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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亲吻


    姜怀阔虽不认得季应玄, 却认得浮在他身前的业火红莲。


    他握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敢问阁下可是……西?境莲主?”


    季应玄温然轻笑:“不是也一样能杀你。”


    那就是了。


    姜怀阔想起那些耸人听闻的西?境传说,生于忧怖崖下莲花境里的这位莲主, 仅用?不到十年?的时间?就肃清了混乱的西?境,将盘踞在掣雷城近千年的恶妖巨魔挫骨扬灰。


    按理说,他身负红莲业火这等焚世的力量,仙门百家应当联起手来剿灭他,然而除非他率先开战,否则心里稍微有点数的仙门都?不想主动招惹他。


    就连剑修门派之?首太羲宫,年?初时也尝试想与他交好?。


    姜怀阔下意识地后撤了半步,手中?剑举也不是,收也不是。


    季应玄右手担着流筝的背, 手腕穿过蝴蝶骨,掌心落在?她微微发烫的剑骨上。


    似乎怕惊扰怀中?人, 他刻意将语调放轻, 却足够数丈外的姜怀阔听清楚。


    他说:“恐怕祝锦行没有告诉你们,流筝身上的剑骨,乃是孤赠予她的礼物, 她若喜欢, 随她怎么用?,她若不喜, 剔剥后碾成灰化成尘,也轮不到尔等肖想。”


    姜怀阔闻言, 一时面色如土,勉力撑持着风度说道:“原来是一场误会,如此便罢了。”


    “误会?罢了?”


    他的声音愈轻, 瞳孔幽深寒静,如覆千万年?的冰雪, 未有一点松动。


    “可是流筝身上的伤不是误会,祝锦行要强娶也不是误会。不如这样,我也误杀在?场诸位,咱们误会与误会相抵,就算了结。”


    见他真要动手,方?才侥幸逃过一命的仙门诸使,皆鬼哭狼嚎地要躲到姜怀阔身后,眼见那业火红莲散作几十瓣利刃,正要随他心意驱使袭来时,他怀里的姑娘忽然抬起手,指腹无力地落在?他唇上。


    流筝的声音细若蚊吟,却拼尽了她全部力气:“不要杀……留给我。”


    季应玄惊讶地轻轻耸眉:“你现?在?走路都?费劲。”


    流筝低低道:“我记住他们了。”


    “那好?吧,”季应玄想起她还不知道雁长?徵的死,叹息一声,“难得你有几分报复心。”


    他的目光在?这些人脸上刮过,将他们的模样都?记了下来,这才抱着流筝离开。


    流筝悬着的心稍稍松弛,终于能专注地忍受体内剑骨灼烧的疼痛,还有方?才被?姜怀阔的剑锋擦出的伤口。


    其实报复尚是次要,她却是不想再欠他的情意了。


    东境仙门百家与西?境的关系本就微妙,他这么多年?一直礼待东境,怎么能因为她滥破杀戒。


    这样的情意,她真的受不住,也还不起……


    ***


    掣雷城距太羲宫太远,季应玄暂将流筝带到北安郡安置。


    流筝听见几重推门声,感觉到身体陷入干燥柔软的衾被?中?。


    她被?剑骨烧得口干舌燥,蹙眉嘤咛了一声,紧接着便有水杯抵到唇边,清凉的触感仿佛无尽焰海里的一块浮冰,她握住季应玄的手腕,将一整杯都?喝下,犹觉不够,又喝了一杯。


    意识清醒了些,感觉一只手挑开了她腰上的系带,流筝慢慢睁开了眼睛。


    灯烛错些,光透进半面青帐。


    青帐上绣着一支疏落的梅花,花苞的影子正投在?季应玄的眼尾,他的瞳眸像无底的渊、无垠的夜,色泽极深,静静望着她,有种分外情深的感觉。


    流筝动了动嘴唇,发现?自己牙关在?轻颤。


    季应玄自然也看得分明,长?睫缓缓落下,同她解释道:“你腰上有伤,沾了泥灰,需要处理一下。你也不想这副模样去见你母亲和师姐吧?”


    流筝微微睁大眼睛:“她们……”


    “已安置在?城中?客栈,等你好?些了,我带你去见她们。”


    流筝拨开青帐一角往外看,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看屋里的装潢,有桌有凳,墙上挂着木剑、贴着字帖描红,好?像是凡界的民居,陈设简单干净,仿佛已许久无人居住,却有人时时打扫。


    季应玄说:“眼下在?北安郡,我从前的住处。”


    流筝松开青帐,心中?漫漫想到,从前是哪个从前,尚未被?抢走剑骨的时候么?


    她握住了季应玄要给她清理伤处的手,季应玄感受到她的抗拒,耐心劝她:“眼下这个时辰,我也不知该去哪里给你找个女大夫。”


    流筝声音微哑:“我自己来。”


    季应玄笑了笑:“你先试试能不能把药从瓶子里倒出,然后碾碎。”


    流筝现?在?浑身没什么力气,把药瓶拾起来都?怕摔了,她默了默,说:“我歇一会儿……歇好?了会处理。”


    季应玄垂目望着她:“几日不见,你好?像同我生分了许多。”


    流筝心里像被?针刺了一下,不说话,将脸转到床榻的里侧。


    她不敢看他,然而颈间?起伏不定的游动,却暴露了她心里汹涌近于灭顶的情绪。


    季应玄并不打算放任她这样躲着缩着,抬手捏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转到光下,看见了她满眼的泪水,珍珠似的滑过脸颊,落在?枕上。


    他心里也有躁郁、不安,然而面对这样脆弱的流筝,却一句话也不敢说重。


    “是不是疼得狠了?我先给你处理好?伤口……”


    流筝自嘲道:“能有多疼,总不会比你当年?被?夺走剑骨时更疼。”


    季应玄说:“从前的事,我已经没什么印象,想来也并不深刻。”


    并不深刻。流筝默念这四个字,恍惚间?又想通了许多从前事,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她说:“你最初接近我,只是为了取回?剑骨,太羲宫不悔峰上遇见墨……”


    “墨族长?公子,墨问津。”


    “嗯,墨长?公子,他驭使机关豹,其实是受你请托,冲着我去的,是吗?”


    季应玄“嗯”了一声,承认了自己当初的行径。


    他听见流筝低低叹气:“难为你费了这样多的周折,怪我实在?是太迟钝,我本该早些想明白,却让你白白等了这么久。”


    她握住季应玄的手,抚上颈后的剑骨,说:“我要把剑骨还给你。”


    季应玄问她:“你还记得你的命剑叫什么名?字吗?”


    不悔。


    很久之?前,月下许诺,他已经将答案告诉了她。


    流筝哽咽道:“可是我却十分懊悔,自得知真相后日夜煎熬,我愧于接受你的情意,应玄……我抢占了你的剑骨,这既折磨我的身体,也折磨着我的心。”


    季应玄用?手背碰了一下她的侧脸,发现?她的体温越来越高,泪水滚过脸颊时,几乎蒸出莲子般清苦的气息。


    他安抚流筝道:“这件事之?后再说,你总得先把今夜熬过去,你配合些,行吗?”


    他俯身将流筝扶起,揽在?怀里,捧起她的脸,低头亲吻她的额心、眼睫,还有仓皇失措的泪痕。


    两人俱是一身红衣,温柔贴近的轮廓被?蜡烛投在?里帐上,仿佛是一对今夜新?婚的眷侣。


    流筝贪恋他的亲近,可是越心动,眼泪就落得越快。


    洇湿了被?她攥成一团的衾被?。


    终于,在?他亲吻她嘴唇的那一刹,流筝抗拒地别开了脸。


    “四月十五,五月十五……还有忧怖境里的月圆之?夜,你每次都?在?这样帮我,可惜我如此蠢笨,至今才想明白。”


    她的额头轻轻靠在?季应玄肩上,将所有的力气都?用?来表达自己的抗拒。


    “我能感觉到,每一次过后,剑骨都?会与我的身体结合得更紧密,它生长?出的筋脉探入我的血肉,每次过后,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修为更高一层,对命剑的掌驭也更加轻松。”


    季应玄抚上她的后颈:“这是好?事。”


    “这是好?事吗?”


    流筝难过地说道:“倘若你的剑骨彻底与我的身体融为一体,你将再也不能取回?,以后我每次想要亲近你,它都?会提醒我,我这是在?掠夺你……无论是我对你的喜欢,还是你对我的喜欢,都?是对你的无耻攫取。”


    她的话越说越重,状态也越来越差,唯有态度还拧着,坚定地抗拒着他的亲近。


    看着她这副模样,季应玄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


    从千钧一发在?姜怀阔的剑底救下她,看见她一身嫁衣、遍体鳞伤时,他的心里就难以自抑地生出戾气,想要夷平太羲宫,将祝锦行的尸身剁碎了喂狗。


    只是怕惊扰她,所以他一直藏着自己的情绪,没有斥责,不敢愠怒。


    可是他怎么忘了,流筝若钻进牛角尖,那股倔劲儿也是能气死人的。


    季应玄松开她,缓缓揉按因急怒而骤跳不止的太阳穴,平静了好?几个呼吸,然后才开口问她:“那你是想活活熬死吗?如今你灵力被?封,外有外伤,内有剑骨,只怕等不到天亮,你就没气了。”


    流筝说:“那你现?在?就把剑骨取走……我求你。”


    说得倒是轻巧,取剑骨又不是杀猪,有把刀就行。


    季应玄道:“我说了,这件事,待过了今晚再说。”


    他本是坐在?床榻边,瞳眸中?映着灯火,凝落在?她烧红的脸上,忽然起身整衣,走到放着水杯的八仙桌旁。


    他抬起右手手腕,左手并指为刃,在?脉上划了一道,玉白色的皮肤上迅速洇出鲜红的血液。


    他拾起方?才流筝喝水的杯子,接了大半杯,捏着杯子重又走到她面前。


    “既然你不情愿,我也不是偏要逼你。”


    他的身影挡住了灯烛的光,流筝仰面,先是望见他如冰雪般凝而静的眼睛,又看向他腕上的伤、举起的杯中?鲜血。


    那血是艳红色的,在?阴影里也隐约泛光。


    季应玄的声音不似方?才温和,几乎是命令的语气:“把这个喝了。”


    第52章 强迫


    流筝挣扎着向床榻里?面躲, 低哑的嗓音一迭声地说“不要”。


    嫁衣凌乱,云髻散开, 青丝掩着仓皇无措的?容色,泪光在秋水般的瞳眸里泛起涟漪。


    这副模样,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和欺负,季应玄握着杯盏的?手松了又紧,目光别?开一瞬,将心软与怜惜的情愫缓缓压住。


    他听见流筝含泪的恳求:“就算要过了今夜,也请你让我自己捱过去……我可以熬过去,求你……”


    季应玄说:“别?的?事都可以商量,唯独这件事, 你必须听我的?。”


    他单膝支在床上,微微倾身, 身后桌上的?灯烛将他的?影子拉得纤长高大, 罩住了蜷缩成?一团的?流筝。


    他低头,朦胧的?阴影里?,望见一双泪光破碎的?眼睛。


    季应玄问?她:“你自己喝, 还是我灌你喝?”


    流筝握住他的?手腕, 声?音低婉:“应玄……求你别?这样,我心里?真的?好难受……”


    他的?伤口还在流血, 流筝四下摸索着想找片衣带帮他包扎,可是泪水遮在眼前, 水濛濛一片什?么也摸不到。


    微凉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颌,冷硬的?杯沿抵在她唇边,温声?劝她。


    “只有一点?, 张嘴。”


    季应玄倾斜杯沿,流筝的?上唇碰到了杯中?血, 微腥、微凉,那?一瞬间,她整个人寒毛竖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推了季应玄一把。


    季应玄猝不及防被推了个趔趄,杯盏从手中?滑落,磕到床沿,又滚在地上。


    “喀喇”一声?,瓷杯碎作数片,血色淌开一地。


    季应玄垂目看着脚边的?红血白瓷,仿佛有一道冰刃扎在心口,使他置身于哀与怒的?双重煎熬中?。


    窗外云破月来,月光穿过菱格花窗,悠悠淌到脚边,照亮了地上凝成?一团的?鲜血。


    季应玄再次想起他的?忧怖境,也是如此明亮的?月夜,清光照在流筝身着红嫁衣的?尸体上。


    雁濯尘身死,流筝自戕……季应玄虽然破了幻境,但里?面发生的?事却像挥不去的?云翳,始终笼罩在他心上,是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剑,是随时都有可能?应验的?谶言。


    自离开忧怖境以来,他每天都在提心吊胆。


    骗她,是他情?愿,哄她,他也认了。可是到头来,为何仍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是,她冰玉无暇、心中?无愧,为酬此心不惮一死,那?为她辛苦筹谋这么久的?旁人呢,难道就活该眼睁睁看着她作死?


    他不甘心,他不认。


    流筝不知他心中?所想,却也被他逼得近乎崩溃,扯着孱弱的?声?音朝他喊道:“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做一个强盗!我不想占你的?剑骨,也不想喝你的?血,我不想变成?自己最厌恶的?人!”


    她整个人抖如筛糠,因为喉咙绷得太紧,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崩溃地,狼狈地膝行向季应玄,抓着他的?衣襟,用哽咽里?模糊的?声?音恳求他。


    “应玄,我求求你……是报复我也好,是爱护我也好,请你把剑骨取走,不要再这样逼我了,好不好?”


