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一只小天龙(16)
黑衣少年的名字叫黑珍珠,是沙漠之王扎木合的儿子。
扎木合接到丐帮的一封书信之后,立即入关,但前几天与黑珍珠的书信突然中断,而他们在关内设置负责传信的一个鸽站里头的人全部死去。她这才密探丐帮,想要搜寻自己父亲的下落。
阴差阳错之下,他们三人却聚集在了一起。
楚留香叹了口气,目露不忍,他从腰间掏出了一块银质牌子,上面雕刻着一只带有翅膀的骆驼,泛着冰冷刺骨的金属光泽。
黑珍珠撇过冷硬的脸,嘴巴张合一下,声音艰涩:“我自己会去调查清楚。”随即,他翻身上马,疾驰离去。马蹄扬起尘土阵阵,独留下方思阮和楚留香二人。
自楚留香掏出那块飞骆驼的银牌起,黑珍珠分明是已经相信了他的话,但还是强撑着一口气,不愿去相信。
方思阮感同身受,望着她的背影轻声呢喃:“至亲之人的离世总是令人难以接受的”而后她又看向楚留香,问道,“既然你想调查出真相,又为什么不拦下她?”
楚留香缓缓道:“总要给他一点时间去消化事实。”
他的体贴也像极了七童。
这一念头甫冒出,方思阮瞬间又将它压了下去,借着说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还会去丐帮的”在他望向她之时,又继续说了下去,“那具男尸是丐帮副帮主任慈。”
楚留香缓缓道:“我想我知道他会去哪里了?”
黑珍珠离开时身后依旧背着任慈的尸首,这具尸体是在丐帮发现的,死因又和他父亲一样。他为了查出幕后黑手,定然会将任慈的尸体好好保存起来。
即便方思阮知道这个蓝衫男人是楚留香,但依旧很难将自己的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每每望着他的脸,花满楼的身影就不断在她的眼前浮现。她控制不住地想要接近他。
他们一起重新进到姑苏城,等候黑珍珠的出现。
“如果有人告诉你的朋友是个欺世盗名的伪君子?”方思阮撑起脑袋,凝注着他的脸,目光少有的认真,带着丝缠绵的意味,“你会去揭穿他吗?”
他方才跟她说起丐帮的南宫灵和少林寺的无花大师都是他的至交好友。
楚留香原本是望着她的,但闻言却骤然阖上了双眸。
方思阮温柔的视线轻柔地落在他脸上,似问非问道:“你为什么不敢看我?”她的眸光轻飘飘的,像是在透过他去瞧另一个人。
楚留香苦笑,又睁开眼,如豆般的烛火轻轻一跳,将熄未熄,她娇艳的面容映照在融融橘光之下,昳丽动人。
他缓缓道:“在下不过也只是个普通男人罢了。”
他不由自主地被她的目光所吸引,蕴含着柔情、怀恋,仿佛仿佛他就是她的心头挚爱
难道他们之前认识?
楚留香的心头掠过淡淡的疑问。
这话花满楼也说过。
在这死寂的夜里,那种感觉又来了,方思阮麻木木的心间涌出一点儿酸涩,就像是用盐水洗涤伤口,涓涓细流将这种痛苦的滋味硬生生地拉长了。
楚留香瞧见她凄清的脸色,心中泛起怜惜。
方思阮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呼吸间满是郁金花的花香,从楚留香身上传来的。
七童也在百花楼中种了好几株郁金香,有一段时间内,每次他侍候完他的花花草草,身上总沾染着郁金花香,她就扑进他的怀里,在他身上轻嗅着。
她别过脸,有些难以忍受蹙起了眉,面色雪白,没有一丝血色。
但那郁金花香依旧无处不在,轻飘飘的香气落下,花草的枝枝蔓蔓将她紧紧地缠绕住,越来越紧,窒息感笼罩住她,难以逃脱。
她的眼皮微微轻颤着,心神俱痛。
他不是花满楼。
可是他又为什么不能是呢?
星光微闪,冷风飕飕,一柄长剑划过层层帘幔向着他的背脊刺来,厢房内破空而出一道窒息的杀意,足够使任何人毛骨悚然。
楚留香脸上的微笑不减分毫,原本轻轻搭在方思阮雪颊的手背滑向她的脑后,抓住了锦被的一角,倏然抽出,他从床榻之上翻身跃起,甩被而来。那条平平无奇的锦被在他手中瞬间化作武器紧紧包裹住了那柄长剑。
昏暗的厢房内,一道修长的黑影立于楚留香的身前。
两人僵持,互相使着内劲,谁也看不清对方的面貌,但楚留香依旧感受到了对方磅礴的怒意和凛然的杀意。
忽地,剑尖微颤,发出嗡嗡轰鸣,黑影人持剑左右行云流水般地划去,丝绸绽裂,棉絮如雪般霎时间漫天飞扬,缓缓飘落在屋内的各个角落。
楚留香眼睛一亮,忍不住赞道:“好剑法!”说罢,他又轻轻的“咦”了一声,似乎从这熟悉的剑法中认出黑影是谁。但对方却似发了狂,长剑招招连绵不绝,只刺向楚留香要穴,欲置他于死地。
楚留香只能身形灵动地跳跃躲避着,同时使出一招留香掌,拍向那柄长剑。
“慕容家剑法!你是”说话间雪白的剑光骤然照亮了双方的面容,那黑影人身着一袭淡黄衣衫,肤色白皙,面容清俊文雅,楚留香开口道,“姑苏慕容复。”
慕容复也从方才他使出的一掌当中认出他的身份。这一掌倚靠的是绝顶的轻功,他才能在快速移动跳跃躲过攻击的同时打出这一掌。而江湖之中唯有一人才能拥有如此高的轻功。
他冷冷道:“公子伴花失美,盗帅踏月留香[1]。楚留香你在京城从金伴花手上偷走了白玉美人,官府正到处通缉着你。你不夹着尾巴藏好,反而来我姑苏撒野。别人都说你是 '' 强盗中的大元帅,流氓中的佳公子[2] '',我看这句话得反一反才是,你分明就是 '' 佳公子中的流氓 '' 。”
楚留香到达姑苏不过才三日,这三日里,他一直在追查秋灵素的下落,扪心自问,绝未得罪过慕容复,更遑论从慕容复的招式来看,他是真的想要杀了自己。
这究竟是为什么?
秋灵素隐身在姑苏能够没有旁人打搅,必然是有人在背后为她扫清了障碍。她给四人的心中写道自己遇到了危险,慕容氏是姑苏一带最大的势力,莫非沙漠之王扎木合等四人的死与慕容复有关?
楚留香思索着,面上露出个淡笑,道:“慕容公子何出此”话还未来得及说完,他就忽地想起一个人,一个被他遗漏的人。
而那人已从床榻之上下来,楚留香的眼角余光中出现了一抹艳光,她踩着绣鞋走过来,依到了他的身侧。
这蕴含着杀意的房中倏然间涌现一抹柔软潋滟的春光,令这拔刃张弩的氛围为之一松。
果然,慕容复在看到她之时,双眉紧皱,神情变得很紧张,急促地问道:“明昭,他可有欺负你?”他的眼睛再看向楚留香之时,顿时又充满了刻骨的敌意。
楚留香神色微微一动,慕容,慕容,回响起那夜和方姑娘同行的黑衣少年问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他是不是姓慕容。
明昭
慕容复称她明昭
一个猜想如电般在楚留香脑中一闪而过,骤然刺破漆黑的夜幕,乍暗还明。
她根本就不叫方思阮,而是李明昭,是西夏的明昭公主,姑苏慕容复的夫人。
这也就难怪慕容复对他视如寇仇,试问天下哪一个男子在见到自己的妻子与其他男人一起躺在一张床上之时会毫无反应?
哪怕他和她之间什么都没有做,但同榻而眠本就是一件极为暧昧的事情。更何况,若是慕容复再晚来一会儿,他也不能确保自己最后是否能够把持得住。
楚留香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此时此刻,他竟也不知改如何同慕容复去解释。他为人纵然风流不羁,但还不至于去觊觎别人的妻子。
方思阮此刻微微倚靠在他身侧,敛起眼中神色。
她和楚留香的衣袂相接,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慕容复的双眉几乎瞬间紧紧地蹙了起来,像是听到了极其难以忍受的声音。
“明昭,你过来,我带你回家。”慕容复朝方思阮伸出了手,他对两人之间的亲密姿态视若未见。
听到“家”这一字眼,方思阮的神情松动,眼眸柔软如水地望向他,微微一笑,轻柔道:“好,我们一起回家”
楚留香只感到腰后一阵酥麻,睁大眼,向后不可置信地望去,只道了一个字“你”而后便身体一软,眼前一片的黑暗,意识彻底消失之际,他依旧能感受她温柔无比的眸光。
方思阮收回手指,从身后稳稳地接住了他,凝视着怀里楚留香安静的面容。
“明昭”慕容复惊诧不已,一时不知心中产生的此种情绪是因为骤然知道她原来会武功,还是因为她轻而易举地就点住了名动天下的盗帅楚留香,亦或者是两者都有。
但她既然一直隐瞒着自己会武的事情,定有她自己的原因。他们是夫妻,她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事情。
慕容复问道:“你捉住楚留香是要做什么?”
方思阮朝他淡淡睇去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又专注地看着自己怀里的楚留香,嫣然一笑回道:“他不是楚留香,他是我的七童。”
第102章 一只小天龙(17)
楚留香半阖着眼,浑身无力地倚靠在床架上,身后垫着柔软的锦垫,屋中央香炉里像是裹着银纱,似在云海里翻腾,散发着出阵阵药香。
纱帘微微一晃,从里头探出只雪白皓腕,撩起帘帐,随后一抹袅娜人影自里走出,珠玉钉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知道是她来了。
在这被囚禁的日日夜夜里,他早已经习惯了她的脚步、她柔软的手以及她轻柔的呼吸。
床褥微微一沉,香风袭来,楚留香感到身边坐下了个人,他动了动嘴唇:“今天已是第五日了?”
似乎是被卧房内沉闷的药味熏到了,方思阮微微蹙了下眉,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自顾自道:“七童,该喝药了。”
调羹舀了一勺棕褐色的药汁递到了楚留香的唇边,未及咽喉,已品出苦涩滋味,他抿唇不动,这普普通通的一碗药却能够使得他在日复一日中渐渐失去光明。
但她柔腻的音调陡然间冰冷刺骨,“你知道的,我是不想伤害到你。”
苦涩的汁液已经透过唇隙渗了进去,任楚留香推拒也无济于事,他知道,她有千百种方法能使他喝了这碗药。
他没有再拒绝。
一勺,又一勺,直至喂他吃完药后,方思阮又用丝帕擦了擦他唇角残留的褐色药液。
做完一切后,她才趴上他的肩头,抽出一缕他披散在肩头的黑发缠绕在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弄着。
这时候,她也会给他一些甜头尝尝,丝毫不在意他会说起一些扫兴的话。
“你最近好像瘦了些?”方思阮又摸了摸他被囚几日显得有些消瘦的脸颊。
楚留香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因此,在他眼里的她也有些朦朦胧胧的,好像隔上了一层雾,又好似蒙上了一层面纱,但她的神情应当是担忧的。
他苦笑道:“公主”
她立即插口道:“你应该叫我思阮。”
楚留香改了口:“思阮”他顿了顿,而后又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这世界上若有两个人相貌一致,但性情完全不同,难道他们就能互相替代?”
