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但她问姜云瑶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 只能说:“总之,你要先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姜云瑶知道这事儿或许对于顾明月来说有点困难,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得慢慢地来。
不能急。
安氏终于把脑袋里的想法都给理清楚了, 一抬眼发现大家都不敢开口讲话, 连忙拍了拍脑袋:“瞧我, 想得入了神了,好了, 等回头我再叫绣庄把册子做出来, 再送到你们那儿去挑吧, 梅香,叫人把料子都收起来。”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她倒是看出来了,姜云瑶应该是心疼顾明月。
她没说这不好。姑娘年纪还小,护着亲近的人实在很正常。中京城里好些人家教养家里女儿的时候只看中嫡女的心性, 庶女便不管不顾, 由着她们长些歪风邪气,为着一点儿蝇头小利斗得你死我活的, 相当难看。
安氏不喜欢这样的。于她而言养个姑娘才费多少钱?该给的东西她都会给, 怎么也不会亏待的。
她看重的是为人处事和心性, 至少目前姜云瑶表现出来的性子不是那种气性儿小的人,这就够了。
梅香带着人进来捧了料子收拾,安氏自带着几个姑娘到东暖阁里休息说话。
屋里头人多, 不可能每个姑娘的丫头都能进去,顾明月便在外头找了个事情做——看竹香绣花。
她是一点儿也不会绣花的。
但她还记得才进姜府的时候那个说自己会绣花的小姑娘, 她便是有着一技傍身才被选进了太太屋里,比她们这些在底层努力的小丫头要过得好很多。
顾明月想学个什么手艺, 将来万一有个什么事情,好歹能傍身。
那小姑娘海棠也坐在竹香身边,见顾明月盯着手里的绣绷看得入神,便不动声色地将绷子朝她那边倾了倾。
顾明月没发觉,还问竹香:“这绣花难么?”
她是三姑娘院里的丫头,太太又一心对三姑娘好,底下的丫头们也是知道风向的,她问事儿,竹香也乐意回答。
她道:“若是手上功夫灵巧,倒也不算太难,若是天生手脚粗苯的,便是找多少名师教也学不会的。”
顾明月一听她说这个便心生惧意。
从前在家里的时候林阿奶便经常骂她笨手笨脚,连衣裳都洗不好,骂得时间久了,顾明月便也觉得自己笨手笨脚、什么事儿都做不好了。
结果竹香说:“这倒也不着急,等过了大哥儿的生辰,兴许太太就要给姑娘请女夫子了,到时候姑娘要学的东西多,琴棋书画、诗绣花茶,姑娘要学,你也要跟着学的。”
顾明月一听就傻了:“我也要学?”
竹香点头:“可不是么?就算学得没那么精通,好歹也要略懂一些,别去了外头连姑娘们在聊什么都听不明白,要是姑娘受了欺负,难道咱们也睁着眼睛看着么?”
她把手里的线咬断:“你瞧大姑娘身边的银珠,她是打小就跟着姑娘一块儿长大的,姑娘学的什么她也跟着学,如今倒也像模像样的了,瞧着很能唬人。”
顾明月倒是没和这位银珠接触过,但银珠是大姑娘身边最得力的丫头,她们在厨房的时候也听了不少消息,既有大姑娘的,也有这位银珠的,凡是提起来她的,没有不称赞的。
顾明月不求自己有多大的出息能像她那般叫人人都说好,但至少不能让姑娘带她出门的时候丢人吧?
想明白了以后,顾明月便道:“那我还真得多学学了。”
竹香拉着她的手:“学绣花要有的是耐心,也不是个轻省活儿,你要学还得下苦功夫,弱真要学,便从穿针引线开始。”
顾明月从她那接过针线,仔细看了看。
这绣花的针果然和她们家常用的不一样。
她记得梅氏的陪嫁里就有一套针线。
这年头嫁女陪嫁的东西也是有定数的,好一些的会陪些枕头被子,还有那些个针头线脑的。
梅氏的陪嫁里有,且她看得很紧,轻易不肯让顾明月碰,只偶尔在家里做些针线活儿,也是缝缝补补。
顾明月偶然看见过,梅氏的针头大一些,不像竹香手里这个,针眼极小,恐怕很难穿线。
她把那根针捏在手里尝试了好几回也没穿进去,不由有些丧气。
竹香见她低头也没说什么,只一笑。
顾明月到底脾气好,做事儿也不着急,试了几回穿不进去也没有不高兴,重新打起精神,对着灯火将线穿了进去。
她立马高兴起来:“我穿进去了!”
竹香和海棠都抿着嘴笑,竹香道:“能把针线穿进去,说明你还是有几分手巧的。”
顾明月很少被夸,这会儿被夸了两句,心里十分高兴,连回了姜云瑶住处的时候脸上都有笑意。
她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酒窝,隔着灯火瞧倒有几分朦胧的乖巧可爱。
姜云瑶本来有些困了,见她这么高兴便问怎么了。
顾明月把刚刚的事情略说了说:“将来姑娘要学绣花,我先提前练练,总不能给姑娘丢脸。”
姜云瑶本想说她学绣花不必是因为觉得会给她丢脸,该是为了自己才对,可话到嘴边,觉得与其每回这样教,倒不如让她自己发觉其中的好处,将来要是顾明月学得好,能绣个花儿朵儿的,能换点银子,她便知道这手艺是为了自己学的了。
所以她也正儿八经地把顾明月夸了一顿。
弄得顾明月愈发期待了。
若不是这两日就是姜玉琅的生辰,她只怕要一头埋进绣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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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明月和姜云瑶都是第一次参加姜府的生辰宴。
也是这一回,她们才知道,原来姜逢年的官职是光禄寺少卿,正六品的官职,掌管着朝会、宴席的备办等事,这职务本该一直呆在中京城的,大约是出了什么事情,姜逢年才来了阆中,又不是什么大事,所以他的官职没动过。
也正是因为官职没动,所以阆中当地的官员也摸不清楚情况,只当他真是来探亲的。
姜玉琅生辰分前院内院,前院的事儿自有太太安排的管事,内院的客人却是要她们这些姑娘们招待的。
安氏早拉着姜云琼和姜云瑶说了这些客人们的来历,旁的人都还好些,官职比不上姜逢年,她们的夫人来参宴也不会无故生事,大多还都会陪笑脸,捧着她们些;唯有另一个算得上主客的,是阆中当地的知州夫人。
这位知州夫人来得不算很早。
原先安氏没想着她会来的,封知州是从五品,比姜逢年的官职还高,安氏以为她顶多送个帖子也就罢了,谁知她会亲自来,这迟到一会儿也算不上什么了。
封夫人自有安氏去陪,姜云琼和姜云瑶要陪的是封夫人带来的娇客。
封夫人膝下没有孩子,带来的是两个庶女,年纪和姜云琼差不多。
姜云瑶年纪小,陪人也用不着她,不过是在边上当吉祥物,听她们聊些家常和时兴花样罢了。
姜云琼怕她年纪小坐不住,时不时逗弄她一下。
那其中一个女孩便好奇问:“这是你们府上姨娘的女儿?”
她们来之前倒也听家里说起过姜府的情况,知道安氏有个如珠似宝的亲生女儿,倒没听她又收养了庶女,消息还没传到她们那边儿呢,这会儿疑问也是正常的。
姜云琼笑着点了头。
那姑娘脸上便带了艳羡。
她们两个也是庶出,虽能被封夫人带着出来见客,却也是因为封夫人自己没有孩子,她没孩子,口风却咬得很紧,只当她们两个是解闷的,不肯收养在自己膝下,怕多养了孩子,折了自己的孩子缘分。
这话封大姑娘没说出口,也不好说出口。
只是姜云瑶是人精,一眼就瞧出来了。
她只做不知,扮着孩童,要顾明月给她喂糖吃。
封大姑娘还说:“不过你家也挺奇怪的,听说这回是给你家庶出的大哥哥过生辰?你心里竟然不介意。”
这话说得多少有些唐突了,封二姑娘扯了扯封大姑娘的胳膊:“姐姐。”
姜云琼脸色都没变一点儿,安氏早与她说了,便是她收养了琅哥儿,他也越不过自己去,不过是个生辰罢了,姜云琼自己的生辰过得也相当热闹,甚至比姜玉琅的还要热闹些,她并不嫉恨这个。
她怕姜云瑶心里有想法。
毕竟三丫头也是庶出,封大姑娘这话说出来,若是有心人听见了,只当她要挑拨离间。
她瞧一眼姜云瑶,见她自顾自地吃点心,没有以往的懦弱气质,只觉得安心,安心归安心,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我们家不讲究嫡庶,便是三丫头才抱过来,我娘也是当亲姑娘养的。”
两位封姑娘讨了没趣,便岔开了话题。
又说了两句话,便听见主厅里的笑声。
姜云琼瞧了瞧时候,便带着娇客们往主厅去,进门的时候正看见封夫人捧着个册子看得仔细。
姜云瑶也看见了,寻思安氏动作还挺快,这就把册子做出来了?
还真做出来了,安氏从听见姜云瑶说的话以后就记在心里,紧赶慢赶着弄出来,还恰好碰上了姜玉琅的生辰宴,可不就正好么?知州夫人是个不错的试验对象。
封夫人捧着册子看了半晌。
这册子上头也不独是做了布料的,前头是布料,后头便换成了金银首饰,安氏请了几个画师,连夜赶工画了铺子里现有的首饰,底下还标了名字和材质,虽是赶工出来的,略有几分粗糙,但也够看了。
至少新鲜。
封夫人看了一回,爱不释手:“好巧妙的心思,竟难为你能想得出来,不过费些人力,却与了客人方便。”
安氏却矜持起来了,道:“哪里是我想出来的?不过是我府里三丫头随口一说的,我觉得可行,才做了出来。”
正好姜云瑶进来了,安氏便朝她招招手:“三丫头过来。”
这是要给她长脸儿。
姜云瑶乖乖走过去,任由安氏把她拉到封夫人跟前:“就是这丫头,今年九岁了,很是伶俐,如今正养在我膝下。”
封夫人就着安氏的手打量了她一回,笑着问了两句话,褪了手上的掐金丝的镯子给她作见面礼。
这不是什么大事儿,但安氏把姜云瑶叫出来的时候几个姨娘也坐在下头,瞧见这动静,常姨娘心下有些不高兴。
这是在姜玉琅的生辰宴上,偏偏太太忽然抬举起三丫头来,倒显得姜玉琅多余了。
好似用姜玉琅给姜云瑶铺路似的。
但常姨娘不敢说什么,只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擦了擦眼角。
姜云玫就坐在她旁边,恰好瞧见了。
从落了一次水,她也跟看开了似的,倒不像从前那么爆竹脾气了,最近还频繁去找姜云瑶,想跟她关系好些,懂事了不少,这会儿见常姨娘偷偷擦眼泪,不像从前那样愤恨,反倒淡淡的:“娘既然为哥哥觉得不平,当初就不该送哥哥去太太屋里,既然送了,这会子又计较什么?”
常姨娘心里苦。
这事儿能是她做主的么?她从前成姨娘便是因为安氏特意抬举的,好容易生了个儿子,太太说要抱走养,她还能不同意?
谁知姜云玫说:“太太当初是问过娘愿不愿意的。”
常姨娘立刻愣住了,也无话可说。
这事儿在宴席上不过是个小插曲,可在有心人眼里,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不止常姨娘,孟姨娘也是。
生日宴第二日,几个姨娘一大早便去给安氏请安。
姜云瑶前一天在宴席上吃多了,夜里肚子撑得厉害,翻来覆去睡不着,顾明月喂她吃了点山楂片,又拉着她在屋里散了大半个时辰才好不容易消化下去一点儿,勉强睡了个囫囵觉。
夜里没睡好,早上便起晚了。
她匆忙换了衣服到安氏的院子里,正好碰见了姨娘们来请安,孟姨娘当然也在,一见着她,孟姨娘便扑了上来,搂住她喊我的儿、心肝肉。
姜云瑶闷在她怀里,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
兰心正要训斥孟姨娘,却见顾明月一个跨步走过去,拽着孟姨娘的手便开始掰。
她不过才五岁,哪能掰得过孟姨娘?还被孟姨娘顺手一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偏她不肯放松,嘴里直喊:“姨娘!姑娘要喘不过气了!”
孟姨娘只作没听见,哭天喊地的。
她这一番做派,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她那哪是舍不得姑娘,分明是故意闹事儿的,要么是想膈应太太,要么就是故作不舍,好叫老爷知道了怜惜她。
大清早的这么大动静,吴妈妈本是在伺候安氏穿衣裳的,立刻从屋里出来了,正要叫人把孟姨娘扯开。
谁也没想到顾明月会扑上去,还一口咬在了孟姨娘的手上。
她使了狠劲儿,孟姨娘又当了好几年的姨娘了,把一双手养得白嫩,顾明月这一咬,立刻给她咬出个印子。
孟姨娘痛得惨叫一声,立刻松开了姜云瑶,甩着手给了顾明月一巴掌。
顾明月差点被打得翻了个儿。
孟姨娘还欲扑上来再抽她两巴掌,谁知一伸脚,被姜云瑶绊了一跤,整个人面朝下摔在地上,门牙都磕碎了半颗。
吴妈妈叫人硬把她扯起来了,控制着她不许动,这才出来道:“太太跟前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往日里教的规矩混都忘了?”
她还要再说话训斥两句顾明月,却看见姜云瑶白眼一翻,往地上一坐,脸都憋得青紫了。
吴妈妈被唬了一跳,连忙把她抱起来送到了安氏屋里。
安氏才刚就听见动静了,只以为不是什么大事,猛不丁瞧见姜云瑶被抱进来,也吓着了:“快去请大夫来!”