    季应玄叹息一声?,轻柔地拨开她脸上被泪水沾湿的?乌发,深静坚定的?目光凝落在她身上。


    他说:“不好。”


    流筝绝望地闭上眼,一时难过至极,心如死灰。


    她挣扎着踉跄下床,拼着所有力气,仓皇地想要逃离这里?,季应玄的?脚步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随,却又在她碰到门闩的?那?一刻,按住了她的?手。


    当着她的?面,将露进?一隙月色的?木门重新阖上。


    一瞬间,流筝仿佛被抽空所有力气,一只手拢住她的?后腰,使她不至于跌在地上。


    季应玄声?音温和地提醒她:“快要子时了。”


    子时月相最盛,他的?血效果也最好,留给他们犹豫和争吵的?时间不多了。


    季应玄将流筝拦腰抱起,重又放回床榻上,如今他看她的?目光深静得像无底的?古井,无论她如何抗拒、挣扎、口不择言,都无法撼动他的?决定。


    他何尝不是坠入了千尺冰雪之下,已经绷到了极点?。


    “流筝。”


    他缓缓开口:“倘若你是讨厌被强迫,那?好,我给你选择的?余地。”


    他抬手从流筝发间拔下一支钗子,也许是祝锦行来不及准备更精细的?婚仪,这发钗并?非纯金,倒像是铜鎏金,因此质地更加坚硬,尖端触手处近乎锋利。


    他凝视着流筝的?眼睛,然后猛得将钗子扎进?了胸口。


    流筝目眦欲裂,发出了一声?尖叫:“啊——”


    她扑到了季应玄身边,想碰他又不敢碰,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炸开,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


    “你疯了吗!怎么办,怎么办!你会死的?!”


    季应玄却比她镇定许多,蹙眉忍过这阵锥心的?痛感,淡淡道:“死不了。”


    殷红的?血沿着铜鎏金的?钗子滴落,他又取来一个新的?杯盏,当着流筝的?面接了大半杯心头血,递到流筝面前。


    “我不逼你,你可以选择喝,或者不喝,我都尊重你的?选择。”


    季应玄薄唇轻轻勾了勾,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只是,你若不喝,我只当你是不喜欢此处的?血,那?就再换一个地方,下次换颈间如何?换到你改变主意,或者……你更愿意看我活活疼死,那?也随你。”


    愧疚与惊惧如卷天席地的?巨浪,几乎将流筝湮没窒息。她快要被季应玄折磨疯了,仿佛那?钗子不是插在他心口,而是将她活生生劈成?了两半。


    她握住季应玄意图继续往里?推簪子的?手,惊慌地想要帮他止血,那?血却越流越多,淌满了她的?掌心。


    流筝终于崩溃了,哑声?喊道:“我喝!我喝……”


    她从季应玄另一只手里?接过杯盏,将杯中?温热的?心头血一饮而尽。


    她喝得太急,太快,生怕他不满意,鲜血呛进?她的?喉咙里?,血腥气充斥着她的?口腔,她舌根生寒,牙关?打颤,想咳嗽,想呕吐,难以忍受地探出了床沿。


    堵在喉咙里?的?鲜血泛上来,流筝不敢吐,紧紧捂着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整个人都被冷汗湿透了,像一块从水里?捞出的?脂玉,裹在凌乱的?红衣里?。


    许久,她终于渐渐安静,季应玄将她扶起,看见她方才被剑骨折磨得烧红的?脸色正慢慢转成?冷白,嫣红的?唇上染了一圈血迹。


    季应玄的?指腹抹过她的?嘴唇,发现那?竟是她自己的?血。


    为了强忍着不将咽下去的?血吐出来,她将自己的?嘴唇咬得鲜血淋漓。


    “如此……你满意了吗?”她泪眼朦胧,声?音轻颤地问?他。


    季应玄让她张开嘴,摸出几颗红莲的?莲子,塞进?她嘴里?。


    流筝将莲子咬开,清苦芳香的?气息盖过了嘴里?的?血腥味儿?,又一杯水递过来,流筝顺从地接过后饮下。


    她抬眼望着季应玄,双目被泪水洗刷得像出水的?珍珠。她问?:“还要我做什?么?”


    季应玄说:“可以了,你好好休息。”


    剧烈的?争执令两个人都筋疲力竭,插入胸口的?钗子并?非对他毫无影响。季应玄不想在她面前露出脆弱的?疲态,为她放下青帐,转身往外走。


    流筝听见开门的?吱呀声?,掀开青帐冲他喊道:“应玄,你的?伤——”


    季应玄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我说了,死不了。”


    “可是会很疼,”流筝说,“能?不能?让我帮你上药包扎?”


    季应玄说:“不必,我现在不是很想看见你。”


    流筝哑然,握着青帐的?手缓缓收紧,默默垂下眼睛。


    他离开了。


    流筝浑浑噩噩地躺在凌乱的?榻上,鼻息间依然可以嗅到浅淡的?血腥气,她闭上眼睛,天旋地转间,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


    第二天清晨,流筝醒来时,天色尚未大亮。


    她已感受不到剑骨烧灼般的?折磨,反而觉出神清气爽,知道是饮过心头血的?缘故,心里?不觉得轻松,倒像是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巨石。


    她简单梳洗一番,因身边没有衣服可换,只好又披上昨日那?身嫁衣,匆匆寻出门去。


    这是一处简朴干净的?院落,在整座宅子的?东北角上,分明隔墙就能?听见街市上人来人往的?声?音,然而宅子本身却十分空旷。


    流筝三两步越上墙,看到了宅门上贴的?刑部封条,还有门上落灰的?匾额。


    “张郡守府……原来是北安郡那?位消失的?张郡守府上。”


    流筝隐约想起昨夜季应玄说这里?是他从前的?住处,尚未想明白他与张郡守的?关?系,便听身后传来一道清和如淬冰的?声?音。


    “你再坐一会儿?,就该把凡界的?刑部招来了。”


    流筝转头,看见季应玄负手站在廊下,静静地望着她。


    他似乎是出去了,左手拎着一个包裹,右手提着一个四层食盒,做一副凡界书生的?打扮,身着玉白色宽袖襕衫,鸦色儒冠压在眉上,愈显眉长目润,深不可测。


    流筝想起来,第一次在北安郡见到他时,他似乎就是这副模样。


    见她犹在怔愣,季应玄道:“下来。”


    流筝扶着墙小心翼翼跳下去,快步走到他身边,细细打量他的?脸色,见他眉心有几分疲色,却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小心翼翼问?他:“你胸口的?伤处理了吗,止血了吗,还疼不疼?”


    季应玄不答,反问?她:“祝锦行都死了,你怎么还穿着这身衣服。”


    流筝说:“我没有别?的?衣服可换……”


    季应玄将左手的?包裹递给她:“回去沐浴更衣。”


    流筝打开看了一眼,是一身紫色的?新衣,她心头微微一动,要说什?么,却见季应玄撇下她走了,连忙跟上去。


    “应玄,应玄!”


    季应玄听见身后急切的?呼唤声?,紧紧悬着的?心终于慢慢抚平。


    昨夜他离开后并?未走远,怕流筝会一时想不开,所以一直在房顶上听着她的?动静,平明时分才去沐浴更衣,出门给她买衣服和吃食。


    谁曾想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再回来时屋里?已经空了。


    季应玄不想再回忆方才一瞬间寒毛倒竖的?感觉,所幸他慌乱里?尚余几分冷静,召出红莲四下寻找,发现她正趴在张府正门的?墙上,探头探脑地往外看。


    见他一言不发,眉心犹蹙,流筝感觉得到他此刻心情?不是很好,好像在生气。


    大概是因为昨夜的?争执。


    流筝心里?有些难过。


    她本想今日与他把话说清楚,她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占着他的?剑骨,可是看他这副模样,又清楚此话一出口,必定会重现昨夜的?纠缠。


    ……她实在是不敢再惹急他。


    心里?想着心事,脚下不注意加快,“砰”地一声?撞在了季应玄背上,险些撞折了鼻子。


    她捂着通红的?鼻尖说了声?抱歉。


    “想什?么这样入神?”季应玄问?。


    流筝指指他右手的?食盒:“在猜食盒里?有什?么……我饿了。”


    季应玄将手里?的?食盒也递给她,脸上露出一点?忍俊不禁的?温和笑意,像蜻蜓触水留下的?涟漪,转瞬即逝,然后又恢复了面无波澜的?表情?。


    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第53章 犟种


    沐浴更衣, 用过早饭,流筝迫不及待想去见母亲和师姐。


    然而她们的下落只?有季应玄知道, 隔着一道檀木珠帘,流筝看见他正靠在贵妃椅上阖目休息。


    修长的双腿叠搭在木几边上?,玉白衫袖垂地轻拂,再往上?,长颈扬起,喉结起伏如?小?丘,下颌轮廓如?远山。


    他闭着眼睛,眉心未展,不知是因为困倦, 还?是心中不豫。


    流筝从门槛外?探身看了几眼,每每想迈进去, 又怕打扰他休息, 就?这般来来回回纠结,走又不走,进又不进。


    季应玄始终醒着, 故意不理她, 是打算看看她能磨蹭到什么地步。


    从前他寄居太羲宫时,她总是推门就?闯, 像乍起的春风卷进屋院,从不看时辰, 不问他在做什么,毫无给他留些清净的自觉。


    即使在掣雷城,她有事?寻他, 也不会计较时机是否合适。


    从未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客气生疏。


    季应玄越想心里越堵, 铁了心要晾着她,听见她放轻脚步,像猫一样轻轻在廊下走过来,停一会儿,然后又走远些。


    日上?三竿,日头变得炎热,许多蝉躲在梧桐树叶里,渐渐将声调拉长、扯高。


    仿佛在嘲笑她。


    季应玄心想,如?今她的胆子,竟是连几只?蝉也比不上?了。


    过了一会儿,蝉鸣声却渐渐低了下去,季应玄心中奇怪,遣出一枚红莲花瓣悄悄去看,发现流筝爬上?去梧桐树,正挥着长木枝将蝉都赶走。


    季应玄:“……”


    赶完了蝉,流筝坐在粗树杈上?,两条腿悬在半空晃啊晃,时不时幽幽地叹一口气。


    突然,屁股下面响起“咔嚓”一声,那树枝竟被她坐断了,流筝也跟着直直摔了下去,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啊——”


    灵力被封御不得剑,她紧张地闭上?了眼睛,预料中结结实实摔个脚朝天的疼痛却没有发生。


    有人从半空接住了她,缓冲后与她一同落地,用身体帮她垫着,丝毫没有摔疼她。


    流筝从他怀里抬起头:“这也能被你赶上?,你何时醒的?”


    季应玄不答,反问她:“你灵力暂失,爬那么高做什么?”


    流筝从地上?爬起来,目光闪烁地说道:“闲得无聊,随便看看罢了。”


    给她个台阶,她竟然都不肯承认,其实是怕蝉吵着他。


    季应玄哼笑一声,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服,转身步履懒散地往屋里走,声音也冷冷淡淡地:“那你继续看吧,我回去睡了。”


    “等?等?等?等?,”好容易盼着他醒了,流筝连忙拽住他,小?声央他道:“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我娘和?师姐……啊不,你告诉我她们在哪儿就?行,我自己去。”


    季应玄:“在掣雷城,距此?九千里,你自己慢慢走过去吧,要不要帮你找匹马?”


    流筝:“……”


    他昨晚明明说娘和?师姐被安置在了北安郡!


    见她一脸敢怒不敢言的表情,季应玄说:“即使是北安郡,方圆百里,你走过去也要大半天,何况像你这样细皮嫩肉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未必能平安到达,说不定过两天,我就?要去土匪寨里捞你。”


    流筝表示怀疑:“青天白日,北安郡城里也有人劫道吗?”


    季应玄说:“如?今的北安郡,可不是半年前的北安郡。”


    凡界皇室出了大乱子,当今皇帝病危,皇太子把持朝政,有几个亲王联合起来反对他,数日前,距离北安郡最近的殷王举旗造反,不日就?要横扫北安郡。北安郡的百姓们听到了风声,纷纷卷着家产逃出了城。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流筝略一沉吟,试探着问他:“那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不需要卧床休息吗?”


    季应玄:“既然你求我,那我就?亲自带你过去吧。”


    流筝:她还?没开始求呢!


