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公子, 你得救救我啊!”崔朋拽住崔遐的手,“我都是按您说的意思去做的……”


    “行啦!”崔遐不耐皱眉,把手用力抽/出, “我不是都答应你了吗?”


    崔朋还是惴惴不安, 前几日他可是亲眼看到太子的人进史馆捉了他的几个同伙。


    若不是他机灵,乔装打扮成侍女, 跟着崔大人出了宫门,只怕此时他人已经在大牢里了。


    “可是小的找来模仿江心月笔迹的教书先生, 如今已经被捉住了。”崔朋道。


    崔遐“哼”了一声:“你和那些贱民又不一样?”


    “你是清河崔氏的人,就算你真的被陛下捉住,还能真的杀了你不成?”崔遐不屑道, “至多也就是判个流刑, 到时候路上有崔氏关照,有的是你好日子过。”


    崔朋听到这话心里害怕。


    这崔小公子说的轻巧,他若是真的被判了刑,他此生的仕途就全完了!


    “遐儿。”崔遐的父亲进来, 他身边跟着的下人递给崔朋几章银票和随身路引。


    “太子的人已经往崔家来了, 崔应你从偏门走,外面自会有人接应你。”崔应拍了拍他的肩,“你且放心,说到底你也是我们崔家子弟,家族不会抛弃你的。”


    崔朋抓着那些银票,跪下给崔应磕了几个头:“多谢家主。”


    “快走吧,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崔应笑得和蔼,还真像是疼爱下人的长辈。


    “父亲, 为何要给他那么多的银票?”崔遐想起刚才父亲给的银票,那厚厚一叠未免太多了些。


    这人帮他办事不力让人找到了漏洞, 父亲怎的还要给他那么多钱?


    崔应轻笑,眼里闪过一丝狠绝:“因为那是买命钱。”


    崔朋攥住手里的银票从崔府后门上了马车。


    他沾了沾口水,点数手中的银票,盘算着离开此处该去何处暂避风头.


    但一股心绞痛传来,他忽觉喉咙似被人掐住,血腥味从喉间涌起。


    “在这里!”一个娇俏的女声传来。


    陆怀卿手中的长鞭一挥就将马车夫挑落下马,她跳上轼板用力拉住疾驰的马车。


    “呼——”陆怀卿长抒一口气,“傅葭临,你快来!”


    傅葭临掀开帘子,看到马车里的奄奄一息的崔朋。


    “别碰。”见陆怀卿伸手像是想去碰那叠银票,傅葭临连忙按住她的手,“这上面有毒。”


    陆怀卿连忙收回手,后怕道:“你怎的知道?”


    “这银票上的毒药是白衣卫专有的。”傅葭临道。


    他用早就准备好的麻布,将那一叠银票盖上包好。


    “不救他吗?”陆怀卿看傅葭临这是要走的样子,急忙拽住他的衣袖,“这人不是证人吗?”


    就算这人罪大恶极,不是也该交给律法来审吗?怎能让他就这样死在这里?


    更何况如果不让他出面作证,难保不会有人非议。


    傅葭临这才抬眼看了看马车上的人。


    崔家毒杀崔朋的证据已经有了,崔朋这个证人也就不需要了。


    在傅葭临过往的认知里,此时再救这个人实在是没有必要。


    但他听出了陆怀卿话里的意外。


    “要。”傅葭临迟疑了一瞬,就将手里有毒的银票交给了太子的人。


    他从袖中掏出一粒解药塞进崔朋嘴里,随后用力捏住他的嘴,让崔朋张开了嘴将药咽了下去。


    陆怀卿看傅葭临这一连串动作,不由感叹十七岁的傅葭临真是细心又认真。


    傅葭临则是察觉到了陆怀卿神情的变化。


    他果然又猜对了。


    “走吧。”傅葭临探了探崔朋的脉息。


    确认这人的毒已解后就提溜起他,将他扔给跟随他们而来的太子侍从。


    陆怀卿偏过头看傅葭临这一连串的动作,只见他并没有一丝得意神色,就像是在做自己分内之事一样。


    唔……这样的傅葭临还真让有点喜欢耶。


    两人还没走到前厅,就听到崔应的声音:“殿下,舅舅不是和……”


    太子冷声打断:“崔尚书,孤今日是来查案的,还请你莫要干扰我。”


    “可是这崔府殿下都已经查了一遍啊,这确实是没有崔朋那罪人。”崔应道。


    陆怀卿听到这话和傅葭临对视一眼,她小声在傅葭临耳边道:“等着看,我马上就要出风头啦!”


    傅葭临看着她趾高气扬走进去,又张扬又自信。


    “谁说没有!”陆怀卿朗声道。


    她大步迈进前厅,目光落在一看到她身后没死的崔遐就大惊失色的崔应身上。


    “参见太子殿下。”陆怀卿指了指身后的崔朋和那叠银票,“证据就在这里。”


    她的目光从崔应身上不着痕迹移开。


    如果说崔遐是今生她才讨厌的话,那崔应她就是上辈子就开始讨厌了。


    傅葭临的心腹爱骂她红颜祸水,也就是在折子里骂,只有王垠安会以为她不在,在傅葭临面前“提醒”他几句。


    但这个崔应不一样。


    前世他仗着是傅葭临的舅舅和帮着傅葭临造反的功劳,没少在宫里偶遇时骂她。


    还不是红颜祸水这种至少算是肯定她长得好看的话。


    崔应看不起她的异族血统,还说她眼睛生得不祥,应该挖掉才是。


    天知道她有多生气!


    不过后来傅葭临除了他的兵权,把他跟崔远一起流放了,没多久就死在了岭南。


    也算是恶有恶报。


    “太子可不能轻信这个蛮夷之女的话啊,她、她是故意陷害我……就是想离间崔家和陛下啊!”崔应抓住太子的袖子。


    又是这一套是吧?


    这些大燕人前世今生都动不动就拿她的漠北身份做文章,简直是讨厌死了。


    要不是崔应自己撞上来,这次要陷害江心月,她也没打算放着好日子不过来报仇。


    她可以不记前世的仇,但今生谁敢攀扯她们漠北,她绝不允许!


    “漠北自与大燕定约以来,再未行兵戈之事,两族通婚之风日盛。”陆怀卿盯着眼前的崔应,“难不成崔尚书是觉得,自己竟比当今圣上还要贤明吗?”


    不就是扣帽子吗?


    前世这些长安的人可没少给她扣帽子,她待了三年也学会了几分。


    果然崔应听到他的话,怒目圆睁,张口像是要骂她的样子——和前世贬低她时一模一样。


    “崔尚书有话可以与父皇禀明,不必在这里欺负一个弱女子。”傅葭临挡在陆怀卿身前,将崔应未出口的话堵了回去。


    陆怀卿看着少年清瘦却坚定的背影,心里有些莫名的暖意。


    他想也没想就站到了她的这一边。


    就算陆怀卿不缺人喜欢,但被明晃晃偏爱和相信的感觉还是挺不错。


    “崔尚书还是想想该如何和父皇辩解此事为好。”太子也跟着轻笑。


    他回想傅葭临刚才奋不顾身的样子。


    嗯……年纪小的少年郎就是有趣,之前还不承认喜欢。


    这下,他的喜欢可就暴露无遗了。


    “你……”崔应还想说什么,但被突然闯进的一队禁军打断。


    为首的是个陆怀卿没见过的太监,他进来后向这边看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陆怀卿的错觉,她觉得这个太监看的是她。


    “陛下口谕——”


    陆怀卿立刻同其他人跪下。


    “宣崔应、太子、五皇子和银雀公主觐见,证词证人交由白衣卫暂押。”太监道。


    陆怀卿听到其中有她名字,还有瞬间的愣神。


    现在的大燕皇帝召见她做什么……他难不成是知道她也在此处?


    总不可能皇帝表面将此事交给太子查,实际上他一直都在私下监督吧?


    “太子和五殿下请。”太监先给傅葭临两人引路,随即又笑吟吟看向陆怀卿:“公主是女儿身不便与两位殿下同乘马车。”


    陆怀卿点头,独自一人上了她的马车。


    “五弟在看什么?”太子看傅葭临频频掀开车帘向后看去。


    傅葭临将目光从后面的马车移到马车外的风景,淡淡道:“没什么。”


    “不必担心陆娘子,白衣卫的人也在附近,没人能伤害她的。”太子含笑调侃。


    傅葭临不再否认:“嗯。”


    但他还是频频向后面那辆马车看过去。


    太子看了心里愈发觉得这个五弟可爱。


    这就是年轻人的感情啊,真是一刻都舍不得分开。


    陆怀卿并不知道傅葭临在前面看她。


    她靠着马车睡得很舒服,就连一直试探她话的太监,她都不爱理。


    没办法,这几日她天牢、谢府、五皇子府几头跑早就累得说不出话了。


    等马车在宫门前停下,她才半梦半醒下了马车。


    她跟着傅葭临几人去了紫宸殿,然后才发现……是在会审。


    江心月和崔遐都被押了上来,还有好几个陆怀卿或认识或不认识的官员在吵。


    她原以为是负责审理这件案子的人,但听着听着才发现负责审理的官员反而没说话。


    吵得不亦乐乎的是两派人,一派以崔尚书为首,反复说江心月有不臣之心;另一派以太子为首,说此事纯属构陷。


    当然手里有证据的太子,很快就将崔尚书的人逼问得哑口无言。


    但就在皇帝的脸越来越难看时,崔遐突然跪倒:“陛下,就算江心月她没有在修前朝史时以古讽今。但她平日里,也不止一次提到雍州之事,其心可诛!”


    “况且……”崔遐越说越乱,此时只想自保,“她师弟与漠北公主……”


    “父皇!”傅葭临突然跪下道。


    皇帝的视线从崔遐身上,移到这个从不参和朝政,只兢兢业业做好一把刀的儿子身上。


    皇帝眯眼:“你也有话要说不成?”


    “白衣卫此次本不该搅和进来,只是崔家毕竟是母后母家,且有父皇钦赐的一等公爵牌匾在,寻常人不得擅闯。”傅葭临淬着寒意的眼看向崔遐,话却不停“白衣卫是父皇私属,按律可闯国公府,儿臣才让他们参与此事的。”


    皇帝摆手:“此事自然不怪你,你还算是立功了。”


    “崔遐你刚才想说什么?”皇帝重新询问崔遐。


    崔遐想起刚才傅葭临眼中的警告意味,以及这个人断他手指时的干净利落。


    他毫不怀疑,今日他倘若敢拉陆怀卿下水,傅葭临绝不会放过他,更不可能放过崔家。


    “没什么。”崔遐摇头,但还是死盯着江心月不放,“陛下,你不能放过这个女人啊,她还是江逾白的徒弟……”


    皇帝听到这话眉心微动,起身走下殿来,在江心月面前停下。


    “你是江逾白的徒弟。”皇帝语气听不出喜怒。


    江心月:“是。”


    “太宁十年,江逾白受贿舞弊,被朕判了腰斩,你……可是为了替他报仇,才在史书中如此非议朕?”皇帝问。


    陆怀卿原以为就江心月在狱中的作态,一定会把这皇帝气个够呛。


    却没成想江心月卑微恭敬叩头道:“江逾白不过一罪臣,不配为师。臣食君禄,是天子门生。”


    皇帝听到这话先是怔愣了片刻,随即笑道:“好一个天子门生!做小小的史馆编撰委屈你了。即日起,就升你为修国史。”


    修国史位列正六品,在史馆里仅次于由丞相兼领的监修国史一职。


    陆怀卿正想这皇帝给官职还真大方,却突然见皇帝向她看来。


    “你和你父亲长得真的很像。”皇帝打量着陆怀卿,像是在看一位阔别多年的故人,“你父亲当年和江逾白关系可好了,两人在家学读书时,时常一起逃课翻墙出去喝酒。”


    回忆起那段难得的惬意时光,皇帝的眼神都柔和了许多。


    陆怀卿也很少听到有人和她聊起父亲,不免听得认真。


    然后,她就听到皇帝话锋一转:“你觉得江心月频频提及雍州之事,可是有罪?”


    “父……”


    傅葭临的话还没出口,就看到他父皇抬手阻止他:“今日淮儿的话,似乎有些多?”


    连太子都听出了这是皇帝对傅葭临几次三番打断他话的行为不满。


    他扯了扯傅葭临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多话。


    但傅葭临还是继续道:“父皇,银雀公主初来京城很多事都不明白,还请您莫要怪罪。”


    殿上众人都看向傅葭临,脸上神色精彩纷呈,意外的神情却如出一辙。


    陛下多疑自专,把傅葭临放到白衣卫的副使位置上,就是因为他只听从陛下的话。


    此人从不有私情,更不会偏袒任何人,无情又冰冷。


    而现在他居然为了陆怀卿开口求情。


    傅葭临颤了颤睫毛,他从前是最在乎利益的。


    但陆怀卿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向他伸以援手,将他从无边的疼痛里打捞起。


    明媚又温柔的太阳曾在某个刹那,照到了阴沟里的污秽。


    此时此刻,傅葭临拼尽全力,就算被父皇忌惮,他也要让太阳永远明亮。


    他的太阳,可以不属于他,但绝不能黯淡。


    第四十二章


    陆怀卿没想到傅葭临会为她求情, 还是在这种不该多管闲事的时候。


    “陛下,五殿下是糊涂了。”陆怀卿走上前道。


    她在与傅葭临四目相对时,给他使了个眼神。


    知道他是好意, 但陆怀卿也能看得出陛下眼下是真的不高兴。


    自己如果答不好皇帝这个问题的话, 她怕是还有麻烦。


    “陛下问的这话,臣女以为……江心月并无过错。”陆怀卿道。


    听到这话, 傅葭临想要替陆怀卿辩解,却回想起她刚才胸有成竹的眼神。


    他虽不知道陆怀卿要说什么, 但还是选择了相信她。


    除了傅葭临,太子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急忙跪下求情:“还请父皇息怒, 银雀公主不知京中旧事, 方才会如此胡言乱语。”


    “是啊,还请陛下息怒。”同太子一派的谢知寒也跟着跪下。


    崔应在旁边暗自冷笑,这个陆怀卿实在是太笨了些。


    傅葭临不惜惹陛下猜忌,都要出面保她, 她却仍要趟这淌浑水。


    实在是和她那个冥顽不灵、一意孤行的父亲一模一样, 这样过于天真善良,令人……又羡慕又憎恶。


    皇帝盯着陆怀卿,却没有勃然大怒,反而语气森然问:“你倒是说说,她何以无错。”


    “臣女读书不多,却也曾听过周公诛管蔡以安周,季友鸩叔牙以存鲁之事。”陆怀卿身影清正,语气坚定, “雍州之事,陛下诛宵小, 乃是安社稷、利万民事,为何不该提?”①


    她的话一出,殿上的人看她的目光都变了。


    陛下忌讳旁人提及他诛杀兄长夺位一事,就是因此事有悖人伦,是大逆不道之事。


    但陆怀卿直接将此事判作为国为民,还将陛下此举与周公这样的圣人作比,三言两语不着痕迹褒奖皇帝。


    皇帝听到这话定神紧盯着陆怀卿,片刻后,抚掌大笑:“好!不愧是陆玠的女儿,当真是有将门忠君爱国之心。”


    “来人,赏!”皇帝笑道。


    陆怀卿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还好,前世傅葭临没少问她类似的问题,她又被傅葭临压着不知读了多少书。


    前世哄傅葭临的话,如今正好能够原原本本拿来搪塞他父皇。


    陆怀卿偷偷看了眼皇帝和傅葭临。


    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傅葭临不是皇帝亲生儿子,简直就是胡说!


