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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雪胎玉骨玲珑窍动


    谢文琼的凤鞋轻薄, 她走起路来又轻盈,因而纵然满室静悄悄的,也不曾听见半点?脚步声, 只有谢文琼身上的手镯环佩偶然响了一声。


    但岳昔钧却觉得, 谢文琼的脚步就好似枕戈待旦时听见的远处马蹄振踏, 从地面中蔓延至她的听觉,她的血液也随之振动起来。


    谢文琼一直走到岳昔钧的身前,谢文琼的小腿就在岳昔钧的膝盖之前,二人衣料相触, 春日衣衫薄, 肌肤似贴未贴。


    谢文琼横匕在身前,微微低头问道:“你知道它叫甚么么?”


    岳昔钧哪里?能知道, 她只得摇了摇头。


    谢文琼却不答,她提起左膝, 从岳昔钧右腿和轮椅壁中间的缝隙一点?一点?蹭进去?。岳昔钧只觉右腿上的衣袍褶皱一寸一寸生, 温热酥麻之感如蛇缠上,岳昔钧虽然早知逃不过这一遭,却还是浑身僵硬, 不敢乱动。


    谢文琼的左手就撑在轮椅扶手之上,而握着匕首的右手肘却搁在了岳昔钧的左肩。匕首的锋刃对着谢文琼自己, 冷冷的匕背压在岳昔钧侧颈之上——这个位置,只消狠狠一划,血液便可喷溅出来,难以生还。


    谢文琼笼在岳昔钧身上,她还踩在地上的右脚轻轻踢了踢岳昔钧的左腿胫骨, 问道:“这条腿,还中用么?”


    岳昔钧仰头笑道:“那要看殿下怎么用了。”


    谢文琼哼笑一声, 又踢了一下:“往里?去?点?。”


    岳昔钧道:“遵命。”


    岳昔钧勉强挪了挪左膝,叫两膝紧并,好叫谢文琼将右腿也跪上轮椅。


    谢文琼的衣裙将岳昔钧的双腿全然罩定,她顾及着岳昔钧的腿伤,只略略往下坐了坐,却并不坐实,只把身子半倚在自己的右臂之上。


    岳昔钧一低头便能看到谢文琼的胸|口,因此?她勉力仰头,只盯着谢文琼的脖颈瞧——她也不知自个儿为何?忽然想起“非礼勿视”一句来。


    谢文琼的鼻尖碰上了岳昔钧的鼻尖,像是蜻蜓点?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之举。


    岳昔钧心?跳如雷,仿若回到了第?一次上战场前的时候。那时不知是否是有去?无?回,她夜不能寐,心?“咚咚咚”响了一夜,四肢发僵,冷汗湿了被衾。几个娘亲围坐在床边,后来,岳昔钧不知握着谁的手睡了过去?。


    ——知而不惧,不知则恐。


    谢文琼的呼吸轻轻的,在岳昔钧生长的豺狼猛兽窟中,无?有人有这种轻缓雍容的呼吸。像是皮毛油光水滑的雪貂,也像是锦褥上安睡的狸奴——才会?有的那种呼吸。


    那道呼吸从岳昔钧的侧耳拂到唇侧,岳昔钧看见了谢文琼的眼眸。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眸?比匕上珠更耀,比和氏璧更粹。


    谢文琼往下压了压匕首,岳昔钧这才发觉,谢文琼玲珑的脖颈就贴在匕首的那一段,再往下不消一寸,便是仅十之一寸,就能使?得谢文琼的血被挤渗出来。


    而谢文琼的唇也在不到十之一寸之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在谢文琼的注视下,岳昔钧微微侧过头——


    好似将利刃插入第?一个敌人的胸膛,好似第?一次被敌人刺穿手臂。


    好似新树抽芽,好似寒冰初融。


    好似龙肝凤髓,好似玉液琼浆。


    好似……甚么也不似。


    谢文琼的左手放开了轮椅扶手,攀着岳昔钧的后颈,轻轻厮磨。


    岳昔钧亦愈发卸了防备,顺着谢文琼持匕的手摸上去?,摸到微凉的小臂,摸到紧攥而突出的指骨,摸到虎口处的匕柄——


    岳昔钧坚定而强硬地将自己的手指挤进谢文琼的虎口,试探着拽了一下匕首。


    然而,谢文琼死死握住,不曾松手。


    岳昔钧的手指顿了一顿,慢慢旋转,轻轻挠了一下谢文琼的掌心?。


    谢文琼一口咬住了岳昔钧的下唇。


    岳昔钧微微一笑,擒住了从谢文琼右手滑落的匕首,行云流水般顺手一掷,匕首“当啷”落地。


    谢文琼空了的右手立时擒上岳昔钧的手腕,不再顾忌地往扶手上一压,倾身欺了上去?——


    岳昔钧犹豫了一瞬,终是用右手扶住了谢文琼的腰,叫她少?些辛苦。


    而谢文琼托着岳昔钧后颈的手顺着脊背往下,一直摸到悬殊穴,岳昔钧终于?气息不稳地唤了声“殿下”。


    谢文琼含糊问道:“怎么?”


    岳昔钧道:“……无?事。”


    口中说着“无?事”,岳昔钧却悄悄松了扶腰的手,改而去?拉谢文琼那只在自己背后摩挲的手。


    谢文琼发觉了岳昔钧的小心?思,现下不是叫破岳昔钧女子身份的好时机,因而谢文琼也就由她去?了。


    岳昔钧知晓自个儿出了汗,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尖,也沾染了谢文琼满身,惹得谢文琼又往下压几分,致使?岳昔钧说不出半个字来。


    一个是雪胎玉骨玲珑窍,一个是半掩梅花带血香,一个抱着韧腰想“难怪戏里?唱‘恨不得肉儿般和你团成片也’”,一个扶着玉臂想“‘见了你紧相偎……’,住了!”。


    良久,谢文琼缓缓起身,唇比点?了胭脂还要红上三分,腮边霞云满散至耳。而岳昔钧深喘一口,涣散的双眸拢聚起来,下唇伤处已凝,血丝早已被不知谁人吞吃入腹。


    谢文琼整整衣衫,岳昔钧也拉拉袍服。


    “万事开头难”,岳昔钧既然已过了坎,便也从容起来,笑道:“殿下可能谅了臣否?”


    谢文琼心?中愉悦,也暂先不去?想岳昔钧因何?反常,施施然坐定,道:“自然。”


    岳昔钧道:“谢殿下。”


    谢文琼轻哼一声,以示知晓,冲门外唤道:“伴月。”


    伴月应声推门而入,垂手垂头,规规矩矩地站着门边听传。


    谢文琼见她这个情态,不由笑骂道:“你这丫头,这时候装起天聋地哑了?”


    伴月由是展颜笑道:“殿下,奴婢哪敢。”


    谢文琼不和她纠缠,吩咐道:“把匕首捡了,传膳罢。”


    伴月应了声“是”,便蹲下身,将被岳昔钧丢在地上的匕首捧了,归入鞘中,好好在博古架中置好,便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岳昔钧盯着那匕首瞧了一眼,又问了一遍:“殿下的匕首叫甚么名字?”


    谢文琼道:“慎择。”


    谢文瑛走后,谢文琼时常做起一个梦来。梦中,她才是和亲之人,在马车之中从京城驶向?了草原。她从车中探窗回望,甍檐重重叠叠,不见来路,亦不见归途。


    由是,谢文琼时时思想:宫城中浑噩的明珠公主,和为国?远行的广惠公主,究竟哪个更可怜一些?可是浑浑噩噩而过活,在旁人看来,是无?忧无?虑,又有甚么可怜的?若是当时我开口肯替谢文瑛和亲……


    但她当时终究没有开这个口。谢文琼不愿和亲,她也不愿谢文瑛和亲,不愿丰朝的任何?一位女子和亲。所以,她上斥朝政,下叱朝臣,犯了皇帝的忌讳,无?能扭转半分局面。


    谢文琼头回切实明白了甚么是“蚍蜉撼大?树”。


    她太天真?了。京城宫门十二道,她困在其中,她极目望不见一里?之外。


    谢文瑛的最终离去?,磨去?了谢文琼一缕傲气。再往后,谢文琼不敢再如此?强硬决绝地反抗父皇、母后,否则以她从前的脾性,对于?赐婚便不是关起门来闹一通出气便罢的了——她从前也万万不肯忍下赐婚这件事。


    ——故而,谢文琼名匕首为“慎择”,便有诫己之意。


    而今日,“慎择”曾横在谢文琼与?岳昔钧之间。这是谢文琼的选择之机,也是岳昔钧的选择之机。


    谢文琼自然不能忘怀,岳昔钧曾捧着凤声剑,一字一句对自己说“殿下屏退了众人,又把利刃交与?臣这样残了也能杀人的人手中——应当自危才是”。


    适才,“慎择”虽然在谢文琼手中,但谢文琼如何?比得过久经沙场的岳昔钧?岳昔钧是否要夺过匕首,全在她一念之间。


    这便是谢文琼交予岳昔钧的机会?。她量岳昔钧不敢弑君,却敢用利刃去?抵拒自己不愿做之事,若是岳昔钧不想与?谢文琼亲热,自然也是可以的。


    但岳昔钧选择了丢开匕首。


    谢文琼称心?如意。


    不多时,伴月在门外禀报道:“殿下,膳已备好,殿下现往膳厅用膳么?”


    谢文琼起身,问岳昔钧道:“驸马可要一同用膳?”


    岳昔钧道:“臣为殿下侍膳。”


    谢文琼先行,岳昔钧推着轮椅随后。穿行过花园,便至膳厅,桌上果然排了菜肴,有侍女当着谢文琼之面一一试过,谢文琼方举箸而餐。


    刚吃没几口,就有人来报,说沈小姐求见。


    今日谢文琼传膳早,往日都在半个时辰之后方用膳,因而沈淑慎来得也不算唐突。


    谢文琼忽然有些不想见沈淑慎——倒不是她恶了沈淑慎,她仍同沈淑慎姊妹一般亲近。谢文琼只是觉得,自己和驸马一同吃饭,沈淑慎再来,便有些怪异。


    明明在摘星楼中,三人同桌而食过。


    谢文琼并无?有不见沈淑慎的理由,因此?,谢文琼只好道:“请她来罢。”


    沈淑慎踏进膳厅之时,敏锐地觉察出一丝异样。她瞧见岳昔钧从侍女捧着的托盘中取出两方帕子,顺手交了一方给谢文琼——先不说这自然亲昵的举动,单是岳昔钧在此?,就足够沈淑慎警惕小心?的了。


    沈淑慎问了声好,款款落座,一开口便是绵里?藏针:“驸马今儿怎有空到殿下府上来了?”


    这个“有空”用得巧妙,暗讽岳昔钧日理万机,平日里?晾着谢文琼。


    却不待岳昔钧开口,谢文琼先道:“我平日不叫她,她自然不来。”


    岳昔钧没料到谢文琼会?回护她这一句,便就笑而不语。


    沈淑慎顺着谢文琼的话道:“那今日,是殿下唤她来的么?”


    第42章 绵里藏针针锋相对


    谢文琼不想对沈淑慎撒谎, 只得呷了口茶,拿眼?儿瞧了岳昔钧一眼?。


    岳昔钧便接口道:“殿下今日不曾唤我,是我来赔罪来了。”


    沈淑慎问道:“驸马叫殿下生气了么?”


    岳昔钧笑道:“殿下已然原谅我了。”


    沈淑慎便不?好在这?上头再做文章。


    沈淑慎转而向谢文琼道:“既然话至此处, 谨儿还未曾言讲, 谨儿今日也是来给?殿下赔罪的。”


    谢文琼浑不?在意?地道:“你何罪之有?”


    “昨日谨儿讲错了话, 勾起殿下伤心?事,是谨儿之过。”沈淑慎道。


    岳昔钧以关切的语气问道:“殿下有伤心?事?”


    谢文琼睨她一眼?,道:“本宫不?能有伤心?事?”


    “殿下性情烂漫,”岳昔钧温声?道, “不?该有事令殿下心?伤才是。倘若有事令殿下难过, 那定是顶顶重要的大事,臣虽一无所知, 也替殿下忧心?。”


    谢文琼心?道:好一派花言巧语,我虽然与她亲近过, 却不?可忘此人目的不?纯, 不?可叫她诳瞒哄骗了去。


    沈淑慎也心?道:谄媚之徒耳,纵然能掀一时风浪,终究不?得长久。


    虽是如此自宽, 沈淑慎也有些拿捏不?准:倘若她真能长久讨殿下欢心?,我又如何自处呢?