    ***


    宜楣与李稚心安置的客栈其实距此?不远,骑马一炷香,步行也只?要半个时辰。


    被季应玄说成了十万八千里,流筝心中无语了好一会儿。


    季应玄却十分坦然:“放心,你们叙旧,我不打扰。”说罢就?转身离开了。


    流筝走进客栈,见了母亲和?师姐,彼此?皆十分激动,既深感劫后重逢的幸运,想到雁濯尘与雁长徵,又不免伤心难过,相拥而泣许久。


    听闻父亲因不愿成为她们的拖累而自尽,流筝悬着的心终于坠落,摔得粉碎。


    虽然前几日在观世阁长叹时,她已隐约感受到父亲的决心,但毕竟心存侥幸,希望母亲会让他不舍,改变他的意图。


    流筝怀拥着泣不成声的母亲,长睫盈盈轻颤,泪珠也跟着砸在手背上?。


    宜楣红着眼睛叹息道:“宫主他嘱托我,千万要照顾好你和?夫人,不要想着为他报仇,离开止善山,走得越远越好……他说止善高塔已倒,太羲伏火阵支撑不了几年,叫咱们往东走,想办法出海,向东寻找海外?仙山,尚有一线生机。”


    流筝抹去眼泪:“事?不宜迟,你们这几日就?动身出发吧。”


    她将身上?所有值钱的金银物件都摘下来塞给宜楣,撸到腕上?的紫玉手镯时,微微犹豫,仍是一狠心摘了下来,套在宜楣手腕上?。


    宜楣惊讶:“什么叫‘你们’,流筝,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流筝说:“我想去给父亲收尸入殓,给他和?哥哥在不悔峰上?立个衣冠冢,若他们魂魄有知,也能寻个归处。”


    李稚心握住她的手:“我们逃出来时,观世阁着了业火,长徵的尸体已经?与观世阁同焚而尽,他……这样也好,不至于受人侮辱。”


    宜楣对流筝说:“等?你立完衣冠冢,从不悔峰上?下来,咱们一起走。”


    流筝不置可否。


    衣冠冢当然要立,但她不与母亲和?师姐一起离开的原因,其实是因为身上?的剑骨。


    流筝思忖再三,终于决定将实情说出:“我……恐怕走不了,我欠了一个人很?重要的东西,我要留在这里,把东西还?给他。”


    ***


    季应玄嘴上?说着不打扰,实则仍遣了一枚红莲花瓣,尾随流筝进了客栈,悄悄挂在房檐下,听她们三人说话。


    看见流筝把紫玉镯子送了人,他有些不悦地心想道:原来在流筝心里,连她师姐的命都比她重要。


    又听她说起剑骨的事?,信誓旦旦,态度坚定。


    李稚心流着眼泪哀求她,都未能改变她的主意。


    “娘,我知道你只?剩我一个亲人,可是当年应玄的母亲,也只?有他一个孩子啊。”流筝亦哽咽劝她:“我多活了这十年,已经?是偷来的命数,若我不能将这份债还?清,那它就?会成为父亲和?哥哥的罪孽,我只?怕他们的魂魄在黄泉下也不能安生。”


    李稚心说:“死者已矣,生者为大,你父兄当年既然瞒着你,死后也绝不希望你做出这样的选择。”


    流筝道:“可是不这样做,我枉为父亲的女儿,哥哥的妹妹,我余生都将为此?事?所困。”


    听到这里,季应玄挥手收回了红莲,只?觉得额角青筋乱跳。


    心说,流筝和?雁濯尘不愧是亲兄妹,真是一个比一个固执,哪有欠债的人逼着讨债的人跑,还?债还?出了要报仇的气势。


    气得狠了,季应玄决定一走了之?,叫流筝没地方找他,看她一身犟劲儿往哪里使。


    于是他不告而别,在流筝身边悄悄留了一支红莲后,转身回了掣雷城。


    帘艮在掣雷城里忙得焦头烂额。


    前些日子莲主摧毁莲花境,动静惊动了许多沉眠在掣雷城地底的大妖和?巨魔,他们感受到红莲灵力的暴动,于黑暗中窥伺许久,依靠敏锐的嗅觉得出一个结论:


    莲花境已毁,那位镇压它们的西境莲主好像暴毙了。


    于是有胆子大的妖魔冲出封印作乱,在掣雷城里横冲直撞,一口一个夜罗刹,嚼得嘎吱作响。


    当然,帘艮也不是吃素的,他带领夜罗刹的军队围剿猎杀了几个发了狂的巨魔,剩下的魔物见势不好,冲出了掣雷城,打算到东界去,听说那里的凡人又弱又好吃。


    自掣雷城到东界九千里远,有翅膀的挥着翅膀,没有翅膀的甩开蹄子,也要将近一旬才?能跑过去。然而它们大多没那个口福和?运气,尚未跑到半路,就?被回程的西境莲主撞了个正着。


    更不巧的是,莲主他现在心情十分不好。


    燃着火的莲花罩像一口倒扣的锅,将五六只?大妖和?巨魔一起扣在里面,业火见毛就?燎,莲花罩里传出一片吱吱呜哇的惨叫声。


    帘艮带人赶过来时,几只?妖魔已经?被烧得只?剩下断肢残臂。


    他照着名册清点一番,向季应玄行礼道:“启禀莲主,还?跑了一只?爱吃人的白骨妖和?炼魂的鼎魔,应该是往人界的方向去了,要不要追?”


    季应玄说:“让东界自己解决,先回城。”


    被出世的大妖巨魔这么一闹,掣雷城七大部落真以为莲主已经?陨落,正准备互相吞并、抢夺城主之?位,不料武器尚未磨锋利,又听说了莲主现身的消息。


    只?好战战兢兢,重新夹起尾巴。


    季应玄屏退了所有人,疲惫地靠在高座上?,听帘艮禀报近日掣雷城里的情况。


    镇压地底的妖魔出世作乱,七大部落不思御敌,反倒忙着互相残杀,就?连帘艮统领下的夜罗刹一族,也有许多夜罗刹开始动歪心思。


    “不怪莲生真君会疯成那副模样。”


    季应玄阖目,语气淡淡:“西界的妖魔残忍弑杀,是一群不开化的畜生;东界的仙门贪婪虚伪,是一群卑鄙的小?人。莲生真君在此?守了两千年,看了两千年,日夜想着他的师姐太羲神女正是为这些人拼尽性命,又怎会不疯呢?”


    说罢,极轻地笑了一声,似是随意地说道:“我竟有些理解他了。”


    第54章 思念


    季应玄一连小半个月没有露面。


    流筝为了等他, 整日守在?郡守府,捧着玉符给他传消息, 却是一点回应也没有收到。


    心中不免有些?气恼,又担心他是出了什么事,坐在?廊下唉声叹气。


    待到七月初一,天?气热得像蒸笼,流筝挑了个大?清早出门?,到北安郡客栈里去寻母亲和师姐。


    她们二人也尚未动身,仍期盼着能说?服流筝一起离开。


    流筝的态度依然坚定:“我想明天?早晨出发去不悔峰,给父亲和?哥哥立个衣冠冢,娘, 师姐,你们祭拜过后?就动身吧, 若是再晚, 走到东海时只怕要结冰了。”


    她母亲李稚心说?道:“若只有我与宜楣,这海上仙山不寻也罢,我们与你一同留在?北安郡。”


    宜楣含笑点头:“师娘说?的是。”


    流筝无奈:“这怎么能行……”


    这回轮到她苦口婆心地劝告, 那两人铁心秤砣地不听。宜楣说?她这两日正约了牙行, 要离开客栈,另外赁一处小院, 供她们三人生活。


    “你如今暂失灵力,明天?早晨我与你一同上山。”宜楣说?。


    翌日清晨, 宜楣果然早早在?客栈门?口等着她,一见了流筝,先塞给她一个小木盒。


    宜楣说?:“这是那位季公子凌晨时分送过来的, 说?是温水吞服,可以恢复灵力, 让你上山之前务必服用。”


    流筝闻言又惊又喜,转身四顾:“他人呢,我要见他!”


    宜楣摇摇头:“他走了。”


    流筝微愣:“走了?”


    宜楣说?:“他送来这东西,叮嘱了几句,然后?便走了。”


    流筝顿感失望,摩挲着木盒子上的莲花纹路,莲花纹闪过水波似的红光,然后?“啪嗒”一声打开,露出一枚指节大?小的白色药丸。


    “原来他不是出事了,”流筝说?,“只是并不想见我。”


    流筝收下了木盒,却并没有服用药丸,宜楣不放心她自己去不悔峰,一定要跟着,两人出了城,一人乘坐机关鸢,一人御剑,向止善山不悔峰的方向行去。


    不悔峰是止善山的最高峰,终年?积雪,时有狂风大?作,迎风处露出玄岩地表,踩上去咯吱作响。


    流筝想起曾与季应玄一同来此地寻红颜枯木,结果遇上墨族人的经历。


    其实他那天?,原本?是想动手取剑骨吧?流筝后?知?后?觉,望天?叹了口气。


    可惜她迟钝无知?,可惜他犹豫心软,令这桩早该了结的恩怨,拖延到如今,仍纷纷理不清。


    流筝手持八卦盘,堪舆许久,找了一处风水好的半丘,掏出铲子开始挖地上的积雪。


    立衣冠冢需要的东西比较简单,但至少应该有个牌位,宜楣望见一棵粗壮的红颜枯木,说?道:“我去砍两块木板来。”


    她跑过去,绕着那棵红颜枯木转了两圈,挑了处最好下手的地方,祭出命剑,双手共举着剑砍下去。


    “咔嚓”一声,宜楣的剑嵌进了树木里,她正要拔出来再砍,忽然闻见一阵腐烂的腥臭味儿,头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摩擦声,宜楣尚未抬头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对危险的直觉却让她猛然后?退数步。


    宜楣快,那东西的动作更?快,一把薅住了她的头发,将宜楣摔了出去,撞在?裸露的玄岩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师姐!”


    流筝抛下手中的铲子,飞奔过去将宜楣扶起来,两人这才看清攻击宜楣的怪物?。


    那是一具高大?壮硕的白骨,头颅和?四肢长?得像人,却足足有人的两倍长?,它有一双灵活的鼓掌,每个指节都有人的一根手指那样长?,肚子鼓得像一个球,肋骨里装满了未消化完的骨肉,有些?是动物?的,有些?是人的。


    流筝眼尖,看见了一角尚未被它消化干净的太羲宫的弟子服衣料。


    宜楣失了剑,胸腔里一阵气血翻涌:“这是……什么东西?”


    流筝说?:“恐怕这就是白骨妖。”


    一只生于古战场白骨堆里的妖怪,力大?无穷,行动敏捷,最喜欢生吞活人,且毫无节制。


    流筝曾听哥哥说?起过此妖,说?他五十年?前曾与白骨妖大?战七天?七夜,终于削断了它一双手臂,结果还是被它逃了。


    白骨妖一路逃进了掣雷城,在?里面吞噬其他妖怪,三十年?后?,重新将手臂长?了出来。他本?想来寻雁濯尘报仇,结果运气太背,撞上西境莲主出世,整治掣雷城,将它与一众不服管教的大?妖巨魔一起镇压到了地底。


    前些?日子莲花境坍塌,掣雷城禁制松动,终于又给它找到机会逃了出来。


    白骨妖一路奔袭来到太羲宫,先吞了几个小弟子解解饿,因为没有找到雁濯尘,所以躲到了不悔峰上。


    它能辨别人的骨肉气息,面前这个紫衣女子,血肉散发着与雁濯尘十分相似的味道,肯定是雁濯尘的亲人,这个认知?令它兴奋地转动着全身的骨头。


    流筝将宜楣挡在?身后?,从?绣囊里取出铜丸,开启机关,铜丸在?她手中变成一把充盈着灵力的机括剑。


    虽然不如命剑不悔好用,但是这种以凡器对抗大?妖的感觉,实在?是太熟悉、太刺激了。


    流筝与白骨妖同时出手,她屈膝矮身,躲过了白骨妖的攻击,从?它两条枯树枝似的腿下擦过,回身朝它狠狠一劈。


    机括剑与白骨妖腿上的骨头相撞,滋滋啦啦冒出一串火花,火花灭后?,白骨妖身上却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好家伙,竟比她曾经砍过的机关豹还硬!


    流筝不贪刀,跃身后?撤两步,来到那棵粗壮的红颜枯木旁,用力将宜楣的命剑拔出来抛还给她。


    “师姐,接剑!”


    宜楣拿到了剑,飞身协助流筝,然而这白骨妖实在?有几分本?事,双方来来回回打了一百多?个回合,流筝她们竟然没有占到任何便宜。


    宜楣气喘吁吁:“要不先撤,去太羲宫叫人来。”


    流筝说?:“姜怀阔不会管这事的,他巴不得咱们都被白骨妖吃掉。”


    宜楣:“可是这样僵持下去毕竟不是办法,天?马上要黑了,骨妖只会更?难对付。”


    流筝沉吟借着对峙的时机沉吟片刻,忽然对宜楣说?:“我发现它好像没有牙齿。”


    宜楣不解:“啊?”


    “这白骨妖吃人,是囫囵地吞到肚子里,然后?慢慢消化,”流筝声音很低,语速飞快地对宜楣说?:“等会儿你假意?逃跑,我佯装被它抓住,等它将我吞到肚子里,放松警惕的时候,你我里外合击,一起刺穿它的后?背,记住,要用全力。”


    宜楣当?即否决:“不行!”


    且不说?被白骨妖吞噬有多?么危险,就算一时不死,也得断几根骨头。


    单说?她出的馊主意?,但凡宜楣把握不好力度,要么刺不穿白骨妖身上的骨头,要么会连它肚子里的流筝一起刺伤。


    宜楣想起了什么,忽然眼睛一亮:“季公子给了你恢复灵力的药,你快试试,说?不定可以祭出命剑。”


    不料流筝却一口回绝:“不必。”


    她既然已决心将剑骨还给他,早晚都要重新适应没有剑骨的生活。


    说?罢再不给宜楣犹豫的机会,提剑就朝白骨妖冲上去。


    ***


    季应玄虽然人不在?北安郡,但是每天?都通过红莲花瓣悄悄盯着流筝。


    流筝比他预想中乖巧,每天?起床后?,先去他屋里转一圈,看他有没有回来,然后?就坐在?廊下台阶上望天?等着,一等就是一整天?。


    等得烦躁的时候,经常捡根树枝,在?地上画王八,王八壳上写季应玄的名字,左看右看,满意?得不得了。


    季应玄见了这一幕,先是无语,然后?又颇有几分自得。


    她一定是对他昼思夜想,牵肠挂肚,否则为何不写别人的名字,单单写他的名字?


    这样想着,心口的气不知?不觉就消了许多?。


    季应玄原本?打算晾她到七月十五再相见,让她没有机会提还剑骨的事。眼下看见她这副可怜的、想他想到茶饭不思的模样,渐渐就有几分心软。


    他对帘艮说?:“重建莲花境的速度要再快一些?,孤要闭关几日,你带着夜罗刹军队到七部落走一趟,好好敲打他们一番,若谁敢在?这时候生事,直接绑了,丢进业火里去。”


    之前他亲手毁掉莲花境,虽然给了莲生真君重创,却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自己也受了很重的伤,几近灰飞烟灭,在?焰海里泡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十数年?前为他重塑骨肉的那枚红莲花瓣。


    也许是他幸运,也许是因为他前世与生于业火中的魔首昭玄有些?关系,总之,他恢复的速度比他想象中快许多?。


    如今他打算重建莲花境,压制住忧怖崖下、地隙最薄弱处的业火。


    在?闭关之前,季应玄听说?流筝要前往不悔峰给雁长?徵和?雁濯尘立衣冠冢,于是又拨冗回了一趟北安郡,没有见流筝,找到了流筝的师姐宜楣,将可以解除灵力禁制的药丸交给她,请她转交给流筝。


    若流筝恢复了灵力,有了不悔剑傍身,再上止善山,也能叫人放心些?。


    然而季应玄还是低估了流筝的胆量和?倔强。


    等他三天?后?从?莲花境里出来时,看到的不是流筝守在?他屋门?前画王八,而是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身上缠了好几处绷带,左胳膊、右小腿甚至都绑了木板。


    季应玄当?即脑袋一炸:她怎么又受伤了?!