    这俩人想杀人时的神情一模一样,就连后来犯的错都大差不差。


    不对,还是傅葭临更“厉害”一点。


    他除了杀兄还弑父了。


    “我没事啦。”陆怀卿察觉到傅葭临在看她,还以为他是在担心她。


    傅葭临垂下头,有些落寞。


    陆怀卿很厉害,很好。


    她会骑马射箭又博学广博,就像昭昭明日,优秀到让人仰望,让他可望而不可即。


    陆怀卿是和他完全不同的人。


    傅葭临这才发觉他与陆怀卿不仅在性子上,全然不匹配,他们在学识、见识上同样相距甚远。


    陆怀卿看傅葭临神色不对,以为他还是不放心,正想逗他开心,就听到了皇帝威严的声音。


    “把这个崔朋押下去,秋后问斩。”皇帝道。


    他的目光又看向崔遐。


    “舅舅,你以前不是最疼遐儿了吗?”崔遐向皇帝爬去,似乎是想要求皇帝原谅。


    只是他还没靠近,就被宦官们拿下。


    昔日骄矜的贵公子此刻玉冠歪斜,和他平日不愿多施舍一个眼神的贱民毫无分别。


    皇帝轻笑:“崔遐陷害朝臣,流放岭南,非召不得还。”


    “爹爹!爹爹救我!”崔遐的声音凄厉,陆怀卿在旁边听得都有些心惊。


    但崔应任崔遐被拖出去,从始至终都垂首不看这个儿子——当真是“明哲保身”。


    前世崔远那样的将军都死在流放路上了,更不要提崔遐这样的贵公子。


    这一路上虫蚁鼠患、瘴气潮热,就能要人命了。


    陆怀卿心里虽觉得皇帝果真薄情,却并没有可怜那崔遐。


    他主动害人,没什么值得怜悯的。


    皇帝道:“若是无事,就退下罢。”


    “陛下,崔尚书在此事中也有参与,怎可不罚?”陆怀卿没想到她堂哥会站出来道。


    “崔尚书教子无方,罚俸半年。”皇帝避重就轻,并没有重罚崔尚书。


    “陛下,崔尚书是从何处弄到了白衣卫的毒药,还有崔尚书为何要截下送往南州江太守的信!”谢知寒义正词严道。


    太子也跟着道:“父皇,儿臣也以为此事……”


    “父皇,儿臣以为崔尚书确实并未参与此事,并不需要兴师动众。”傅葭临打断了太子的话。


    谢知寒生气道:“五殿下你……”


    他见今日傅葭临出力颇多,原以为是这人转了性子,没想到他居然会如此偏袒自己的舅舅。


    “好了!朕说到此为止!”皇帝一声厉喝。


    “是。”众人见皇帝动了怒,这才纷纷退下。


    等殿内只剩下皇帝和高公公后,皇帝才嗤笑一声:“年轻人啊,就是太急了。”


    今日他重惩崔遐,一是因为崔遐重提雍州起兵旧事触了他的逆鳞;二是是因为崔家这些年确实太过跋扈了。


    是时候打压崔家了。


    不过他绝不可能真的灭了崔家。


    如今朝中倘若没了崔家,岂不是就是谢慈独大呢?


    刚才谢知寒那话让他不高兴,若不是傅淮打断了他的话,今日他也得趁机再打压一下谢家。


    “高安,你觉不觉得淮儿今日的话,有些太多了。”皇帝眼中浮上几许猜忌的神色。


    高安笑了笑:“五殿下今日不是同往常一样吗?”


    “朕觉得他似乎很关心陆玠的女儿。”皇帝道,“对了,今日去宣旨的小太监,你喊来,朕有话问他。”


    宣旨的小太监行礼道:“参见陛下。”


    “朕问你,今日五殿下与那漠北公主可有什么异样。”皇帝问。


    小太监:“没有,奴婢瞧着,那漠北公主话倒是很多,就是五殿下不怎么搭理她。”


    “真的?”皇帝似是不信:“就没有其他的呢?”


    “确实没有了。”小太监道。


    皇帝不耐地挥了挥袖子,示意他们都出去。


    在高安即将踏出紫宸殿时,听到了皇帝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声。


    他顿了一下,却没有回身。


    高安嘱咐完侍奉的宫女们今儿个小心伺候后,就打发走了那个小太监。


    望着大明宫的重檐青瓦,高安很轻很轻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他今日有察觉到陛下的意图,所以派去宣旨的人是他的人。


    不然……


    陛下一直想让几个儿子斗起来,尤其是五皇子和太子。


    他绝不能让皇帝发现陆怀卿对傅葭临的特殊。


    宫里的秋风又起,寒意开始蔓延,高安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突然觉得刚才该让那个宫女追上去给陆怀卿送个披风的。


    万一她和她爹爹一样不禁冻呢?-


    “阿嚏——”陆怀卿打了个喷嚏。


    唔,长安入了秋的暮沉时分总是泛着几丝寒意,陆怀卿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堂妹,你还好吗?”谢知寒关心道。


    见陆怀卿摇了摇头,他忍不住提醒道:“堂妹,你还是离那个五殿下远一点。”


    “他护送你上京,是你在长安认识的第一个人,你亲近他很正常,只是……”谢知寒想继续说。


    陆怀卿却一连打了几个喷嚏,让谢知寒实在说不下去。


    等她整理好仪容,才看向谢知寒:“堂兄,你刚才想说什么啊?”


    原本有一箩筐傅葭临坏话要说的谢知寒愣住。


    他整理了一下,正想开口就听到陆怀卿的声音:“诶,到了!”


    陆怀卿像只活泼的小麻雀立刻就跳出了马车。


    谢知寒毕竟是谦谦公子,陆怀卿这样“野”丫头的行为,对他来说完全在意料之外。


    但……他怎么觉得陆怀卿是故意的?


    陆怀卿确实是故意的。


    比起从别人的三言两语里去认识一个人,她还是更相信长久相处。


    她是几人里动作最快的。


    太子和傅葭临这种皇子下个马车都要下人搬好凳子,而她一跳就下来了,只能无所事事地望向天牢的大门。


    果然就算是重生,她也依旧不喜欢长安这些繁文缛节。


    又麻烦又耽搁时间。


    怎么江蓠和他师姐还不出来?


    他们是先被押送出来的啊,不该比他们这群在宫里慢腾腾出来的人还慢啊?


    陆怀卿正觉得奇怪,突然就被人蒙住了眼睛,眼前一黑。


    “猜猜我是谁?”


    陆怀卿听到一个温润里沾了点贱嗖嗖的声音。


    是何怀之!


    他和阿依木终于到长安了!她在长安终于有故乡人陪伴了。


    陆怀卿故意气他:“是全天下最小气最唠叨的小何医官!”


    “我哪里小气啦,你之前让我借书给你,后来还我的时候第十五页有个折痕,我都没让你赔我钱!”何怀之松开手,絮絮叨叨,“我哪里絮叨了!公主就是乱说!”


    “那我呢?”


    陆怀卿的眼又被蒙上。


    她知道这次是阿依木的手。


    因为她闻到了阿依木身上,属于西域的奇异的果香味。


    “是全天下最温柔最细心的阿依木!”陆怀卿道。


    何怀之:“公主偏心!”


    “哦,那你是说阿依木不好吗?”


    “我、我才不是这个意思,阿依木你别生气……”


    ……


    傅葭临刚下马车,就看到陆怀卿和她的朋友们打闹的场景。


    她笑得张扬肆意,连残阳都仿佛因她的笑容明亮了许多。


    而这样的笑容,是他自陆怀卿来了长安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的。


    他静静地看向远处的陆怀卿,两人相隔不过几步,但傅葭临却觉得脚下仿佛天堑。


    陆怀卿属于一望无垠的荒原和大漠,她永远不属于长安。


    就算长安是锦绣堆,她也永远不会快乐。


    “你来啦!”明明隔了好几人,陆怀卿却看到了他。


    她向他跑来,拽住他的衣袖,向她的朋友们认真介绍:“我和傅葭临已经是朋友啦!”


    其实陆怀卿也有点心虚。


    她虽然很早以前就说她和傅葭临是朋友,但这人可没有答应。


    可是她的交友准则,就是一定要让新朋友和旧朋友们打个照面。


    她不求两方成为好朋友,但至少不要太尴尬。


    等江蓠出来了,她同样也要把江蓠介绍给阿依木他们的。


    “快说啊。”陆怀卿发现身旁的傅葭临没有反应,悄悄掐了他的手掌好几下。


    再不说话,何怀之那个絮叨鬼就又要念叨她了!


    “嗯。”傅葭临轻轻应了一声。


    他的目光落在陆怀卿身上,苦涩又不甘,最终却全部化为妥协。


    陆怀卿真是单纯到讨厌……


    谁想和她做朋友啊。


    第四十三章


    陆怀卿原本还想再多闲聊会儿话的, 但就在此时江蓠终于搀扶着他师姐出来了。


    天牢的狱卒没有动刑,但今日在陆怀卿他们进宫前,皇帝应该按例赏了江心月一顿板子。


    江心月一介读书人, 这样一顿板子打下来还能走, 就可见皇帝从一开始就没有真的动怒。


    不然那板子能把人打得皮开肉绽,一个月下不了床。


    陆怀卿立刻就拉着何怀之跑过去, 她伸手扶住江心月:“这是小何医官,等会儿到了地方, 我让他给你好好瞧瞧。”


    “多谢公主。”江心月语气里是真切的感谢。


    她没想到这个漠北公主不仅跑前跑后,如今事情已了却还对他们二人如此关心。


    陆怀卿同江蓠一起把江心月扶上马车,还让何怀之给她含了参片先养神。


    但眼下她却犯了难。


    这段日子, 江蓠被崔家的人明里暗里针对, 他已经被永昌坊的房东赶了出来。


    这几日他都在傅葭临府上养伤,但是江心月跟着去肯定不行。


    毕竟,江心月是女子,又不像陆怀卿不在意大燕的这些礼法。


    “多谢五殿下这些日子的照顾。”江蓠主动向傅葭临拱手道, “师姐已经找好了落脚处, 东西我也已经全部收拾过去了,以后就不多加叨扰了。”


    傅葭临摇头:“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做好事了,当然要谢!”陆怀卿拍了下傅葭临的肩,笑着盯着这两人。


    她目光落在江蓠身上:“那我呢?酸儒生,你打算怎么谢我?”


    “多谢公主大恩。”江蓠直直跪在地上。


    “你这是做什么?”陆怀卿先是被江蓠这阵仗吓得往后缩了缩,反应过来后就想要扶起这人。


    她就是开玩笑的,这人怎么还给她下跪?


    江蓠目光坚毅, 承诺道:“公主此次大恩,在下铭感五内。”


    “公主救了我师姐, 从今以后,江蓠愿为公主差遣。”


    陆怀卿惊讶地微张嘴,随后把他拉了起来:“别别别!我不需要!”


    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江蓠这样的所谓君子不是最看重脸面名声吗?


    这样给她下跪也不嫌丢人。


    江蓠急忙辩解:“公主,这些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他是单纯但并不蠢笨,他这些日子看着陆怀卿到处奔走,却始终没有放弃。


    而他更清楚如果不是陆怀卿,五殿下根本不会参与这件事。


    救他的不是傅葭临,而是陆怀卿。


    “没事啦!烦死了,话好多!”陆怀卿皱眉,向何怀之挥手:“何小医官,这里有个你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什么意思?”江蓠小心问。


    陆怀卿道:“因为你俩都一样话多!”


    “我哪里话多了!我师父说了……”何怀之又开始碎碎念,还顺带打量了一下这个江蓠。


    瞧着文文弱弱的,哪里和他像兄弟呢!


    陆怀卿却趁着何怀之围着江蓠,悄悄溜到傅葭临身边去了。


    “呼——”陆怀卿长舒一口气。


    以前一个何怀之就够她脑袋疼了,现在又来一个动不动下跪的江蓠。


    还是傅葭临好,话少又安静,不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大家都很喜欢银雀公主啊。”太子道。


    刚才天牢的头头和太子在寒暄,他眼下才得空就看到了陆怀卿被朋友们簇拥的场景。


    再看陆怀卿和他五弟熟稔的模样,太子不禁在心里轻笑。


    这样热烈得像小太阳的小姑娘,难怪能敲开他这个五弟的新房。


    “太子殿下是储君,天下人无不敬爱,比我受欢迎得多。”陆怀卿笑道。


    她这话明显就是拍马屁,但小姑娘笑得真诚热烈,让人听着舒坦。


    傅葭临也跟着侧过头看了眼陆怀卿。


    他觉得陆怀卿就是有种很奇怪的能力——


    只要她愿意,就能让人喜欢她的能力。


    她笑着和皇兄闲聊,半点都不怯场和退缩,大大方方又利落。


    他和她挨得明明这么近,但他却知道他想要靠近她,还有很远很远的路要走。


    “公主等会儿是要送江蓠归家吗?”太子问。


    见陆怀卿点头,太子又瞧了瞧傅葭临眼里的落落寡合,含笑道:“孤原本是想在别院安置江氏师姐弟的,但眼下看来也不需要了。”


    “孤和谢二郎还有事,今日送他们二人的事,就只能拜托公主和五弟了。”太子微笑。


    “好。”傅葭临立刻答应。


    陆怀卿愣了下,才点头。


    太子不说她都差点忘了。


    这一世的江蓠和傅葭临根本就不是朋友,这几日他前前后后帮忙也只是因为善心。


    那傅葭临今日还跟着来天牢做什么?


    陆怀卿回想傅葭临刚才的话——他答应得那么干脆,今生的傅葭临比她想的还要善良得多。


    “咱们走吧!”陆怀卿拉住傅葭临的衣袖。


    她看何怀之好像和江蓠终于都说累了,如今也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傅葭临察觉到陆怀卿更亲近的态度,有些不理解但没有松手。


    就算不知道陆怀卿态度变化的原因,他也不想错过任何能和陆怀卿更亲近的机会。


    “殿下,今日不是休沐吗?”背过傅葭临他们,谢知寒才问。


    如果不是江心月这个案子,殿下今日原本是打算去王谦攒的诗会的。


    太子但笑不语。


    他原本是想再把这件案子的善后事办好。


    不过,江逾白间接害死谢识微的父亲,他做不到对那人的两个徒弟毫无芥蒂。


    更何况……


    太子挑起车帘,向与他道而驰的马车看过去。


    总是要给他这个五弟和心上人创造些独处的机会才是-


    陆怀卿坐马车很不老实,她喜欢掀开帘子向外张望。


    前世为数不多几次被傅葭临带出宫玩时,他就对她这样看什么都新奇的行为嗤之以鼻。


    他还说她像深山老林里难得上街的村姑。


    结果,这次她发现傅葭临也在掀帘子,还和她对上了目光。


    她刚想挥手,他就立刻缩了回去。


    什么嘛……难怪后来傅葭临总是说她像村姑,原来他年少的时候也这样。


    要是早知道的话,前世她早就和傅葭临对骂回去了。


    哼,她是村姑,那他就是村夫,半斤八两谁也别笑谁。


    “那些人是做什么的?”陆怀卿突然看到一群很奇怪的人。


    那些人看起来面如死灰,身上的衣裳也脏兮兮的,但好几个人手里都抓着几两碎银往怀里藏。


    阿依木闻言向马车外看去,解释道:“是宫里新选的宦官吧。”


    “将近秋时,确实是每一年宫里挑新宦官的日子。”阿依木道。


    陆怀卿怔怔然望着那些人。


    如果这次不是她因为重生,会不会江蓠就也会像前世那样成为这些太监中的一员。


    他出生寒门却才华横溢,性子又刚直清正——就算没有得罪崔遐,恐怕也会有裴遐、王遐。


    陆怀卿忽然想到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这一世江蓠没有入宫做宦官,他就永远不会从江蓠变成江德忠。


    那……傅葭临这辈子造反的时候,谁来和他里应外合,给他打开宫门放叛军进宫呢?


    “银雀,到了!你不下车吗?”阿依木的话打断了陆怀卿的思索。


    她跳下马车,发现这是胜业坊的坊口。


    此处住的都是世家、贵胄……江蓠师姐竟然认识这么厉害的人?


    最让她奇怪的是,这里有一个她完全没有想过的人。


    “王垠安,你在这里做什么?”陆怀卿看着叼了根草,站在坊口无所事事的王垠安。


    这人看着吊儿郎当不靠谱,和市井混混大差不差。


    “等人啊!”王垠安吐掉嘴里的东西,指了指远处被傅葭临和江蓠搀扶下来的江心月:“喏,他们!”


    王垠安拿着担架就去接江心月,他和江蓠一人一边把江心月抬起来。


    “江大人,你是不是弄错了?王垠安可不是什么好人!”陆怀卿问。


    都不提前世了,就说今生,前些日子王垠安一直冷眼旁观来着。


    就算王垠安现在没有罪大恶极,但和好人也是不沾边的。


    “我在烟雨楼掏了二十两银子,找人保护我们师姐弟二人。”江心月虚弱道:“酬劳太少,等来等去,只有王公子愿意。”


    王垠安得意的“哼哼”两声,挑眉道:“看到了吧?我可是大好人!”


    “切,谁知道你是什么心思。”陆怀卿撇嘴。


    几人抬着江心月到了挂着“王府”两个大字的门前,上面落满灰尘,看起来是常年缺人打扫。


    但从檐下虽不再艳丽却繁密精美的彩绘,陆怀卿仍可以想像到这座门庭曾经的人来人往。


    王垠安和江蓠把担架放在桌上,伸手敲了敲门。


    “姐姐,是我,安安回来啦。”混不吝的少年难得这么乖巧周正。


    陆怀卿心中的好奇心更盛。


    她对王垠安口中这个姐姐一直很好奇,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能让王垠安听她的话呢?


    王垠安先是很急促地敲了三下,然后又慢敲了两下。


    片刻后,门开了一个裂缝。


    门缝越开越大,探出一个圆圆地脑袋,那人抬起头,露出她的脸,眼里像汪着盈盈春水,绽开一个热切而柔和的笑容。


    陆怀卿愣在原地。


    这张脸她也认识。


    但这张脸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应该是王垠安的姐姐。


    这人是她前世在宫里为数不多能说说话的人——先帝的宠妃王婉宁。


    王婉宁是王垠安的姐姐!


    这个认知让陆怀卿诧异不已。


    难怪傅葭临会准许王垠安一个外臣却能进后宫。


    她一直以为这是因为傅葭临信任王垠安,原来竟是为了让他进宫看姐姐。


    那怎么从来没人提过这两人是姐弟这件事呢?