    沈淑慎向岳昔钧道:“殿下何劳驸马忧心?呢?”


    岳昔钧对道:“殿下是否要我忧心?, 乃是殿下裁决之事。”


    沈淑慎不?知谢文琼与岳昔钧之事,转而向谢文琼道:“殿下,谨儿忽然想起一句诗,说来同殿下一同品鉴,可好?”


    谢文琼道:“甚么诗?”


    沈淑慎便念道:“‘君若扬路尘, 妾若浊水泥。浮沈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沈淑慎选这?首诗乃是意?有所指, 指男女二人境况殊异,恐难以和谐,这?便是暗指岳昔钧并不?能对谢文琼感同身受了。


    谢文琼听得明白?,但?此时她两边都不?想偏袒,又头痛于二人针锋相对,因而装作不?懂,道:“曹植写给?兄弟的诗,无缘无故起提作甚,不?若多吃两口菜肴罢。”


    沈淑慎略感失落,只得夹了两口菜吃,却吃得索然无味。


    岳昔钧原本只当沈淑慎孩童心?性,恐怕谢文琼成亲之后便不?再和她要好,因此暗暗从中挑拨,而今番沈淑慎只差没有明说岳昔钧与谢文琼并非良配,如此之大的敌意?,倒叫岳昔钧疑惑起来。


    岳昔钧只知内中另有隐情,却不?知是何缘故,又恐沈淑慎坏了自己之计,便试探道:“此诗虽本意?是云兄弟之间,诗面上却说的还是男女之事。沈小姐吟此诗,莫不?是好事将近?”


    沈淑慎暗暗瞪了岳昔钧一眼?,心?中道:好生轻浮,哪有这?般问人的婚姻事。


    沈淑慎口中却还是轻轻柔柔、客客气气地道:“驸马,我并不?属意?婚姻。再者,我与驸马非亲非故,驸马不?该有此问。”


    岳昔钧笑道:“沈小姐见外了,怎叫非亲非故呢?我既然与殿下成了亲,沈小姐又是殿下的至交好友,便也是我的至交好友了。”


    沈淑慎欲辩又止,只得看向谢文琼,却见谢文琼只管用?羹,对二人之语仿若不?闻,不?由思想起第一次见驸马之事,谢文琼还会顺着自己讲“早日打发她去了是正经”云云,如今却两不?相帮,不?由有些心?酸。


    沈淑慎不?甘落了下乘,便对岳昔钧道:“驸马此言差矣,若是能如驸马这?般推论,天下之人岂不?都是朋友?便没有甚么仇敌了。”


    岳昔钧不?在这?个论断上与她辩驳,剑走?偏锋地道:“此乃岳某之鸿愿耳,小姐见笑了。”


    沈淑慎无话可说,也只得默默吃起菜来。


    一时间,膳厅中无人言语,好似桌上乃是甚么千年难得一见的珍馐,叫人顾不?得开口,又仿若菜中掺了哑药,药得人张不?开嘴来。


    只有谢文琼暗暗松了口气。


    然而,这?种和谐不?过半炷香,又叫人打破来。先是岳昔钧将一菜向谢文琼处推了推,道:“殿下尝尝这?个,这?鱼肉嫩而弹滑,与上巳船上殿下爱吃的那道味道相似。”


    沈淑慎立时道:“殿下无有爱吃的菜。”


    沈淑慎当然晓得谢文琼必定有喜好,但?帝王家既然饮食克制,必然是忌讳叫人觉察好恶,因而沈淑慎从不?窥探。而岳昔钧专意?留心?过,虽然谢文琼对每道菜皆是雨露均沾,却仍能从细微之处大略瞧出些偏好来。


    岳昔钧此次倒是顺着沈淑慎的话改了口,道:“是臣记差了,多谢沈小姐相告。”


    沈淑慎瞧她一眼?,道:“驸马既然入了皇家门,恐怕也该学学……”


    她不?明说,在场之人都知晓她想说的乃是“规矩”二字。


    岳昔钧微笑道:“受教了。”


    岳昔钧口中倒是客气,但?却并不?真心?实意?,谢文琼担心?她又冒甚么坏水儿,便开口道:“都少讲两句罢,吵得本宫头痛。”


    二人果然又复安静下来。


    谢文琼不?知为何走?到?了今日这?般局面,一顿膳吃得暗潮涌动,好生叫她为难。帮了这?个,那个定然不?依,帮了那个,这?个又不?肯。往日不?喜岳昔钧时,尚且不?必纠结至此,如今确对岳昔钧无甚厌恶……


    谢文琼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膳罢,岳昔钧与沈淑慎却都未曾有离去之意?,叫谢文琼又隐隐发愁起来,只得说道:“本宫乏了,二位都回罢。”


    二人便告了辞,沈淑慎先行,岳昔钧推着轮椅,走?得慢些,见沈淑慎出了门,转头对谢文琼笑道:“殿下当真不?留臣?”


    谢文琼凉飕飕地道:“留你作甚?侍寝么?”


    岳昔钧哪敢侍寝,只得微微一笑,避而不?答:“臣明日再来拜会。”


    谢文琼不?置可否。


    岳昔钧推着轮椅行至花园处,见沈淑慎还未走?,一袭粉衣在暮春花柳中显得袅袅婷婷。沈淑慎听见轮椅滚动之声?,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端庄和丽的面庞来。


    沈淑慎道:“驸马请留步,我有几句话同驸马讲。”


    岳昔钧笑道:“沈小姐,你我非亲非故,孤男寡女一处讲话,恐怕徒生是非。”


    沈淑慎绷着脸,也将岳昔钧的话还了回去:“驸马见外了,怎叫非亲非故呢?驸马既然与殿下成了亲,我又是殿下的至交好友,驸马便也是我的至交好友了。”


    岳昔钧问道:“那沈小姐要有甚么话同我这?位‘至交好友’言讲?”


    沈淑慎开门见山地道:“驸马并非真心?同殿下成亲罢。”


    岳昔钧不?慌不?忙地道:“这?世上又有几人的亲事是称心?如意?地缔结的呢?先是不?曾知晓殿下是何等样人便罢,如今既然殿下肯同我相敬如宾,我又何必提起往日龃龉,徒增烦恼?”


    “我听闻,驸马以军功受封,”沈淑慎道,“困在驸马府中不?觉无趣?”


    岳昔钧道:“不?用?以命搏杀,乃是我的福分,我怎会觉得无趣?”


    沈淑慎终于直言道:“那驸马便是意?欲以谄惑人,恐怕打的是父凭子贵的主意?罢?”


    岳昔钧心?道:我是万万没有这?样的主意?的。


    但?她哪里能说,只说道:“我不?曾如此‘计深远’。”


    她一语双关,正是取“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之典。


    沈淑慎却不?信,但?她本也不?要岳昔钧的答复。她只是发觉,若岳昔钧不?在谢文琼身侧,她尚且有日久生情、水滴石穿的盼想,若是岳昔钧在侧,恐怕这?点念想也要渐渐消逝了。


    于是,沈淑慎道:“实不?相瞒,我在此候你,并非是要和你打擂,而是要助你。”


    “助我何来?”岳昔钧道。


    沈淑慎不?答,反而接着上一句说道:“驸马若是打着父凭子贵的主意?,恐怕要失望了——殿下她不?能有子嗣。”


    岳昔钧心?下一凛,问道:“这?是从何说起?”


    第43章 二人一心同策相谋


    沈淑慎选于此处与岳昔钧相谈, 自然?是?僻静无人?之处,但沈淑慎仍谨慎地低声道:“驸马不必问缘故,只消记得, 殿下她不可有子嗣。”


    岳昔钧正色道?:“我总得知晓是甚么缘故罢?若是殿下身体有恙, 便该多加留意。若不是殿下身?子的缘故, 乃是?甚么人?不想?叫殿下有孕——”


    “那我便和殿下圆不得房了?”岳昔钧顿了一顿,道?。


    不待沈淑慎讲话,岳昔钧又道:“若是后者,总归是?该叫我知晓的。”


    沈淑慎在岳昔钧面前却也不作温柔之态, 闻言不由?冷笑道?:“驸马恐怕过于自信了罢, 殿下可不愿与你圆房。怎么,难道?驸马想?要打甚么歪主意么?”


    岳昔钧道?:“我哪里敢。沈小姐这?是?不肯相告了?”


    沈淑慎道?:“我单告知你此事, 都算是?铤而?走险。我只不过是?劝你死了父凭子贵这?条心,你若要荣华富贵, 沈家也能给你, 不必在殿下这?里打主意。”


    岳昔钧反问道?:“沈家为何要给我荣华富贵?”


    “因着我想?叫你离开殿下,”沈淑慎摊牌道?,“驸马大好年华, 何必在此蹉跎。”


    岳昔钧道?:“叫我离开殿下,是?因着沈小姐想?要长长久久陪在殿下身?旁么?”


    沈淑慎冷淡地道?:“这?就不劳驸马操心了。”


    岳昔钧叹了口气?道?:“并非岳某多管闲事, 实是?不忍见沈小姐执迷不悟。”


    沈淑慎道?:“驸马又要讲甚么禅么?免了罢。”


    “小姐误会了,”岳昔钧道?,“沈小姐既然?不惜大费周章,也要留在殿下身?边,甚至要从我这?拜了堂的驸马处下手, 又说自己不属意婚姻——岳某斗胆猜测,小姐对殿下之情, 恐怕非同一般罢。”


    沈淑慎讶于她的敏锐,既然?被看破,索性大大方方认下,道?:“正是?如此,你待如何?”


    岳昔钧道?:“这?便是?我要劝解小姐之处了——殿下她钟情于男子。”


    沈淑慎如遭晴天霹雳,失声道?:“你、你胡说!”


    岳昔钧平静地道?:“我不曾浑说。”


    沈淑慎本想?问“你如何得知殿下钟情于男子”,又忽然?想?到许是?岳昔钧与谢文琼之间发生?了甚事,这?一猜测竟叫沈淑慎不敢开言相询。


    暮春天气?中,沈淑慎脸色惨白,仍旧强撑着道?:“这?种?事,没有准数的……”


    岳昔钧见她难以被劝服,倒在心中生?了另一种?心思:若是?我借她之力,缠住谢文琼,日后我遁走,她好叫谢文琼一时起?不来疑我的心思,于我来讲也是?好事一桩。


    心中想?罢,岳昔钧复笑道?:“沈小姐此言极是?,正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殿下未必不能回心转意。”


    沈淑慎心中自嘲道?:怎能叫“回心转意”,殿下之心从未在我这?里过。


    沈淑慎尚有些警惕,直言问道?:“驸马因何忽而?转了口风?”


    岳昔钧既然?要与沈淑慎订盟,自然?要慎之又慎,便道?:“我细思一番,觉沈小姐所言,确实于我有益。然?而?此地终究讲话不便,沈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淑慎见她神情不似作伪,思忖道?:“既然?如此,待我回家中乔装一番,你我半个时辰后焙晴楼见。”


    岳昔钧点?头应道?:“岳某恭候。”


    岳昔钧见谢文琼时,安隐就不在身?旁候着了,这?时听了散席,才到马车边等候岳昔钧。


    安隐问道?:“公子怎出来得这?般缓慢?敢莫是?腿又痛了么?”


    岳昔钧道?:“不曾,只是?和人?讲了会儿话,耽搁了。现下不回府,直往焙晴楼去罢。”


    安隐伶俐地道?:“公子在焙晴楼里约了人??”


    “正是?。”岳昔钧并不说出那人?名姓,安隐纵然?好奇,却也没有开口询问。


    岳昔钧入焙晴楼来,只见装点?处处雅致,楼中有假山丛竹、流水潺潺,有人?抚琴,琴声古朴幽卓,平添几分风雅。


    这?焙晴楼乃是?一处茶楼。岳昔钧一路行来,不见一个客人?之面,原来,这?楼中皆是?雅座,人?语不相闻。


    岳昔钧点?了一壶茶,叫安隐去别间稍候,便独自等待沈淑慎。


    沈淑慎果然?在近半个时辰后来到,她穿着幂篱,进?了茶室之中,方才脱下。


    岳昔钧为她看了茶,沈淑慎道?了声谢,端起?来呷了一口。


    岳昔钧先道?:“实不相瞒,岳某确对沈小姐先前所言,有所动心。只是?岳某要先问明,沈家的荣华富贵,如何及我身??”


    沈淑慎道?:“驸马有意入仕否?”