    流筝扯着嗓子喊疼,师姐宜楣捧着一碗黑黢黢的药走进来,一面喂她喝药,一面数落她。


    “现在?知?道喊疼了?都说?了那白骨妖肚子虽然大?,嗓门?却细,非得断几根骨头才能吞下去,还有你的手,知?道我要出招了,也不躲远些?……”


    流筝虽然不能动弹,眉眼间却是一脸得意?:“这些?都是小问题,总之,咱们赢了。”


    宜楣叹气:“可惜还是叫它跑了,不知?要祸害多?少人。”


    流筝说?:“他的伤比我的伤重,等我好了,咱们一定把它找出来,到时候,我要把它的骨头都拆了,一根一根丢进火里。”


    宜楣塞给她一颗糖:“好好养病,再敢轻举妄动,我可要找师娘告状。”


    流筝忙说?不敢。


    与白骨妖一战,确实让她遭了不少罪,宜楣离开后?,流筝窝在?被子里,昏昏沉沉又睡着了。


    天?正热,喝下的药让她出了一身汗。


    流筝恍惚间被热醒,懒得睁眼,抬手要去碰胳膊上的绷带,半空却突然被人攥住。


    那人掌心微凉,清风送来一缕幽香。


    流筝的瞌睡被惊醒,倏然睁开眼。


    天?色已经黑透了,月光并不十分明亮,只朦胧照出那人脸上的轮廓,鼻梁如削,下颌如刀。


    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看到分明那双凝沉如渊的瞳眸。


    “雁流筝。”


    这一刻,季应玄深刻地体会到了雁濯尘的不容易。


    “你可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第55章 会装


    见了季应玄, 流筝的?瞌睡彻底醒了,她用未受伤的臂肘撑着, 好容易坐起身来,却被季应玄单指一推,又直挺挺地躺了回去。


    流筝无语道:“你干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季应玄问她,“明知那白骨妖不好对付,为何不用我给你送来的丹药?”


    流筝说:“我不用那丹药,凭自己也能打?赢它,从前我没有命剑,也没怎么输过。”


    季应玄:“那你凭自己坐起来试试。”


    流筝:“……”


    她闭上眼睛不理他, 过了一会儿,又?悄悄睁开一条缝偷觑, 正?对上季应玄没有什?么笑?意的?眼睛, 像寒雨冲刷后的?白月,像秋深落尽枯叶后的?冷湖,凝静又?萧索。


    透着几分愠色, 几分伤心色。


    流筝小声问他:“你这段日子去哪里了, 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说出来我也好帮你。”


    季应玄道:“你连我的?剑骨都不肯用, 生死关头也不愿召出命剑,生怕与我沾染一点关系, 竟然还愿意帮我吗?”


    听了这话,流筝又?费劲坐起身来,这回季应玄没有上手推她, 她凑过来要握他的?手,反被他起身躲开了。


    他走到桌边点灯, 将?室内照亮了些,听见流筝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你我的?情?意是一回事,剑骨又?是另外一回事。”


    流筝直挺挺地坐着,声音温和而坚定:“这剑骨,我是一定要还给你的?,此债不还,我不敢再受你任何照顾,即使你不愿要回这剑骨——”


    季应玄打?断她:“谁说我不愿要回剑骨?”


    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在忧怖境中已洗耳恭听过一回,无非是:即使你不愿要回这剑骨,我也会将?它从我的?身体里剖出,以偿还父兄曾经欠下的?罪孽。


    倘你仍觉不够,我愿自戕以偿。


    纵是幻境,亦为过往。季应玄缓缓攥紧袖里的?掌心,平息自己烦躁的?心绪。


    他说:“太?清剑骨是天命馈赠,我当?然也不甘心平白送给旁人。”


    听他说愿意取回剑骨,流筝心中微微松了口气,问他:“那我何时才能将?剑骨还给你?最好快一些,因?为我能感觉到,它在我身体里生长的?筋脉越来越多,恐怕时间久了,难以剥离。”


    季应玄走到流筝面前,先?检查她的?脉象,然后捏开她的?下颌,将?那枚恢复灵力的?药丸塞进她嘴里。


    流筝猝不及防被噎了一下,不解地看着他:“不是说要取回剑骨,为何还要恢复我的?灵力?”


    季应玄解释说:“我之?前不取剑骨,并非是不想取,而是时机不到。”


    流筝将?信将?疑:“取剑骨也要讲究时机吗?”


    “天行有常,机宜趁时。”季应玄声音冷淡地缓缓道:“太?清剑骨天性阴寒,与我如今拥有的?业火红莲的?力量相克,在我还没找到化解灵力对冲的?办法?之?前,不能轻易地将?太?清剑骨移回我自己的?身体里,反而是养在你身上,用你的?血肉滋养它,才能让它更强大。”


    “是吗。”


    流筝并不十分相信,她觉得这更像是一个借口。


    毕竟他从前骗了她那么多回,为了骗她,不惜捏着鼻子与她哥哥串供。


    季应玄轻声嗤笑?:“不然你觉得是为什?么,因?为喜欢你,怜惜你么?流筝,你是有几分讨人喜欢,但也不至于令我枉顾性命,消解仇恨。”


    流筝犹豫道:“可是从前,你不是这样说的?……”


    “从前,当?然是为了骗你,稳住你,使你不至于脱离我的?掌控。”


    季应玄目光冷淡地看着她说道:“包括三番两回救你,也不过是怕你死了,剑骨会跟着一起毁灭。若我剖取剑骨后,你还有命活着,我必不会再管你的?死活。”


    流筝默默低下了眼:“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黯淡的?月光照在她低垂的?眉眼上,仿佛是真的?信了,露出几分迷惘的?神?色。


    季应玄说:“所以,在我将?剑骨取回之?前,你的?整条命都算是我的?,别再让我的?剑骨陷入险境,明白了吗?”


    流筝半晌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瞧,直到他蹙眉望过来,才乖巧地点点头。


    “我明白了。”


    季应玄对她的?反应尚算满意,又?叮嘱了几句,然后才告辞离开。


    他走出去不远,流筝就磕磕绊绊跳下床,一瘸一拐地爬在窗口看,直到他拐角进了另一处院子,才缓缓收回目光。


    小声骂了句:“真能装。”


    ***


    第二天清早,宜楣来给流筝换药,时间比约定的?晚了些。


    “……殷王带兵入城,咱们想赁的?那座房子,被他手下一个副将?占了去,恐怕赁不成了。”


    宜楣将?最后一颗糖果递给流筝,叹了口气:“虽说咱们是世外之?人,不怕凡界的?兵匪,但实无必要与他们纠缠,我和师娘都觉得应该早日离开北安郡。”


    流筝点头,表示认同她的?想法?:“师姐想好去哪儿了吗?”


    宜楣说:“本打?算寻一处山水明秀之?地隐居,方才在门外碰见季公子,他邀请咱们到周坨山的?墨族部落小住。”


    流筝微有些惊讶,往窗外探头,却没有瞧见季应玄的?身影。


    指不定在哪个墙后面偷听呢。


    宜楣压低了声音,颇有些忧虑地问流筝:“你与季公子之?间的?恩怨,我有些想不明白,既然你身上的?剑骨是他的?,他又?这般有本事,为何至今仍未将?剑骨取回去?”


    流筝面朝着窗口的?方向,稍稍抬高了声音:“应玄的?意思是,这剑骨就像是树上的?果子,要等?养熟了才能摘,如今尚不到取回剑骨的?时候。”


    宜楣想了想,纳闷道:“只听说过移苗要趁早,待到根系繁茂再挪栽,树和地都要遭罪。再说了,你的?剑骨不就是十年前挪成功的?吗,如今怎么却说不是时候?”


    瞧瞧,连宜楣师姐一个事外人都能想明白这个道理。


    流筝但笑?不答,心说,师姐你再问下去,问得他圆不过来,怕是又?要一跑了之?。


    忙扬声道:“此事就听季公子的?吧,反正?他的?剑骨,他肯定比旁人上心,没道理骗我。”


    宜楣:“那这墨族还能去么,我只怕他表面上好心,实则是要用我和师娘来牵制你。”


    流筝心说,师姐你可真是给他找了一个好借口。


    她幽幽叹了口气:“人为刀俎,又?是债主,纵然明知他另有图谋,也容不得我拒绝。去,当?然要去。”


    不仅要去,还要拽着季应玄一起去,免得他突然跑掉,又?是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人。


    事情?便这样商定了。


    傍晚季应玄来告知流筝此事时,果然用上了宜楣给他提供的?灵感,漠着一张脸,煞有介事地对流筝说道:


    “我要用你的?身体养剑骨,自然不能放任你到处乱跑,如今凡界兵燹横生,仙门又?容不得你,你须随我到墨族去住一段时间。”


    流筝问他:“墨族人懂得怎样换剑骨吗?”


    季应玄:“嗯……在研究。”


    “那我母亲和师姐……”


    “她们也要同去,”季应玄说,“做个人质,否则你哪天不想将?剑骨还给我,偷跑了怎么办。”


    流筝眉眼一弯,似笑?非笑?:“谁跑谁是王八。”


    季应玄:“……”


    ***


    流筝恢复了灵力后,身上的?伤好得也快,躺了三天便能下床活动。


    殷王占了北安郡,当?然要将?郡守府收归己用,在他们揭开封条闯入郡守府之?前,流筝收拾东西,与季应玄驭鸢离开了此地。


    季应玄问她为什?么不御剑。


    流筝柔声叹息道:“御剑只能孤零零自己走,驭鸢才能与你同乘……虽然你对我是虚情?假意,我对你却是真心喜欢,在将?剑骨还给你之?前,能亲近你的?机会,自然是不愿错过。”


    季应玄似乎是被她几句话给砸懵了,半晌不吱声,流筝悄悄回头看,被他眼疾手快地挡了回去。


    “既然驭鸢,就好好看路。”


    只来得及瞥见泛红的?耳垂,连三分气恼、七分故作正?经的?气息也是灼热的?,落在后颈上,生出一阵酥酥麻麻的?痒。


    流筝心中暗暗得意:你就装吧。


    装得越久,兜不住的?时候就越尴尬,看你到时候还怎么解释,还能拿什?么借口拖延取剑骨。


    二人先?到城外与宜楣和李稚心会合。


    听说要到墨族去,李稚心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似犹豫、似抗拒,流筝问她有什?么顾虑,她又?不肯细说,只是握着她的?手,幽幽长叹一声。


    李稚心说:“你也是身不由己,我不能再给你添麻烦……只是我想与宜楣一起走,先?到周坨山附近拜访一位故人。”


    流筝转头去看季应玄。


    季应玄当?然没有意见,还给了她们一张前往周坨山的?地图,流筝握着李稚心的?手叮嘱她:“娘,若是遇上什?么危险,记得及时用玉符传唤我。”


    李稚心点头,让她安心。


    于是四人分成两队,宜楣与李稚心御剑先?往,流筝与季应玄慢悠悠地在后面驭鸢。


    从北安郡前往周坨山,要经过云白山,也就是从前流筝来为季应玄找万年参的?地方。


    忆及彼时,流筝不免心生感慨,同季应玄提起当?时的?遭遇。


    “……很奇怪,此地的?人参,个个都像是成了精,仿佛一个部落,虽然云白山首尾相盘,是个汇聚天地灵气的?好地方,但能化育这样多的?精怪,真是难得一见。”


    季应玄听了这话,沉吟后说道:“恐怕凭借的?并非山势汇聚的?天然灵气。”


    “怎么说?”


    她送的?那枚万年灵参,已被季应玄仔细收存,曾当?作定情?信物时时把玩,时间久了,便觉察出一点猫腻。


    季应玄说:“此地的?灵参,恐怕是受过红莲灵力的?影响。”


    “你是说……业火红莲?”流筝十分惊讶,“那还不把山给烧穿了?”


    季应玄说:“走,带我去你当?时采人参的?地方看看。”


    第56章 认亲


    云白山间, 密林深处,灵参舒展着纺锤状的叶子。


    流筝蹲在半人高的灌木从中, 从枝叶的缝隙中往外看,看见了灵参顶上的簇簇红浆果。


    她拽了?拽季应玄,示意他:“那就是我采灵参的地方……小心——!”


    灵参十分敏锐,听见他俩窸窸窣窣的动静,马上就拧了头上的浆果砸过来。


    流筝想起那又腥又黏的浆果液,吓得往旁边一躲,躲开了?才想起身后还有个季应玄,眼睁睁看那浆果朝着他秀雅干净的脸砸过去,不忍直视地闭上了?眼睛。


    半晌, 却未听见浆果爆开的声音。


    流筝睁开眼,见一枚轻巧的红莲花瓣托住了?浆果, 浆果很大?, 但花瓣很小,像蚂蚁扛起了?一枚榛子。


    红莲花瓣莹莹散发?着金赭色的光,对?面的灵参感受到?它的力?量, 突然将顶簇一缩, 浑身颤抖。


    它虽然没有脸,却叫人感受到?了?它的紧张。


    紧接着, 那株灵参将大?半身体遁进土里,逃之夭夭了?。


    仿佛一枚石子落进平静的湖面, 涟漪扩开,一传十十传百,日光昏暗的密林里突然鸟雀惊飞, 簌簌有声,成百上千柱灵参都像是突然活了?过来, 跟随方?才那支灵参一起,遁进土里跑了?。


    流筝:“……当初揍我的时候,分明很有骨气。”


    季应玄掸了?掸袖边的碎叶,说道:“它们确实?是受了?红莲灵力?的影响才化成精怪,所以对?更深厚、更高阶的红莲灵力?天生天生就有畏惧。对?了?,流筝,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这儿不像是雁濯尘会允许你来的地方?。”


    流筝说:“是萧似无告诉我的。”


    “那位皇太?子殿下?”