又问吴妈妈到底怎么回事。
吴妈妈也说不大清楚,她出去的晚了些,只看见顾明月张嘴去咬孟姨娘了。
但姜云琼是在的,不仅在,她还看明白了姜云瑶估摸着不是真晕,应该是装的:“才刚三妹妹刚过来,孟姨娘忽然冲出来抱住了三妹妹,抱得可紧了,娘你瞧三妹妹胳膊上都青了,脸上还有印子呢。”
安氏捋起姜云瑶的袖管一看,果然有些青了,脸上也好大一个红印子,瞧着是孟姨娘往常爱戴的那幅璎珞圈子的形状。
姜云琼继续说:“她搂得太紧,三妹妹都呼吸不过来了,她那个丫头,叫明月的,护主心切,先是上去想要把三妹妹拉出来的,谁知人小力气不够,拉扯不动,又瞧见三妹妹要晕过去了,一时着急,咬了孟姨娘一口。”
安氏的手一顿:“当真?”
姜云琼点了头。
这事儿说到底是孟姨娘先犯的错,但错归错,顾明月也不该上嘴咬人,再怎么论,她是丫头,孟姨娘是半个主子,这是以下犯上。
可姜云瑶这么一晕,再加上姜云琼的说法,便坐实了顾明月是护主心切,情急之下才会咬孟姨娘的。
安氏心里便有了计较。
她叫大夫给姜云瑶看病,自个儿带着姜云琼去了外头。
孟姨娘正被吴妈妈带的人扣住站在屋里,顾明月也跪在边上,若不是孟姨娘被拦着,只怕她还要挨上两脚。
一见到安氏,孟姨娘便骂起顾明月来:“小贱蹄子哪里学的规矩,都敢上嘴咬了,还得了!”
她摔断了半颗门牙,说话都有些漏风,满嘴的血沫子,又呸了一口。
安氏忍不住皱了眉:“三丫头被你闷晕过去了,你一个做亲娘的不问她两句便罢了,这会子还拿她的丫头撒气?”
孟姨娘捂着手:“这小贱蹄子咬了我一口。”
安氏肃着脸:“若不是你抱紧了三丫头不撒手,这小丫头瞧见三丫头喘不过气了才动的口,不然她做什么咬你?”
顾明月愣住了。
孟姨娘也愣住了,只是她反应也快:“我不过是舍不得我姑娘,这几日一直没见着她,我心里想的很,才不知轻重……”
安氏却不愿意让她继续说下去了:“把三姑娘抱来是老爷的意思,那会儿我就说了,你有意见对着老爷说去,原先三姑娘养在你屋里的时候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人都黄瘦瘦的,看着都可怜,你既然看顾不过来,那养在我屋里也好。”
她的目光扫过这几个各怀心思的姨娘:“才抱来的时候你也没说不愿意,如今又巴巴地来说舍不得?你把我这里当什么地方?”
她鲜少说重话,如今一连串说了这么多,看着是指责孟姨娘,实则也带了两句常姨娘。
昨儿姜玉琅的生日宴一散,才把客人们送走,别庄里就有了些风言风语,不过是说些大少爷如今不得宠了,连生辰宴都要给三姑娘做垫脚的。
安氏管着内务,手底下人又多,这些个话便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也不只是这些话,还有姜玉琅和常姨娘的反应。
来传消息的人说姜玉琅昨儿晚上没睡好,一大早便出了门,而常姨娘也一晚上没睡,早起时还叫人煮了白水鸡子敷眼睛。
她此刻说什么抱来时没说不愿意,便是在点常姨娘。
实际上常姨娘自己也记得那时安氏特意问过她愿不愿意把琅哥儿送到她那里去养。
但是自己是怎么想的来着?她觉着琅哥儿跟着自己一个丫头出身的姨娘没什么前途,倒是太太这些年一直没有孩子,若是琅哥儿能有幸养在太太膝下,怎么也比在她身边要好太多了,更何况太太背后还有个伯侯府撑腰,算是个很不错的舅家了,将来琅哥儿科举入仕也有个助力。
说白了,她贪图安氏的财力和背景才把自己的孩子亲手推了出去。
如今孩子大了,她又后悔了而已。
只是她不如孟姨娘泼辣脸皮厚,孟姨娘能做得出来的事情她做不出来,只敢在心里怨一怨人。
常姨娘的脸色煞白,心里惴惴不安。
安氏说完,又盯着孟姨娘:“你说这丫头的规矩学得不好,我瞧你的规矩也没好到哪儿去,今日过后且不必再来了,我叫人给你请个嬷嬷来学学到底什么叫规矩,等学明白了再过来。”
再对着顾明月的时候,她反倒露了个笑:“行了,你起来吧,你也是为了你们家姑娘,只是往后当差得警醒些,别在外人跟前也这样不懂规矩。”
顾明月低着头站起来了。
姜云琼朝她使了个眼色,叫她跟着自己走,把她带到了姜云瑶跟前。
姜云瑶已经醒了,还伸手去拉她的手:“你没事儿吧?”
她还记着刚刚孟姨娘打了顾明月一巴掌,再仔细瞧一瞧,她脸上果然肿了,立刻心疼起来:“你不该咬她的。”
顾明月垂下了头,以为她怪自己咬了孟姨娘,半晌才道:“我瞧姑娘憋得脸都通红了,才没忍住……姑娘要是怪我就罚我吧。”
姜云瑶瞪大了眼:“我怪你干什么?”
看见顾明月委屈的表情,她忍不住道:“我不是怪你咬了孟姨娘,我是说你太冲动了,你不咬她不就不会挨那一巴掌不是?我被搂着又不会掉块肉。”
要不是她装晕把这事儿的程度加重了,只怕顾明月逃不了这顿罚的。
可顾明月说:“我那会儿脑袋懵了,没来得及反应,下意识就冲上去了。”
全是她下意识的反应。
三姑娘对她好,她自然也要替三姑娘着想才对。
姜云瑶的心一下子就软透了,她伸手摸了摸顾明月的脸,问:“疼不疼?”
实话说是疼的,孟姨娘气急了用了大力气,这一巴掌把顾明月的嘴皮子都打破了,这会儿嘴里还有股涩涩的血腥味。
可她不想让姜云瑶担心,便摇了摇头说不疼。
姜云瑶才不信她。
她冷哼了一声:“你且等着看吧。”
她能放过孟姨娘才怪!
第 32 章
姜云瑶这边请了大夫, 那边儿姜逢年就知道了。传了消息说他晚上要回来。
一下午的功夫,顾明月脸上肿了好大一块儿,姜云瑶叫人煮鸡子给她敷脸, 顾明月一边敷一边叹气:“哪里就这么金贵了?还用鸡子敷脸, 以前我们都是拿这东西卖的。”
小时候谁还没挨过打呢, 只是大多数时候人都要脸面, 即使打人也是朝身上打,穿个小薄袄挨上两下也就疼一小会儿。
有一回林阿奶嫌她手脚不麻利, 抓着她胳膊抽了两回, 用的力气也大, 胳膊都青了,顾明月拿袖管一遮就当没事了。
在她们那儿,鸡蛋才是最金贵的,一颗鸡蛋能卖一文钱,有时候只有家里有妇人怀孕了才能吃上鸡蛋, 要不就是农忙的时候辛苦劳作, 要吃鸡蛋补补身子,其他时候都是存起来, 等攒上二三十个拿竹篮子装了到集市上去卖。
哪像现在在姜府, 姑娘随口就叫人给她煮两个鸡蛋敷脸, 还说炉子上还温着两颗,要是手里这个没热气儿了就再换一个。
顾明月一边敷一边觉得肉疼。
她在想,等会敷完了脸, 这鸡蛋还能不能吃啊?
姜云瑶不知道她的纠结,她正在看自己胳膊上的青紫——这青紫还真不是孟姨娘掐出来的, 孟姨娘抱着她的力气是大了一些,却还没到真要憋死她的程度, 更不会在她胳膊上勒出这样的青紫。
这伤痕是姜云瑶刚刚装晕的时候自己掐的。
小姑娘细皮嫩肉的,略动动手就能掐出可怖的青紫来,要不是胳膊上这几道,安氏还真未必能让孟姨娘禁足,估计也就罚她点儿月俸就过去了,反而是顾明月会更倒霉。
她伸手把胳膊露出来,顾明月一下就看到了,正要和她说两句话,偏门口传来竹香的声音,说老爷到了。
顾明月一下就把鸡蛋塞袖子里了,还要去帮姜云瑶把衣裳拉下来。
姜云瑶摆摆手,反而拉得更高了一些,就对着门口,摆出可怜的表情。
姜逢年来的路上也大致听了听今儿这场闹剧,后院的事他一向鲜少管,自信安氏能把后宅管得有条理,他只负责享受生活罢了,理由还是现成的:白日里他要忙着公务和交际,本就烦扰,若是晚上回来还要管后宅,那不得累死了?左右安氏女人家家的在家里也无事可干,若连个后宅也管不好,那他就有话要说了。
今儿回来的时候他是有些不高兴的。那位封知州虽然叫了他夫人来参加姜玉琅的生辰宴,本人的态度却并不明朗,对姜逢年避而不见,担心他身上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官司牵连到自己身上。
偏偏姜逢年手上有件事儿非得经过封知州的手不可,他闭门不见,姜逢年也不能强行拜访,他在知州府上坐着喝了一下午的茶,又觉着自己是客人不好频繁出恭,硬是憋了一下午,回来的时候才放松下来。
谁知道一回来就碰上了孟姨娘偷偷派了人来告状。
他心里存了一股气,来安氏院里的表情都是黑的。
他本是要责问安氏怎么管不好后宅的,可一进门就看见姜云瑶可怜巴巴地坐在椅子上,手上好几道青印子,身边跟着的小丫头脸上也好大一个巴掌印,那股气也就短暂地憋了一下。
姜逢年冷脸坐下。
安氏与他成婚多年,也看出来他多半是在外头受了气了。
只他很不爱与她聊外头的事情,觉得她一个妇人不懂。
安氏不知出了什么事儿,只能给吴妈妈使眼色,叫她去点香备热水。她自个儿挨着姜逢年坐下,嘴上说些温柔小意的话,问他在外头累不累。
姜逢年不开口。
他是在中京城里犯了错被斥责了才来的阆中,也是因着口角之祸,他年轻心气傲,又觉得丢人,便立意要修“闭口禅”,平日里好些,正常说话不碍事,每回心里不高兴或者受了气的时候便不讲话,怕自己气急了又犯口业。
这在外头好使,在自个儿家里却惹人厌烦。
安氏也不是什么好性儿的,她自小是金尊玉贵养大,一脚出八脚迈,奶妈子、丫头们哄着长大的,心里自然也有股傲脾气在,又怎么能低得下身段儿哄人?
也就是这两年了,安氏觉着这样弄得两边都不痛快,便退了一步,偶尔也哄一哄姜逢年。
但今日不一样,姜逢年自己在外头受气了不高兴,安氏哄了两句他也不给反应,她自己的脾气也上来了,懒得哄了,只叫吴妈妈伺候姜逢年。
他俩之间气氛微妙,姜云瑶心思敏.感一些,察觉出来了。
若是从前的姜云瑶,就算察觉出来多半也是闷头不吱声,把自己缩成一团不敢说话,生怕别人注意到自己的。
但现在的姜云瑶不是。
寂静无声的屋子里,姜云瑶忽然怯怯叫了一声父亲。
姜逢年闻声望过去。
姜云瑶支着两条细细的胳膊,伤痕清晰可见,她微微蹙着眉,脸上既有濡慕,也有畏惧和期待。
那副表情,好像想靠近又不敢。
姜逢年很久没见到过这样的表情了。
他膝下孩子太多,六个女儿四个儿子,又大多都是在十年内得来的,开始的时候或许有些新鲜感,后来生下来的孩子越来越多,那点儿亲情也就所剩无几了,剩下的就只有厌烦——孩子太小了,总是吵闹,闹得他头疼。
他所有的父爱都投注在了姜云琼和姜玉琅身上,一个是自己的第一个嫡出的孩子,另一个是第一个儿子,比起旁人来自然是不一样的。
后来柳姨娘她们倒也想让孩子靠近他,只是他这几年积威日重,又修了闭口禅,天生就冷漠些,孩子想亲近也有限,遇上一两回也就不乐意了,总躲着他。
如今姜云瑶摆出这幅小女儿的情态,倒让他觉得很新鲜,回忆起当初和姜云琼相处的时候。
他勉强露出个笑:“三丫头过来。”
姜云瑶便过去了。
她也不行礼,只小心地扶着姜逢年的座椅,装出很想亲近的样子。
手一扶着椅子,那些伤痕便更明显了,姜逢年也不能视而不见了,他把姜云瑶抱到膝上,问她还疼不疼。
姜云瑶乖乖摇头:“起初是有些疼的,后来母亲给我擦了药,凉丝丝的,便不疼了。”
姜逢年又问了她几句话,没问伤怎么来的,反而问些起居,知道安氏把她照顾得很好,绷紧的脸也松下来了。
安氏也知情知趣,知道他散了气儿,自己就找了台阶下,主动说起今天的事情来。
他们俩聊上了,气氛不像之前那么微妙了,姜云瑶便知道自己的目的达成了,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坐在姜逢年的腿上,低着头拿姜逢年腰间系着的环佩玩。
真要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安氏一边说,一边小心试探,便知道了是孟姨娘被关了禁闭还不安分派了她身边的丫头去给姜逢年通风报信,还添油加醋了。
在孟姨娘的嘴里,她不过是慈母心肠所以惦记着自己的亲女儿,谁知道太太抱走了姜云瑶以后便不许她亲近姑娘了,三姑娘也有些白眼狼,进了太太屋里便被富贵迷了眼,连亲娘都不记得了。
一边说太太小气抢她女儿,一边说姑娘不注重孝道。
总之,主旨都是她是委屈的。
姜逢年信不信呢?她想了好一会儿,前些日子她说要把姜云瑶抱到主院,那会儿姜逢年还说孟姨娘不靠谱呢,嘴上很是嫌弃她,可今儿他带着气来,明摆着也是怨安氏的。
她时常觉得自己看不懂姜逢年。
这个男人有时好似很清醒,即便宠爱谭姨娘,也从不会让谭姨娘越过她去,他冷眼看着几个姨娘,知道她们想要什么,知道她们是什么性子,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可他又好像是“糊涂”的,心里一清二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却未必会去做,反而在那里和稀泥。
他听了孟姨娘的告状难道不知道这事儿多半是孟姨娘的过错?