    “你不舒服吗?”傅葭临问。


    其他人的目光都在江心月身上,只有傅葭临注意到了陆怀卿的奇怪。


    他停下脚步,弯腰问扶着门框出神的陆怀卿。


    “没有。”陆怀卿摇头。


    傅葭临不是前世的他,他解答不了陆怀卿的疑惑。


    “有凳子吗?”傅葭临问王垠安。


    王府落败多年,连张像样的椅子都没有,王垠安还是小跑着把小厨房里的两张椅子拿了过来。


    何怀之在厢房里替江心月诊治,其他人也都跟了去,只剩傅葭临还在陆怀卿身边。


    他看着她神情落寞,这是陆怀卿在他记忆里最难过的时候。


    陆怀卿确实很难过。


    如果说,她对江德忠只是欠了一点恩情,那对于王婉宁就是有份情谊在的。


    前世的王婉宁是个疯子,还是个哑巴,但她很漂亮,不对,应该是非常漂亮。


    漂亮到陆怀卿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觉得她像一朵开到极致,艳丽到快要糜烂的牡丹花。


    前世陆怀卿有很多想说又不敢说的话,尤其是和傅葭临闹翻以后,那些话都只能和王婉宁说。


    被圈禁在瑶华宫的那些日子,王婉宁从殿门进不来,就会偷偷钻狗洞来看她。


    哑巴又疯癫的姑娘头上沾着灰尘也毫不在意,只会痴痴傻傻比划:阿卿,我要听你说话。


    陆怀卿就会把傅葭临的讨厌全部讲给王婉宁。


    偶尔,她也会讲漠北的雄鹰和野兔,讲马踏荒原时的快活和自由……


    而王婉宁总是乖乖坐着,满眼向往而期许的神色,像私塾里最听话的学生。


    “怎么会这样!”陆怀卿从回忆中回过神,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


    前世,宫人们都说王婉宁进宫时就是疯子,只是因为太过貌美,即使她有疯病,先帝也颇为宠爱。


    但……陆怀卿想起刚才他们进门时,王婉宁温柔而明艳的笑容。


    她能肯定,现在的王婉宁绝不是疯子。


    如果是这样,那她今生就绝不能再让婉宁疯掉。


    “给。”


    陆怀卿看到眼前傅葭临摊开的掌心。


    里面放了好几颗糖,被漂亮的糖纸包着,乖乖躺在他的掌心。


    傅葭临:“不是说不开心的时候,吃糖就有用吗?”


    陆怀卿剥开一粒糖放进嘴里,好像刚才的烦忧真的淡化了不少。


    她靠着椅背,仰起头:“傅葭临,我感觉我什么事都做不好。”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让婉宁再被逼疯,可是她疯的原因,疯的时间陆怀卿都不知道。


    陆怀卿突然有点讨厌上辈子那个自己了。


    每日都陷在傅葭临会不会反悔灭了漠北的恐惧里,只想着自己和漠北该怎么活下去。


    而从来没去关心过身边的其他人。


    可是她也不知道前世的自己怎么会那样,明明在漠北时,她最会照顾所有人了。


    可是到了长安,她好像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别提去管其他人。


    陆怀卿抱住自己的膝盖,垂下眼睫,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在瑶华宫里莫名其妙掉眼泪的时候。


    “没有,你做的很好。”傅葭临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陆怀卿感受到傅葭临伸手揉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


    他弯下腰,轻轻揽住她:“如果觉得做的不好的话,可以重新做的。”


    “我会陪你一起。”


    漠北人不讲男女大防,也不像大燕人这么含蓄。


    陆怀卿被很多人抱过,即使如此,她也从未像今日这般觉得奇怪。


    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那一声声有力的心跳,让她觉得很奇怪。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新奇感觉。


    另一头,刚帮何怀之打来热水终于闲下来的王垠安有些生气。


    他道:“姐姐,我不是和你说了在家里也要戴帷帐帽吗?”


    他姐姐生了一张太过漂亮甚至会招致祸端的脸,王垠安平日里平日里都不让姐姐出门,就是怕被旁人看到。


    就算在家,他也让姐姐出了闺房就把帷帽戴上。


    结果,今日姐姐还是没有听他的。


    王婉宁笑得灿烂,伸手比着手势:安安,不用担心五殿下看上我,人家看心上人都来不及!


    见王垠安不信,她信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两人。


    王垠安看到两人拥抱在一起,傅葭临似乎是想拍拍陆怀卿的肩安慰她。


    他毫不迟疑地举起手,却在即将碰到她发丝时犹豫,最后他无奈地放下,克制又深情。


    秋风吹过,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秋老虎"的余韵里滋生。


    第四十四章


    夜深, 谢府的松风院内灯火仍明。


    “江氏一案,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布局的?”陆昭质问谢慈。


    他一回长安就听说了江逾白徒弟的事,他很快就猜到了这是谢慈的手笔。


    谢慈被陆昭点破也不见害怕心虚, 只是默默饮茶, 垂眸翻看手里的诗词集。


    半晌,他终于看完最后一行, 才合上书页。


    “怎么猜出来的?”谢慈轻笑。


    “你假借我的名义,从白衣卫拿走了“夜半”送到崔家。若不是我觉得事情不对, 特地去核对了“夜半”的数量,连我都差点被你糊弄过去!”陆昭道。


    那“夜半”无色无味,只要一点就能夺人性命, 在白衣卫都没有几人知道, 更不要提用来杀人。


    这些年陛下授他白衣卫正使一职,他却出了如此大的纰漏。


    可偏偏这件事又是谢慈做的。


    当年陆家被弹劾,是谢慈伸以援手救了陆家,陆昭绝不可能向陛下检举谢慈。


    “从苏尔送信给崔婉, 说陆玠还有女儿起那日就设下的。”谢慈淡淡道。


    陆昭:“为什么?你既不像是想除掉崔家, 也不像是想真的杀掉那两个姓江的。”


    谢慈这一局究竟是为了什么?


    “因为识微喜欢太子,她想嫁给她。”谢慈起身,仰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崔婉肯定想让太子娶陆怀卿,补偿她对陆家,尤其是陆玠的亏欠。”


    “你是想借此事削弱崔家,让崔皇后为了权力不得不和谢家联姻?”陆昭觉得不对,“那你为何又要将阿卿搅和进来?”


    “因为我需要让陛下也忌惮陆怀卿和漠北。”谢慈道。


    只是他没想到陆怀卿这次没有被拽下来。


    “你疯了!阿卿可是二公子的女儿!”陆昭惊道。


    谢慈抬眼, 眼里像是不解:“我这是在帮她。不然以崔婉的性子,她就算是让陆怀卿给太子做妾, 都不会放弃的。”


    必须得让陛下忌惮陆怀卿,同时让崔家不如往日煊赫,崔婉才会放弃她那些疯狂的想法。


    “猜到的聪明人又不只你一个。”谢慈对着清风道,“既然来了,就出来见一面如何?”


    “五殿下!”陆昭震惊。


    这人不是从不多管闲事的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傅葭临看向谢慈:“先生请我来的。”


    今夜他送陆怀卿回谢府,才走没几步就看到谢相的人往陆家去了。


    加上这几日查案时发现的一些事,傅葭临轻而易举就把这一切串了起来。


    “故意放出有杀手要刺杀陆怀卿的消息,故意设计江蓠在上京路上与我们相遇,在江蓠入京后又让他与谢公子相识并得罪崔遐,还特地用了白衣卫的毒药引我前来……”傅葭临细数谢相的所作所为。


    “今夜故意露出破绽引我前来……谢相,你想做什么?”傅葭临这次没有再喊谢慈先生,冷冷盯着眼前笑得和善的男人。


    谢慈:“五殿下今日匆匆前来,是因为成了我的棋子愤怒,还是因为保护不了喜欢的人而恐慌。”


    傅葭临和他这位名义上的老师对视较劲,两人都没有说话。


    “你……”陆昭看到眼前的少年将一袋东西扔到他们面前。


    被血水浸透用来包裹的布松松垮垮散开,露出里面脏污血腥的耳朵。


    若不是陆昭和谢相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寻常人只怕看一眼都会恶心想吐。


    “这次白衣卫勾结外人的人都在这里,还请正使大人过目。”傅葭临将目光移到陆昭身上。


    陆昭这才明白傅葭临已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把他涉及这件事的亲信全除了。


    他勃然大怒:“你居然敢……”


    “有何不敢?”傅葭临摩挲着手中的剑柄,上面的血还没有彻底干涸,“此次的事,我未尽数禀告父皇。”


    陆怀卿暂住谢家这些日子的恩情,也够和这件事相抵了。


    “不过陆大人弄丢毒药的事,我已经禀告给了父皇。”傅葭临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走,“明日,陆大人就不是正使了”


    “等等。”谢相道。


    他安抚住气得想要拔剑,却又碍于傅葭临身份不敢动手的陆昭,走上前看向傅葭临。


    “殿下,活在长安难免不会成为他人的棋子。”谢相笑得很是和蔼,还真像一位为晚辈提建议的长者。


    “五殿下,难道不想做那个执棋的人吗?”


    傅葭临的身形果然一僵。


    谢相蛊惑道:“今日大殿之上,陛下一言就可决人生死。殿下就算不心动,但……若是有一日,能手握住这样的权力来保护在意的人呢?”


    早秋的风将院中的菊花吹得招展,花瓣片片轻颤,心绪难平。


    傅葭临不说话,谢相也没有多说,只是含笑等着这人的回答。


    这也是他这一句,第二想做的事情。


    “大人!”院门口仆人突兀的声音却打破了一切。


    “不是说不许打扰吗?”陆昭训斥道。


    下人道:“是大娘子来给谢相送点心来了。”


    主君说过若是大娘子和二公子来,不论何时都定要通传。


    下人的这句话却让傅葭临清醒了过来,头也不回的走了。


    谢相吩咐人把谢识微请过来,负手看着傅葭临离去的背影。


    “你原来还有撺掇五殿下夺位的心思?”陆昭脸色煞白,“可是太子殿下不也是你的徒弟吗?”


    若只是为了帝师之位,谢慈何必铤而走险这么做。


    见谢相不答话,陆昭道:“你这样做,万一五殿下同陛下说……”


    “他不会。”谢相回想这人刚才的举动,“他有欲/望了。”


    就算是再纯洁真挚的感情,只要偷心挑拨都能被利用。


    从前谢慈没找到,但现在他找到了——


    傅葭临的求不得是陆怀卿。


    离开谢府后,傅葭临在谢府后的小巷里被人缠住。


    他望着眼前的谢府侍女:“我说了,不用谢我。”


    这侍女的妹妹被崔遐活活打死。


    她刚得知他为了江心月一案查到了崔府头上,就第一个跑到白衣卫和他说了谢慈私下见了崔应的事。


    若不是她透露消息,傅葭临也不能如此及时得知谢相把“夜半”给了崔应。


    “多谢殿下大恩,奴婢卑贱之躯,我妹妹在那崔遐院里死得不明不白。若不是您,我妹妹怕是死不瞑目了。”侍女摇头。


    她们这种人,被卖作奴婢,律法虽说不可随意打杀,可是那些贵人哪个把她们当人看?


    就算傅葭临不是好心,但确实算是帮了她。


    侍女跪在地上给傅葭临磕了几个响头。


    “我说了,不用谢我。”傅葭临语气生硬道。


    他本就不是真的想帮这些人,一切都只是为了陆怀卿而已。


    但这人向他道谢的话——傅葭临虽不喜欢,却也并不讨厌。


    傅葭临不想在这里耗时间一个跃身,就消失在了茫茫黑夜里。


    侍女惊讶于傅葭临地身手,但她还是朝着明月的方向行了大礼。


    “秋芙,那是谁?”


    这侍女回谢府后回陆怀卿的院子,却被刚给谢相送完点心的谢识微看到了。


    秋芙瞧了瞧道:“好像是公主身边的夏月。”


    “娘子,你看,可要奴婢去查一查?”


    谢识微垂眸思索了一会儿,片刻后摇头:“不必了。”


    “今夜你看到夏月的事,也不要同任何人说。”谢识微目光晦暗,加重了语气,“尤其是父亲和他身边的人。”


    “是。”-


    江心月的案子完了以后,陆怀卿陷入了很长一段无所事事的日子。


    傅葭临升职成了白衣卫正使,王垠安也进入了户部,这两人新官上任都忙得脚不沾地。


    如果不出意外,王垠安会和前世一样成为傅葭临造反的钱袋子。


    唯一的不同就是江蓠。


    他和他师姐是亲姐弟明算账,他为了在长安活下去,在平康坊找了份事儿做——为那些歌姬舞妓们写碑文。


    “你可别看不起她们,这些姑娘给钱大方,人又漂亮又爽快,比那些高门贵公子好得多。”这是在乐坊喝得微醺的江蓠亲口讲的话。


    陆怀卿听到时嘴角抽了好几下。


    她发现自从崔遐一事后,江蓠这酸儒生就变了许多。


    他终于不再日日把“君子”挂在嘴边,还学会了饮酒,每日在平康坊大大小小的乐坊里喝酒写碑文。


    陆怀卿觉得这样也不错。


    那些贱籍出身的女子,有点才华的文人嫌弃她们,纵有千金也不大愿意为她们写身后碑文。


    而江蓠既有才华,又缺钱,和这些人算是一拍即合。


    陆怀卿坐在乐坊里,吃着蒲桃听乐姬弹琵琶,而江蓠就在旁边写碑文。


    她忽然瞧见了外头的街上在装点什么东西,连河上画舫都装点上了灯笼。


    不对啊,这长安晚上有宵禁,点这么多灯笼作甚。


    陆怀卿问了问弹琵琶的姑娘,那小娘子柔柔一笑:“明个儿是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


    陆怀卿手里没吃完的蒲桃“啪”的一声掉进玉盘里。


    她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如果前世她没和傅葭临闹翻、如果傅葭临没有用假死诱敌、如果她没有被那一杯毒酒毒死的话——她原本和傅葭临是约定好中秋出去玩的。


    她总是下意识会回避前世死时的惨状。


    毕竟,那样像被捣碎五脏六腑的疼痛,她做了那么多年孤魂野鬼才渐渐忘却,自然不想再记起。


    今生乍然想起那些令人不高兴的事,她觉得嘴里清甜的蒲桃都变得苦涩起来了。


    “酸儒生,我先走一步啦!”陆怀卿起身。


    她不愿意在旁人面前露出她脆弱的一面。


    陆怀卿在马车里,回想前世和重生之后的事。


    傅葭临这一世没有像前世那般疯癫不讲理,也没有和他兄长有什么争斗……甚至,还能说句兄友弟恭。


    那会不会前世那些事不是傅葭临做的呢?


    陆怀卿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


    在端午那夜惹怒傅葭临后,她不是没有试图缓和过两人的关系。


    可是那段是日子傅葭临总是不见她,到后来还把她圈禁在了瑶华宫。


    有次她做了噩梦醒来,就看到一道黑影坐在她的床边,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披头散发的傅葭临。


    他的脸苍白到有些不像活人,只有嘴唇像是染了血般的红,诡异又瘆人。


    “陛下,那日是我不对。”陆怀卿主动低头认错。


    傅葭临偏过头看她,问的问题却是她意料之外的话:“你听说过朕弑父杀兄的事吗?”


    傅葭临这不是废话吗?他弑父杀兄的事在长安没人敢议论,但早就在他们漠北传遍了。


    但陆怀卿不敢乱说,她死了事小,不能让漠北跟着她灭亡。


    她瞧了瞧傅葭临良久,才伸出手握住他的手,很小声的安慰他:“臣女不信这些话,陛下英明神武……”


    “不。”


    陆怀卿也不知道这句话哪里激怒了傅葭临,他突然伸手揽住她,靠在她的耳边道:“先帝是被朕一剑杀死的,朕的皇兄也是被朕一杯鸩酒毒死的。”


    “他们挡了朕的路,就只能去死。”傅葭临和她的动作像是情人低语,说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


    “朕没有什么苦衷,如你所见,”他的手落在她纤细的脖子上,眼里映着殿内的烛火,照尽他眼底的癫狂:“朕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所以,你也……”傅葭临摩挲着她的脖颈,他指尖的凉意让陆怀卿怀疑他是想掐死自己。


    陆怀卿当时只知道她不想死。


    人在害怕到极点时,总是能做出自己都无法想象的事情。


    她吻住了傅葭临,伸手去撩拨他的衣襟。


    而他却在呆愣片刻后,用力推开她,用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眼神盯着她。


    第二日,傅葭临就去西巡了,没几日他遇刺的消息就传入了长安。


    陆怀卿在马车里颠簸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和前世的傅葭临比起来,还是这辈子的他好相处些。


    不过,她那时候也是真胆子小,要是如今的她直接和傅葭临打一架算了。


    说不定,以傅葭临那个阴晴不定的性子,还会觉得有趣反而不杀她。


    陆怀卿掀起车帘,看到了长安城街上的变化。


    前世,在傅葭临心情好不发疯时,教她的节气歌里有提到过。


    这是大燕的风俗“走月”,八月十五这日大家会漫步长安、执子之手共沐月华,或登楼观月,又或乘船捞月……


    总之,风雅的大燕人给八月十五赋予了特殊的含意。


    这日算是男男女女难得能见面的日子,虽不像七夕和上元节那般能够一起赏花灯,但好歹能见几面。


    陆怀卿突然想到一个绝妙的点子,她掀开帘子喊云安:“你去和五殿下说,就说我明日邀他一起赏月……”


    云安还没来得及回答,反而是隔得远的夏月立刻应了:“主子我去!”


