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蝎小说 > 穿越快穿 > 麦子戏社 > 100-110
    第101章


    邬长?筠抬手打开灯,男人的面庞现在眼前,她?压着声严肃质问:“你怎么在这?”


    杜召神态松弛,黑润的双眸满含炙热的情意:“我还没问你,不在小舅旁边好好待着,跑三楼来干什么?”


    “下面太闷了,上来透透气,顺便看看重装过有什么不一样。”


    杜召压近一步,两人挨得更紧,空气里全是他身上的味道——香冽,含着淡淡烟酒味:“透气,不去外面。”


    “外面风大,冷。”


    杜召笑了。


    邬长?筠不知道他信没信,再回?想?这理由,自己都觉得牵强。她?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人,轮廓、五官同过去没太多变化,只是神色放浪了些。


    真?的这么巧吗?他偏偏今天出现在花阶,偏偏这个时候在三楼,把?自己拉进这里,还有那朵黄色的玫瑰。


    邬长?筠破天荒地想?,百谷,会不会是他……


    杜召指腹轻轻戳了下她?的脸:“在我面前还走神,又在琢磨什么坏心思?”


    邬长?筠忽然捏住他的衣袖。


    杜召心里翻江倒海,脸上却毫无变化,依旧地如常地笑着:“要不要,去里面?暖和暖和。”


    “闷,我得下去了。”邬长?筠审视着他的双眸,想?要试探下,“我有点饿。”


    “想?吃什么?”


    “五香楼的莲蓉饼。”


    百谷的消息是在沪江小食报上进行传递的,一周一刊,以?右下角的招商号码为本,用?他们?的密码进行破译,如果是他,那么下一句应该是“五香楼关门了,御酥斋的莲香更浓郁。”


    邬长?筠觉得心口装了个铁锤,缓慢敲击着,一下比一下重,仿佛有股磅礴的热气在身体里流窜,呼吸都变得温热许多。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杜召能说出这句接头暗号。


    “我叫人去买。”


    铁锤骤停,快要燃烧的身体瞬间恢复冰冷。


    不是他。


    怎么会是他呢。


    先前行动小组的报务员和通讯员就惨死在亚和商行,受尽折磨,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吐出一字情报。


    呵。


    自己真?是傻了。


    邬长?筠抽了下嘴角:“算了,太远了,我下去随便找些点心吃吧。”


    她?刚要走。


    杜召把?人拽回?来压在门上:“我也饿了。”


    恰好,隔壁房间传来动静,女人的低哼声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邬长?筠浑身不自在,挪开目光:“饿了你就去吃东西。”


    “不想?吃那些。”


    “那你要吃什么?”


    杜召忽然身体下滑,将她?拦腿抱起。


    陡然腾空,邬长?筠条件反射地抓住他的耳朵,滚烫的皮肤在冰凉的指间显得灼热,她?松开手,往上去扯他的头发:“放我下来。”


    杜召仰面笑着看她?:“不放。”


    邬长?筠一巴掌毫不留情落在他头侧。


    杜召面不改色,没知觉似的,将脸埋在她?的腹部,高?挺的鼻梁隔着薄薄的一层纱裙慢慢磨蹭着她?柔软的皮肉,忽然启唇,轻轻咬了她?一口。


    邬长?筠身体不禁一颤,清晰地感觉到他嘴唇柔软的触感以?及……润湿了一滩的衣物。


    她?脑子?空了半瞬,随即用?力挣扎,打得他头发杂乱。


    杜召任她?拍打揉拽,双臂紧扣住怀中纤细的身体,啃咬尽兴了才松开唇齿,意乱情迷地抬眸看她?:“我想?吃人。”


    邬长?筠用?膝盖顶他腹部,细长?的小腿无意刮到下面:“放开。”


    杜召皱了下眉,笑道:“筠筠,别乱蹭。”


    感受到他的身体变化后,邬长?筠更恼了,从?头上取下发夹抵在他喉结旁:“别逼我亲手了结你。”


    杜召静静看了她?一会,丝毫不顾威胁,忽然抱着人转身,将她?扔到了床上。


    邬长?筠立马后挪躲开。


    杜召跪到床尾,将领带抽下来,随手扔到地上:“好饿,舅妈,疼疼我。”


    邬长?筠退至床尾,拿起台灯朝他砸过去。


    杜召偏了下身躲开,“摔坏了要赔的。”随后又笑道:“没事,摔,你开心就好,我赔。”


    邬长?筠从?床侧下来,往门口去,路过他时,又被抓住胳膊,她?一拳打过来,重重落在他嘴角,这次用?了十分力:“发情了就去妓.院待着,叫十个姑娘陪你。”


    “十个都没你一个带劲。”


    “你放不放?”


    牙齿磕到肉,嘴里一股血腥味,杜召往地上吐了口血,撒开手,由她?离开。


    邬长?筠到门口站了两秒,确认走廊无人,才打开门出去。到二?楼楼梯拐弯处,迎面走来一个女人,是慕琦,杜召现任女友,特?工总部三把?手的侄女。


    邬长?筠没理她?,走下两个台阶,才听身后人道:“等?等?。”


    她?站住脚,回?头。


    慕琦穿着一身时髦的小洋装,卷着发,还戴了顶黑色网纱礼帽,她?长?相很精巧,小小的脸,小小的身体,却散发出一股强大的气场,居高?临下地俯视邬长?筠:“邬小姐,我看过你的电影,听说你嫁给了杜召的舅舅,以?后,我们?就是亲戚了。”


    邬长?筠从?容地看着眼前美丽又大方的小姐,微笑道:“有空带小召来家里吃饭。”


    “好。”


    ……


    邬长?筠回?到陈修原身边坐着,假装亲密地给他理了理额前的头发。


    低声道:“拿到了。”


    “接头了?”


    “没有。”


    此地人多眼杂,不宜多问,陈修原冲她?温柔地笑了:“我们?去跳舞。”


    “好。”


    两人手牵手往舞池去,郎才女貌,自然地拥舞,平稳和谐的动作里又饱含浓情蜜意,外人看来,实在天生一对。


    陈修原比杜召矮两公分,这个高?度让人很舒适,邬长?筠脸靠在他的肩上,虽闭着眼睛,却耳听四方。


    远处传来男女争执的声音。


    她?掀起眼皮看过去一眼,就见慕琦气呼呼地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杜召,刚想?要拉她?,被慕琦甩开手:“你尽情玩吧,我要跟你分手,别再跟来!”目光流转间,瞥到舞池边的邬长?筠,慕琦撇了下嘴,瞪她?一眼,更加愤怒地离开。


    陈修原自然也注意到了:“那是阿召的女朋友吧。”


    邬长?筠梗着口气,不想?看到他们?,再次闭上眼:“嗯。”


    街边,杜召和慕琦又在车旁纠缠一会,可把?门童看了个好热闹。


    杜召把?人拉进怀里抱着,慕琦不断挣扎,趁机低声对他道:“可以?了,我离开三天,大后天你去苏州接我,别忘了带上礼物。”


    “嗯。”


    “忍一下。”


    未待他回?应,一个响亮的巴掌飞了过来。


    慕琦推开人,坐进驾驶座,开车扬长?而去。


    杜召揉两下脸,回?头见两个门童窃窃私语,目光瞬间变得冰冷:“笑什么。”


    两个门童瞬间严肃立正。


    杜召回?到花阶,又看到邬长?筠和陈修原在跳舞,他没再去掺和,搂一个舞女去喝酒。


    两人正玩着猜拳,陈文甫和霍沥从?楼上下来。


    杜召唤他们?两一声:“来喝两杯。”


    陈文甫刚要过去,霍沥拉了人一把?,咬着牙,腮帮子?紧绷,冷嘲热讽道:“是以?旧友身份,还是代表日方约谈?”


    杜召推开旁边的女人,往后躺去,双臂舒展地落在沙发上,大敞着腿看两人:“你想?要哪种?”


    霍沥双手插在裤子?口袋,哼笑一声,一个字都没给他,兀自走了。


    陈文甫抬手:“欸。”


    昔日好友变成现在这样,他既无奈又难受,对杜召道:“他这脾气你也清楚,别放在心上,回?头我说说他,抽空一起吃个饭。”


    “嗯。”


    霍沥在前头喊了声:“陈文甫,快点,跟他废什么话?,小心把?你带去亚和商社审上一通。”


    陈文甫面露难色,摇摇头:“我们?有事情,先走一步。”


    “去吧。”杜召干坐了会,又弓下腰,勾勾手,示意站在柱子?边的两个舞女过来。


    她?们?赶紧上前,一边坐一个:“先生,玩什么?”


    杜召笑着挑起其中一个女人的下巴:“猜拳,输一个脱一件。”


    舞女捂脸故作娇羞地笑了:“这么多人在呢,先生尽开玩笑。”


    杜召给二?人分别倒上酒:“那就陪我喝酒。”


    再抬眼,望向舞池,已经?不见邬长?筠和陈修原踪影。


    舞女贴过来,趴在他的胳膊上:“我陪您一杯。”


    他接过杯子?,笑着喝下。


    ……


    回?去途中,陈修原叫黄包车车夫停下,对邬长?筠说:“忽然想?起落了东西在医院,我过去一趟,你先回?去吧。”


    “好。”


    陈修原下车,目送她?离开,转往西边。


    他这是带着胶卷去见交通员了,人多不方便。


    黄包车朝家去,邬长?筠看时间还早,回?去也无事可做,便让车夫改往戏院。


    跑了十几分钟,车停在街边,邬长?筠扶着车夫伸过来的胳膊下车,才感觉到天上隐隐飘些细雨,落在脸上,凉丝丝的。


    她?仰面看向戏院的招牌——青会楼。


    今日没戏,大门紧闭,檐下挂着几串红灯笼,随风摇摆。


    邬长?筠打开门锁走进去,只亮了戏台上方的灯。她?随意拉了把?椅子?坐着,视线落在空荡荡的舞台上。


    戏,才刚开始。


    回?想?近日几桩事,有许多演的不好的地方。


    可这仅仅是在杜召面前而已,她?还没有真?正去面对那些更凶残的豺狼虎豹。


    早在来之前,陈修原就对自己说过,这出戏,易是因他,因为了解;难亦是因他,因为感情。


    自己演过无数场戏,戏楼里的,摄像机前的,可面对那个人时,却难以?做到一直以?来完全的心无旁骛。


    陈修原总说她?不够圆滑、不够稳重,老是太冲动,控制不住脾气,早晚会吃亏。


    确实是这样。


    她?无声叹了口气。


    二?楼忽然传来声音。


    邬长?筠瞬间警觉地站起来,手摸向手提包里的枪:“谁?”


    是杜召。


    二?楼黑着灯,但一个轮廓足以?辨认,说到底,他曾经?是自己最亲密的人,无数个如胶似漆的日夜,每一寸,都了若指掌。她?抽出手,坐回?去:“你怎么进来的?”


    杜召跨过栏杆,坐在上头喝酒:“穿墙。”


    邬长?筠冷笑一声,不想?回?应他的玩笑话?,也不想?追问他为何此刻又出现在这:“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少?喝点,别摔死了。”


    “彭”的一声,酒瓶从?二?楼坠下,碎片四溅。


    邬长?筠斜眼看过去:“想?糟蹋,回?自己家,拆了房子?都没人管你。”


    杜召不动声色地盯着她?。


    邬长?筠感受到他笔直的目光,起身,往后台去:“你想?坐就坐着吧。”


    低沉的声音在上空萦绕:“出国去,继续读书吧。”


    邬长?筠站住脚。


    杜召淡淡道:“我再送你出国,你不是一直想?上学吗?去更广阔的世界闯荡,困在这里做个人.妻,可惜了。”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需要了。”


    “学那么久的法文、英文,看那么多书,甘心吗?”


    邬长?筠转过身仰视他:“既然我出现在这里,就证明现在的生活是我更想?要的,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怜悯和建议。”


    杜召沉默了。


    他背深深躬着,垂首,瞧不清楚是不是也在注视着自己,邬长?筠莫名感受到一股庞大的凄凉,情不自禁多说了几句:“杜召,你是一个好人,是我认识,最好的人,我很失望、很难过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宁愿你干干净净死在了战场。国弱民穷、武器落后、经?济差距、部分国军高?层指挥失误,这些确实存在,但不是你投敌的理由,我以?为你虽无理、蛮横、霸道,但起码还有颗心,一颗滚烫的爱国心,如果你还有一丝良心,就回?头看看从?前的自己吧。”


    “从?前——”杜召低笑了两声,忽然从?二?楼跳下来,落在桌上。


    邬长?筠看他平稳地站起来,脱了自己的衣服,往后退一步:“杜召!”


    杜召没打腔,自顾自脱衣服,从?领带、西服、马甲,到衬衫。


    直到他的上身完全.裸.露在她?眼前。


    藉着戏台的光,邬长?筠看清了每一道伤疤和弹痕。


    她?中过枪,知道被子?弹打中有多疼,那种难以?形容的剧痛,她?一点也不想?回?忆,可眼前这个男人光上身,就足足有四处。


    “筠筠,经?历了这么多场战争,败的,胜的,数不清多少?次对阵,我能活下来,已经?是老天赏命了。”杜召坐到桌上,声音低沉,“我爹死了,二?哥死了,八弟死了,九弟生死不明,近十万军队,打得只剩不到一万人,淞沪会战三个月,中国军队七十多万人打日军二?十多万,南京守了十二?天,还有打下去的必要吗?”


    邬长?筠没回?答。


    杜召穿上衬衫,坦着胸看她?漠然的眼神,忽然又无所谓地笑了起来,言语轻松:“阎王既然不收我,干嘛非要往地下凑,现在这样不好吗?你离开小舅,我们?还像从?前那样,不好吗?”


    邬长?筠无声无息地注视着孟浪轻狂的男人:“你可以?滚了。”语落,转身又往后台去。


    “小舅妈,好好考虑考虑,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地位,钱——”


    人消失在帘后。


    杜召杵了一会儿,将地上的玻璃碎片捡起来,用?外套包裹好,最后往后台方向看一眼,慢腾腾走了出去。


    邬长?筠干杵着,听见人从?正门离开,紧绷的背瞬间垮下,无力地靠着身后的墙。


    满脑子?,都是他千疮百孔的身体。


    ……


    第102章


    后台一片狼藉,戏服盔头扔在框里、桌上,刀枪马鞭也堆得到处都是。


    因为戏院刚开张,暂时还没有签下常驻的戏班子,这阵儿过来演的都是按次分成,昨晚登台的叫元偆班,明晚还一场,可见?这行人邋里邋遢的样,她便想明个演完赶紧走人。


    邬长筠看着乱七八糟的东西碍眼,索性没事,便动手收拾收拾,将戏服一件件挂好,武器分类放回桶里,湿块布擦了擦镜子和妆台。打扫完后台,她又拿着扫把出?去,想?把杜召搞出的玻璃碎片给清理掉,到跟前才发现地上干干净净,一个?玻璃渣都不剩。


    她杵了会,又回了后台。


    地方虽不大,但干净整洁,看上去舒服多了。


    邬长筠在矮柜上坐着发呆,想?起从前跟师父周转各地搭班演戏,想?起了玉生班。


    她前几天找到了玉生班从前的班主赵敬之,听说很早前戏班子就解散了,大家?各奔东西,有?的改行,有?的嫁人,有?的回了老家?。邬长筠托他?帮忙联系还留在沪江的,想?重聚故人,至今还没有?个?信。


    尽管此行最重要的是地下工作,一切都是为了掩护,但与此同时,她还是想?把师父的玉生班传下去。


    可现如?今日本人事无钜细地管着,各行各业如?履薄冰,文化?传承,道阻且长啊。


    ……


    马上十月了,晚上风凉,要是坐黄包车,风呼呼往裙底灌,更?冷。


    邬长筠搭了条披肩步行回去,走着走着,身子热了,又把披肩拿下来,搭在臂弯上。


    他?们住的小?楼远离闹市,在一片密集的民房里,图的安静、便宜外加方便发报,因为日方和汪伪的电讯侦查车动不动在城里到处绕,车子进不去巷子,一旦侦查到信号,需下车走进来,逐一排查需要时间。利用纵横交错的房屋巷道,也更?方便撤离。


    离家?还有?一半的路程,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邬长筠忽然酒瘾上来,想?喝两口,便绕到另一条路去家?老酒铺买点,到了门口才发现打烊了。


    今天这么早。


    邬长筠失望地回去,刚走几步,隐约听到远处传来女人的求救声,断断续续,其中还夹杂着沉闷的军靴声,她静立仔细听声音的方向,在北边。


    邬长筠环顾四周,见?路上无人,用披肩围住头脸,只露出?一对眼睛,循着声音走过去。


    密集的脚步越来越近。


    邬长筠撩起裙子从绑腿的刀套上抽出?匕首,背贴墙站着,等女孩一拐过来,攥住她的后领,迅速将衣服抽提起来,系住两条袖子,包住头,不让其看到自己。


    她不能让自己暴露,哪怕身形、穿着:“别动,蹲下。”


    女孩跑得?早没力气了,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日本兵追过来,邬长筠高抬腿,将人踢撞在墙上,日本兵反应很快,立马掏枪,刚举起来,手腕一折,枪被打落。邬长筠顺势接住枪,脚踩向他?的肩,一刀挥过去,割断他?的喉咙。


    她及时闪开,没让血喷溅到自己身上。


    女孩缓口气,刚要解开扎住头的袖子,枪口抵在自己脑袋上,她赶紧举起手。


    邬长筠压着声音说:“不许解,否则杀了你。”


    女孩瑟瑟发抖,不敢动弹。


    “你在心里暗数到十再解开,然后回家?去,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女孩点点头,魂都快被吓没了,数到四,直接跳到了六。


    七,八,九,十。


    她小?心取下头上的衣服,看向周围,已不见?救自己那人的身影,不远处的地上躺着日本兵的尸体,刚要叫出?声,连忙紧捂自己的嘴,连滚带爬逃离此地。


    ……


    杜召下了车,黑色领带绕在手腕上,肩上搭着西装外套往屋里去。


    客厅里坐着杜兴,正在喝杜召的洋酒,开了三瓶,每瓶都只啜了小?半杯,听见?人回来,举手朝杜召打了个?响指:“五哥。”


    杜召坐过去,拉下肩上的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你来干什?么?”