他心里大约是知道的,只是他不肯去细想,也懒得去想。
他只是把问题丢给了安氏,想看她会怎么解释,会怎么去做。
安氏忽然觉得他好像是个置身事外的、看戏的人,而她和孟姨娘不过是戏台子上表演的唱角儿,他冷眼看着她们你争我夺,攫取利益,在他面前表演着。
安氏微微张大了嘴。
穿堂风肆掠而过,吹起廊檐下挂着的风铃,叮当作响,又掠过风铃吹进屋子里,吹得她脊背发凉。
她微怔了怔,住口不言了。
姜逢年也不知有没有察觉出她的异常,仍旧是侧耳倾听的样子,见她停下话头还接了一句:“孟姨娘确实不成样子,你罚她是应该的,为着她动气不值得。”
安氏可没动气,昨儿孟姨娘在屋里那副样子,她瞧都没正眼瞧她一眼,只叫吴妈妈把她摁住了,便是到最后,都没让孟姨娘说出个所以然来。
这会儿他却说自己动了气,仿佛她该动气似的。
安氏愈发迷茫了。
她手里还捏着一张丝帕,这会儿在指尖缠了又缠,很纠结的样子。
还是姜云瑶开了口:“母亲,我饿了。”
安氏一下就醒了神:“饿了?该传膳了。”
她下意识地让自己忙碌起来,又要叫人去把姜云瑶从姜逢年身上抱下来:“三丫头到母亲这儿来。”
姜云瑶摇了摇头,仍旧拽着姜逢年的那枚环佩不松手:“要父亲抱,女儿许久不见父亲了。”
童言稚语,谁也不会把她的话当做是抱怨。
才九岁的孩子能懂个什么呢?
连姜逢年也笑:“我抱便我抱着吧,等会三丫头要吃什么便和爹爹说,爹爹给你夹菜。”
姜云瑶胡乱点了点头,她不过是坐在姜逢年的腿上看安氏的表情罢了——唉,她一个寄养的姑娘,顶头上司就是安氏了,才刚她那个表情明显不对劲,她虽然猜不出来是为什么,但她有义务哄好安氏嘛。
今天兰心和春穗都不在,被借去做那个布料册子了,跟在姜云瑶身边的就只有顾明月,若是之前,顾明月还得帮姜云瑶吃饭,这下好了,有姜逢年帮忙,她就闲下来了,大脑放空地盯着桌上的饭菜。
放着放着,她就听见姜云瑶说要吃鸡翅,姜逢年便给她夹了一个。
鸡翅是炸过以后又卤的,表皮软糯又有微微的韧劲,姜云瑶认认真真啃完了一个,便开始给孟姨娘上眼药:“好吃!女儿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鸡翅,还是母亲这里的饭好吃。”
顾明月在厨房里混了两个月,把厨房的事情摸得一清二楚,整个姜家的膳食都是从大厨房拿的,大部分时候各个姨娘屋里都是跟着太太屋里的膳食单子走,太太吃什么,厨房便会备什么,顶多太太屋里的会比姨娘们那里的丰富一些。
像谭姨娘院里也只比太太屋里少两道菜,姜逢年常去她那里,她的份例都是跟着姜逢年的走的,和太太比也不差什么了。
孟姨娘不得宠,饭食比不上别人,但实际上安氏管家,每月要查账本,大厨房也不会做得太过分。
三姑娘这句从没吃过,就显得很奇怪了。
姜逢年哦了一声:“从前在你姨娘屋里都吃些什么?”
姜云瑶就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自己平日里都吃些什么——她不记得从前的了,但记得自己生病那会儿都吃了些什么,都是清淡没味儿的东西。
她数得很认真,姜逢年却听得很生气。
末了,他一拍桌子:“糊涂东西!府里难道还缺你一个小丫头的吃穿不成?”
他先问安氏:“这事儿你不知道?”
安氏无辜的很:“大厨房和针线房的人每月都有账本送上来,我瞧着没什么不对劲的。”
她总不能每日问几个姨娘屋里都吃了什么吧?
大厨房的账目是对的,要么是厨房做了假账本,要么是孟姨娘刻意苛待。
“厨房如今是谁在管着?”
安氏说:“是白远管着的。”
姜逢年皱皱眉头:“听着有些耳熟。”
安氏对这些人的出身一清二楚:“他老子娘是原先老太太屋里伺候的,后头年纪大了老太□□典,把他俩放出去了。”
姜逢年便想起来了。
他说怎么听着耳熟。
他鲜少管府里的事情,但有些大事还是记得的,之前老太太没过世之前就有这么个陪房,办事还算得力,只是老太太过世以后,安氏领着人清点老太太的库房才知道里头好些东西都对不上账,好些东西都以次充好,或者是报了损坏送出去修最后没拿回来的。
查来查去就查到了几个放出去的管事头上,白厨子的爹也在这其中,只是他贪得少些,后头又主动归还了。
姜逢年记了半天,有些不高兴:“这样出身的人还用他做什么?谁知是不是和他老子娘一样?重新挑个好的顶上就是了。”
安氏自然说好。
姜云瑶和顾明月悄悄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笑容。
顾明月这段时间可没什么都不干,她借着学针线活儿的借口频繁和竹香接触——当然了,她学是认真学的,但打听消息也是认真的。
竹香平常就爱说笑,又是跟着太太伺候的老人了,能被太太头一批派过来别庄,本身就是个有能力的人,安氏便是看重了她交友广阔,和谁都能说上两句话。
府里头出来的人和别庄的人总是有些冲突的,吴妈妈是陪房,自觉地位高,便不会和底下人沟通,很需要竹香这样在哪吃得开的人中间周转调和。
顾明月闲着没事儿的时候就去找竹香做针线。
针线活儿是个细致活儿,也最能打发时间,一做就是一下午,两个人也不能一点儿话也不讲,便会随口聊些八卦,顾明月是新人,对府里不甚了解,能说的有限,往日里都是竹香主动起话头,多多少少会聊到些人。
顾明月便问了白厨子的身家。
她估摸着竹香也是知道她为什么会问起白厨子的身家的,因为当时竹香很明显看着她笑了一下,她当时没懂,但她好问,打听完了消息就回去告诉姜云瑶了。
姜云瑶那会儿说,竹香这是在给她卖人情拉近关系。
她和白厨子没什么关系,也不过是给顾明月透露点无关紧要的消息罢了,又不是帮着她做什么,白厨子什么出身随便找个府上的老人也能打听出来,那为什么不能是她告诉顾明月的?
不过是看在三姑娘的面儿上,顾明月又和姜云瑶亲近罢了。
再有,太太身边一共两个陪房,一个吴妈妈,一个卢妈妈,她们俩之间也是有竞争的,竹香和吴妈妈显然是更亲近一些,而姜云瑶身边的丫头是兰心,卢妈妈的干女儿。
吴妈妈能把兰心安排到姜云瑶身边是因为卢妈妈主动走了礼,她不会和卢妈妈撕破脸,只能把兰心安排到姜云瑶身边,但这不代表她乐意看卢妈妈的人在三姑娘身边做大,把春穗挤得没边儿去。
春穗不争气,但顾明月争气啊!
兰心想拉拢顾明月,吴妈妈自然也是想的,不然也不会在孟姨娘打顾明月的时候迅速就叫婆子把孟姨娘押住了,更不会让竹香主动透露消息。
——这全是姜云瑶分析给顾明月听的,顾明月有些听懂了,有些根本听不懂,弯弯绕绕的人际关系对于她来说还是有些太过复杂难懂了。
她不像三姑娘,三姑娘也不过只比她大上几岁,就懂得这么多呢!而且还愿意教她。
总之,她们俩决定知己知彼才好继续下一步的行动。
把白厨子的身家知道得一清二楚了,他爹娘的事情自然也就成了他最大的弱点,只是这个弱点不能用到安氏身上。
她既然能知道白厨子的出身还让他当着府里的大厨子,说明她并不怎么介意这个,甚至可能因为白厨子的账本做得相当漂亮,她觉得白厨子没被他爹娘教坏——他爹娘还知错就改,主动归还了财物呢!
姜云瑶把目光放在了姜逢年身上。
她本来还想着兴许能从账本里找出什么错处来,但她人微力薄,最悲惨的是——她和顾明月都不怎么识字,顾明月是根本大字不识,姜云瑶是囫囵认得几个,还都缺胳膊少腿的,而原身养在孟姨娘那里的时候也没学过认字,她连想不经意指出账本的错误都不可能做得到的。
纠结了很久,她才想到了姜逢年。
她对这个爹是不怎么了解的,能打听到的消息也有限,本来想着慢慢来的,反正也不着急,谁知道恰好就有了孟姨娘这么个好机会。
既能给孟姨娘上眼药,又能趁机在姜逢年跟前提一提白厨子。
她们俩都没指望能一次性整倒白厨子,谁知道姜逢年这么上道呢?
这会儿两个小姑娘悄悄对了个眼神,彼此都很惊喜。
但很快,姜云瑶就知道为什么姜逢年那么痛快地把白厨子解决掉了,因为他说:“孟姨娘那里,她实在太过蠢笨了,不过也不碍事,左右三丫头已经抱来了,也不必管她再闹些什么了,你再挑着些好的给三丫头做几身新衣裳也就罢了。”
解决掉一个无关紧要的白厨子,却轻轻放过了孟姨娘,是他觉得安氏给的惩罚已经足够了,禁足加上磨规矩,没有大事儿不能出门,对于一个姨娘来说已经够了。
到底是枕边人,不能太无情,让安氏帮姜云瑶出个气也就算了。
他和孟姨娘也有几年了,深知她的性子,笨,却有几分美貌,又全心全意地奔着自己,这样一个好拿捏的女人,多少让他有几分身为男人的满足欲。
这事儿就轻轻掀过了。
他更关注安氏和封知州夫人相处的怎么样。
安氏便把册子的事情略说了说:“封夫人隔天又递了帖子来,说是浴佛节的时候请我一块儿去上香。”
姜逢年咂了咂嘴。
封知州把他拒之门外,封夫人却又主动来和安氏交往,说明这事儿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嘛,不过是心有顾虑,或者故作矜持罢了。
又听安氏说这册子是姜云瑶随口提出来的,封夫人很喜欢,他立刻高兴起来了,随手把姜云瑶一直拿着玩的环佩给了她:“拿去玩儿吧。”
他哄姜云瑶:“等我们三丫头长大了,父亲就想法子给你弄个小玉矿来,要多少环佩都使得。”
安氏撇了撇嘴。
凭他一个礼仪官,上哪弄小玉矿去?吹牛去吧!
第 33 章
四月初八是浴佛节, 安氏并不信佛,却也约着几家夫人一道儿去庙里进香。
初七就动身了,且已提前定好了香房, 要在寺里住上几日。
顾明月一边帮着姜云瑶收拾行李, 一边抽空去看了干爹方中意。
前几日白厨子到底是被撤了大厨房的职责, 安氏念着他伺候多年, 并没将他赶出府去,仍旧叫他在大厨房里当差事, 而除了他以外, 厨房里资历深些的便只剩下了方中意。
本来白厨子手底下也是有几个从府里带出来的人的, 只是他仗着自己的职权,从前怕别人压过他去,不肯让这些人出头,从前是为了稳固地位,如今反倒成了缺点, 这些人在太太跟前挂不上号, 安氏一瞧名册还以为他们是什么不中用的人,只对方中意还有些印象, 便点了他管事。
顾明月是来帮着干爹庆祝的。
只不过方中意也忙, 浴佛节要煮黑饭供给菩萨, 太太还要命人做些馒头粥饭施舍给别人,出行也要备茶饭点心,方中意忙得和个陀螺似的。
忙却充实, 脸上的笑意都浓。
顾明月到厨房的时候里头热气腾腾的,雪白的馒头蒸了一笼又一笼, 满屋子都是潮湿的水汽,方中意便站在厨房中央, 红光满面地指挥人搬蒸屉笼子。
她叫了一声干爹。
方中意连忙回头:“明月来了!”
他顺手拿起一个刚蒸好的馒头塞在顾明月手里,瞅瞅忙碌的众人,将她拉到了偏僻的地方,问起太太为什么换了大厨房的厨子。
这几日白厨子可没犯过错,冷不丁儿地被换下来了,定然是有原因的,如今只怕白厨子自己也不晓得呢,要不他也不会火烧眉毛似的托人找关系送礼去了。
只不过他托的人是吴妈妈,吴妈妈礼收下了,给的答案却模棱两可,叫人摸不着头脑。
顾明月便把她和姜云瑶做的事情略微说了说:“干爹你瞧,我和三姑娘聪不聪明?”
方中意想过很多原因,愣是没想到这事儿还是顾明月和三姑娘的功劳。
这俩小丫头加起来才多大啊!竟然能不惊动任何人把厨房的大厨子给换下去,还名正言顺?
他张着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是知道顾明月的,知道这事儿多半不是她主导,一定是三姑娘在其中起的关窍,便问:“你在三姑娘那里好么?”
顾明月说好:“三姑娘对我很好,事事都想着我,我不过随口提了一句干爹,她便在太太跟前说好话,让太太记着您的好。”
内外院到底有别,顾明月不能常出来看方中意,里头发生的事情方中意也不是能实时知道的,有些顾明月出来的时候会告诉她,有些事她自己都未必能记得住,更别说说给方中意听了。
方中意干脆一次问了个清楚,越听越觉得心惊——三姑娘一个九岁的小丫头,行事竟然相当老辣,懂得“草蛇灰线,伏行千里”的道理。
他甚至怀疑三姑娘落水这事儿到底是真是假?是无意还是有意?她落了一场水,摆脱了孟姨娘,成功让自己被太太收养,还能不动声色卸了白厨子的差事,换上自己人?