    小姑娘动作够快,陆怀卿和云安都没反应过来,她就已经跑没影了。


    陆怀卿还没有说完啊,还有一句“她堂姐也在”。


    算了,傅葭临如果不答应,她就再让人跑一趟得了。


    万一他答应了,到时候发现她堂姐也在,岂不是意外之喜!


    陆怀卿觉得她这个决定没有错。


    傅葭临前世怎么成那个样子的她不清楚,但一个人如果有妻有子还娶到了心上人,怎么都不会变成疯子吧?


    而且他这辈子还不疯,从江心月的事也能看出他还挺热心肠的。


    不然陆怀卿也不会想撮合他和她堂姐。


    夏月很快来回了话,说是傅葭临应下了这件事。


    陆怀卿却没想到堂姐拒绝了她的提议,有些愧疚道:“阿卿,我明日要进宫看崔皇后,恐怕不能同你和五殿下一起去了。”


    “好,那堂姐好好玩。”陆怀卿点头。


    她忍不住庆幸今日夏月没说她堂姐要来的事,不然傅葭临明日肯定会很失望。


    陆怀卿不太在意明日的约会,只将它看成一次普通出行,傅葭临却从听到消息后嘴角就忍不住笑。


    他不知道和人相会该怎么做,就在白衣卫里着人打听了一圈。


    在整个白衣卫官员都知道他要去约会后,他终于总结出了三点。


    第一,要好好打扮;第二,要早些去,不能让人久等;第三,掏钱要大方。


    十五这日,傅葭临如往常般,鸡鸣时就起了床。


    他盯着衣柜里的衣裳,一件件都试了,又一件件换下。


    “好看吗?”傅葭临问王垠安。


    难得休沐还被拖来帮挑衣服的王垠安不住点头:“好看、好看!”


    这既是敷衍之语,也是王垠安发自内心的话。


    傅葭临少年清瘦的挺直身板,穿什么都好看得很。


    就是这人丝毫没察觉到,还要特地来折磨他。


    傅葭临最后还是决定穿一身绯色的圆领袍,他记得陆怀卿喜欢红色的,这件和她站一起不会格格不入。


    “你去哪里啊?”王垠安发现天刚蒙蒙亮,傅葭临就向外走去。


    他道:“等陆怀卿。”


    辰时三刻,傅葭临就到了陆怀卿和她约定的石板桥旁。


    午时,下了小雨,早秋泛着寒意的雨把他衣裳的边角沾湿,他找了处檐下躲雨。


    傅葭临盯着如断线珠帘的雨丝,不由庆幸陆怀卿和他约的酉时见面,这样她的裙摆就不用担心被濡湿。


    未时雨停,傅葭临靠着墙开始等。


    他等了好久,都等到酉时了,其他小郎君和小娘子都相携相游去了。


    他的目光落在青石板上的积水,眼里的期待渐渐淡去,心里开始被一些奇怪的想法填满。


    如果他大权在握,是不是就能让陆怀卿永远陪着他。


    让她永远只能看到他,不论何时何地,都能与他……


    “傅葭临!”


    明亮的女声像天光划破乌云,终于照在了傅葭临身上,他心里淅淅沥沥的小雨才终于停下。


    她气喘吁吁,给他递了一串糖葫芦:“抱歉,买糖葫芦的人好多啊……久等了吧!”


    “你什么时候来的啊?”一身青绿襦裙的小姑娘偏过头看他。


    她头上发绳的铃铛跟着作响,叮叮当当落在他心里。


    傅葭临摇头:“刚来。”


    他的手捏住还没干透的袖子一角,不想让眼前高兴的小姑娘发现他的谎言。


    “只比你早一点点。”傅葭临面不改色地说谎。


    第四十五章


    陆怀卿不大相信傅葭临的话。


    “帮我拿着。”她把手里自己的糖葫芦递给傅葭临。


    她抱住裙摆, 微蹲下瞧了瞧傅葭临鞋上没有淤泥,立刻起身道:“你果然在骗我。”


    “没有。”傅葭临没有因陆怀卿的三言两语就承认,依旧面不改色地撒谎。


    “还装!”陆怀卿挑了挑眉, “你是不是午时就来呢?”


    今日酉时下了小雨, 她那时在谢府吃了崔皇后早早派人赏的月饼,还担心雨不能在酉时前停下。


    “你可别不承认, 你若是午时后来的,你鞋上怎么没有淤泥!”陆怀卿直截了当道。


    这人又不像她这样懒, 他平日里都不爱乘马车,今日他身边同样没有小厮和马夫。


    傅葭临这才发现他犯了如此大的错,又或者说, 他也是存了一丝期许的。


    他捂住会被一眼看出的衣袖, 却没有周全的把鞋上沾上淤泥。


    傅葭临不是没想到,只是在少年心里最隐秘的角落里,还有一丝弱到几乎从未被人察觉到的心思——


    他也想被人看到。


    在这个泛着寒意的秋日,烂漫而细心的姑娘, 是第一个“看到”他的人。


    “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午时就来啦?”陆怀卿没察觉到傅葭临情绪的变化, 只觉得这人真不坦诚。


    傅葭临:“是,我午时就到了。”


    “啊!你等等我!”陆怀卿小跑离开。


    傅葭临看着她突然离开的身影,垂下细密而纤长的睫毛。


    或许是凉凉秋雨的缘故,少年的脸色格外苍白,身影也在萧瑟的秋风里显得越发落寞。


    半晌,他迟迟没等到陆怀卿,心里又开始浮起一些阴暗的、见不得人的想法。


    陆怀卿是个很好的姑娘,她有爱她的家人, 有在乎她的朋友……她一定不能理解,这个世上居然会有他这种怪物。


    仅仅是因为她离开一会儿, 他的心里就被偏执欲填满。


    傅葭临自嘲一笑。


    也是,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去奢望不属于他的太阳呢?


    “给你!”陆怀卿匆匆赶回,把手里的汤婆子递给傅葭临。


    她看他神情愣了一下,叮嘱他:“刚才下了雨,你没有伞,多多少少肯定被淋到了吧?”


    陆怀卿拿回属于她的那串糖葫芦。


    她嘴里含着糖葫芦,含混不清道:“幸好堂姐担心我着凉,让我一定要带着汤婆子出门,不然你就等着发高热吧?”


    不过她把汤婆子落在马车上了,只是她没想到傅葭临会用得上。


    “你要学会照顾自己啊,发高热的话就要喝好苦好苦的药。”陆怀卿提起吃药,就忍不住絮絮叨叨。


    前世她喝了好多年的药,每日一碗的安神汤必不可少,后来为了治陈年旧伤更是喝了不少。


    傅葭临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也不知道前世怎么活那么久的。


    “好,多谢。”傅葭临摸了摸手里汤婆子的套子,柔软的云锦上有着漂亮的花纹。


    就像陆怀卿这个人,温暖又柔软,美丽又生动。


    “你尝尝糖葫芦!”陆怀卿推了推傅葭临拿着糖葫芦的手。


    傅葭临这人真奇怪,手里有糖葫芦都不吃,脑子是不是不好使。


    陆怀卿看傅葭临舔了一小口糖葫芦最外面的芝麻和晶莹的冰糖。


    她笑得眉眼弯弯:“甜不甜啊?”


    见傅葭临不吃,她焦急催促:“你咬一口,不要光吃糖,咬一口!”


    傅葭临轻轻啃了一口,糖稀的甜味混着浆果的微酸,是傅葭临从来没吃过的味道。


    他抿了抿唇,轻笑:“是甜的。”


    陆怀卿听了他的话,笑得更加绚烂。


    傅葭临又咬了一口糖葫芦——真的很甜,很甜。


    “唔,你以后不要来这么早了。”陆怀卿嘴里还有糖葫芦,说这话时依旧有些不清楚。


    傅葭临觉得浆果的酸压过了糖的甜,声音有些沙哑:“你不喜欢吗?”


    可是他们不是说,应该要早些时间来才好吗?


    “不是不喜欢啦!”陆怀卿用力摇头,“就是早到和晚到都不好,得刚刚好才行。”


    陆怀卿回忆起刚重生时,她见到的那个连感谢都不会的傅葭临。


    他原来连该怎么和人约会都不会?


    傅葭临:“我明白了。”


    他在心里记下陆怀卿和他说的话,原来这就是和人相处的方法。


    不过是很简单的几句话,之前却从来没人和他说过。


    “我吃完啦!”陆怀卿道。


    看到傅葭临书里还剩大半的糖葫芦,她不禁觉得奇怪。


    这人怎么吃的这么慢?


    陆怀卿舔了舔嘴角的碎糖,心里有点后悔没有多买几串了。


    不过她是跳脱性子,很快就被那些五光十色的花灯吸引去了目光。


    大燕人虽然不像他们漠北那般豪放自在,但陆怀卿不得不承认,大燕人实在是风流又雅致。


    他们会在树梢上挂上盏盏明灯,风一吹,灯影摇晃,影影绰绰,投下一地斑驳影。


    还有陆怀卿看不大懂的拜月仪式,男女老少手捧着几枝桂花叨叨着祈愿。


    她看得好奇,就伸出手摸了摸荷包,却摸了个空——她好像出门忘拿荷包了。


    刚才买糖葫芦的钱是下马车时,云安给她的几个铜板。


    “老伯,桂花多少钱?”傅葭临像是看出了陆怀卿的窘迫,主动替她掏了钱。


    老伯递给陆怀卿满满一捧桂花,桂花黄色的小花藏在枝叶下,幽幽散发出香气。


    “多谢!”陆怀卿偏过头瞧了眼傅葭临。


    隔着花枝,她好像看到了傅葭临低眉轻笑,梨涡也跟着绽开。


    这人还真是知错就改,她上次教完他该怎么笑后,傅葭临就和前世笑得完全不一样了。


    “给你闻闻!”陆怀卿大方把手中的花,送到傅葭临面前。


    就当是给他的奖励好了。


    傅葭临闻着鼻尖的芬芳味道,笑意更深:“很香。”


    “那当然!”陆怀卿道。


    她捧着手里的花跟着大燕人有样学样拜月,可是在许愿时却犯了难。


    按漠北的风俗,漠北人只能和漠北的神灵许愿,可是她拜都拜了,这愿望不许实在是有些吃亏。


    “过来,过来。”陆怀卿把手里的花塞给傅葭临。


    捧着花的少年,在一众花红柳绿的小娘子里格格不入,他却不觉尴尬只是有些诧异:“这是?”


    “我不能和别的神灵许愿。这花是你付的钱,这个机会我就让给你好啦。”陆怀卿道。


    她看有好几个小娘子在偷看他们俩,弯腰压低声音道:“快许愿!不然后面的人都等急了!”


    傅葭临抚摸着花枝,默默很久,他望着盈盈满月和那神女的图像。


    他不信神佛,但此时此刻,他心里满是期许——


    希望陆怀卿永安。


    在烟雨楼的那些年,傅葭临在刀光剑影里艰难求生,他不是很懂什么爱,也不是很明白人世间数不清的羁绊。


    但他知道人必须活下去,不择手段、不惜代价的活下去。


    清风,明月,浓郁花香里,傅葭临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喜欢。


    从前,他想活下去:如今,他想陆怀卿活下去,而且不仅仅是活着,她得活得好。


    或许,这也算是喜欢。


    傅葭临偏过头,看到少女被月华渡了一层明光的圆润脸庞。


    他想陆怀卿平平安安的活着,想她能长长久久如今夜般高兴。


    傅葭临虔诚地拜上几拜。


    别人的神女是画上的女子,而他的“神女”在他心里。


    “你好啦!”陆怀卿好奇问,“你许的什么愿望啊?”


    傅葭临语气平淡:“没什么。”


    “哼,你不说我也知道……”陆怀卿正想调侃傅葭临,就听到一直偷看他们的小娘子们“扑哧”笑出声。


    什么啊,有那么好笑吗?


    陆怀卿怒气汹汹想要质问她们,却听到其中的小娘子主动和她道:“你夫君好喜欢你哦,和你一起拜月神。”


    “什么?”陆怀卿人都愣在原地了。


    这个人说的话,她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男子拜月神就是求子啊,不过一般的小郎君嫌丢人都不愿意来。”那几个小娘子相视而笑,“你们夫妻好恩爱。”


    “不是、我们不是夫妻……什么求子啊!”陆怀卿脸涨得通红,急急忙忙解释。


    那几个小娘子也怔愣住了,像是不大相信:“你们不是夫妻?”


    “我们哪里看起来像夫妻啦?”陆怀卿指了指傅葭临,又指了指自己。


    那几个娘子看傅葭临听话又纵容陆怀卿的样子——这怎么看都像是新婚小夫妻啊?


    陆怀卿觉得气氛不对劲儿,拉着傅葭临的手小跑着离开。


    “好丢人啊!”来到人比较少的地方,陆怀卿才捂住她通红的脸。


    傅葭临安慰她:“她们不认识你。”


    陆怀卿:“你是不是故意的?明明知道男子不能拜月神,还不提醒我!”


    想起刚才的误会,陆怀卿就捂着发烫的脸,恨不得打个洞钻进去。


    她记得大燕人不是很害羞来着吗?怎么今日偏让她遇上了几个如此豪放又话多的小娘子?


    “我不知道。”傅葭临答。


    陆怀卿才不信这话。


    前世她的节气歌还是傅葭临教她的,这人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大燕的这些习俗呢?


    “你欺负我,我不和你玩了!嘶……”陆怀卿正想站起来,才发现自己的脚在刚才跑的时候崴了一下。


    她被迫坐在青石板上,揉了揉有些疼的脚踝。


    可恶,傅葭临讨厌也就算了,怎么她自己还出这种岔子!


    “我帮你看看?”傅葭临蹲下身,似乎是想帮她。


    “不需要,我自己可以!”陆怀卿强撑着起身。


    可她还没走两步,就差点摔在地上,幸好傅葭临及时伸手拖住了她。


    “不是捉弄你,我真的不知道。”傅葭临看着她认真道。


    陆怀卿听得出傅葭临的语气不像骗她,她偏了偏头:“真的?”


    见傅葭临应了,她心里也就相信了。


    真奇怪,她现在好像越来越相信傅葭临了。


    傅葭临替她瞧了瞧,像是松了口气般道:“只是扭着了,回去修养两日就好了。”


    陆怀卿听完后,原本想扶着傅葭临走,却看到他突然蹲下:“我背你?”


    如果是别的人,可能会觉得男女授受不亲,但陆怀卿不讲这些。


    更何况,陆怀卿她也不是给自己找罪受的人。


    她大大方方接过他还没吃完的糖葫芦帮忙拿着。


    陆怀卿左手拿着桂花枝,右手是傅葭临的糖葫芦——这串糖葫芦上沾了些许桂花花瓣,瞧着是不能吃了,但不知道为何傅葭临就是不肯扔。


    “麻烦鬼傅葭临。”陆怀卿小声嘟哝了一句。


    一串糖葫芦而已,脏了不能吃都不愿意扔还要一路拿着。


    “什么?”傅葭临的声音传来。


    “没什么。”陆怀卿急忙扯开话,“你真的不知道男子不能拜月吗?”


    “嗯。”


    陆怀卿试探问:“那你知道节气歌吗?”


    “不知道。”傅葭临道。


    他居然真的不知道!


    陆怀卿越来越好奇,前世傅葭临是怎么变成后来那样的了。


    傅葭临听到陆怀卿突然安静下来,还以为她是不高兴。


    他垂了垂眸,却真的解释不了什么。


    中秋、上元……这些在寻常人眼里,小孩子都知道的节日,他确实从没想过去了解。


    幼时,师父只会告诉他,“兵器”是不需要和人一样过那些节气的。


    他计算日子的方法也从不是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在那些只能与人你死我活的日子里,他学会了用杀了多少人、割下了多少败者的耳朵、完成了多少任务计算时间的流逝。


    譬如,傅葭临第一次杀生,是五岁与师父养的猎犬争食,从而得到了师父的青睐。


    他第一次杀人,杀的是与他同为日后“兵人”角逐者的同伴,因此成了同一批小孩里最先拔得头筹的。


    他没能在爱里被滋润长大,而是浸泡在残忍的血腥里,才汲取到零星成长的养分。


    陆怀卿一定会嫌弃这样的他。


    “傅葭临,既然你不会,那我教你节气歌好不好?”陆怀卿更贴紧了傅葭临的肩膀几分。


    少年看起来清瘦,但臂膀却有力又可靠。


    “你说什么?”傅葭临几乎以为这是他的幻想不敢置信道。


    在陆怀卿看不见的地方,少年的瞳孔皱缩,嘴唇轻颤,眼里闪过意料之外又患得患失的狂喜。


    “节气歌啊!”陆怀卿的语气里是得意的欢喜,“不会没关系,我教你嘛。”


    前世,傅葭临总欺负她不懂大燕的习俗,没读过多少书。


    天道好轮回,这下轮到她来教傅葭临啦!