    “瞧你这话说的,亲兄弟,不能来看看你?”


    杜召拿个?酒杯,自己倒上一杯。


    杜兴瞧他?指尖有?血:“手怎么破了?”


    “酒瓶碎了,划到手。”


    “叫湘湘来处理下。”


    杜召一口闷下半杯酒:“没事,小?口子。”


    杜兴勾着头,抽两下鼻子,“女人的味道,”他?缩回脖子,“五哥,虽然年轻力壮,但别纵欲过度了,小?心身体啊。”


    杜召乜他?一眼,轻笑道:“好着呢。”


    “听说你那戏子小?情人回来了,慕大小?姐还因为这个?事跟你吵一架,连夜回老家?了。”


    杜召心里咯登一下,面上仍不露喜怒:“六弟消息就是快。”


    “当然,我可时刻记着那小?娘们呢。”杜兴故意与他?重重碰了个?杯,“光”一声,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客厅,“她当年打我那两巴掌,小?弟这辈子都忘不了。”


    “跟个?女人有?什?么计较的,”杜召语气平平,微抿口酒,“男人,大度点。”


    “不不不,”杜兴往后躺去,抬起腿,悠闲地搭在茶几上,皮鞋在吊灯下珵亮,鞋底缝隙还沾了黑乎乎的血,“五哥,你知道的,我可不是什?么大方的人,你弟弟我啊,睚眦必报。”


    杜召斜眼睨他?:“我也打过你。”


    杜兴爽快地笑了两声,脚踩着茶几边缘,轻轻地点着:“咱两的账算不清,你要不是我哥,早地狱走八百回了,哥哥弟弟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咱两到底血脉相连,现在又穿一条裤子,一荣俱荣。”下一秒,他?又瞬间敛住笑,“可她不一样,奶奶寿宴,当那么多亲朋好友的面给我难堪,这不是两个?巴掌的事。要是她真?成了五嫂也就算了,可现在,你们不是没关系了嘛。”


    “她是我舅母。”


    “陈小?舅啊。”杜兴抹了下鼻子,“噗”一声笑出?来,脚下用力,将茶几推出?三寸远,明明之前已经调查了个?清楚,还故意刺激杜召,“不好意思,没忍住。他?们两怎么搞一起了?”


    杜召提了下唇角:“这不是打仗去了,被自家?亲戚钻了空子。”


    “还真?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啊。”杜兴咬着酒杯边缘,戏谑地打量他?的表情,“她这不是又当戏子又当婊.子嘛。”


    杜召淡笑着,此刻,却想?活剐了他?,手伸进裤子口袋,只摸出?打火机和烟,强忍怒意,平静地点上,抽了一口。


    “五哥,我早提醒你了,这种?卑贱的人,你还带回家?,”杜兴拍拍自己的脸,“有?辱家?门。”


    “不说她了。”杜召把烟盒扔给他?,“抽一个?,洋货。”


    “我就想?说她。”


    杜召沉默了。


    “你说小?舅怎么想?的?捡一个?被外甥玩过的女人回家?,你们舅甥两不仅眉眼像,口味还一样。”杜兴絮絮叨叨,就想?膈应膈应他?,“陈家?也算个?大家?族,就没人管管?还是她有?什?么特别的功夫,把你两都迷得?团团转?”


    杜召不想?搭理他?。


    “虽然是个?婊.子,但长得?是真?漂亮,那小?脸,那小?腰,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那么漂亮。”杜兴放下酒杯,把烟全倒在茶几上,捏出?一根点上,吐着烟看杜召,“五哥曾经的女人,我能玩玩吗?”


    杜召掀起眼皮与他?对视,没有?回答。


    “啧,”杜兴皱起眉,“你不会还惦记着人家?吧?”


    杜召收回目光,半眯着眼深吸了口烟,声音懒懒的:“早晚有?一天抢回来。”


    杜兴拍案笑道:“不愧是我哥,目无尊长,不顾伦理。”


    杜召给他?添上一杯酒:“看在我的面上,别跟娘们一般见?识。”


    杜兴挑眉,唇角轻翘着:“五哥,你的面子早就用光了。”


    杜召严肃地盯着他?。


    杜兴又大笑起来,拍了两下他?的大腿:“瞧你的表情,当真?了?她是你舅妈,也是我舅妈啊,你放心,只要她不犯事,进不了商社的门,我对婊.子,也没什?么兴趣。”


    杜召含着烟,快把烟头咬烂了,瞧杜兴这癫狂模样,恨不得?一枪崩了,可他?的命,留着,还有?用。


    杜兴自在地抽一口烟,抿一口酒,深叹口气,感慨道:“得?有?三年没见?了,什?么时候一起吃个?饭?把小?舅,慕小?姐全都叫上,人多热闹,我最爱看热闹了。”


    忽然,杜兴的助理走了进来,打断两人的对话,颔首唤一声:“杜先生。”


    杜兴瞬间变了脸色,阴森森地看着他?,声音凉透了:“哪个?杜先生?”


    助理也意识到说错了话,听他?这口气,汗流浃背:“您,杜经理——”


    杜兴舔了圈牙,弹了下烟身,灰烬洋洋洒洒地落在地毯上:“什?么事?”


    “抓到一个?女共.党。”


    杜兴立马兴奋起来,脚从茶几上放下,连鼓好几个?掌:“来活了。”


    杜召淡定地喝了口酒。


    杜兴随手扔了烟,起身转动脖子,“咯咯”两声,“五哥,一起啊。”


    杜召目光落在他?扔掉的烟头上,火星未灭,灼了一小?块地毯,他?轻弯下唇角,跟着起身:“好啊。”


    ……


    第103章


    审讯室在地?下,一整层楼,并有几间临时关押的牢房,全是?空的?。


    刚踏入阴暗的?楼梯,潮气掺着血腥味扑面而来。杜兴一步四个台阶,迫不及待地?去见那?地?下党。


    杜召远远跟在后面,如冰锥刺心,每近一步,都愈扎愈深,他步履维艰地?迈入审讯室,见那?女人?坐在拷椅上,手脚被束缚,浑身是?血。他不能暴露一丝心疼,脸上仍保持松弛,漫不经心地掏出根烟点上。


    杜兴抬手夸张地?比划着,假情假意地蹙眉心疼道:“他们居然?对你用这?么重的?刑,太没人?性了。”


    “多么美好的?一具身体,我真?的?不想毁了。”


    杜召勾勾手,示意杨副经理出来,给了他递根烟:“审一轮了?”


    “是?啊,一晚上了,什么都不说,牙都快咬碎了,硬是?一声不吭,”杨副经理摇摇头,“太不符合常理了,再怎么能忍,也不能一声都不出啊,这?女人?比男人?还血性。”


    杜召给他点上火:“在哪抓到的??”


    “安德路弄堂里?的?小民房,在那?发报,被我们的?侦查车检测到电波,”杨副经理冷笑一声,“还想跑,各个出口被堵得死?死?的?,挖地?三?尺都给她掘出来。”


    “确认身份了?”


    “呼号、波长和频率都对,就?是?我们之前一直抓的?红豆,盯了两个多月啊!带着电台满城跑,跟他娘耗子似的?,到处钻。”杨副经理眯着眼吐出烟,“不好好弄她两天,都对不起我这?两月受的?罪。”


    里?头忽然?传来杜兴带着颤的?吼声:“说不说!”


    杨副经理往里?瞄一眼,抖了下肩,把披在身上的?衣服贴紧实点,唉声叹气道:“人?是?抓到了,一个字不说也没用啊,就?是?个报务员,抓不到上级,死?了也就?是?多具尸体,地?下小组不给拱了、连根拔起,日后还会有新的?报务员来。就?像之前抓到的?麦子,听电讯科说最近又出现了,用的?还是?之前的?呼号在跟延安联系,要我说,叫什么麦子,代号就?应该叫野草,割了一片又疯涨一大片,头都炸了。”


    杜召叼着烟,淡淡道:“麦子不也是?嘛。”


    “嗯?”


    “今年?收了一片,明年?又长出新的?。”


    杨副经理笑了:“那?也得有农夫种啊。”


    杜召睨他一眼:“一颗麦粒掉在泥土里?,下两场雨,说不定就?发芽了。”


    “能吗?”


    “你去试试呗。”


    “实不相瞒,以前我就?是?种地?的?,后来被抓壮丁送到前线,命大活下来,还混了个连长当当。”杨副经理朝上方缓缓吐出烟,“那?会乱的?,升军衔是?真?容易,要不是?投靠了新政府,估计我都快成团长了。”


    杜召道:“还是?种地?好。”


    杨副经理长吁短叹:“要我说也是?,起码不用提心吊胆的?,现在虽然?看着人?模人?样的?,但说到底在日本?人?那?都是?葱,保不齐哪天就?被割了。”


    “等我年?纪大了就?去乡下包块地?,种田,养鸡,到时候来我家杀鸡给你吃。”杜召笑着拍拍他的?肩,进了审讯室。


    “行啊,说定了啊。”


    杜召往前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杜兴正拿起一个滚烫的?烙铁,死?死?摁在女人?的?身上。


    她疼得皱起眉,紧咬着牙,血从?嘴角流出来,还是?没吭一声。


    杜兴在她两条大腿上一边烙了一个,随后,又比划在她脸边:“漂漂亮亮的?脸,你就?忍心这?么毁了?告诉我你的?上级和联络点,我不仅饶你不死?,还会给你这?辈子用不尽的?财富。”


    女人?朝他脸上唾了一口。


    血水顺着杜兴的?脸缓缓流下,他仰起脸,长呼口气,用指尖蘸了蘸挂在下颌的?血水,放进口中舔舐,随后,又睁开眼,笑了起来:“你的?血是?甜的?,不知道,肉是?不是?甜的?。”他扔了烙铁,随手拿一把锋利的?小匕首,在她血淋淋的?衣服上摩擦,“知道凌迟吗?”他诡异地?笑两声,“你一定知道。”


    “把你的?肉割成薄薄的?一片,一片,又一片,直到削到白骨,”杜兴撇嘴耸了下肩,“想想都疼。”


    女人?喃喃道:“滚。”


    杜兴兴奋地?看着她:“你终于开口了。”


    女人?疼得嘴唇直颤,目光依旧坚定:“有本?事杀了我。”


    “不,杀了你多没意思,死?对你们这?种人?来说是?解脱,你不配解脱。”杜兴用刀尖挑高她的?下巴,“你不是?能忍吗?上一个来到这?里?的?,你的?同志——麦子,你听说过吧?他在这?里?坚持了三?天半,后来被转去红公馆,当天就?被抬出来了,你能超越他吗?”


    女人?瞪着他:“狗汉奸。”


    “骂,趁还有几分力气,多骂几句,骂人?的?话我听太多了,你们这?些共.党连骂人?都文文雅雅的?,不像军统、中统有些人?,满口脏话,祖宗十八代都慰问十遍。”


    女人?轻蔑地?笑一声:“你会不得好死?的?,总有一天会有人?收了你的?狗命。”


    “那?你变成鬼了,一定要来我身边守着,看看我能活多久。”杜兴收起匕首,用手指刮开她脸边的?头发,“或者,你也可以选择活着看看我将来是?怎么死?的?,只要你交代了,哪怕一个有用信息,我立马放了你,找最好的?医生,把你恢复如初,保证一条疤都不留!”


    杜召将烟摁在桌子上:“过来喝点水,说这?么多话,不渴吗?”


    杜兴回头看他,挑了下眉:“是?有点。”他转着匕首走过来,直接拿起壶对嘴喝下,倒得太急,水顺着嘴角流下,湿了领口。


    杜召盯着他滚动的?喉结,仿佛能看到筋脉断裂,血喷涌而出的?样子。


    杜兴喝过瘾,放下壶,与?他对视:“看我干什么?你也来一口?”


    杜召挪开目光:“瞧你一身汗。”


    杜兴笑笑:“打得热死?了,换你?”


    杜召默默注视着椅子上的?人?:“我不打女人?。”


    “还挺怜香惜玉。”杜兴伸了个懒腰,绕去桌后坐到椅子上,对助理说:“去买两只烧鸡,再带两壶酒,我今晚在这?过夜了。”


    “是?。”


    杨副经理说:“一起,出去吹吹风,闷一晚,头疼。”


    两人?出去了,审讯室里?只剩杜召、杜兴和遍体鳞伤的?女人?。


    杜兴抬腿,又把脚搭在桌上,拿起文件翻看:“你审吧,我歇会。”


    杜召手半插着口袋,走到女人?面前,蹲下身,仰视她的?脸:“疼吗?”


    女人?睁开眼看他:“要打就?打,废什么话。”


    “你们的?骨头很硬,至今我们没从?一个共.谍口中审出情报。”


    女人?闭上眼。


    “你应该知道这?个地?方,进了这?里?,要么招,要么死?,更倒霉一点的?,受一遭罪,再送去日本?人?那?。女人?,扛不过去的?。”杜召将烟摁灭在她的?拷椅上,“除了身体上的?痛,还有精神上的?侮辱,这?些才是?刚开始。”


    “杀了我。”


    “你们赢不了的?,不要再做无畏的?牺牲了,招了,活着出去,想死?还是?活着,就?都是?你的?自由了。”


    她咬着牙,不吱声了。


    “这?里?虽是?个商社,但里?里?外外布满守卫,你觉得你的?同党能从?这?里?救出你,还是?能从?日本?人?手中救得了你?”


