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事情发生在严以珩15岁的时候。


    那时他刚刚参加完中考,正在快乐地过着暑假。


    那天他正在和同学们在学校里踢着足球,突然听到学校门口有人大喊。


    “严以珩,你家出事了!你爸正坐在别人家里一边撒泼一边哭呢!”


    这个年纪的小孩最爱说些不着边际的谎话,看别人被愚弄得晕头转向丑态百出。严以珩学习好,人也有礼貌,样子也长得可可爱爱,这种“别人家的小孩”无法避免地成为了这类恶作剧特别“关照”的对象。


    他本来不想理那人,只是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慌。


    他奔跑的脚步慢了下来,又用手背抹了一把脸,犹豫着向学校门口走去。


    ……恶作剧固然可恶,但比恶作剧更可怕的,是恶作剧竟然是真的。


    严以珩双腿灌铅一般走到同学所说的地方,隔着很远的距离就听到父亲严舟高昂但嘶哑的吼声。


    “这仓库我买了的!这仓库我买了的!!!我有房产证,我有房产证啊!!”


    几秒钟后,另一道苍老的男声小心翼翼道:“你这个房产证……跟你说了的呀,它、它可能是假的……”


    那人为难道:“这仓库是我的,我有没有卖出去,我肯定是清楚的呀……”


    *


    简单几句话,严以珩已经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年纪小,又正是中考的关键时候,父母不会告诉他家里的烦心事,但他也多少能拼凑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大概一个月之前,他的父母看中了这附近的一间仓库,打算盘下来做物流。


    他们家居住的这个城市不算太发达,物流也没有省会城市发展得迅速,现在想加入,虽然不算好时候,但只要人勤劳,多少也能赚到钱。只是……


    严以珩老觉得这事有点蹊跷。


    但他一直没想太深。


    一来他年纪小,总是有一种“父母做的事情一定有他们的道理”的想法;二来……


    严舟夫妻俩干了半辈子踏实工作,人到中年忽然想起起了心思,想要干点别的副业,还是因为想多攒点钱,让严以珩高中时过得舒坦点。


    他们这个地方,上高中甚至比上大学更难。好高中基本都是私立校,一年学费都有好几万,再加上住宿费这一系列杂费,三年读下来怎么也得二十万。


    三年之后又是大学,他们又想让严以珩去北京,去上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严家不穷,但也绝对不算富裕。夫妻俩恨不得在还能赚钱的时候多攒点钱,这才想到了搞点副业。


    这间仓库是严舟的一个老同学推荐的,说得信誓旦旦,什么资金一年就能回收两年就是稳赚不赔,什么你现在起步五年之后就是咱们这小县城的物流头头。


    最后,老同学说,他打算离开这边去沿海,仓库着急脱手,要是真心想要,15万就卖了。


    人最是接受不了这种主动让价的诱惑。


    严舟和妻子陶乃姗商量过几次,两人都有些犹豫,又实在心动——现在咬咬牙掏了这15万,一家三口最多也就紧张一年;仓库现在已经是成熟的运营状态了,他们也不需要再投入什么精力,平时稍微帮帮忙就行,几乎是躺着收钱。


    没过几天,那位老同学又说,有别人想出17万,问严舟到底想好没有,要是不要,他就卖了。


    这句话彻底打消了严舟的疑虑。一咬牙一跺脚,这钱就交了。


    老同学办事快得很,整个过程完全不需要严舟操心。然而当严舟提出要正式接手的时候,那位老同学忽然开始推三阻四,后来,干脆联系不到人了。


    严舟心里慌得很,今天拉上陶乃姗一块儿过来堵人,谁知到了这里才知道,原来这间仓库的房主,根本不是那位老同学,而是一位年过六十的老人!