    “恐怕岳某就算有心,也无力罢。”岳昔钧笑了一声,道?,“例来无有驸马入仕的先例,便是?沈家给我撑腰,也忒张扬了些。”


    沈淑慎便道?:“我正是?此意,倘若驸马求的是?官,沈家恐怕无能为力。但若驸马求财,我有几个叔伯兄弟,是?正经的皇商,驸马有亲人?要做买卖,也不难。”


    二人?皆知若是?驸马自个儿投钱去做买卖,便是?大大的不妥当,而?由?亲人?经手,便也好说。


    岳昔钧叹道?:“沈小姐怎会不知,我在京中算是?孑然?一身?,除了一个侍女?,哪里来的亲人??”


    沈淑慎道?:“这?也容易,驸马同我那些兄弟交交朋友,朋友之间,礼物往来,也算不得甚么。”


    岳昔钧道?:“只恐沈小姐的兄弟不愿罢。”


    沈淑慎道?:“他们不愿何来?我只跟他们讲,同你交好,便是?同殿下交好,同殿下交好,对他们只有益,无有害。”


    “如此,我便先多谢沈小姐了。”岳昔钧微微一揖。


    “何须挂齿,”沈淑慎神色淡淡地道?,“不过互惠互利罢了。”


    岳昔钧知若是?布局遁走之事,必然?耗费钱财,如今有了来源,倒也能轻松些,便索性做个顺水推舟。


    沈淑慎又道?:“只是?我尚且有些忧心。”


    岳昔钧问道?:“沈小姐忧心何来?”


    沈淑慎道?:“驸马见识了皇家富贵,还瞧得起?皇商这?几个子么?”


    岳昔钧不由?笑道?:“皇家这?泼天的富贵,也当有命消受才是?。”


    沈淑慎面色不变,道?:“此话怎讲?”


    “沈小姐所言,殿下不可有子嗣一事,”岳昔钧道?,“恐怕内中隐情牵扯甚多罢。殿下既然?身?体无恙,岳某在驸马之位坐一日,殿下便绝不了有子嗣的可能,岳某不想?糊里糊涂丧了命,自然?是?自保为上。”


    沈淑慎盯着岳昔钧的眼眸看,见她眼露诚恳,便道?:“驸马果然?敏锐,这?么说来,驸马是?决然?离开殿下的了?”


    岳昔钧微微一笑,道?:“是?。”


    沈淑慎忽然?生?出一丝轻蔑之意,心道?:此人?贪生?怕死、胆小如鼠,也不过如此。她对殿下无有半点?真心,殿下若是?真对她有了些许意动,恐也非好事一桩,只怕日后要心伤。她若能走,于我三人?都是?善行。


    于是?,沈淑慎道?:“那我自然?要保驸马周全。既然?驸马肯走,也不需和我兄弟结交这?般麻烦,送驸马走时,自然?有金银相送。”


    岳昔钧问道?:“只是?不知沈小姐要怎生?送我走呢?”


    沈淑慎道?:“不知驸马可有主意了?”


    二人?相视一眼,皆在彼眼中瞧出些计定之意。


    岳昔钧笑道?:“既然?如此,你我且学一个孔明、周瑜火攻之计,不必明言,用茶水在桌上写了,瞧瞧是?不是?一个主意。”


    沈淑慎道?:“也好。”


    于是?,两下用右手蘸了茶水,左手遮定,各写了一字。


    沈淑慎问道?:“驸马可曾写罢?”


    岳昔钧早便思想?明白,她若是?活着,必当时时受制于皇家。如何脱身??


    岳昔钧一笑,将左手摊开,一指桌面,道?:“小姐请看。”


    沈淑慎也将左手收回。


    二人?一观,所写皆是?同一个字——


    ——死。


    第44章 缔结盟约李代桃僵


    岳昔钧看罢, 笑道:“这正是‘英雄所见略同’。”


    沈淑慎也无惊讶之意?,道:“既要假死遁走,不知驸马属意哪种死法?”


    “难道沈小姐还有各种死法供我挑选么?”岳昔钧道。


    沈淑慎道:“自然, 坠楼死、车马死、溺水死、刀兵死……端看驸马的意?思了。”


    岳昔钧道:“坠楼恐粉身碎骨, 车马恐人多眼杂, 溺水恐水草缠绕,刀兵恐公主难信。凡此种种,只怕都不可行。”


    “那为?今只有一计了。”沈淑慎反掌道。


    岳昔钧道:“想?来我与?小姐心照不宣。”


    二人打了个哑谜,这谜面正在适才岳昔钧“你我且学一个孔明、周瑜火攻之计, 不必明言”一句上?。昔时演义中, 诸葛亮与?周瑜商议战赤壁之计,二人各自将计策写在手心之中, 摊掌一看,皆是一个“火”字, 意?指赤壁之战需以火攻。


    沈淑慎适才反掌, 正是暗指孔明、周瑜二人手中“火”字,她与?岳昔钧所定假死之计,关?窍也在这一字上?——大火一烧, 万方干净。


    沈淑慎此时才有些后悔对谢文?琼讲了纣王自焚摘星楼的故事,也不知岳昔钧假死于火中, 谢文?琼是否会有些“她许是未死”的猜测。


    然而,沈淑慎同?谢文?琼讲“纣王或许未死”的猜测时,并未想?同?岳昔钧结盟,只不过说来同?谢文?琼解闷。如今沈淑慎也只得自我宽慰:殿下或许听过便罢了,不曾记得这许多。


    沈淑慎道:“驸马何日可行?”


    岳昔钧心道:听英都之意?, 娘亲们那边不出四五日便有消息,谢文?琼那边我若是拿不下, 便也走了罢。只这几日不可功亏一篑,叫她瞧出端倪。


    岳昔钧便道:“五日之后,但凭君便。”


    “甚好,”沈淑慎道,“那便定于五日后子时,驸马府必然走水,驸马从后门出,自有人接应。”


    岳昔钧道:“沈小姐有人手可向驸马府中纵火?”


    沈淑慎道:“自然有,你只管放心便是。”


    岳昔钧又问道:“那尸首之事?”


    沈淑慎道:“我有一亲戚,在京中作仵作,叫他寻机寻一身量与?驸马肖似的死囚尸首,避人运至驸马房中便是。”


    岳昔钧本打算请史沉金代寻一尸首,现下有沈淑慎操办,更稳三分。


    于是,岳昔钧真情实意?地谢道:“有劳沈小姐。”


    沈淑慎淡淡道:“只消你不再现身于殿下面前,便是谢了我了。”


    岳昔钧道:“这个自然。”


    岳昔钧又道:“岳某多嘴一句,纵火之时,切莫伤及无辜。”


    “何消你说。”沈淑慎道,“若无旁事,我便告辞了。”


    岳昔钧道:“请,谅我不能?送了。”


    沈淑慎一点头,起身带上?幂篱,匆匆走了。岳昔钧又坐了一会儿?,望着桌面上?两?个“死”字消尽,方转了轮椅去隔壁寻安隐。


    岳昔钧与?安隐二人回到府中,岳昔钧叫安隐细细查了无有人监视、监听,方长?话短说道:“五日后子时,此地火起,劳你搀我后门而行。”


    安隐一点便通,低声道:“莫说是搀,背都行!这几日我便去悄悄置办一副拐,公子扔一副在屋内,一副带走,也不叫人起疑。”


    岳昔钧道:“正是这个主意?。”


    安隐有了盼头,自然兴奋起来,又不好叫旁人看出,还自强压下,与?岳昔钧擦洗了身子,各自安稳睡下。


    次日日头高升,岳昔钧记得昨日向谢文?琼说过“明日再来拜会”,换了衣衫,又往公主府去。


    此次未曾有人阻拦,岳昔钧一路畅通无阻,于花园之中见到了谢文?琼。


    谢文?琼正于凉亭赏花,这凉亭非是假山上?那一座,故而岳昔钧入内也不难。


    谢文?琼听得婢女为?驸马报门,便折了手中花枝,转向岳昔钧,似笑非笑地道:“驸马,瞧这花儿?可好看?”


    岳昔钧道:“好看,红而不艳,香而不俗。”


    谢文?琼又掐一枝,复问道:“这支如何?”


    岳昔钧道:“黄而不群,也好。”


    谢文?琼挥手屏退众人,将两?手花枝掷于地下,冷笑道:“恐怕驸马瞧见甚么花,都说好罢。”


    岳昔钧道:“各花入各眼罢了,殿下若是不喜,臣叫人换……”


    “好个‘各花入各眼’,”谢文?琼道,“驸马眼中的花只怕是春色满园罢?”


    岳昔钧不晓得谢文?琼因何而生起气来,温声道:“殿下这话从何说起?”


    谢文?琼道:“从何说起?驸马难道不知么?昨日你出了本宫的府门,往何处去了?”


    岳昔钧心中一紧,不知谢文?琼如何得知此事,却也不敢扯谎,只道:“臣往焙晴楼去了。”


    谢文?琼气稍稍平了,道:“去作甚?”


    岳昔钧试探道:“是有人同?殿下讲,臣私会女子么?”


    谢文?琼冷笑道:“说甚么‘私会’,你不嫌不好听,本宫还嫌脏了本宫的耳朵!本宫昨日才同?你亲近,晚间便去见她人,如此迫不及待么?”


    谢文?琼不待岳昔钧辩驳,缓了口气,又接着道:“本宫也犯不着喝你的醋,只是怕外间传出些流言蜚语,于你我皆是不好。”


    谢文?琼此时自然不至于喝醋。她不过是视岳昔钧为?笼中鸟雀——岳昔钧是臣下,在京无有亲朋,不良于行,也能?作乖顺之状——这种人养起来,叫谢文?琼从不担心她挣脱开去,便是被鸟雀啄了一口,也当作顽皮,纵然开了笼子,尚有链子拴在脚上?,还怕它飞走么?


    但不怕归不怕,若是鸟雀真起了飞走之心,谢文?琼还是要敲打一番的。


    岳昔钧不见谢文?琼提及沈淑慎之名,便知谢文?琼并不晓得自己“私会”的女子乃是沈淑慎,料来花园密语果然无人听见,便放了一半的心。


    岳昔钧心中对空尘道了一句“对不住”,开口道:“臣知错了,只是这女子不是旁人,乃是莲平庵一比丘尼。”


    谢文?琼将信将疑地道:“那为?何不在庵中相见,去茶楼作甚?”


    岳昔钧道:“殿下有所不知,臣近日总睡不安稳,梦见战场上?魂灵索命,醒来腿伤作痛,恐怕是缠上?甚么东西,故而约了莲平庵的师太商议化解之法。又加之上?次殿下疑心臣在莲平庵里有勾当,臣已答应殿下不再往莲平庵去,便约了在茶楼相见。”


    岳昔钧道:“殿下必然想?问,臣为?何非要请莲平庵的师太,不请观音寺的师父,是也不是?实在是莲平庵中的空尘师太乃是臣在边城结识,她在边城庙中挂单之时,见惯了这种事,恐比京中其他师父处理起来更得心应手,故而臣不得不相请。”


    谢文?琼听罢,找不出大错处,竟然信了,别别扭扭地道:“这么说,是本宫错怪你了?”


    岳昔钧心中松了口气,笑道:“是臣之错,合该提前禀明殿下——实在是臣不想?叫殿下为?臣之事忧心。”


    谢文?琼状似随口问道:“那你……可好了?”


    岳昔钧编道:“空尘师太言讲,臣之症状,并非鬼魂缠身,而是思虑过多所致,叫臣但放宽心。然而臣将信将疑,昨夜却一夜好梦,臣思来想?去,恐怕是因昨日在殿下这里饮了琼浆玉露,这龙凤涎想?来祛除百魅,立竿见影。”


    岳昔钧讲起这些话来,坦坦荡荡,无有半分羞赧忸怩之色,语气也淡淡平平,倒叫谢文?琼疑心自个儿?忒少见多怪,脸红得都有些不合时宜了。


    谢文?琼失笑道:“甚么鬼也比不过你嘴里的鬼话罢。”


    岳昔钧笑而不答。


    谢文?琼盯着岳昔钧含笑的脸瞧,心道:早晚得叫她换了女子装束瞧瞧。


    谢文?琼冲岳昔钧勾一勾手指,道:“过来。”


    岳昔钧滚轮上?前,谢文?琼顺手叉了一片枇杷喂她,杏眼微垂,道:“下次若再要见人,需得向本宫禀报。”


    “臣知晓了,”岳昔钧咽了,道,“臣近日都陪着殿下,不见旁人,可好?”