    “我没打算活着出去,还有什么招,尽管来。”


    “何必呢?”杜召声音淡淡的?,听上去有点温柔,“看你的?模样,才二十出头吧,大好的?年?纪,读读书,谈谈恋爱,多美好。”


    杜兴在后头听着,轻笑一声。


    杜召见她不再回答,站起身,忽然?一手掐住她的?脖子,把人?勒得面部胀红。


    杜兴瞄过来一眼:“诶,别掐死?了。”


    杜召没理她,宽大的?掌覆盖住女人?整个脖子,手指伸入凌乱的?头发里?,在她后颈轻点起来。


    女人?微张着嘴,感受后背熟悉的?指法,眸光剧烈晃动。


    是?摩斯密码。


    杜召继续道:


    “红豆,很美的?代号。”我是?百谷。


    “又叫相思子,有爱人?吗?”组织会保护好他。


    “他在哪?是?你的?同志吗?”放心。


    “他要是?看见你现在这?副模样,不知道会作何感想。”感谢你对党和国家的?付出。


    “为了所谓的?信仰,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值得吗?”我们都将为了和平与?共.产.主义理想而奋斗,哪怕付出生命。


    杜兴怕他下手重,把人?掐死?,放下腿,站起来:“五哥,行了。”


    杜召掐着她的?脖子用力晃了晃:“这?么软的?身子,怎么长了这?么硬的?骨头。”


    杜兴走到架子前,手指依次滑过一件件刑器,最终挑选出一个老虎钳:“五哥,我们来玩拔指甲吧。”


    杜召撒开人?,甩着手上的?汗走到桌边,拿块布擦了擦:“臭死?了,还是?你来吧。”


    “真?扫兴。”


    杜召背对着他们,又点上根烟。


    他极力保持着呼吸平稳,眼珠子通红,只能面对着墙,不停地?吸烟,吐烟……


    这?一审,就?是?一夜。


    早晨,一个个才散去,各回各家睡觉去。


    到门口,杜兴打着哈切对看守的?人?说:“喂口吃的?,别饿死?了,不肯吃,就?掰开嘴灌下去。”


    “是?。”


    杜召的?车停在院子里?。


    晨光熹微,家里?的?人?还没醒。


    他在车里?一直坐着,将烟盒里?的?烟抽尽了。


    温暖的?阳光照耀过来,裹住他僵硬的?手指,杜召抬起手,想抓一缕,指间却只有晨时未消散的?雾。


    他低垂着头,缓缓蜷起手指。


    屋里?传来人?声,做饭的?保姆起床了。


    杜召缓回神,开车门下去,重新挺直背,打起精神走进去。


    他不能松懈,不能露出一丝破绽,无论?是?作为哪一方。


    ……


    红豆被强塞了一个馒头,关在牢房里?,手脚都被铁链拴住。


    这?里?暗无天日,连一个小窗都没有,唯一一点儿?隐隐的?光,是?转了几个角,从?看守人?那?里?散过来的?。


    她躺在草席上,将拴住的?双手伸到脑后,拽出杜召黏在自己头发里?的?一颗很小的?药丸。她知道这?是?什么,毫不犹豫地?将药丸放入口中咽了下去。


    她平躺着,看着黑洞洞的?顶,眼里?,却是?江河湖海、霞光万丈。


    脑海中是?最后一句暗码——我们终将赢来胜利。


    ……


    好好的?人?,过一夜,死?了。


    哪来的?毒药?


    杜召?


    不是?,自己一直跟他在一起,根本?没有机会下毒。


    难道是?负责看守的?人??


    杜兴大发雷霆,最终疑点落于那?个馒头上,他把买馒头、卖馒头和喂馒头的?人?关起来通通审一遍。


    “这?些间谍都会在身上藏有一些剧毒,防止被抓后受折磨,有的?镶在牙里?,有的?藏在衣角,谁知道她偷偷摸摸把毒药缝哪了。”


    “我真?的?没下毒!”


    “我一心投靠新政府,绝无二心!”


    “……”


    什么都没审出,好在抓到人?的?事情还没有上报到日本?人?那?里?,按照以前审共.党的?经验,八成也刑不出个什么情报,死?了就?死?了。


    这?口气,杜兴硬憋了回去。


    ……


    慕琦带着医疗物资与?国.民.党.军.统南京行动组组员交接后,便去苏州老家了。


    下午四点,杜召买好几盒珠宝首饰,开车去接人?。


    他这?一走,邬长筠过了两天平静日子,还迎来了一个好消息。


    那?日傍晚,她正在后台化妆,忽然?听到元翘清脆的?声音:“长筠姐——”


    邬长筠回头看去,就?见元翘笑开了花,朝自己跑过来,后面还跟着阿渡。从?前在玉生班,他们三?人?关系便要好些,这?两位一个是?青衣,一个是?小生,没想到一块过来了。


    邬长筠与?两人?拥抱:“好久不见。”


    元翘噘着嘴哼哼:“我可想死?你了。”


    阿渡在后面道:“是?啊,天天在家念叨。”


    “家?”


    元翘松开邬长筠:“我跟他结婚啦。”


    邬长筠难得会心地?笑起来:“恭喜。”她赶紧去拿小包,“身上没带钱,改天给你们补个大礼。”


    元翘高兴地?挽住她胳膊:“那?我就?不客气啦。”


    阿渡:“谢谢长筠姐。”


    邬长筠问:“你们一直在沪江?”


    “不是?,在无锡,班主给我们写了信,才知道你回来了,立马来找你了。”元翘看着她的?戏妆,惊讶道:“呀,你又唱武生啦。”


    “武旦武生都唱。”


    阿渡道:“长筠姐唱武生,座儿?可得饱眼福了。”


    邬长筠:“今天满了,等下我给你们找个凳子到二楼坐着,看我功夫长进没。”


    “好啊!”


    唱完戏,邬长筠带他们去饭店吃了顿夜宵。回去路上,又打了点酒,准备回去再畅饮一通。


    刚提上酒转身,目光无意扫到街边的?一个流浪汉,正在一堆垃圾里?找吃的?。


    她看着熟悉的?身影,忽然?定住。


    三?七年?开战,日军对沪江不断进行轰炸,当时许多监狱里?的?犯人?都趁乱逃了,听说李仁玉曾被安排在军服制衣厂做劳动,后来,制衣厂也被炸毁,他居然?还活着,只是?看上去精神不太对。


    元翘叫邬长筠一声:“看什么呢?”她顺着邬长筠的?视线看过去,“你认识他?”


    邬长筠摇摇头,移开目光:“不认识,走吧。”


    一路上,元翘不停地?说着这?两年?发生的?事。


    邬长筠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满脑子还是?刚才那?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再想起他从?前嚣张跋扈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


    善恶终有报。


    他如今这?般模样,真?是?应了这?句话。


    邬长筠不禁又想起李香庭来,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想想,两人?已经很久很久没通信了。


    他,还活着吗?


    ……


    寂州。


    上个月,日军和八路军打了起来,直到现在还在间断性地?交火。城里?本?来就?没什么人?,战火又起,现在就?像个空城一样。


    华恩寺又住进来一些难民,男女老少都有,这?一年?多,李香庭一直带人?在寺院里?外种菜和粮食,勉强够大伙糊口。


    自打日军忙着迎战,华恩寺的?人?们也算过了段安生日子。


    李香庭每天的?生活就?是?画画、礼佛、打扫寺庙,他出家后,日本?兵隔三?差五还会来逛逛,今年?七月还因为讨要壁画不成,夜里?偷偷放把火把伽蓝殿给烧了。


    为了救火,吴硕的?腿还被烧伤了,至今走路还有点不利索。


    陈今今是?三?八年?六月从?南京出来的?,后面那?半年?一直忙于揭露日军在南京犯下的?惨绝人?寰的?罪行,今年?年?初在新四军中继续做战地?记者,五月又来到了八路军队伍,一边做卫生员一边进行拍摄。


    自打三?七年?一别,她已经两年?没见过李香庭了。


    她的?皮肤黑了许多,人?看上去更瘦,却更富力量感,眼尾处留了一道疤,是?为了拍摄前线冲锋的?战士被飞溅的?弹片刮到,差一点点,就?瞎了。


    她特意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在短短的?头发上别了一朵花,来见她久别的?爱人?。


    那?天傍晚,李香庭正在扫地?,一身僧服,微弯着腰,在寂静的?寺庙中一派祥和。


    陈今今穿了布鞋,脚步轻轻的?,看到院里?的?背影,本?要叫“明尽”,又觉得不到两年?,不至于长这?么高,兴许是?后来的?和尚,便问:“小师父,请问李香庭在吗?”


    ……


    第104章


    李香庭听到她?的声音,手上的动作顿住,心脏像漏了一拍,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


    “师父?”


    又一声,将他瞬间拉回了现实。


    李香庭缓缓转身看着来人,握住扫把的手指微紧了些:“今今。”


    陈今今看到这僧人的脸,由平静转为震惊,继而心中泛起汹涌的酸楚,她?的眼睛红了,没有质问李香庭为什么这副打扮,艰难地?扯了下唇角:“李苑,我饿了,有吃的吗?”


    “跟我来吧。”


    李香庭走在前面,陈今今在原地?定?了几秒才跟上。


    本以为会有很多寒暄的话,会拥抱、亲吻、凝视对方的眼睛一直说:我想你,我爱你……


    可短短的一段路,两人一个字都没有说。


    李香庭走到厨房门口,回头对她?道:“你去斋房等吧,我做好端过去。”


    “好。”陈今今在院里站着,深深呼吸这儿熟悉的空气,红墙黄瓦还?是记忆里的样子,只?是院角的果树没了,现在种了一地?蔬菜。


    忽然,两个小孩从西边跑过来,看见生?人,胆怯地?手牵手,又往回跑。


    陈今今没来及叫住他们,已经没影了。


    陈今今走向厨房,没有进去,就站在门口看着里面一身素衣的男人,他的袖口被?扎起来,拿着汤勺缓慢搅动锅里的食物。


    一别两年,华恩寺多了些烟火气,可故人……似乎变了许多。


    李香庭垂眸静静地?熬粥,直到熟了,盛起来转身,才见陈今今立在门口看着自己,他僵在原地?,碗烫得手指微痛:“怎么?站着?去坐。”


    “想看看你。”


    李香庭却挪开目光,不看她?了,他从人身边过去:“来吃饭吧。”


    陈今今跟他到隔壁的斋房坐。


    “有点烫,凉一会。”


    “没事。”陈今今直接端起碗喝了一口,确实烫嘴,眼泪都快下来了,她?艰难地?咽下去,喉咙、舌头生?疼,却不抵心中半分。


    “慢点喝。”


    “嗯。”她?又喝了一口,不禁皱起眉,实在吃不下,放下碗,红着眼道,“太烫了。”


    两人干坐着,什么?话也不说,斋饭一片寂静,完全不是她?日夜幻想中的重逢。


    李香庭太平静了,平静到……仿佛自己只?是个陌生?人。


    她?也早已没有了曾经的活力,在经历了战争,目睹血淋淋的屠杀后,整个人深沉许多。


    一时?间,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明明心里有太多话。


    终于,李香庭开口:“从哪里过来的?”


    陈今今赶紧回答:“寂阳,随八路军的支援部队过来,前天到的。”


    “还?在做战地?记者?”


    “对,去年停了半年,在南京的鼓楼医院帮忙。”她?眸光又黯了些,“然后一直辗转各地?,跟了好几个部队,国军,新?四军,八路。”见李香庭沉默,她?又补充道:“这会停战了,就来看看你。”


    “前线危险,你注意安全。”


    “好。”陈今今与他对视,平静的瞳孔下暗藏汹涌的情意,“你呢,这两年怎么?样?”


    “还?好。”


    “我看寺里还?有其他人。”


    “是无家可归的难民。”


    陈今今点点头:“明尽呢?一直没见他人。”


    “明尽不在了。”


    “嗯?”陈今今听他坦然地?说出这句话,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在?什么?不在?”


    “他和?灯一,都圆寂了。”


    陈今今愣住了,灯一圆寂,还?能理解,但明尽……自己离开的时?候,他才十三四岁吧。


    “怎么?会?明尽为什么??出什么?事了?”


    “三八年被?日本兵暗害了。”


    陈今今瞠目结舌,半晌,低下头,震惊与悲痛下,又多了分无可奈何的习惯。


    生?离死?别,血流成河,见多了,不是吗?


    李香庭见她?深深垂首:“喝粥吧。”


    陈今今缓过劲,捧起粥喝了一口,这会儿凉了一些,囫囵吞下去,什么?滋味都没有。


    “要不要给你拿个馒头?”


    陈今今摇摇头,几口喝完了粥。


    “我再给你盛一碗。”


    “不要了,饱了。”


    李香庭收回手。


    “修复工作和?临摹进展怎么?样了?”


    “还?算顺利。”


    外?面传来呼唤声:“老师——老师——”


    “在这里。”李香庭转向门外?回应道。


    又一个光头男子进来,陌生?面孔。


    吴硕见李香庭面前坐了位漂亮姑娘,问:“这位是?”


    李香庭介绍:“陈今今,我以前的朋友。”


    陈今今心里一凉。


    朋友。


    她?起身:“你好。”


    吴硕上前打招呼:“你好你好,这会兵荒马乱的,你怎么?来的?”


    “我是战地?记者,随军过来的。”


    “啊!你是老师以前的女朋友!”吴硕脱口而出,“老师以前跟我提过你,我还?看过你写的文章。”


    陈今今看向李香庭,他没有丝毫表情变化?,于是勉强地?对吴硕挤出点笑:“突然过来,打扰你们了。”


    “不打扰不打扰。”吴硕瞄一眼静默的李香庭,“那你们先聊,我去画画了。”


    陈今今见他离开,对李香庭说:“带我去烧个香吧。”


    “好。”


    ……


    刚迈入大?雄宝殿,陈今今就看到东壁墙面空空,她?惊道:“这块墙的壁画呢?”


    “被?日本人割走了。”


    陈今今发现两边的几座彩塑也没了:“他们太可恨了!”


    李香庭带她?每个殿重新?走一遍,伤痕累累的壁画和?伽蓝殿被?烧焦的墙面,都是日军赤.裸裸的罪证。


    陈今今无法想像那些畜生?毁灭、掠夺这辛辛苦苦修复、保护下来的壁画时?,李香庭是什么?样的心境。只?能看到现在的他很淡定?,淡定?得让自己觉得有点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了。


    所以,在这漫长而困苦的两年,他都经历了些什么??


    陈今今不想问,更不敢问。


    ……


    寺里作息早,五点半,便聚在斋饭吃晚饭了。


    来了位美丽的小姐,听说还?是明寂师父从前的女朋友,大?家对她?格外?好奇,接连上来热情地?打招呼,嘘寒问暖。


    陈今今同他们说了说外?面的战况,我方来了援军,目前占有优势,相?信很快就能收回寂州。


    众人听此,大?喜。


    饭桌上,陈今今光顾着讲话,饭没吃多少,散桌后,李香庭给她?拿了个馒头。


    此刻,她?正坐在大?雄宝殿前的阶梯上慢悠悠地?啃。


    李香庭在她?身畔,肃然而立。


    陈今今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是手里拿着个馒头,让自己有些事情做,显得空气没那么?凝滞。


    她?在等李香庭说话,可一个馒头吃完了,他都没说一个字。


    陈今今干咽下最后一口,心口堵得难受,故作轻松抬脸看着不动声色的和?尚:“李苑,你剃光了头都这么?好看。”


    李香庭闻言,低下脸,微微笑了。


    “你坐呀。”


    “我站着就好。”


    “不累吗?”


    “不累。”


    陈今今往西边看去,晚霞灿烂,橙灿灿的落日趴在山头、挂在佛殿的飞檐上。


    “李苑,天快黑了。”


    他没有吱声,随她?的目光,望向夕阳。


    “我们会胜利的,总有一天会赶走他们。”陈今今收回目光,又抬脸看向离自己一米远的男人,“现在战况不错,等八路军收回寂州,就不用担心日本人再过来祸害了。”


    “嗯。”


    这一声“嗯”,让她?心底又透了些凉意。


    陈今今往李香庭身边挪了挪,离他近一些:“李苑,我有点害怕。”


    李香庭垂眸看着她?:“怕什么??”


    陈今今没有回答,头靠住他的腿。


    李香庭任她?靠着,没有躲避。


    陈今今弯起唇角,心里终于多了丝暖意:“李苑,你想我吗?”


    李香庭紧握着佛珠,不知道怎么?回答,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又听她?道:


    “我很想你。”


    他闭上眼,不敢看天空,亦不敢看她?。


    佛殿下,两人周身环绕着温暖的光晕。


    一阵柔和?的风吹过来,屋角的惊鸟铃左右摇摆,铃声清脆。


    仿佛,在替他回答。


    ……


    寺院里有十三位难民,皆为佛教信众。


    每天,李香庭都会带着大?家上晚课,为他们讲解佛经,解疑释惑。


    陈今今一个人在工作室待着,看李香庭这两年的成果。


    他的文笔精妙许多,画功也大?有进步。


    陈今今仿佛通过一幅幅画、一篇篇论文看到了这两年间的李香庭,仿佛看到他伏在案前焚膏继晷地?写字、画画;看到他抚摸着寸寸画墙,为千古画卷悲鸣;看到他虔诚地?跪在佛前,为众生?祈愿……


    吴硕忽然推门进来,见陈今今坐在桌前:“我以为你去听老师讲经了。”


    “没有,在这看看画。”


    吴硕坐到她?对面的工位上:“喝水吗?”


    “不用,谢谢。”


    吴硕搓搓手,翻出小画稿:“我画会。”


    “不去晚课?”


    吴硕笑道:“我不是真和?尚。”说完,他又觉得说错了话,立马改口:“今晚讲的经我听过,我悟性好点,理解得快,他们都没读过书,不识字,学?得慢。”


    陈今今点下头,继续看论文。


    吴硕偷偷打量她?的表情:“你跟照片上不太一样。”


    陈今今抬眼:“你看到过照片。”


    “很久之?前了,有天晚上出去倒水喝,见老师房间灯还?亮着,就敲窗看了眼,发现他在看你的照片,雪地?那张。”


    陈今今弯起嘴角:“堆雪人的时?候,和?明尽、灯一。”


    “是的。”


    “可惜那会忘记跟李苑合照了。”


    吴硕疑问:“李苑?”