在这五日里,他与这位明昭公主几乎是日夜相对,从她偶尔说出的一言半语中补全了事情的大概,她有一位与他相貌长得一模一样的情郎,但已不幸离世,所以她才会把他当作那人。
方思阮听他换了称呼很是满意,顺势往下一躺,直接躺在了他的大腿上,楚留香下意识地去扶她的肩,等手里触及那软玉温香方一怔。
但方思阮已经虚虚地抱住了那只手臂,头枕在上面,仰头微微笑道:“你那么的聪明,怎么会不知我的用意。”
她是要他从今以后一言一行都学着那人,永远都陪伴在她的身边。
她说这话虽笑着,但楚留香却从她的眼中瞧出一丝虚无的冷漠,而她对他显露出的温柔也不过忧郁融化成的。
楚留香很难不被她吸引,即便是自己处在这种境况之下,依旧会被她昙花一现的真情所触动。
哪怕方思阮将他捉来囚禁在别院,喂他药要弄瞎了他,在他看来,她也不过只是个痛失所爱的可怜女子,他无法因此而去仇恨她。
和她相处的时候,时间有一种奇异的停滞感,楚留香也觉得有些怪异,他下意识地有些抗拒这种令他寝食难安的感觉。
这种情感很危险,会消磨他的意志,会令他在这日渐一日的沉沦下去。
楚留香抗拒着,终于忍不住道:“斯人已逝,公主又何必沉溺于过往的那些回忆之中呢?”
方思阮原本柔和的眉眼瞬间冷凝下来,扯了扯唇角:“七童,你在说些什么胡话,你不是好好地在我眼前吗?我知道你是介意我和那慕容复成了婚?你放心,我今后就只有你一个人。”
她伸手理了理他的衣襟,袖中一条靛蓝色菱纹的小蛇嘶嘶钻出,沿着他的衣襟蜿蜒向上,冰冷地亲吻上他的脸颊。
楚留香打了个冷颤。
“小青,你又不乖了。”方思阮点了点了这条靛蓝小蛇的脑袋,这条格灵蛇仿佛认了主,一路从丐帮跟随她而来,感受到她波动的情绪才爬出了恐吓楚留香,听了这话后又缩回了她的袖中。
温存过后,方思阮从他怀里爬起道:“我要出去几日。”
楚留香下意识地问:“你要去哪里?”
话出口才意识到倒好像自己在舍不得她似的,楚留香朝她脸上看去,她果然也是这么想的,微挑眉,眼向她睨来,像只懒洋洋且得寸进尺的猫儿长牙舞爪地试探着他。
楚留香的心一跳,他又闭上了眼。
方思阮在他微微翘起的唇角上亲了一下:“等我再去寻样宝贝,我这药就大功完成了。以后以后我们就再也不用分开了。这段时间我会让卫慕好好照顾你的。”
距离那夜过去已有五日,方思阮重新回到和他初遇乌衣庵,埋了庵里的两具尸体,就此住下。
至于慕容复,他大概是真的被她的大胆行径气到了,那夜负气离开,独自回到了参合庄,再也没有来见她。
就是不知他对卫慕復说了些什么,卫慕復倒是寻了过来,也跟着她在乌衣庵住了下来。
有了他,方思阮也好放心地离开了。
这几日,她已将药配齐,唯独就差了那么一副最为重要的引子—天一神水。
这天一神水虽是能令人致命的毒药,但用得好了,也是一味药。
它一滴既能重达三百斤,撑动筋脉,只要把握好量,就能催动筋骨长开。到时再把她配好的药喂童姥服下,两者相辅相成,就能使得童姥的身体重新长大。
为了这一副引子,方思阮还得去丐帮走上一遭。
任慈因天一神水而死,死在南宫灵和无花的手上,那他们的手上一定还有天一神水。她也就不用舍近求远再去那神水宫跑一趟。
方思阮那日杀了白玉魔,又将他的尸体推入池塘,本是想着以捉弄一下无花和南宫灵,他们不是将任慈的尸首推入池塘,那她就李代桃僵,等后面他们捞起来,却发现不是任慈的尸首,那场面定然十分精彩。
阴差阳错之下,她这一次倒是可以利用起白玉魔的身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了丐帮之中。
方思阮当机立断,易容成白玉魔,大摇大摆地重新回到丐帮。别院里的丐帮弟子寥寥无几,也不见无花和南宫灵。
方思阮行走在花园里,隔着嶙峋的石山忽地有两道声音传来过来。
其中一人抱怨道:“乔帮主竟然出动了那么多人出去找那慕容夫人的下落,连那慕容复自己不过也只是装模做样地找了几日就不管了,我们又何必管这闲事。说起来,那慕容复可真够无情的,那日在我们这里倒是表现得一副深情的模样。”
方思阮听着神色一动,乔峰已经来了
就在这时,另一人道:“你有所不知,那位慕容夫人可是西夏的公主。这成婚一年都不到人就在姑苏失踪,他怕是不好跟西夏交待,所以才做做样子。”
方思阮重重地咳了几声。
“什么人?”那两个丐帮弟子循声走来,待看到是白玉魔才卸下了防备,眉头一松,恭敬道:“原来是白大哥,有几日没见到您了,您回来得正好。”
白玉魔重新回到丐帮之后身份尴尬,论资排辈他属任慈一代,但他又是被驱逐出去后重新回来的,辈分难定,众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只是后来他受南宫灵器重,连带着南宫灵手下众人对他多有敬重,索性称他一声“白大哥”了。
方思阮淡淡问道:“此话何讲?”
一人讪讪一笑道:“南宫公子前去接马夫人了,原本右院是最为合适的。但您老的格灵蛇还一直在其中的一间房中,担忧惊吓到马夫人,南宫公子就让我们前去收拾出左院。”
另一个丐帮弟子立即吹捧道:“格灵蛇剧毒无比,只听您的驱使,我们谁也不敢上前惊扰它们。”
“这又何妨?我这就去将蛇收回。马夫人还住右院就是了。”方思阮粗着嗓子,模仿着白玉魔的口气,疑惑地问道:“这马夫人是”
那人立即回答道:“是马副帮主的夫人。”
马副帮主马大元
方思阮在脑中过了一遍,顷刻就想起了这人早就已经死了,死在自己的独门武功之下,所以才被丐帮怀疑是被慕容复的“斗转星移”杀死的。
当初乔峰到西夏就是为了找慕容复问情这桩事,南宫灵接马大元的夫人前来做甚么?
在淡淡的疑问中,这两个丐帮弟子带领着方思阮重新回到了之前关押她的房里。
推门而入,那群色彩斑斓的毒蛇此刻怏怏地趴伏在地,萎靡不振,方思阮扫了一眼就立即皱起了眉,问道:“我的格灵蛇这么少了这么多?”
她记得那夜至少有上百条蛇盘踞在屋里,短短五日过去,怎么就只剩下了三四十条了?
那丐帮弟子怕白玉魔动怒,立即解释道:“是乔帮主养的一只海东青吃的。五日前,乔帮主率人前来,还带来了一只通身白色的海东青。这只海东青不知怎么回事不但不怕格灵蛇的毒液,还甚爱吃它们乔帮主极爱这只海东青,是以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只好任它前来抓蛇吃”
只怕您再晚回来一会儿,这格灵蛇就都被吃光了
他偷偷觑着白玉魔的脸色,把最后一句话吞进了肚子里。
第103章 一只小天龙(18)
白色海东青
方思阮了然,那必定就是阿鹘。她从袖里掏出一支竹笛凑到唇边,呜咽笛声逸出,原本蛰伏着的群蛇弓起身子游来,朝后山游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
“白大哥,这”其中一个丐帮弟子面露犹疑,若是这群格灵蛇中有那么一两条不听话地还是留在院里伤了人该怎么办?
方思阮向他睇去,冷冷一笑道:“怎么?你是对我不放心?”
旁边的另一个丐帮弟子赶紧用肩膀挤了挤身边人,又在旁连声赔罪。
方思阮故作恼怒,阴沉着脸,两人顿时噤若寒蝉,白玉魔的脾性他们最了解不过,行事向来带着一股邪气,整个丐帮也就只听从南宫灵一人。
忽地,她屏气凝神向东面的墙望去,攀墙藤蔓仿若抽丝般微微一颤,风声传来,带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有不少人向此处院落走来。
方思阮也不管这两人了,当即向大厅赶去。那日夜里,她已将丐帮这个落脚点都走了一遍,是以对整个院落的格局都十分的熟悉。
刚到大厅前的一片空旷场地上时,已有一群头发蓬乱,手执武器拐棍的丐帮弟子将整间大院围得水泄不通。
这时,一个面容清俊的中年男人姗姗来迟,他甫一露面,这群衣衫褴褛的丐帮弟子立即为他让出一条通道而来,他是这群人中唯一衣着齐整的。
中年男人环顾一圈,恰与方思阮目光对上,四目相对之际,他向她微微点了点头。
看来白玉魔与他们是一伙儿的。
方思阮心里一转,混迹人群之间朝里望去,却是乔峰,她的心顿时重重一跳。
乔峰身边只站着五个人,其中一个是段誉,其余四人她不认识,但是看年纪打扮,应当也事丐帮重要人物。
阿鹘立在乔峰的肩膀之上,如有所感地转动脖子向她站立的方向望来,展了展翅膀,似是想飞来,但又有些迷惑地迟疑了。
方思阮紧闭双唇,使用腹语发出一声极轻的鸟鸣,阿鹘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此时众人的关注都在乔峰身上,不过只是一声鸟鸣声,平日里院里就多的是,因此谁也没有察觉有异。
那中年男人潦草地行了个礼,说道:“启禀帮主,我们已经在外搜索了整整五日,却始终未找到那慕容夫人的下落,也没有找到任副帮主的遗体,慕容复早就放下狠话,与我们丐帮势不两立,必定是那他报复而为之。”
乔峰浓眉一皱道:“任副帮主的遗体在那日慕容复到来前就已经被盗走,在那之前,慕容复并不知晓他夫人在我们丐帮消失的事情,又何谈什么报复?”
他听全冠清今日言语咄咄逼人,又带领着一群丐帮弟子来势汹汹,察觉今日帮中必然横生了重大变故,有人是要借此事叛乱。
全冠清是大智分舵的舵主,大智分舵设在姑苏,平日里更多受任慈的任令,连带着和南宫灵走得更近。
他知现在时机已到,既然已经发难,就必须得一条路走到底,于是冷冷道:“乔帮主,你是我们丐帮的帮主,那慕容复一连谋害我们丐帮两名副帮主,你怎么还处处为他说话?”