    傅葭临:“好。”


    “那我一句句教哦!”陆怀卿认真道。


    “十五闹花灯,清明吃青团……”


    “十五闹花灯,清明吃青团……”


    陆怀卿一句句教,傅葭临一句句学。


    和前世的场景很像,只是教的人和被教的人对换了。


    等整段被陆怀卿教完,两人才走回了刚才人山人海的地方。


    只是如今夜深了,这里人少了很多。


    陆怀卿:“你再说一遍吧,我来听听你有没有背好?”


    傅葭临果然完完整整背了下来。


    “你真厉害。”陆怀卿忍不住咋舌。


    从这人之前练字,她就已经看出了傅葭临确实很聪明。


    这样的他只用一遍就学会了这首节气歌,也没有太令陆怀卿惊讶。


    “怎么不走了?”陆怀卿问。


    她的马车还在前面啊,傅葭临突然停下来做什么。


    傅葭临:“你刚才不是没吃够糖葫芦吗?现在人不多了。”


    “多谢!”陆怀卿立刻笑开:“老伯,剩下的我都要了。”


    她今日还要去王家接给江心月治病的何怀之回谢府,给他们也都顺一份回去好了。


    “不用给钱了,这位公子的人提前给过了。”老伯见陆怀卿打算找傅葭临要铜板,先一步开口拒绝。


    “这样啊……”陆怀卿啃了一口新的糖葫芦,然后贴着傅葭临小声道:“谢谢你,回去我让阿依木给你钱。”


    “不用。”傅葭临道。


    陆怀卿没再多说,只是想着钱肯定还是要给的。


    她和傅葭临又不是真的是小情侣。


    “唔……”


    陆怀卿觉得手里这串糖葫芦好像有点太甜了。


    是她吃过最甜的糖葫芦了。


    第四十六章


    王婉宁推开窗, 向窗外看去。


    今夜是中秋,胜业坊里大部分人家都出去玩了,她站在高处, 一个人悠悠望着远处的灯火出神。


    皎洁月色温柔了女人的眉眼, 而她的眸中映着远处的人间繁华。


    这是一种本不该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的气质。


    就像王婉宁的眉眼惊艳又妖冶,却偏偏有股涉世不深的纯稚。


    她像是听到了有动静, 立刻躲到了雕花的窗户后,挡住自己的身形。


    “等会儿给各处的守卫都送些吃食去。”谢知寒吩咐道。


    每逢这样的节气不禁宵禁时, 虎贲军都会被调来配合巡防营维护治安。


    前些日子崔家惹了陛下不悦,加上陛下得知崔皇后私自挪用虎贲军一事,就把崔远的统领之位免了。


    一时半会儿, 陛下没找到合适的人选, 正好五殿下提议让谢知寒暂领此职位,陛下瞧着合适也就应了。


    “公子,我就不明白你为何要拒绝陛下的好意。”谢知寒身边的韩副将道。


    陛下原本的意思是直接把统领的位置给谢公子,可他硬是给拒绝了。


    谢知寒摇头:“我如今不过是太子府上的小小门客, 今年秋闱都还没考, 怎能直接领这三品统领呢?”


    韩副将辩驳:“可您明明靠封荫就能谋份好官职,怎的偏要和那些寻常学子般走科举呢?”


    “陆将军无子,当年阴山大败漠北后,陛下钦赐一品镇国公,单这一点……”


    “住口。”谢知寒呵止,“我如今姓谢,你若是总提及陆家,爹爹听到该多伤心?”


    “我考科举, 是为了替世家争口气。那些寒门士人总说我们世家和勋贵只靠着封荫谋官,我偏要证明我们世家子也不尽是草包。”谢知寒道。


    他说这话时挺直了腰, 不像寻常那般循规蹈矩,而有了几分少年总该有的年少轻狂。


    韩副将笑道:“过明年春闱,咱们公子定然能一举拿下头名。”


    这话并非韩副将恭维,他们公子那一手赋文写的铺彩华美,博识巧思,就算是陛下身边的御用文人都比不过。


    他们公子拿不了头名,还有谁能拿?


    谢知寒听到韩副将的话勾了勾唇,没有辩驳。


    他这人从不说谎,在才识这一点上,谢知寒确实不认为有人能够超过他。


    少年的甲胄在月光下泛着泠泠冷光,却并不让人觉得有杀伐侵略之气。


    反而因他眉眼温和,目光清明,话未出口,眼里便先带三分笑,而让人不由心生好感。


    王婉宁躲在窗边听到了他们二人的谈话,心下觉得那“公子”当真温柔有趣。


    但她记得弟弟的嘱托,虽然心里有些好奇那人的长相,但她还是不敢探出头去。


    奈何秋日的风乍起,竟把她撑起窗户的竹竿吹了下去——也可能是她刚才倚着窗户远眺时,就已经不小心将那竹竿弄松了。


    “哎呀——谁砸我们公子啊!”


    好像是楼下的人被她的竹竿砸到了头。


    王婉宁担心那竹竿砸破了对方的头,下意识就打开窗查看,探出身子向楼下看去。


    “我说你这小娘子……”


    韩副将的话被他咽了回去。


    眼前的小娘子,眉目如画,肤若凝脂,素衣荆钗亦难掩倾国倾城色。


    那小娘子却立刻关上窗缩了回去,像只受惊的小雀。


    “这人怎的这般没礼貌,砸到了人也不道歉。”韩副将不高兴。


    就算她长得跟个天仙一样,也不能这般没礼貌吧。


    谢知寒拿起那竹竿,对着楼上的人道:“这位娘子,我将你的撑杆放到大门你记得来取。”


    “公子真不生气?”韩副将惊讶。


    刚才那一下砸得可不轻,换他绝对会报复回去的。


    也幸好他家公子取代了那崔远,不然这位娘子怕是要倒霉了。


    “小事罢了”谢知寒盯着王家的门庭思索了片刻,沉吟道:“今日这个小娘子的事,你一个字都不许同外人提。”


    韩副将不解,然后听到谢知寒叹了口气:“有时太过貌美,并不一定是好事。”


    胜业坊里这户王家,他有印象。


    多年前,御史王益卷进江逾白舞弊一案被贬为新平县司法尉,却在上任途中死于山匪手,留下一对姐弟相依为命。


    难怪他曾听王谦说王益的儿子和他们那旁支一脉闹得很僵,宁愿在外面艰难谋生,都不愿带姐姐回宗族拜见。


    就刚才他看到的那小娘子的脸,她倘若真的回了王家,恐怕就会成为王家的棋子了。


    “王娘子,我将撑杆放在你门前了,你稍……”谢知寒瞧了瞧门,算是提醒那位王娘子。


    不过他话没说完,就被人从后面搂住了脖子,这人劲儿大,像是想把他活活勒死。


    “好你个崔远,原来是你!我就说你们崔家没好人!”一道女声落尽谢知寒耳朵里,“傅葭临,把他的帮凶也按好!”


    傅葭临听到陆怀卿的话,竟也真的用力按住了韩副将。


    不过他的目光也看向另一个人,好像只要那人对陆怀卿不利,他就会立刻动手。


    这些日子陆怀卿没少往王家跑,可是她硬是没找到一点王婉宁疯掉的原因。


    她原本还怀疑过会不会是王垠安媚上,主动把姐姐送进了宫。


    可是在目睹了王垠安每日对王婉宁的再三嘱托和这两人的姐弟情深后。


    陆怀卿总算勉强相信王垠安虽然对谁都两面三刀,却唯独对这个姐姐还算真心。


    她特地买通了好几个小乞丐,让他们帮她留意王家的情况,一有异样就去谢府找她。


    刚才和傅葭临刚到坊口,她听到小乞丐说虎贲军的人在王家徘徊不前,她顾不得脚上的疼痛就跑来了。


    可她没得意多久,就发现事情好像不太对。


    谢知寒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陆怀卿,解释道:“堂妹,是我。”


    但好像不太对劲——这声音,听着确实像是他堂兄的。


    陆怀卿松开了手,这下看清了谢知寒涨红的脸。


    “堂兄,对不起。”陆怀卿讪讪道歉。


    她刚才那几下可是用了大力气的,她堂兄现在肯定不好受。


    都怪王府门前挂的灯笼有些老旧,上面积满了灰尘,灯笼里为了省钱里面也没有多少灯油,这黑灯瞎火确实让人很难看清东西。


    见谢知寒示意自己无碍,陆怀卿才问:“堂兄,你今夜怎的在这里?”


    刚才一直默默无语的傅葭临,先谢知寒一步开口:“父皇将虎贲军交给谢公子了。”


    什么?


    陆怀卿满脸不可置信。


    谢知寒道:“只是暂代而已,不是什么大事,堂妹不知道也不算什么大事。”


    这哪里不是大事?


    陆怀卿没记错的话,前世傅葭临造反的就离不开虎贲军和江蓠的里应外合。


    如今江蓠给傅葭临开不了宫城门,又没有虎贲军在皇宫内外控制局势——傅葭临这还怎么反?


    但若是这样,那谢知寒和前世王婉宁被逼疯就不会有关系。


    毕竟,前世的虎贲军可是一直牢牢被崔家握在手里的,谢知寒应当是没有机会遇上王婉宁。


    直到傅葭临上位后,才废除虎贲军,重设禁军和神策军,并将神策军交给江蓠掌管。


    “你想对我阿姐做什么?”陆怀卿听到更激动的男声传来。


    王垠安拔刀指着谢知寒。


    他多半也是在回家路上听了那乞儿的话,急匆匆从坊口跑回来的。


    他眼尾猩红,里面是陆怀卿熟悉而又陌生的模样。


    前世那个人人畏惧的帝王鹰犬王大人就是这样。


    前世每次和王垠安对视,陆怀卿都觉得他不像是人,更像是从修罗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旁人杀人都是有缘由的,但王垠安则是纯粹的以此为乐,仿佛杀人会让他觉得有趣。


    好像只有多杀人,王垠安才会好受一点。


    陆怀卿回过神,正想劝劝他,却看到门被人打开,王垠安在刹那就收刀入鞘。


    戴着帏帽的王婉宁伸手戳了戳王垠安的额头,她焦急比划着,给大家说清了来龙去脉。


    “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这人……有坏心思。”王垠安委屈道。


    王婉宁用力敲了下王垠安的头,生气努了努嘴比划:【道歉!】


    陆怀卿知道王垠安这不是随便低头认错的人,但她没想到王垠安恭恭敬敬低头:“谢公子,对不住,是我误会你了。”


    谢知寒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他轻笑摇头:“小事,王公子也是担心家姐。”


    他又多看了几眼王婉宁,心里愈发意外——他实在是没想到这位娘子是个哑巴。


    陆怀卿原本觉得这场风波算是过去了,却没想到王婉宁突然主动道:


    【大家今夜都饿了吧,我给大家做宵夜吃。】


    陆怀卿原以为谢知寒会拒绝,她这位堂兄此时看着还在巡逻,却没成想他居然答应了。


    她皱眉想了会儿,只当他表哥是饿了。


    她又以为傅葭临肯定会拒绝,却没想到他居然也答应了。


    好吧……看来背了她一路,傅葭临也饿了。


    “你不让何怀之给你看看脚吗?”傅葭临突然开口。


    陆怀卿这才垂眸看了看她的脚,她刚才一心只想着王婉宁,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脚上的伤。


    “嘶——”


    陆怀卿这才发现她的脚已经肿了。


    何怀之刚和阿依木玩完到王家大门,傅葭临就把何怀之提溜到陆怀卿面前。


    阿依木在旁边斥责何怀之:“都怪你,非要去做什么‘走月’!公主的脚受伤都来不及治!”


    “是我的错……”他难得不反驳,但很快又开始絮絮叨叨:“公主,这长安真是一点都不好,你今日不过是出去玩了一趟,居然把脚都弄伤了。你今日就不该出去。”


    傅葭临听到何怀之的话,睫毛颤了颤,不自觉攥紧了手。


    对,都是他不好,今日陆怀卿和他一起出去,他却让人带着伤回来。


    他真没用。


    “我师父说……”何怀之絮絮叨叨。


    陆怀卿打断他:“闭嘴,好吵啊你。”


    “你把药给我啦,我自己上!”陆怀卿装作不开心。


    她见阿依木还有想安慰她的话,也先一步开口打断了:“阿依木,我没事,你去帮我看看王娘子做的宵夜好了没有。”


    陆怀卿还瞟了瞟她身边的傅葭临,然后摇了摇头,示意她带着何怀之出去。


    阿依木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揪着何怀之的耳朵就走了。


    陆怀卿看着何怀之故意“惨叫”的样子,等他的声音远去,她才撑着下巴看向傅葭临:“别生气啦,难得出去一趟,还不高兴吗?”


    傅葭临不可思议地看向陆怀卿,和她在烛火下似美酒般令人陶醉的眸子对视。


    半晌,他偏过头:“没有。”


    “好,你没有。”陆怀卿假装真的信了,但傅葭临刚转过头,她就笑吟吟握住他的手:“那你把手给我看看。”


    傅葭临一时没反应过来,被陆怀卿摊开了手。


    她“啧”了一声:“你没有不高兴,那这么用力掐自己手做什么。”


    陆怀卿看傅葭临立刻把手收了回去,转身就要往外走,她喊住他:“何怀之今日的话不是针对你的,你不要生他的气。”


    傅葭临点头。


    他明白的,陆怀卿肯定要护着自己的朋友。


    “以后不高兴要说出来,你现在是把手掌心掐得有指甲印,以后……”陆怀卿顿了一下,“以后不许这样了。”


    要知道前世傅葭临不仅对别人狠,他自己发疯的时候,也喜欢握着碎瓷片把手割得鲜血直流。


    原来那个烂习惯,是傅葭临十几岁的时候就有的。


    “你要学会自己爱惜自己啊。”陆怀卿道。


    傅葭临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摩挲着手心因他松手而迅速涨血有些酥麻的手。


    这酥麻的感觉也很快蔓延至心尖。


    他很轻地点了一下头:“嗯。”


    陆怀卿果然立刻就笑开了。


    傅葭临从屋内出来,靠在院内的古树上,望着皎皎明月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垠安同样也在,而且他还在烦躁地扯着院里的花草,像是在发泄心里不满的情绪。


    “你怎么回事?”傅葭临问。


    王垠安恶狠狠道:“那个姓谢的好像对我姐姐一见钟情了。”


    “应当不是吧,谢公子对谁都温柔有礼。”傅葭临道。


    至少陆怀卿是这么和他谈论她那位堂兄的。


    傅葭临相信陆怀卿的话。


    “怎么可能?”王垠安把手里的花全都扔到了地上,烦躁地捶了两拳古树。


    “那个姓谢的眼神,和你看陆怀卿一模一样!”


    王垠安心里不高兴,一时也忘记了尊卑有别。


    他还担心傅葭临会不高兴,却没想眼前人若有所思,半晌后道:“我看起来,真的很喜欢她吗?”


    王垠安沉默。


    傅葭临这要是还不明显,那这世上就没有明显的爱了。


    第四十七章


    傅葭临听着风喧嚣的声音, 心里的感情越来越明晰。


    他喜欢陆怀卿,也渴望能和她在一起。


    既然王垠安都能够看出来。


    那陆怀卿会不会也能察觉到他的爱意……哪怕只有一点点。


    “王垠安,这么多年为了你姐姐, 你当真从不后悔?”


    又在隔空瞪谢知寒的王垠安抬头:“为何要悔?”


    爹娘死后, 王家曾不止一次让他回家拜见祖父母。


    可一想到爹爹被贬出京时亲戚们的袖手旁观,加之姐姐的美貌, 王垠安这些年从未想过靠王家。


    王垠安眼里的冷意不过一瞬,随即又恢复成了嬉皮笑脸的模样:“殿下, 不是帮我在户部谋了个差事吗?还是多亏了殿下心善!”


    傅葭临知道王垠安这一路走来的不容易。


    他十岁丧父,为了能护住姐姐,小小年纪只得去烟雨楼找活干。


    王垠安的一身好刀法他父亲亲传, 原是贵公子强身健体的方式, 却成了他杀人的手段。他更是为了姐姐,硬生生逼自己忘掉从前的骄奢生活,学会了吃夹生饭、饮脏水。


    傅葭临还记得刚和王垠安一起做任务时,这人还会因杀了人而辗转反侧:“葭临兄弟, 你说那些人会不会化作厉鬼来索命啊?”