    “他的字,但不怎么?用,可能没告诉过你。”


    “这样啊,他现在又多了个法名——明寂。”


    “寂寞的寂吗?”


    “对。”吴硕见她?不说话,又后悔了,干嘛提法名啊!他在心里默默抽了自己一巴掌,不敢乱说话了。


    陈今今却问:“他是什么?时?候剃度的?”


    “去年四月份,灯一去世的时?候。”


    陈今今喃喃自语:“一年半了。”


    吴硕:“你别怨他,老师很不容易的。”


    “我知道,我不怨,他一定?有他的理由。”


    “老师保护了很多人,之?前这里最多的时?候住了五十多个,前前后后都走了,只?剩现在你看到的这些。今年年初,日本兵故意来找茬,非说这寺庙不干净,聚众淫.乱,要带走四个女孩。”


    “他们简直不可理喻,早就泯灭人性,丧尽天良了。”


    “可不是嘛。”吴硕握拳打了下桌子,“一帮畜生?,他们一旦将人带走,后果显而易见,老师不让他们带走女孩,被?鬼子围殴,还?质疑他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让他把其中一个女孩强.奸了,就放过所有人。”


    陈今今心痛极了。


    “老师当然不肯,那女孩的父亲去拦住那些鬼子,差点被?杀了。他们把她?父亲拖到寺外?面,挖了个大?坑,让老师选,要么?强.奸女孩,要么?代替她?父亲受罚。”


    “然后呢?”


    “鬼子说不杀出家人,倒是想看看他是真佛还?是假佛,就把老师给活埋了。”吴硕提起这事,哽咽道:“他就那么?合掌坐着,任鬼子把土往身上堆。”


    陈今今也红了眼。


    “不过说来也神了,等鬼子走了,我们才敢把土刨开,埋了好久,他居然还?活着,可能真是佛祖保佑吧。”吴硕沉默良久,深深叹了口气,“不过自打这件事发生?,我就感觉老师又变了很多,可能是生?死?关上走过一遭,大?彻大?悟了,从前大?多时?间都待在这里或是佛殿研究壁画,自那以后更多时?间是一个人闷在藏经阁看经书,有一回两天没吃没喝,把我都急死?了。”


    陈今今微垂着眼:“我还?在这的时?候他就总泡在书堆里,天天研究历史、艺术、佛经。”


    “老师是个非常优秀的画家、史学?家,他曾经唯一的愿望就是将壁画弘扬出去,把中国的艺术带到全世界,可今年夏天他忽然跟我说,‘以后传承的使命就交给我了,一定?要把这些艺术魁宝带出去,让所有人看到’,什么?叫交给我了,那他呢?”吴硕说到这,已经泪如雨下了,“我真怕他看破一切,遁入空门,真的不理尘世了,以后如果战争胜利,鬼子滚出中国,你劝他还?俗吧,只?有你能劝他。”


    陈今今本还?想问问李香庭这两年间的事,可仅仅听这一桩,她?就已经快崩溃了。


    自己见过的惨案太多,本以为只?要人还?活着,一切都不算什么?,可真正听到细节,幻想这些事发生?在她?的爱人身上,她?还?是肝肠寸断。


    ……


    深夜,外?面飘起小雨。


    寂州向来少雨,这是入秋以来的第一场。


    陈今今进了李香庭房间,躺到他的身边。


    李香庭醒来,往床尾挪,要下去。


    陈今今拉住他:“做噩梦了,别走,陪陪我。”


    “好。”李香庭还?是下了床,点上根蜡烛,到旁边的蒲团正坐,“你睡吧。”


    “你上来。”


    “今今,我不能上去。”


    陈今今看他低下头:“那你靠近点,我害怕。”


    “别怕,我在这。”


    “你靠近一点,求你了。”


    李香庭顿了片刻,还?是起身,将蒲团拿到床边,又坐了下去:“睡吧。”


    陈今今攥住他的衣服,怕人一会儿又走开。


    黯淡的蜡烛散发出温柔的光,李香庭闭了眼睛,不敢与她?对视。


    良久,他再次睁开眼,却见床上的女人泪流满面。


    这一刻,心还?是不受控制地?被?牵动,他想抬手,为她?擦去眼泪,悬在半空,迟迟未落下。


    陈今今忽然抓住他的手,扑过去,身体坠落在床下,窝在他的怀里,声音低哑:“这只?是被?逼无奈,演戏给日本人看,为了保护寺庙,保护这里的文物,为了骗日本人。”


    李香庭任她?在怀里呜咽:“今今,我是自愿的。”


    “我不管你是不是自愿,你告诉我,你会还?俗的。等我们赢了,赶走日本人,到时?候你画画,我写作,留在这里,或是去别的地?方都可以。”陈今今抬脸看他,泪水涟涟,“你会还?俗的,对吗?”


    “对不起。”


    “为什么??”


    “那个时?候,我快撑不住了。佛经万卷,说的不仅是佛法,还?有活着的路,我在其中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和?解脱。”


    “那我呢?”


    “遁迹空门,只?结法缘,不结俗情。”


    “所以你要当一辈子和?尚吗?”


    “我已发愿,常伴佛前,修证佛法,广度众生?。”


    “你——我——”陈今今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我好想你,我每一天都想你,每一天,都想来寂州找你。有好多次,好多好多次我都差点死?了,我好不容易才活下来,来见你。”


    李香庭低下眼,平静地?注视着她?:“今今,放下吧。”


    “我不放,我放不下。”陈今今搂住他的脖子,想要亲上去。


    李香庭别过脸去。


    她?僵在他的颈边,忽然解开自己的领口。


    李香庭要起身:“别这样。”


    陈今今一手将他拽回来,一手掏出脖子上挂的木戒,悬在他眼前:“你送我的,我一直戴着,我在战火中穿梭,生?怕掉了,或是毁了,所以挂在脖子上,我每晚都握着它入睡,只?有握着它,我才能睡得着,你说过,等我回来,我回来了,你别不理我。”


    “对不起。”


    “你能不能问问我,这两年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我们还?像之?前那样,聊一整夜,一整天,好不好?”


    “你想聊,我陪你。”


    “你别这样说话。”陈今今捧着他的脸,“李苑,你看着我。”


    李香庭同她?对视。


    “出家人需了却红尘,你真的了了吗?”


    李香庭沉首,闭上眼睛:“我无愧世人,无愧自己,唯独有愧于你,对不起。”


    陈今今绝望地?捶他的胸口:“李苑,你抱抱我,抱抱我吧。”


    ……


    第105章


    陈今今窝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后半夜,李香庭把人抱起来,放到床上。


    他坐在床边看着她的睡颜,很久,才起?身轻轻出去?,到大雄宝殿待着?。


    脑海中尽是她质问的话语:


    出家人需了却红尘,你真的了了吗?


    ……


    这是陈今今两年来最安稳的一次觉。睁开眼,仿佛时光倒退回两年前,外面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她不禁想起?曾经同李香庭与明?尽在?这院中追逐的场景,恍若就在?昨天一般。


    良久,她才从回忆中抽离,缓过神,抓着?柔软的被褥,脸埋进枕头?里,吸嗅李香庭留下的味道,也不再是从前浓浓的书卷和颜料味,更?多的是长期在?青灯古佛下熏染的香火气。


    两年,早已物是人非了。


    陈今今抱住枕头?不愿起?身,昨夜泪流多了,这会眼睛还酸涩无比,她静静躺着?,回想昨夜的话,昨夜的人……她并不后悔在?李香庭面前暴露脆弱的一面,也不觉得眼泪有什么丢人之处。自己向来率性,虽这两年在?很多事上、人前学会了隐忍,但在?爱人面前,她只?想做最真实的自己。


    在?床上流连许久,陈今今才起?身去?洗漱。


    空荡荡的院子里,轻柔的秋风拂得人很舒服。


    她坐在?花坛前,又想念起?明?尽。


    刘奶奶从廊下走过,见?人坐着?发呆,唤她一声:“来吃早饭吧。”


    陈今今闻声看过去?:“奶奶,早。”


    “不早了,再过会都做午饭了。”刘奶奶笑着?招招手,“快来,本来早上要叫你,明?寂说让你多睡会,锅里还留了稀饭和馒头?,我添把火给你热一热。”


    “我自己来吧。”


    陈今今随军期间学了不少技能,其中包括生火做饭,湘菜浙菜都会一点,最拿手的一道就是烤野鸡,可?是这是佛寺,不能沾荤腥,她便想中午和刘奶奶一块炒几个素菜给大伙尝尝。


    吃完,陈今今和刘奶奶在?斋饭门?口坐着?,聊了聊寺里的人,寺里的事。


    太阳晒得人发懒,她又有些困意,在?这浓浓的困意里,又十分地想念李香庭。


    明?明?,现在?离得那么近。


    可?却更?远了。


    不知道李香庭在?哪里、干什么。


    陈今今从毗卢殿后门?进去?,拜了拜两侧的文殊、普贤菩萨,刚起?身,听到殿内有人讲日本话,她以为听岔了,或许是相似的方言,没?当回事,紧接着?又听到两句日语,是男人的声音。


    陈今今快步绕过去?,便见?一个穿了米白色西转的男子跪在?毗卢遮那佛前,合掌祈祷,口中喃喃念叨着?日语:“希望战争早点结束,保佑我的家人平安健康,保佑病人早——”


    陈今今听着?这熟悉的语言,积压的恨意猛然?爆发,走近一脚将人踢倒:“你也配跪在?这,滚出去?!”


    日本男人眼镜都被踢掉了,趴在?地上捡起?来,并没?有生气,且与她鞠了个躬:“抱歉,我马上就走。”


    远远就听到女?人的骂声。


    李香庭走进毗卢殿,就见?两个难民拉住愤怒的陈今今,佐藤阳太正?立她身前,深深低下头?。


    他对陈今今说:“他不是军国主义份子,只?是个普通人。”


    陈今今气红了眼,盯着?垂首的日本男人:“普通人,普通人不在?家里好好待着?,跑别人的国家干什么?来看这个被你们侵略的民族吗?来看这些流离失所的人吗?”陈今今用?力甩开拽住自己的两个男人,“来假惺惺地忏悔吗?”


    佐藤阳太头?低得更?深了:“对不起?,请你原谅。”


    “原谅?几十万无辜百姓的性命,你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完了?我切开你的肚子,挑开你的肠子,割了你的头?,再问你,能不能原谅我!”


    佐藤阳太骤然?跪在?地上,伏首痛哭。


    “你居然?还跪在?这里祈求和平、家人平安,那中国人死去?的家人呢!住在?这里无家可?归的人都没?哭,你有什么脸在?这哭。”陈今今看向李香庭,“修证佛法,广度众生,可?这世?间行走的,未必都是人。”


    “今今,不是你想的那样。”李香庭轻声道:“他是个医生,在?寂州医院任职,救了很多中国人,也捐助过很多难民。”


    陈今今往前一步,盯着?这个潸然?泪下的日本男人:“我不管你是谁,做了什么,我厌恶你们的国家,厌恶你们国家的一切!你该说对不起?的对象不是我,而是枉死的百姓,等你们的军队停止滥杀无辜,跟那几十万冤魂一一道歉,再去?求他们宽恕吧。”她忿忿地走了出去?,跟这个人同处一个屋檐下,吸同一片空气都让她觉得耻辱和愤怒,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又席卷而来,她仿佛再次听到了一阵又一阵惨叫与哀嚎。


    李香庭跟上去?:“你去?哪?”


    “回——”陈今今没?敢说部队,见?惯了日本兵的狡诈,她对这个国家的人没?有一丝信任,万一是伪装的间谍,自己的话一定会给这里带来麻烦,现下自己戾气重,还是离开几天冷静下,顺带思考思考和李香庭的关系,她转身看向台阶上的男人,“我回去?了。”


    李香庭没?想到她会这么快离开,杵了几秒,说:“我送你。”


    “不用?,我骑马来的,送我走,你就得走回来了。”


    “没?事。”他走下一个台阶。


    陈今今却快步离去?:“别送了,走了。”


    李香庭驻足,看她脚下如?风,不一会儿,已经绕到大雄宝殿前了。


    陈今今从寺院正?门?绕到后门?,将马从树桩上解开,骑坐上去?,刚要走,那道挺拔的素影又出现在?眼前。


    李香庭仰视着?她:“我送你吧。”


    陈今今听他这句话,怒意逐渐被温情?掩盖了些:“你不放心我。”


    “我——”他欲言又止,“外面乱。”


    陈今今弯了下唇角:“李苑,你六根未净,再好好想想吧,我走了。”语落,用?力踢了下马肚子,策马而去?。


    李香庭立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直到不见?人影。


    原以为,话说到那般,陈今今也许不会回来了。


    可?四?天后的一个傍晚,她又出现在?华恩寺。


    彼时,李香庭正?和一个叫阿正?的男孩收地里的白萝卜。


    陈今今悄悄走到他身后。


    阿正?见?人,惊喜地笑了。


    李香庭瞧他眼神,转身看去?。


    陈今今跟着?他的身体转,不让人发现自己。


    李香庭还以为是元元,忽然?背手抓住人,将她拉到身前:“别闹。”


    两人的视线碰到一起?,皆定了几秒。


    李香庭松开手:“你来了。”


    “嗯。”陈今今微笑着?看向地上的萝卜,“这么多,我能不能带几个回去?给战士们。”


    “当然?可?以,还有些粮食,可?以一起?带着?,我叫他们去?地窖搬上来。”


    “急什么?”陈今今忽然?上前,与他咫尺之距,“这么想撵我走。”


    “不是。”李香庭退后一步。


    “我今晚住这。”陈今今歪脸打量他的表情?,“我今晚能住这吗?明?早再走。”


    “好。”


    她瞧着?李香庭躲避的目光,又笑起?来,蹲下身拿起?一颗大萝卜:“长得真漂亮啊。”


    李香庭:“尝尝。”


    阿正?说:“可?好吃了!”


    陈今今用?手掸了掸上面的泥,直接咬了口。


    在?李香庭的印象中,她总是很爱干净,没?想到直接上嘴啃了,唇角还沾了些泥。他很想帮她擦掉,可?意识到自己有这个想法的时候,又陷入一阵迷茫。


    “自己种的就是好吃。”


    李香庭回过神,继续拔萝卜:“晚上煮汤喝。”


    “好。”陈今今尝一嘴清新的泥,将咬了几口的萝卜放到旁边去?,“我也来。”她双手握住根部,拔出一个硕大的萝卜,甩了甩上面的泥,对李香庭笑道:“这个好大。”


    “是。”他也拔起?一颗,放到身后的篮子里。


    刘奶奶见?他们三个在?地里忙活,忽然?唤阿正?一声:“阿正?,过来帮我劈柴。”


    阿正?扬声回应:“我拔萝卜呢!”


    “拔什么萝卜!”刘奶奶招招手,“快过来。”


    阿正?走出菜地,跺了跺脚上的泥,朝刘奶奶跑过去?了。


    陈今今知道,这老太太是故意叫走人,给自己和李香庭单独相处的机会,笑着?朝她摇了摇手里的萝卜。


    老太太摆摆手,带人走了。


    天地间,只?剩他们两个。


    你一根我一根,不一会儿,篮子快装满了。


    陈今今看准一颗,刚握住,李香庭的手覆了上来,刚触及一秒,顿时收了回去?。


    她忽然?抬头?,脑袋撞到他的下巴,跌坐到地上。


    “不好意思。”


    陈今今揉揉脑门?,手上的泥沾到了头?发上,她看着?一脸愧意的李香庭,抬起?手,朝他伸过去?:“李苑,拉我起?来。”


    李香庭迟钝片刻,抓住她的袖子,将人拉起?来。


    陈今今借势撞进他怀里,笑着?轻声道:“谢谢。”


    李香庭往后退一步,弯腰继续拔那个萝卜:“差不多够吃了。”


    “那我们回去?吧。”


    “好。”李香庭提起?篮子,“走吧。”


    满满一篮萝卜,有些份量。


    陈今今握住篮子提手的另一边,与李香庭一起?提。


    他说:“不重,我来就好。”


    “我想和你一起?。”


    李香庭不说话了。


    陈今今心情?不错,不时瞄他一眼:“李苑,军队前天打胜仗了,把日军从河下赶到河上,撤回城里整顿了。”


    “嗯。”


    “我军没?有伤亡。”


    “太好了。”


    “是啊,太好了。”


    “还是要注意安全。”


    “嗯!”