方中意头一个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有些担忧顾明月,这姑娘呆呆傻傻的,在三姑娘手底下便跟个被人看透了的透明人似的,若是三姑娘有心算计,她能不能躲得过去?
这些话方中意没和顾明月说,只在心里头想一想罢了,听顾明月的意思,这三姑娘对她确实还不错,他这会儿说什么三姑娘心机重太过聪明,只怕适得其反。
这傻丫头听什么话就是什么话,若是听了他的话反而疏远起三姑娘,她又是日日在三姑娘身边伺候,倘若三姑娘看出什么来,会做出什么事情都说不定,他又离得远,不能帮上忙。
方中意越想越觉得后悔,当初就不该送顾明月去三姑娘院子里的。
他心里装了不少事情,脸上发愁。
顾明月反而劝他:“干爹,您如今管着大厨房呢,该高高兴兴地才对!怎么反而愁眉苦脸的。”
方中意叹了口气,船到桥头自然直,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这会子担忧个什么劲儿呢,说不定傻人有傻福,三姑娘就喜欢傻丫头呢?
他将这事儿暂且记在心里。
顾明月又问起大厨房的另一些人。
方中意道:“他们都是墙头草,哪边风盛哪边倒罢了。”
他先头那个徒弟宋生倒是私下里找过他两回,说是想再回来跟着他学手艺,只是方中意自己不愿意。
当初他在厨房受人冷眼,这徒弟愣是装作没看见,这会儿倒是又攀附起他来,有什么意思?早干嘛去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倒也没怨怪宋生,不过到底是心寒了,如今一个人管着事情,偶尔操心惦记惦记顾明月,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他半开玩笑半当真:“我这一身的手艺没有人学,往后可别旁落了,好丫头,你也别只顾着里头那些事儿,干爹教你的收益你可都得好好学,将来我要一样一样检查的。”
顾明月满口应下:“必须的。”
当时应得好好的,等方中意一走,她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自己要学的东西,整个人都耷拉下来了,女红针线,切菜做饭,还有那些规矩,更别说还有些没摆在明面上的,什么首饰衣裳的搭配之类的——她每日里要学的功课都排满啦!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八个人使呢。
她丧气地回了主院。
姜云瑶正在让兰心和春穗整理行李。
也是在白厨子和方中意的事情上,她领悟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不能让一个丫头独大,兰心管着她的贴身事情,她就得给春穗安排些别的重要的事情做,让这两个丫头显出来,才能不让别人盯上顾明月。
这丫头还是棵小苗苗,见不了外头的风风雨雨。
好在顾明月没对这事儿有什么意见。
她的想法也相当简单,她觉得自己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也没有兰心和春穗妥帖,要是真让自己担大头,她还怕自己给三姑娘拖后腿呢!
她太乖了,姜云瑶都忍不住揉了两把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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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佛日的寺庙里人来人往,本来主持问她们要不要把寺庙包圆的,安氏想着太兴师动众了,干脆拒绝了。
这回封夫人来得相当早。
除了封夫人以外还有阆中当地的县令、县丞家的夫人和千金,等在寺里落了脚,她们便换了素衣,在山脚下设了粥棚布施。
安氏不是真心信佛,却是真心做善事。
她连最小的五姑娘和六姑娘都带到了山下去,一行人都站在粥棚里,亲自给人发吃食。
这几年受灾的地方多,最开始的一两年朝廷还有余粮支应,在各地的城门口开仓放粮或是设立粥棚,可一旱三年,地里又没几个收成,便连朝廷都要缺粮了,自然那粥棚也开不下去了。
顾明月站在粥棚里有些恍惚。
她记得之前顾大山和梅氏还带着她到粥棚里领过粥,朝廷发的,粥底稀薄,馒头也是粗粮做的,和她的手心差不多大,一人只能领一碗粥和一个馒头,顾明月拿到东西从来没真正吃上过,顶多能喝点粥水,馒头却上交给了顾大山,说是要囤起来,以防以后连施的粥也没有了。
顾明月年纪小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乖乖上交了,喝了粥水连茅厕都不敢上,怕肚子里没东西更饿,那会儿都是早早就睡了,半夜里饿得前胸贴后背,只能靠想象充饥。
只是她后来也没吃到过那上交的馒头就是了。
不过一两年,她如今也是站在粥棚里的人了。
不仅站在粥棚里,半年前她饿得只能在地上吃草,半年后却从来没有担心过自己会饿肚子,顿顿都能吃得上米饭——这差距多大呀!
她目光落在粥棚前那些百姓身上,喔,好大一部分人已经称不上百姓了,饿极了的百姓们早就卖地卖房,成了流民。
以前的她应该和他们是一样的吧?双眼麻木,只有望着粮食的时候才会有一丝渴望。
六姑娘姜云珠胆儿小,从生下来就没怎么见过外人,这会儿缩在柳姨娘身后怯怯地盯着那些流民百姓,又害怕又好奇。
姜云瑶胆子比她大,但也有些被吓着了,还拉着顾明月问:“你以前也这样吗?”
顾明月轻声说了是。
姜云瑶又问:“怎么我都没瞧见有几个小孩子?”
她来自现代,科技和祖国的发展已经保证了绝大多数的人都能吃饱饭,能让他们担惊受怕的只有那些生物化学能够造成的影响,譬如病毒一类的东西,她没经历过饥饿,自然无法想象出来古代的这些人饿到了极点会做出点儿什么事来。
易子而食也是寻常。
相比起那些人,顾明月已经相当幸运,她投生的地方虽有旱灾,却也没旱到一点儿吃食也没有,虽然吃不上饭,也只到了卖儿鬻女的地步,不然只怕她都没命活下来,更别说像现在这样能吃饱饭了。
她想起自己从前的经历,扭头问姜云瑶:“姑娘,他们每个人都能吃到馒头吗?”
姜云瑶是会举一反三的,听了这话立刻反应过来了,转头便去问了安氏。
谁知安氏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们总有人想着一个馒头掰成两半吃,这里不是每天都有人施粥,好些人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便养成了囤粮的习惯,咱们也只是做善事,不能强行要人家改变习惯。”
姜云瑶又看看那些排着队的人,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问:“咱们带的人够不够?”
他们在这里施粥布善,这些人便知道他们是这里的大户,手里还有余粮的,若是起了歹心可怎么办?大批量的流民联合起来,便是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她们淹死了。
安氏一愣。
她们倒是带了人的,知州夫人出行,带的人自然不少,当地衙门里也派了人来,他们想着手里那些人还有兵器,又是在阆中城,多半不会出什么意外的,可刚刚姜云瑶问她话时,着重说了“咱们”二字。
她信不过知州和县令。
安氏也确实没带太多自己人,本就是个别庄,庄子上的护卫力量能有多少?再加上她从中京城里带来的家丁,拢共不过百人,还要留一些人在庄子上,跟过来的不过五六十人罢了,万一真出个什么事情,封夫人那边只怕也顾不上她这里吧?
想明白以后,她出了一身冷汗,再看跟前那些流民,眼中便带了警惕。
她下意识叫身边跟着的人先去找姜逢年。
姜云瑶心内摇了摇头。
安氏有些智慧,处理内宅的事情也相当娴熟有手段,可她到底还是习惯了依靠姜逢年,碰上大事会习惯性地去找姜逢年商量对策,可真到了关键的时刻,譬如此时,便是找到了姜逢年又能怎么样呢?
差一些的反应不过是姜逢年觉得她杞人忧天,置之不理,好一点的反应可能是姜逢年觉得她想的有道理——但他也不可能立马给她变更多的护卫出来,甚至还可能把人调走。
姜云瑶觉得自己把人想得相当阴暗了,但做最坏的打算可没什么错。
如今正是在发粮的时候,那些流民便是有什么想法也不会立马实施,如今还是相当安全的。
姜云瑶想了想,如果真会出意外,多半也不会在寺庙的这几天。
她暂时安静下来,准备慢慢地想办法。
兴许是她多心了呢。
施粥的过程还算顺利,封夫人和安氏等人发完粮便带着人回了寺里,她们人多,又都是官家夫人,寺里给她们单独安排了僻静些的院子,不受旁人打扰。
在寺里就不能大鱼大肉了,吃的都是素膳,小葱豆腐、豆制的素肉也别有滋味。
安氏派人去找了姜逢年,也果然没什么结果,姜逢年并没有放在心上,只递消息回来让安氏不要多心,外头都有官兵守着,能出个什么事情?
安氏便也不管了,一心去操心那个布料册子的事情。
姜逢年平常不与她讲外头的事情,真有事要做的时候多少也会透露一些。
前两日他才和姜云瑶说要给她弄个小玉矿,那会儿安氏还以为他吹牛,结果姜逢年就说,这几年百姓们受了灾却还是要交税,有些人卖了地选择成佃户,有些人当了流民,也有些人不肯卖田卖地,也不想交税,便当了逃民,大部分都往山里逃了。
那些鲜有人迹的深山便是他们逃走的方向,深山里进的人多了,里头那些没被发现的动物植物甚至矿山也就多了。
这些矿山流民们又用不着,守着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拿这些消息去换粮食。
姜逢年便得了这么个消息。
他是因为犯口业被皇上斥责了没错,但仅仅犯个口业倒也不至于让他从中京城被发配到了阆中,他是半主动半被动地被发配过来的。
安氏听他这样说便知道他多半背后站着别人,而他背后的人想要收拢这些矿山,偷偷开凿,所以才让他来了阆中。
可姜逢年不肯透露他背后是谁。
这男人心思深沉,不肯透底,安氏有些心惊,但也无可奈何——她不过是个后宅妇人罢了,外头的事情姜逢年不说,她便只能自己从各家来往的细节里琢磨,或是从那些朝廷大事中揣测。
像姜逢年投靠谁这种事情,他自己不说,安氏又从哪里知道?
如今已经身在阆中了,她都来不及写信回去问问娘家到底怎么回事,只能被迫绑上了船。
姜逢年要她做的事情也简单,那就是打通封知州的关系人脉。
这矿山是在阆中,若他背后的人真要开采矿山,难免会有动静,若是没有把封知州收拢进自己人的队伍,他但凡写封密信,直接就能让姜逢年和他身后的人一起死。
也不知是不是封知州得了什么私底下的消息,态度很是暧.昧,一边避而不见,一边又让两家的夫人来往。
姜逢年自己估摸了一下,觉得他是不想担风险,却又想从中捞点利益出来。
这些话他倒是和安氏说了,但说了和没说也差不多,还叫安氏也被迫跟着悬心。
封夫人知不知道那些男人之间的事情,安氏也不明白,只是自己摸索着相处,两边关系不远也不近,封夫人对其他事兴趣寥寥,倒是对册子很有兴趣。
——兴许也不是真有兴趣,只是找个由头书信往来罢了。
但面上功夫还是做的很足的。
住在寺里的时候,安氏便时常去封夫人的院子里,约着她一块儿上香或是打坐念经。
偶尔她也会带着姜云瑶。
姜云瑶只能打断自己的计划跟着一起去,不过她叮嘱了兰心她们多注意外头那些流民的动静,还让她们想法子去弄几身流民的衣服来。
兰心和春穗都被派出去做事情了,她身边也不能一个丫头都没有,顾明月年纪小,她也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去,便一直带在身边。
跟在安氏和封夫人身边,多多少少还是能听到一点儿消息的,自然也包括矿山的事情。
顾明月不知道矿山的含义,但姜云瑶能知道。
矿山意味着金钱和武器。金矿玉矿可以转卖和作为通用的货币,铁矿可以自制武器,能有野心想要吃下这些矿山的,多半都是皇亲国戚。
嗯,有谋反之心的皇亲国戚。
姜云瑶都想骂街了。
姜逢年一个六品礼仪官,发什么神经跑去掺和谋反这种大事?嫌家里人头太多还是嫌自己活得命太长?
还有,到底是哪个胆子大的皇亲国戚,竟然把这种事情交给一个礼仪官啊?真不怕泄露秘密?
还是他觉着这样更加不引人注意?
姜云瑶想不通。
关键她还不能把这件事情说出来,但凡她透露一点儿,被外人知道了,全家都得跟着一起掉脑袋!