    那时也不过八岁的傅葭临从不回答, 他只是睁着眼睛望着结满蜘蛛网的房梁出神——


    那厉鬼肯定会先来杀他。


    王垠安都是为了护人而杀人,但他是为了杀人而杀人。


    后来,随着杀的人越来愈多,王垠安就再也不怕了。他手起刀落,和傅葭临一样干净利索。


    但他永远会尽力给那些被杀的人一个体面死法,就算是恶贯满盈该死之人,也会替他们草草收尸。


    王垠安还会认真道:“要索命就来找我,谁敢惊扰我姐姐, 就是挫骨扬灰我都不会放过。”


    为了姐姐,王垠安什么都能做;也是为了姐姐, 王垠安从不滥杀无辜。


    傅葭临突然明白,为何在烟雨楼、在长安,他都能和王垠安勉强算一对“朋友”。


    王垠安能够为了姐姐付出一切,而他……


    傅葭临垂下眉睫。


    他比王垠安还要更小心卑微地对一个人好。


    世人都不会相信王垠安这样荒唐不着调的人,居然也会有一颗真心。


    而傅葭临他的喜欢,若放在遇到陆怀卿之前,连他自己都会觉得绝无可能。


    “不能做自己,为别人而活,不会不开心吗?”傅葭临问。


    “不会啊,”王垠安摇头,“不是我姐姐,我说不定早就长歪了。”


    “真的对你好的人,是会让你去做自己的。”王垠安道。


    做自己吗?


    傅葭临想起刚才少女握住他的手,柔声说话的样子,像一场美好的梦般。


    她也是说让他爱惜自己。


    不是命令、训斥,更不是任务……她满眼关心和他说,让他爱自己。


    或许他也该走出那些血雨腥风,去试着成为明朗少年郎,成为陆怀卿可能会喜欢的模样。


    哪怕要承受剔骨割肉的疼痛,才能融入她站的那片明光,他也想去试试。


    一年,三年,十年,就算赌上一生,他也想抓住那虚无缥缈获得她喜欢的机会。


    “吃饭啦!”


    陆怀卿大声喊树下两人。


    她和王婉宁对视,彼此都看清了对方眼里的无奈。


    王婉宁比手势:【安安从小吃饭就要人喊,面都坨了都不来!】


    “傅葭临也是。”陆怀卿小声道。


    前世傅葭临也不爱好好吃饭,每日不是吃口菜就喝半壶酒,就是最喜欢吃饭的时候杀人。


    他前世能活过三十岁真是不可思议。


    喊了半天,几人终于聚在一起吃宵夜。


    陆怀卿大方的给每个人分了糖葫芦,然后发现她的糖葫芦居然还有多的。


    还多亏了傅葭临大方,让那老伯留了好多,不然今日后来的堂兄和韩副将可就吃不到了。


    几人吃了王婉宁做的汤面都夸她手艺好,就连躺在床上起不来身的江心月都啧啧称叹。


    要不是江蓠不同意,她都想拿酒来下了——当然,她也可能就是纯粹酒瘾犯了。


    谢知寒在和王婉宁攀谈,还送了她一把匕首防身,说是当今晚的汤面钱。


    王婉宁含羞正欲推据,就听到王垠安气鼓鼓道:“不许收!”


    可恶的谢家人敢打他姐姐主意,气煞他也!什么谢家子美姿仪,简直就是登徒子!


    【安安!不许这么不懂礼数!快给谢公子道歉!】王婉宁打着手势。


    王垠安不情不愿低了头,因他这么一闹,王婉宁反而不好推据,只得红着脸收下了谢知寒的匕首。


    王婉宁为了遮掩自己的害羞,又四处问有没有人汤面不够。


    陆怀卿立刻捧着碗:“姐姐,还要一点!”


    “公主,我不是说了,这晚上不宜过多饮食。书上说了……”何怀之正想唠叨,就被阿依木一个麦饼堵住了嘴。


    “闭嘴吧你,属你吃得最多。”


    一时间,满堂哄笑起来。


    陆怀卿见此情此景,不免回忆起前世傅葭临宴请众人的那些场景。


    傅葭临喜欢办宴会,也喜欢在宴会上发疯,每次宴饮席间除了他的几个亲信就没人敢多说话。


    那时陆怀卿觉得大燕人还真是无聊啊。


    不过……如果大燕的宴会能像今日这般热闹,那她觉得也还不错。


    前世不认识她的傅葭临,想必在少年时,也曾和他那些狐朋狗友——不对,应该说故友旧交们也是如此吧。


    吃完东西,陆怀卿捂着圆圆的肚子,和王家姐弟们告别。


    王婉宁突然从袖中取出一袋银两塞给傅葭临。


    她笑了笑:【安安说,他现在已经是户部主事了,也很得陛下信任,这都是承蒙殿下这么多年的关照。】


    除了因为还要轮值先走的谢、韩二人,其余几人都看向了傅葭临。


    尤其是王垠安整张脸煞白。


    他从来不算是殿下的亲信,这话不过是他怕姐姐担心,编出来哄姐姐的。


    可是殿下他从不多管闲事,他一定不会帮他圆谎的。


    陆怀卿看出了傅葭临和王垠安的不对劲儿,正想开口替王垠安说话,却看到傅葭临将银子还了回去。


    他抿了抿唇:“王公子是自己有本事……父皇确实很看重他,来日定能前途无量。”


    王垠安听到这话长舒一口气。


    他姐姐要是发现他在烟雨楼当过杀手,或者发现是他胁恩图报找傅葭临要的官职,那他今日就完了。


    陆怀卿也看了眼傅葭临。


    等两人离开王家,她即将上马车前才喊住傅葭临:“你刚才是故意帮王垠安的吗?”


    傅葭临点头。


    隔着月色,陆怀卿看着眼前清隽的少年。


    不知从何时起,她的害怕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此刻秋风吹拂,她的心也跟着泛起阵阵涟漪。


    “傅葭临……”


    陆怀卿思忖许久,最后笑开:“傅葭临,明日见。”


    今晚睡一夜,明日又能和想见的人重逢。


    傅葭临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等到马车已经去了好远,他用泛凉的手捂住心口,满足又欣喜的轻笑。


    “陆怀卿,明日见。”-


    陆怀卿发现长安的秋很短暂,随着院里的枯枝上堆上了雪,也就宣告了冬日的到来。


    她这才猛然惊觉,她已经离前世的种种祸事越来越远了。


    还有不足两月就是岁末进贡之日,到时候她只要把今岁漠北的礼进献了,她就能离开此处了。


    从此后,她终于不用再担心漠北会遭大难,更不用担心亲人流离,身世浮沉。


    这本应是件快乐的事,但陆怀卿的心却和长安冬日灰蒙蒙的天一样,低沉、不悦。


    她今生在长安待了不足四月,但她远远比前世待了整整三年还要喜欢这里。


    或许,是因今生她在长安有了牵挂的人。


    “公主,前院来了宫里的太监宣旨,您快去接旨!”云安小跑着进来。


    陆怀卿跟着去了前厅,然后就看到了一身紫衣华服的堂姐已经跪好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文远伯长女陆氏,韶姿和悦,德音徽柔……为成人之美,特将汝许太子为正妃,一切事宜交礼部操办。”


    这圣旨里以陆氏称谢识微,陆怀卿有些奇怪。


    她想了想只当这是大燕的诸多礼仪之一。


    陆怀卿明白她堂姐的太子妃之位定下来了。


    她心里自然替堂姐高兴,可不过片刻她又担心起来。


    到现在,傅葭临都和前世不沾一点边。


    那前世的他会不会就是从她堂姐嫁人开始疯的啊?


    “堂姐,这下好了,你终于可以嫁给喜欢的人了!”陆怀卿笑道。


    她心里却已经决定等会儿就去找傅葭临。


    如果她堂姐一定还要跳太子那个火坑,陆怀卿就只能从傅葭临下手了——


    比如“天涯何处无芳草,别为了一枝花就连亲哥都杀”?


    陆怀卿心里也不知道这话能不能劝得住傅葭临。


    她满心担忧,也就没能看到谢识微摩挲着圣旨,眼里混杂着笑意的淡淡恨意,和一丝有些癫狂的兴奋。


    而此时的宣政殿前,百官刚刚散会,也都得知了谢家女许给太子的事。


    裴侍郎小声和王少傅道:“这崔家元气大伤,但如今太子却又有一个谢……”


    “俗世俗事,何必多思?”王少傅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裴兄,我府上的歌姬们最近谱了新曲,你可要来听听?”


    裴侍郎欲言又止,叹了口气拂袖而去。


    “这王公子还真没出息。”崔远身边的许翰林道。


    这个王谦行事风流无度。


    听说他府里养了上百歌姬舞伎,整日里花天酒地、不务正业,实在是丢他们世家中人的脸面。


    偏生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能官居少傅之位,实在是让人心有不甘。


    崔远:“王公子是太原王氏的未来家主,陛下自然得给他个高位。”


    更何况那王家家主王驰也是个“奇人”。


    他多年前娶了个平民女,这些年也从不出入朝堂,反而和他那位出身低贱的夫人游山玩水去了。


    这两人的儿子王谦,好色风流了些,还不是那位出身低贱的王夫人的错。


    就是她把他们贱民的烂习,带进了王家这样的高门显贵。


    “我是担心这太子娶了谢家女,日后这谢家岂不是要狠狠压到崔家上面去?”许翰林道。


    “你怎敢非议太子?”崔远斥责。


    许翰林看出崔远不是真生气:“我想着这些年王家朝中无重臣,却还如此被重视,不就是因这宫中有王贵妃吗?”


    “你是让我将妹妹送进宫去?”崔远眼里浮起挣扎和不忍,“陛下大了小妹三十有余,此计不可!”


    “这太子只有太子妃,尚无侧妃,或许也可一试。”许翰林道。


    崔遐烦躁摆手,心中郁结:“姑母也有此想法,只是太子并不愿意,母后也只得作罢。”


    许翰林见崔遐不耐,连忙换了话:“说来,我原以为皇后娘娘属意那漠北公主。不过也是,异族血脉,怎么能够做太子妃呢?”


    只是因陆怀卿是陆玠的女儿,人人又都知陆玠与皇后本是青梅竹马,两人当年没在一起也是憾事。


    他原本还以为皇后娘娘给了那么多赏赐,是打算将漠北公主嫁给太子殿下的。


    “幸好皇后娘娘拎得清。不然一个低贱蛮夷女,真要是嫁给太子,岂不是贻笑大方?”


    “那漠北公主我八月十五时远远见过一面,比那青楼头牌还美,给太子殿下做个妾倒也不错……”


    许翰林语气里满是鄙夷,提及陆怀卿的容貌时也满是看轻和调笑之意。


    只是他话没能说完,心口就猛然一疼。


    一柄长剑猛地贯穿他的胸膛。


    傅葭临握着剑柄站在阴影里,长剑一挑,又接连刺了许翰林两剑。


    其他人先是被他阴鸷凶狠的神情吓住,随即七手八脚想去制止,但都没能成功。


    一群常年居于庙堂之上的官员,怎么能赢得了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少年呢?


    一剑、两剑……傅葭临刀刀都没入血肉,却又并不会伤人性命。


    “五殿下,你疯了!这是紫宸殿,你竟敢当街虐杀朝臣不成?”崔遐道。


    疯了?


    傅葭临的脸上沾了血,是还没凝固的血,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石板上,崩裂出朵朵血花。


    或许吧,他就是疯了,也可能早就疯了。


    他脑海里只有已经被他快捅成筛子的男人,刚才那些不堪入耳、贬低陆怀卿的话。


    这人说陆怀卿低贱,还说她只配给人做妾。


    那是他都不敢觊觎的皎皎明月、灼灼烈日,他们却如此贬低她、辱骂她?


    杀了这人。


    傅葭临全身上下只剩下这一个想法。


    “五殿下,手下留情啊。”王谦却突然跳了出来:“今日太阳这般好,没必要杀人。”


    其他人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王谦,今日下了雪,这天气和好不沾一点边。


    哪里有王谦这么劝架的?


    傅葭临握剑的手却像是有些拿不稳,他敛了敛眸随即收了剑。


    他擦去脸上的血污,冷眼看那些人把差点被他杀死的官员抬下去诊治。


    崔远忌惮而恐惧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看什么怪物。


    傅葭临毫不在意。


    “管好你身边的狗。”傅葭临俯身警告崔远。


    如果不是他和陆怀卿“明日见”的约定,今日他不会如此轻易放过那人。


    至于崔远……他刚才也是动了杀心的。


    他想和陆怀卿明日见、日日见、岁岁常相见,所以他收了剑。


    但傅葭临知道他在紫宸殿前意图诛杀大臣的事,很快就会传遍整个长安。


    陆怀卿一定会觉得他很可怕吧。


    第四十八章


    “陛下, 五殿下还在殿外跪着,您看是否要传他进来。”高安小心试探。


    “让他先跪着清醒清醒!朕看他是真的糊涂了,竟敢当街诛杀朝廷大臣!”皇帝用力拍了拍龙椅。


    但高安敏锐察觉到皇帝不是为“诛杀大臣”生气, 而是五殿下为“当街”动手生气。


    高安眼珠一转, 明白了皇帝生气不在五殿下杀人。


    陛下气的是五殿下竟如此沉不住气,要在众目睽睽下动手。


    果然, 皇帝阴沉着脸问:“许帧死了吗?”


    “回陛下,已传了太医为许翰林诊治, 性命暂时无虞。只是日后恐怕得在床上躺一辈子了。”高安道。


    皇帝皱了皱眉:“朕这个儿子,也不知道干净利落一点。”


    高安尴尬陪笑,他明白陛下的意思。


    今日事情发生以后, 陛下就下令把目睹此事的宫人全都处死了。


    那些大臣们陛下也都下了命令, 不准他们将此事传扬出去。


    陛下应当是想直接对外称许帧暴毙。


    天子不希望世人知道的事,那就没人敢质疑。


    可偏偏……偏偏五殿下此次做事冲动却又没下死手。


    但高公公不能主动说,他得等皇帝自己开口。


    “高安,许翰林只是一介书生, 撑不住那几刀想来也在情理之中?”陛下轻飘飘道。


    高公公:“是, 奴婢明白了。”


    “他可说了动手的缘由?”皇帝问。


    “五殿下只说自己是看不顺眼许翰林,说他是一时冲动才动的手。”


    “看不顺眼?一时冲动?”皇帝冷笑一声,并不相信傅葭临的话,“他是朕的儿子,朕还不了解他?”


    “其他人怎么说的?”


    “其余人都说没注意此事。只有王少傅说,他曾听到那许翰林在谈论太子婚事。”高安轻声道。


    “太子婚事?”皇帝听到后重复道。


    半晌,皇帝起身大笑几声:“好啊,既是如此, 那就让淮儿起来吧。”


    这些年太子在朝内名声颇佳,满朝文武颇有敬储君而不知天子之意。


    他其他几个儿子都是废物, 唯独这个有几分能力的五儿子,明明有夺位的能力却从不从参与夺位。


    这次谢家和太子联姻,却意外让傅葭临坐不住了。


    高公公从紫宸殿出来,看向傅葭临和善笑道:“殿下起来吧,陛下已经宽恕殿下了。”


    傅葭临眼里闪过一丝奇怪。


    他今日动手把许帧弄成那副血淋淋的惨状,父皇不会毫无惩罚才对。


    崔远也不该如此轻轻放过此事才对。


    他都决定好了,不论崔远如何说,他都不能将陆怀卿牵扯进这件事。


    就算装成他是嫉妒太子,觊觎太子之位才动手杀许帧,他都绝不会松口。


    然而,事情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傅葭临定神幽幽看了会儿高安。


    这人从小伺候父皇,此刻笑眯眯盯着自己,让人看不出他的任何意图。


    傅葭临跪下磕头谢恩:“多谢父皇隆恩。”


    待傅葭临的身影逐渐远去,高公公身边的小宦官才问:“师父,崔大人还在说要面见陛下。”


    “告诉他,五殿下已出宫,不必白费力气。”高安没抬眼。


    小宦官点了点头。


    他还是不理解师父为何不让崔远面见陛下,更不知道高安为何不把崔党大臣的供词呈给陛下——


    譬如,好几个大臣都提到了那漠北公主,但师父一个字都没和陛下说。


    师父他不是最忠于陛下的吗?-


    陆怀卿并不知道傅葭临在宫里的事,她此刻正拿了串糖葫芦敲傅葭临家的门。


    她敲了好几下,才等到府上的下人来开门。


    侍女和她道:“公主,我们殿下早朝尚未回府。”


    陆怀卿感觉有些不对劲。


    这都过了晌午了,近日也没什么战事、灾情,怎的傅葭临会还没有回来呢?


    侍女请陆怀卿进去坐等,被她连连摆手拒绝。


    傅葭临府上那么多猫,她进去怕是得晕死过去。


    她站在谢府门前实在无聊,就在门前的石阶上跳上跳下。


    不是她幼稚,而是前世在皇宫里能玩的太少,她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做些“奇怪”的行为打发时间。


    这样在石阶上跳上跳下也是那时学会的。


    可惜这里石阶数太少,跳起来没有瑶华宫过瘾——仔细想想,谁要那种被关在皇宫里,自娱自乐、暂排苦思的过瘾啊。


    “吁——”


    陆怀卿看到有马车停在了府前,但她认识傅葭临府上那为数不多的几辆马车,而这辆华贵又显眼的马车显然不是。


    说华贵也不太对,应该说是扎眼。


    这马车没有金漆玉饰,更没有缀满香囊环佩。


    但是这马车是刷的是朱漆——闺阁家女儿出嫁都不见得坐这么扎眼的马车,由此可见,这马车的主人定然是个极其张扬不羁的性子。


    “公子,到了!”