    两人并肩同行,乘着?夕阳满载而归。


    陈今今看着?地上修长的倒影,不禁笑起?来,真希望,这一条路可?以走得久一点。


    ……


    天还没?亮,李香庭便就着?朦胧的月光去?地里摘了一大袋新鲜果蔬,又装了两大袋米,留陈今今带走,给前方的战士。


    等她起?来,用?完早餐,准备离开时,看着?地上备好的食物,无奈地笑了:“这么多,李苑,你要累死马吗?”


    “跑一会停下来歇歇。”李香庭抚摸着?马的鬃毛,想起?不知所踪的宗林,“我早上喂了它一些小麦,还吃了草。”


    陈今今看他温柔的目光,回忆起?曾经一起?策马崩腾的日子,她倒吸口气,默默劝慰自己想开点,一直困在?美好的回忆中,只?会让现在?的自己更?难受。


    也许两年前没?有离开,一直在?这陪着?他,现在?大概又是另一种可?能。


    也许他们结婚了,甚至还有了孩子,每日画画着文、朝耕暮耘……


    她曾在?心里问过自己无数遍:


    后悔吗?


    千遍万遍,得到的始终是一个答案


    ——不悔。


    如?果回到两年前,再选一次,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奔赴前线。


    即便后果是失去?他。


    可?什么又叫失去??


    他一直在?这里,从未离开。


    不能甜言蜜语、缠绵悱恻,发乎情?,止乎礼,又怎么样呢?


    只?要他好好活着?,只?要还能见?面,就足够了。


    “李苑,三天后我再来看你。”


    ……


    三天后。


    李香庭做完早课,就一直天王殿待着?,这是离寺门?最近的地方。


    闲来无事,他将提多罗刹佛像底座的斑迹重新修复一遍,让自己定神。


    李香庭等了一天。


    陈今今都没?有出现。


    午夜,寺里的人都入睡了。


    为免安全事故,夜间佛殿香烛皆灭,到处乌漆墨黑。


    唯有门?口亮一盏灯。


    晚上凉,李香庭多披了件僧袍,提着?煤油灯,立在?寺门?口,望来时的路。


    苍莽辽阔的荒原里,老树婆娑。


    一阵风动,都让他心动。


    ……


    第106章


    清晨,细雨如丝,马蹄奔跑在湿润的土壤上,从迷濛的云雾中悄悄而至。


    陈今今下马,松开缰绳,朝门口的男人走去。


    他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身体?倚靠着斑驳的红柱,灰色长褂披在肩上,也垂落在地,沾了晨时的湿气。


    身畔还放了盏早已凉透的煤油灯,蒙了层细密的露。


    陈今今到他面前蹲下,凝视他安静的睡颜,柔软的睫毛上坠了小小的水珠,印着天地万物。


    他这是……等了自己一夜?


    一阵酸楚涌上心头。


    傻小子,傻和尚……


    陈今今凑近,轻轻吻了下他冰凉的嘴唇,只?有在他沉睡的时候,她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靠近。


    李香庭睡熟了,没有醒来。


    陈今今本想再?吻一下,目光落到他身后殿内的佛像上。


    她在心里默默忏悔:对不起,亵渎了你的佛子。


    秋夜天凉,又下着雨,他的脸色苍白,手指也被风吹得红红的。


    陈今今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颈边焐着。


    李香庭忽然?醒过来,睁眼看到她,提着的心才终于落下,他抽出手,直了直身体?,正坐:“你来了。”


    陈今今听他嗓音低哑,心疼极了:“你怎么坐在这?等我?”


    “嗯。”


    “对不起,昨天突发状况,没能?按时过来。”


    “你平安就好。”李香庭看她衣服湿了,才发现天空飘了些小雨,“下雨了,进来吧。”


    “好。”


    李香庭起身,坐太久,双腿都僵麻,踉跄了一步。


    陈今今赶紧扶住他。


    李香庭手撑住墙:“没事。”


    陈今今欲言又止,自己松开了手。


    李香庭见?她的马在前面的草地吃草:“不牵进来吗?”


    “让它?自在吃会吧。”


    “万一跑丢了。”


    “跑丢了,就放它?自由。”


    李香庭低眉微笑了一下,没再?言语。


    尽管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变得沉稳许多?,但内核永远没有变,还是曾经那个自由的灵魂。


    两人沿着幽长的长廊往后院去。


    这会人们都没起身,寺院静悄悄的,偶尔立几只?鸟于屋檐,发出几声轻鸣。


    李香庭道:“我帮你去借身衣服。”


    陈今今跟在他身侧:“不用。”


    “湿了,会感冒。”


    “没事。”


    “那烤烤火,暖一下,今天外面没太阳。”


    “好。”


    李香庭住的是从前灯一的房间,床底放了个小火炉,他带陈今今进去,将火炉翻出来,放了些木棍点上。


    陈今今穿了件米色短款外套,脱下后,里面是件淡绿色毛衣。


    她还是那么喜欢绿色。


    李香庭不便多?看:“你在这烤会。”


    “那你呢?”


    “我去做早课。”


    “好。”


    李香庭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陈今今双手揉揉胳膊,这一路风雨,确实快冻僵了。她注视着摇曳的火苗,挪近些,将手摊开靠过去,真暖和。


    不过几分钟,门被敲响。


    “请进。”


    是李香庭。


    陈今今见?他,立马站了起来。


    “烧了点水,你喝点热的。”李香庭提了个壶进来,“就用我的杯子吧,干净的。”


    “好。”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李香庭见?她一身单薄的毛衣,冷得缩着肩膀,把床上的被褥抽出来,递给她:“裹着。”


    陈今今接过来,抱在怀里:“谢谢。”


    “我出去了。”他又离开房间。


    陈今今望着他的背影,笑了起来,将被子披在身上,走到桌前拿起搪瓷杯倒了杯热水。


    还是从前那个杯子,只?是手柄磕了块瓷,曾经无数个寒冷的夜,她都是用的这个杯子盛上糖水,递给忙于修复的李香庭。


    她双手捂住杯身,不一会儿,手掌热了起来。


    心却一会热,一会冷。


    李香庭的桌上仍堆满了书,五花八门的,历史、艺术、佛经都有,还有些稿纸,凌乱地堆摞着,沾满了大?半个书桌。


    闲来无事,陈今今便想帮他整理整理,将散落的笔收好,拉开抽屉,刚要放进去,看到一张信纸下的照片,露出一个熟悉的边,是她曾经在雪夜给明尽、灯一和李香庭拍摄的照片。


    陈今今将照片抽出来,看着上面意气风发的李香庭,还有乖巧纯净的明尽、慈祥稳重的灯一,不禁红了眼。


    好想他们啊。


    没记错的话,还有两张。


    陈今今无意侵犯隐私,只?想看看过去的照片,将信纸拿到一边,便看到另一张照片压在下面。


    那一刻,她怔住了。


    李香庭在自己旁边,画了一个他。


    陈今今拿起照片,有些哭笑不得,手指触摸着他的脸。


    尽管有些突兀,但也算是填补了那夜的遗憾,好像他们真的在一起了。


    一阵酸涩过后,又是隐隐的欢喜。


    原来,他一直没忘了自己。


    ……


    外面雨大?了些。


    身体?被火烤得燥热起来,脸蛋都红扑扑的,陈今今灭了火,走出他的房间,和两个小孩在廊下玩捏泥人。他们说这是李香庭教的,除此以外,还教了他们画画、认字,给他们讲中?华几千年朝代更迭和源远流长的文化?。


    一个妇人在不远处的寮房门口坐着织毛衣,陈今今凑过去看了两眼:“哪来的线球?”


    “把我的旧毛衣拆了,给孩子织一件,马上要过冬了。”妇人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要不要试一试?”


    陈今今摆摆手:“我不会。”


    “我教你啊,你看。”妇人动作放慢了些,“这样,再?这样。”


    陈今今看会了,上手织了两道。


    妇人连连夸赞:“你真聪明,一教就会。”


    陈今今笑起来:“是你教得好。”


    妇人瞧见?她眼尾的疤:“这是战场留下的吧?听他们说你是战地记者,拍打仗的照片。”


    陈今今抬眸看她一眼,见?人盯着自己眼睛,点点头回答:“嗯,是的。”


    “前线多?凶险啊,别再?往那么危险的地方跑,枪弹无眼。”


    “总得有人做的,这些不仅是历史,还是日军侵略的证据,应该被记录下来,让全世界看到,让我们的后人看到。”


    “可你一个女孩子,日本鬼子都不是人,”妇人长吁短叹,“你这么漂亮。”


    “我会保护好自己的,”陈今今明白她指的什么,掏出怀里藏着的一颗小手榴弹,“实在没路了,就算被炸得粉身碎骨,也不会便宜了鬼子。”


    “呸呸呸——”妇人按住她的手,“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菩萨会保佑你的,明寂师父也会日日为你祈祷。”


    陈今今将手榴弹收回去:“好。”


    “我听说过你们的事,”妇人遗憾地摇摇头,“你不容易,他也不容易。”


    陈今今却笑着点头:“不说这些啦,你看我织的对不对?”


    “对对,手真巧。”


    ……


    午饭做好了。


    刘奶奶让阿正把大?家都叫到斋房来。


    陈今今满脑子都是李香庭抽屉里的那张照片,她坐到他的旁边,心情难得愉快,边吃变笑。


    刘奶奶问?她:“什么好事?陈丫头开心成?这样。”


    陈今今抬眼看她:“没有,跟你们在一起很?开心。”她将自己的馒头掰了一半,分给坐在对面的小女孩,“给你吃。”


    “谢谢姐姐。”


    “不用谢,小孩子要多?吃点,长身体?。”话音刚落,自己碗中?落下一颗素菜丸子,是李香庭夹过来的,她又把它?夹回去,“我不太饿,你吃吧。”


    李香庭看她一眼,没说话,又把自己的馒头掰一半给她:“我也不饿。”


    陈今今推开他的手:“那你也多?吃点,你都瘦两圈了。”


    李香庭直接把一半馒头放进她碗里:“军队物资紧张,趁在这里多?吃点。”


    “我每顿都吃饱的,你放心。”


    斜对面的两夫妻瞧他两推来推去的,意味深长地笑了。


    ……


    祖师殿的壁画太老?,下午,又脱落一块墙皮。


    李香庭拿上工具去修复,陈今今就在旁边坐着,帮他调调颜料、递递工具。她始终没有提照片的事,只?是像从前一样默默陪伴在侧,看他专注地工作。


    晚上吃完饭,到处不见?陈今今的身影。


    李香庭上完晚课,寻她一番,在寺外西北角发现人。


    陈今今正坐在一棵老?树上看夜景,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过头,对他笑了笑。


    李香庭立在树下,仰视她,雨后天晴,今夜明月当空,她的周身裹了层朦胧的光晕,好看极了:“不早了,去休息吧。”


    陈今今转了个方向,正对他坐着:“要锁寺门了?”


    “是。”


    “我可以翻墙进去。”


    李香庭想起曾经一次次与她翻墙而过,低下脸,微微弯了下唇角。


    “李苑,你是在笑吗?”


    李香庭再?次抬首,没有回答,只?说:“晚上冷,早点回吧。”


    陈今今张开手臂:“那你接住我。”


    “……不妥。”


    哪料她直接倾了下来。


    李香庭伸出手,抱住这轮坠落的明月。


    陈今今搂住他的脖子,与他对视:“你还是接住了。”


    李香庭放她落地,偏身离开:“走吧。”


    陈今今忽然?拉住他的僧衣。


    李香庭定住,没有回头:“施主,放手吧。”


    施主……


    陈今今在心中?苦笑一声:“你说等我回来,我们骑马穿越树林,去湖边看星星,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李香庭沉默片刻,允她:“明天吧。”


    “我今天就想去,现在,”她绕到李香庭面前,凝视着他沉着的双眸,“可以吗?”


    他看着她祈盼的眼神,就当做给过去的一个了结吧:“好。”


    ……


    他们借一地明月清霜,往西边黑魆魆的树林去。


    李香庭牵着马,陈今今坐在上面,一个看前方的路,一个看身畔的僧,皆不声不响。


    两人走过荒芜的野地,穿过枯败的老?树,来到一片硕大?的银镜边。


    马儿垂首吃草。


    李香庭盘腿坐在雾气弥漫的湖边,陈今今与他背靠着背,望向夜空繁密的星辰。


    “李苑,你在想什么?”


    李香庭睁开眼:“什么都没想。”


    “那你猜我在想什么?”


    李香庭没有回应。


    “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死在外面,成?了鬼魂,就变成?蝴蝶来找你,每天围着你转,烦死你。”


    李香庭扬起唇角,还是没说话。


    “你敲木鱼,我就落在木槌上;写文章,我就躲进书页里;念佛经,我就盖住行行字;临摹时,我就趴在墙上,扰乱你视线。”陈今今顿了几秒,声音低下两分,“沉睡了,我就进你的梦,让你夜夜都见?我。”


    “那我便不敲木鱼,不写文章,不念经文,不摹壁画,也不入睡,”李香庭轻轻道:“所以,你要好好活着。”


    “好吧,我会的。”陈今今倒吸一口气,忽然?起身,冷风立马吹过来,拍打在他温暖的背上。


    她往湖走去,定在边上,转身注视着正坐的僧人。


    李香庭嘱咐道:“别靠这么近,水很?深,小心——”话未说完,不远处的女人对自己笑了,下一秒,身体?往后倒,坠入了湖水中?。


    他几乎没有一点儿的思考,顿时起身上前,毫不犹豫一头栽了进去。


    哪怕是万丈深渊。


    哪怕,是阿鼻地狱。


    此时此刻,他也去了。


    ……


    第107章


    李香庭到?处摸索,找不到?她,憋着一口气始终没有上岸。


    湖水彻骨的?凉,像凶残的大口吞噬掉整个身?体?,朵颐大嚼……


    忽然,一只手落在他的后领上,将他往上拽。


    伏上水面,他的僧袍已被拉掉一半,耷拉在臂弯上。


    李香庭不算完全的?光头?,前几日剃过一次,毛发?长得快,如今又冒出一层短而硬的?黑茬,在月色下?显得柔软许多,他抹了?把脸,转身?看向陈今今:“很危险,以后别——”


    话未说完,她凑上前,紧紧搂住他。


    李香庭心沉了?下?,看着水面上的?万点清辉,和她漂浮的?绿毛衣,低声唤她:“今今。”


    陈今今身?上只剩件薄薄的?白色衬衣,湿透了?,紧覆着皮肤,柔软地贴在他坚硬的?身?体?上。


    李香庭握住她的?肩膀,欲将人推开。


    陈今今却抱得更紧,一动间,两具身?体?碰撞、摩擦,叫人更加无所适从。


    李香庭看到?她若隐若现的?内.衣线条,闭上眼?,手僵在水中,无处可落:“今今,别这样。”


    “哪样?跳湖?还是抱着你?”她的?脸伏在他宽厚的?胸膛,“李苑,你心跳加快了?。”


    李香庭握住她的?双肩将人推开,转身?往岸边逃,陈今今抓住他耷拉一半的?僧衣,一拉一扯,整个儿脱落下?来。


    李香庭顾不上衣物,逃上岸,胸口剧烈起伏着,冷风拂在湿透的?白衣上,不禁一阵寒颤,连声音都带着微颤,“今今,我们应该再好好谈谈。”


    身?后无回?应。


    “你上来。”


    还是无声。


    李香庭回?头?,看着平静的?水面上只有自己宽大的?僧袍和她的?毛衣:“今今。”


    他踉跄往前一步:“今今——”


    他再次踏入刺骨的?水中,往前淌,刚要一头?扎进去,陈今今破水而出,浮在他的?面前。


    李香庭抓住她的?手腕,并没有生气:“别玩了?,跟我上去。”


    陈今今用力一拉,将他拽至身?前。


    李香庭没反应过来,轻轻撞上她的?身?体?,紧接着,唇边落下?一个冷冰冰,却又无比炽热的?吻。


    他的?脑子空了?一瞬,回?过神,立马推开人,背过身?去:“今今,我现在是个僧人。”


    “我知道,你不用一遍遍强调。”陈今今自后抱住他,“你曾说佛门禁地不能做那种事,这里不是寺庙。李苑,从前你不愿与我有肌肤之亲,问?我爱你什么,我说爱你皮相,你怕我糊涂,让我再考虑考虑。我考虑明白了?,我爱你皮相,更爱你心,现在,能成全我一次吗?”


    “我出家了?,已受戒,不能——”


    “李苑,你爱我吗?”


    李香庭眸色加深,没回?答。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爱我吗?”


    他一动不动,恍若寒蝉僵鸟,静静地注视着面前微动的?水。


    陈今今游到?他面前,看着他幽深的?双眸:“我看到?你抽屉里的?照片了?,你把自己画在了?我旁边。”


    “那是出家前的?事。”


    “那现在呢?”