    严舟一下慌了。


    他两只手都在发抖,眼前阵阵发黑,双腿几乎无法支撑着身体。


    前一刻还在幻想着一家三口从此过上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这一刻就仿佛坠入无尽深渊。


    严舟哆嗦着掏出前几天才办好的房产证,抓在手里给对面那位白发老人看。


    “这是、这是房产证啊……”


    老人接过这本“房产证”,看着那上面粗制滥造的红色鲜章,和明显不对劲的字体,脸色为难。


    *


    严以珩手脚僵硬地赶来这里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画面。


    他知道自己应该在这个时候上前搀扶住摇摇欲坠的父亲,再安慰一旁默不作声只在流泪的母亲。如果他还能更勇敢一点,那么应该去和老人据理力争,或者干脆报警。


    可他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他说不出一句话,脚上也迈不出短短的一步。


    他的脑袋里闪过了一个诡异的、却又合理的想法。


    ……这些,可能都是因为他吧……


    忽然间他又想到,他明明知道这段时间父母在商量这件事,他明明也觉得……可能有问题。


    恼意和后知后觉的后悔一股脑涌入心头,戳刺得严以珩心里阵阵抽搐。


    没等他陷入更深一层的复杂情绪里,不远处又有另一个人朝他们走来。


    “哎,这么多人……是在干什么?行了行了,别看热闹了都!”那人拨开外面围观的人群走进,朝那位老人问道,“爸,这是怎么了?”


    那老人是个心软的人,见严舟夫妻俩被骗,本来就说不出太重的话,此刻见到儿子来了,也终于长舒一口气。


    他简单地说明了前因后果,道:“你来解决,你来你来。”


    说罢又向对面一家三口介绍:“这是我儿子韩千一,让他来想办法,你们也别太着急啊!”


    *


    办法肯定是想不出来的——这事情一点都不复杂,只是严舟夫妻俩作为局内人被蒙蔽了双眼而已。


    不过韩千一的出现,倒是让严舟恢复了一点理智。


    他两眼发愣,抹了一把脸,想让自己看上去别那么狼狈。接着,他用手背碰了碰妻子的胳膊,低声说:“你先把小珩带回家,别、别让他……”


    韩千一这才注意到旁边还站着一个半大不小的男孩。他想了想,转身对自己的父亲耳语几句。


    老人连连点头,随后笑着朝严以珩走来,说:“小孩儿,爷爷给你买冰棍儿吃,好不好啊?”


    严以珩很抗拒,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却被陶乃姗先一步抓住了手臂。这两人一左一右,把他拉离了现场。


    韩爸爸又赶走了门口围观的那些人,只留下韩千一和严舟独自商量解决办法。


    他们如何商量解决办法,严以珩不太清楚,后面几年追问了几次,也都没有得到明确的回答,只知道那个仓库最后还是交给严舟来使用了。


    他们暂时接手了这个仓库的使用权,然后每年向韩父支付一笔钱,不知道应该算是房租,还是买仓库时早就应该付的钱。


    至于这笔钱究竟有多少,严以珩无论如何都问不出来。


    那个下午,韩爸爸确实给他买了一根冰棍儿。五块钱的巧乐兹,外壳是巧克力做的。


    巧克力明明很甜,可吃进嘴里,严以珩只觉得嘴巴泛苦。


    韩爸爸请那母子俩吃了饭,又打包了饭菜带回去给另外那两个人。


    再回到那间仓库门口时,已经是晚上六点了。


    严舟看上去非常疲惫,佝偻着背蹲坐在仓库门口;韩千一则站在一边抽烟,脚边一地烟头。


    他看到那一行三人后赶紧掐灭了烟,又用手挥了挥脸边的空气,接着转身走进仓库里找来扫帚扫干净那一地烟头,之后才快步朝他们走来。


    他接过父亲手里的饭盒,拿了一个给严舟,自己捧着另一个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哎,小朋友,我听你爸说,你今年中考啊?”韩千一一边吃饭一边问,话说得含糊不清的。