整个姜家看着外面平和,实则摇摇欲坠,堪称前有狼后有虎。
顾明月日常跟着姜云瑶,神经再粗也能察觉到姜云瑶的焦虑了,她不懂矿山,更不懂为什么姜云瑶要叫兰心她们偷偷藏衣服还有金银首饰,但她懂姜云瑶的焦虑。
小丫头每日变着花样想着法儿想让姜云瑶能开心一些。
起初她以为姜云瑶是吃素斋吃腻了,寺里又没肉吃,便想起来临走前方中意教她的那道解馋菜肴,说如果在寺里吃素菜吃腻了,可以自己问小和尚们借个灶头做饭,做能媲美肉菜的素斋。
方中意对顾明月可太熟悉了,这丫头确实不挑食,荤素都能吃,就算是大白馒头她都能面不改色炫上一大筐,但相比之下,她还是最爱吃肉的,哪个穷人不馋肉呢?这短短两三个月的功夫,也不够顾明月把肉吃够的,更何况姜云瑶还帮着顾明月控制饮食,不许她一次性吃太多。
所以他才教了顾明月这道能以假乱真、吃起来很像肉菜的烧杏鲍菇。
他没想到的是顾明月不是因为自己馋了所以才做,而是她以为三姑娘馋肉了才去做的。
杏鲍菇肉质肥厚,用水焯熟了随便放点调料都好吃,顾明月直接把杏鲍菇切成了肉的形状,做成了红烧的。
她以前只煮面做饭,还是第一次炒菜,要不是考虑到是姜云瑶吃,她连油都不敢多放,这要是搁家里,她放那么多油,只怕林阿奶当场就逮着她揍了。
寺里的小和尚们也不管她,只要不在寺里做肉食,其他怎么都好说。
等顾明月提着食盒回去找姜云瑶,才知道姜云瑶去了大殿里。
手里拎着吃的不好去正殿,难免对佛祖不敬,顾明月放下东□□自去寻了姜云瑶。
这个点儿才刚念完经,和尚们都散了回去用午膳了,香客们也不在,只留了一个老和尚留守大殿,见顾明月过来,他便指指内殿,示意她姜云瑶在里面:“三姑娘点了一盏长明灯,正在里头念经呢。”
顾明月没多想,直接往内殿去了。
内殿点着许多香烛,烟雾缭绕,佛像森严,威目赫赫。
顾明月每回跟着进来都不敢说话,心生敬畏。
她慢慢地走,边寻找着姜云瑶,走得近了,才听见姜云瑶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只是她说的那话,让顾明月忍不住停住了脚步。
烛火惺忪里,姜云瑶跪在蒲团上,点燃了那盏长明灯,双手合十。
她说:“阿弥陀佛,三姑娘你要是在天有灵,保佑姜家可以顺顺利利渡过难关,别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糟心事情了。”
她还说:“我也不知道你现在去哪里了,虽然我不信佛,但万一你信佛呢,占了你的身体纯属意外,希望你能投胎去个好人家,一辈子顺心如意,吉祥平安。”
“我真不是临时想让你保佑姜家才来点长明灯的,早就想点了,这不是突然出意外了嘛,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欢姜家,但你也不想看着你爹一路作死把所有人都害死是不是?拜托拜托,我也是没法子了……”
她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也许是觉着这会儿没人,只有一盏长明灯,那些憋在心里谁也不敢告诉的真心话便借着这盏灯诉说了出来,有迷茫,也有对未来的畏惧。
和顾明月心里那个软弱敏.感的三小姐完全不一样,也和后来运筹帷幄、聪明机智的“三小姐”有了一点儿差距。
顾明月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怕那个“鬼”字脱口而出,被里面这只“鬼”发觉。
同时,她又想,现在的鬼都这么胆大,都敢跑寺庙了朝佛祖许愿了吗?
第 34 章
顾明月挺害怕的。
她打小就害怕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小时候她贪玩,不爱干活,林阿奶除了念叨自己打小就干活以外, 就是用那些鬼怪故事吓唬她, 顾明月有一回哭着跟她说自己一定好好干活, 让她别讲那些东西了, 可林阿奶听了却变本加厉,时不时便提上一嘴。
她知道她害怕, 便自以为拿捏住了她, 并不会怜惜。
从那时顾明月就知道, 她不该把自己的弱点软肋露给别人看。
此时此刻,她听着里头那只孤魂野鬼许愿,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直蹦到了嗓子眼,却硬是把尖叫憋了回去,小心翼翼地往后退, 等估摸着她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以后, 才放心狂奔出了内殿。
老和尚还守在外面,手里捻着一串佛珠, 闭目念经。
顾明月离他远了一些, 心想这和尚看着年纪挺大, 但是道行却浅,连三姑娘身体里住着一只鬼也看不出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是什么心理,她分明应该跑去找夫人, 告诉她真正的三姑娘已经死了,现在的三姑娘只是一只鬼, 然后让夫人找和尚道士收鬼——这是正常人的做法吧?
可顾明月的脚动了动,只是坐在了大殿的门槛上。
这会儿太阳正烈, 大殿前洒满了阳光,有一缕光探进廊檐的阴影里,照在了顾明月的脚下,她看见了自己身上穿着的新绣鞋和新衣裳。
衣裳是前两天才刚赶制出来的,在这之前她是穿的兰心给她的旧衣裳,因为伺候姑娘就不能穿之前粗使丫头穿的衣服了,兰心特意拉着她选了两身做了却没上身的,过后“三姑娘”看见了便问了一句,紧跟着就让春穗催绣娘快点做她的衣裳了。
她还摸到了自己头上的素银簪子、手腕上的银镯子。
这些都是“三姑娘”给她的。
以前的顾二丫吃不饱穿不暖,总是担惊受怕哪一天自己饿死了,自从来了姜府,她便从来没饿过肚子,也没受过冷,还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明月,顾明月。
她想,“三姑娘”是个很温柔的人,即便她不是原来的三姑娘,只是一只鬼。
太阳愈发烈了,照在顾明月身上,她也学着那只鬼双手合十,肚子里的话没有说出来,只在心里默默和原来的三姑娘道歉——原谅她的自私吧,她觉得现在的“三姑娘”很好很好,既然三姑娘已经回不来了,就让她自私地留住现在的“三姑娘”吧。
祈祷完,她睁开眼,走到老和尚身边拜托他:“我们姑娘还要在里头念经,最好不要让人打扰她,只一会儿她就出来了,您帮忙看着些,别让别人进去了。”
确保老和尚点头同意以后她才一溜烟跑走了。
姜云瑶在内殿跪了好一会儿,一直到腿脚发麻才起身,长明灯供好以后便会一直点在这里,只要给这里的小和尚一点儿银钱,他便会帮忙每天点灯照料。
她决定在这里供一盏,回中京城再供一盏。
姜云瑶长嘘了一口气,从内殿里出来,一眼就看到了正眯着眼的老和尚和等在门外的顾明月。
她觉得顾明月的表情有点儿奇怪,顾明月看见她以后好像咽了咽口水,有一点点害怕,但很快那点儿害怕就消失了。
姜云瑶朝她笑了笑:“怎么站在外面?”
顾明月说:“我给姑娘做了吃的,耽误时间了,想着姑娘在里头念经不好打扰,就在外面站了站。”
姜云瑶不疑有他:“那咱们回去吃东西,做了什么?”
她才要跨步走出廊檐,却被顾明月眼疾手快拦住了。
也不知道这丫头从哪儿变出来一把伞,不由分说地撑在了她的头顶:“姑娘,日头大,晒得人难受,打把伞吧!”
顾明月特意把伞全倾在了姜云瑶身上,自己站在太阳底下,低头看见姜云瑶整个人都笼在阴影里,放心地点了点头——连老和尚都没看出来她们姑娘是个鬼,说明三姑娘的道行还是很高的,三姑娘还不怕太阳,要么是天底下的鬼都不怕太阳,要么就是三姑娘很特别,不怕太阳。
可到底是个鬼,太阳太烈的话,姑娘肯定会难受吧?
所以她回去拿了一把伞,打定了主意,以后太阳要是一直这么烈,她就要一直给三姑娘撑伞。
回去的路上她们两个遇见了石头。
他一看顾明月就朝她招了招手。
顾明月给姜云瑶解释:“那个是和我一起被卖进来的,他叫石头,现在在大少爷院里当小厮。”
石头终究还是靠自己的努力去了大少爷院里——虽然到目前为止,姜玉琅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对他也没几分印象。
但石头已经相当满足了,他比顾明月有野心,也比顾明月有自信,自信自己靠努力总会出人头地的。
姜云瑶还是头一次见到石头,听到他在姜玉琅院里当差,眼睛闪了闪,把他叫到跟前问他:“大哥哥现在在哪儿呢?”
石头也没当回事,只以为她是关心:“大少爷早起跟着老爷出去了,只带了身边伺候的双瑞和双寿。”
内院的消息到底不比外院灵通,要不是顾明月认得石头,只怕这会儿谁都不知道姜玉琅跟着姜逢年出去了。
姜云瑶想起自己担忧的事情:“父亲出去了,带走了多少人?寺里还剩多少人?山下那些流民可还在么?”
石头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认认真真回答了:“老爷出门带走了一半的人,山下那些流民早就已经散了,那天夫人施完粥没多久他们就都走了。”
姜云瑶心下一个咯噔:“那天就走了?全走干净了?”
石头点头。
顾明月不知道为什么三姑娘的表情慢慢沉下来:“姑娘,怎么了?”
姜云瑶嘴角发苦,问:“明月,往常你们碰到有人施粥,会在城中逗留多久?”
顾明月想了想。
以前顾大山带着她在城里等粥棚基本都会呆上三五天,因为不知道那些大户们布施会有多久,多呆上几天万一还能等到呢?呆几天便能少饿几天,家里太穷,人没吃饭也没力气干活,他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有时候干脆打地铺就睡在粥棚底下。
这就是姜云瑶最害怕担心的地方:“如今正是浴佛节,有权有势的官家太太们都会往佛寺里去,她们又是拜佛,难免会发善心,布施粥棚只怕会连续摆上好几日,那些流民得了粮食,怎么会走呢?”
还是得了一次就走了。
这太反常了,总让人觉得害怕。
连顾明月这种反应迟钝的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她拽住了姜云瑶的手:“那怎么办?”
老爷可是带走了一半的人。
姜云瑶本来整颗心都提着,听见顾明月害怕反而镇定下来了:“石头,你们院儿里有没有说过,大少爷和老爷什么时候回来?”
石头摇头说没有:“大少爷最近忙得很,而且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到底去哪儿,就算是我们院子里伺候的人也不知道,只有双瑞和双寿知道。”
“那封知州呢?他还在不在寺里?”
这回石头知道了:“在寺里,一直在呢。”
他还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按理来说他不该去打听外头的消息的,可他在外院呆久了,深知消息的重要性,如今有了外人在,他更要打听清楚了。
毕竟在他眼里,知州还是要比姜逢年的官要大的,那人都想着往上爬,他也不例外的嘛。
这会儿说起封知州,他可是头头是道的:“这位封知州从来了寺里就没出过门,老爷倒是有好几次要求见他,可封知州就是不见。”
不见归不见,他住的院子里的守卫却不紧,不然也不能让石头轻易打听到消息。
封知州来了佛寺却并不拜佛,每日正常传素膳,其余时候便只有浴佛节当天出来了一趟,还是因为是个大日子,姜逢年邀请他一起浴佛。
听见封知州在寺里,姜云瑶多少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样,她们几个弱女子也不能做些什么,既然封知州在寺里,想必他带的守卫也在,多少是要比她们单独走要安全一些的。
石头看了她一眼,又看顾明月。
他倒是听顾明月说起过这位三姑娘,大多都是好话,但他没见过,这会儿碰见了,听她处处忧虑,便敏锐察觉到了,这姑娘不像她的年纪那般小,反而相当成熟。
只是他也不是来深究这个的,而是说起另一件事:“我瞧见姑娘院里的兰心和春穗了。”
之前姜云瑶让她们俩想办法藏些金银首饰,再去弄几套流民衣服来,她们来倒是去了,但……
石头有些无奈:“三姑娘是怎么想的叫她们两个去?她们俩在大宅院里呆久了,根本不知道外头的事情,若不是我一眼瞧见她们俩了,只怕她们俩都是白费功夫。”
兰心和春穗去外头找流民衣服就很不顺利,那些人都成流民了,身上除了那身破衣裳还能剩个什么?个个都恨不得衣不蔽体,姜云瑶又要她们低调一些,别让别人发觉,把她俩急的团团转,不知道该怎么办。
更不用说藏金银首饰了,她们俩都是家生子,从生下来就在大宅院里,走得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各个寺庙或者什么赏花踏青的地方,出门走的路都未必有坐的马车多。
石头看见她们的时候,她们就在寺庙外头的小竹林里挖了个浅浅的坑便想埋东西——石头起初没认出她们俩,还以为是鬼祟的贼,绕过去看了两眼才认出来是她们俩。
他道:“你让她们俩去,还不如让明月去,我们乡下活过的人,爱到处乱跑,在哪里能藏住东西都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尤其是经历过这几年旱灾的人,东躲西藏早已经是身体的本能,家里是不敢放一点儿粮食的,便是在外头挖的野菜都要去山里挖个深坑藏起来,就怕被别人惦记着丢了活命的东西。
顾明月挠了挠头。
他这话确实没错。
姜云瑶一个现代人哪懂得这些?她只能去吩咐丫头们罢了。
石头还给顾明月丢了个小包袱:“喏,流民的衣服。”
他看见兰心和春穗也没过去问她们俩在干什么,反而悄悄在后面跟了一段时间,正好看见她俩去弄流民的衣服了,还没弄到。
石头不知道为什么三姑娘要叫人弄这个,但他觉得总有她的道理,便自己去弄了几件。
他自觉自己是个有野心又再自私不过的人,去弄什么衣服也不过是为了讨三姑娘的欢心,好为自己的前途添砖加瓦。
顾明月?顺带的罢了。
他朝顾明月撇撇嘴:“脏得很,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你可别打开看。”
说完他就走了。
姜云瑶心里再紧张,见了这一幕都忍不住笑了:“天塌下来都有石头的嘴顶着。”
顾明月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他这人,性子就和他名字一样,硬得很。”
顾明月又不是没穿过这样脏的衣服。
但她没戳穿石头,他也是好意。
姜云瑶反倒叹了口气:“希望这东西不会有用吧。”
等回去吃完了饭,姜云瑶想了想,还是去找了安氏。
没办法,原身的身体实在太弱,就是跑上两步都能气喘吁吁,更何况她能怎么办?说句难听些的话,她一个人的目标是小了些,但万一碰上什么困难,她还不如身边有护卫的时候安全呢。
她找安氏的理由也是现成的,便是石头来过说的那些,她都能察觉到不对劲,她不信安氏能不知道。
实际上安氏这两日也多少有些清楚。
那回姜云瑶在粥棚里“随口一提”她便放在了心上,可她去找姜逢年,姜逢年只说她多心,他忙着去看那些矿,忙着去和封知州交际,只觉得安氏是在家里闲着没事干,多疑又多心。
弄得安氏也有些怀疑起自己来,想着姜逢年虽在后宅的事情上不靠谱,好歹常在外头行走,见过的世面是比她多些,兴许真是她自己想多了。
这话她说给姜云瑶听,只怕她都啐一口,怀疑安氏是不是被pua过了头。
姜云瑶把石头说的那些情况都和安氏说了一遍,还道:“女儿年纪小,不懂这些事情,母亲看着是不是不太对劲?”