    谢文?琼搁了签子,道:“你近日不和本宫呛声,本宫竟有些不习惯来。”


    岳昔钧道:“若是殿下爱我之前的样子,臣作给殿下看,也未尝不可。”


    “免了,”谢文?琼不遮不避地道,“虽不知你如何想?得通,但听话终归是好事。”


    岳昔钧心道:纵然我不懂夫妻恩爱该如何,总不该是谢文?琼这般罢。也罢,她要个低眉顺眼的,便给她个低眉顺眼的,只怕因着我从前跟她明里暗里不对付,她才觉得我低头新?鲜——否则,她见惯了恭恭敬敬的宫娥,何差我这一个?既然如此,我又不可真事事顺着她意?,叫她失了兴致,我“死”时,她恐怕也是不痛不痒,难消我一口气。


    如此这般想?罢,岳昔钧缓缓褪了丝绢罗尉,左手攀到谢文?琼所坐的软榻上?,顺着锦绸缎一路摸到谢文?琼的指尖。


    谢文?琼不动,杏眼扫过来,道:“作甚?”


    岳昔钧凤眸含笑,软声道:“殿下,臣想?讨口灵丹妙药,不知殿下肯不肯赏?”


    谢文?琼学着岳昔钧平日脸带的那种浅笑,眼神却有些凉凉的,道:“想?要?本宫且问你,孙大圣如何取太上?老君的灵丹?”


    “身入炉中,”岳昔钧往前倾身,“臣自个儿?来取。”


    岳昔钧撑起身子,拖着左腿,缓缓向谢文?琼覆过去——


    但她看见了谢文?琼已然收了那点笑意?,眼中全是冷然之色。


    谢文?琼伸手在岳昔钧肩头狠狠一推,岳昔钧重重跌坐回轮椅,左腿磕在其上?,痛得岳昔钧闷哼一声。


    谢文?琼拂衣起身,神色不辨地道:“驸马,本宫本想?和你多周旋几日,但是——”


    “你太心急了。”


    第45章 苦肉计破虚势恫吓


    岳昔钧忍痛道:“殿下此言何意?”


    “休要装傻, ”谢文琼道,“真当本宫信你,现下便对本宫百依百顺了?本宫不曾对你做甚么, 你却如此?殷勤, 岂不叫人生疑?本宫本想静观其变, 但今日一观,驸马仗着?一副好皮囊,似有得寸进尺之意,敢莫是拿本宫作耍来了?”


    岳昔钧避重就轻道:“殿下错怪了, 若是?殿下不喜臣自荐枕席, 臣只待殿下临幸便是?。”


    “哈,”谢文琼忍不住笑了一声, “本宫不知你葫芦里卖得是甚么药,但既然?说破了, 本宫倒要提醒你——莫要在本宫身上打甚么主意。”


    谢文琼道:“你在外头做甚么勾当, 本宫若想过问,你猜你还能否好端端坐在此?处?”


    谢文琼弯下腰,手轻轻搭在岳昔钧的左腿上, 脸上显出?些天真的神?色,道:“驸马这条腿, 若是?真废了,本宫再收了你的轮椅、拐杖,驸马只能在寝室里爬,用手、用肘、用右腿……多可怜啊,驸马也不想如此?罢。”


    岳昔钧闻言竟然?缓缓笑了, 道:“殿下不必吓臣,殿下不会如此?做的。”


    谢文琼的手微微使?力, 面无表情?地道:“你怎知本宫不会?本宫瞧你也就这脸还中看,割了舌头乖乖陪着?本宫,好是?不好?”


    岳昔钧仍旧笑着?道:“臣知殿下乃是?心软之人,怎会作出?这等残忍之事。更何况殿下爱干净,将?臣弄得如此?乌糟,殿下瞧着?也不喜罢。”


    谢文琼被她道出?所思所想,一时却不想输了阵,嘴硬道:“你又不曾尝过本宫手段,怎知本宫不敢?”


    岳昔钧不答,只将?手覆上谢文琼按在自己左腿的手之上,狠狠往下一按——


    谢文琼惊叫一声,立刻抽手,却被岳昔钧死死按住。谢文琼能感受到掌心之下是?岳昔钧单薄的春衫,衣衫之下隐隐有细纱布的触感,纱布层层裹住伤处,不知是?否为谢文琼的幻觉,她竟觉有血从手心之下慢慢溢出?,湿了掌心——也或许是?掌中惊汗。


    凉亭垂了薄纱,侍女皆退至不远之处,听了叫喊,有人急趋而来,谢文琼不想叫人瞧见,高声道:“无妨,不需来!”


    于是?来人一顿,行了一礼,又退了回去。


    亭中,岳昔钧钳住谢文琼的手,任她怎生挣扎,也不松手。


    岳昔钧其实并不好受。她汗透衣衫,面上也去了血色,唇色更是?泛着?青白来。


    谢文琼在惊慌之中去看岳昔钧的眸子?,却发现岳昔钧的瞳孔散了开来,一副失神?模样。


    谢文琼不由凑近道:“你……你何必……”


    倏忽,岳昔钧的另一只手揽过谢文琼的后颈,与她双额相贴,有气无力地道:“殿下,臣纵然?有不尽不实之言,但有一句是?真心实意的。”


    岳昔钧在这个距离,瞧不见谢文琼的神?色,却也觉察谢文琼出?了细汗,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道:“殿下嘴硬心软,做不出?这等残忍之事。”


    谢文琼想瞪她,但咫尺之间,眼珠转不开,便急急小声叱道:“那还不放手?!”


    岳昔钧从善如流地松了腿上的手,改为双手揽住谢文琼的脖颈,示弱道:“殿下,臣好痛。”


    谢文琼一时竟没?想将?她推开,抿抿唇道:“活该,谁叫你自找苦吃?”


    岳昔钧缓缓阖上眼睑道:“臣见惯了残忍手段、残忍之人,他们不是?殿下这般的。臣只是?想请殿下知晓,不必用这些来吓臣。丰朝驸马就是?陪公主解闷的,解闺房之闷,也是?驸马本分。臣留在殿下身?边,并非心怀鬼胎,也不会是?受屈于恫吓。”


    岳昔钧轻声道:“臣只是?认命了。”


    这便是?岳昔钧的高明之处了。她不讲“臣只是?明悟了自己的职责”“臣心甘情?愿”,而是?讲“认命”,语中带着?几分无奈,更易叫人信了她因?何转变之大。


    谢文琼无端地心中一空,似乎是?被这句“认命”感染,怔怔然?说不出?话来。


    半晌,谢文琼方道:“你先放手。”


    岳昔钧双臂便卸了力气,软软垂在身?侧,她缓缓向后靠上轮椅背,似乎睁眼都?有些吃力,眨了两次眼才慢慢睁开——好像风雨中蝶翅不稳。


    谢文琼这才发现,岳昔钧的睫毛已然?湿了。


    谢文琼用帕子?擦了擦自个儿额头上的细汗,坐回榻上:“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岳昔钧似乎仍旧不曾找回气力,低声道:“臣冒失了。”


    谢文琼见她汗出?也不曾擦,又抹不下面儿来顺手替她揩了,又不知怎的不想叫侍女来服侍,只得故作不见,兀自饮了一口?茶水。


    谢文琼也不至于全然?将?岳昔钧晾在此?处,端了另一杯茶水,倾身?递到岳昔钧唇边,也不言语。


    岳昔钧先道了一句“谢殿下”,微微仰头,就着?谢文琼的手,咬着?杯壁借力,将?一杯茶饮尽了。


    谢文琼搁了茶杯,起?身?撩开一段纱帘,向侍女道:“请李太医来。”


    岳昔钧在谢文琼背后开言道:“不必劳动太医。”


    “少说两句罢。”谢文琼放了帘道。


    李太医来得快,谢文琼回避了,岳昔钧遮着?胯|下,叫李太医重新上药包扎,方被人推着?往书房中去。


    谢文琼见她来了,问道:“包扎停当了?”


    “停当了。”岳昔钧道。


    谢文琼便转回头,手中继续写字,道:“嗯。”


    岳昔钧问道:“殿下在写甚么?”


    谢文琼道:“给终温的贺贴。”


    “终温”是?沈淑慎的表字,取“终温且惠,淑慎其身?”之意。


    岳昔钧道:“沈小姐有喜事?”


    谢文琼道:“四日之后,便是?她的生辰。”


    岳昔钧心道:这倒巧了,她与我约定之期,也在四日之后。我走了,于她倒是?一桩大贺。


    岳昔钧道:“臣若是?不去,恐怕不妥当罢。”


    “有甚么不妥?”谢文琼道,“无妨。”


    谢文琼心道:且看上次你二人相见,便是?刀光剑影的,沈淑慎生辰,若你再去,不便是?叫她着?恼么?


    岳昔钧便不再提,转而问道:“殿下的藏书,臣可借阅否?”


    谢文琼头也不抬地道:“看罢。”


    岳昔钧于是?转着?轮椅,在谢文琼书架之前细细看起?书来。谢文琼日前将?话本都?烧尽了,因?而架上是?一些诗词经史,好些岳昔钧都?从娘亲们口?中听过,却不曾亲自读过,便取来津津有味地瞧了起?来。


    一时间,书房中只闻笔走之声、翻页之声,倒是?一派温馨和谐之气,真好似二人恩爱甚笃、相敬如宾一般。


    谢文琼先搁了笔,转来看岳昔钧在看甚么书。岳昔钧手中正是?一卷《后盈史》,谢文琼瞧见了,心中一动,也效沈淑慎试自己一般,状似随口?道:“驸马可曾听过有关盈世祖的传闻?”


    岳昔钧道:“殿下所指,是?甚么传闻?”


    谢文琼道:“有人传言,讲盈世祖乃是?女子?之身?。”


    岳昔钧笑道:“捕风捉影之语而已。”


    谢文琼道:“未必不是?空穴来风。”


    岳昔钧道:“此?事也忒离奇,盈世祖若是?女子?之身?,怎能瞒过这许多人?”


    谢文琼心道:那你可是?这里的行家。


    谢文琼道:“她一生传奇,未必无此?能耐。”


    岳昔钧笑道:“是?也非也,前朝往事罢了,何须深究。”


    谢文琼道:“本宫只是?好奇,若她是?女子?,那她与皇后……”


    岳昔钧道:“宫闱秘事,恕臣不敢和殿下谈这个天。”


    谢文琼道:“那也是?前朝的宫闱秘事,此?间只有你我,谈谈无妨。”


    岳昔钧叹息道:“臣只是?想,斯人已逝,这等闺中事,倒也不必翻出?来讲罢。”


    谢文琼佯愠道:“好啊,只驸马是?圣人,我等都?是?爱嚼舌根之人了?”


    岳昔钧道:“臣无有此?意。臣不过忽然?有此?一念——若是?盈世祖真为女子?,她既然?不肯自个儿挑明,便是?身?处龙潭虎穴之中,不可言说了。”


    谢文琼知她虽言盈世祖之事,却也带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意,自也开不了口?说“难道本宫这里也是?龙潭虎穴么”这等话。虽然?岳昔钧才说过“认命”,却并未坦白女子?身?份,想来是?顾忌着?“欺君之罪”这一桩罪名,谢文琼也不想逼人太甚,此?番便也不同她全然?讲破。


    谢文琼道:“那祝皇后,总该是?知情?的罢。若是?世上无一人知晓,岂不忒孤独了。”


    岳昔钧叹了口?气,道:“谁知道呢。”


    谢文琼道:“若是?祝皇后得知,也不知真有女子?之爱还是?甚么……”


    岳昔钧敏锐地道:“殿下对于此?事好奇?”


    “也非好奇,”谢文琼笑道,“不过随口?一提罢了。”


    岳昔钧也试探道:“殿下和沈小姐几形影不离,又听殿下提起?这女子?之爱,臣……”


    谢文琼连忙道:“我与她清清白白,不曾有过甚么。”


    岳昔钧道:“是?臣多嘴了。”


    谢文琼并不曾试出?甚么,反被倒打一耙,却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也便作罢了,转而说些正史来,岳昔钧捡些不触及皇家利害的话儿讲,二人倒是?相谈甚欢,亭中剑拔弩张之势好似过眼云烟一般。


    岳昔钧一直待到晚膳罢方回驸马府,安隐算算日子?,该换药了,便要去解岳昔钧腿上纱布。


    岳昔钧拦住了,道:“已然?换过了。”


    安隐狐疑地道:“公子?今日只在公主府中,是?谁给公子?换的?总不能是?公主罢?”


    岳昔钧道:“殿下给我请了太医。”


    安隐觉察这其中有隐情?,问道:“出?了甚么事么?”