    流筝点点头:“听说他突发?急病,生死未明,我与?他有几?分交情,却无暇抽身去照看他。”


    季应玄若有所思?地念了?一遍皇太?子的名字:“萧似无。”


    两人上前去查探灵参留下的踪迹,可惜叫它们都跑了?,并没有查探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流筝说:“若有机会,以后再来查,我记得前面有个小潭,咱们去喝点水,还是趁早赶路吧。”


    季应玄点头,与?流筝一起穿过这片密林,往山谷有水声的地方?走。


    走着走着,他突然低声对?流筝说:“仔细听,有东西跟着我们。”


    流筝克制住自己转头往回看的冲动,整个人几?乎贴在了?季应玄怀里。


    季应玄的手轻轻揽住她,对?上她的目光,一副事出有因、心中无鬼的从容表情。


    流筝在心里嗤了?他一声,低低说道:“进了?云白山不久,我就有被盯上的感觉了?,只?是一直不太?确定……那东西好像有点怕咱们。”


    想了?想,又说:“哦,不对?,应该是怕你。”


    季应玄问她:“不管它?还是把它钓出来?”


    “它怕的是你,图谋的却是我。”流筝说:“当然要钓出来看看,是个什么东西。”


    两人商议分开行动,降低那东西的戒心,季应玄再三叮嘱她别让自己受伤:“若我的剑骨有一分损伤,以后就把你绑起来走,明白吗?”


    流筝嘴上“嗯嗯”应得痛快,心中却想,到?时候再说呗。


    两人在岔路口分开,好似一东一西各自探查,待走得看不到?对?方?的身影了?,流筝感觉到?那东西果然跟了?上来,正试探着越走越近。


    四条腿,落地重而软,像是某种大?型野兽,隐约又有骨头错响的嘎吱声。


    流筝捏紧绣囊,手心里攥着一枚机括匕首的铜丸,凝神身后的动静,待感受到?耳畔风声突然变厉时,猛然转身挥出匕首——


    竟然是一只?体型硕大?的白老虎!


    流筝矮身下折,从猛虎腹下滑过,躲过了?它的攻击,回身将匕首刺进了?它的后股。猛虎没想到?她这样灵活,被激怒后转身朝着流筝咆哮,与?她缠斗起来。


    正在此时,一丛高大?的白骨趁着流筝不备,从树上朝她扑下来。


    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刚在流筝手里吃过大?亏的那只?白骨妖。


    白骨妖吃了?亏,不知怎么躲到?了?云白山来,与?一只?虎妖勾结在一起,正打算养精蓄锐一段时间,再去找雁家兄妹报仇,不料今日却在山林里撞见了?她。


    白骨妖这一扑蓄势已久,尚不及流筝躲避,旁边突然又窜出另一只?高大?的猛虎,咬住了?白骨妖的脖子,将它扑在地上。


    刚赶过来的季应玄红莲灵力?打了?个空,两人一起去看那缠斗成一团的白骨妖和……


    银底白纹,华彩流溢,双目幽蓝的猛虎。


    说虎又不像是虎,它比方?才那只?攻击流筝的白虎要更高大?、更威风,动作更加流畅优雅,仿佛是只?体型不同寻常的大?猫。它将白骨妖按在爪下,轻轻松松就摘掉了?它的头颅。


    白骨妖立刻化为了?一堆碎骨头。


    流筝:“……这也太?轻松了?吧。”


    她轻轻走近那只?肖似神兽的猛虎,试探着喊了?一句:“喵喵?”


    神虎听她这样叫,浑身的毛都炸开了?,突然转身向后窜了?几?步,流筝抬头,看到?了?不远处立着一个鬼魅般的人影。


    没有脸,没有声息,只?有一个影子,流筝却能感觉到?,他正在盯着自己。


    季应玄在她身后喊了?一声:“小心!那是伥鬼!”


    流筝脚步猛地一顿,只?是这一停滞的工夫,那银底白纹的神虎已经躲到?了?黑色人影身后,将黑色人影驼起,一虎一人借着丛林的遮掩,迅速消失在流筝眼前。


    流筝急声道:“刚刚那只?神虎,长得很像喵喵,喵喵走丢了?,会不会是它?”


    季应玄说:“可是它养了?一只?伥鬼,伥鬼的来历,想必你也清楚。”


    流筝不说话了?,不知是不能接受,还是不敢相?信。


    山林精怪里有传说,倘若成精的老虎咬死了?人,可以奴役其魂魄,使其变为自己的伥鬼,替自己迷惑行路人,寻找生灵作为食物?。


    但这是一种极耗修为、损德行的邪术,成了?精的老虎一旦养了?伥鬼,意味着此生此世与?正道无缘,只?能堕落为被仙门讨伐追杀的邪道妖魔。


    季应玄抬脚碾过白骨妖的骨头,还有方?才被他杀死的白虎的尸体,从他袖间飘落一枚红莲花瓣,瞬间将两具尸骨焚成灰烬。


    他说:“这白骨妖天生就是死物?,因此可与?白虎结契,做它的伥鬼,诱导这只?白虎来攻击你。”


    流筝说:“可是喵喵它刚才想要救我,它的那只?……伥鬼,似乎也对?我没有恶意。”


    “它在躲你。”季应玄说。


    流筝望向密林深深处,不甘心就这样失去喵喵的踪迹。她又向前寻了?一段路,直到?天色渐暗,林中草木凝露,渐渐泛起冷意。


    季应玄也不催她,耐心地跟在她身后,为她挡开生长了?细刺的灌木枝。


    直到?流筝挂在腰上的玉符被灵力?点亮,她收到?了?师姐和母亲的灵力?传唤。


    “流筝,我和师娘已经到?达周坨山了?,听说我们是季公子的朋友,墨族族长为我们安排了?住处。”宜楣的声音从玉符中传来。


    流筝心中稍定:“平安就好,我们晚些时候到?。”


    宜楣却态度踟蹰:“竟然还要晚一会儿吗,你若是御剑过来,会不会快一些?”


    流筝听出她的为难:“师姐,莫非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宜楣三番两次欲言又止,支支吾吾说不明白,嗫嚅了?半天后只?说道:“几?句话说不清楚,总之是闹了?点误会,你还是快些过来吧。”


    关了?玉符,流筝满头雾水地与?季应玄对?视一眼。


    季应玄倒是不着急,他嘴上说是要把她带到?墨族去看管起来,实?则是一副游山玩水的态度,她要找灵参,他陪她一起找,她说要找喵喵,他也没有阻拦。


    眼下,又将行动的决定权抛给她:“咱们可以现在走,入夜前能赶到?周坨山,也可以在白云山逗留一晚,明天早晨再走。”


    流筝犹豫了?又犹豫,终是叹了?口气:“走吧,等?以后……我再回来找喵喵。”


    ***


    自止善山向东南约三千里,越过沼泽瘴林,有与?世隔绝的数座连山,山中水土滋润处,生活着诸多古老的部族。


    周坨山是连山之首,墨族是数十个部落里最壮大?、最富有的部落。


    流筝与?季应玄驭鸢落在部落中央的圆台上,墨族的勇士认得季应玄,态度恭敬诚恳地向他行礼:“欢迎莲主大?人!”


    季应玄问:“墨问津在何处?”


    墨族人答道:“大?公子一直在客居,陪着之前来的两位客人——也就是您的朋友,在为她们介绍墨族的特色。”


    季应玄脸上的表情露出几?分古怪:“墨问津陪了?她们一下午?”


    那人欣慰点头:“是啊,大?公子很少对?旁人这样有耐心的。”


    他指了?路,季应玄带着流筝赶过去,走到?被墨族人称作“客居”的地方?,是一处干净宽敞的小院。院子里的建筑、摆件、装饰均是由精巧的机括组成,两人尚未迈进门,就听见墨问津的声音,他正站在一处水井前,侃侃而谈地向宜楣介绍自己的新发?明。


    “只?要加上了?这组机括,不仅可以自动从井里打水,而且可以将水过滤、煮沸,可以说是一气呵成,一步到?壶。”


    季应玄负手咳了?两声,终于引起了?墨问津的注意。


    他请宜楣稍等?,三两步跑过来,将季应玄拉到?一旁,因为背着人,满心的喜悦和激动终于压不住,冲上了?眉梢,露出一个喜笑颜开的表情。


    季应玄不解,心想这货又傻乐什么呢?


    “莲主大?人,你可真是我的大?福星,我们墨族的大?福星!”


    季应玄:“……”


    墨问津说:“你请来作客的那位李夫人,不是旁人,竟然是我娘失散已久的姐妹,是我的小姨!”


    季应玄怀疑自己听岔了?:“你说什么?”


    “没错,没错,我娘叫李稚颜,这位夫人叫李稚心,她们可是亲姐妹,下午刚认过亲!”


    墨问津高兴地搓了?搓手,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压低了?声音说道,“不仅如此,你记不记得,我同你说过,其实?我身上是有婚约的,只?是与?对?方?走散了?,一时没有取得联系。”


    季应玄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正要阻止他说下去,嘴快的墨问津却已经连珠炮似的小声嚷嚷了?出来。


    “没错!我与?这位李夫人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妹,自幼就定了?娃娃亲!我找到?了?我的未婚妻,我马上就要有夫人了?!”


    季应玄只?觉额头一阵青筋乱跳,回头看了?流筝一眼,见她正与?宜楣说话,没有听见墨问津说的混账话,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然后一巴掌把墨问津拍在了?地上。


    第57章 表哥


    两百多?年前, 偏僻的仙门小派里生出一对颇负盛名的姐妹花,姐姐名叫李稚颜, 妹妹名叫李稚心?。


    姐妹二人才貌出众,曾在论剑大会上?,从众多仙门豪杰中拔得头筹,并斩获了凶兽白讹。


    “白讹是一只懂预言、会诅咒的凶兽,它在临死之前,对我和姐姐说了一句话?。”


    李稚心?跽坐在临窗的长案前,把玩着一只核桃大小的机括香炉,在她对面,坐着一头雾水、求她解惑的流筝和宜楣。


    “它说, ”李稚心?语调微沉,“双雀夺枝, 二女争夫, 必阋墙而亡。”


    流筝闻言蹙起眉:“难道凶兽白讹的话?,一定会应验吗?”


    李稚心?说:“十?有八九,不然也不会成?为凶兽, 即使几率很?小, 我和姐姐也不敢轻视。”


    她忆起往事,面上?现出似是怀念、似是遗憾的神情。


    “门派与墨族是世交, 彼时墨族的少公子,也就是如今的墨族族长, 墨源,与我和姐姐都是青梅竹马,出了白讹的事情后, 我们三人的关系变得?非常微妙。”


    “我知道姐姐喜欢墨源,所以不告而别, 偷偷离开,结果下山时遇到了妖魔偷袭,我身受重?伤,恰巧被路过的长徵救下,他见我身上?有墨族的机括,所以将我送到了墨族。”


    “姐姐闻讯赶来,与我促膝长谈,她说宁可放弃墨源,也不会放弃我,”李稚心?垂目苦笑,叹息道,“可是我分明看见她捧着墨源送给她的定情信物,悄悄在夜里哭。”


    “所以我对姐姐说,我喜欢的人是长徵,一定要?跟随他离开墨族,回到他所在的太羲宫,后来嫁给了他。”


    因?为流筝的年纪太小,所以父母辈的往事,她知道的并不多?。


    但?是在她印象里,爹娘一直很?恩爱,娘因?为早年受伤的缘故,修炼一直很?慢,爹用自己的修为给她打造了许多?法器、炼了许多?丹药,所以娘虽然修为尚不到上?宗阶,但?是已经可以芳龄永驻。


    流筝试探着问她:“娘已经见过墨族长夫妻了吗?”


    李稚心?点头。


    “那您对墨族长还……那个?……”流筝欲言又止,有些不好意思问。


    宜楣却?“噗嗤”一声笑出来,小声对流筝说道:“墨族人的年寿比凡人长些,却?不是青春永驻,我方才见过墨族长,他头发已经白了。”


    李稚心?说:“流筝,我如今已相信事在人为,何况人心?都是肉长的,无论最初是因?为什么在一起,这两百年的岁月,我对你父亲,从来都是真心?。”


    无论最初是因?为什么在一起……


    流筝不知想到了什么,转头向窗外看去,隔着满架蔷薇,看见季应玄正与墨问津站在墙下说话?。


    忽然似有所感地望过来,与她目光相对。


    ***


    流筝几人暂且在墨族安顿下来,拜访过墨族长和他夫人——也就是李稚心?的姐姐,流筝的长姨母。


    得?知流筝才是姨母的女儿?,墨问津脸色精彩得?能开起一座染坊,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也不敢再喊自己那一巴掌挨得?冤。


    “表哥。”


    篝火迎客宴上?,流筝执了一杯麦酒,笑吟吟地向墨问津敬祝,仿佛没有看到一旁的季应玄听见这称呼后,脸上?流露出的不满的神色。


    墨问津哪里敢接,连连摆手:“别别别,喊表哥也太见外了……不是,我是说,你还是先喊我墨公子吧。”


    流筝说:“看来表哥不太待见我啊。”


    墨问津:“不敢待见,不敢待见。”


    流筝眉眼弯弯,笑里透着几分狡黠:“难道是因?为我在不悔峰上?弄坏了你的机关豹么,长姨母还不知道这件事吧,我去和她——”


    “哎哎哎,你不许去!”墨问津急得?转头向季应玄求助:“这事你得?管,这可都是你撺掇的!”