乔峰环顾四周,外间围着的一圈丐帮弟子顷刻间就排布阵势,隐隐将他们一席人围在了中间,怀着敌意。他此刻身边站着的就只有丐帮四大长老和义弟段誉。
此事乃是丐帮的事,因他而起,与二弟无关,乔峰欲将段誉从此事之中摘出,因而轻描淡写道:“二弟,这后面的话涉及我丐帮秘辛,你不便在此旁听,快些离去吧。”
他这话说得极重,话里话外将段誉当成个外人。
全冠清知晓段誉大理世子的身份,也不想得罪大理,旁生枝节,当下命手下人让出一条路,摆手道:“段公子,请吧。”
段誉哪里不明白这是乔峰的苦心,他一向钦佩他为人,且因着先前毒蛇一事,对这大智分舵的丐帮弟子没有好感,义愤填膺站出来道:“大哥,我们是结义兄弟,自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离你而去!”
“好兄弟!”乔峰胸脯起伏,有所触动,又向身旁的四大长老道,“四位长老,传功、执法长老现今在哪?”
四大长老面露犹疑,面面相觑,谁也不愿意先开口。
乔峰见此情状哪里还不明白他们定然也是参与了此事,但他们没有立即出面发难,想是心中也在纠结犹豫。
他自当上丐帮帮主之后事事都以丐帮为先,不存半点私心,向来以义气为重,视帮中兄弟为亲兄弟,却不料一众人都叛了他。
倒是认的义弟段誉,他们相识不过才一年,中间大多数时间里相隔两地,仔细算算真正相处的时间不过寥寥几日,现在却愿意站在他身边。
乔峰顿时心生一阵苍凉之意。
他霍地一下跃出,从人群中一把揪出了全冠清,点住他胸前二处大穴,寒声道:“全舵主,乔某究竟是做了什么事,你竟要带领大智分舵的兄弟反我?”
全冠清但在乔峰手下竟然毫无招架之力,一时间惊骇极了。四大长老只是他被说动,但还没有明确态度,不会出面帮他。展目望去,他手下众人面露惶惶,似是心生了退意。在场众人之中也只有一人尚有能力帮他
他向着人群里的白玉魔望去,但白玉魔只是淡淡地看向他,不言不语。
全冠清硬着一口气冷冷道:“你现在是还没做,但你以后一定会做。”
全冠清此言一出,乔峰越发迷惑,全冠清是南宫灵手下,此事背后定然有南宫灵的手笔。
南宫灵离间他和丐帮弟子是为了想要夺去这帮主之位,任副帮主在世时尚且可以压制住他,任副帮主一死,他就迫不及待了。
他一直咬定是慕容复下的手,现在细想来倒是有可能就是他动的手!
可四大长老向来公正严明,又怎么会被他一言说动?
今日不说清楚,纵使以武力压下他们,也必然后患无穷。
乔峰朗声问道:“此话何从说起?”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稳定人心,万不能让对方的奸计得逞。他自问光明磊落,从未对不起丐帮,不怕和他们对质。
“阿弥陀佛。”一声清越的佛号打破凝重的氛围,一位身着月白色僧袍的僧人从院外踏入里面,身边还跟着南宫灵和一位衣着素净的清丽妇人。
乔峰问道:“无花大师,嫂夫人,你们怎么来了?”
这衣着素净的妇人正是马大元的遗孀康敏,她双目微红,低头不语,只攥着手中的丝帕不住地擦拭着眼角。
无花双掌合拢施礼道:“乔帮主,贫僧是受智光师叔所托来这一趟的,将他的话说出来就算完成了师叔嘱托的任务。至于其余丐帮事务,贫僧不会插手其中。”
“无花大师和嫂夫人,请你们稍等,我有一事要先与乔帮主说道说道。”南宫灵望向乔峰,接过话道,“乔帮主,你问全舵主的问题我来替他作答。你私通西夏,且和那慕容夫人之间有私情。”
南宫灵眸光一闪:“你肩上立着的这只海东青正是慕容夫人的爱宠,昔日西夏耶律皇后嫁与西夏皇帝时,辽国皇帝特意赠与西夏一双海东青,作为耶律皇后的陪嫁。后来耶律皇后又将这一双海东青的后代赠与了明昭公主。明昭公主正是慕容复的夫人。你和这只海东青这么熟悉,你敢说你与她之前不认识?”
段誉立刻站出来开口为乔峰解释:“大哥怎么会与慕容夫人有私情?当初他前去西夏就是想和慕容公子弄清楚马副帮主的死因。大哥自进到兴庆城到离开西夏,我都和他在一起,没有分开过。此事我可以给他作证。至于慕容夫人的海东青亲近他的原因,是因为大哥当初在西夏救过她。”
乔峰神色一沉,伸手拦住段誉道:“不错,我和她的确早就相识。”
“好,这只海东青暂且不算作证据。”南宫灵微微一笑,又指向他的腰间,“你腰间佩带着这把参商剑呢?这可是西夏名剑,西夏梁太后有意将此剑当作公主的嫁妆,如今这剑怎么在你手上。你还如此珍视这柄剑,日夜擦拭,这恐怕是你们俩之间的定情信物吧?”
段誉还欲说什么,但南宫灵像是算准了他的说辞,在他开口之际,继续接下去道:“有了段公子先前的一番说辞,我猜你定然会说是慕容夫人为了答谢你的救命之恩,才将参商剑想赠于你。”
参商,参商,有此生不复相见之意。
他和明昭两人的身份之间夹杂着家国仇恨,永远无法在一起。
他收下这把剑除却有断情之意,也不过是想留个念想罢了。
乔峰望了肩头的阿鹘一眼,想起至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的明昭顿时心如刀绞。
他和明昭之间暗生情愫,无人知晓。他们之间也一直以礼相待,从未逾矩,南宫灵怎么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明昭本是因为慕容复被他们抓来,定然是不知什么原因让南宫灵从她口中得知了两人的过往。明昭根本不是失踪,而是被他偷偷藏了起来。
南宫灵扣住明昭,是为了威胁他。
明昭是受他牵连
乔峰神色凝重,怒声质问道:“她现在在哪里?”
南宫灵见他入瓮,当即步步紧逼,大斥道:“乔峰,这种情况之下你这么关心她,还说与她没有私情?”
“且慢!”
众人皆是一怔,循声望去,只见面容狞恶的白玉魔从人群间大步跨出。
第104章 一只小天龙(19)
在南宫灵的咄咄逼人之下,在场的丐帮弟子都已信以为真,但谁也想不带半道里还会杀出个白玉魔。
方思阮感受到脸上如火如织的视线,这其中有一股最难忽视,她掀起眼皮望去,那是古波不惊的一双眼,黑黝黝的眸子藏着点寒气,乔峰肃容注视着她。
南宫灵质问他这么多,他独独问了她的下落。
他只要知道她的下落。
望久了,有一种目眩神晕的错觉。
他在想些什么?
乔峰从没用这种目光看过她。
方思阮冥思片刻,才陡然发觉他是把“她”当作了仇敌,毕竟“明眼人”眼里是“他”亲手将李明昭抓到了丐帮,又御蛇将她关押在房中。而后李明昭悄然消失不见,地板上的一点儿血差点令丐帮众人误以为她已惨遭毒蛇吞噬。
而在这南宫灵逼夺帮主之位的关键时刻,他又站了出来,意欲何为,火上添油,亦或是落井下石,不外乎这两样。
乔峰对她心中掀起的风浪没有一丝儿体察。
南宫灵神色错愕,眼看自己就要逼出乔峰,没有预料到在这种时候白玉魔反而站了出来,但终究他是自己这边的人。他的眼里晦暗不明,扯出个笑道:“白兄弟,你有什么高见?”
方思阮忽地阴沉大笑,直将众人都笑了个莫名其妙,见众人都目露疑惑了,她才不急不缓道:“我有一事很是好奇。南宫公子,你怎么对这西夏公主的爱宠和那什么劳子的参商剑那么熟悉?难道你偷偷去过西夏?哦”
她拖长了语调,眉毛一挑,故作恍然大悟,“不止不止只去过西夏,尚不能够知道的那么清楚,必定是和西夏皇室有过亲密接触,才能知道得那么清楚。不然那就跟我们一样,那分得出什么西夏公主的海东青什么参商剑。”
在场之人皆是一怔,回过味来,方感不对,目光又聚集在南宫灵身上。他们反乔峰只是因为听信了南宫灵的话,真以为他暗投了西夏。
尤其是大智分舵的丐帮弟子,对其“偏袒”慕容复有所不满。
白玉魔在大智分舵有些地位,靠着他那一手御蛇之功,但他的那些往事闹得风风雨雨的,四大长老一直瞧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方思阮只不过是顶着个白玉魔的皮子,白玉魔犯下的罪也不是她干的,因此坦然回望而去。
她站出来只是为了一件事。
她不能令乔峰因为她蒙上这不白之冤。
白玉魔临时倒戈,实在是令人颇感意外,顷刻间就逆转形势。
南宫灵面色一凝,这些事情自然都是从无花口中知道的,但却不能说。他偷偷地瞟了无花一眼,但见他仪态清清朗朗,垂眸站立在一旁,依旧是一副遗世独立之姿。
南宫灵沉住气,反打一耙道:“白玉魔,你休要在这挑拨离间,这些难道不是你亲口跟我说的吗?谁人不知义父近些年来身体一直不佳,我一直侍候在旁,哪里有的时间去什么西夏?马夫人,你有什么要讲的,这会儿乘大家伙都在就讲出来吧。”
方思阮本也没想着借着刚才的一席话就彻底扳倒南宫灵,只须转开问题,令其他人也对南宫灵起疑心就好。
康敏走上前一步,向四大长老递出一封信,低声抽泣道:“一日大元在家喝酒,我见他郁郁寡欢,便上前询问他。大元起先不肯说,但在我追问之下,他才坦言,他知道一桩事,这桩事可能会给他引来杀身之祸。我再问什么事,他就不肯跟我说,只给我留下了一封信,并说若他遭遇不测,定然与此事有关,让我到时候揭露出来。大元大元说完不久之后就被人杀死了”
她双肩耸动,声音哀戚,令现场众人俱是动容不已。
吴长老接过信来,这是一封着漆印的信笺,漆印完好无损,他撕开信笺,取出信纸看了起来。
方思阮缓缓一笑,又问:“马夫人,你说马副帮主死前将这封信交给你的,但距离他去世到现在已一年有余,那你为何现在才将这封信拿出来?”
康敏眨了眨眼泪迷蒙的双眼,泪珠停顿在了眼眶边缘,踌躇着:“我我那时心里有些害怕,都是我的错”
她说着说着抽泣着愈发厉害,几乎泣不成声,落在外人眼里,就是那面恶心恶的白玉魔在欺凌人家娇怯怯的寡妇。
方思阮淡淡一笑:“你先别忙着哭,倒是说清楚,你那时害怕,现在难道就不怕了?你从没打开过信笺,也定然不知马副帮主是得罪了谁。你怎么就确定南宫灵不是那个人,你跟他一起来,若是他因此害了你怎么办?”