    李香庭微抬眼?眸注视着她,说不出口的?话,仿佛从眼?中已看到?了?答案。


    “李苑,这两年我一直拚命地保护好自己,想为这个国家多做一点事,想有朝一日能回?来找你。我从战场活了?下?来,从南京活了?下?来,可人不会一直有这么好的?运气,战场上,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我想万一以后出了?意外,起码能和最爱的?人有一次美?好的?回?忆。”


    “你渡自己,渡众生,我也是众生里的?一个。”陈今今手指落在他滚烫的?耳朵上,“今天,也渡一渡我吧。”


    李香庭注视着她湿润的?双眸,不知是水还是泪,他抬手,撩开她脸边凌乱的?头?发?。


    身?体?逐渐适应了?冰凉的?湖水,便?不觉得那么刺痛了?。它好像渗入每一个毛孔,从外到?内,将他的?皮囊、肺腑、骨骼全化成了?柔软的?水,那些日复一日筑建起的?定力在面对?她时还是薄弱的?一触即溃。


    李香庭什么话都没有说,忽然捧起她的?脸,吻了?上去。


    顷刻间,脑子里一片空白,经文、佛祖、壁画、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陈今今搂住他,回?应这久别的?、迟来的?缠绵。


    她拨开他的?短衫,脸颊蹭到?肩部微微凸起的?一块,睁眼?看去,才发?现是处刀疤,一阵酸楚瞬间涌上心头?,轻轻吻住这条疤痕。


    水中的?身?体?轻飘飘的?,李香庭拦腰将人抱起,压至湖岸边,半边身?子仍浸在水中,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腰、背,穿过薄衫,落在肩上。


    嘴唇在她的?耳后、颈边不停摩挲着,目光流转间,又看到?她后肩上那只绿色蝴蝶刺青,溺在了?水中。


    李香庭忽然停住,扣住她落在自己腰上的?手,骤然起身?,淌水往湖中间去。


    陈今今瘫在岸边,微张着嘴唇,迷离地望向仿佛近在咫尺的?夜幕,身?上还留着他的?余温,不一会,又被一阵又一阵卷过来的?微浪浸得冰冷。


    她没有再质问?他、纠缠他,静静地半躺着,待心情完全平复下?来,才起身?扣好半敞的?薄衫。


    她看向泡在水中的?李香庭,将飘浮的?毛衣拾上,淡淡道:“回?去吧。”


    李香庭垂首,紧闭双眼?,合掌静心:“今今,我会永生守护华恩寺,不能误你。”


    陈今今游到?他身?后,知道他此刻不愿看自己,轻轻吻了?下?他的?后背:“那我先走了?,你放心,我以后不会打扰你了?。”


    静谧的?湖面没有一点生气,四下?里,只剩他一个。


    李香庭睁开眼?,目光落在周身?黑漆漆的?湖水上,早在剃度之际,灯一师父就跟自己说过:出家,最难割舍的?不是钱财名利,而是情。人之心水本澄,既生爱欲,心中则变得浑浊,不得安静神通,而不能见道,就像用手去搅动澄净的?水,便?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了?。


    现下?,眼?前看到?的?又是什么?


    他抬起手,抚了?抚水面上破碎的?自己。


    经文千遍,佛法驻心,修行舍心、定心、戒心……还是难以做到?真正舍爱,到?头?来,终是应了?她的?那句——六根未净。


    ……


    李香庭走回?华恩寺,已近天明。


    水中泡了?半夜,湿着衣服回?来,又受风寒,他发?起烧来,刚到?寺院便?倒下?了?。


    吴硕把人扶回?房间,一路絮絮叨叨:“怎么搞成这样子,昨晚到?处找不到?你,你去哪了?……”


    等李香庭再醒来,已经是下?午了?。


    他头?疼地厉害,问?吴硕:“陈今今呢?”


    “她走了?。”


    “回?军队了??”


    “好像是,老杨说的?,我没撞见人。”吴硕又补充一句,“但是马还在后院拴着,说是留给寺里用,方?便?出行。”


    “那她怎么走的??”


    “就……两腿走。”


    李香庭掀开被子要下?床。


    吴硕拦住他:“你要干什么去?”


    “河下?离这四十多公里。”


    “那你也不能这样去找她,她来来回?回?也好几趟了?,路熟,应该没事。”吴硕见他担心的?表情,“昨晚你跟她出去了??吵架了??”


    李香庭不想回?答,干咳了?两声。


    “先吃点东西?吧,我让刘奶奶煮了?点粥。”吴硕把他盖好,“你别乱动,等着,我马上就来。”他跑出去,不一会儿,端着粥回?来,却见床上空空,顿时垮了?肩,转身?看向外面,暗叹一声:“去吧,不去死不了?心。”他自己喝了?口粥,又自言自语地走回?厨房,“说不定去一趟又活了?。”


    ……


    李香庭并不知道目前军队驻扎在何处,还是前几天听陈今今提到?河下?,便?骑马寻过去看看。


    中途歇息,问?老乡,得知他们已经迁到?纪家村附近。


    李香庭发?着高烧,这一路上只觉得天昏地暗,勉强撑着身?体?再找过去。


    离村口还有段距离,就看到?两个穿军服的?小战士在田中帮农户赶牛,他下?马走到?跟前合掌与人鞠了?一躬,问?道:“请问?一个叫陈今今的?战地记者在你们的?队伍吗?”


    难得来了?个战地记者,他们都认识,一个黑瘦的?小战士指着西?边道:“陈记者啊,在的?,在村里呢吧。”


    另一个高点的?战士问?:“出家人,你找她有事吗?”


    “我把马还回?来。”


    “欸,你是不是华什么寺的??”


    “华恩寺。”


    “对?对?对?,前几天陈记者带了?很多吃的?来,说是寺院里的?大师送的?,就是你吧?”


    李香庭喉咙嘶痛,低哑着声道:“大师不敢当?,我就是个普通僧人。”


    “谢谢你的?东西?,很好吃。”


    李香庭再次与他们鞠一躬:“也谢你们保护百姓、守卫疆土。”


    同两位小战士告别后,李香庭便?往村里去,按照他们的?指示来到?卫生队。


    陈今今正在给两个瘸腿的?战士合照,他定在原地,没有上前。


    此行只为看她是否安全,如今也算放下?心了?。


    胶片数量不多,陈今今尽量省着拍。


    收好相机,她便?找吴参谋去,正走着,忽然看到?自己的?马,叫住牵着它的?人:“小刘——”


    小刘闻声看去:“陈记者。”


    陈今今走近,抚了?下?马脖子:“它怎么在这?”


    “一个和尚送过来的?。”


    陈今今心口一震,忙问?:“人呢?”


    “不知道。”小刘见她一脸惊讶,“你没见到?人?他还问?我你在哪呢。”


    “没有,他什么时候来的??”


    “得有一个钟头?了?吧。”


    陈今今拉过牵马绳:“我出去一趟。”


    “又去寺里?”


    “嗯。”她跨上马,刚要走,村那头?忽然传来集合的?哨音。


    小刘一个激灵,立马赶去集合。


    陈今今望向远方?的?路,按人的?脚程算,这个时候追,还能追上。


    她紧握着缰绳,轻轻一拉,还是转向集合地跑去。


    ……


    第108章


    十月是寂州最美的时候,满山灿烂的黄叶,既不拥挤,也不稀疏。


    秋风萧瑟,带着零星的落叶在空中盘旋,落在僧人素净的衣服上。


    李香庭身上滚烫,一会儿冷,一会热,喉咙痛得快冒烟,轻软的布鞋踏在枯萎的草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没带照明工具,得赶在天黑前回到寺院。


    走着走着,右侧不远处的树下传来动?物的哼哼声,仔细听去,像是狗。


    他走近查看,确实是一条狗,雪白的毛上沾了一片片泥与血。它受伤了,两条后腿像是被什么东西夹断,伤口近乎溃烂。


    这里四处无村庄,李香庭不知它从哪来,但见?这瘦弱无力的模样,应该久未进食,被困在这很久了。


    “你?愿意跟我走吗?”


    小狗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轻声地哼哼,像是撒娇,像是痛鸣,又像是回应。


    李香庭小心地抱起它,轻轻将伤口处的泥巴弄掉,便带着狗继续前行。


    他们来到一条河边,李香庭握住小狗的肚子?,让它嘴靠近水边,见?它“噗噜噗噜”大口喝水,笑道:“慢点?。”


    等狗喝足,他才自己捧一掌清流饮下。


    凉爽的秋水润了干疼的喉咙,舒服多了。


    李香庭坐在岸边歇会,一停下来,身体所有?的不适更加清晰,他晕乎乎地靠在石头上,身上烫得难受,便湿了点?衣角搭在额头上降降温。


    他是被狗弄醒的。


    隔着潮湿的衣服,柔软的舌头在脸上来回舔舐。


    李香庭扯下脸上的布,睁开眼,天?色暗下来,已是傍晚了。


    他头晕眼花地直起身,捶了捶昏沉的脑袋,刚清醒两分,忽然看到不远处一双幽暗的眼,是一头瘦弱的孤狼。


    小狗窝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李香庭将狗抱着站起来,倒退着往后走几步。


    狼跟了上来,却没有?攻击的意思。


    李香庭停下,狼也停下。


    它也许是从西山出?来的,看毛色,应该是头老狼,瘦得皮包骨头,脚步都蹒跚许多。


    李香庭虽高烧,但对付这样一头年迈虚弱的孤狼还是没问题的,也看得出?,它想?吃自己怀中的狗。


    狼虎捕食,天?性使然,自然规律,人类不该插手。


    他看着怀中的狗,放下,它失去生?命,不放,面前这头野狼亦有?性命之忧,怎样选择都无法两全。


    出?家人慈悲为怀,普度众生?,这众生?,又何止同类。


    放眼望去,一花一木,一虫一兽,世间生?灵皆为众生?。


    李香庭怜悯地注视着垂首的老狼。


    既佛祖前世割肉喂鹰,摩诃萨埵王子?舍身饲虎,自己又何不可以己身救两命。


    也许是烧迷糊了,也许是彻底看破血肉躯壳之苦,他迷迷糊糊地将怀中小狗放在草地,缓缓向野狼走去,盘腿而坐。


    身边没有?利器,他便将左手朝它伸去,因?为右手还得执笔画画、翻阅佛经。


    狼离他两尺远,小心靠近,嗅了嗅他的手指,抬起头,与他对视片刻,却转身离开了。


    李香庭手悬在半空,任风温柔地摩挲指缝,望着老狼孤独的背影,心中却无比沉痛。


    直到小狗拖着身体爬到他腿边蹭了蹭,他才缓过神?,收回手,再次将它抱起,往远方的、那一片净土走去。


    ……


    八路军对日军发起了持续不断的游击战,从三?路进攻,一寸寸夺回失地,众创敌军,酒井渡带残部?连夜往西南方向撤退,我军于一九三?九年十月十四彻底收复寂州城。


    留在城内的百姓们纷纷出?来欢迎军队入城,长长的街到处是欢呼声。


    陈今今跟在队伍里,沿途拍摄百姓们的欢颜和意气风发的战士们,记录下这一令人振奋的时刻。


    她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不免回忆起同李香庭在酒馆、街上醉酒的模样,她逐渐脱离了队伍,想?独自走走,看看这座久别?的城市。


    街上的日本商铺都关?门了,日本国旗被百姓摘下,神?社被推倒,里面供奉的战犯牌位也被尽数烧毁……


    陈今今来到寂州大学,这个与他缘分真正开始的地方。她走在破旧的围墙边,仿佛又听到李香庭的呼唤声,仿佛又看到他趴在墙头上,因?为自己的一声“小贼”,摔下来的落魄样。


    她不禁笑了笑,微微仰脸,呼吸着胜利的空气,张开手臂,自在地前行。


    相信总有?一天?会迎来彻底的胜利,总有?一天?,祖国各地,都能开满馥郁的花朵。


    每个人,都将迎来自由。


    ……


    李香庭重病三?天?,第四天?身子?才硬朗点?,继续带人们上早课、摹壁画、打扫寺内外的卫生?。


    带回来的小狗在众人的悉心照料下,脱离了生?命危险,尽管素食清汤,也养得胖了一圈。


    清晨,李香庭架了个高梯,正在修祖师殿藻井上的一道裂痕。


    下方传来呼唤:“老师——”


    李香庭垂眸看去,吴硕激动?地朝自己招手:“我们赢了!八路军收回寂州了!日本鬼子?撤走了!”


    他会心地笑了:“太好了。”


    “老师,你?快下来,看谁来了!”


    李香庭放下笔和刷子?,从梯子?上下来,随吴硕往大雄宝殿去。


    刚迈上台阶,便听到里面浑厚的男声:“这帮狗日的,就他娘的是强盗!”


    李香庭走过去,便见?三?位穿灰蓝色军服的男人立在殿东侧被割去壁画的墙前。


    他走近,与人合掌点?头。


    三?位见?他,也颔首礼貌鞠了个躬。


    李香庭透过他们,看到后面的陈今今,两人相视一笑,很多话,不用从口中说?,一个眼神?便足以。


    “这位是孙团长,这位是周参谋,这位是李副参谋。”陈今今上前挨个介绍道:“这就是我常与你?们提的,明寂。”


    三?位军官毫无长官架子?,瞧着亲切得很,孙团长说?:“小陈带我们看了看壁画,太令人赞叹了,感谢你?一直守护这里,保护我们的民族文化,收留那些难民,还有?那些食物。”


    李香庭:“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李副参谋忽然叹了口气:“听说?这墙壁画被鬼子?割走了,这帮畜生?,早晚有?一天?夺回来。”


    周参谋道:“怎么能叫夺,等这仗打完了,让他们送回来!”


    李香庭偏过身去:“我带各位四处看看吧。”


    他们三?皆是党员,虽没有?宗教信仰,但也为这精妙的千古画卷唏嘘不已。


    李香庭挨个介绍一遍后,便带他们去探望居住在这里的难民,并留下吃了顿斋饭。


    饭后,他们陪难民们聊聊日常,给孩子?讲讲故事,军民聚在后院,其乐融融。


    李香庭来到佛殿,见?陈今今孤身跪于佛像前,于她身旁跪坐,只字不言。


    直到一阵喧闹,难民们迎着三?位军官往寺门口去,她才睁开眼,看向旁边安静的僧人:“明寂。”


    李香庭侧眸,没想?到她会叫出?自己的法号。


    陈今今对他笑起来:“我今天?就不留在这了,跟他们回去。”


    “好。”李香庭手里握了串佛珠,起身,“我送你?。”


    “嗯。”


    陈今今刚要起来,腿一软,又坐回去,她揉了揉腿:“跪久了,腿麻了。”


    李香庭朝她伸过手。


    陈今今顿了下,手指落在他的掌心,逐渐往上,抓住了他的衣袖站起来:“谢谢。”


    两人往人群中去。


    陈今今走向车后座,拉开门,又回头看他一眼,笑了笑,坐进了车里。


    李香庭微点?个头,立于人群中,身边是欢送军官们热情的声音。


    他默默望着车,一直到完全看不到车影才回寺。


    车里,孙团长转脸睨着垂首的陈今今:“小陈,不对啊,你?跟那和尚有?故事?”


    陈今今抬脸:“过去的事了。”


    周参谋也回头:“跟我们说?说??给你?开解开解。”


    “不说?。”陈今今看向车窗外,“我早看开了。”


    ……


    如今寂州安全了,寺院里的几个难民也将要回家,包括一直住在这里的刘爷爷一家。


    孙团长派车过来接送他们。


    临行时,大家都很不舍,刘奶奶忽然给李香庭跪了下去,旁人见?状,也纷纷下跪。


    李香庭赶紧扶人:“您这是做什么?”


    刘奶奶老泪纵横:“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们早就没命了,你?就受了我老婆子?这一拜吧。”


    旁边的阿正也哭了起来:“我不想?走。”


    春莲:“明寂师父,我们会经常回来烧香拜佛,听您讲经的。”


    一众人皆伏身磕头,李香庭扶得了一个,却扶不起所有?,干脆与他们同跪:“望各位施主福慧双增。”


    “阿弥陀佛。”


    ……


    接连四日,走了一大半人。


    剩下的都是无家可归的,只能留在这里。


    这些天?,陈今今一直城里寺院两头跑,忙于送人和寺里杂七杂八的事物。


    她没再前前后后缠着李香庭,或是半夜找事叨扰他,只是偶尔去听他上晚课,给人们说?说?经,讲讲佛。


    和杨大姐烧好开水,收拾完厨房,陈今今闲来无事,便又去听听晚课。


    她绕后进去,找了个位置坐着,听李香庭讲善根、福德、因?缘。


    明明以前最不喜欢听他唠叨这些,总觉得枯燥、啰嗦,如今却津津有?味。


    李香庭学东西总是很快,仿佛已经对经文倒背如流,他的眼神?依旧澄澈,毫无经历磨难后的浑浊与迷茫,却比从前多了份慈悲。


    自打重逢,陈今今一直找不出?一个十分贴切的词去形容现在的李香庭,可当?此刻静心注视着前方的佛像时,她才反应过来,那是佛家的眼神?,慈祥中带着悲悯,悲悯中,带着大爱。


    从这一刻起,她知道,自己永远拉不回他了。


    ……


    深夜,陈今今抱着一个绿色的东西出?门,停在李香庭窗前,见?里头还亮着灯,驻足片刻,刚想?要敲窗。


    窗子?却忽然被推开。


    李香庭立在屋里,与她对视:“怎么了?”