    严以珩脑袋一片空白,这句话听在耳朵里,转了好几秒才明白过来在问什么。


    他低着头“嗯”了一声。


    “哦。”韩千一终于咽下了嘴里的饭菜,笑着说,“我还听说你成绩不错啊,你爸一直夸你。你这成绩能去七中,没问题。”


    七中是他们这儿一所私立高中,也是这个省里最好的高中,有些省会城市的尖子生也愿意来这里念书。


    严以珩不知道话题怎么绕到了这里,也实在无心回答,只勉强点了点头。


    在这个时候提起上七中的话题,实在让严以珩无法开心。


    等到严舟和韩千一都吃完了盒饭,严家一家三口告辞回家。


    三个人都失魂落魄的,谁也没有心情、也根本没有力气再多说一句话。


    严以珩跟在父母身后,心里压着的情绪让他心口酸涩。


    他快走两步跟上严舟,问道:“爸,那……”


    严舟淡淡打断:“解决了,别担心。小珩,你就……安心读你的书。”


    他说话的语气无波无澜,没有半点起伏,只是情绪里无法掩饰的疲惫表露无遗。


    严以珩的脚步停在原地。


    严舟和陶乃姗没有察觉,依然向前走着。他们的步伐同样沉重缓慢,可短短几秒时间,严以珩已经落在他们后面,同他们拉开了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他盯着父母的背影,脑袋里回想着严舟方才说的话。


    他胡乱想了很多,最后却只想明白了一件事。


    ……刚才韩千一说,他能去七中读书,没问题。


    严以珩猛地掉头往回赶。


    他气喘吁吁地重新回到那间仓库,韩千一还靠在门口抽烟。


    看到严以珩回来了,韩千一手忙脚乱又掐灭了烟。


    他甚至有点紧张,连忙问:“怎么了?”


    严以珩的胸口起伏着,他看着面前的大人,很大声也很认真地说:“钱,我还给你!”


    韩千一扑哧一声笑了。


    他摆摆手,说:“小屁孩,大人的事你别管!”


    远处,太阳落山了。


    日落的景象见过那么多次,这一天的日落却让严以珩记了很久很久。


    他记得赤红色的晚霞把天空染成了一幅美丽的风景画,记得夕阳的余晖给这个不算新的仓库镀了一层柔光,也记得……


    面前这个笑着叫他“小屁孩”的男人被夕阳映成金黄色的头发。


    几分钟后,韩千一轻轻开了口:“回家吧,别让你爸妈担心。”


    那一年,严以珩15岁。


    这是他记忆中最后一个快乐无忧的暑假。


    *


    下铺忽然传来韩千一的哈欠声。


    一哥睡醒了。


    严以珩看了一眼手机——现在是凌晨四点多,距离动车到站还有一个半小时。


    他眨眨眼睛,小心躺到床上,装作自己已经睡着了,顺便支起耳朵听着下面的动静。


    韩千一起床倒了杯水喝,之后像是没再继续睡,一直发出些悉悉索索的动静。


    严以珩撇撇嘴,心想,他可真能闹腾。


    这时,韩千一扒着上铺的床单,探头探脑地往严以珩的枕头方向看——


    两人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


    “我靠!你不睡觉啊?”韩千一吓了一跳,“你这倒霉孩子,这么晚不睡觉,睁着眼睛吓唬谁?!”


    “……”严以珩心脏砰砰跳,心里又惊又吓,又……有点微妙的喜悦。


    他眨眨眼睛,磕磕巴巴地说,“你才是,你干什么……”


    韩千一嘿嘿一笑,举起手机给他看看,说:“我查查一会儿下车之后的路线,太久没回南岛了,我都有点陌生了。”


    他拍拍严以珩的枕头,动作间指腹轻轻划过严以珩的眼角。


    “再睡一会儿,还有时间。”韩千一轻声说,“一会儿到了南岛,我带你去赶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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