“我”康敏说不出话来。
“阿弥陀佛。”宝相庄严的僧人此时踏出一步,轻叹口气道,“施主又何必对一位失去丈夫的妇人咄咄相逼”
终于肯站出来了。
方思阮冷冷一笑。
这时,那原本看信的吴长老握着信纸的双手震颤起来,他身边的另外三大长老察觉不对,立即凑到他的身旁,读起信来:
“字谕丐帮马副帮主:此子非我族类,父母均死于我汉人之手。他尚不知自己出身来历,若知,我丐帮乃至中原武林必遭浩劫。他日若有亲辽叛汉、助契丹而压大宋之举者,全帮即行合力击杀,不得有误。下毒行刺,均无不可,下者有功无罪。汪剑通亲笔。[1]”
乔峰一呆,当即一把从吴长老的手里夺过信纸自己看了起来,恩师汪剑通的字迹他又怎么会认不出来。
“乔峰,你”方思阮本是想说谁知这信是不是造假的,但眼光瞧见乔峰的神情,却是一怔,他双目赤红,泪盈满眶,只死死地盯着那封信。
她的心头顿时也跟着一酸,但见他神情有异,猜想这信定然暗藏玄机。
不知情的丐帮弟子惊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乔帮主不是汉人?”
无花叹了口气道:“或许等贫僧说完一个故事,大家就知道真相是什么了?”
他说起的是三十年前的雁门关乱石谷大战,当初少林收到密报,有大批契丹武士想要偷袭少林夺走少林中的武功秘籍。
中原有二十一位武林高手齐聚埋伏在雁门关杀死了一群契丹骑兵。
后来又来了一对怀抱婴儿的契丹夫妻,其中那位丈夫武功高深莫测。他们一拥而上,却不料那妻子没有武功,被他们杀死。
那辽人顿时红了眼,和智光大师他们拼起命来,最后二十一人只有四人活了下来,其中一人是智光大师,一人是前任丐帮帮主汪剑通。
而那辽人则抱着妻子儿子的尸体纵身跳下崖,他在最后关头发觉儿子还活着,就将他从崖下抛了上来。
“那个婴儿就是我”乔峰喃喃道。
无花面露不忍,微微颔首道:“不错。”
乔峰忍不住怒吼一声,震彻远处群山,片刻后冷静下来,又问:“智光大师现在在何处?”
他思潮起伏,怎么也不愿意相信这一件事,要亲自见了问上一问。
一会儿恍惚地想,定是那南宫灵欲夺取帮主,才联合了其他人捏造谎言诓骗他。一会儿,眼前又不断闪烁着那封信里头写的内容,这的确是他师父汪剑通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无花目露悲痛道:“智光师叔已经圆寂了我受智光师叔所托,将这个故事带到这里,已是完成了他的嘱托,丐帮的事情就不便插手。贫僧也该离开了。”
说罢,他就翩然离去。
人群里响起嗡嗡讨论声,惊闻此事,丐帮上下当即一片混乱。
“大哥,大哥”段誉瞧见乔峰神情不对劲,当即唤了他几声。
乔峰盯着南宫灵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才要反我?”
“不错。”南宫灵淡淡道,“非我汉人,其心必异。”
此话一出,丐帮众人再无站出说话的。
一时间原本人声鼎沸的院里悄无声息。
乔峰的心渐渐冷却了,往背后一摸,而后掷出,只见空中青影一闪,一根碧莹莹的竹棍擦着南宫灵的面颊而过,硬生生地插进地砖里,砖石碎裂来。
是丐帮的传世之宝,也是丐帮帮主的身份象征——打狗棍。
乔峰道:“既丐帮众位兄弟不信我,我就自动退位。”
他的目光一一从丐帮众人面上掠过,明明是他们逼迫他,此时此刻他们的目光却均是躲避闪烁,乔峰又冷冷道,“我自幼由汉人抚养长大,受汉人恩惠,一身武功也受汉人传授。这一生,我乔峰必定不会杀一个汉人。如违此誓,当如此砖。”
“公子,公子!”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之后,跑进来两个丐帮弟子,正是之前为方思阮带路的那两个丐帮弟子,他们用着竹子扎着的担架抬了什么东西上来,白布盖着,看不清具体是何物。
跑近了些,来到南宫灵身旁,他们又道:“公子,我们发现院里池塘里的金鱼都死了浮在水面上,就想下水都捞起来,谁知池底竟有这一具尸体。”
一股腐臭的气味霎时间盈满了大院,众人纷纷捂起了鼻子,段誉更是忍不住呕了一下。
白布一掀,下面是一具泡发的尸体。
尸体浑身黑紫,不像是溺水而亡,倒像是中毒而亡,脸部有被啃食的痕迹,想是池中金鱼啃食了这具尸体的腐肉才中毒而亡,才会飘出水面。
南宫灵突地心里一悚,他本以为这具尸体是任慈,心里早做好了准备,但细观之下,却发现这具尸体的年龄面容均和任慈对不上来,倒是像极了一个人。
他眼里精光一闪,陡然看向方思阮,发难道:“你究竟是谁?”
方思阮见被发现,冷冷一笑,从袖中掏出一支竹笛凑唇而吹。
清脆笛声过后,草丛间响起了嘶嘶吐舌声,一群五彩斑斓的毒蛇窜了出来,游向丐帮众人。
她方才围观了全程,丐帮甚至还不如段誉,只因为乔峰是契丹人就三言两语地将他之前所有的付出抹除了,根本不值当他为他们如此付出。
方思阮今日来这里只为了天一神水,事到如今,既然乔峰也不是丐帮帮主了,她又何必多嘴揭穿,任南宫灵将这丐帮搅成一滩浑水,又关她何事?
她身影一飘,几个跃身,紧追无花而去,天一神水还在他手中。
以无花的脚力,不会走出太远,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方思阮寻迹追至一片密林里,隐隐察觉到有一个极微弱的呼吸声,立即加快步伐,往里飞去。
葳蕤草木间,一条月白色的身影伏趴在地上,静静的,一动也不动。
方思阮翻过他的身体,露出一张惨淡俊秀的脸,果真是无花,她蹙眉伸手寻遍他全身,却不见天一神水的踪影,问:“天一神水在哪里?”
无花双眸半阖,脸上透着灰白的死色,喉结滚动一下,艰难道:“已被人夺去”
方思阮正欲追问是谁夺去,身后一道掌风袭来,如雷电轰击而来,她神色一凝,丢下无花,往前一跳,转过身结结实实地接过这一掌。
两掌相合,密林间霎时间卷起一道暴风,激起尘土飞扬,隐隐可见两人飘飘的衣袂。
待尘土重新落地,那人的面容清晰地倒映在方思阮的眼里,浓眉大眼,落拓不羁,此刻皱着眉,眉宇之间深深镌刻着一道解不开的印记。
这一掌之后,两人再无动手的意思。
乔峰扶起地上的无花,问道:“无花大师,你怎么了?”
无花无力回答。
乔峰搭上他的手腕,无花的心脉已碎,再无起死回生的可能,死亡不过只是片刻之后的事情。
沉默一会儿,乔峰往他身体里输入真气,试图延长着他的性命,问:“无花大师,你刚才在丐帮中说的话可曾掺假?”
无花躺在他臂弯里静静道:“世人皆愚昧,常因一言而蔽之。只须稍微怂恿一下,群情立即汹涌而上。乔帮主,你的确是契丹人不假。你的胸口可有一只狼首刺青,那正是你家族图腾。”
他的目光一飘,望着澄碧蓝天,身体的力气一丝一丝地抽离,忽地,视线凝聚在不远处那“白玉魔”晶莹透白的耳后,那里有一颗小痣,极淡如无,好似他的幻觉。
但无花知道不是,竭尽全力地吸了口气,胸前一阵剧痛,七窍开始流出血来,一双留着血泪的双眼紧紧盯着方思阮,断断续续道:“原来是你是你要杀了我明昭”
“明昭?你知道她在哪里?”乔峰神色骤变,正欲细问,无花胸前已不再起伏,他伸出手探向他颈间,脉搏已经停止了。
方思阮一怔,无花认出自己倒是不奇怪,就是不知他最后一句话因何而出。
乔峰放下了无花,站起身,目光灼灼地望向方思阮,英挺的面容毫无动容:“不知阁下是谁,你方才为我说话,乔峰感激不已,但请你告知我明昭的下落。”
他骤然得知自己是契丹后裔,百感交集,丐帮已是容不下他。想他之前三十年,日夜想着破灭辽国,沙金契丹狗,却不料。难道今后还要这么做吗?
乔峰心感茫茫然,他不知往何处去,现下只有一桩事情迫在眉睫,那就是找到明昭。
他不知无花大师和眼前此人有何愁何怨,也不想去理会。只是他临死前提起明昭,那眼前人定然与明昭的失踪有关。
群山静寂,空气里只有似有若无的风略过两人脸畔。
方思阮此时也是满腹疑惑,究竟是何人杀的无花,从他手里夺走的天一神水?无花临死前又为何说是她要杀他?
第105章 一只小天龙(20)
两人对视片刻,方思阮先错开了眼。
日头毒,明晃晃的刺着眼,但这广阔的密林间草任旧苍翠蕤葳。同一道旭轮之下,风景截然不同,故人依旧,黄尘终是消散了。
一年前在西夏分别时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方思阮触景生情般,一种错综复杂的情绪油然而生,回避似的冷冷道:“你现在自顾都已不暇,还管她作甚么?”
乔峰却盯着他道:“明昭公主是我挚友,她的安全对于我来说万分重要。”
方思阮闻言脸上的冷硬之色终是褪去,但依旧是冷下心,慎重道:“你不用再找她了。”
乔峰忽地心里一片幽冷,唯恐从他口里得知明昭已遭不测的消息:“你此话何意?”