安氏长叹了口气。
她再迟钝都能意识到不对劲了,更何况她并不迟钝,只是她也犯难:“你父亲才递了消息过来,说他临时有些事情不在寺里,要过几日才回庄上,叫咱们不必等他了。”
她们说话的时候姜云琼也在,正坐在旁边看书,听了这话便问:“父亲让咱们自己回去?”
安氏点头。
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嫁人之前,她是安伯侯府的大姑娘,她父亲是文臣出身,为人儒雅却有主见,家里多少年的风风雨雨都是她父亲支撑过去的,等她嫁了人,家里做主的便成了姜逢年,便是两个人感情最浓厚的时候,安氏都是被动的那一个。
打小嬷嬷教她的便是女德女诫,教她“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也是如此做的,后宅小事自己做主,处理一个姨娘也会和姜逢年知会一声,如今碰到这么大的事情,偏偏姜逢年不在,也没交代个一言半语。
她已经习惯了听话,偶尔有自己的思考,也不过是处理后宅的事情罢了。
如今姜逢年一不在,她就像没了主心骨一样。
可等她抬起头,看见姜云琼和姜云瑶两个小姑娘都齐齐盯着她,心里却又有些奇异的触动。
姜云琼是她的亲生女儿,她看着她从小长大,变成了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而姜云瑶,虽然才抱过来不到一个月,她却很喜欢这个乖巧又聪慧的小丫头,偶尔她看着姜云瑶,总会有些很新奇的反应,和养姜云琼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她们俩还是孩子,加起来还没她的年纪大,又打小没出过远门。安氏还记得就这回从中京城到阆中来,姜云瑶体弱都病了一场,到现在也才将将养好,当真是个娇娇女孩。
而在她们眼里,自己也是主心骨吧?
倘若她和姜逢年一样不靠谱,这两个丫头又该怎么办呢?是不是和她此刻惶惶然的情绪一样?
她脑袋里转过了无数的心思。
而姜云瑶立刻发现安氏的眼神忽然坚定起来了。
她不再迷茫,反而开始很有条理地安排起事情来,先是叫人去打探消息,看看那些流民的去向,再找人去封夫人那里——这事儿她不可能一点儿也不告诉封知州,封知州带的人还比她多些,怎么也算是个助力,或许他也有更好的想法。
而她怕两个丫头不在一块儿会出什么事情,又叫姜云瑶和姜云琼都搬到她这边儿一起住,打发她们俩回去收拾东西。
姜云瑶便带着顾明月回去了。
恰好兰心和春穗也回来了,两边通了通消息。
她们两个还不知道自己被石头跟踪过,只告诉姜云瑶东西都已经藏好了,只衣服没找到合适的。
这倒是不担心了,石头已经给找了几件,安氏好似也去想办法了,她手下有管事,兴许会有效果。
她们已经在寺里住了五日,原先打算住十天左右,那些流民最早的时候多半是临时起意,但如今过了三四日了,再临时起意也有个计划了。
姜云瑶坐着头脑风暴想该怎么办。
顾明月站在窗边观察着姜云瑶。
她很少这样直接观察她。
她进姜府的时候,管事的就教了她们规矩,可以在主子跟前察言观色,但不能长时间地盯着主子看,不尊重。
但顾明月从知道三姑娘身体里住了另一个人以后,总是会有些好奇的。
她在想啊,一只鬼到底是怎么能够长时间停留在另一个人身上呢?是附身吗?还是寄居?现在三姑娘好好的,若是以后出了什么事情,这只鬼会不会突然离开三姑娘?
三姑娘是真的淹死了吗?
这些问题烦扰着她,让她摸不着头脑。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姜云瑶。
和她一样的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皱眉的表情也很生动,半点都没有不自然,这让顾明月心里的害怕减了不少。
她是真怕三姑娘突然多出个器官来,也怕她忽然控制不住表情。
——吓到自己没关系,要是吓到别人可就要了命了。
姜云瑶想着想着事情,便察觉到了顾明月灼热的眼线,她抬头:“明月,你怎么一直看着我?”
顾明月猛回神:“没!没什么!”
姜云瑶都无奈了:“明月啊,你知道吗,你脸上从来都藏不住心思。”
她虽然看不出来顾明月真实的想法,却能看见她大致的情绪。
顾明月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了:“真的很好看出来吗?”
姜云瑶沉沉地点了点头。
顾明月便严肃着脸:“姑娘你放心,以后我会改的,绝对不会拖累你!”万一别人从她脸上看出来了三姑娘不是原来的三姑娘了,那她可真是……
她的表情本该是很严肃的,偏偏这些日子吃得太好,把脸上的肉养出来了一点儿,有了迟到的婴儿肥,努力吸了吸脸上的肉,也没成个正形,反而透着滑稽的可爱。
一下子就把姜云瑶身上的焦虑和慌乱打散了。
她仰头笑了一会儿。
笑完,心里的忧愁就没了不少。
心里松快了,想到的法子就有了。
她带着顾明月又去了安氏的屋子里,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下。
安氏有些迟疑:“你是说咱们提前走?”
姜云瑶认真点头。
那些人喝完粥就走了,明显是盯上了她们,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了,自然也无所畏惧,不会因为她们是官而害怕,说不定还更恨官府。
他们目标明确,便只会盯着他们,反而不会去注意别人。
而恰恰好,因着安氏想着不兴师动众,便没让寺庙将其余人隔离在外,如今正好扰乱视线,不然整个寺庙里只住着她们,只怕还没走到山脚就被这些流民给堵住了。
只是这样也有些不好操作的地方——
一来安氏她们是在流民跟前露过脸的,那些人有心要盯,说不定早就记住了她们的脸,就等着她们出门。
二来姜家的队伍实在庞大,就算不算上身边伺候的丫头们,光主子都有十多个近二十个,这么一大批人同时出去声势浩大,是很明确的目标,若是分批出去,谁先走?她们又怎么和其他人解释为什么让她们分批走?
若是说明白了有流民扰乱,就凭府里这些人的心性,难保不会慌乱,下山时若是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些人,左顾右看被察觉到了、打草惊蛇了又该怎么办?
就算寺里的主子们都走了,剩下的这些家丁小厮还有丫头该不该直接下山?还是一直留在寺里?流民察觉到她们已经走了以后会不会恼羞成怒,反而抓着这些下人泄愤?
安氏管家素来有宽厚的名声,并非是她刻意做戏,而是当真如此,下人们虽然都是签了卖身契的,可叫她完全不管这些人的死活,她也做不到。
再有就是提前走就不能带太多的家丁,在下山的过程中倘若遇到了什么意外,光她们带的那些人是不可能能够抵抗的。
种种原因放在一起,多少让安氏有些瞻前顾后不敢行动。
这姜云瑶就劝不了她了。
安氏有自己的顾虑,她也暂时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第 35 章
顾明月沏了茶放在姜云瑶手边, 看她撑着手肘发呆:“姑娘早点儿睡吧。”
虽然她觉得一个孤魂野鬼也未必会真的睡觉,但身体总会疲惫的嘛。
她大约也看明白了这两天姑娘到底在愁些什么,叫她来说, 姑娘他们考虑的事情在她眼里并没有那么困难, 走了可能会出事, 但留下出事的几率更大, 还不如干脆以小博大呢,好歹有条出路不是?
至于谁先走?
顾明月想了想, 三姑娘什么时候走, 她便什么时候走。
而且她想起一件事情, 这件事情她也必须和三姑娘说一说:“姑娘,你不必忧愁这些,这几日咱们寺里也有不少夫人千金来上香又下山去,若是有什么意外,总会有消息传来的, 可如今一点儿消息也没有不是吗?”
她不过是随口劝慰, 姜云瑶却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这几日有别家的夫人千金上下山?”
顾明月说是呀:“还有好几家的夫人来拜会太太呢,只是太太一直不得空, 都没见上一面, 倒也有正经来上香的, 那就更多了。”
姜云瑶怔忪,那些流民若是求财,也不必非要盯上她们吧?她们再怎么样也是跟着知州的人, 与其抢她们,为什么目标不是放在那些小门小户的人家身上?既有钱, 风险又小,总比蹲在外头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守株待兔好。
除非, 他们不仅仅是为了财。
姜逢年背后的人都能知道阆中有矿,还会派姜逢年过来打探情况,那这关于矿的消息真的就只有他们知道吗?焉知是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久违地感觉到了烦躁。
在现代她也不过是个公司小头目,有几分聪明,但也比不上那些真正的智商超高的人群,如今穿越到了古代,直接两眼一抹黑,连朝政都不了解半分,偏偏她那不靠谱的爹又卷进了朝堂纷争,弄得她现在两头为难,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躺在榻上哀嚎了一声。
顾明月连忙去看她:“姑娘怎么了?”
姜云瑶泄愤似的掐住了顾明月的脸揉来揉去:“你姑娘我烦呐!”
她的掌心细腻温热,贴在顾明月的脸上,撩起一丝滚烫的热度,顾明月脸颊瞬间通红,还分心去想,三姑娘的手怎么是热的不是冰凉的?
真不像个正经鬼。
但嘴上还是要劝的:“姑娘别烦了,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实在不行咱们可以装成别人家的人下山嘛。”
姜云瑶搓脸的手一顿:“你再说一遍?”
顾明月重复道:“咱们可以装成别家夫人家里的人下山,丫头、亲戚、厨娘,什么都行,哪怕只藏人家马车里呢?那些人都流民了,总不能扮成官兵来搜人家的马车吧?”
只是要欠下不少人情,不然人家夫人做什么要担着风险带她们下山?
可性命当前,人情又算得了什么?
姜云瑶立刻去找安氏商量对策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把场面弄得热闹些,最好能弄出个什么噱头,吸引更多的人到寺里来,来的夫人越多,她们能带出去的人就越多。
近日里略新鲜的也就只有姜云瑶前头想出来的那个册子了,不过现在可不局限于布料,前几天还没上山,安氏便把府里能调去的丫头全都调过去清点库房、列单子、做册子了,如今安氏手里有好几本册子,涵盖了布料衣饰、玉石珍宝以及一些名贵器皿,都是她带来别庄的。
原先不过是想着这样更好清点库房和查账,如今正好能派上用场。
因为姜云瑶想到了该怎么让更多的人聚到寺里来。
那就是借着浴佛节的噱头搞一场拍卖,安氏拿出册子里的这些东西,邀请夫人们来竞价,所拍得的银钱收益一部分捐给寺庙筑金身,一部分捐给官府以作流民后续安置。
安氏的嫁妆里有不少好东西,但拍卖也不需要将这些东西全都拿出来,只需一部分精品叫人看着像模像样就是了,但再不需要拿多好的东西出来,那也要拿,所得的银钱又都捐了出去,基本就是白给了。
相当于拿钱换命,若果真能平平安安地活下来,顶多还能得一个做善事的好名声。
端看安氏愿不愿意赌。
安氏却比姜云瑶想象中要豁达一些。于她而言这些都是身外之物,远比不上家人的性命重要。
姜云瑶大多数时候只是在她旁边出那么一两个点子,虽然有些点子很关键,但也有她故意提出来的可行度并没那么高的,甚至是错误的想法,是以安氏并没有太过怀疑她,只觉得她比起旁人要更加聪慧一些。
为着这个,安氏常搂着她感叹,觉得从前把她放在孟姨娘那里养,多少有些耽误了她,弄得她如今十分内秀。
姜云瑶只能笑而不语。
这事儿干系实在太大了,安氏想着不假手于人,也怕出了什么差错,自己领着姜云琼想拍卖会的细节,姜云瑶就自告奋勇带着顾明月揽下了宣传。
姜云琼原还担心她年纪太小,没法做这些事情,谁知安氏说:“她如今九岁了,年纪也不小了,你娘我九岁的时候便跟着你祖母学怎么开宴招待客人了。”
她是真心把姜云瑶当亲女儿养,自然不会让她什么都不学。
中京城里有些人家养庶女很不讲究,好好的姑娘抱到膝下就是为了给自己亲女儿当垫脚的,什么也不让学,亦或是学些不上台面的东西,衬自己亲生女儿的名声。
安氏不是那样的人。
顾明月看着多少有些羡慕。
她是个没娘的孩子,后娘梅氏待她并不算太坏,也称不上好,不过是勉强过活罢了,亲娘的记忆随着她越长越大也愈发模糊了,只怕再过上两三年,她便要忘记了。
人就是没什么,便总渴望着什么。
顾明月在别的事情上大大咧咧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唯有看见人家母女情深,便觉得心口抽痛起来。
姜云瑶摸着她的脑袋安慰了好一阵:“人与人之间是有些缘法在的,若是两个人没缘法,就是把两个人绑在一起,也能走到相看两厌的地步,若是有缘法,便是天各一方,也能在心里惦记着。”
顾明月立刻说:“那我和姑娘之间就是有缘法的。”若是没缘法,她们一人一鬼也不会碰到一起,还能成为主仆。
她天真又坦诚,逗得姜云瑶哈哈大笑:“你说得对,我们俩也是有缘法的。”她们可不是什么几千公里的天各一方,这是跨越了历史和时间还能相聚。
只是她觉得顾明月不知道自己是穿越来的。
殊不知顾明月虽然没猜到,却一心认定了她是一只孤魂野鬼。
所以姜云瑶在这里想该怎么往外宣传这个拍卖会,顾明月却去翻箱倒柜找了不少香料出来,堆了半张桌子犹觉不足:“可惜是在寺里,我记得姑娘院子里还有两样格外名贵的香料,还是太太特意给姑娘准备的。”
姜云瑶诧异:“你找这么多香料出来做什么?”
顾明月一脸的理所当然:“当然是点香呀。”
她捧了这堆香料放到姜云瑶跟前让她闻:“姑娘试试自己喜欢哪一个味道的?”