    “无事,”岳昔钧微微一笑,“不过是?一出?苦肉之计。”


    安隐连声关切道:“苦肉之计?公子?受苦了?可还要紧?计策如何了?”


    岳昔钧只答最后一问:“大获全胜。”


    第46章 府室信谈诚信双至


    翌日, 岳昔钧却收到了沈淑慎生辰宴的请帖。


    岳昔钧有?些琢磨不准这究竟是沈淑慎的意思,还是有?别?人授意,既然相邀, 她赴约便是。


    岳昔钧将请帖收了起来, 又去公主府拜会。今日, 沈淑慎已然到了,正同谢文琼讲话。


    沈淑慎见了岳昔钧便道:“祖父叫人送予驸马的请帖,驸马可曾收到了?”


    岳昔钧心道:原来是沈正儒的意思,许是见请了公主不请驸马, 有?些说?不过去。


    岳昔钧道:“多谢沈丞相与沈小姐相邀, 岳某荣幸之至。”


    沈淑慎微微点一点头算作回应,并?不接话。


    岳昔钧又笑问谢文琼道:“殿下, 臣还不知沈小姐平日喜欢甚么,不好?备礼, 还请殿下指点一二。”


    谢文琼道:“沈小姐就在你?面前?, 你?却来问我?”


    “臣不是恐殿下不愉么,”岳昔钧道,“更兼无有?寿星开?口要贺礼的道理, 自然是要问殿下。”


    谢文琼道:“本宫岂是如此小器之人。况且也没有?当着寿星面商量贺礼的道理,你?我晚些时候再议便是。”


    沈淑慎心道:晚些时候二人独处一处, 尚不如现下说?开?了便罢。


    但她却不好?开?这个?口,只得自个?儿心中独自闷闷不乐了一阵。


    三人相顾无言,颇有?些尴尴尬尬。恰此时,沉榆请见,进了门向三人福了一福, 直往谢文琼身?旁去,俯身?耳语一番。


    谢文琼的眼神一凛, 往岳昔钧面上一扫,口中道:“甚么势利小人,算盘珠子都崩本宫面上了!”


    她说?着起?身?,并?不知会岳昔钧与沈淑慎二人,径自拂袖出门而去。


    岳昔钧与沈淑慎相视一眼,皆有?些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岳昔钧惦记着谢文琼临走?前?那一眼,不晓得在何处出了差错,不由向屋外转头瞧了一眼,却只见伴月托着点心进来,笑吟吟地道:“殿下请二位稍坐,她去去便回。”


    岳昔钧道:“殿下可是有?麻烦了?”


    伴月道:“奴婢不知,请驸马与小姐用点心。”


    伴月说?罢,便退了出去,许是有?意,也许是无心,她并?未将房门闭上。这倒也合理,多半是怕驸马和?未出阁的沈小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甚么流言蜚语来。虽则公主府中,也不该传出这种言论。


    岳昔钧呷茶自思自忖,沈淑慎倒是开?言道:“驸马可知,殿下今日问我何事么?”


    岳昔钧道:“甚么事?”


    沈淑慎道:“殿下问我,昔日我用的那个?安神祛魇的方子,是哪位神医开?的。”


    沈淑慎直直看向岳昔钧,道:“我瞧着殿下神色还好?,这神医恐怕不是给殿下自个?儿请的罢。”


    岳昔钧愣了一下,却并?不现于面上,只道:“我是随口与殿下提了一句被魇住之事。”


    沈淑慎道:“看来是我小瞧了驸马,好?大的能耐。”


    岳昔钧笑道:“小姐放心。”


    她点到即止,二人皆知其意。于是,沈淑慎便不再言语,也不再往岳昔钧那边瞧。


    不多时,谢文琼果然回转,见室中二人一个?于轮椅之上闭目养神,一个?扭头向窗外赏花,便往她二人中间的椅子上一座,道:“金吾卫中郎将郑艮,你?们还记得否?”


    沈淑慎道:“是那日殿下出宫时护送殿下之人,在摘星楼上打过一个?照面。”


    谢文琼道:“不错,此人贪功,昨日卖了个?消息给本宫,今日又来拜访,恐怕是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


    岳昔钧福至心灵:恐怕这个?“消息”,便是驸马于焙晴楼私会女子了。


    沈淑慎道:“他今日与殿下说?甚么?”


    谢文琼道:“捕风捉影的胡言乱语罢了,没有?凭证的事还巴巴地向本宫跟前?说?,忒也心急了。”


    沈淑慎道:“那殿下是打发他走?了么?”


    谢文琼哼笑道:“本宫本连见都不欲见他,你?晓得他说?甚么?”


    “甚么?”沈淑慎问道。


    谢文琼一瞥岳昔钧,道:“他说?驸马通敌叛国,罪不容诛。”


    岳昔钧心中一紧,心道:难道英都之事被人察觉了?


    岳昔钧缓声道:“殿下,他若是真有?真凭实?据,为何不上疏直谏,反要告知殿下?”


    “正是,”谢文琼道,“本宫也知这个?道理,他不过是拿些模棱两可之事,不是想要本宫给驸马压下,就是想投机取巧,做一个?诸葛亮,但就这种心机,也想攀高枝儿么?”


    岳昔钧笑道:“臣谢殿下信臣。”


    谢文琼却道:“本宫并?非信你?,实?乃是他更不可信罢了。”


    岳昔钧道:“不知他拿甚么来诬告臣?臣日后要小心,不给殿下添扰。”


    “无非便是那些说?辞,无甚新鲜,”谢文琼道,“讲你?甚么身?世不明,心怀怨怼,恐怕那日‘刺王杀驾’也有?你?的手笔,叫本宫小心。”


    岳昔钧道:“殿下不怕他所言是真?”


    “你?要杀我,我活不到现在。”谢文琼淡淡道。


    谢文琼自知,无论是直取还是智取,岳昔钧若心存歹心,早得手了。


    岳昔钧笑了:“好?叫殿下放心,臣其实?并?非身?世不明。臣本是岳城卢氏,家父名讳上瀚下海,家母孔氏上靖下月,臣乃是独子,本名卢鸿雪。”


    谢文琼心道:“恰似飞鸿踏雪泥”,好?名字。


    沈淑慎却低声惊呼道:“卢瀚海与孔靖月!敢莫是二十六年前?的岳城义士夫妇么?”


    岳昔钧道:“正是,沈小姐听说?过家父、家母的名号?”


    沈淑慎神色复杂地道:“我小时听祖父讲过令尊、令堂之事。”


    谢文琼好?奇地道:“是何事?本宫怎不曾听闻?”


    “二十六年前?殿下还未曾出世,这等陈年往事自然是不清楚的。”岳昔钧道。


    实?际上,二十六年前?,沈淑慎也不曾出世,只不过沈正儒好?与她讲天南地北的故事罢了。


    沈淑慎娓娓道来:“卢义士与孔义士乃是一对神仙伉俪,慷慨大方,好?结交朋友。他二人的朋友中,有?一对赵氏夫妇,最?为要好?。这赵氏夫妇,一个?名唤赵承基,一个?名唤赵向雁。然而,卢义士与孔义士却渐渐发现,这对赵氏夫妇,许是朔荇的细作……”


    ——二十六年前?,岳城。


    孔靖月挑灯擦剑,见卢瀚海推门进来,唤了一声:“卢郎。”


    卢瀚海关门叹息,道:“真便要走?到这一步么?”


    孔靖月一直望着手中已然锃亮的剑:“这不是已然决定之事么——与赵姊姊、姊夫决斗一场,你?我赢了,他们烧毁细报,金盆洗手;若是你?我输了,便不可再加干涉。”


    卢瀚海愁道:“他们的功夫你?也见识过,恐怕你?我胜算并?不大。”


    孔靖月沉默良久,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卢瀚海闻言愁眉骤展,纵声大笑道:“好?!孔妹,我知晓你?的意思了!”


    孔靖月问道:“雪儿何在?”


    卢瀚海道:“我请何公送他到他外祖母家中去了。”


    孔靖月眉宇间这才露出一丝担忧之色,道:“望他一路顺遂。”


    岳城多山岳,这决斗就定在一处不知名的山顶之上——后来这山被成为岳山。那日,狂风猎猎,宛若兽吼。


    卢瀚海、孔靖月与赵承基、赵向雁相对而立,彼此相望,都有?些五味杂陈——多年好?友终究要刀兵相向。不知是否是默契,他四人皆身?着黑衣。


    当年在山顶之上观战的有?四个?人。这四人乃是两对伉俪,一对名唤赵飞双、高学?真,这赵飞双乃是赵向雁之妹;一对名唤闻傲霜、谢则清,乃是卢、孔二人结交的好?友。这四人受邀来此,是为见证胜负。


    约定的时辰一到,卢瀚海与孔靖月相视一眼,又双双面向赵氏夫妇抱了一拳。


    卢瀚海道:“请了!”


    赵承基与赵向雁也抱拳还礼,赵向雁道:“动手罢。”


    不知名的山顶的风骤然大盛,刀剑出鞘,寒光逼日,观战的四人只见眼前?四人战作一团,耳听得金石之声,厉厉铮铮,风被撕裂,也撕裂着风中的喝吼。


    这一战,后来被成为“岳山义斗”。


    一天一夜之后,四人的疲态渐显,不知甚么光景,只闻“锃”然一声,四人各自往后跃了一步,彼此分开?。


    观战的人才发觉,四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渗出了血,染透了黑色衣衫。


    赵飞双低呼一声,眼泪夺眶而出。


    卢瀚海与孔靖月执手而立,相顾惨然一笑。而那厢,赵承基与赵向雁也向彼此一点头。


    卢瀚海向前?踏出一步,勉力提起?一口气,朗声道:“赵兄!卢某不悔相识!”


    孔靖月也道:“赵姊姊,来生还做姐妹——”


    赵氏夫妇齐声道:“好?!”


    下一瞬,一声利刃穿体之声传来,赵飞双再定睛一看:孔靖月的剑穿透了赵向雁的胸膛,赵向雁的刀破开?了孔靖月的腹部,卢瀚海的剑割破了赵承基的喉咙,赵承基的刀捅穿了卢瀚海的后心。


    ——那不是一声利刃穿体之声,那是齐齐整整的四声。


    赵飞双双目一黑,晕死过去。


    岳山顶上一片死寂,唯有?风哭了一声。


    第47章 陈事口传真假难辨


    沈淑慎故事讲罢, 谢文琼也不由在心中唏嘘道:原来还有这段传奇,卢瀚海与孔靖月贤夫妇真不愧称一声“义士”,这赵氏夫妇也是有情有义之人, 四人齐齐身死于岳山之巅, 恰是?被忠、义二字逼得走投无路之法——然而?又不能说是?忠、义错了。


    沈淑慎感慨道:“后来, 观战之人葬了四人,将这段故事流传了下来,只是?不曾得知?这四位观战之人的名姓,想来也是有大情义之人。不知驸马可知否?”


    岳昔钧道:“既然这几位前辈不愿意透露姓名, 岳某也不便言讲了, 请沈小姐见?谅。”


    沈淑慎点头称“是?”,又想起一事来, 问岳昔钧道:“听闻令外祖母也是善名在外之人,只是?不知?令尊、令堂故去后, 驸马为何不去投奔令外祖母, 而?是?去投军?”


    岳昔钧道:“家?父、家?母决斗之前,已然将我?送往外祖母家?中,谁知?送我?之人半途闻听噩耗, 便又带我?折返岳城吊孝。这当中又生变故……”


    沈淑慎似有所忆,喃喃道:“难道你撞见?了……”


    “不错, ”岳昔钧道,“我?撞见?了那件事。”


    谢文琼急道:“你二人打甚么哑谜?”


    岳昔钧道:“殿下莫急,且听臣言讲……”


    二十六年前,岳城卢府白绸高挂,上下缟素。往来吊唁的宾客众多, 嚎哭之声不绝于道,连发给?宾客的孝帽都?供不应求。


    三岁的卢鸿雪就站在父母新刻的灵牌前。卢鸿雪于“死”之一字一知?半解, 原以为?父母只是?在“木匣子”里睡着了,却被人告知?,父母再也醒不来了,他们还要盖上匣子,把父母埋在地下。


    卢鸿雪先是?不信,后见?父母果然怎也叫不醒,才后知?后觉地哇哇大哭。


    今日是?停灵的第一日。卢府门口忽然一阵喧哗。


    一个虬髯的汉子提着钢刀闯进灵堂,他身后还跟着约略十几位带着兵刃之人。


    有人上前拦那汉子,道:“公羊伯勤,你这是?做甚么!卢兄嫂尸骨未寒,你就携兵刃前来,是?不叫他二人安息!”