方思阮没有回答,只是伸出双指置于口中模拟出一声鸟儿的清啸。
乔峰目光落在她的那只手上,神色刚微微一动,而后,他的耳中就传来一阵林叶振动的窸窣声,循声仰天望去。
日光透云而出,辉洒成金,一道白影自迅速从林间穿梭掠过,最后安稳地落在了眼前这个神秘男人的臂弯间。
是阿鹘。
方才“白玉魔”离开后,乔峰就立即追了上来,阿鹘则慢悠悠地坠在后面。乔峰知它素来通晓人性,就算离得远,也能够找到主人,也就没有多管。
乔峰总想着,等明昭回来,定然交还给她一个白白胖胖的阿鹘。
是以这段时间,他将阿鹘留在了自己身旁照顾。明昭消失不见,他愈发对它有些移爱,不愿亏待于他,肉食顿顿少不了。
再加上,还有白玉魔在丐帮院里的遗留下的格灵蛇。阿鹘自那日夜里尝了尝滋味后,这些蛇也成了它的盘中餐。它时不时地就去房里抓条蛇打打牙祭,吃得好不欢乐,连分量也重了不少。
这群格灵蛇现在每每见它飞进房间就颤颤巍巍地盘起自己的身子,瑟缩着不敢动。
方思阮掂了掂手臂,阿鹘立即凑喙而来,轻轻啄了啄她鬓边的发丝,亲近之意,溢于言表。她瞧着它,心中的那一片乌云渐渐散去,轻轻笑了一下道:“有些重了。”
阿鹘转动了一下青黄色的眼珠,喉间发出“咕咕”的不满抗议声。
方思阮又瞧向了乔峰,眼睫一颤道:“多谢你这几日照顾阿鹘,今日就算是物归原主了。”
世界怎么就这么小,远兜远转,两人能够再次遇见。这时,他已不是丐帮帮主了,更是成了契丹人。契丹、西夏,倒是不再像之前那样争锋相对。
但身份对了,时机却又错了。
她现在已经重新找回了“七童”。
方思阮不知为何这一回见到乔峰,整个人就仿佛浸泡进幽幽冷泉中一般,先前见到“七童”起就混沌的神智霎时间一清。
她心中颇不是滋味,有些酸涩有些发怵,倒也不是惧怕他,而是担忧被他发现她的另外一面来。念及此,却又莫名其妙地陡生怨怼,他那时明明不是已经选择放弃了,为何还要这样处处惦念着她。
他不该对她这样好,让她忍不住想要将他再拖下水。
风轻轻吹过,身上一阵冷热交替。
七童七童还在乌衣庵等着她
等治好了她的两个弟子,解开她们之间的心结,她就又可以和他继续在一起了。
方思阮的心中已打定主意,她不能坠着乔峰一起往下沉。
乔峰面色顿时沉了下来,眼里的神气一变,道:“你是西夏一品堂的人。”
能够获得阿鹘近身亲昵之人,除却明昭和他之外,就只有西夏人了。
近期,西夏征东大将军赫连铁树率领西夏一品堂的武士出使汴梁,朝见大宋皇帝。乔峰之前和帮中长老从被派去西夏的兄弟口中得知,这次西夏一品堂的人名为出使,实则是想要摧毁丐帮、甚至是中原武林其他门派。
这次来到姑苏,除了是为了查清任副帮主的死因,还是为了聚集在一起,共同商议抵抗西夏一品堂的事宜。
方思阮望着他,微微颔首。
号角呜呜声应景而起,山脚底下响起隆隆马蹄声,却正是集结着向丐帮的落脚点而去。
丐帮有难。
纵然乔峰现在已经不是丐帮帮主,但这几十年来的朝夕相处,他无法放任丐帮置于危险境地不顾。
只见灰影一飘,他当即往山下奔去。
方思阮的心一松,瞧着他离去的背影,偏过头凝望着手臂上的白色海东青,眨了眨眼睛,专注道:“阿鹘,又只剩下我们俩了,你陪我一起去找天一神水吧!”
她本是想直接从无花手里取得天一神水,不料短短一炷香内陡生异变,无花身死,神水被夺。不知幕后主使究竟是何人。随着无花死去,这一切的线索也就全断了。
如果那人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为了针对她,后面必定还会向她发难,只须耐心等待,他肯定会自投罗网。但方思阮却是等不起了,她手上配的药是有时效的,必须尽快找到这一味药引。
天一神水是神水宫的宝物,看来她还是不得不走上这一趟。
神水宫位于长白山天池,方思阮褪去伪装,一路向北赶去。
自她成了西夏公主之后,从未一个人赶过路,有些新奇,一路走来只见群峦连绵不绝,叠叠翠翠相接蓝天,说不尽的美丽。
阿鹘饿时自会捕食猎物,一人一隼相伴,日子也并不寂寞,如此便过了五六天,一条宽阔无际的江水拦住了她的去路。
阿鹘长啸着,展翅直愣愣地向前飞,直到飞越了将近三分之一的江河,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奚枝没赶上来,又掉头飞了回去,立在她的肩头,望望澄净的江面,复瞧瞧她如雪的脸庞,焦躁地低下头扒着自己羽毛。
方思阮无奈地轻敲它的脑袋,踌躇间,遥遥传来一声呼唤,是从江面传来,她凝神望去,一艘小船驶来。
船近了,船夫撩起船帘往里一探,似是说了些什么,不多时,从船篷中弯身走出了个妇人,布衣青钗,容貌却清雅秀丽,语调温温柔柔,让人心生亲近之情:“姑娘,你是要渡江吗?我们正好搭你一程。”
方思阮微微一笑道:“那就多谢了。”
阿鹘停在她肩头,跟她一同上了船,省了这一段飞行。
方思阮与妇人相对而坐,船里空间狭小,膝盖相抵着。这江宽阔非凡,划船渡江得有一会儿。妇人掀帘叮嘱着丈夫划得稳些,船夫却望着她,笑道:“窈娘,给我唱一支曲吧,我力气也足些。”
“哪有你这样的,我不唱你便没有力气划船了吗?”窈娘嘴上埋怨着,眼中却含着笑意,放下了帘子清唱起来。
“启船喽,都坐稳了。”船夫乐呵呵地喊了一声,船桨推开江水,泛起层层波浪,小船行驶起来,一座座青山也被抛在了身后。
窈娘唱起一首曲子,她的声音清丽缠绵,却又带着不知名的凄苦愁绪。
天色渐暮,遥遥相望河岸,渐行渐远,只余月光辉映着水面,波光嶙峋。方思阮不由侧耳细听,始觉这份悲苦是浸在这首词的每一个字中,密不可分。
她听着入了神,连歌声停了也没发觉。还是窈娘先开了口:“姑娘,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方思阮怅惘地回过神:“我要去长白山。”
窈娘微微一怔,有些担忧道:“那里金人出没,倒是不怎么安全。”
两人聊着天,谈话间不知不觉,小船靠了岸。
“对了。”窈娘突然握了握方思阮的手,从船座底下夹层中取出了一顶帷帽递给了她,“这只帷帽送给你,一个人行走在外,也可以遮遮风雨。”
她这是担忧方思阮容貌出众,独自一个人在路上遇见坏人。
窈娘依旧温柔地笑着,如同刚才在江河的另一岸招呼她时那般。方思阮心头触动,已不能只将她当做过路人,沉默了片刻,接过帷帽:“姐姐,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姓薛,唤作窈娘。”
这对夫妻不肯收她钱,方思阮只好偷偷在船座下留下了银子,下了船,继续往北方赶去。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暮色苍茫,山林间黑黝黝的一片。忽地,身后火光映天,天际燃烧得红通通的一片。
方思阮忽地神色一变,调转过头,往江边奔去。她到达时岸边时已晚了一步,地面上躺着五六具尸体,俱是粗莽大汉。窈娘夫妻正不停地向着身前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男子磕头道着谢。
江中的那一只小船已被火吞噬,水贼不止抢掠,还想要杀人烧船,万幸有人相救。
那男子听到声响向她望来,只见他斗篷里头穿着一身银色盔甲,手中长剑不断地滴着血。
他倏地收回剑,走到方思阮身前跪下,一字一句道:“公主,属下来迟。”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似被火燎伤过喉咙,语调咬字十分拗口,带着一股异域的口音。
西夏人说汉话说不好时,就是这种腔调。
方思阮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那西夏武士浑身上下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连面上都蒙着一条黑布,只露出一双漂亮漆黑的眼睛,眼尾微微往上挑,只可惜他的眼里却是一片荒漠,任是风流也变作了冷峻。
她的眼眸里有着淡淡的怀疑:“我以前从未在西夏一品堂里见过你。”
那作西夏武士模样打扮的男人回道:“我半年前刚进的西夏一品堂,那时公主已经离开了西夏。”说罢,他又从袖中掏出一支精巧的银色袖箭递给她。
方思阮伸手接过,仔细端详,剑尾上刻着一匹小小的奔马,雕工精细,确是西夏一品堂的记号。她神色微微一动,忽然抬头望向他,以西夏语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条黑巾底下的嘴唇轻轻动了动,说出一个名字:“李延宗。”
第106章 一只小天龙(21)
自那一日起,李延宗就一直跟在了她的身后。
为了尽快到达神水宫,这一路上方思阮都是抄近道,远离城池人烟,往往都是露宿野外。
又是一日清晨,她从微熹的日光中醒过来,林间丝丝缕缕薄雾缭绕在裙边,方思阮眨了眨有些迷蒙的双眼,远处青山妩媚,落入朦胧视线里,她转动了下眼珠,视线渐渐清晰起来,有一道目光如实质般沉甸甸落在她的身上。
她有感望去,和那道三丈之外的目光轻轻撞上,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眸蓦地一眨,里头原本的微微漾动的涟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目光就如朝露,经过一夜凝结而成,但当天亮之际很快就会蒸腾消散,无影无踪地隐匿在空气里,但却无处不在。
李延宗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两人独处时常常相对无言,但方思阮却感知到有一种微妙情绪隐藏在他的黑巾之后。
方思阮感到腹前有东西轻轻耸动一下,低头一看,却是阿鹘,它正用自己的尖喙梳理着身上的羽毛,昨日晚里它紧靠在她腹前休憩,这时也随她一齐醒来。
梳理完羽毛,它就将视线集中到了对面李延宗的身上,瞪视着,颈间白羽炸起,发出“咕咕”的威胁声。
阿鹘对李延宗总有莫名的敌意。哪怕已经同行一周,它依旧如此。
在这一点上,方思阮也奈何不了它,左右李延宗也不是那么的在意,也就任由它去了,反正它也就做做样子,不会真的去攻击李延宗。
她抱住阿鹘,在它身上摸上了几把,阿鹘顿时就偃旗息鼓了,又乖乖地安静下来。
李延宗的目光落在阿鹘身上,手里长剑倾斜着抵在草地上。秋风萧索,草木簌簌而动,阿鹘已经伴风飞去,在不远处的一片大湖之上低低盘旋着。
日光煌煌地照落在澄清的湖面,平静的湖面犹如一块镶嵌在山间的碧玺,湖畔长着一簇簇白色茶花,随风轻曳着。
方思阮也跟着它缓缓走去了湖边,她刚准备蹲下身子一捧水喝,但膝盖刚一弯,就听身后传来李延宗嘶哑的声音,他冷声道:“水清则浅,水绿则深,水黑则渊。公主,这湖颇深,你还是离这湖远一些。”
她微微一怔之后,站起身,竟无端端地想笑。这么几天接触下来,方思阮感到李延宗这个人其实很有趣,他是有些傲气在身上。
西夏一品堂的设立,旨在灭宋,招揽进的天下高手也都是有一展宏图、名留青史的野心。料想这李延宗定然也是这其中的一员,想做的是他们眼里建功立业的大事,自然不把保护一个外嫁公主的小事看在眼里。
李延宗这些日子里对待她恭敬有余,态度却有些冷漠,好似不情不愿的,看上去倒像是被强逼着来保护她的,但还是恪尽职守,时时刻刻都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以防她出现意外。
就像现在,方思阮不止会凫水,还非常善于凫水,甚至能在水中屏息上整整一个时辰,即使这湖再深,对她来说也没有丝毫危险,但李延宗不知道。
西夏戈壁草原多,都是浅水,是以西夏人大多不擅长凫水,更何况一个自幼在宫中锦衣玉食长大的公主了。
李延宗自然认为她也不会水。但他遇到此类事情,从来不会好好说,语气总是阴阴沉沉的。
方思阮咬咬唇,忽然接下腰间水囊,朝背靠树干而坐的李延宗抛去。
水囊在空中划过一道姜黄色的弧线,准确无比地落在了他的怀里。李延宗拾起水囊,一愣,他冷漠的眼眸里也出现了可以称之为呆愣的神情。
一个僵硬的木偶瞬间焕发了人气。
紧接着,方思阮故作颐指气使地娇声道:“既然你是祖母派来保护我的,也就是我的侍卫,那就得像卫慕一样好好侍候地我”
话还未来得及说完,李延宗的眼里突然燃起一抹冰冷的寒焰,攥紧了手里的水囊,白皙修长的手背上攀爬上青紫色的藤蔓,他厉声质问道:“卫慕?他又是怎么侍候的你?”