姜云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却很愿意配合,仔仔细细地把每一味香料闻了一遍,指了其中一盒:“喜欢这个。”这香里有一股浓郁的药香味,却不会苦,有一点儿清甜味。
她点了这盘香,顾明月便把剩下的又重新收起来,先点了一点儿挑出来的这一盒,然后带着这盒香去向兰心请教了。
兰心可比她懂得太多了:“这是汉建宁宫中香,做起来相当麻烦,取黄熟香四斤,白附子、茅香两斤,丁香皮五两,还有四两藿香叶、零陵香、檀香、白芷、生结香……这些都研成细末,加蜜搓成香丸放上一个多月才能用。”
她零零散散数了近十种香料出来,全是顾明月没听过的东西,唯一认出来的还是藿香叶和白芷,因为方中意做饭的时候要用这些香料。
兰心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顾明月说:“姑娘觉着这个好闻。”她想学一学怎么制作这个香。
姑娘都是个孤魂野鬼了,也不知道饿了多久,她听闻鬼都要吃香火,但府里头无缘无故可不能点香烛,姑娘平时只能吃她们这些正常人才能吃的饭菜,估计馋香火都要馋疯了吧?
这宫中香制起来麻烦又贵价,听兰心说府里都没多少存余,也怪不得姑娘平日里只让她点那个沉水香呢,合着是吃不上大餐,只能吃点儿便宜的。
顾明月带着满腹心事回了厢房。
姜云瑶都没当回事,仍旧低头想该怎么把这个拍卖会宣传出去。
想了半晌,她觉得得先告诉别人她们要办这个拍卖会,然后把主题宣扬出去,那些夫人可能未必会因为一些金银首饰跑这么一趟,但肯定会愿意给自己立一个善名,再加上还有不少富商豪绅多半还信佛,也能吸引不少人。
先把名头说出去,让外头的流民放松警惕,她们再派人出去送请帖——这么正式的拍卖会,出去送请帖的人总是要体面些的,又因为时间短,不能怠慢哪位夫人,派出去的肯定要多。
这就能送不少人出去了。
若是再细致一些分辨,研究一下府里这些姨娘们是不是和哪位夫人有过交情,顺带着还能送一两个姨娘和姑娘出去。
姜云瑶越想越觉得可行。
关键她还真找着了。
从姜家来了阆中以后,当地不少豪绅富商得了消息都想尽办法想要靠近一些,她们不知道姜逢年那里都碰见过什么,至少安氏这里是有不少夫人递了帖子来的,还有托人送礼到府上的,送了礼就走,想退都没地儿退。
只是那些人安氏都没见。
姜逢年不跟她说外头的事,她便不敢见那些人,怕有什么难处理的事情求到她头上,到时候见了人收了礼却不帮,多少有些不合适。
姜逢年总说朝政上的事情她不懂,可他一句话也不说,连带着安氏在外交际都束手束脚,还得自己处处摸索。
她不见那些人,那些人总是会找别的门路的,有机会见到姜逢年的便去他那里了,家中没什么权势、见不到他的便会想办法去见别人。
夫人有夫人的交际,妾室自然也有妾室的。
更何况安氏并不十分拘束手底下这些姨娘,除了不让她们乱逛以外,但凡她们要出去见客,只要提前说过,她也会安排车仆把人好好送过去。
其余人那里倒还好些,谭姨娘从来了别庄以后还是交际了几位夫人的,有些是妾室,也有正儿八经的小门户的正室夫人。
虽然都不过是吃茶赏花的交情,在这个时候却成了救命的稻草。
安氏叫人去把谭姨娘请了过来。
她鲜少单独见谭姨娘,兴许是因为心里还是有几分怨气的,不是对谭姨娘,而是对姜逢年。
当初姜逢年到她家求娶,斩钉截铁地说一定会对她好,她信了,可进门没两年,他便带回了谭姨娘,安氏和姜逢年的那一点儿情谊放在他和谭姨娘表兄妹青梅竹马的情谊跟前便显得一文不值了。
安氏不愿意见谭姨娘,就算见也是在几个姨娘一块儿给她请安的时候。谭姨娘爱出风头,总是在请安的时候不阴不阳地刺她两句,她也懒得理她,装作没听见。
谭姨娘自个儿都习惯了。
所以今天她被安氏单独叫过来,比当初她知道姜逢年娶了妻子还惊讶。
进门她先打量了一眼,除了安氏,姜云琼和姜云瑶也在,不过她们俩都领着丫头在边上写写画画,她离得远,看不清楚。
谭姨娘也没当回事,径直走进去坐下了:“太太有什么事儿交代?”
姜云瑶她们都竖起了耳朵。
安氏和往常一样,语气淡淡的:“阆中当地有几个粮商的夫人你应该都认识吧?”
谭姨娘挑了挑眉,也不意外:“是认识,早前我和她们一道儿去看过江景。”
她还以为安氏是不高兴自己和那些夫人来往,还要故意刺她两句:“我问过老爷了,老爷说这几户人家都可以来往才去的,太太要是有意见,大可以去问问老爷,看看他同不同意。”
这也是她惯用的招数了。
自身所有都系在一个男人身上,能拿出来炫耀的便只剩了那男人给的一点儿宠爱和特殊,自觉这点特殊和宠爱能扎到别人的眼。
安氏起初还会动气,如今时间久了,早就和一潭死水似的了。
她只把要谭氏去请那几位夫人来参加这拍卖会的事儿说了,末了补了一句让她送完信直接回别庄,不用回来了。
谭氏瞪大了眼:“要我去请人还不让我陪着?你就这么怕我和人家关系好?”
安氏才懒得搭理她,主要也不好解释外头有流民,干脆和从前一样掷下一句话:“该是你的就是你的,叫你去送你便去,老爷如今不在寺里,你就算有意见,也等到回了府上再去和老爷说吧。”
这话最能堵谭姨娘的嘴。
因为彼此都知道,离了姜逢年的宠爱和放纵,谭姨娘便是能被安氏随便处理掉的人。
她不过是妾室。
谭姨娘气冲冲地走了。
顾明月恰好倒茶进来,差点在门口撞上谭姨娘,吓了她一跳。
等和姜云瑶回去了,她还觉得奇怪:“谭姨娘怎么这么生气?”
她觉着太太对这些姨娘已经相当宽容了。
下人们聊天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讨论起太太和姨娘,除了自家的,偶尔也聊起别家。
据他们所说,姜逢年还有个弟弟姜逢知,比起姜逢年,这位二老爷就不是个读书的料子,如今不过找了个差事混着,偏他还沾了姜逢年的光,也娶了一个家世还算不错的姑娘,当然不是世家女,是个小门户的出身,家里的独女,二夫人杨氏比温柔和善的大太太安氏脾气可差多了,下人们都说她是个爆仗脾气。
不仅爆仗脾气,还善妒。
二老爷姜逢知院里如今只有一个姨娘,还是二太太进门前就纳的,老太太还在世的时候就过了明路,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不是姜逢知不想纳妾,是二太太够厉害,甭管姜逢知纳进来几个,她都咬死了最多是个通房,还不许生孩子。
下人们聊来聊去,都是说二太太跋扈,大太太贤惠。
顾明月听多了,便也觉得是这样了。
姜云瑶却不太认同:“天下哪有人生来就是贤惠的?不过都是受了委屈、跌了跟头知道疼了才不得已变贤惠的,你问谭姨娘为什么生气,太太又为什么贤惠,不如问问为什么会有姨娘和太太。”
她想了想,把手里的镯子褪下来搁在桌上:“我有一支镯子,价值连城,它换来的钱足够你下半生都富足,我早已答应了要给你,可到了后面,兰心说她也想要这个镯子,那时我把对你的承诺忘记了,又把镯子许给了她,到了分镯子的时候,你说,这镯子该给谁?你和兰心要是为了这镯子打起来了,又是谁的错?”
顾明月认真想了一下:“首先肯定不是我的错,姑娘早就答应了要给我的东西,那我问姑娘要它合情合理。”
姜云瑶便笑着问她:“那是兰心的错了?”
顾明月迟疑地想了想,又摇头:“也不是兰心姐姐的错,镯子值钱,她想要下半辈子过得富足,喜欢也很正常,况且她也不是明着抢的,是问了姑娘,是姑娘同意了才要的。”
不用姜云瑶说,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不是我的错,也不是兰心姐姐的错,是姑娘的错,姑娘只有一支镯子,不该许给我们俩,就算许了我们俩,在意识到自己错了的时候也该拿出一样的东西,一人分一个,也不至于我和兰心姐姐会为了这支镯子打起来。”
“不对不对,姑娘没错,姑娘怎么会有错……”
顾明月前头还理得一清二楚,结果姑娘错了说着说着就开始反驳起来了,把自己也弄得稀里糊涂了。
姜云瑶重新把镯子戴回去:“你心里有数就好,你问谭姨娘为什么生气,便像是问兰心为什么要抢你镯子一样。”
顾明月对比了一下,说:“那太太和姨娘都好可怜。”
习惯使然,她不敢说姜逢年的不是,只能说太太和谭姨娘可怜。
她还说:“我以为太太会先让常姨娘下山去呢。”
毕竟这些姨娘里。太太和常姨娘最亲近,真要论起来,谭姨娘会是最后一个下山的才对。
姜云瑶拍了拍她的胳膊。
谭姨娘到底还是从寺庙出去了,没遇上任何阻拦,安氏还让她带走了姜玉琏和姜云瑚,还有好些下人。
她是宠妾,身边跟着的人多也很正常。
除此之外,安氏还派了不少人出去给各家夫人送请帖,也叫他们出去了就回别庄去,不必再来了。
她自己领着人在寺庙里操持拍卖会,不过短短两日,寺里留下的姜家的人便只剩了三分之一。
那些流民大约是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来往的人实在太多,还混了一两个人进寺里查看情况。
也是恰好,那两个人进寺的时候正好碰见了在外头巡视的石头——他原先也该是这一批就出去的,只是他过来见了顾明月一面,知道她要陪姜云瑶留到最后,说什么也不肯先走了,寺里走的人多了,剩下的人便少了,总要维持面上的和平,那些对外的家丁、护卫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但凡这些人少了,外头的人一下子就能知道。
安氏送走的大多都是女眷和丫头们。
其余人每日都在外逗留巡视,和从前一般无二。
比起这些不明所以的人,石头才是深知内情的那一个,他无事可做的时候便常在寺里到处溜达,左右他人小,谁也不会把他放在心上,他又换了衣服,外头那些人也都不知道他原来是姜府的下人。
两边碰上了,那俩人只顾着打探姜府的情况,偏偏男人混不进去内院,安氏她们又住的偏僻,他们要是直愣愣往那边走也太明显了。
恐怕打草惊蛇,两个人拉住了石头就问起话来了。
石头不过七八岁,人也瘦小一些,故意装得懵懵懂懂,胡乱敷衍着他们。
“嗯……那边府里都在呢,不是要搞什么拍卖会么?”
“可热闹了,我娘还说那天让我去跟前凑凑热闹,那么多夫人在呢,许是哪个心善一些,能给我一盘果子吃。”
“这几天不是好多夫人来么?她们头上都戴着金银首饰,可有钱了。”
一边敷衍,他一边留心观察这俩人的神态,在听见那些夫人们有钱时,他们连眼皮子都不带动一下的,一看就是只冲着姜府来的。
这情况说给顾明月,顾明月再说给姜云瑶听,让她既悬着心又多少松了口气。
悬心是怕这些人不仅为财,许是还有别的什么目的,她们不知道,摸不着头脑。
松口气是那些人必定不会查看这些夫人们身边都跟着谁,她们混在队伍里安全下山的几率要大得多了。
时间紧任务重,等到了拍卖会的时候,寺里瞧着很热闹,可实际上里头几乎只剩下了从外面来的这些夫人们带着的人,姜家的人早就下山回别庄去了。
徒留了安氏这几个主子,前一天柳姨娘和她的儿女也被她送下山去了。
安氏本想先把姜云琼和姜云瑶先送下去,但她们俩担心安氏,说什么也不肯。
姜云瑶的借口很充分:“这种重要场合,我们两个养在目前膝下的姑娘都不在也太明显了。看着不像样,您别担心,等结束了我们偷偷混进那些夫人的马车里跟着走就是了。”
这俩人倔得很,安氏也没法了。
转眼就到了定好的日子当天。
为了让这些夫人们有合理的借口带她们下山,这拍卖会根本没有实物,夫人们拿到手的就是安氏之前做好的册子,上头列了单子,还配上了精致的图片,一眼就能看到是什么样的,虽然见不着实物,但至少不是个空名头。
当然,就算是空名头,这些富商豪绅估摸着也会闭眼拍卖,他们见过的好东西也不少,真论起来这些东西在他们眼里也不出奇,指不定其中哪一个还是经了他们的手才卖到中京城去的呢,他们呀,只求能想尽办法往姜家送钱。
虽只是个六品礼仪官,但多少是个京官不是?
当天气氛相当热闹,富商豪绅的夫人们拍起东西来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有些图好处,有些图虚名,各有所图,各怀心思,不像是正经拍卖会,倒像是名利场。
拍卖会一结束,太太安氏便派了人过来和各家说了,拍东西是照着册子拍的,夫人们虽然都带了银票子,但她们府里还没给东西,不好凭空收钱,这就派了府上的人跟着夫人们的车回去认认门,等她们算好了账,清点好了东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彼此都安好。
她还要做个善名册子,写上各家捐了多少银子,再和封知州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给他们立个碑。
夫人们没料到还有这一出,她们来之前早就做好了花钱没收获的准备,就图能认识个人,起个结交的心思,但如今能得东西,还能立个碑,还交好了姜家,多么划算的买卖?