    陈今今缓过神?:“织了条围巾,送给你?。”


    “进来吧,外面风大。”


    若是从前,陈今今早就钻进去缠磨他了,可此刻只抬手将围巾扔到他桌上,开玩笑道:“我就不进去了,我可不想?非礼你?。”


    “今今,很多事情,你?看得未必没有?我透。”


    “嗯?”


    “我是个出?家人,就算破了戒,还了俗,还是会一直守在华恩寺,你?呢?你?能放下所做的一切,永远陪着我吗?”李香庭温柔地看着她,风吹进去,桌上黯淡的烛光不停地摇曳,“你?不能,我也不想?你?为了我留下,我们都有?各自的使命。”


    “是的,所以我不劝你?还俗了。”陈今今低头弯了下唇角,“其实有?件事我闷心里好几天?了,一直想?找机会和你?说?。”


    “什么事?”


    “我准备离开寂州了。”


    李香庭沉默了。


    “其实,那天?带着孙团长他们过来,我就是想?和你?告别?的,只是舍不得,想?再多待两天?,下次过来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陈今今又抬眸,注视他平和的脸,坦然地笑了笑,“我们好像一直在告别?。”


    “去哪里?”


    “先去沪江,洗点?照片,这两年我也一直写稿,记录下所经历的一切,我准备配上拍摄的照片,出?书,争取让所有?人看到我们的战场、我们的士兵和战争下的百姓。然后,还不知道。”陈今今背着手,泄了口气,说?出?来,心里松快多了,“不要说?注意安全了,我会的。”


    李香庭淡淡笑了:“保重。”


    “嗯,我还会回来看你?的。”陈今今不舍地注视着他的脸,“那我走了,明天?天?一亮我就离开,你?别?送我了。”


    “好。”


    陈今今侧身,顿了一下,咬住唇,铁着心往自己的寮房走去。


    她很希望李香庭能叫住自己,哪怕只是唤一声,多说?一句话。


    可直到进了屋,她都没有?等到。


    ……


    天?还没亮,陈今今便起身了,事实上,她一夜都没睡,她最后走了遍寺院,将这里的每一块砖瓦,每一颗草树都深深印进心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了。


    她长呼口气,踏出?天?王殿。


    “今今——”


    陈今今猛然回头,看到他的那一刻,眼泪又快要掉了下来。


    李香庭围着她送的围巾,徐徐走来。


    她强忍住酸涩,笑着道:“不是说?好不送的。”


    李香庭伸过手,将一串佛珠给她:“戴着。”


    陈今今赶紧接了过来,套在手上:“谢谢。”


    李香庭凝视她泛红的眼睛:“我为你?留一炷香,等你?来了烧。”


    “好。”她故作轻松地抵了他的肩膀一下,“放心吧,我命大,佛祖也会保佑我的,走啦。”


    “去吧。”


    陈今今最后看了他一眼:“明寂,你?抱抱我吧。”


    李香庭纹丝不动?。


    她低下头笑了:“算了,我——”


    话音未落,一个温暖的怀抱盖过来。


    他轻轻笼住她清瘦的身体:“今今,再见?。”


    “好。”这一次,换陈今今推开他,她知道不该一味贪图温情,否则又该放不下了,“再见?。”


    陈今今努力保持微笑,不想?在最后一刻露出?一点?窘迫和悲伤,她笑着转过身,顿时又泪如雨下,骑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去。


    李香庭立在寺门口,望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


    他默默站了很久……很久。


    昨夜,他亦一夜未眠。


    坐于佛殿手握佛珠,祈愿余生?福泽皆报于她。


    愿诸事皆顺,一路平安。


    另遇,所爱。


    ……


    第109章


    战时交通不便?,陈今今周转一个星期才到沪江,周参谋给她写了份介绍信,所见之人是中.共地下党.员,沪江大学的文学教授,兼任沪江杂志副主编,姓粱。


    陈今今找了家小旅馆落脚,重归旧地,没有到处走走看看,第一时间去学校找到粱教授,说明来意后,两人便约好晚上七点半春兴茶馆见面。


    身上带着两年所写的稿件和重要胶卷,陈今今片刻不敢离身,也不敢去人多眼杂的地方瞎晃,一直待在旅馆里,守着点出门,与人碰头?。


    梁教授比她还要早到十分钟,已经在包厢内点好茶水和点心。一见人,立马站起来迎过去,与她握手:“同志,你好,学校人多眼杂,讲话?多有不便?,怠慢了。”


    “这里?”陈今今警惕地扫了遍四周。


    “放心,都是自?己人。”


    陈今今点点头?,紧握着公文包的手这才松了些。


    梁教授带人落座,给她倒了杯茶。


    陈今今顾不上品茶,将厚厚一叠稿件拿出来,递给他:“您过目。”


    梁教授肃穆地接过来,快速翻阅一番,做久了编辑,对?文字敏感,一目十行,有效捕捉关键词,动容地连连点头?:“太?好了,这不仅是对?前线的真实?纪录,更?具人文关怀,从一个小士兵,一个小人物的故事切入,更?容易引起群众共鸣。”


    “还有照片。”陈今今解开外套,扯出里面的衬衫衣角,用头?上细细的发夹将线挑断,把缝在衣服里的胶卷取出来,“沦陷区,怕有意外,只?能?这样?藏着。”


    粱教授双手接下:“辛苦你了,国家和人民都会?感激你的。”


    “不辛苦,应该的。”


    梁教授将胶卷收好,又大?致扫了遍稿件:“但你也知道,如?今日方管控严,文化界深受影响,禁止一切对?其不利的言论,想公然发表是不可能?的,只?能?做成我们的地下刊物。”


    “周参谋跟我说过,了解。”陈今今坚定道:“哪怕多一个人看到,能?多唤醒一个民众的抗日精神?,都是值得的。”


    “后续事宜,我会?全力安排,尽可能?以最快速度出版。


    “那就劳烦您了。”


    “为?国之事,不谈劳烦。”梁教授推了下眼镜,抬眸看她,“陈同志以前是小说家?”


    “算不上家,混口?饭吃而已。”


    梁教授微微蹙眉,回味着她的名字,这才反应过来:“《花墙》可是你所写?”


    “对?。”


    “鄙人有幸读过你这部作品。”


    若是从前,陈今今定会?洋洋自?得一番,再与他侃侃而谈,可千帆历尽,人已变得低调许多,只?说:“年少拙作,见笑了。”


    “你过谦了,《花墙》当年可是销量火爆,你能?来写这些,是文坛幸事。”梁教授微叹口?气,“只?是如?今党内经费有限,怕是——”


    “我不需要报酬,”陈今今知道他要说什么,“这是一个中国人应该做的。”


    梁教授欣慰地点头?:“非常感谢你的付出。”


    陈今今以彼之话?回应:“为?国之事,不谈感谢。”


    “那你以后还会?写爱情小说吗?你的读者们可是翘首以盼。”


    陈今今微笑了笑:“国不安,不谈爱。”


    ……


    梁教授有家室,身份对?家中保密,不能?在外逗留过长时间,两人简要聊了聊,交接完毕,便?分别了。


    心里最大?的事放下,整个人都松快很多。


    陈今今也终于敢在街上光明正大?地行走,不用顾忌任何。她的手插在兜里,摸着几个粗糙的铜板和大?洋,浑身上下只?剩下四块多钱了,还得省着,买点胶卷。


    陈今今家境优渥,虽父母早离异,但从小到大?不缺钱花,一直大?手大?脚的,后来书卖的不错,赚了不少稿费,便?更?加不懂节制,大?肆挥霍。


    战争爆发,她积攒下来的钱财几乎都捐了出去,只?留有小部分用来买纸笔、胶卷,直至今日囊中羞涩,连个像样?的旅馆都住不起,就连刚才茶馆里梁教授点的糕点都被她打包下来,留做明日的口?粮。


    陈今今走进繁华热闹的租界,还是记忆中的骄奢淫逸,她路过从前常出入的酒馆、舞厅,数不清多少个日夜是在里面浑浑噩噩度过的,她曾经视酒如?命,一天不来上两口?觉都睡不好,可这两年跟着各个部队行军打仗,自?然而然也就戒掉了。


    虽没钱,但漂亮女人进了这些地方,有的是男人抢着买单,可她如?今是到门口?都不想进去喝两杯、扭两下。


    陈今今心灰意冷地走在漫天香粉里,灯红酒绿看得越多,越让她觉得难过。前方战士们饥寒交迫,在水深火热中奋勇杀敌,这里的人们却还在醉生梦死?里一掷千金……


    她不愿再多待一秒,便?要回旅馆歇息,好好想想接下来去哪里。


    回去的路上,遇到个行乞的老?头?,可怜巴巴地躺在街边。陈今今捏了个铜板放进他碗里,走出去两步,又折回来,再放了一个。


    即便?自?己也很窘迫,但起码目前尚能?温饱,见到苦难,帮上一把,让她心里会?好受一些,她想:如?果李香庭在这里,一定也会?倾囊相助的。


    又开始思念了。


    一旦陷入这种情绪,便?长久不能?自?拔。


    陈今今努力压制着情感,让自?己不去想他。


    在黯淡的路灯下缓慢地行走,却每一步,都是他。


    她不禁想起与李香庭初次相遇的场景,可惜那时喝得烂醉,怎么碰面的?怎么闹进警察局?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如?果能?忽然想起就好了,真遗憾。


    陈今今进了旅馆,看到公共区域的杂志架上放了些报纸,便?问前台坐着的女人:“小妹,报纸能?借我看看吗?看完了我就还下来。”


    “你随便?看。”小妹还把柜台上的递过去,“这是今天的。”


    “谢谢。”


    陈今今拿着报纸回屋,将窗户关了,趴在床上慢慢看。


    果真是日方严格管控下的沪江,各版面都是扑面而来的小心翼翼和虚伪,她快速翻看,扫过一条条无趣的标题,换了一张又一张。


    忽然,版面上出现一个熟悉的人。


    陈今今腾地坐起身,将报纸贴近眼睛,仔细辨认上面的一张照片,这不是……杜末舟吗?


    她看向?下方的小字,指尖掐住报纸,快把它穿透。


    怎么会?……他怎么会?做了个卖国贼!


    ……


    当年陈今今随杜召和杜和的军队南下,他们就是在淞沪战场上分开的,这一别,亦是两年。


    不管杜末舟是不是汉奸,陈今今都想再见一面曾经那个骁勇善战、不顾性命冲在最前方的将领。


    她打听到杜召时常出没在不飞花,便?到那试试能?不能?碰上。


    陈今今没有像样?的裙子,两套换洗衣裤在战场的摧残下早就破旧不堪,门卫一度拦着她不让进。陈今今没办法,去旧物市场花四个铜板买了条朴素的旗袍。


    人长得美,稍作打扮便?招蜂引蝶,这两日,不停有人邀请她跳舞,陈今今一一拒绝,一直坐于角落,在小笔记本上写东西,与这飘渺浑浊的环境格格不入。


    第三天,她照旧找个不起眼的位置坐着,有个西装革履的先生过来搭讪:“在写什么?”


    陈今今没理他。


    “小姐?”先生坐到她旁边。


    陈今今这才抬脸。


    “我猜,你是个诗人。”


    陈今今笑笑,指了指耳朵和嘴巴,示意自?己是聋哑人。


    先生看中的是样?貌,聋哑也好,瞎子也罢,并不妨碍眼前这位美女给人带来的赏心悦目,他道了声歉,与侍应生要了纸笔,写下一行字,展示给她看——能?邀请你跳支舞吗?


    陈今今摇摇头?,往脚指了指,示意自?己是个瘸子。


    先生笑了:“小姐拒绝人的方式真有意思。”


    陈今今摊了下手,视线穿过人群,落到一道熟悉的身影上。


    来了。


    她立刻坐起来,将笔记本收好,直奔人走去。


    是他,即便?脱了一身军装,擦去满面血泥,变成个干净清爽、风度翩翩的绅士,她也一眼认出了那个骁勇的战士。


    陈今今穿过人群,迳直朝满面春风的男人走去。


    忽然,一只?手臂将她拦下。


    是个日本人。


    陈今今要躲,日本人拦住她的去路,要拉她去跳舞。


    正要躲开,手腕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握住,杜召将她拉到了身后,对?日本人道:“川上君,这是我乡下的表妹,头?一回来这种地方,不会?跳舞,扰了川上君雅兴。”说罢,便?将怀里的舞女推了过去,“去,陪陪川上君。”


    日本人给他个面子,搂着舞女走了。


    杜召回头?俯视陈今今,脸上仍挂着笑,眼里确是说不明的寒凉,将人拉到窗口?,轻飘飘地说道:“你还真是命大?,不在战场拍你的照片,跑这来干什么?”


    陈今今看着他嘴角戏谑的笑:“那你呢?你现在在干什么?”


    “我?”杜召轻浮地挑了下眉梢,“为?了和平,为?了早日结束战争,为?了大?东亚共荣。”


    陈今今注视着面前这陌生的嘴脸,仍不愿相信:“我们虽然相处不多,但我认识的杜末舟不是这样?的。”


    杜召微微弓腰,抬手挑起她的下巴,声音低了两分:“那我该怎样??”


    陈今今推开他的手。


    杜召又揽住她的肩:“非得死?在战场上吗?”


    陈今今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香水味,觉得一阵头?晕:“你太?让人失望了。”


    杜召故意戳了戳耳窝,眉心微蹙:“这话?我听得耳朵快起茧了,大?记者,有没有新鲜点的词?”


    “杜末舟!你对?得起死?去的兄弟们吗?”


    “杜召!”


    未待他回答,陈今今便?见一个衣着华丽、气势汹汹的女人抱臂走过来,盯着自?己。


    搭在她肩上的胳膊垂落,杜召手半插进兜:“你怎么来了?”


    慕琦瞪着他:“我再不来,你都带人滚到床上了吧。”


    陈今今听出这两人的关系,解释:“小姐,你误会?了,我可看不上这种人。”


    慕琦又看向?她:“你什么意思?哪种人?”


    陈今今掸了下肩,最后看一眼杜召:“你好自?为?之吧。”


    人走了。


    杜召搂住慕琦的肩:“别生气嘛,一个妹妹。”


    慕琦横他一眼:“你还有多少妹妹?”


    杜召拉起她的手:“没了,跳舞去。”


    一晚上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两人皆满身酒气。


    杜召开车送慕琦回去,车窗紧闭着,有些闷。


    慕琦开了道缝透透风,看着一路街景淡淡道:“你的花花蝴蝶可真多,这个看上去和那些不一样?,又是过去什么情人?”


    “不是,普通朋友。”


    “真只?是普通朋友?”


    “嗯。”


    慕琦正视前方,理了理裙摆:“听说前阵子你们商社抓了个女共.党。”


    杜召阴沉着脸,没吭声。


    慕琦斜眼睨他:“你这是什么表情?”


    “自?己看不到?”


    “火气这么大?,怎么?心疼了?”


