,死……您忘了,我本?就没多少日子可活。”


    被从?来没瞧在眼里?的草包暗算,丢了半条命,舒婉婉心底恨毒了宁锦婳,上次去青城山本?欲找老?神仙续命,结果阴差阳错,碰到了那个女人。


    恐怕外面人找疯了,也不?想到她把人藏在深宫内苑吧?


    想到这里?,舒婉婉的唇角扯出一抹轻笑,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诡异。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上穷碧落下黄泉,妾愿陪圣上走一遭。”


    ……


    兽嘴里?的青烟袅袅升起,皇帝靠在龙椅上,舒缓着眉目沉沉睡去,舒婉婉起身,把衣袖上的褶皱抚平。


    “都下去。”


    她呵退侍从?,白衣如雪穿梭在红墙绿瓦中,直至一处废弃的宫殿前,“咔嚓”一声,门锁掉落,朱红色的大?门缓缓打开。


    舒婉婉巡视一周,把目光定在墙角蜷缩的人身上。


    头发?披散凌乱,灰扑扑的冬衣臃肿又粗糙,露在外头的手指粗红生满冻疮……扔出去连个乡野村妇都不?如,哪儿有半分当年“京城双姝”的姿容?


    舒婉婉笑了,笑得干咳连连不?止,她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一朝心愿达成,只?觉一股清气儿直通天灵盖,心中畅快无比,就算让她此时死了也甘愿。


    死亦何惧,反正她注定得不?到想要?的。他既然不?爱她,那就让他恨她!最好恨她一辈子,她也不?枉此生了。


    她冷笑道:“宁大?小?姐?王妃娘娘?真该让他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角落之人瑟缩了下,没说话,亦没有抬头。


    舒婉婉不?需要?她的回应,口中自顾自地喃喃自语。她对陆寒霄的执念有多深,对宁锦婳的恨意就有多深!她永远忘不?了当年在这个娇蛮大?小?姐身上所受的屈辱,她高高在上地看?着她,仿佛看?一粒不?入眼的尘埃。


    “听说三哥救了一个女子回来,就是你啊。”


    “姿色平平,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


    陆寒霄是出了名的冷清冷性,难得出手救人,惹得宁大?小?姐乱吃飞醋,当即领人杀到世?子府,揪出了这个让陆世?子另眼相待的女人。


    对待潜在情敌,从?小?娇生惯养的宁锦婳肯定没好话。


    她挑剔地巡视她一圈,把人贬低地一文不?值,那时舒婉婉刚下山不?久,平日问诊施药受人敬重,哪儿受过这种儿窝囊气?当即掉了两行清泪。恰逢陆寒霄寻来,两女都以为?找到了靠山,让他做主。


    一个咄咄逼人,“三哥,她冲撞我!快把这个贱民赶出去!”


    一个默默垂泪,“世?子,婉婉一身清白,实无攀附权贵之意。”


    陆世?子被两个女人吵得头痛,他揉揉眉心,先看?向宁锦婳,沉声道:“宁国公?便是这么教你的?回去,把女则抄三遍给我。”


    宁锦婳一脸不?可置信,“凭什么?我又没犯错!”


    “没有请帖擅闯男人内宅、不?经主人邀约私自惊扰客人、言语粗俗,毫无世?家?女子规矩,此三错并罚,你乖乖抄好给我送来,亦或我告诉宁国公??”


    若被宁国公?知道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单枪匹马闯世?子府,还是为?这么一个可笑的理由,宁锦婳半年别想出门了。她瞪着一双水汪汪的泪眼,哽咽道:“陆寒霄,你混蛋!”


    她气冲冲地离去,舒婉婉自觉赢了一把,谁知陆寒霄转头便道:“婳婳被宠坏了,我代她向你赔罪。”


    “舒姑娘既已无碍,向账房支些银子,可自行离去。”


    舒婉婉骤然瞪大?眼眸,脸上泪痕未干,一副羸弱的姿态我见犹怜。


    “你赶我走?”