    季应玄却?翻脸不认人:“我撺掇你什么了?”


    墨问津险些气了个?倒仰。


    流筝压低了声音,同墨问津商议道:“我不说也行,表哥把那机关豹借我玩两天?呗,你肯定修好了吧。”


    同为机括爱好者,墨问津知道,她说的“借两天?玩”,必然是要?把机关豹拆开,研究里面的结构,只?觉得?一阵肉疼,又不敢不敢答应。


    流筝又央了他几句,还说要?给他回礼,眼见着季应玄的脸色仿佛狂饮了三坛子醋,墨问津不敢惹他,只?好含泪答应让流筝借走机关豹。


    临了,又不甘心?地给自己争取一些好处,问流筝:“你那位宜楣师姐,她有道侣了吗?”


    流筝摇头说没有。


    墨问津:“退一步说,姨母就不能认她做干女儿?吗?”


    天?知道他见了宜楣第一眼有多?么欢喜,得?知流筝才是他表妹后就有多?么晴天?霹雳。


    流筝不置可否,只?玩笑道:“你果然不待见我这个?表妹。”


    墨问津无语,莲主的巴掌再挨两下能直接送他升天?,他不是不待见,他那是不敢!不敢!


    流筝看出了他的意图,转身与宜楣说悄悄话?去了,两人以团扇遮面,笑成?一团,宜楣从扇子底下偷眼觑墨问津,与他目光相对,眼里只?有好奇、打趣,却?没有半分羞赧。


    墨问津垂头丧气。


    季应玄难得?好心?地安慰墨问津:“听说雁濯尘尚未出事的时候,雁长徵与其?夫人有心?撮合他和这位师姐,只?是这么多?年也没听说有什么因?果,她既连雁濯尘也看不上?,看不上?你倒也正常,不是你的错。”


    墨问津简直要?哭了:“我太谢谢你了。”


    接下来的几天?,流筝跟随李稚颜、李稚心?,还有她的新表姐墨缘溪,在周坨山里到处游览,还参观了墨族巧夺天?工的机括术,他们不仅制作?出了可以自行根据水位高度变换弧度的栈桥,还建造了日光驱动的龙骨水车、能储存月光的乌木盒。


    流筝一边把玩着墨缘溪送给她的机括木偶,一边向她打探:“缘溪姐姐,周坨山附近有没有那种很?隐蔽,很?安全的地方?不必太大,差不多?能容纳一人就可以了。”


    七月十?五快要?到了,流筝打算那天?晚上?躲到一个?季应玄找不到的地方去。


    墨缘溪问她用来做什么。


    流筝扯谎道:“季公子的生日快要?到了,我想自己做一件礼物送给他。”


    墨缘溪惊讶地微微睁大眼睛:“你竟然知道莲主的生日吗,是什么时候?”


    流筝:“呃……”


    坏了,找错借口了。


    她看得?出来,墨缘溪也想给季应玄送生辰礼物,所以不能随口乱说,不然表姐她白忙活一顿,流筝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流筝只?好找了个?理由脱身,去找季应玄,问他什么时候生辰。


    “怎么突然问这个??”季应玄端详着她,“你是良心?发现了,想送我什么东西吗?”


    流筝支支吾吾,勉勉强强地点了点头。


    季应玄说:“八月初一。”


    其?实他的生日是三月,但?是三月已经过了,他可不想再等一年才能收到礼物。


    流筝记下后,转头就将这个?日子告诉了墨缘溪,又从墨缘溪口中得?知了一处隐秘的所在,是她几年前在后山开辟,本打算用来做藏宝地的一处天?然山洞。


    山洞藏在山壁间,一条小路蜿蜒通往,洞口被层层叠叠的藤蔓遮掩,里头却?干燥、开阔,置有木桌椅、兽皮榻,是个?清净避世的好地方。


    流筝十?分喜欢这里,请墨缘溪对她的行踪保密,尤其?是对季应玄。


    墨缘溪信誓旦旦地保证说肯定能做到:“就凭你帮我套出来莲主大人的生辰,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雷劈在我身上?,我也绝不会泄露半个?字!”


    到了七月十?五这天?,流筝早早就避人耳目,来到山洞里静坐。


    季应玄有急事回了一趟掣雷城,紧赶慢赶才在七月十?五当天?赶回来,结果到处都找不到流筝的影子。


    他略略一想,就知道她躲起来了。


    母亲和师姐还在山上?,她应当不会跑出周坨山,季应玄找到墨问津,问他周坨山哪里能藏人。


    这问题可真是难住了墨问津。


    “周坨山方圆数百里,随便哪棵树上?、哪出石头下面,都能藏人,这找起来和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季应玄说:“流筝此时正是虚弱的时候,她不会这样随便,肯定要?找个?安全的地方。”


    “安全的地方……”


    墨问津百思不得?其?解,季应玄却?一眼看到了他摆在桌上?的半成?品机括。


    那是一座用赤木雕刻成?的红莲摆件,莲心?以磷粉和黄金混合做灯焰,可以用机关控制莲花的形态,模拟红莲的自然开合,调节灯的开关亮度。


    业火红莲……看上?去怎么像是要?送给他的东西。


    墨问津说:“这是我二妹送来让我帮忙刷漆的,说要?给你做生辰礼物,一天?要?刷六遍,一直刷到八月份,烦死了!”


    季应玄蓦然抬眼:“谁说我要?过生辰了?”


    墨问津:“不是八月初一吗?”


    季应玄从未向墨问津兄妹透露过自己的生辰,何况八月初一这个?日子是他前几天?随口捏造告诉流筝的。


    他沉吟片刻,突然说:“有人知道流筝的下落,走,去见墨缘溪。”


    第58章 亲近


    经过数月的磨合, 太清剑骨已经在流筝的身体里扎根。


    祭出命剑的第一个?十五月圆夜,疼痛与灼热只局限在她后颈三寸的地?方?, 之后数月里才渐渐遍及全身?。


    如今她抬一抬胳膊,已经能感受到剑骨衍生出的血脉的牵连,以及深厚的灵力如澎湃的浪潮涌向她的灵府,令流筝心中感受十分复杂。


    她曾经多么想拥有深厚的灵力,成为当世?有名的剑修,却并不想?以这种掠夺的方?式……


    昏昏沉沉间,流筝听见?山洞外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


    雨水滴落在层层叠叠的藤蔓枝叶上,噼里啪啦,清凉的夜风穿过藤蔓, 吹进洞中,抚过她满身?的虚汗, 让她昏沉沉的意识清醒了一点。


    下雨……下雨好啊。


    下雨天, 月光较从前的十五更黯淡,她也能少受些折磨。


    可是仍然很难受,仿佛寂静的旷野里只剩下她和她的疼痛, 流筝想?起了哥哥, 突然埋头在双膝里,放声大哭了起来。


    她再不想?要太清剑骨了, 她想?要哥哥。


    她哭得太忘情,没有听见?雨声里靠近山洞的杂乱脚步声, 直到有人触碰到她设在洞口的结界,说话?声与呼唤声才传入她的耳朵。


    “墨二小姐,你确定流筝是在这里吗?”


    “我告诉她的是这个?地?方?, 但她在不在这儿?我也不清楚。”


    “如此闷潮……”是季应玄的声音,“先进去看看。”


    流筝仓皇着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却已?来不及,她尚未从兽皮榻上爬起身?,季应玄已?经拐进了洞腹,流筝急中生智,竟然扯过兽皮毯子将自己蒙了起来。


    看到榻上耸成一团呼吸起伏的小丘,季应玄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墨缘溪说:“看吧,果然在这儿?。”


    流筝心中叫苦不迭,说好的要保密,天王老子来问也不说呢?


    墨缘溪:“莲主大人又不是天王老子,既然他?有问,我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流筝:好好好,不愧是能把亲哥哥卖去隔壁部落当猴子的墨二小姐。


    找到了人,季应玄的心已?经松了一半,对墨家兄妹道:“好了,你们先回去吧。”


    兽皮榻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嘤咛,像是自知走投无路、难以逃离魔爪制裁的悲嘁。


    墨问津大事不靠谱,此时?却难得讲起意气,上手拦住了季应玄:“什么叫我们先回去,既然找到了人,当然是咱们四个?一起回去,不然你们孤男寡女?……我好歹是流筝的表哥,要替姨母保护好她。”


    墨缘溪挑眉:“嗯?什么意思?”


    墨问津捂住她的耳朵:“你还?小,别听。”


    季应玄只觉得头疼,指了指洞口的方?向:“那你俩到洞口等着,我有话?要单独与流筝说。”


    这还?差不多。


    ***


    欲盖弥彰的兽皮毯子被掀开,借着业火红莲的金赭色莹光,流筝与季应玄目光相对。


    她眼中虽敛了伤心色,脸上却泪痕犹在,颇有几分可怜的意味。


    “我说我只是迷路了,你信不信?”


    季应玄皮笑肉不笑:“信。”


    他?抬手要碰流筝,流筝想?起了上一回他?拔下簪子刺进心头的恐怖回场景,尖叫了一声,抱头就躲。


    季应玄:“……”


    洞口的墨问津和墨缘溪听见?动静,鬼鬼祟祟往这边探头,墨问津看季应玄的眼神仿佛在斥责一个?登徒子,墨缘溪倒不觉得莲主会做出有伤风化的事,只是好奇道:“杀猪吗?”


    当着这两?人的面?,季应玄不好像上回一样逼迫流筝,装模作样地?问她道:


    “你自己能站起来吗,还?是要我扶你一把?”


    他?嘴上说着扶她,听在流筝耳朵里却不是那么回事,仿佛他?问的是:是你自己来喝,还?是我逼你喝?


    流筝连忙说她自己能走,慢吞吞从榻上爬下来,被季应玄的手稳稳扶住。


    墨缘溪终于看出了她状态不对劲,浑身?烧灼,满面?绯红,担忧地?问道:“流筝妹妹,你该不会是淋雨生病了吧,赶快回去,我帮你找大夫!”


    季应玄也是一副关怀的神色,声音温柔:“你这个?样子,应该快些回去休息,是不是?”


    他?将流筝拦腰抱起,又解了外袍盖在她身?上,流筝靠在他?身?前,听见?他?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声,还?有扶在她腰间,几乎要嵌入她血肉的力气。


    她心中默默一声叹息:他?一定……很生气吧?


    几人走出山洞,外面?的雨势更急,流筝从长袍下探出一只手,感受沁凉的雨水,听见?季应玄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你现在不能着凉,收回去。”


    声音低沉而冷淡,仿佛敲冰碎玉,不似方?才当着墨家兄妹的面?时?那样温情脉脉。


    他?走得快,几乎是瞬移回到墨族部落,找到她居住的小院,进了屋,反锁上门。


    两?人一人坐在榻上,一人站在帐边,因怕惊扰睡在隔壁两?侧的李稚心和宜楣,谁也没有点灯的意思,只是借着月光相互凝望。


    甚至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直到季应玄抬手取了桌上的杯盏,又拔下她头上的簪子,流筝终于惊慌地?握住了他?的手:“不许!”


    季应玄声音冷淡:“你配合些,咱俩都少受点罪。”


    流筝的态度松动了一步:“不必非得如此,我知道还?有别的办法。”


    季应玄不置可否,望着她的目光暗了暗。


    流筝扶着他?的手臂起身?,偎靠在他?身?上,攀着他?的脖子,试探着吻上他?的嘴唇。


    一个?热又软,一个?凉而薄,在触碰的瞬间,两?人的呼吸都有明显的迟滞,流筝睫毛眨了眨,正望进他?如墨如渊、却又清清楚楚映着她的瞳眸中。


    她一边回忆之前的感觉,一边试探地?邀请他?,见?他?屹然不动,流筝的眼中显出惶惑的神情。


    她轻轻问他?:“难道……你不喜欢?”


    季应玄说:“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我当然不喜欢。”


    流筝大为无语,心里气得直跺脚:不是吧,这种时?候了还?要装?


    “我知道你也不喜欢,否则也不必为了躲我,跑到那样危险的山洞里去。”


    季应玄抬手,拇指指腹蹭过她的唇角,动作轻柔而怜惜,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我说过,从前待你如何?,全是为了剑骨,并无半分情意。请你相信,我暂时?不取剑骨,并非是为了用它来控制你,从你身?上得到这样的……”


    他?嘴角勾了勾,语调暧昧而不轻佻:“……好处。”


    流筝说:“我并未这样想?过你。”


    季应玄:“可是你给了我这样的感受。”


    “应玄……”


    季应玄握住她的手将她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并指在腕间一划,殷红的鲜血落进白瓷杯中,很快滴满半杯。


    他?将杯盏递给流筝:“喝掉。”


    流筝接过杯盏,语气讷讷地?解释道:“我躲着你,不是因为不喜欢与你亲近,我……”


    季应玄说:“躲了便是躲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因为什么并不重要——你自己喝,还?是想?跟上次一样,要我请你喝?”


    流筝垂下眼,攥紧手中杯盏,蹙眉一饮而尽,血腥气从齿间滑进了喉咙。


    季应玄喂了她一颗清苦的莲子,一块回甘的蜜饯,还?有一杯水。


    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流筝站在窗边,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一时?伤感,又一时?惶惑,她分明是想?将欠他?的东西还?给他?,为什么到头来,反觉得伤了两?个?人的情分?


    ***


    季应玄在墨族的住处距离墨问津不远,他?回去的时?候,雨丝转密,看见?墨问津撑着一把伞,站在他?门前等着。


    “莲主大人。”


    一向放诞不经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正经样子,他?的目光落在季应玄尚在滴血的手腕上,瞳孔微微一缩。


    “流筝表妹她到底怎么了……还?有你手上的伤,哪里来的?”