方思阮听他气急起来,不解地睨向了他。
在她淡淡的疑惑眸光之下,李延宗即刻哑然下来,浓密的睫毛重重合下,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又恢复成了之前的冷漠,平静地问:“按公主意思,我又该如何?”
方思阮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接着下去说道:“我渴了的时候你该替我端茶倒水,饿了的时候就该给我生火做饭。如果我身上的衣裳脏了划开了口子,你还该替我缝补洗衣。你既然不让我接近这湖,我现在渴了,你现在过来替我打水。”
李延宗怔了一下:“就这些?”
真是个怪脾气,总是急一阵缓一阵的。这时,他又变成了原来那副样子。
方思阮蹙了蹙眉:“你还想为我做什么?”
她以为以他这冷傲的性子听到这些后必然会难以忍受,但他却仿佛松了口气,站起身来到湖边灌水,灌满后又将水囊重新递回给了她。
两人说话间,阿鹘从湖面飞掠而过,抓中了一条大鱼。
而后它又抓着这条活泼挣扎的肥美大鱼从李延宗的头顶掠过,双爪一放,那条鱼准确无比地投入他的怀里,扑腾着,鱼尾冷冷地拍打着他身上的盔甲。
李延宗胸口的甲片顿时湿漉漉的,水珠滚落,在阳光下泛着一丝丝银光。
“我饿了,现在你该为我去烤鱼了。”方思阮又道,她将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扮演得淋漓尽致,指使着他到处干活。
李延宗却没有再动怒,不声不响地埋头苦干。
方思阮本是想借此将他逼走,取天一神水之事她一人足矣,无需外人掺和其中,但李延宗却始终没有接招。
她凝视着安安静静刮鱼鳞的李延宗,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不需要别人的保护,你可以回西夏去复命了。我会给祖母写上一封信,信里交待清缘由,一切都是我下的命令,与你无关。”
李延宗刮鱼鳞的手微微一顿,沉默着继续杀鱼,连头都不曾抬,直至将鱼串在树枝上才淡淡回道:“李某向来说一不二,凡是许下的承诺,从不会违背。既接到了保护公主的任务,那必然时时刻刻都会守在公主的身边。”
方思阮这时才知李延宗不光脾气怪,竟还是个死心眼。
吃过烤鱼,他就又远远地跟在她身后,两人一隼重新踏上了路。
行了将近百余里路,大约傍晚的时候,遇到一处镇甸,考虑到后面路程还远,两人就进了镇打算找间客栈住上一晚,第二日再在街市上购置些补给再上路。
一个身着银色盔甲的蒙面武士不远不近地跟在一个美貌女子的身后,来往路人不由得都向两人身上多看上了几眼,但被那副盔甲上寒凛的银光一闪,均害怕地避开了视线。
他们朝着一间客栈走去。
“好漂亮的鸟啊!”一道娇嫩悦耳的声音响起,随后紫影如霞一闪,一只雪白光滑的小手就向方思阮肩膀之上探去,想要触摸上阿鹘。
银光一闪,李延宗抽剑而出,那人的手还未来得及落下,只僵在半空中,李延宗的长剑就横在了她白皙的颈间。
那是个身着紫衣的美貌少女,她约莫只有十五、六岁,身材婀娜,下巴尖尖,雪白的玉容上一双星眸闪着狡黠的光芒。
她面对颈上横着的长剑没有丝毫畏惧,反而顺着剑身望过去瞪了李延宗一眼,又冲着方思阮娇声道:“这位姊姊,这是你的侍卫吗?他可真凶,我只是看你肩上的白鸟长得好看想摸摸,他就想杀了我,你可要好好管教管教他!”
方思阮从紫衣少女一双不断扑闪着的大眼睛上移开视线,落在她停顿在半空中的手上,忽然微微一笑,伸手就要拂开李延宗的剑。
紫衣少女脸上天真的笑容绽放得更甜美了,而后脸上一滞,笑容突然僵在了脸上。
李延宗的剑是被她拂开了,但方思阮放下手的同时,指尖忽地抽出一条银丝,不偏不倚地朝紫衣少女的袖中射去。
只听“嗤”的一声,那丝银光刺穿紫衣少女的衣袖,淡黄色的粉末如雾般飘然落下。
方思阮微微一笑道:“延宗,你的剑可要小心一些,千万别刺破了这位妹妹的衣袖。”
李延宗漆黑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应了一声。
紫衣少女眼珠子乌溜溜地一转,扁了扁嘴,立即有些委屈地抱怨道:“姊姊,你真小气。算了算了,我不摸你的白鸟了。”说罢,她就要闪身离开。
方思阮微笑着摇摇头,她此行目的是为了天一神水,路上不愿与旁人多纠缠,见这紫衣少女识趣离开,也就不再追究她方才想要下药偷阿鹘之举。
“大师姐,别来无恙了。”忽然间一个面容俊俏的少年从客栈里大步走出,拦住了紫衣少女,冷声道,“师父有请。”
他伸臂朝客栈方向展去,一个身材魁梧、银发飘飘的老者背对着门口坐着,独据一桌,身旁几个身穿白衣的弟子垂手而立着。
那一直都镇定自若的紫衣少女看到这背影却是大惊失色,面色顿时苍白如纸,声音颤抖地叫道:“师父!”
第107章 一只小天龙(22)
这白发老人倒好像有些来头。
方思阮朝那方向若有所思地瞟去一眼,那紫衣少女已经战战兢兢地进去跪在了白发老人的身前,老老实实地唤了一句“师父”后就噤若寒蝉,再也不敢说话了。
方思阮微微思索过后,还是按照原定计划迈进了客栈,在另一头的桌边坐下,叫上了一些吃食。
在等待店家上菜过程中,她分了一丝注意力在那群人身上,便听那白发老人冷冷质问着紫衣少女:“阿紫,神木王鼎到底在哪儿?”
一直能言善辩的紫衣少女再不敢顾左右而言他,回道:“神木王鼎在那辽国南院萧大王的府邸中。”
辽国南院萧大王?
西夏和辽国交往密切又是姻亲,方思阮却从没听说过这一号人物。
身后白发老人继续追问着神木王鼎落入南院萧大王府邸的原因,紫衣少女一一老实回答,但等问及神木王鼎的具体位置时,她就卖了个关子,回答道那南院大王的花园极大,具体位置只有她一人知道。
忽然一个弟子出口道:“星宿老仙前知过去后知未来,算准了神木王鼎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你有意使这神木王鼎流落出去,好叫它历经劫难之后法力能够增强,实在高明高明!”
想是这“星宿老仙”极爱听别人吹捧他,有一弟子开了头,其他几个弟子就紧跟其上,一个接一个地阿谀奉承他。
那星宿老仙听了好半晌,再说起话来语气便和煦上许多。于是这一个个弟子又接着拍马屁。
饶是方思阮再好的耐心,此时也听得腻烦了,只觉自己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那喋喋不休的奉承声还是不绝于耳,当下将银两拍在了桌上,吩咐店小二稍后将菜送到她的房间里。
忽地身后袭来一道内力,那星宿老仙手下的一个弟子大抵是为了讨取星宿老人的欢心,故意偷袭而来,怒喝一声:“好没礼貌的小娘子,还不快向我们师父赔罪道歉。”
银光一闪,穿掌而出。
李延宗缓缓放下手。
那弟子捂住手掌间血淋淋的窟窿倒地,冷汗涔涔叫道:“师父!”
紫衣少女方才见过方思阮的身手,知道她武功不凡,料想丁春秋和她两人打起来,必定要打上好一会功夫才能决出胜负,更何况她身边还有一个同样武功不凡的侍卫。左右他们之间的仇怨已经结下了,不若坐观虎斗,自己趁机逃走。
这个名叫“阿紫”的紫衣少女眼睛乌溜溜地转着,立刻绕到了方思阮的身后,仿佛有了依仗,扶着她的肩膀道,笑嘻嘻地叫着:“姊姊,我方才多有得罪,我年纪小不懂事,还请你原谅我。”
星宿老仙展开手,露出方才接住的袖箭,微微变色,蓦地转身抬眼望向李延宗:“西夏一品堂。”
李延宗沉默不语,只冷冷地盯着他,似是承认了他的话。
星宿老仙这又才目光转向了他身旁的方思阮,微微一怔后问道:“那这位姑娘是?”
方思阮抬眸望向这“星宿老仙”,才发觉他虽白发飘飘,但容貌却还是个青年的模样,她从方才他们之间的对话中猜到了他的身份:“星宿派丁春秋?”
无崖子的弟子,当初秋水与之私奔的对象。
一弟子还在旁怒道:“还不快向星宿老仙赔罪……”
丁春秋当即拦住他,神情缓和下来道:“原来是明昭公主。”
他一心爱慕李秋水,只是这些年来她不愿再见他,此时在外见到她最宠爱的孙女,爱屋及乌,有许多话要与她说。
几句话以后,他就问起了李秋水。
方思阮一愣,当即三言两语地搪塞过去,上楼休息去了。
丁春秋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回过身开道:“阿紫呢?”
几句话的功夫,哪里还瞧得见那紫衣少女的身影?
屋里燃起了灯,夜风从窗外吹进来,烛火轻轻一跳,连带着不远处屏风上的剪影也微微一动,李延宗凝望而去,那道身影像是蒙在淡黄迷离的星辰之下,定睛一看,屏风霎那间褪去了色彩。
方思阮已绕至他的身前,唤道:“李延宗?”
李延宗缓缓回过神,长睫一眨,睑下留下一道青黑深沉的阴影,定神望去,她雪白柔嫩的脸蛋,艳丽容光摄,更衬得他像是个活在黑暗里的,连真实面貌都不敢在她面前显露出来。
他心中生出一丝不甘心的情绪,这二十多年以来,复国占据他所有的精力,所有对复国无用的一切都只是一种奢望,连这不甘心的情绪也是。
在日复一日的日夜相对中,他渐渐地开始嫉妒,妒火焚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几乎要将他燃烧成灰烬。
这种怪异的感觉令他寝食难安。
为什么连那乔峰也能够获得她的殊待?