    陆寒霄没有正面回答她,只?道,“婳婳是我未来的妻子。”


    虽未定名分,但他心里?已经认定了她,妻子做错了事可以教,可以罚,但若有人让她不?高兴,便是他这个做夫君的无能。


    ……


    这么多年,舒婉婉心底把宁锦婳贬的一无是处,但在内心深处,她不?想承认,她嫉妒她,嫉妒得发?疯。


    她活的好恣意啊,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管多愚蠢,多出格,永远有人给她善后。她真好看?啊,红唇善睐,头发?像海藻一样又浓又密,肌肤比羊奶都细腻,连刁难人的时候都是美的,眼尾微微上挑,浓密的睫毛颤动,颤到了人心坎上。


    所以她没有直接杀死她,她把人关在寂寥的深宫,给她吃猪狗吃的泔水,穿乞丐穿的粗布麻衣,让她苟延残喘地活着。她不?是最爱体面吗?她偏偏给她世?间最不?体面的死法,让她九泉之下也无颜面对他。


    舒婉婉缓缓向角落逼近,她的脸上挂着诡异的笑,比那些疯了的宫妃有过之而无不?及。皇城快破了,她也快死了,在此之前,她要?划花她的脸,放干她身上的血,看?着此生最痛恨的女人在痛苦挣扎中咽气,她此生无憾了。


    刀刃泛着凌冽的寒光,她干枯苍白的手腕猛然拽起那人的头发?,“贱人——不?,不?对!”


    待看?清那人的脸,舒婉婉顿时一怔,失声叫道,“你不?是她!”


    而被她惦记的宁锦婳,早已被陆钰偷梁换柱送到了镇南王的营账,在距离皇城三十里?外,宁锦婳也不?好受,此时正“备受折磨”。


    第100章 第


    100 章“轻些……我……受不住……呃啊……”


    女人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宁锦婳雪白的身子上斑痕点点,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儿好皮肉,她双臂紧紧环绕着男人的肩膀,脸颊绯红,浓密的眼睫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好夫君,给我?个痛快吧,别磨那儿……”


    她泪眼婆娑地求饶,身?子他被?欺负的一片泥泞,再这么下?去,她没死在冷宫里,倒有可能死在温暖的营帐中。


    “婳婳乖,你们说?了什么,告诉为夫,嗯?”


    陆寒霄的声音沙哑低沉,营账被?围得密不透风,顺着晦涩的光线,宁锦婳隐约看?见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和眉骨上那道显眼的疤痕。


    夫妻一年多?没见,久别重逢,她又是死里逃生?,本应受到百般呵护,互诉衷肠才是。宁锦婳不知道哪步出了差错,陆寒霄像疯了一样,把她困在一方营帐内,比囚犯都没自由。


    他说?是他的错,他没有保护好她,两人再也不分开?。


    起初宁锦婳是受用的,她本不是多?坚韧的性格,一路颠沛流离,在陆钰跟前尚且端着母亲的架子,在陆寒霄面前还用装什么?少年时?她受了委屈便是找他做主,如今委屈大发了,还不能找夫君诉诉苦,撒撒娇吗?


    殊不知陆寒霄素来运筹帷幄,先被?不放在眼里的梵琅背叛,后来弄丢了宁锦婳,殚精竭虑一路打到京师,连全昇都说?王爷的性情愈发古怪执拗,恐非好兆头。


    等宁锦婳察觉出来,她已?经被?困在他身?边久矣。公私分明的镇南王仿佛色令智昏昏了头,把营帐一分为二,单独给她隔开?一个房间,夜晚的缠绵自不必说?,白天他在外头议事,她被?关在里头不允许出去,俨然把她当成了自己的禁脔。陆寒霄对此振振有词道:“婳婳听话,外面人心险恶,在夫君身?边最安全。”


    宁锦婳离开?他一年有余,在山中过着苦行僧一般的日子,后被?舒婉婉掳到冷宫备受磋磨,她被?人放在手心娇养惯了,如今骤然从?严寒回到温室,也不觉得陆寒霄有什么不妥。只当久别胜新婚,男人的占有欲越发强烈,在那事上也更折腾人,让她承受不住。


    “……没了……没说?了……呃……”


    粉嫩的指甲嵌进男人肩膀的皮肉里,宁锦婳乌润的眼眸里充满茫然和无措。今天这一遭她实在冤枉,昨晚他跟将士们喝酒庆功,胡闹到半夜没给她清理,今早起来她觉得身?下?黏糊糊,便让守门的士兵给她打了一盆清水。总共说?了三句话,不知哪句戳中了陆寒霄的肺管子,非得逼问她说?了什么,问着问着,稀里糊涂问到了榻上。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雪白的颈侧,陆寒霄伏下?身?,在她耳边喃喃低语,“他们都是坏人,婳婳只用跟夫君一个人说?就够了,懂了吗?”