    公羊伯勤大声道:“我?正是?敬卢兄嫂义举,才如?此进来!”


    先前那人气道:“你说的是?甚么胡话!”


    公羊伯勤道:“卢兄嫂是?为?何而?死?不正是?为?了赵贼——呀呸!赵姓乃是?那朔荇老贼自个儿起的姓,谁知?道他本名叫甚么——那直娘贼欺哄卢兄嫂,不知?掌握了多少细报,他二人虽然被卢兄嫂除去,但那细报的下落却不明,我?今日领着众兄弟这般进来,正是?要竟卢兄嫂未竟之事!”


    一个带儒巾的书生站出?来,向公羊伯勤横眉道:“一派胡言!他四人皆是?言而?有信之人,既然以性命了结此事,想来那细报自然不会流出?。你说得冠冕堂皇,恐怕是?动了歪心,要浑水摸鱼罢!”


    公羊伯勤冷笑道:“爷爷不和你在此罗唣,山巅观斗的有四人,知?晓细报下落的人必定就在这四人当中。你若是?再阻拦,就是?有意窝藏!”


    那书生也冷笑道:“若果真如?你所说,我?等叫出?这四人,当面对峙,言之以情?、晓之以理,万万没有携刀闯灵堂的道理!”


    见?公羊伯勤闻言动了怒,似要拿那书生开刀,又有人忙劝道:“退一步讲,这场决斗约得隐秘,我?等皆不知?这观战的四人是?何人,连这‘四人’的人数都?是?有朋友无意中远远瞧见?,这四个人是?男是?女都?不知?晓,怎好叫他们交出?细报?”


    公羊伯勤道:“这我?早便想过了,我?们不知?,有一个人或许知?晓。”


    众人问道:“是?谁?”


    公羊伯勤道:“卢家?有一老仆,卢兄嫂唤他‘何公’的。”


    有人质疑道:“既然是?仆,主人家?事,未必能知?。”


    公羊伯勤道:“知?与不知?,一问便知?。”


    公羊伯勤提声道:“何公!你在何处?还不快快现身!”


    那书生骂道:“灵堂喧哗,仔细你的阴德!”


    公羊伯勤连叫三声,皆无人应答。宾客中有人交头接耳道:“奇怪,适才那何公就在灵堂前,和卢兄的孩子在一处,如?今两人怎都?不见?了?”


    公羊伯勤正要闯入内宅搜寻“心怀鬼胎而?躲起来”的何公,有一道低哑之声从?后堂直直穿透至在场宾客的耳中:“不必寻他,我?四人来了。”


    与后院相连的垂花门中走出?四个人来。这四人皆身穿及地的黑纱幂篱,身量皆是?一般高,好似一个人被刻入印板,印制了四遍。


    适才开言的人正是?高学真,他特意压低了声音,好叫人辨认不出?。


    公羊伯勤道:“我?刚才的话,你们都?听见?了罢!快快交出?细报便罢,如?若不然,先问过爷爷手里的刀!”


    高学真道:“并非我?等不愿交出?,实则是?赵兄夫妇在决斗前已然将细报烧毁。”


    公羊伯勤叫嚣道:“你如?何证明他已将细报烧毁?”


    高学真道:“某亲眼所见?。”


    公羊伯勤道:“诸位!他亲口说,他亲眼所见?!既然他在场,那细报究竟烧是?未烧,恐怕也就是?空口白牙的话罢了!”


    高学真道:“兄台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是?丰朝人,何必要留着这细报?”


    公羊伯勤道:“你是?丰朝人,只怕有人不是?罢!”


    他说“你”的时?候,刀已然出?鞘,说到“只”字,刀锋已然逼至赵飞双的面门!


    赵飞双立时?往后闪身躲避——她为?了增加身量,踏着高鞋,不便缠斗。


    就在赵飞双退后的一瞬,高学真拔刀挺上,与公羊伯勤瞬息之间便交手了四五合。


    公羊伯勤高声道:“诸位,有兄弟听见?那日去往岳山顶上之中,有一女子,讲的是?蹩脚的丰朝话!诸位一起把她拿下,叫她开口,一听便知?是?不是?朔荇人说丰朝话的腔调!”


    赵飞双暗暗咬牙,摸上了腰间别着的双钩。


    忽然,有个清脆的女子声音道:“好大胆,平白的诬赖好人!好叫你听听,姑奶奶是?不是?朔荇人!”


    却原来,出?声之人乃是?闻傲霜,她意欲替赵飞双瞒过众人。


    公羊伯勤却未曾买账,狞笑道:“小丫头片子,休想用这等伎俩哄骗爷爷,只叫刚刚这位开开尊口罢!”


    公羊伯勤口中不饶,下手也愈发狠厉,闻傲霜闻言大怒,但她几乎不会武功,也骂不出?甚么难听话来,正干着急,赵飞双手离了双钩,忽而?拔出?腰中别着的佩刀!


    赵飞双挺刀助高学真战公羊伯勤,高学真急道:“退后!”


    赵飞双不答,却被公羊伯勤身侧之人拦下,与那人斗在一处。


    闻傲霜隔着黑纱,瞪大双眼看?场中战况,只见?赵飞双因脚底不便,没使几招便隐隐现出?劣势,而?高学真与公羊伯勤难分胜负,又因担忧赵飞双状况而?略显捉襟见?肘。


    闻傲霜又是?焦急,又是?一筹莫展。


    ——“后来怎样了?”谢文琼问道。


    岳昔钧道:“臣只听闻有人欲搅扰我?父母安宁,那四位观战的前辈现身,而?后,不知?发生何事,竟然叫这件事平息下去。两日之后,府中忽然走水,连屋带棺烧了个干干净净。”


    岳昔钧轻描淡写一句话,却叫谢文琼心中大震,也不知?说甚么为?好,只挤出?一句“节哀”。


    岳昔钧微微摇头道:“这已然是?陈年旧事了。”


    沈淑慎的疑问甚多:“我?有许多事不明,不知?驸马可否解惑?”


    岳昔钧道:“请讲。”


    沈淑慎便问道:“既然当日卢府之中有这许多人见?证,为?何无人传出?究竟发生何事?那闯堂之人咄咄逼人,岂肯轻易善罢甘休?”


    岳昔钧道:“沈丞相不曾言讲么?那日在府中之人,一个月间便死得干干净净了。”


    沈淑慎怔然道:“我?从?前问祖父,他只说这不过是?传闻,传来传去,便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却从?未提起过这一茬。”


    谢文琼疑道:“全都?死了?这般巧合,就恐怕不是?巧合罢?”


    岳昔钧道:“如?今也是?死无对证了。”


    谢文琼道:“怎说是?‘死无对证’,难道你家?那位何公果真不曾在场么?”


    岳昔钧道:“我?二人早便出?府,这种?种?还是?听旁人闲论所知?,何公觉察出?当中有蹊跷,不敢带我?回府,幸而?如?此,我?才逃过一劫,不然也随爹娘一同化作?灰烬了。”


    沈淑慎道:“这便是?我?想向驸马请教的第二个疑问——驸马因觉察蹊跷而?不曾回去,却为?何不投奔外祖母?”


    岳昔钧道:“因为?府中走水次日,何公买饼久久不归,我?去寻他,见?他浑身是?血死在巷子深处。”


    谢文琼讶然,不由捂住了口。


    沈淑慎叹道:“原来如?此,驸马那时?才三岁,自然是?自己去不了外祖母家?中的。”


    岳昔钧道:“正是?,更?兼我?吓坏了,六神无主间撞上了三娘,后来被收养军中,便如?此生长了。这些往事,还是?三娘抱我?时?根据我?的只言片语暗暗打听得来,否则臣是?甚么也记不得的。”


    岳昔钧望向谢文琼道:“臣言说这般多,只望殿下宽心,臣并非身世来路不明,臣父母皆是?忠心的丰朝人,臣敬重父母为?人,是?万万做不出?背主投敌、辱没先人之事的。”


    谢文琼道:“本宫信你。”


    谢文琼起身道:“驸马且坐,本宫更?衣。”


    谢文琼向沈淑慎暗暗递了个眼神,沈淑慎便也起身道:“谨儿吃多了茶,和殿下同往。”


    谢文琼和沈淑慎并不是?真要解手,二人行未至溷,便寻了处僻静处说话。


    谢文琼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可曾听闻,这卢瀚海和孔靖月夫妇,生的是?儿子——且只有一个儿子么?”


    第48章 状若信人后院密语


    沈淑慎思索道:“祖父不?曾对我讲过卢、孔二位义士的子嗣之事。我只?知他家除了二?位, 还有一个何公,旁的就一概不知了。”


    谢文琼道:“这么说来,坊间或许不曾传闻出卢孔二位只有独子之事了?”


    沈淑慎道:“殿下疑心驸马诓骗?”


    谢文琼道:“也或许她所说大半为真……且不必与她对峙, 她既然?忽而提起身世, 必定是有用意, 只?管警惕便罢,不?可打草惊蛇。”


    沈淑慎心道:她都要走了,能?有甚么用意?不?过,既然?她要走, 何必多此?一举?


    沈淑慎心中复杂, 她素来敬重?卢瀚海和孔靖月的为人,今日听了岳昔钧自白身世, 对岳昔钧竟也有些改观。然?而,沈淑慎又想起岳昔钧要逃走的“明哲保身”之举, 心下又觉岳昔钧辱没了门风, 虽知其未必要在京中淌这趟浑水,但又百味杂陈,不?知如何看待岳昔钧为好。


    沈淑慎应道:“谨儿晓得了。”


    谢文琼与沈淑慎回得房中, 三人又说了一回话,下了一回棋, 用罢膳后,谢文琼要午憩,沈淑慎便也告辞,岳昔钧略留了留,同谢文琼商议送给沈淑慎的生辰贺礼之事。


    谢文琼道:“终温爱些精细之物, 甚么刺绣木雕都是好的,她也爱些稀奇古怪之物, 好听些杂事异闻,倘有这样书,送送也可。”


    岳昔钧笑道:“臣行军这些年来,听得许多异闻,全在臣脑袋之中,可惜短短几日不?可全然?写完,不?然?背默下来,也显诚意。”


    谢文琼心中有些个莫名?其妙的烦闷:“本?宫倒不?知,你?二?人何时这般要好了?”


    岳昔钧道:“臣不?曾与沈小姐要好。”


    谢文琼道:“若不?要好,她值得你?花费这许多时来默写异闻么?”


    岳昔钧笑道:“臣终日无事,写写无妨。殿下若是喜欢,臣也可以写来送予殿下。”


    谢文琼口是心非地道:“谁稀罕你?那东西么!”


    二?人又话一阵,岳昔钧便告了辞。往后几日,岳昔钧与沈淑慎日日往公主府中去,三人之间竟也渐渐消了剑拔弩张之感。


    沈淑慎生辰前一日,英都传来消息,言说岳昔钧的娘亲们顺利抵达岳城,在城郊赁了个小院,因着怕置换田宅文书名?姓被官府觉察,故而不?曾买田买屋,只?待岳昔钧去相会再做计较。


    岳昔钧心中大松,仔仔细细记了娘亲们身居的位置,和安隐皆隐隐期待起明日来。


    这日正是沈淑慎的生辰,岳昔钧换了件新袍子,安隐为她整了整衣衫,道:“公子这般重?视沈小姐的生辰宴么?”


    岳昔钧笑道:“非也,实则是最后见她二?人一面,总该体面些。”


    提起此?事,安隐也兴奋起来,今日晚间就?可遁走,怎能?叫人不?快意。


    岳昔钧与安隐二?人上了车,往摘星楼去。沈淑慎的生辰宴就?定在这摘星楼中。按理来论,本?该设宴在沈府,然?而沈淑慎喜爱摘星楼高处风景,沈正儒又素来疼爱她,自然?应允在摘星楼中设宴。


    岳昔钧二?人到时,摘星楼前的一道街已是车水马龙。安隐将岳昔钧买来的木雕摆件送到礼宾处,将轮椅存至一楼,搀着岳昔钧一步一步慢慢往顶层爬上楼梯。


    岳昔钧另一只?手拄着拐杖,忍着痛楚以右腿带着左腿往上行。宾客众多,却?也无人催促她快些,有人认出岳昔钧乃是驸马,攀谈了几句。


    岳昔钧行至顶层时,已然?出了一层薄汗了,她的席位在谢文琼下首,谢文琼还不?曾到来,岳昔钧坐定,冲已然?来到的沈淑慎道了声?“生辰吉乐,万事如意”。


    沈淑慎道:“多谢。”


    沈淑慎不?便见外男,因而顶层只?有些家人在,只?谢文琼与岳昔钧两个算是外人,但因是贵客,也不?好怠慢,便也在顶楼。


    生辰宴开在申时,开宴时天色便有些微微暗下了。摘星楼里点上了灯,楼中笑语盈充,欢声?一片。


    沈淑慎提议玩掷签字,掷到谁,便要说个故事,众人皆说“好”。


    头一签便由沈淑慎掷,她摇了摇签筒,抽出一根签子开看,念道:“左手第四位。”


    沈淑慎数了一数,她左手边第四位正是沈正儒。


    沈淑慎笑道:“祖父,您先给我们打个样儿罢。”


    沈正儒呵呵笑道:“那我就?讲一个,虽然?这个故事有些血腥,本?不?该在生辰宴上讲,但谨儿爱听异闻——”


    沈正儒说着,笑望沈淑慎道:“还是祖父换一个没有那么奇异,却?温馨点的故事讲?”