先前他在丐帮看得一清二楚。
他忽然开口说道:“公主,你可知今日那丁春秋提起的辽国南院大王正是先前丐帮帮主乔峰。”
一丝错愕浮现在方思阮雪白的脸上。
李延宗不动声色,继续道:“乔峰原来是契丹人,父母被几个中原的武功高手联合杀死,他则被抱回来由少室山下一对汉人夫妻收养抚养长大。他的身世被揭露后,他杀死养父母乔氏夫妇、少林寺玄苦大师以及一干武林豪杰,最后回到了辽国,不知怎么一回事,被封为了辽国的南院大王。现在,他已经改名作了萧峰。”
方思阮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没有关注江湖上的事,听到李延宗这么说后微微一怔,沉默良久,忽然轻声道:“他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火光映照在她脸上,没有丝毫动摇的神情。
李延宗怔住,没有想到她会这么斩钉截铁地选择了乔峰,选择相信乔峰。他冷漠死灰的眼里骤然燃起了一抹微红的火焰。
他已知道那楚留香不过只是个替身,她心中真正所爱另有他人。不甘心之下才追随至此,她对乔峰尚能如此,那对那个男人呢?
他想看看她的心上人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竟然能够令她不顾自己的安全也要去神水宫取得天一神水救他。
……
深夜,一条瘦削的灰影一现,来到床榻前,伸出食指虚指,突然间朝床上袭来。
床上人双眼一睁,回手击去,一怔,那指力有所留情,这灰衣人分明不是为了伤他,只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他收回手。
灰衣人默默望了他许久,忽然转身飞走。思忖一会儿,他悄然跟了上去。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奔走在树林间,李延宗目光凛然地注视着前方那个灰衣僧人,等到了密林间,再无旁人踏足在此,灰衣僧人方停下来,拉下了自己脸上蒙着的灰布,露出一张神清目秀的的面容,与李延宗肖似,只是岁数年长一些。
李延宗愣在了原地,一时惊喜,一时迷惑,种种情绪混沌了他的大脑,只能够说得出一句话:“父亲,你还活着!”
慕容博静静看了他片刻:“你还记得我为何要给你起名‘复’吗?”
慕容复垂下头回道:“父亲是要孩儿紧遵祖训,灭大宋,兴大燕。”
“原来你还记得。但我看你之前早就将这一切都抛之脑后了,若不是我今天站在这里,你还沉溺在儿女私情里,一心只有那个西夏公主李明昭。”慕容博呵呵一笑,眼里射出了冷光,声音冰冷,“我这就去亲手杀了她,好断了你的念想,回归正道。”
慕容复抬起头,失声道:“父亲,不可!”
待触及到慕容博冷凝的目光时,他的瞳孔猛然一缩,稳住阵脚,补充道,“明李明昭她是西夏公主,若她出了事,西夏绝不会轻易罢休,尤其是那梁太后,李明昭是她最宠爱的公主。若她死了,到时候我们的复国之路必然会横添阻碍。”
慕容博扯了下嘴角,冷哼一声质疑道:“哦?”
慕容复的语气已恢复了平静,没有一丝起伏:“不错。”
慕容博背过身去,冷冷道:“那就证明给我看。”
李延宗恍恍惚惚地行走在大道之上,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客栈中去的,又是何时来到方思阮的面前。她站在他的身前,向他伸出手,手心里躺着一条发带道:“昨日我见你的发带断了一半,我这里有一条给你。”
李延宗愣在了原地,凝望着她。
方思阮微微蹙起眉,迷惑道:“你怎么了?”
在她开口的同时,李延宗终于扯回了自己的思绪,犹豫着伸出了手,指尖轻轻触碰到她的手心,柔软、光滑,是他从未触及过的,黑巾之下的嘴角忍不住弯了一下,视线却是一片模糊。
他甚至是不敢再去看她,只是骤然抓住了那条丝带,那条他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紧紧攥住,半晌,怅然收回手。
“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的礼物。”他说道。
作为李延宗,而不是慕容复,与他的身份地位无关,只是单纯送给他个人的礼物。
李延宗在徘徊、踌躇中问道:“你会记住我吗?”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问出口,但猜想还是说出来了。因为身前女子犹豫了片刻,像是不理解他为何会这么问,但最终她温柔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
她回道:“会。”
黎明破晓,柔和的晨光透窗而入,驱散了一室的黑暗,带来了融融暖意,但晨雾已将他的全身笼罩住,一片冰冷,只有攥着发带的那只手心滚烫无比。
他是慕容复,只能是慕容复,永远成为不了李延宗。
慕容复就是为复国而生,复国就是他的此生目标。
他的人生就没有第二种可能。
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一切终究不过只是镜花水月一场。
慕容复在一片沉寂中取下了藏在腰间的一个小玉瓶,放在了桌上,背过身道:“天一神水在此。”
第108章 一只小天龙(23)
那日李延宗的言行奇奇怪怪的,最后只留下一句话,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世间根本就不存在李延宗这样一个人似的。
但方思阮传信回西夏,得到回复,西夏一品堂中确有李延宗这一号人物。
他没有骗她。
天一神水一直在李延宗的手上,那无花就应该就是他杀的。若是他起了贪心想要据为己有,那最后为何又要给她。
方思阮始终想不通,也不忙着去想。药引已到手,她立刻调转方向,一边配药,一边带着阿鹘往灵鹫宫赶去。
历经十日十夜,终于风尘仆仆地踏入天山地界。按照她的脚程,再有一日就能抵到灵鹫宫。
“不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哈!”
一道沧桑年迈的声音响彻树林,回荡在山谷之间,枯褐色的枝条狠狠一弹,群鸟振翅四散飞去。
这是天山童姥的声音。
她就在这附近。
方思阮蓦地一惊,仰天四顾,白日斜阳,四周群林环绕,薄薄的苍烟缭绕,伴风流动,她闻声而去,寻找着这声音的发源地,最终将视线定格在西北方向二十里处。
青影一飘,她朝着那一处飞身而去。
阿鹘紧跟在她身后。
此处已是属于天山地界,越往西北,植被越是稀少,秃露出嶙峋的青黑色山石,锋利如刀,好似稍有不慎跌倒,就会在皮肤上割开一条口子。北风啸啸,四周隐隐覆盖上一层薄薄的冰雪,也将石刀埋藏了下去。
呜呜的哭泣声随风刮来,离得越近越是清晰,天山童姥的声音却是消失没有了。
方思阮顾不得阿鹘,加快速度,纵身跃去,是个身穿菘蓝色僧衣的和尚在地上,距离她约有三丈之远,他背对着她,双肩耸动着,哭得极为伤心。
她犹豫一下,轻声问道:“你在哭甚么?”
这时,她已隐隐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但还是强撑着甩开心头那种令她颤栗的惶恐。
那和尚听到她的声音身体一震,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浓眉大眼、阔鼻大嘴的丑陋面容,他大约二十出头的模样,双目赤红,眼里不断有泪水淌下。
他这一转身,也露出被他身体遮挡着的一个小小身影。
——是天山童姥。
她盘坐在地,一动不动,黑发上覆盖上了白雪,头颅疲软无力地垂下,面容隐在阴影之中,看不清身前。
方思阮步步走、步步顿,直到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地上。她浑身无力,站了好几次,遂也放弃了,粗粝的小石子嵌在了她膝盖的血肉里,却恍若未觉,仍旧膝行向前。
她经过的地上留下一道血痕,渗进青黑的石缝里。
“施主,你和天山童姥相识吗?”青年和尚见此情景忍着泣意问道,他这段时间跟在天山童姥身边见多了她的仇敌,却还是第一次看到在意她的人。
他见方思阮悲痛到站不起来,便试图前去搀扶,却被她一把直接推倒在一旁。
方思阮膝行绕至天山童姥的身前,摸上她苍白的双手,“小花猫,你怎么了?”
没有回应,触手可及的只是一片冰冷。
“你回回我,你回回我啊药,对了,有药”方思阮自怔怔中骤然回过神,手忙脚乱地从腰间掏出一个白瓷瓶,喃喃道,“我给你带药回来了,你吃了吃了身体就能复原了”
她将她抱在怀里,仿佛回到了天山童姥小时候,她哄她吃药时一样,但那原本温暖的小身体已经彻底失去了温度,抱入怀中,整具身体骨骼绵软,好似失去了支撑。
方思阮颤抖着手将瓷瓶递到童姥苍白的唇边,灌进她的嘴里,可任她怎么地大声呼唤,天山童姥无力垂下的头还是没有抬起。
青年和尚不忍,上前劝阻道:“施主,童姥已经离世了。”
方思阮闻言,才好似回过了神,呆呆地向怀里人望去,再细观,童姥头上又哪里覆盖着白雪,只是她的黑发都变作了银丝,丝丝缕缕在日光地照耀下闪烁着冷白的光,原本光滑细嫩的脸上也被一条条皱纹覆盖,刺得方思阮几乎睁不开眼睛。
她这是散了功。
方思阮的眼泪终于忍不住簌簌落下,抱着天山童姥痛哭,为她整理着衣裳,往下探去,却摸到了一只空落落的裤管,泪停住了,喃喃地自言自语:“你的腿怎么没了?”
“哈哈哈!”背后响起一阵阴恻恻的笑声,“师姐,还是我赢了!”
方思阮身体一震,向后望去,凄清雪地之上还躺着一个白影,和雪地浑然一体,她先前全部心神都在天山童姥的身上,竟也没有察觉还有一人在此。
青年和尚惊道:“师叔,你还活着!”
方思阮终于认出了那人:“秋水?”她轻柔地放下天山童姥,几步就如烟般飘到了李秋水的身边,从地上抱起了她。
李秋水涣散的目光一定,看见她,握住她的手,勉力露出个笑容:“明昭,是你,你来得正好,让我再看看你。”她用目光深深地描摹着方思阮的轮廓片刻,轻咳一声,而后又向青年和尚道,“贤侄,你将那画给我看看。”
方思阮见她脸色青白,呼吸若有似无,慌忙捏住她的皓腕,往她身体输入内力。可不管往她的体内输入多少真气,都如石沉大海,再无回转之力。
李秋水一惊,又望了她几眼,唇瓣翕动几下,终究什么也没说。
这时,青年和尚已经将画拿了过来,在李秋水面前展开。
那画似被水浸泡过,笔墨晕染开来,模模糊糊的,上面画着一位宫装丽人,容貌秀美,盈盈笑着。
李秋水黯淡的眼里突然射出了一道光,直愣愣地盯着天空,她抓着方思阮的手,叫道:“明昭,明昭师父我和师姐都是可怜虫,他骗了我们,哈哈哈,我们都被骗了!咳咳!”