    宁锦婳快被?他弄疯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嗯……嗯……”


    “只要夫君……”


    陆寒霄轻笑一声,爱怜地轻抚着她颤动的眼睫,“乖孩子。”


    ……


    全身?的感官被?人掌控,身?子软成一滩烂泥,恍惚中,宁锦婳好像听到了陆钰的声音,还有孩子的哭闹。


    声音由远及近,宁锦婳不堪其扰地睁开?眼睛,外头好几个声音吵,陆寒霄、钰儿、还有……宝儿。


    刚才是宝儿在哭?


    宁锦婳轻拧秀眉,扶着腰艰难地把衣裳穿好。她用金簪松散地绾了个发髻,急忙掀开?帘子。


    “母亲。”


    “娘!”


    两道视线顿时?朝她射来,陆钰收敛些,陆玦可不管有的没的,一个箭步冲上来,被?陆寒霄拦腰捞了起来。


    “夫子没教你规矩?”陆寒霄压着眼皮淡淡瞥下?去,陆玦抿着小嘴,瞬间把脊背竖起得直挺挺。可能因为之前的病症,陆玦性格十分孤僻,只有在宁锦婳身?边才露出孩子应有的活泼。而陆寒霄这几个月只顾着行军打仗,几乎忘了这个小儿子,陆玦对他不亲近,甚至有些害怕。


    粗糙的大掌擦干陆玦小脸上的泪珠,陆寒霄拧眉道:“不许哭,说?话。”


    这孩子怎么养的,跟他娘一样爱哭,陆家儿郎,这样可不行。


    陆玦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把宁锦婳心疼坏了。她拍掉陆寒霄的手掌,俯身?看?着满脸委屈的小儿子,“宝儿,告诉娘怎么了。”


    自己生?的孩子自己清楚,宝儿不是无理取闹的孩子,他安静又乖巧,摔疼了也不哭。


    陆玦看?着冷眉寒目的陆寒霄,又扭头看?看?面无表情的陆钰,闷声道:“兄长,坏。”


    自从?宁锦婳被?掳后,陆玦和抱琴被?一起被?送到陆寒霄身?边随军走,抱琴怕他无聊,时?常给他找些小玩意儿摆弄。陆玦尤为喜欢解九连环,今日这场官司便是由九连环引起。


    简而言之,陆玦好好在一旁摆弄九连环,陆钰横插一杠,把人还没解开?的九连环摔个粉碎。


    陆钰对此振振有词,“孩儿看?弟弟解的辛苦,帮他一把。如此不是解开?了?”


    九连环摔成十八瓣儿,确实解开?了。


    宁锦婳看?着不以为然的陆钰,又低头看?看?一脸委屈的宝儿,柔声道:“宝儿不哭啊,兄长也是一番好意,母亲再给你买两个九连环好不好?”


    陆玦绷着小脸,“不好。”


    他伸手拽宁锦婳的盘花衣领,“他,故意的!”