    季应玄推开门,声音略显疲惫:“你猜不到吗?”


    “难道是……剑骨?”


    季应玄点点头。


    “太清剑骨在我身?上长到十几岁,已?经熟悉了我的血肉,被流筝唤醒后,反而会折磨她。”


    “所以你就用自己的血去养她身?上的剑骨?”墨问津真是又惊讶又无语。


    季应玄说:“我没有别的选择。”


    墨问津:“可是你这样做,连我都替你觉得憋屈,何?况流筝那样的性子,她如何?能接受的了?”


    季应玄默然许久,忽然看向他?,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问津,流筝她好歹喊你一声表哥。”


    墨问津:“那又怎样。”


    季应玄说:“雁濯尘已?死,她已?经没有哥哥了,问津,希望你能做个?好哥哥,多爱护她一些。”


    “你这话?说得真是瘆人,”墨问津啧了一声,“何?况雁濯尘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才不要和他?比较,他?算什么好哥哥。”


    想?起宜楣,这句话?多少夹杂了些私人恩怨。


    季应玄:“至少他?对流筝已?是尽心竭力。”


    墨问津:“你不要爱屋及乌。”


    季应玄:“我没有。”


    墨问津被他?的嘴硬气笑了,懒得再与他?理论这个?问题,盯着他?手腕上的伤口,轻轻蹙眉:“怎么还?没愈合?”


    季应玄将手腕负到身?后,顾左右而言他?。


    “凡界近来不太平,皇太子萧似无失踪后,被他?压制的藩王纷纷造反,他?们有些人身?后有修仙门派支持,有些身?后有妖魔做靠山,这世?道眼看着就要乱起来了。”


    凡人虽然是人仙魔中最弱小的种族,但是凡界的安危却关系天地?的运势,若是凡界陷入水火兵燹,仙族与魔族也不会好过。


    墨问津问他?:“你想?怎么管?”


    季应玄说:“我管得了掣雷城,但是管不得仙门百家,他?们虽然怕我,却并不服我。管束仙门要靠太羲宫,而重整太羲宫,却要靠流筝,所以这副太清剑骨,她不仅要留下,还?要心甘情愿地?运用。”


    墨问津心服口服地?点头,绕了半天,拔了这么高的觉悟,原来还?是为这事。


    他?说:“其实你不说这些话?,我也明白你的决心。”


    “但我需要你帮忙。”


    墨问津心想?,倒霉催的,又来了。


    第59章 陆吾


    过了七月十五, 季应玄又开始不见人影。


    墨族与世隔绝,安宁平静, 流筝每日晨起,先在父兄的牌位前添三炷香,然后手持木剑,前往后山熟习神女剑法。


    她的心里是矛盾的。


    明?明?已决意将剑骨还给季应玄,但是偶尔听说伏火阵有异动、世外业火肆虐的?消息,她的?心仍然会随之揪起,有?种?想要?出世镇灭业火的渴望。


    可是镇灭业火,必然要?凭借太清剑骨。


    应玄他?本就拖延着不肯将剑骨取走,若是知道她心生流连, 只怕更加得了道理。


    午后天气炎热,流筝会到?墨缘溪的?院子里乘凉, 她的?院中杵着一柄用水力驱动的?冰扇, 往院子里一站,只觉凉风习习,沁人心脾。


    每天下午, 流筝都会帮忙给墨缘溪打下手, 两人一起研究组装了许多新?奇的?机括器具,有?雨天可展作伞、收伞可变成?刀的?兵刃, 也有?攀山时可足下借力、摔落时可系住脚踝的?攀山索。墨族这些灵巧机括,使形同凡人的?墨族能够驯服山林, 绵延不绝。


    “但是周坨山还是太小了,有?生之年,我?想带领族人到?世外定居。”


    墨缘溪与流筝肩并肩坐在院子里, 托腮望着西方赤红色的?晚霞,长长叹了一口气。


    “可惜族人们过于惧怕业火, 听说近些年来,连世外仙门?也常受业火侵扰,大家越发不想离开周坨山……可是业火无障,周坨山也难以独善其身。”


    流筝无言以对,心里的?纠结却渐渐拧得像一股麻绳。


    入夜将息,流筝睡不着,平躺在榻上望着窗边的?月亮,正出神时,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流筝表妹,流筝表妹!你还醒着吗,莲主他?出事了!”


    听见墨问?津的?呼喊,流筝猛然从榻上滚起来,披发赤脚就去开门?,尚未说话,心先悬在了半空。


    墨问?津说:“莲主他?好心帮忙收灭业火,反而遭了那些仙门?的?暗算,不仅伤了他?,如今还在身后追剿……”


    流筝的?脸色都白了:“应玄他?人在何处?”


    墨问?津道:“刚才给我?传消息时,已经离开了止善山,他?说要?找个地方避一避,等安全了再回周坨山来。”


    从止善山到?周坨山,找一处隐秘安全的?地方……


    “我?好像知道他?在哪里了,我?去找他?。”


    流筝不敢耽搁,召出不悔剑,御剑而起,只见一道无色亮光划过夜空,待墨问?津回过神来,她已经消失在原地。


    “啧。”墨问?津负手望着夜空,发出一声?酸溜溜的?感?慨。


    看看人家……有?人已经快要?抱得美?人,而他?呢,八字还没有?一瞥。


    ***


    云白山,密林深处,树枝无风而动。


    季应玄支起腿坐在泉池边,正借着流水清洗手上的?血污,在他?身边站着几个山林精怪,态度恭敬而畏惧。


    这些精怪的?个子不高,无论老?少都生了一副黄褐色的?皮肤,布满老?虬似的?皱纹,头上顶着一圈圆圆的?红色浆果。


    季应玄没有?看它们:“这么说,两百多年前,你们灵参一族都是受了莲生真君的?点化,但是作为代价,需要?每年都向他?献上两支万年老?参。”


    灵参精答道:“是。”


    季应玄问?:“莲生真君的?修为足以长生,他?要?灵参做什么?”


    灵参说:“好像是为了……驻颜。”


    季应玄动作微顿,对这个答案感?到?惊讶:“驻颜?”


    灵参说:“听族里的?参长老?说,莲生真君每日都要?用灵参水沐浴,以保容颜不老?,所以他?虽然已有?两千多岁,但瞧着仍与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没有?区别。”


    季应玄想起在姜国塔中,姜国的?小皇子姒庑拉着流筝的?手,一口一个“师姐”,喊得十分恬不知耻。


    他?望着渐渐平静的?泉水,嗤笑了一声?:“老?而不死是为贼。”


    一个小灵参精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报信:“报——报报报!上回将老?族长挖走的?那位女上仙,她她她……她又杀过来了!”


    闻言,季应玄从泉水边站起身来,嘴角扬起,竟然显出几分愉悦的?神色。


    流筝她来得竟然这样快。


    他?问?灵参精:“仙门?追过来那些人呢?”


    灵参精说:“已经按照您的?吩咐,用叶子捆起来吊在了树上。”


    季应玄抖抖宽袍,吩咐道:“现在把他?们放下来,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了,都退下吧。”


    灵参精犹豫问?道:“那我?们的?老?族长……”


    说的?是流筝送给季应玄的?那支灵参,其实是云白山灵参族的?老?族长。


    季应玄说:“死不了,我?留着他?还有?用。”


    几个灵参精再不敢多问?,告辞退下了。


    流筝持剑闯进云白山密林,沿着林中的?踪迹,追查到?之前跌落的?泉池附近,听见了一阵刀兵碰撞的?打斗声?。


    她循声?望去,但见季应玄被几位仙门?长老?合力围困,他?仿佛受了伤,虚弱地捂着胸口支跪在地,转头吐出了一口鲜血。


    “孤镇压业火,于尔等也有?好处……尔等自诩仙门?正派,却要?恩将仇报,趁人之危吗?”


    带头围剿的?不是别人,正是姜怀阔,他?冷笑道:“业火要?灭,魔头也要?除,莲主,你曾伤我?太羲宫来使,干涉我?太羲宫内务,这本就是仇怨,理应得报!”


    说罢持剑向季应玄刺去,尚余三寸远时,却被一道凌厉的?无色剑光挑开。


    流筝御剑飞落进众位仙门?长老?的?包围圈里,手中不悔剑挥出一道波浪似的?剑锋,将他?们狠狠震开,修为低些的?修士跌倒在地,姜怀阔也连连后退数步才站稳。


    “你……!”姜怀阔变了脸色:“雁流筝,你要?背叛宗门?吗!”


    流筝将季应玄从地上扶起,神色关切:“怎么样,你还撑得住吗?”


    季应玄虚弱地靠在她身上:“幸好你来了……不然今日的?云白山,恐怕就是我?的?葬身之地。”


    “不会的?,别怕。”流筝又心疼又生气,安抚下他?,转身朝姜怀阔举起了剑。


    她的?眼神森寒冷漠,那一瞬爆发出的?杀意,令在场众人想起了雁濯尘。


    流筝道:“说起报仇,我?当在姜长老?之前。”


    话音落,持剑跃起,朝姜怀阔一阵猛烈攻击,招招不留余地,皆是发了狠的?杀机,同时又留意着季应玄这边的?动静,防止有?人趁乱偷袭他?。


    “噗嗤”一声?,不悔剑挑开姜怀阔的?命剑后,刺入了他?的?腹中。


    流筝拔出剑,欲再次刺向他?胸膛,余光瞥见有?人要?偷袭季应玄,于是放开姜怀阔,转身将偷袭的?人震飞,趁着这个空档,姜怀阔转身就跑,像个滑不留手的?泥鳅,钻进了黑魆魆的?密林里。


    其余几人见领头的?跑了,瞬间也作鸟兽散去。


    季应玄问?她:“好不容易逮到?姜怀阔,怎么不去追?”


    流筝说:“杀人不急,还是救人比较重?要?。”


    她急切地检查季应玄身上的?伤,只找到?了几处皮外伤,不仅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更紧张了。


    “刚才看你吐了血,是不是受了很重?的?内伤?”


    季应玄故作不在意道:“不妨事,死不了。”


    听了这话,流筝简直有?些生气了:“什么叫死不了,浑身只剩两块骨头也叫死不了!”


    这些日子,她缠着墨问?津打听过莲主从前的?事,墨问?津说他?曾听帘艮说过一嘴,十一年前季应玄从业火深渊里爬上岸时,浑身上下只剩了半副骨头架子。


    那也叫死不了。


    发簪刺入心头取血,比十五夜剑骨发作还要?疼,可他?仍只是一句“死不了”。


    流筝猝不及防地悲咽一声?,将脸埋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季应玄又懵又心慌,一时倒也顾不得装蒜了,拍了拍她的?背,又捧起她的?脸:“怎么了这是,是谁欺负你了,还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流筝眼泪汪汪地说道:“没有?谁比你更欺负人了……你怎么能如此逼我??”


    季应玄叹息一声?,抬手为她拭去眼泪,低低道了句:“对不起。”


    他?说:“别的?事我?都可以依你,但是在剑骨一事上,无论是比狠,还是比固执,流筝,我?都不会输给你。我?只劝你早日想清楚,遂了我?的?心意,否则你我?之间只会有?两败俱伤。”


    他?声?音娓娓,说出的?话却冷漠无情,流筝哭得更大声?了。


    冰凉的?唇落在她额间,温柔向下,拭去她的?泪珠,流筝闭上眼睛,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洇出来。


    两唇相触,她想起去向墨问?津打听旧事时,墨问?津说的?一番话。


    墨问?津少有?正经的?时候,声?音沉重?低缓:“……我?当然希望他?大仇得报,取回剑骨,但我?也看得清楚,莲主他?缺的?并非几块骨头,他?想要?的?东西,你吝于给他?。”


    流筝辩白道:“我?没有?吝啬对他?的?……情意,但是我?欠他?的?东西,也想还给他?。”


    墨问?津说:“不吝啬给予的?人,怎会吝啬接受,你执着于把剑骨还给他?,一不问?他?是否想要?,二不问?他?是否需要?,只顾着弥补自己心中的?罪恶感?,不正是想与他?划清界限么?”


    流筝直觉他?在诡辩,但一时之间,确实哑口无言。


    唇齿间的?缠绵加重?,流筝回神,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想要?回头,却被季应玄按住了后颈。


    “别怕,一只兔子而已。”


    季应玄低声?安抚她,眼神似不经意瞥过她身后的?灌木丛,有?一瞬间变得玩味而幽深。


    ***


    身着银纹白衣的?少女被一只手拎出了灌木丛,走出去很远才挣脱,仍然是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


    “他?欺负流筝姐姐!为什么不让我?咬死他?!”


    少女身量细长,却不显瘦弱,生着满头银发,一双碧蓝色的?眼睛,两颊各有?三道金色虎纹,神气又美?艳。


    她一把拽住面前披着斗篷的?高大身影,生气道:“喂,别跟我?摆谱,现在我?才是你的?主人!”


    斗篷被她扯落,露出一张俊逸苍白的?脸,若是流筝见了他?,一定会惊叫出声?。


    他?缓缓说道:“第一,那个人是装的?伤弱,你咬不死他?。第二,那不叫欺负。”


    少女仿佛被踩了尾巴:“你看不起我?!我?都看到?他?咬流筝姐姐的?嘴唇了,这是挑衅,是要?被咬掉头颅,开膛破肚的?!”