她的声音撕心裂肺,一阵剧烈咳嗽之后就此失去了声音,死在方思阮的怀中。
方思阮如遭雷击,木然地瘫软在地,目光怔怔,不言不语。
“这位女施主,你没事吧?”青年和尚刚伸出手想触碰她的肩膀,身体就被一道无形的内力弹倒出几尺远,登时吐出一口血。
凭空吹起一道风,席卷起沙土,将方思阮周围一片地带包裹而住。风声凄厉,似在哀鸣。
茫茫风沙中,方思阮俯下身,浑身颤抖,突然哑然失了声,再也哭不出来,五脏六腑翻滚着,欲呕,但她这几日接连赶路,没吃任何东西,只喝了点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呕出来点酸水和碧绿的胆汁。
她终于意识到天山童姥和李秋水已经死了。
她的两个徒弟都已经死了
都说人定胜天,她已经找出了方子,为何还是晚了一步,为何还是救不了天山童姥和李秋水。纵使她不老不死、不生不灭,但却没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两个徒弟在自己怀里死去。
风沙漫漫,坚硬的戈壁在日轮的照耀下透出似火般炽热的红色来,像是在燃烧。所有的希望都被这一把野火全都烧完了,也烧光了从前的她。
方思阮无力地伏倒在地。
眼前是青年和尚张张合合的嘴唇,但世界已经陷入寂静,她再也无暇去管他说了些什么。抬望眼,万物不停地在旋转,耳边嗡嗡响着,湛湛青空被渐渐笼来的黑暗吞噬,所有都消失了
风沙止了,青年和尚也终于缓了过来,他望向倒在地上昏迷的女子,爬起来就想去查看她的情况。
天空间传来一声清啸,白影闪过,阿鹘终于赶来了,它俯冲而下,狠狠地将青年和尚伸出的手啄个皮开肉绽。
青年和尚痛地缩回了手。
阿鹘在低空中盘旋着,不停地凄厉鸣叫,尖利的鸟喙染血,只要青年和尚凑近方思阮,就蓦地俯冲向他,不让他触碰方思阮的身体。
地面隆隆作响,响起一阵马蹄声,十余乘马从一旁林间奔出,马上人骤然见此场景也俱是一愣,但却没有管闲事,从他们身旁疾驰而过。
为首男人身披玄色大氅,目光淡淡扫去,望向空中的白色海东青,忽地一顿,下一秒不管正在疾驰着骏马,蓦地从马上翻身而下,冲向俯倒在地的方思阮。
男人翻过地上的女子,待看清她苍白的面容,脸上登时露出焦急的神情,失声道:“明昭!”
这一次,一直盘旋在方思阮上方的阿鹘却没有再攻击人,而是飞下来,落在男人的肩膀之上。
第109章 一只小天龙(24)
在一片混沌中,她的意识尚且很清晰,上下四周皆是茫然的黑色,张开口想要呼喊,但喉咙被立即被一团黑雾堵住,霎时间,她再也发不出声音。被困囿于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她放弃似的蜷曲起身子,不再理会其他。
“明昭,明昭”但始终有一个浑厚的声音在远处呼唤她。
他在叫谁?
明昭是谁?
明昭是我吗?
方思阮恍然惊醒,雪白光洁的额头上冷汗涔涔,甫一睁眼,视线里出现一张硬朗的面孔,他原本紧皱的双眉陡然一松,唇畔一弯,漆黑深邃的眼眸里露出狂喜的神色,是乔峰。
他坐在床榻边,盯着她惊喜道:“明昭,你终于醒了。”
方思阮茫然地眨了下眼睛,他没有消失,方确认乔峰是真实存在的,手撑着柔软的床褥想要起来。
乔峰察觉她的意思,立即扶着她的手臂,托住她的腰肢,使她靠坐在自己的怀里。
方思阮的嗓子痛得厉害,咽了口唾沫下去,喉咙间的干涸立刻被酸涩取代,沉默半晌,抬起头凝视着他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乔峰注视着她,缓缓道:“明昭,我一直都在找你,我找你许久了。”
方思阮听到他的话,心中顿时一阵闷痛,放在大腿上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突然生出了一种被牵扯的阻碍感,她避开他的目光瞧去,原来是他身上的黑色大氅的一角被她的手指勾住了。
他是如此的真挚坦诚,眼里燎起的那团火焰,炽热而明亮,几乎要将她燃烧成灰烬。她不敢再向他靠近,她怕再体会一次痛彻心扉的滋味。
方思阮垂下眸:“我想一个人独自呆一会儿。”
“好,你保重身体。人死不能复生。”见她有躲避他之意,乔峰眼里划过黯然的神色,安慰地握了握她的手掌。
他昨日在她晕倒的现场看到了西夏梁太后的尸体,以为方思阮是因祖母之死才如此的伤心,
乔峰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背影僵了僵,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强颜欢笑道:“这段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我才知晓我的亲生父母都是契丹人,我也是契丹人,不是汉人。我如今已不再是丐帮帮主了。我姓萧,现在改名了,改成了萧峰。”
此事她已经听李延宗说起过,乔峰此刻提起,她也没有丝毫惊讶。
方思阮与他对视着,但见他神色复杂,柔声劝慰道:“不管如何,你始终都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乔峰。”
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乔峰始终是乔峰。
与她相知相交的是乔峰,与他是汉人还是契丹人都无关。
乔峰微微一怔,脸上显露出的笑意真实了几分。
天山童姥和李秋水下葬那一天,天是青黑色的,忽然一阵狂风骤雨,令人措手不及。
那日见到的那一个面容丑陋的青年和尚也在现场,方思阮这时才知他是少林寺的和尚,法号虚竹,因破了珍珑棋局,被无崖子收作徒弟。无崖子也将自己几十年的功力全都传给了他。
乔峰又在旁为她介绍道:“倒也是巧了,我们交谈下来才知道他和我的义弟段誉也是结拜兄弟。如今,我是有二弟、三弟两位结拜兄弟了。”
他从小就拜少林寺玄苦大师为师,与少林寺颇有渊源,因此得知虚竹是少林弟子之后,一直对他礼遇有加。中间又有段誉这一层关系,这段时间以来一直相处甚欢,脾气相投,索性也结拜成了异姓兄弟。
乔峰年龄最长,是三人之中的大哥,虚竹次之,段誉排最末。
虚竹性子忠厚,前段时间内一直跟随在天山童姥身边,朝夕相对,天山童姥虽性情乖戾,阴晴不定,但对他却是甚好,教给他功夫,毫不藏私。
看着童姥下葬,他面露哀痛,淋着雨在旁默默为二人诵经超度。
得知天山童姥临死前已将灵鹫宫托付给虚竹,方思阮也没有多说什么,她一共就收了三个徒弟,均是倾心相待,但这三个徒弟都已过世,颇有一种心血耗竭、剜骨刨心之感,不愿再去费心理会俗事。
至于剩下的那群徒孙们,她从未与他们相处过,说不上什么感情,也没有心情去理会他们。至于逍遥派的武功能否传承下去,能否发扬光大,就只能看他们了。
一入江湖催人老,未来终是他们的天下。
又过了几天,天气终于好些了,乔峰见这几日方思阮郁郁寡欢,一直闷在房内,不利于她恢复身体,于是就提议外出打猎。
西夏党项人本是游牧民族,打猎也是生活的一部分。乔峰和她也算是在打猎之时相识的。
方思阮本想拒绝,但乔峰却是带着阿鹘一起来的。阿鹘立在他的肩膀上,青黄色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她眼睛稍稍一顿,顺着那只健壮的肩膀往上,视线来到男人的脸上,那双炯炯的漆黑眼眸里充满着期冀。
被一人一海东青这样逼视着,方思阮终是狠不下心来拒绝。
一行人来到城外打猎,马车轱辘着前行,方思阮撩开了车帘,朝外望去,乔峰策马快行几步走到窗边,向她微笑而视,晴天的风和煦地轻拂着。
阿鹘雀跃地长啸一声,从他们之间穿隙飞过,疾速贴着苍茫平原掠过,向上飞起,飞着飞着,一直飞到明亮的蓝天之上,在白云之间遨游。
方思阮望着,微微展颜。
到了地方,随从牵出一匹马,她下了马车,翻身上马,策马而行。
乔峰微微一笑:“好久没有见到阿鹘这么的高兴了。”
方思阮望着空中阿鹘矫健的身姿,轻声道:“它本来就是属于蓝天的。”
乔峰凝望身侧人的雪颊,他当初全是为了救义兄耶律洪基的命,才阴差阳错当上了这南院大王,但这段时间履职下来,对着官场的阿谀奉承深感厌烦,将政务全都交给了手下耶律莫哥全权打理。
但当上这南院大王,也有一样好处,就是有足够多的人手能够派遣下去寻找明昭。那日西夏一品堂的人虽然暗示她无碍,但只要一日没有亲眼见到她,他就始终无法安心。
如今,就这样一直相伴下去,其实也很好。
“但它也属于你,你那日昏迷时,它焦急得几乎要啼血,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乔峰眨了下眼,柔声道:“我现在的愿望就是你一辈子都能够快快乐乐。”
一辈子有多长?
常人不过只是短短几十年,要达成这个愿望或许是不易,但却也不是不可能。可换作是她,她的人生没有尽头。她多想有一天能够老得满头白发掉光牙齿,那时身边有一人能够相互扶持,那或许也不错。但这些对于她不过只是个奢望。
方思阮注视前方,目光微微一动,林间一声窸窣,有个灰色影子一下子隐没在了林间,阿鹘紧追上去。
她微微一笑,一扬鞭,驾着马追着阿鹘而去。
乔峰目光向旁一暼,立刻就有一队人马紧随她的身,保护方思阮。
他没有追上去,只是注视着她骑马进了不远处的树林里。
远处马蹄声阵阵,尘土隐去,一群人马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地平线上。乔峰凝目望去,忽然一喜,为首之人正是段誉。
乔峰惊喜喊道:“三弟!你怎么来了?”
转眼间,段誉等人策马来到乔峰面前,他见到乔峰也很是高兴,回道:“我受辽国皇帝相邀前来咦?大哥,你怎么叫我三弟?”
乔峰与他解释,将他偶遇虚竹之事告知了他,两人畅谈间,有随从上来相报:“大王,王妃射到只獐子。”
“王妃?”段誉有些惊诧,旋即笑开,“大哥何时娶的夫人,怎么不传信过来,好叫小弟来喝上一杯喜酒。”
他得知乔峰娶妻之后,很是为乔峰高兴。他在乔峰还是丐帮帮主时就与他相识,知晓他自身世被揭穿以来,这一路很是不易,如今能有佳人相伴,焉能不为其高兴?但高兴过后,又不免有些疑惑,好奇地想,大哥何等英豪,究竟是谁家的女子能够捕获他的心?
乔峰闻言面上露出淡淡的尴尬。他自带回方思阮后一直没有向侍从言明她的真实身份,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他极为重视她,下人里也渐渐传出她就是他未来王妃的传闻。
一日,有个侍从一时失言,在他面前将方思阮称作了“王妃”,他当时也是一愣,虽心觉不妥,但终是被隐藏在心底的一种莫名情绪压倒了,没有反驳。
侍从们都是极擅长察言观色的人,哪能瞧不出他的愉悦之情。自此以后,他们为了讨好乔峰,在他面前,对方思阮一直都是以“王妃”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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