    杜召不想搭理她。


    慕琦侧过身正对?着他:“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你别忘了,我们始终不是一个阵营的,就算现在国.共合作,以后怎么样?谁都不知道。”


    “都是抗日的,都是中国人。”


    “杜末舟,你思想有问题啊。”慕琦眉心浅皱,审视着他的眼神?,“有赤化的倾向?,你信不信我上报重庆。”


    “告去吧,老?子不怕。”


    慕琦有些恼:“注意你的态度,我是你上级。”


    杜召沉默了。


    慕琦正回身,严肃道:“这种话?当我面说说就算了,以后注意点。”


    杜召哼笑一声:“可不就是当你面说说,你还能?真把我告上去不成。”


    慕琦手指了指他:“摆正你的立场,否则日本人和汉奸不把你扒层皮,军统也不会?放过你。”


    “正的很,你就别操这心了。”杜召单手掌着方向?盘,转个弯,稳稳停在公寓楼下,“到了。”


    慕琦解了安全带:“走了,出来抱一下。”


    杜召下车绕到副驾驶,帮她打开车门,牵着人的手将她拥入怀中。


    慕琦手落在他的腰上,甜蜜地假笑:“明天有一批货要到,等我联系你。”


    “嗯。”


    两人松开,杜召理了下她鬓边的发:“上去吧。”


    “再见。”


    等到楼上灯亮了,杜召才坐回车里,他点上根烟,降下车窗,夹着烟的手搭在窗框上,发动车子,在这混沌的城市乱晃,没有归处。


    满脑子都是那个战地记者的话?:


    “你太?让人失望了。”


    ……


    第110章


    邬长?筠约了位小有名气的青衣到红山咖啡馆,想邀请他来戏院演两场。


    虽一个文一个武,但都?是唱京剧的,两人?十分聊得来,邬长?筠开出的价码也合适,很?快谈妥了。


    聊完了正事,他又与邬长筠扯了扯拍电影的那些事,说自己是她的影迷,看过?三部她演的电影……


    话多了,口也渴,一杯咖啡见底,又续上了一杯。


    “真没想到邬老板这么早就嫁人?了。”


    “不耽误事业。”


    “邬老板每日?抛头露面的,先生没有意见?”


    “他很?支持我。”


    “那?先生真是——”话说了一半,后领忽然被人?攥住,他整个被拎起来,放到了桌侧,正要恼,见一个高?大的男人?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瞧着是个西装革履的绅士,却不面善,他蔫了点声,“你?干什么?”


    杜召盯着邬长?筠,没空看他:“滚。”


    “你?——”


    邬长?筠起身,将钱放在桌上,对?青衣说:“换个地方聊。”


    刚走?出去两步,被杜召扼住手腕。


    他这会才侧过?脸来,漫不经?心地乜了眼男人?,什么话都?没说,将腰后的枪拿出来,放在桌上。


    青衣心里杵了下,对?邬长?筠颔首:“邬老板,改天再聊,我先走?了。”


    邬长?筠抽不出手,俯视过?去:“杜老板整天这么闲?到处晃荡找女人??”


    “是不太忙。”杜召用力一拉,将她拽到身边坐下,“找你?就够了。”


    “我忙,放开。”


    “我可没跟踪你?,路过?,看到你?跟个男人?笑得正欢,怎么不对?我笑几个?”


    邬长?筠任他握着自己手腕,干脆不动弹了。


    “他谁啊?”


    “唱戏的。”


    “唱什么的?”


    “青衣。”


    “难怪油头粉面的。”杜召撒开手,“陪我喝一杯?”


    邬长?筠揉揉手腕起身:“我饱了,看到你?更没胃口,你?自己慢慢喝吧。”


    杜召顺势拍了下她的屁股。


    邬长?筠一脚踩在他皮鞋上,使劲碾了碾:“大外甥,这么多人?,我不想扇你?。”


    杜召笑了:“行?,忙去吧,反正明天还?会再见。”


    邬长?筠走?出咖啡店,往东去。


    旁边的玻璃窗忽然传来敲击声,她看过?去,就见杜召随手拿起桌上花瓶里的一支玫瑰。


    久远的回忆一下子冲进脑海里。


    她又想起这个男人?曾伤痕累累地带一支玫瑰来看自己的首映会。


    杜召吻了下手指,盖到玻璃上。


    邬长?筠一眼都?不想看他这浪荡样,挪开目光,快步离开。


    直到第二天傍晚,邬长?筠才明白?昨天杜召口中那?句“明天还?会再见”是什么意思。


    他的外祖母、陈修原的母亲来沪江了。


    为了戏做的真,陈修原先前带邬长?筠回过?一次老家,拜会陈家长?辈。陈老爷前几年去世了,家中无妾室,从始至今只有陈老夫人?一个,陈修原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长?姐,便是杜召那?离世的母亲。


    这顿饭,作为儿媳,她是一定要过?来的。


    陈老夫人?不喜铺张,饭在家中吃。


    陈修原下班后,去戏院接上邬长?筠,买了点梨酥带过?去。


    陈老夫人?正在和杜召、湘湘玩纸牌,一见儿子到了,牌也不打了:“小折来了!”


    小折是陈修原的小名?,陈老夫人?今年已六十九高?龄,陈修原是诸多儿女中最小的,也是一大家子手心里捧着长?大,最受宠的一个。


    湘湘见人?,唤了声小舅,赶紧绕到陈老夫人?身畔,扶着人?起来。


    陈修原快步走?近,搀住母亲的手:“妈。”


    邬长?筠跟上来,随他唤了声“妈”。


    陈老夫人?点点头,她对?这个新儿媳并不十分满意,总觉得她少了些?女性的柔、城府深,儿子拿不住,只客气了句:“长?筠胖了点,比上回见好看了。”


    “是胖了几斤,修原养得好。”


    杜召立在身后,淡笑着瞧她,邬长?筠像是故意的,始终避开自己的目光,不愿对?视一秒。


    寒暄完,大家便落了座,聊聊工作、生活。


    饭菜做好,简简单单几道家常菜。


    陈老夫人?一直跟杜召和陈修原扯小时候的事,邬长?筠插不上话,也不想开口,便一直低头默默吃饭。


    陈老夫人?:“你?小舅算是让我了了一桩心事,你?都?二十七八的人?了,赶紧成家,也不知道把你?那?女朋友带来看看。”


    杜召回:“小琦去苏州了,等她回来一定带给您见见。”


    “好。”陈老夫人?慈爱地看着外孙,眼尾弯成一条线,“阿召自己住这么大房子,空荡荡的,一点人?气都?没有,难得过?来一趟,小折和长?筠搬过?来陪我住一个月,人?多热闹。”


    听到自己的名?字,邬长?筠才从一个人?的世界里抽离,她抬眸看向陈修原,这事,同意还?是拒绝,都?得由他张口。


    陈修原道:“太不方便了,您在阿召这里住腻了,再到我们那?过?一阵,也空了两间房,到时候收拾出来给您。”


    “有什么不方便的,来回折腾多麻烦,我就在这住了。”陈老夫人?给陈修原夹了块鱼,“听阿召说你?住的那?个地方又偏又挤,周边生活的也是乱七八糟的人?,还?经?常闹贼。”


    陈修原看向杜召,想来这大外甥是把自己在这里的所有情况都?兜底了。


    “你?们舅甥两同在一个城市,要相互照应,就是搬过?来常住又能怎么样?都?是一家人?,不用计较那?些?,阿召这房子离你?医院还?近,来回都?方便。”


    杜召接上:“是啊,方便得很?,要什么有什么,今晚就能住下。”他特意瞥向邬长?筠,“外婆爱听戏,小舅妈,在这尽尽孝道?”


    “对?嘛,”陈老夫人?轻轻拍了拍杜召的手,“你?们一个个在外面闯荡,一年半载见不到一次面,难得能聚在一起,不许给我找理由,就这么决定了,明天让两个下人?去帮忙收拾东西。”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拒绝,要么是惹老人?生气,要么叫人?生疑。


    陈修原暂且答应下来:“我考虑考虑。”


    邬长?筠一直沉默,听杜召和陈老夫人?一唱一和的,他的意图太明显,可陈修原都?点头了,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微笑默认。


    接近敌特是大事,必须得请示上级。


    用来传递信息的《沪江小食报》是冷刊,时常收不满稿件,陈修原连夜写?了篇《青会楼小食记》并附招收厨师号码,以便上级破译。第二天一早便去登报,刚好赶上明日?刊登,传讯给百谷。


    他以医院值班和工作繁忙为由,跟陈老夫人?硬生生拖了一周,待下周的《小食报》发刊,收到百谷回复。


    邬长?筠在卧室等着,见陈修原从暗室出来:“怎么说?”


    “准。”


    “没有其他指示?”


    “伺机窥探情报。”


    邬长?筠沉默片刻:“我不去。”


    “因为阿召?”


    “总之,我不想去。”


    “我明白?你?的顾虑,但是我母亲难得来一趟,你?我两地分居,难免惹她老人?家不高?兴,长?短也不过?半个月。如果实在勉强,我便和她说说,找个理由推辞掉。”


    邬长?筠掀开被子躺下去,不说话了。


    这一夜,她都?在思考这件事。


    按理来说是该去,不管从人?情还?是地下工作的角度,自己都?应该跟陈修原一起,可她实在不想和杜召相处一个屋檐下。


    第二天,陈修原收拾好行?李,到楼下等来接的车。


    刚要走?,邬长?筠从二楼下来。


    他见人?手中拎了箱子,走?近帮她提着:“想好了?”


    “走?吧。”


    “你?们之间情况特殊,保持常态就好,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我指示。”


    “嗯。”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尽量避开他,我们都?在,阿召不会没分寸。”


    “我有数,放心。”邬长?筠往门口去,“走?了。”


    ……


    他们东西不多,带上随身物品和两套换洗衣物便住了过?去。


    陈老夫人?腿脚不利索,住在一楼,旁边是湘湘的房间,方便随时照顾,二楼只有杜召房间有洗手间,其他人?要洗漱,得去北角的公共洗手间。


    晚上,邬长?筠冲完澡,揉着头发回房间,远远便见杜召披了件睡袍,胸前敞着,饱满的肌肉若隐若现,上身倚靠门框,目光跟着邬长?筠,从远到近。


    “小舅妈,来我房间坐坐。”


    邬长?筠不想搭理,从他身前路过?,往自己房间去。


    杜召跟上去。


    邬长?筠进了屋,立马关上门。


    谁料杜召手抵过?来,与她隔着门调情:“穿衣风格变不少,以前可没这么保守,睡裙呢?那?条黑色吊带。”


    “滚。”邬长?筠用力一推,将门关上,她往里走?,立在床尾听外面的动静。


    杜召走?了。


    她使劲揉了两下头发,心里异常烦躁。


    医院加班,陈修原在外面吃完饭才回来,邬长?筠坐在床上在看书,脸臭的很?。他猜到应该是杜召又招惹了她,没吱声打扰。


    陈修原洗完澡,立在窗前见杜召坐在院子里喝酒,索性睡不着,便下去吹吹风。


    他到杜召旁边坐:“这么晚了,还?喝。”


    杜召半躺在椅子里,懒洋洋地道:“喝了好入睡。”


    陈修原正坐着,侧眸看他:“阿召,你?应该对?长?筠尊重点,虽然我们相差不大,算是一起长?大,我不该以长?辈的姿态教育你?,但她毕竟是我妻子。”


    杜召笑笑,没说话。


    “我明白?你?的心思,也知道感情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但事已至此,总得向前看的,希望这段时间,你?不要逾距。”


    杜召叹息一声,轻飘飘地说:“小舅,你?脾气真好,要是换成别人?,不得把我捶进泥里。”


    “武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杜召瞧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举了下酒杯:“喝一杯?”


    “好。”


    杜召倒是有点意外,一向滴酒不沾的陈小舅居然答应了,便将杯中酒倒掉,重新倒上一杯给他,自己直接对?着酒瓶口喝:“难得,碰一个。”


    陈修原抿了一口,蹙起眉头来。


    杜召见他痛苦的表情,又笑了:“十二岁时候骗你?喝酒,也是这副表情。”


    陈修原放下杯子,点点头:“是啊,这东西,还?是喝不惯。”


    “喝多了就惯了。”


    陈修原不敢喝多,他是要握手术刀的,嘴唇沾一下酒味,便放下杯子。


    杜召手轻点瓶身,望着夜空朦胧的月,忽然叹了口气:“光喝没意思,饿了。”


    “叫湘湘给你?做点吃的。”


    “不想吃那?些?。”


    “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你?做不了,”杜召语气忽然严肃起来,“我想吃,五香楼的莲蓉饼。”


    陈修原手顿一下,略感震惊地看向他,这是他们地下小组上次的接头暗号,只是巧合吗?他打量着杜召的脸,还?是……他干咽口气,心中忐忑不已,脸上却不露分毫紧张,镇定道:“五香楼关门了,御酥斋的莲香更浓郁。”


    “那?帮我,买上半斤。”


    陈修原沉默了,瞬间,心里的喜悦比震惊更甚。


    他就知道,这个从小一起长?大,总念着报国的外甥、朋友,不会做出对?国家不利的事。


    杜召看过?来,身体?坐直,严肃道:“你?好,麦子同志。”


    陈修原压低声音:“你?是百谷,怎么会?”


    “怎么不会?”杜召见他神色凝重,与他玩笑一句,“小舅是不是奇怪自己在党内多年,为什么我却成了你?的上级。”


    “一切服从组织的安排。”


    “小舅,我从三三年就接触共.产.党了,这些?年的钱和军用物资,你?以为送去了哪里?”


    “东北抗联军?”陈修原这才反应过?来,“所以你?一直都?知道我和长?筠是假扮夫妻?”


    “我只知道你?,会有个假扮的妻子一起过?来潜伏,不知道会是她。”


    陈修原立马解释:“我们只是名?义上的,从无夫妻之实。”


    “嗯,我知道。”


    陈修原脑中飞速运转着:“那?你?和慕小姐?她也是我们的同志?”


    “不是。”


    “她是那?边的?”


    杜召没直接回答,只说:“她是个中国人?。”


    虽没明说,但陈修原明白?了:“不管怎样,你?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份。”


    “我有数。”


    陈修原又疑惑:“那?你?为什么不正面和我们接头?”


    “你?我是放心的,但筠筠不行?。”


    “你?不信任她?”


    “不是不信任。”杜召微微弓腰,双手交叉,看着脚下的草地,“周围豺狼虎豹,她初生毛犊,有点莽撞,脾气要磨。”


    “所以要继续瞒着她。”


    “知道越少对?她越好。”


    “可她会恨你?。”


    杜召轻笑一声:“恨就恨吧,越恨越好,越恨,越真。”


    “龙潭虎穴,辛苦你?了。”


    “你?这是对?领导的体?恤?”杜召睨他,“还?是对?外甥的心疼?”


    “都?有。”


    杜召往后靠去,又喝了一口:“这种话就不必了,覆巢之下无完卵,现在的中国,哪里都?是龙潭虎穴。”


    陈修原静静地注视他,忽然弯起嘴角,宽慰地笑了。


    杜召睨过?来一眼:“笑什么?”


    “你?没变,真好。”


    杜召回过?目光,半耷拉着眼皮,似笑非笑的:“小舅还?是这么矫情。”


    陈修原双手握着酒杯,轻抿一口,烈酒火团般落下,他缓上两分,才开口:“所以花天酒地都?是装的。”


    “不做点改变,怎么让他们觉得,我真的不是过?去的杜末舟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让我们来你?这里住?”


    “我一直在请示延安,把她调回去,这个小组,你?我足够。可是上面不批,她这死性子,我又劝不动。”杜召摸出根烟点上,抽了两口,才道:“你?可知道她与杜兴的过?节?当?年奶奶寿辰,我带她回去,高?朋满座,她当?众给了杜兴两巴掌。”杜召缓缓吐出烟,低沉的声音里暗藏了满满的恨意,“杜兴是什么东西,早知今日?,当?年就该了结他,一切都?怨我。”


    “血浓于水,谁能知道他会变成这样,你?别太责怪自己。”陈修原想起杜兴小时候的模样,不禁也感慨万千,“所以,你?想保护长?筠。”


    “筠筠的性子,你?也知道。”杜召轻弹下烟身,灰烬洋洋洒洒地飘落,浮在草地上,“既然送不走?,那?就放到身边,亲自看着。”


    “那?后续命令传达还?是老样子?”


    “偶尔走?个形式,她鬼精灵的,在我这贼窝里能老老实实什么都?不干?”杜召笑了笑,“我书房有个保险柜,有时会放点文件进去,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摸点,也省得来回登报破译了。”


    陈修原难得见他这种笑容:“那?我就一切如常。”


    “嗯,不过?我需要小舅得陪我演场戏。”


    “你?说。”


    “我下面有两个行?动组,为了安全,组与组间不能横向联系,你?们是二号,一号的报务员红豆同志被抓,电台也被夺了,目前只剩小组组长?和交通员,暂时保持静默。这个月二十八号,也就是四天后,我要窃取一份战区情报,需要你?掩护我脱身。”


    “好。”


    “具体?方案我们再议。”杜召碾了烟,又喝了一口酒,“小舅跟我说说这两年的筠筠吧。”


    “你?想听哪方面?”


    “每方面。”杜召半眯着眼,似是有些?喝多了,眼里是少见的绵情,“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怎么走?到一起的?去过?哪些?地方?她有没有受过?伤?喜欢看什么书?吃什么东西?


    有没有……提到过?我。”


    …


图片    请收藏魔.蝎.小.说.网 WWW.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