    沈淑慎道:“祖父讲便是,只?是谨儿倒是无妨,不?知殿下可不?爱听?”


    谢文琼道:“今日是你?生辰,都依你?。”


    沈淑慎便冲旁人道:“那也要劳各位爷爷奶奶、伯伯叔叔、婶婶姨姨迁就?谨儿一回。”


    众人皆道:“只?管讲来。”


    “这件事发生在二?十?年前,”沈正儒道,“乃是江湖上的一桩故事。”


    沈正儒道:“话说二?十?年前的北方边镇颐缁镇,来了一伙怪人。”


    “这一伙怪人不?是同时而至,而是一个接一个而来。”


    “第一个来的人缺了一只?眼,他走到颐缁镇的一处人家门前。这户乃是一位员外的府邸,只?是不?知为何原本?挂在府门处的牌匾被摘了去,露出其后的椽头来。”


    “第一位怪人摸了摸府门口石狮子的眼睛,忽而食指和中指并作剑指,双指猛然?一剜,便将那石狮子的一只?眼睛挖了下来!”


    沈淑慎“啊”了一声?,道:“这怪人是铁做的指头么?竟然?能?将石狮子的眼睛挖下来!”


    沈正儒道:“有人说,这怪人正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铁指’公羊季练。”


    沈淑慎道:“我记得祖父讲过公羊四兄弟的故事,他们都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好汉。”


    “不?错,”沈正儒道,“这疑似公羊季练的第一位怪人将石狮子的眼睛剜下之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包,他将纸包中的东西按进了石狮子被挖出的眼洞之中。”


    “第二?个来的怪人缺了一只?耳朵,他也走到了那石狮子跟前。他用手掌量了量石狮子的左耳,忽而两掌发力,将那石耳朵生生掰了下来!接着,他也从怀中取出了一件东西,放在了狮子耳朵的缺口处。”


    沈淑慎道:“难道他便是‘钢掌’公羊叔苦么?”


    沈正儒道:“不?知,只?是有此?传闻罢了。”


    沈正儒接着道:“第三位来的怪人似乎没有甚么残缺,他行至石狮子前,一拳砸碎了石狮子口中含的石珠!他也将甚么东西放进了石狮子的口中。”


    沈淑慎心道:只?怕是“石拳”公羊仲学了。


    沈正儒道:“第四位来的怪人缺了一条臂膀,他看了看石狮子,用仅剩的那一只?手拔出了佩刀。他的刀很利,他的身手也很利落,手起刀落,两刀下去,只?见石狮子似乎并不?曾有甚么改变,但他收了刀,拿手轻轻一推,石狮子踩着绣球的那条腿便掉了下来。这位怪人也放了一个甚么东西在狮子断腿之处,那东西长长一条,恰恰卡在绣球和狮子之间。”


    沈淑慎心道:多半是公羊四兄弟中唯一使兵刃的——“金刀”公羊伯勤。


    沈正儒接着道:“这第五位是位瘸了腿的,坐着轮椅而来——驸马海涵。”


    岳昔钧含笑道:“晚辈不?在意,您但讲无妨。”


    沈正儒也对岳昔钧笑了一笑,道:“这第五位,也来到了石狮子前。”


    沈淑慎道:“难道他断了石狮子的后腿么?”


    “不?错,”沈正儒道,“第六位没了鼻子,便削去了石狮子的鼻子;第七位缺了手掌,便断了石狮子一掌;第八位蜷着身子,斩去了石狮子背部的鬃毛……十?几个人一次来到,皆破去了石狮子身上的一部分,又用带来的东西将破坏的部分填满了。”


    “这些人是夜间来的,来了便走,无声?无息,如鬼魅一般。无人知晓他们是甚么人,甚么时候来的,又是甚么时候走的。”


    “翌日,这户人家对面的那家门子睡眼惺忪地起来开门,忽然?死死瞪大了双眼,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他看见,对面的一只?石狮子,顶着一只?人耳,安着一只?人鼻,含着一条人舌,身前装着一条人的小腿,背上还披着一张人皮!”


    “最诡异的是,那狮子一只?眼睛是没有神采的石眼,另一只?却?是灰白的人眼,正死死地盯着那门子看!”


    第49章 燕不南飞居北不南


    谢文琼也沉浸到了这个故事?之中?, 问道:“那些怪人难道将自己身上缺的一部分放到了石狮子身上么?”


    沈正儒道:“殿下,并非如此?,这石狮子身上的人的耳鼻舌等部位, 乃是同一个人?的。”


    饶是沈淑慎听惯了异闻传说的, 也不由惊道:“同一个人?他们一同杀了一个人?”


    沈正儒道:“他们不但杀了这个人?, 还要杀另外两个人?。”


    沈淑慎问道:“另外两个人?是谁?”


    沈正儒道:“是被杀那人?的妻儿?。”


    谢文琼道:“有甚么深仇大?恨,竟然还要赶尽杀绝么?或者是复仇么?”


    “臣也不知有甚么深仇大?恨,”沈正儒道,“只知道那人?的妻儿?就在府中?, 听见对门的门子惊叫, 那妇人?推门来看,见了石狮子上的惨状, 也是面色惨白,匆匆回房安抚好孩子, 抖着手收敛了丈夫的残尸。”


    谢文琼听得又惊又怖, 难以想象那般景象下,是怎能还收拾得了残尸的。


    岳昔钧这种见惯了血雨腥风的,也微微怔然。


    沈正儒道:“那妇人?知晓, 这些?人?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将她丈夫分尸又陈尸在门前, 就是向她示威。”


    “那妇人?惶惶不安,又有一腔毅然决然。她知道,这伙怪人?并未离开颐缁镇,只是躲在了暗处。他?们就如同那日无处不在的阴风,在每一处门缝中?窥伺, 在每一寸肌肤上凌迟。”


    “那妇人?抱着孩子哄了哄,孩子甚么都不知晓, 很快就无忧无虑地睡着了。”


    “那妇人?自知寡不敌众,她逃不出颐缁镇,她甚至逃不出府门——否则便是自投罗网。于是,她锁紧了所有的门窗,点检了所有的余粮,打出了几大?桶井水,躲在屋中?和那伙人?拼耗。”


    沈正儒说着,视线掠过岳昔钧的脸庞,便说道:“驸马知晓,围城之战,拼的便是城内城外的消耗。但是行军打仗,城外的围兵未必有供给,但这伙怪人?在镇中?可是供给充足。”


    岳昔钧点头道:“恐怕那妇人?是九死一生了。”


    沈正儒叹道:“只怕更惨些?,不是九死一生,而?是十死无生了。”


    谢文琼面上现出些?不忍闻之色,沈淑慎也微微叹了口?气。


    沈正儒道:“那一伙怪人?就是要那妇人?六神无主,在恐惧中?慢慢绝望。因此?,他?们并不急着闯入府中?杀了那妇人?,而?是冷眼看着府中?门窗紧闭。一日过去?了,那府中?毫无动静;七日过去?了,府中?依旧静悄悄的;大?半个月过去?了,那妇人?依旧没有出来。”


    “那伙怪人?中?就有人?坐不住了,说道‘那贼婆娘不出来,要么是还有余粮,要么是已经饿死了,要么就是跑了!’。他?们商量一番,决议今天就动手,做个了断。”


    “那伙人?从墙头翻入府中?,踹开了卧房的门。然而?,里间的景象却让他?们都愣住了。”


    沈淑慎猜测道:“难道里面空无一人?,她真的跑了?”


    沈正儒微微摇头道:“非也,那妇人?死在了室中?。”


    谢文琼问道:“她粮绝了么?”


    沈正儒道:“这便是那伙人?惊讶之处了——室中?干粮仍有满满一盆,水粮充足,而?看看那妇人?的尸身,竟是死去?近一月了。”


    众人?讶然。


    岳昔钧道:“她自戕了。”


    “不错,”沈正儒道,“她自知逃不脱,在收敛好丈夫尸首的那日,便自戕了。”


    谢文琼问道:“那孩子呢?”


    沈正儒便转向谢文琼,道:“那伙人?来时,见那孩子躺在妇人?怀中?,那孩子也死去?多时了。”


    有人?闻听,便唏嘘起来:“可怜那孩子,孩子何辜啊!”


    也有人?道:“也不知那孩子是否是母亲亲手杀死,真惨啊。”


    另有人?道:“许是那些?粮食是母亲留给孩子的,但那孩子见母死,生无可恋,便也心存了死志。”


    沈正儒道:“究竟是何,已不得而?知了。”


    沈淑慎道:“这等故事?,祖父您怎今日才对我讲?”


    沈正儒道:“祖父这的故事?多着,只不过没这么惨然的,都被你从小到大?搜刮走了,只剩下这种来。若是你今日叫我讲讲温馨的,恐怕我还要好好思索一阵!”


    沈淑慎便笑道:“祖父您曾走南闯北,朋友也多,区区几个故事?,难不倒您。”


    沈正儒道:“莫要吹捧祖父了,把签拿来罢。”


    沈正儒摇了签,数了一数,恰好数到了岳昔钧。


    岳昔钧便笑道:“那我也讲一则边镇传闻罢。”


    岳昔钧道:“诸位也知,燕子冬日会飞往南方过冬,在北方的边镇,冬日是见不着燕子的。然而?,有一人?在冬日便在北镇见了一只燕子。”


    “这人?说来也惨,丧父丧母,虽又认了义亲,但有时仍会思念生身父母。我们管这人?叫阿甲罢。”


    “这日,阿甲正有些?思念泉下父母,便见一燕子飞至梁下。”


    “阿甲叹道:‘燕子啊燕子,你怎不飞去?南方越冬?难道也失了亲人?,才凄凄惶惶留在此?处徘徊么?’”


    “谁知那燕子口?吐人?言,道:‘你难道不知么?马上便有一件大?事?发生,虎丞相、熊尚书都在往边城赶,连那凤凰都要来呢!’”


    “阿甲讶然道:‘甚么样的大?事?,竟然这般声势浩大?么?’”


    “那燕子道:‘这你便不知了,我先?不说破,只问你,你可知这边城有甚么特?别之处么?’”


    “阿甲思索道:‘无战事?时,边城倒也安宁,百姓安居乐业,倒是无甚特?别之处。’”


    “那燕子道:‘是了,你也说是无战事?之事?,这有战事?,便是边城的特?别之处。’”


    “阿甲道:‘我居此?处,不过是因为此?处乃是故乡,又有一亲友所在的营近日扎在近处,虽不能相见,但通通书信,也大?略知晓一些?百姓可以知的战事?近况,倒也不算心慌。但尔等不同,从天南地北赶来,不怕兵荒马乱么?’”


    “那燕子道:‘这便是你见识短浅了,我等既然来了,就是战事?该歇了。’”


    “阿甲道:‘何以见得?那朔荇正是缺粮时候,多半是要来劫掠的。’”


    “那燕子道:‘这便应在我方才说的那件大?事?上了。这件大?事?顶顶要紧,不但丰朝人?普天同庆,那朔荇人?也要送上贺礼,不敢兴战了。边城冬日哪里见过这般和平盛景,你说我等怎不来亲眼见见?’”


    “阿甲连忙问道:‘燕子,你莫要卖关子了,快快告诉我罢,究竟是甚么大?事??’”


    “那燕子道:‘好罢,我告诉你,这件事?和燕子也有关系。’”


    “阿甲道:‘和你有关系,还是和你的同族有关系?’”