    男人叹息一声?:“缈缈,再不追,姜怀阔要?跑掉了。”


    少女冷哼:“你看不起我?,你自己去追吧。”


    男人似乎很有?耐心,牵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任她怎么说怎么闹都不予回应。


    突然,少女咆哮一声?,摇身变成?了一只高大的?白虎,银底白文,蓝色眼睛像两颗硕大的?宝石,正是神兽陆吾。


    她抬掌将男人按在掌下,微微缩指,四道尖锐的?利刃抵在他?胸前,仿佛随时都能刺穿他?的?身体。


    这表示,她生气了。


    “雁濯尘,你别忘了,现在你只是依附我?的?一只小伥鬼。”


    男人笑了笑,仿佛满地乌发里绽开一支霜花。


    陆吾不由得愣住,却听见他?说:“陆缈缈,要?是放跑了姜怀阔,我?这个月都不会再给你做兔子干。”


    第60章 云雨


    姜怀阔的剑丢了, 捂着?小腹的伤口,狼狈地往云白山脚下的方向逃窜。


    树木渐渐低矮, 灌丛由密变疏,山道就在眼前,抬头能望见明月。


    月光里远远传来一声尖唳,一只展翅的巨鹰俯冲下来?,向姜怀阔伸出赭色的爪子,姜怀阔伸手抓住了巨鹰的利爪,正要与它一同离开此地?,忽感身后一阵凌厉的掌风,银底白纹的猛虎自山腰陡崖跃下, 将巨鹰与姜怀阔一同扑落在地?。


    猛虎身上的伥鬼摘落披风,露出一张令姜怀阔大惊失色的脸。


    雁濯尘说?:“缈缈, 姜怀阔交给?我。”


    缈缈单掌按住巨鹰的翅膀, 正要咬断它的脖子,闻言回?头朝雁濯尘道:“兔子干,两只。”


    雁濯尘说?好?, 抽出了腰间短剑。


    自伏火阵跌落的那一刻, 他的命剑便碎了,季应玄给?他的蓝玉莲花剑穗保住他的身体?不被业火吞噬。但他受了很重的伤, 在无?尽的焰海里漂浮,几回?被折磨得昏死过去, 直到喵喵——流筝饲养的那只陆吾神兽刨开北安郡山崖底下的碎石,从业火焰海里将他捞出来?。


    他饮下喵喵的血,与她结契, 做她的伥,与她共享性命, 同时将一身灵力奉与她,祝她得道化形。


    这样狼狈地?活着?,为的就是今日。


    “姜怀阔,你根骨寻常,悟性平庸,若非我父亲厚待你,你本不配进入太羲宫长老?堂,他待你不薄,你却连他的尸骨也不肯放过。”


    雁濯尘抬脚踩在姜怀阔的伤口上,手中短剑泛着?冷青色的杀意。


    “我妹妹饶过了姜盈罗,饶过了你,你却害得她有家不能回?。”


    手起剑落,在姜怀阔出言辩解或哀求之前,已经贯穿了他的脖颈,剑尖深深嵌入他身下的土地?里。


    雁濯尘的目光冷寒如霜:“你该死。”


    姜怀阔死不瞑目,来?接应他的巨鹰也被缈缈拔光了毛,咬断了脖子,嫌弃地?甩到一旁。


    她变回?人形,瞳孔更显金亮,蹦蹦跳跳地?跑到雁濯尘身边,在他手背上轻轻咬了一下。


    “兔子干,我饿了。”


    雁濯尘收起剑说?道:“大半夜哪有兔子,先吃两口鹰肉垫一垫吧。”


    缈缈“呸”了一声:“那鹰身上有业火的味道,不干净,我才?不要吃。”


    雁濯尘闻言蹙眉:“你是说?……红莲业火?”


    缈缈头一扬:“兔子干。”


    怎么会有红莲业火的痕迹?


    据雁濯尘所知?,能掌控红莲业火的只有两个人,西境莲主与莲生真君。莲主他当然?不会遣鹰来?救姜怀阔,难道是莲生真君,他与自己一样,虽然?跌入了伏火阵裂隙,但是也侥幸未死吗?


    此事紧要,得想办法告诉流筝,可是他现在这副模样……


    “兔子干!兔子干!”


    缈缈见他不理?,加重力气咬下去,两颗虎牙在雁濯尘的手背上留下了深深的淤青,疼得他蹙眉回?神,面有不虞地?望着?她。


    “没有兔子干,我可要下山吃人去了!”缈缈开始大放厥词。


    雁濯尘叹息一声,牵起她的手,语气温和地?教导她:“你是神兽,不是妖兽,不要学它们吃人的坏习惯……走吧,我带你去找兔子洞。”


    ***


    季应玄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因受伤而被管束着?不许外出的一天。


    流筝一大早就来?他院里堵他,手里还端着?她亲自煮的药汤。


    “不行,你不许出去。”流筝说?:“我也不是次次都能赶得及救你的。”


    季应玄心?说?,他还没有不济到那个份上。


    他道:“周坨山里有墨问津,掣雷城里有帘艮,其他地?方的业火却没有人管。你不让我出去,我自然?乐得清闲,但是你忍心?见旁人陷于水火中吗?”


    流筝说?:“我去。”


    季应玄:“你是我的人质,离了周坨山,万一带着?我的剑骨逃了怎么办?”


    流筝心?中十?分无?语:给?你又不要,整天只会耍嘴上功夫。


    她说?:“那我陪着?你,咱俩一起去。”


    季应玄轻笑:“这还差不多,不过我得问清楚,一旦遇上业火,你是打算用你那堆花里胡哨的木机括呢,还是……”


    流筝:“用不悔剑,总行了吧?”


    季应玄满意地?点点头:“行啊,你若愿意用,就暂且借你用用。”


    流筝将药汤端起了递给?他:“把这个喝了,补身体?的。”


    季应玄只道她关心?自己,心?里正乐呢,一口药汤下去,“噗”地?转头全吐了出来?,只觉得煮了三天的胆汁和腌制三个月的生鱼一起在嘴里炸开,又苦又腥,回?味不觉,还隐隐泛酸。


    “这是……什么东西?”


    “当归白芍何首乌,鱼露蚌粉血龙胆,全是补气血的药材。”


    季应玄长长叹息一声:“这也太难喝了。”


    流筝感觉十?分为难:“我已经尽力去苦去腥了,昨天夜里忙到了子时,今晨卯时就起来?熬药汤……要不,要不我回?去重新弄吧。”


    季应玄讪讪:“这样啊。”


    她要接过季应玄手里的碗,季应玄反而紧紧握着?不给?她,将碗中的药汤一饮而尽,闭着?嘴抿了许久,方云淡风轻道:“味道是有点怪,但也不算难喝。”


    流筝闻言眼睛亮起来?:“真的?以后我每天就给?你熬。”


    季应玄听了,恨不得当场抽自己一嘴巴。


    接下来?的几天,季应玄果?然?没有好?日子过,每次看见流筝端着?药碗来?找他,不由得眼前一黑。偶尔两人一起出去镇灭业火,只要估摸着?当天回?不来?,流筝都得把药材和砂锅一起打包带上。


    季应玄曾尝试与她打个商量:“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也不必每天如此辛苦地?早起熬药。”


    流筝的态度却很坚定:“我辛苦些倒没什么,眼见着?八月十?五要到了,到时候你又要失血,该提前补一补,药不能停。”


    说?罢又将药碗端给?他,含笑吟吟:“请吧。”


    季应玄根本就不虚弱,也不贫血。


    被流筝按着?折腾了半个月,补得他是血气旺盛,心?烦意燥,有一回?正与流筝说?话?,她靠得近些,降真花的香气缭绕鼻尖,季应玄忽然?感觉鼻腔一热,忙抬袖遮掩,照照镜子,竟然?是两道艳红的鼻血。


    流筝只当作没看见,脸上笑得无?辜,心?里却不住地?盘算。


    既然?每个月的十?五,拒也拒不了,躲又躲不开,那她宁可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她实在是不想饮血了,倒不如……


    “你脸色怎么这么红?”季应玄狐疑地?盯着?她。


    流筝捂着?脸:“天气……天气太热了。”


    说?罢端着?空药碗,转身跑了。


    ***


    八月十?五的月亮,比之前的月份都要明亮。


    流筝沐浴更衣,挑了一身亮紫色的长裙,又对镜理?了半天妆,左看右看觉得不满意,全部洗掉后只涂了一层薄薄的口脂。


    她天生肤白目亮,唇色透红,再点一层口脂,愈发显得颜色秾艳。


    “会不会太奇怪了一点?”


    流筝几次要伸手擦掉口脂,又强忍着?作罢,见外头月亮已经升了起来?,匆匆绾起发髻,戴了珠钗,蹑手蹑脚从园圃里剪了一朵巴掌大的紫芍药,簪在鬓间。


    嘶……太扎眼了。


    她正要将芍药摘掉,却被路过的宜楣撞见,她探进身来?打趣她:“装扮得这样好?看,是要去赴哪个小子的约?”


    流筝面上顿时如火烧一般,怔怔问道:“师姐,真的好?看吗?”


    宜楣捏了捏她的脸,含笑点头:“咱们流筝,就是天上的仙女。”


    流筝心?虚道:“我只是睡不着?,想随便走走……师姐,你不要告诉我娘,行不行?”


    她声音低低的,柔柔的,含了几分愧疚,宜楣听着?只觉得心?都要化了,摸了摸她的脸:“去吧。”


    心?中却不由得叹息一声,终于理?解了为何从前少宫主护着?她像护着?自己眼珠子一样,如此鲜艳纯挚的姑娘,许了谁都觉得配不上她。


    流筝沿着?寂静的小径,一路走到了季应玄院中,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听见屋里传来?清冷的男声:“谁?”


    流筝小声道:“是我。”


    盥室的方向传来?水声,窸窸窣窣,仿佛衣料摩擦。流筝等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打开,季应玄半干的头发随意披散着?,神情看上去竟然?有几分慌乱。


    他问流筝:“你怎么过来?了?”


    流筝说?:“今天是十?五,我不来?找你,你就得去找我,不是都一样吗?”


    这话?说?得有些暧昧,两人俱是心?怀鬼胎,话?音落,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沉默了。


    见季应玄堵在门口,流筝忍不住踮脚往里看:“不请我进去吗?”


    季应玄:“我屋里有些乱,我们去……去你那里吧。”


    这话?听上去也挺奇怪的。


    他这才?注意到流筝今夜盛装鲜艳,鬓间还簪了一枝盛放的紫芍药,衬得她面如凝脂好?玉,唇上嫣红欲滴。


    心?里的弦被轻轻撩动,欲望像一阵酥酥的痒,越是忍耐,就越是难以忍耐。


    流筝突然?从他身侧挤进了屋,四下看了看,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除了……


    “你怎么洗冷水澡,竟然?还放了冰?”流筝站在盥室的浴池前,面上三分不解,七分不赞同,“你这样会生病的。”


    季应玄垂目不言,舌尖轻轻滑过牙齿。


    又见她走到榻边,见纱幔垂着?,好?奇地?撩起来?往里看:“你方才?是在……睡觉?”


    衾被有些凌乱,帐中有股轻飘飘的香气,如兰似麝,却远比兰香、麝香更靡艳,流筝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味道,只是越闻越令人心?跳无?端加快。


    她眼睛胡乱一瞥,看见枕下露出一寸金色,弯腰抽出来?一看,竟然?是她的发钗。


    ……当时季应玄扎在心?口的那一枚。


    没想到他还留着?。


    她先是怔愣,面上微微泛红,却现出得意的笑,仿佛抓到了他的狐狸尾巴,扬了扬手中的簪子:“是我的。”


    “你藏了我的发钗,还敢说?不喜欢我?”


    有人露了狐狸尾巴,有人图穷匕见。


    季应玄缓步靠近流筝,从身后拥住她,抽出她握在掌心?的发钗,簪入她的发间。


    声音低缓,落在她耳边,仿佛引诱:“那你猜猜看,我方才?在做什么?”


    这个流筝真的猜不着?,她年纪不大,虽然?想吃猪肉,却从来?没见过猪跑。


    拥在她肩上的手渐渐向下,改为揽住她的腰,修长的手指把玩着?她腰间的系带,仿佛随时都能扯开。


    薄唇微凉,气息却是热的,落在她后颈,激起一阵涟漪似的痒。


    “我怕等会儿去见你时,会把持不住唐突了你,所以方才?握着?你的簪子,先自己纾解一番。”


    他声音低低地?轻笑了一声:“没想到你会来?找我……看来?是我庸人自扰了。”


    流筝心?跳如擂鼓,握住了他的手。


    气息渐渐变得紊乱,湿热的吻沿着?她的眼睫,停在她唇间,口脂的甜腻好?似催/情的香料,他从来?没有这样不自持过,几乎……几乎就要弄疼了她。


    衾被尚温,幽香未散,床帐落下,眼前的场景远比他方才?想象中更靡艳。


    流筝她……也远比想象中更热情。


    虽然?这懵懂的热情更像是猎物四处乱撞,帮倒忙地?到处纵火。


    临门之际,季应玄贴在她耳边问:“谁给?你出的主意,提供的方子,让你日日熬汤药给?我喝?”


    流筝无?辜地?眨眨眼:“怎么突然?提这个?我只是想给?你补气血而已。”


    季应玄目光温柔而幽暗:“那你知?道什么叫作茧自缚吗?”


    流筝:“……”


    本来?不知?道,马上她就知?道了。


    有的人一撩拨就会塌陷,根本没必要灌什么汤药,可怜她十?多天没能睡个好?觉,这会儿又要自己来?消解这多余的热情。


    喘吁吁,汗淋淋。


    鬓间紫芍药碾碎,散落满床,季应玄衔着?一枚芍药花瓣,放在她剑骨所在的位置。


    问她:“疼吗?”


    流筝嘤咛着?摇头。


    “也许这样做,确实更好?一些,”季应玄轻吻她的后颈,“从前我不愿见你勉为其难,但你肯为此花费这么多的心?思,我便当你真的愿意了。”


    流筝想说?她愿意这件事不代表她愿意昧下他的剑骨,可是密密的吻里,根本没有她解释的机会,飘飘荡荡,晃晃悠悠,再后来?,她累得彻底睡了过去。


    夜色深处,明月正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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