    陆怀卿看到一个公子从马车上跳下来。


    他笑容满面,向她拱手:“见过银雀公主。”


    这人陆怀卿有印象,名叫王谦,刚进京的接风宴上堂兄给她引见过。


    好像是个沉醉于声色犬马的贵公子。


    “不知王公子可是也有事找五殿下?”陆怀卿问。


    王谦摇头:“不,我找公主殿下。”


    “此处不便闲谈,还请公主移步。”王谦道。


    陆怀卿盯着眼前满脸笑意的人看了会儿。


    她觉得这人看起来吊儿郎当不像什么好人,又想着傅葭临大抵也快回来了。


    她摇头:“王公子有话直说就是。”


    王谦:“五殿下,今日在紫宸殿前杀了许帧。”


    陆怀卿听到这话神情微滞,下意识就把此事和她堂姐的婚事联系在了一起。


    不是吧,她想到傅葭临会发疯,但实在没想到这人会为了她堂姐,居然在紫宸殿前杀人。


    他当真这般喜欢她堂姐?


    “可是那许帧提了我堂姐和太子殿下的婚事?”


    “那许帧在殿前非议您。”


    陆怀卿和王谦同时开口,陆怀卿听清对方的话后神情呆滞。


    傅葭临是因为许帧非议她,才动手杀的人?


    陆怀卿实在是想不通,傅葭临怎么可能因她而动手。


    王谦也没想到陆怀卿会这么说话,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笑了笑:“因为那许帧说的话,确实太过分了。”


    陆怀卿听到王谦复述那人的话。


    什么低贱蛮夷女,什么比青楼的头牌好看,什么只配给太子做妾……


    她听到这些话猛地攥紧手,心绪跟着恍惚起来。


    这些话,她实在是太熟了。


    前世,大燕喜欢骂她的人都很喜欢这么说她。


    说她血脉低贱,说若不是傅葭临救了漠北,她早沦为被转卖的胡姬了,还有的人喜欢议论她配不上傅葭临……


    和这些骂人的话比起来,王垠安参的“红颜祸水”都显得没有那么难听了。


    “五殿下把许帧捅成了筛子……公主,你是被吓到了吗?”王谦担忧问。


    陆怀卿摇头。


    没有,她是被气到了。


    今日她若在,那她一定要和那个许帧好好打一架。


    “说来,五殿下也是,为何要杀许帧?”王谦摇头。


    陆怀卿不解:“什么?”


    王谦道:“这样把许帧当众杀死,虽有杀鸡儆猴的意味,可终究有损殿下的名声。”


    就算陛下有心遮掩,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但这大臣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谁日后还敢支持傅葭临?


    “有损名声。”陆怀卿想起前世许多相同的事,喃喃自语却像是疑问。


    王谦点头:“对啊,五殿下明明可以私下派人杀了许帧,偏要今日当众杀了他。幸好世人不清楚殿下动手的缘故,不然那人都得被拖下水。”


    虽有人听到了许帧提及“陆怀卿”,但有几人会往五殿下喜欢陆怀卿这上面想呢?


    除了像他王谦这样聪明绝顶的人,还能有谁能猜到?


    陆怀卿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


    傅葭临今日为了她的名声,亲手杀了许帧。


    前世,她一直介怀旁人说她“蛮夷女”“血脉低贱”“不知礼数”等等。


    傅葭临却好像从没有为此当场杀过任何人。


    但这样说过她的人,最后全都死了,不过都是被傅葭临以其他名义杀的。


    就连他的亲舅舅崔应亦是如此。


    “你说殿下,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何必自毁名声啊。”王谦感叹一句。


    陆怀卿存了两辈子的一个心结,在此刻终于释然了。


    原来,前世傅葭临屡次当面不惩处议论她的人,不是不在意她,放任她被人议论。


    而是为了保护她的名声吗?


    他自己都满负恶名,竟会在意她的名声。


    “五殿下,你回来了!”王谦突然道。


    傅葭临就在不远处,不知听了多久。


    他抿紧唇冷冷看向两人,在王谦说出这话后立刻转身离开。


    陆怀卿愣了一下,立刻追了上去。


    王谦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追逐的样子,负手缓缓笑了:“本公子又做了一件好事。”


    傅葭临刚才看向他的眼神,跟今早杀许帧时一样。


    啧,好凶的孩子。


    书童不解:“公子和五殿下素来没有来往,为何今日要插手此事?”


    “不觉得这俩很配吗?”王谦不正经道。


    见书童一脸惊诧,他笑得半真半假:“昔年陆叔叔和崔姨给孩子定了娃娃亲,我一瞧就觉得这两人般配。”


    “你说是不是?”


    书童摇头。


    哪里配了,他怎么觉得这五殿下瞧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书童还是觉得今日的事不对劲儿,但王谦已经上了马车。


    他胸无大志道:“回府听曲子去。上次不是让你把崔府发卖的那批婢女舞姬都买下吗?走,回府去听听崔家的曲子。”-


    另一边的陆怀卿则追着傅葭临。


    他脚步匆匆,像是故意想甩掉她。


    陆怀卿也紧紧跟着对方。


    她总觉得今日如果追不上傅葭临,她心里的疑惑就永远得不到回答。


    可傅葭临是做杀手出身,身手远比常人敏捷,陆怀卿眼瞧着傅葭临的身影就要消失于茫茫人海。


    她突然急中生智,“哎呀”一声假装摔倒在地,手里的糖葫芦也掉进了尘土里。


    “唔,好疼。”陆怀卿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她撑着不眨眼睛,让眼里溢出眼泪,满脸委屈擦着眼泪。


    但一刻钟过去,她还是没能看到想见的人。


    原本的假委屈就成了真委屈。


    陆怀卿的眼里蓄满了眼泪。


    就在她打算擦掉眼泪去傅葭临门口守着时,她听到一道熟悉的男声从头顶传来。


    傅葭临替她揩去眼泪,像是败下阵来:“别哭了。”


    陆怀卿闻言却“哇”的一声哭得更凶了。


    别扭鬼傅葭临,两辈子都别扭到让人讨厌!


    第四十九章


    傅葭临弯腰将陆怀卿揽进怀里。


    她哭得真的很凶。


    为什么她要哭呢?明明该害怕的人是他啊。


    从王谦说他动手杀许帧时, 他就已经到了。


    傅葭临眼里闪过自嘲之意。


    他原以为自己害怕陆怀卿知道他的真面目,可当旁人戳穿他做的恶事时,他反而有些如释重负。


    甚至……他在心里恶劣地想, 这样也好, 露出最狰狞见不得人的那面,陆怀卿就会知道他有多恶心了。


    不要再对他好了, 不要笑着簪花教他看,不要请他吃糖葫芦……更不要, 试图教他如何作为一个人活在这世上。


    但陆怀卿为什么要哭呢?还哭得这般伤心欲绝,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


    傅葭临的胸口被陆怀卿的眼泪濡湿,明明是寒冬腊月, 温热的眼泪却烫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傅葭临揉着她的乌发, 嗓音沙哑:“是因为糖葫芦丢了吗?我让人再去给你买一串……买十串、百串都好。”


    他还是不相信陆怀卿的眼泪是为他而落。


    怀里刚才还哭得像要抽噎过去的姑娘,用力推着傅葭临的胸膛,拉开两人的距离。


    陆怀卿的鼻尖红红的,不知道是哭得太久, 还是被雪天冻的。


    她抽泣着凶道:“傅葭临, 为什么要当众动手?为何不私下了结此事?为……”


    为何前世为了她的名声才不动手杀人,他却从不和她说?


    有些话前世她就想问的,但她那时不敢问高高在上的傅葭临。


    就算她能假装洒脱不在意,但她的内心深处早就不是最开始明媚大方的小公主。


    她和傅葭临站的位置不同,她不敢有任何绮丽的想法。


    而此刻十七岁的傅葭临不是,他主动为她折腰安抚她。


    再深沉稳重的少年,面对喜欢的人也容易暴露出心底的情绪。


    傅葭临说:“他贬低你。”


    面对放在心尖的姑娘,傅葭临根本不想提及许帧说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话。


    陆怀卿是全天下最明媚、最好的姑娘, 那些腌臜的话不该沾染她半分。


    她急道:“那你呢?你就不怕惹人非议、声名狼藉吗?”


    明明今生的傅葭临只有十七岁,他还有得救, 他还没铸成大错。


    “我不怕。”


    傅葭临哂笑:“没人会在意我的名声。”


    师父、父皇、母后还有皇兄,他们都觉得他合该如此。


    而陆怀卿……


    想到她,傅葭临眼里的自嘲意味更浓。


    在陆怀卿玩爹爹给她打的秋千前,他就已经学会了砍下人的头颅;在她踮起脚才能骑上小马驹时,他就已经不知道做过多少见血的任务了。


    他早就罪孽深重不可饶恕,他的名声一文不值。


    “我在乎。”陆怀卿道。


    傅葭临几乎怀疑自己是幻听了。


    陆怀卿眼里满是不服输:“傅葭临,我在乎你的名声。”


    傅葭临听到眼前人坚定的话,忽然觉得此情此景和他曾目睹过的无数场景重合起来。


    他见过很多被坚定选择过的人。


    他的皇兄拥有母后毫无条件的偏爱,王垠安拥有他姐姐相依为命的情谊,江蓠也能为了他师姐奋不顾身……


    就连那些和他一样被卖进烟雨楼做兵人的孩子,也不乏人中途又被父母赎买回去的。


    师父曾指着那些“被赎回去”的孩子告诉他,只有弱者才会有爱恨嗔痴、喜怒哀乐。


    傅葭临望着眼前像是等不到他的回答,就绝不会善罢甘休的陆怀卿。


    时间在两人之间悄无声息流淌,直到小姑娘好像打算再劝什么时,傅葭临终于笑了。


    他闭了闭眼,像是下了决心:“好,我知道了。”


    傅葭临忽然发现他就是个弱者。


    陆怀卿一句简简单单的“我在乎”,就能让他溃不成军,让他愿意无条件相信她。


    “那你要保证,日后一定要好好爱惜自己的名声。”小姑娘立刻见缝插针:“绝对不许做错事了!”


    “好。”


    “真的?”


    “真的。”


    傅葭临看到陆怀卿擦掉眼泪,立刻又露出明媚的笑容。


    陆怀卿总是这样,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一时难过也不会长久放在心上。


    这是有很多人爱着,被无数人坚定选择的人才会有的底气。


    而傅葭临希望陆怀卿永远如此。


    她笑时,飞雪落在她的眉间耳畔,奈何再晶莹的雪都逊色了她几分。


    雪花纷纷飘落,朔风哀哀不寐。


    从前傅葭临最讨厌冬日。


    因冬日冷气会从房缝里钻进来,直到浸入骨髓;也因冬时天光暗淡,难见明光;更为冬日的积雪也会让他杀人时,更易留下蛛丝马迹。


    但此刻,傅葭临望着雪中笑得无忧无虑的姑娘,心里第一次喜欢上了冬日。


    “快过来啊!傅葭临,你走路好慢!”陆怀卿挥手唤了唤他。


    总是阴沉不爱笑的少年身子一僵。


    下一刻他笑得意气风发,小跑着追上前面的红衣小姑娘。


    他们在此刻就像长安无数这个年纪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一样-


    “殿下,今日还不用晚膳吗?”侍女不由担心。


    自从那日和漠北公主出去玩了一日,淋了满身雪回来后,殿下就总是关着书房,在里面一待就是整日。


    “不知道。”小厮摇了摇头,“主子总是有要紧事,咱们就别多操心了。”


    而里面的傅葭临将账本递给烟雨楼如今的管事,语气波澜不惊:“烧了。”


    “日后烟雨楼除了一些押送和护卫的单子,不要再接任何不干净的单子了。”傅葭临道。


    他看着手里代表着烟雨楼各处黑产的牌子,全部扔进火盆中,火舌很快将那些镌刻着“剑南道利钱”“蜀州私盐”等字样的木牌全部吞没。


    傅葭临毫无惋惜:“那些不干净的买卖全都停了。”


    这些产业是烟雨楼积累了很多年的产物,有见得光的酒楼乐坊,自然也有见不得人的营生。


    从前傅葭临不在意这些东西,只按着师父交代的遗嘱打理着这些东西。


    而现在,他想按着陆怀卿的话,爱惜自己,爱护自己的名声,也想去试着成为她喜欢的模样。


    那这些事就一件都不能再碰了。


    他不能让他不干净的喜欢,玷污灼灼明日。


    账房先生不解地瞧了眼傅葭临。


    他看到从前眼中像死水无波般的傅葭临,此刻居然仰头望着窗外的飞雪与层云,眼里也倒映出点点天光。


    这五殿下怎么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等等。”傅葭临突然又喊住了手下。


    他道:“派人去南州保护江太守。”


    崔遐因江心月被流放岭南,他父亲崔应不敢在京城报复他们师姐弟。


    但他却未必不敢报复江太守。


    毕竟,江心月被陷害入狱的事,就是他故意封锁消息,才导致江太守不知情,没及时对师侄伸以援手。


    管事点头应下。


    傅葭临从前从不多管闲事,他也不信什么因果报应。


    自从他接手烟雨楼后,赚的那些不干净的钱,他都会拿去捐给幼育堂和帮助需要的人。


    傅葭临垂眸瞧着他的手。


    他的这双手沾了太多血腥,他也不知道需要他做多少好事,才能洗去那些罪恶。


    但没关系,他会一点点弥补的。


    天光破云,消融檐上重雪,傅葭临望着不断滴落的点点雪水,心里的寒冰也好像跟着消失。


    他想起陆怀卿说的,要等这次雪化了陪她堂姐去寺庙祈福。


    她这个人还真是迷信鬼神,不过既然这样……那他也帮她捐些香油钱好了。


    傅葭临心里很期待这雪能早日消融,这样他心上的小姑娘就能得偿所愿了。


    他不自觉勾唇浅笑。


    明日一定会是个好天气。


    第五十章


    大慈恩寺在晋昌坊, 是本朝孝帝为感念生母佑章太后所建,几十年过去,这里依旧人来人往, 香火不减。


    陆怀卿站在寺前望着喧闹的人群默默出神。


    这是她第二次来到大慈恩寺。


    上一次来到这里, 还是前世傅葭临酒后许诺让她来这里,允她为已经去世的亲人和漠北生灵死于战火的生灵祈福。


    那时她独自一人在云安和江德忠的陪伴下, 来到此处,而现在……


    “阿卿怎么不进去?”谢识微偏过头看她。


    陆怀卿连忙低头, 压下眼底略带悲戚的神色。


    现在的她不仅没有像前世那样一无所有,她还拥有新的亲人。


    “我瞧这里人还真多,不是说慈恩寺是皇家寺庙吗?我怎么瞧寻常人家也来这里。”陆怀卿缓过来, 笑着打岔。


    她记得前世她来祈福时, 这里来来往往根本就没有几个人。


    江德忠和他说,这里除了皇家,就只有世家高官们能来慈恩寺。


    “当今陛下仁爱,说佛家讲众生平等, 登基后就放宽了对大慈恩寺的监管。”谢识微轻笑。


    陆怀卿怔然, 又听谢识微道:“不过像陛下来时,自然不会让闲杂人等进来。”


    也就是说,前世她来时人那么少,只能是傅葭临下令不许旁人打搅。


    至于他这么做的原因——陆怀卿回忆起前世她和他说,她没有亲人的事情。


    望着眼前三三两两和家人们结伴出行的人,陆怀卿心里对傅葭临的“讨厌”更胜几分。


    可恶的傅葭临,就是不张嘴多说几句人话,一开口就只会吓唬人和说谎话。


    “阿卿, 你瞧那就是大雁塔。”谢识微道。


    陆怀卿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见一座巍峨的宝塔矗立在那里。


    她曾经听阿塔提过这座塔, 说是学子们倘若中了进士,就会到这座塔下写下自己的名字。


    曲江流饮,看尽春花,塔下题名……阿塔口中的长安是那么风流美好,以至于她曾无数次憧憬这里。


    前世漠北发生变故后,她根本无心享乐,此刻她却终于有闲心回忆起阿塔口中的画面。


    翩翩少年挥毫笔墨,意气风发……等等,陆怀卿突然看到塔下真的有人。


    一身青衫的少年看着她,嘴角扬起,露出一个她熟悉而陌生的笑容。


    是傅葭临。


    他隔着人海,遥遥看见了她,就没有再移开眼。


    “谢娘子好,银雀公主好。”傅葭临走向她们二人,极为有礼向她们二人行礼。


    谢识微笑着回礼,陆怀卿却呆呆的不自觉的红了脸。


    半晌,她才回了个不三不四的礼。


    陆怀卿好像感觉自己的脸有些热,胸膛里的心扑通扑通,像羯鼓声般紧凑急促,当真是好生奇怪的感觉。


    她又瞧了眼前的傅葭临。


    少年把头发规矩梳好,收齐了鬓角,眼里不再充斥着阴郁,反而被端正清明填满。


    就好像突然换了个人一样。


    而这样的傅葭临恰好是陆怀卿最喜欢的“谦谦公子”的模样。


    “你怎么忽然就不见了。”王垠安终于从人流里挤了过来。


    他气喘吁吁,心里忍不住腹诽。


    这个傅葭临早就知道了陆怀卿今日会来慈恩寺,偏偏还要早早来这里等着,装成偶遇的样子。


    就他一天天闲得慌。


    陆怀卿心里的奇怪感觉还在,结结巴巴问:“你、你们怎么今日也来慈恩寺了?”