    “那燕子道:‘皆不是,我所说的燕子,乃是一个人?。’”


    “阿甲道:‘莫非你说的是春秋时的燕子?他?是孔门七十二贤之一,名讳乃是燕伋,素有贤名,他?能止战,我也是信服的。’”


    “那燕子道:‘你猜错了,我说的不是他?。你竟然连那位燕子都不认识么?’”


    “阿甲道:‘我是实实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位了,请你快些?相告罢。’”


    谢文琼听到此?处,总有些?似曾相识之感,细细思索一番,方有所觉:岳昔钧说起这些?话?来的时候,就好似从前在公主府假山上的凉亭中?,编出那段麻雀与达摩祖师的瞎话?一般。


    谢文琼料定此?次岳昔钧所说也不是甚么“传闻”,而?是岳昔钧自个儿?胡诌敷衍出的一则故事?,只是不知她这故事?铺垫这许多,最后“图穷匕见”究竟会现出甚么样的匕首来。


    第50章 七层楼台遍尝七苦


    果?然, 岳昔钧说出的也不是甚么正经话。


    岳昔钧道:“那燕子道:‘那我可要告诉你了,你且听好?。这位燕子不是旁人,正是沈丞相的孙女沈小姐, 她?今日过生辰, 这还不是顶顶大的事情?’”


    “阿甲道:‘我知道沈小姐, 但她?和燕子有甚么关?系?’”


    “那燕子道:‘这你都不懂?你可知沈小姐叫甚么,字甚么,皆出自哪里?’”


    “阿甲道:‘这个我知,乃是出自《诗经》, 终温且惠, 淑慎其身——啊是了,这诗的头?一句便是燕燕于飞, 讲的正是燕子!’”


    “那燕子便自得道:‘不错,你说我攀得攀不得这个亲戚?’”


    “阿甲笑道:‘燕兄你说得一点也不错!’”


    岳昔钧故事讲完, 众人不由大笑。沈正儒也笑道:“得亏驸马不从仕, 不然你这张嘴,那不得一路平步青云!”


    岳昔钧笑道:“实在是不知讲甚么好?,有冒犯之?处, 沈小姐及诸位原谅则个。”


    沈淑慎道:“也难为你编出这许多来。”


    谢文琼淡淡地道:“只?是编得有些纰漏,终温的生辰在春日, 怎说是冬日发生的大事?在京中设宴,又和边镇有何关?系?”


    岳昔钧道:“殿下饶了臣罢,臣若是说春日京中见燕,那有甚么稀奇,大家都不乐意往后听了。臣绞尽脑汁才想出这许多来, 莫要难为臣了。”


    谢文琼扫她?一眼,心中颇有些闷闷不乐:难道你和沈淑慎很熟稔么?这些话说是恭维也好?, 说是亲昵打趣也说得通,忒没有分寸了!


    岳昔钧抽了一支签字,轮到了别人讲故事。


    岳昔钧早便觉察出谢文琼心情不佳,知是自己所言所致,便凑至谢文琼耳畔,低声道:“殿下若是不喜欢这个故事,臣来日给殿下讲‘凤凰生气’的故事。”


    谢文琼本?不欲理她?,但终究有些好?奇,便道:“甚么‘凤凰生气’的故事?”


    岳昔钧道:“现在是‘凤凰好?奇’的故事了。”


    谢文琼醒悟过来,佯怒道:“好?哇,你编排到本?宫头?上?来了?”


    岳昔钧不由微笑道:“殿下息怒。”


    谢文琼轻“哼”一声,转过脸去。


    岳昔钧刚坐正身子,只?听一声惊叫从楼下传来,那声音又尖又利,不辨男女,只?勉勉强强地听出那人在喊“走水了”!


    沈正儒神色一肃,吩咐侍女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那侍女很快就回,大声道:“楼下走水了,就要烧上?来了,掌柜的说一时扑不灭,诸位大人快快下楼来!”


    楼下也有人冲上?来高声说:“这火来势汹汹,等火师来,恐怕楼都塌了,你们赶快下来罢!”


    谢文琼闻言有些慌乱,不由转头?去看岳昔钧。


    岳昔钧面上?很镇定,她?推了一推谢文琼,道:“殿下快走。”


    谢文琼站起身,急道:“你怎么办?你的腿……”


    岳昔钧道:“无妨,安隐背我。”


    谢文琼环视四周,不见安隐的身影,不由顿足道:“她?人呢?”


    岳昔钧道:“她?去隔间解手了,她?定然不会丢下我,殿下放心地走罢。”


    谢文琼一咬牙,转过身背对着岳昔钧蹲下身:“上?来,我背你!”


    岳昔钧叹了口气道:“殿下,你背不动臣。”


    谢文琼急声道:“我背不动,难道安隐就能背动么?她?那个小身板——”


    “她?能。”岳昔钧打断她?,“她?学过武功。”


    岳昔钧抬眼看见正抱着湿布跑来的沈淑慎,提声道:“沈小姐,快带殿下下去!”


    谢文琼大声道:“来个人背驸马!”


    她?们这几句话说得又急又快,三言两?语瞬息便过,而?楼上?众人却?不曾走。


    岳昔钧道:“殿下,你若是不先行,他?们都不敢先你而?走,你快快下去罢,臣不妨事的。”


    有人闻声过来要背岳昔钧,岳昔钧不想叫男人背,正寻思用甚么借口拒绝,只?听见安隐的声音传来:“公子,我来了!”


    岳昔钧不由松了口气,趴上?安隐的背,对谢文琼说道:“殿下请先行,不然臣也不敢走。”


    谢文琼知道她?言之?有理,又看了岳昔钧一眼,便在沈淑慎的帮助下裹了湿布,和沈淑慎携手下了楼。


    楼下果?然烧了起来,浓烟呛人,迷得谢文琼不住咳嗽,捂住口鼻却?捂不住眼睛,双眼被熏得火辣辣的,不住留下泪来。


    而?沈淑慎也并未好?到哪里去,二人一个赛一个的“瞎”,只?能勉强躲着火光而?行。


    虽然前后都有侍从护送,但二人一路也是心惊胆战。摘星楼高七层,谢文琼等人适才正是在第七层。


    谢文琼从第七层仓皇跑出,好?似开天辟地,一头?撞入这莽莽尘烟之?中;她?匆匆跑到第六层,火势还不曾蔓延上?来,谢文琼见层中老人步履蹒跚,竟忽生“老之?将至”之?感;谢文琼下至第五层,烟势已大,也隐隐望见火光,谢文琼咳嗽不已,双眼难睁;到了第四层,火舌忽然肆虐猖狂起来,梁柱皆有火蛇攀上?,谢文琼脚下踉跄,跌了一跤,虽被人扶住,却?发觉一根断梁砸在适才站立之?处,若不是跌倒,必然丧命;到了三层,郑艮打面而?来,正是要来护送谢文琼,谢文琼虽不喜他?功利心重,此?时却?顾不得想这许多;行至二层,热浪滚滚,好?似身处火炉,虽然火势大多集中于远离楼梯的那侧,但谢文琼仍觉得大火逼人,她?浑身冒汗,烟中看不见前路,胳膊撞在甚么东西上?,同沈淑慎握在一起的手便滑脱开来,人潮之?中,沈淑慎已被挤得远离了;到了一层,有人泼着水,勉强开出一条生路来,谢文琼马上?就能脱离火海,她?却?觉得心中惴惴,像是有绳寄牵,另一头?不知攥在谁的手里,她?想,大抵是在她?自个儿手中的,不然怎忽然便觉——那线若隐若现、似有似无,随时都可以断掉——她?宁愿是在自己手中。谢文琼茫然回顾,却?只?见烟锁楼梯,望不见上?层人影。


    谢文琼被护送出了摘星楼,春日晚风一吹,她?遍体生寒,不由打了个冷颤。


    伴月就在护着谢文琼的几人之?中,她?忙道:“殿下,快去马车上?。”


    谢文琼摇摇头?道:“终温和驸马还不曾出来。”


    伴月劝道:“她?们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事的,殿下在此?吹风,若是染了风寒,岂不叫她?们伤心?”


    正说着,沈淑慎也灰头?土脸地跑了出来,见谢文琼呆呆站在楼前,便顾不得逾越,上?前拉了她?一把,道:“殿下,这里危险,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们先去车中。”


    谢文琼被拉了个踉跄,也醒过神来,一步三回头?地随沈淑慎离去。


    沈淑慎回头?见了谢文琼魂不守舍的情态,百味杂陈地道:“殿下,驸马不会有事的。”


    谢文琼道:“她?的腿……也不晓得那丫头?背不背得了她?。”


    沈淑慎扶谢文琼上?了马车,伴月、沉榆等人跟进来,服侍两?人净手、净面和更衣。


    一切料理停当,谢文琼捧着热茶,才觉适才三魂七魄好?似跟在身后、追着肉身跑一般,这时才重新投入体内。


    谢文琼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向沈淑慎道:“摘星楼好?端端的,怎会起火?又是今日你包了楼起火,个中恐怕有些蹊跷罢?”


    沈淑慎道:“我叫人去查,查出罪魁祸首,自然不与他?善罢甘休。拿住了人,便送给殿下出气,殿下要怎样处置都行。”


    谢文琼胡乱点了点头?,又撩开车帘往外看去,却?不曾见到想见的身影,摔了帘子道:“我上?车前,不是叫郑艮去瞧,若是驸马出来,速来报我——他?怎不来报!”


    沈淑慎道:“且等等,这许多人,或许驸马来得慢些。”


    谢文琼心内焦急,恨不得亲去盯着,又知自己若是真?要去,车里几个人冒着“大不敬”的罪名,也要把自己按住了,便只?能干着急,做不了甚么实事来。


    又过了一盏茶,还是无有半点消息。谢文琼再次挑帘去看,只?见摘星楼前站了两?列人,这两?列绵延出去不知有多长,盛满水的、五花八门的容器在这列人的手中传递,有盆、有桶、有鉴、有瓿……容器中的水浇进楼中,却?只?是杯水车薪。楼中源源不断地冲出人来,却?不曾有谢文琼所思所想的那个人。


    谢文琼蹙眉看着,却?听呼喝声渐起,郑艮疾步跑来,谢文琼心下一喜,郑艮还未至窗前,她?便大声问道:“是驸马出来了么?”


    郑艮却?说道:“殿下,火势不妙,请殿下车舆后退两?里之?上?!”


    谢文琼唇角笑容骤然一收,声音发紧,又问道:“驸马出来否?”


    郑艮摇头?道:“还不曾。”


    不等谢文琼再说,郑艮急急道:“请殿下车舆后退!方圆都需清场,殿下莫要再耽搁了。”


    谢文琼道:“清场?可是还有人没有出来!”


    郑艮道:“有火师还在营救,殿下,请您快退罢!”


    谢文琼心中明白利弊要害,她?在此?枯等也是无济于事,不若退后保全?,也不连累车中她?人。只?是谢文琼心中隐隐有些愧意,她?知晓这种愧意从何而?来——她?觉得,她?在楼中将岳昔钧抛在了身后。


    谢文琼是对岳昔钧仍有防备,但在死生大事面前、在天灾人祸面前,这点防备都算不了甚么。


    沈淑慎明白谢文琼的犹豫。沈淑慎自然巴不得岳昔钧不再出现在谢文琼面前,但她?绝不是想她?死。假死之?计还有几个时辰便要实行,沈淑慎没来由地有些心中不安,也不知道这个计策是否能顺利施展。


    谢文琼面色苍白地望着摘星楼,终究还是道:“退罢。”


    于是,马车转头?往远处驶去,车中沈淑慎握住了谢文琼的手,像是安慰她?,也像是安慰自己:“她?不会有事的。”


    马车退了两?里,摘星楼只?是远远可望。谢文琼从车窗看去,只?见摘星楼作为京中数一数二的高楼,如同鹤立鸡群般醒目——更兼它现在浑身上?下都裹满了火光,无比刺眼。


    时间好?似停滞了,又好?似跑得飞快。谢文琼死死盯着那耀眼的高楼,见它渐渐被火舌扭曲、模糊了面目,见它一点、一点地倾斜,见它——


    轰然倒塌。


    谢文琼的指甲深深戳进了车窗框中。


    沈淑慎苍白着脸唤了一声“殿下”。


    谢文琼僵坐窗前,双目发直,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了郑艮的声音。


    郑艮说——


    “回禀殿下,臣领人多处搜寻,皆不见驸马身影。”


    “摘星楼已塌,火势扑灭,臣手下发现了两?具尸首,一具背着另一具,身量有些像……”


    “殿下,驸马恐怕——”


    “已然命丧。”


    谢文琼含在眼眶中的泪水决堤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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