    小小的孩子对人的情绪异常敏感,他只在母亲身?边感受到香甜的柔软,他知道兄长不喜欢他。


    宁锦婳慌乱间披着衣裳出来,领子松松散散,被?小儿子一把扯开?露出斑驳的脖颈,清晰的齿痕印在雪白的肌肤上格外显眼,红的几欲渗血。


    陆玦尚且懵懂,陆钰已?经到了晓事的年纪,他眸光一黯,等宁锦婳背身?整理好领子,他状若无意道:“母亲,今天的发簪很衬您。”


    “啊,是吗?”宁锦婳尴尬地扶了扶后髻的金簪,正巧是陆钰送她的那一支,她很喜欢。


    陆钰敛眸道:“等儿子得空,再为您寻一些。”


    “行了,退下?吧,以后不要让这些琐事闹到你母亲跟前。”


    陆寒霄背靠兽椅漫不经心地开?口,结束这场闹剧。如今整个大齐没有人敢忤逆他,包括陆钰和宁锦婳,前者?是羽翼未丰,后者?是单纯的害怕。


    她害怕他。


    宁锦婳说?不上来那种感觉,自从?这次死里逃生?,她时?常觉得陆寒霄变了,更强硬、更不讲理、也更难以亲近了,让她心底发怵。


    最后兄弟俩在宁锦婳的眼皮子底下?,或者?说?在陆寒霄的眼皮子底下?握手言和,等把这两个讨债鬼送走,宁锦婳眉目含愁,“三哥,钰儿是不是不喜欢宝儿啊。”


    陆寒霄微挑眉峰,心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么,老大对小家伙的恶意都快溢出来了。


    陆钰向来老成,能让他露出这么幼稚的一面也是难得。


    陆寒霄轻笑一声,伸手把宁锦婳揽在怀里,“兄弟之间打打闹闹,不妨事。”


    这些小打小闹不值得他挂心,他伸手拢了拢她的衣襟,问道:“冷么?”


    她受不住冷,陆寒霄在营账烧足了炭火,可这荒郊野地哪儿比得上世子府的地龙舒服。陆寒霄把她紧紧拥在怀中,喃喃道:“快了,婳婳再忍两天。”


    ***


    镇南王一言九鼎,他说?两天就是两天。第二天的夜晚嘈杂声震天响,外面一簇簇的火把把漆黑的夜晚照得明亮,陆寒霄今夜不在,外面守着许多?铁甲卫兵,宁锦婳左手搂着宝儿,右手牵着陆钰,一整夜没阖眼。


    直到次日晌午,激越的呐喊声一浪叠一浪,战鼓雷雷,宁锦婳牵着两个孩子坐上进城的马车。周围各种声音嘈杂,她第一次遇见这阵仗,心里不由生?怯。两个孩子都十分好奇,一边一个掀起车帘偷看?,陆钰神色激动,他攥紧拳头,冷然的脸上浮现一阵红晕。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车帘道:“母亲,我?要去跟随父王。”


    甚至没有等到宁锦婳的应答,陆钰灵巧地跳下?马车,耳边又是一阵哄笑声。宁锦婳只能无奈地抱紧怀里的宝儿,摸着他的脑袋,轻哄道:“娘在呢,不怕啊。”


    陆玦睁着黑黝黝的眼睛,摇摇头,“我?不怕。”


    过了一会儿,他不情愿地加了一句,“父王,很威武。”


    宁锦婳一怔,这世上没人比她更知道陆寒霄的威武,她亲眼看?着他从?一无所有的少年质子到如今权倾天下?,他此时?应当是志得意满,威风八面的吧?


    她忽然很想?任性一把,看?一眼他现在的模样。


    可惜人潮太拥挤,她掀起帘子的一角只看?到密密麻麻的黑色盔甲,直到踏入熟悉的世子府,她一直没见到人。


    全昇捋着胡须笑脸盈盈,说?道:“王妃娘娘,您带着小公子先行歇息。”


    宁锦婳攥紧陆玦的小手,问他,“钰儿呢?”


    “王爷另有安排,您无需操心。”


    世子府的日子比营帐里舒服,烧着暖暖的地龙,把人蕴养地白里透红,面如桃花。没有陆寒霄日夜“折磨”,宁锦婳过得滋润,身?上的软肉都被?养了回来。


    可惜好日子只有半个月,半月后,一大堆人乌泱泱来到世子府,捧着一张明黄色圣旨,尖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宁锦婳稀里糊涂接了圣旨,从?镇南王王妃变成摄政王王妃。镇南王陆寒霄忠肝义胆、拨乱反正,起兵拥护荣懿太子之子继承大统,当今圣上年幼,加封镇南王为摄政王,代幼主行使监国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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