    “年底了,想着来替父皇母后祈福。”傅葭临道。


    王垠安听到这话,忍不住道:“编也不知道编个像样……”


    傅葭临冷冷看了他一眼,他急忙改口:“对啊,五殿下真有孝心!”


    也是,陆怀卿又不知道傅葭临对他父皇母后不在意的态度。


    啧,王垠安真是服了。


    傅葭临不知被御史参了多少本寡义,被他母后嫌弃冷心冷情也不知多少年了。


    这么多年,他就是不听、不在乎,我行我素活到现在。


    这样一个人,居然也有装孝顺这一天。


    陆怀卿还真是有本事,能让傅葭临回头。


    可惜陆怀卿此刻害怕被人看出她的异样,并没有看到王垠安看向她时“真乃神人也”的敬佩眼神。


    倒是谢识微轻笑:“五殿下当真孝顺。”


    傅葭临笑着点了下头,目光不自觉扫过陆怀卿,又像是避嫌般慌忙移开。


    “皇兄今日也在慈恩寺,想必与谢娘子应当早就约好见面了。”傅葭临道。


    陆怀卿这才从奇怪的情绪抽离过来。


    听了傅葭临的话,她终于想起来傅葭临喜欢他堂姐这回事。


    今日还没出门时,东宫就派人来送信,说是太子殿下让她堂姐祈福完见一面的事。


    但陆怀卿没有想到傅葭临居然会跟过来。


    他竟然这么喜欢她堂姐。


    谢识微想起了自己和太子约了见面一事,急匆匆和陆怀卿交代几句,就跟着宫人去见太子了。


    “别不开心啦。”陆怀卿见傅葭临不语,主动安慰他。


    原本在想着该怎么和陆怀卿找话聊的傅葭临愣住。


    就连王垠安都有些不解,什么不高兴啊?


    傅葭临今日从见到陆怀卿开始,他的嘴角就没有压下来过。


    “王垠安,今日我堂兄也跟着太子殿下来了慈恩寺,想必现在应当在厢房。”陆怀卿道。


    她得和傅葭临打开天窗说亮话,就得支开王垠安。


    果然,王垠安一听说那个最近有事没事,就趁着白日他去户部时,站在他姐姐绣楼外,试图引诱他姐姐的谢知寒也在。


    他二话不说就去了后院厢房找人。


    “你想说什么?”傅葭临垂眸看陆怀卿。


    他一眼就看出了陆怀卿这是故意支开王垠安。


    陆怀卿神情挣扎,小声道:“那你要先答应我,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能生气哦?”


    “不生气。”


    陆怀卿看傅葭临今日好像真的很好说话的样子,她斟酌着措辞:“你不能在一朵花上,赖一辈子不是?”


    傅葭临闻言皱眉:“你说什么?”


    “我说不管你再喜欢一个人,人家不喜欢你,你就不能缠着人家不是?”陆怀卿道。


    她看到傅葭临愣住,重复她的话:“不喜欢我,我就不该继续缠着她?”


    “对啊!”陆怀卿用力点头。


    她堂姐是真的喜欢太子,如今两人的婚期都已经定在了来年二月初七。


    劝不了她堂姐不嫁太子,那她就只能劝傅葭临别又想不开。


    “你可以放下这份喜欢,去做别的事情啊。”陆怀卿说着说着,全然忘了自己刚才的悸动。


    她掰着手指和傅葭临道:“你剑术那么好,完全可以做个大将军,守卫边疆;就算不做大将军,你也可以做个江湖侠客……”


    “我知道了。”傅葭临打断陆怀卿的话。


    原来陆怀卿是察觉到他的喜欢了,她不仅察觉到了,她还劝自己不要喜欢她了。


    傅葭临不自觉攥紧手,甚至都忘了答应陆怀卿的,要好好爱惜自己。


    疼痛从手掌心传来,傅葭临却浑然不在意,默默瞧着眼前陆怀卿眼中的真诚。


    陆怀卿真的是很好的人。


    这样的她即使发现自己被一只恶犬惦记,她也没有露出嫌恶的神情。


    她这样善良又明朗的人,就连拒绝人,也会先考虑对方的感受。


    是他不好,给她徒增烦忧,还让她反过来安慰他。


    陆怀卿察觉到不对:“傅葭临,你是不高兴吗?”


    难道她说的话,还是不对吗?


    “不,”傅葭临摇头,“你说的很对。”


    他道:“是我自以为是。从今以后,不会再缠着你。”


    缠着她?


    陆怀卿忍不住皱眉,傅葭临这都说的些什么啊?


    她明明是说让他不要一直惦记她堂姐,别为此又杀他皇兄了——不对!


    陆怀卿猛地抬头,就看到傅葭临眼里翻涌着的偏执爱/欲。


    “但是,你让我放下这份喜欢……”傅葭临将眼底的偏执尽数压下,似乎是想尽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吓人。


    他苦笑:“我做不到。”


    可能是在中秋的那个夜,也可能是在长安途中的某个夜晚,又或许……


    早在陆怀卿开口和塔木赛马救下他时,那颗名为喜欢的种子就已被种下。


    那日他捂着受伤的手,在漠北炽烈的阳光下跟着燕商们等死。


    而陆怀卿骑白马,挥着绞金皮鞭而来,她烫着牡丹金纹的红纱被风吹得招摇,轻而易举就烙进了他心里。


    她明艳一笑,骄傲又自信:“你们且等几日,本公主一定来救你们。”


    原本他早就想好直接一剑了结那个塔木,就立刻离开漠北。


    可是那日陆怀卿来了。


    她还许诺会来救他们,那是他第一次听人说会救他,也是第一次被人选择。


    那般新奇的感受,让他决定留下,想看看这小公主究竟会不会来。


    现在想来,那是他过往十几年人生里,做的最正确、最无悔、最幸运的抉择。


    就算会陷入一场注定仰望而无望的单恋,他也甘之如饴。


    “傅葭临,你不是喜欢我堂姐吗?”陆怀卿反问。


    她的这句话却让傅葭临好像不知所措起来。


    陆怀卿忽然发觉不对。


    难不成,傅葭临喜欢的人居然是她?


    “你……”


    “救命!”


    陆怀卿想要追问的话,被突如起来的意外打断。


    有人负伤跑出来,一时之间,本就人多的寺院更是拥挤不堪。


    “怎么回事?”陆怀卿拽住身边的人追问。


    刚刚逃出来的人道:“有、有刺客!就在里面的禅房!”


    有刺客?


    陆怀卿二话不说就向里面去——她堂姐可还在里面!


    她的手却被傅葭临突然拉住。


    “我手里有剑,我走前面。”傅葭临道。


    陆怀卿伸手回握住他的手,笑道:“谢谢你。”


    “不用。”


    傅葭临拔剑。


    他除了上次在紫宸殿外拔了侍卫的剑,杀了许帧以外,他已经很久不曾亲自杀人了。


    但这次他又一次握紧了剑。


    果然,刚进寺庙后院的禅房,他们就看到了院中缠打在一起的刺客和侍卫。


    原本被傅葭临派来保护陆怀卿的暗卫,见他默许也加入了混战。


    陆怀卿看到傅葭临与人缠斗,他和世家子练剑大多为了强身健体不同。


    傅葭临的每一剑都直逼要害,剑剑都是夺命的狠招。


    陆怀卿知道这是他从前做杀手时学会的。


    可惜她今日没拿她的鞭子——堂姐说佛寺乃清修之地,不宜拿那种武器来。


    若是早知他们大燕的杀手,都这般不顾什么神佛,她今日一定会拿武器的。


    说不定这样她也能帮上忙了。


    陆怀卿抄了地上的扫帚想上前,被匆匆赶来却不掺和的王垠安一把拽住:“别去。”


    她焦急道:“你不去帮忙,我去帮也不成吗?”


    “公主啊,我求你别去,五殿下一个人就够了。”王垠安摇头。


    要是连这点刺客都摆不平,傅葭临就愧对他曾经的“兵人”身份了。


    “你放手!”陆怀卿还是不信。


    可是王垠安毕竟是个男子,也曾是个靠刀法吃饭的,陆怀卿的三脚猫功夫自然拗不过他。


    而陆怀卿也发现了……这点杀手确实不够傅葭临杀。


    原本倍数于他们的杀手,很快被傅葭临杀了一半,他手起刀落,他的脚下是一大片蔓延开的粘腻血腥。


    即使是血飞溅到脸上,傅葭临也浑不在意,眼里毫无感情地斩杀所有可能的威胁。


    “小心后面!”陆怀卿大声道。


    有刺客趁傅葭临不注意,将剑对准了傅葭临的后背,陆怀卿立刻大声提醒他。


    可傅葭临似乎比她还发觉得更早,他调转剑锋,直接捅穿了身后偷袭之人。


    他向陆怀卿看了过来,在确认她没有任何受伤后,立刻将目光收回。


    可趁着他这一分神,立刻有刺客向躲在禅房门里的人而去。


    陆怀卿意识到是她堂姐躲在里面,而这些刺客应当就是冲她来的!


    也几乎就是在此刻,陆怀卿看到原本与刺客缠斗的太子,立刻追上了那个刺客。


    他将手中的剑扔出,长剑贯穿了那个刺客的胸膛,但太子也因此失去了自卫的武器。


    陆怀卿只知道她堂姐喜欢太子,却未曾想过太子竟然也如此爱她堂姐。


    “怎么还有刺客!”


    陆怀卿听到身边的王垠安突然抱怨了一句。


    她看到竟然有刺客来增援这队刺客,那长安巡防营的人呢?


    他们储君都要被杀了,怎么一个来增援的人都没有?


    难怪前世傅葭临登基以后,第一个就是把这皇城的守卫全清洗了一遍。


    花钱养一堆这种废物,哪个皇帝能忍受。


    “公主,你拿着。”王垠安将一把防身的匕首塞给陆怀卿,迅即抽刀去帮傅葭临了。


    陆怀卿盯着眼前的景象,心里却觉得不对劲。


    她没有参与这场混战,心里也就格外的清醒些……她总觉得后来的这群人,和之前的刺客不太一样。


    “唔!”


    陆怀卿突然被人捂住口鼻,幸好她本就警戒,立刻猛烈地挣扎起来。


    “傅葭临!”陆怀卿用匕首捅了身后人的腹部,立刻大声呼救。


    傅葭临听到她的声音,向她看了过来。


    可是她没能再反抗,一阵剧痛袭来,她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等陆怀卿再醒来,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好像是被人绑住了眼睛,她的手脚也被反绑住动弹不得。


    她不敢动弹,怕万一被绑架她的人发现,只能静静感受到身下的颠簸。


    陆怀卿很快确定自己这是在马车上,她却始终没有再分辨出什么有效的信息。


    不过马车行驶得很快,陆怀卿猜测应当是这些人着急离开。


    真奇怪,既然对象是她,为何不杀了她,反而像是要将她带离此处呢?


    “吁——”


    陆怀卿突然感受到马车猛地停下,马也发出一声尖锐急促的嘶鸣。


    外面传来刀剑相接的声音,下一刻,马车突然开始剧烈颠簸起来,像是马匹突然狂奔起来。


    陆怀卿心里升腾起不好的感觉,她控制不住的轻颤,心生几分悲凉——这种感觉她很熟悉。


    前世喝下那一杯毒酒前,她也是如此。


    她总是对死亡过分敏感。


    然后在一阵翻天覆地般的猛烈颠簸后,马车诡异地停了下来。


    “陆怀卿!用它把绳子都割断!”这是傅葭临的声音。


    他说每个字都像是用尽全力,像是生怕唤不醒陆怀卿,也像是担心不能救下她。


    铁与木相碰,发出闷闷的声音,陆怀卿很快明白,傅葭临是给她扔了把利刃进来。


    她试探着寻找剑锋的位置,轻轻划开了绑住眼的黑布。


    夕阳的明光立刻钻进她的眼睛,将她的眼睛刺得生疼,在短暂的疼痛后,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陡峭的断崖边缘,大半个马车已然悬空,马匹早已坠落谷底,连接马匹与车身的辔绳也断得彻底。


    而唯一拉住整辆马车的是一块不自量力卡住左侧车轮的山石,和一个更“自不量力”的少年。


    冬日的残阳洒在傅葭临身上,他的眼尾泛着红,不知是杀红了眼,还是不自觉哭了。


    血从少年拽住轼板的手上不断滴落,他却丝毫不觉疼痛,咬紧牙关,想再为她争取更多活的机会。


    傅葭临:“快把绳子割断上来!”


    陆怀卿在剑锋上蹭了好几处,终于将脚上的绳子弄开。


    但她却看到了傅葭临的嘴唇已经苍白,她已经不能再花时间割断手上的绳子了。


    “傅葭临,我要跳了。”陆怀卿道。


    她瞅准契机,向傅葭临所在的山巅跳了过来。


    与此同时,傅葭临松开了拽住马车的手,却还是无可避免被马车往下带,跟着马车一起跌落悬崖。


    “傅葭临!”


    陆怀卿突然意识到傅葭临根本就是骗她的!


    这人在选择救她前,就已经明白了他和她只能活一个。


    而傅葭临选择了让她活。


    陆怀卿坐在悬崖边神情呆滞了好一会儿,过了一刻钟终于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真的很害怕,她也有过死一次的经历,但让她对傅葭临的死无动于衷,她做不到。


    日近西山,冬日的太阳总是很早就落下了。


    陆怀卿顺着陡峭的小路在悬崖上走,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她边走边大声哭喊:“傅葭临,你听到了吗?傅葭临!”


    大燕的话本子,不是总说这种悬崖一定会有棵什么树,什么小洞吗?


    傅葭临那么一个厉害的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死掉呢?


    陆怀卿跌跌撞撞又小心谨慎走着。


    她害怕找不到傅葭临,却又更害怕看到傅葭临的尸体。


    这个混蛋,他前世不是说什么他是彻头彻尾的疯子吗?


    哪个疯子会愿意用自己命救别人啊!


    “别哭了。”


    就在陆怀卿哭得泪眼朦胧时,她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傅葭临在小路旁的小洞里,他靠着洞壁,他的右手无力垂着,左手则在不断往外渗血。


    他身上还有许多小伤口,都在往外淌血。


    陆怀卿走到他面前,她想替他擦擦脸上的灰,却发现她的手还被绳子绑着,根本就动不了。


    “对不起,我让王垠安保护你,没想到他会突然离开。”傅葭临道。


    陆怀卿摇头:“不是你的错,谁也想不到那居然是不同的两拨人。”


    当时的情况下,王垠安不去帮傅葭临才是不可能,没人会想到那些人是故意调虎离山。


    她望着傅葭临这样奄奄一息的样子,低下头眼泪像断了线般掉落。


    “都怪我,我就是个累赘。我总是给阿娜惹麻烦,后来还是个残废,惹得姐姐担心……”陆怀卿说着说着,连同前世那些话都说了出来。


    “怎么会有我这么没用的人,我救不了漠北,我也救不了我自己,我讨厌死我自己了!”


    傅葭临不知道陆怀卿重生的事,听着这些话觉得很奇怪,但又想不出原因。


    他只能当陆怀卿是在过分自责。


    “不是的。”


    傅葭临伸出手,替陆怀卿细心擦去脸上的眼泪:“谁都喜欢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才不是!你就是哄我!”陆怀卿闷道。


    她就是个废物,前世把漠北害成那样,现在又把傅葭临害成这样。


    傅葭临摇头:“不是哄你。”


    陆怀卿抬起头还想说什么,却感受到了唇上传来凉凉的、像雪般轻柔又易逝的感觉。


    傅葭临刚才好像吻了她一下。


    只是很轻很轻,轻到让陆怀卿觉得就像梦一般。


    “现在你信了吗?”傅葭临看着她。


    陆怀卿后知后觉点了下头。


    她前世主动吻过傅葭临,傅葭临却没有主动吻过她。


    但她总猜测傅葭临的吻肯定是苦涩的、暴虐的,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而现在她才发现,他的吻温柔又虔诚,像是神祇最忠实的信徒般。


    不对!傅葭临好像是在间接和她表白心意。


    洞外又飘起了小雪,两人在黑暗里对视,除了风雪声,再无旁的声音。


    有些事情却不合时宜的越发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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