傻子才不同意。
她们高高兴兴地收下了安氏送来的人,承诺一定好好把人带回去认门。
而安氏,她带着两个女儿和伺候的下人换了衣服,去找了这场拍卖里花钱最多的夫人。
话说得也很好听。
从前她没机会和夫人结识,如今初见,没想到夫人这么心善,心怀百姓,又很慈悲,她和夫人一见如故,恨不能义结金兰云云。
一番话把这位夫人说得心花怒放,连安氏说要带着两个女儿去她家拜访都一口答应下来,也对她说想和自己坐同一辆马车,好好交流一下的要求满口答应。
事儿做到这一步,安氏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也不知道这些夫人们信不信她说的话,或许是不信的,但各人有各人的考量,她们有什么目的,彼此都懒得去深究,目的达到了也就够了。
安氏带着姜云琼和姜云瑶上了别人家的马车,又让伺候的丫头们和别人挤一挤,在拍卖会结束的当天,就光明正大地出了寺庙了。
她们混在马车群里,竟也一点都不显眼。
第 36 章
一直到下山之前, 顾明月都心惊胆战的。
安氏怕自己和姑娘们身边跟着的丫头已经被重点观察过,都特意请这位夫人给她们找了马车,路上也不许她们冒头出来。
顾明月那天和姜云瑶站得近, 自然也被塞进了马车里。
路上她听安氏和这位夫人略聊了一聊。
这位夫人姓元, 家中是这一带有名的商人, 做的是卖茶叶的生意, 阆中本地盛产绿茶,且品类繁多, 各有风味, 茶商们在本地低价收茶稍加炒作又运到中京城转手倒卖出去, 其中的利润能翻上十几番还不止。
不过茶树精贵,这几年元家的茶园里的茶树全都干死了,这点损失放在元家丰厚的家底上也是要伤筋动骨的,眼看着旱灾不停,元家也没法子了, 预备转行做别的生意。
只是这三年什么生意都不好做, 元家试着运作了几个生意,都以失败告终, 不是倒在了成本上, 就是倒在了运输和售卖上, 后来元家当家人痛定思痛,觉着卖什么都不如当粮商挣钱。
这三年里几乎所有的粮商都发了财,靠着囤积居奇, 往年一两百文的粮价甚至被炒到了几两银子还嫌不足,元家下场得略晚, 但他家资本雄厚,也是吃了不少甜头的, 是以如今元家想将整个家业转行,不卖茶卖粮去。
打算是充足的,只是缺少一些门路,各地的粮商背后基本都有中京城那些达官贵人的影子,粮食又不像是茶叶轻省,中途运输是个很大的问题,各地的关卡、码头也需要打通,元家不差钱,差的是门路。
他们盯上的甚至不是姜逢年,他一个六品小京官能做什么?他们看上的是安氏背后的伯侯府。
元夫人本是做好了自己被拒之门外的打算的,之前她托人递了帖子,就和大海捞针似的毫无音信,本来准备和别人一样,退而求其次去结交谭姨娘,还是那位元当家拦住了她,直言就算联系不上安氏,也别去和谭姨娘交往。
两人都没想到如今不仅和安氏交往上了,还来往相当密切。
安氏和两个女儿一边听着元夫人说家里的情况,一边留心着外面的动静。
今天寺里来往的夫人车马多,那些个流民显然也心生警惕,只是他们都是流民,不可能把所有人的马车都拦下来然后去一一检查,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靠眼熟的人头辨认。
再有就是找借口拦下部分他们觉得奇怪的马车,借着乞讨的名义拦下一部分。
临近山脚就有一大波的流民拥了上来,拦住了元夫人的马车。
拍卖的事情闹得很大,但凡消息灵通有一些关注的人都知道这场拍卖会是安氏办的,目的不清楚,兴许是为了拉拢当地豪绅吧,他们心里有想法,流民自然也觉得这事儿有些出人意料,所以他们对这事儿格外关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回拔得头筹的是元夫人。
不管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们把人拦下来略微打探一下消息很有必要。
马车一停,坐在里头的人一颗心就悬起来了。
外头乱糟糟的,什么声音都有,偏偏姜家这些人得一直呆在马车里不出去,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等元家的丫头婆子问清楚情况。
元夫人也是个人精,瞧见她们目光迟钝飘忽,也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了。
她不动声色,仍旧借着刚刚的话题往下聊:“夫人这一批拍卖所得是打算全都捐出去么?”
空气里有短暂的沉寂,安氏也不知道外头那些人是不是记住了声音,离马车又有多远,她怕被人听见,不敢开口说话,也怕万一出了什么事连累到元夫人。
没人说话,结果顾明月像是开了窍一样,忽然接过了话头:“我们太太是准备捐一些给庙里,还有给当地的流民捐一些,剩下的都捐给朝廷。”
她声音放得低,但她年纪小,声音小也正常,旁人只会觉得这小丫头顶多是有些害羞。
也算是解了当前的尴尬。
元夫人有没有心里嘀咕就不知道了。
顾明月开口以后她笑了一下,帘子都没掀开,对着外头跟着的婆子吩咐了几句,叫她们给流民们弄些米粮,在山脚下加个粥棚。
她开了口,且声音不像顾明月那样害羞,外头一下子就听见了,一听是个陌生的夫人,那些人慢慢就退开了。
马车又重新动起来,这回顺顺利利地下了山。
姜家的别庄离这寺庙有些距离,元夫人没问到底是为什么安氏不坐自己的马车,一路上只说说笑笑,安安全全地把安氏和几个姑娘都送回了别庄,也没留,直接走了,只走之前和安氏商量好往后多来往。
到底是借了她的光才能出来,安氏满口答应。
等回了主院这熟悉的地方,她们紧绷的精神才松懈下来。
姜云瑶出了一身的冷汗,内衫都要湿透了,精神一松,疲惫便像潮水般涌来。
安氏和姜云琼也如此,三个人坐在椅子上,心里一阵后怕。
安氏还好些,她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略吐了一口气,再看屋里的丫头们都还站着等她说话,便摆了摆手:“你们也休息吧,今天且不必伺候了。”
先前就送了一批人回来了,如今正好替换,不过是少几个贴身伺候的人,只叫那些小丫头备好热水一样能行。
顾明月以为兰心她们真要休息,结果跟着出了门,却见她们都回屋子换了一件衣裳,略微擦洗一下又出来了,也不再进门了,就在院子里吩咐小丫头们做事情。
她想了想,也跟着她们学。
小芹头一批就被送回来了,这会儿正围着顾明月问东问西:“姑娘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原先不是说好后日么?”
顾明月摇了摇头说不清楚。
其实她心里清楚,只是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没得让所有人都跟着担心。
她只说:“太太临时有事情就先回来了,姑娘还在里头呢,从早上到现在就只吃了一点儿点心,你去大厨房里瞧瞧这会子可还有什么吃的。”
小芹瞅她一眼:“我怎么觉着寺里回来一趟,你稳重了好多?”
顾明月眨了眨眼。
她没觉着自己稳重了,开玩笑说:“许是心里装了点儿事情了,那点儿事把我这颗心压住了。”压实了不就“稳重”了吗?
小芹笑了两声,往大厨房溜达去了。
热水很快送了过来,安氏怕两个姑娘吓着了,叫丫头们伺候她们俩洗漱,又一人安排了一碗安神汤,叫她们不必过来吃饭了,单独在自己屋里吃。
姜云瑶沐浴出来,外头就已经摆好了吃的,打眼一看全是她爱吃的。
顾明月正专心地摆碗筷。
姜云瑶走过看了一眼,闻到了熟悉的香味:“是建宁宫中香?”
顾明月说是。
才回来她别的事儿都往后推了,第一时间就去找了吴妈妈问她还有没有这个香,说她们家姑娘今天受惊了,晚上可能睡不着,点这个香最合适。
这事儿都不必问过太太,吴妈妈自己就做主给了。
“之前的那些在寺里用完了,这是新得的,吴妈妈说库里剩的不多,已经叫人采买了。”
姜云瑶哭笑不得,心里又有些复杂。
她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这香好闻,顾明月便一直记在心上,从寺里回来什么事儿都顾不上,第一时间就给她弄香去了。
她有心想安慰自己这或许不过是古代特有的主仆“文化”,上下尊卑的特性,但每回这想法起个头她就自己否定了。
古人兴许觉得这是应该,但她是个现代人,不该被同化。
主仆是真的,这份情也是真的。
她放软了声音问顾明月:“你吃饭了没有?”
顾明月摇头。
刚回来要做的事情多,她还没来得及,而且她习惯了让兰心她们先去吃饭。
姜云瑶朝她笑了笑:“坐下一起吃吧。”
顾明月立马拒绝:“不行!怎么能一起吃!姑娘是姑娘,我不过是个丫头,哪有主子和下人一起吃的。”
姜云瑶说:“这话你之前就说过一次了,但我想和你一起吃饭。”
她顿了顿:“你都不听姑娘的话了?”
顾明月迟疑了一瞬,束手束脚地坐下了。
姜云瑶看她一动不动,给她夹了一点儿吃的,说起别的话转移话题:“你今天在马车上怎么忽然开口说话了?”
她那会儿都惊讶了,她预想的接话的会是梅香竹香甚至兰心,但不大可能是顾明月。
谁知道最后开口的竟然是顾明月。
顾明月想了想,说:“那会儿我瞧见元夫人看太太了。”
元夫人打量的眼神太明显,太太的沉默也很明显,外面又围了流民,她总怕出什么意外,那可不就功亏一篑了?更何况元夫人问的那些话姑娘早就和她说过,太太也说了好几遍,她都记住了,不是什么很难的问题。
要是元夫人问这些钱一共有多少,她便答不出来了。
不过一件小事,她当时灵机一动答完就过了,她没想到姑娘竟然还记得。
姜云瑶当然记得,不仅记得,她还夸顾明月:“当时你做得很好。”
她觉得顾明月还是有可塑性的,要是她真找了个太过蠢笨的,光教人都费劲呢。
顾明月立马高兴起来了,连主仆都忘了,低头认认真真吃起饭来。
她吃起东西来眼睛便一直盯着碗里的饭菜,眼里都是认真,好像一心就只有饭菜,旁的都忘记了,连最简单的白米饭都能被她吃出珍惜的感觉——她一粒米都没浪费,全都一点一点挑干净吃掉了。
这是饿过了的人才会有的反应。
看着看着,姜云瑶便心疼起她来了,她不说话,只是不停地给顾明月夹菜,要是她不夹菜,这傻丫头能怼着那一碗白米饭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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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氏一大早就派了人重新去寺庙周围打听消息,等姜云瑶起床收拾洗漱好,打探消息的人也就回来了。
去的人是外院的路管事,也就是春穗的爹,他特意换了一身衣裳溜达去了周围,因着他平常不大出门,这回也没跟着去寺里,倒也没被认出来,回来以后就说清楚了那些流民的情况。
这批流民最早出现是在三个多月前,也就是姜家从中京城出发的时间,路管事特意换了流民的衣服混进去,三言两语就套了不少消息出来。
这些流民里最开始的那些人说是一路流浪过来的,问起来她们就说是泸州的人,泸州当地的官府不管他们,不仅不管,还苛捐杂税,他们受不了了才逃了出来成了流民,而其中一部分人是真流民,路上见着有队伍就跟上了,那些人也不排斥,碰上有粥棚也跟着一起去,和普通流民一般无二。
只是偶尔那些人会背着他们讨论一些事情,具体说了些什么,那透露消息的人也不知道,他不过是活不下去了找个队伍混着罢了。
安氏还说这人说的话倒还算可信,这年头流民多得很,有队伍的人还好些,那些没有队伍单独上路的,只怕走不了多远就被抢了,东西家当被抢走还是小事,防不住的是那些害人的,路上若是有草皮树皮吃也就罢了,有些地方的草皮树皮都被薅干净了,他们饿得不行了,便会吃人。
后头半句话安氏怕吓着两个小姑娘便没说,但屋里的人都听出来了,心下都发寒。
路管事仍旧在回话。
那些流民起初跟着领头的一路混,以为他们还要继续走,谁知那些人就在阆中停留下来了,也不主动进城,就带着他们在那些树林子里头到处钻。
路管事只拿了两个粗面馒头就让那人老老实实说了话。
领头的那个他们都叫王老大,王老大带着这些流民专往深山里钻,好像在找些什么东西,但又不是很着急,用的借口都是说深山里兴许还能有些别的吃的,或者是猎物,有些人不敢进山,他们领头这几个都会一点儿拳脚功夫,还是敢带着人往里钻的。
后头这些人又不进山了,按照那人的说法,是因为在山里头碰见了老虎,老虎虽然打死了吃上了肉,却损失了不少人,领头的也有人受了伤,更别说他们那些只是混在队伍里的人了,有了这一出,队伍里的人就不满起来了。
他们沿路乞讨也能吃些东西,虽然收获不比深山里多,却不必去拼命冒险,那些领头的人会腿脚功夫,他们却不会,要真是碰上什么危险,他们绝对是先被放弃的那个。
两边起了争执,中途加进来的人多,那些人也被裹挟着没办法,便不去深山了,平日里就在阆中城里乞讨。
阆中受灾情况还略微好些,他们就一直呆在了这里,直到前些日子那些领头的人忽然又把他们聚集起来,说像现在这样靠乞讨为生多少还是有些困难,不如跟着他做些别的。
那位王老大为了取信这些人,领着他们去抢了几家小门小户,分了些钱财。
安氏眼中不忍:“那些钱想必也不够用吧?”
加入他们的流民越来越多,光抢些小门户,只怕那些钱也只够他们生存一小段时间,更何况领头那些人都是有目的性的,就算钱够,他们也只会说不够,反正都捏在他们手里,有多少都是他们说了算。
但流民们可想不到这里,他们抢了人杀了人,分到了钱财,吃了一两顿饱饭,心中的欲.望也被激起来了,渴求着更多的血肉和钱财,早就不满足于只抢那些小门小户了。
那王老大就是拿捏了他们的这种心思,他领着他们定下的目标便是姜家。
理由也是现成的,不过是个小京官,既然是出远门想必也不会带很多家丁护卫,和当地的县衙联系也不深,就算真出了什么事情,县衙也未必会支援,而姜家出事情以后这些县衙,或者说阆中城的人说不定怕事还会帮着他们遮掩,说姜家的人死在了路上。
路管事详详细细地把这些事情全都打听清楚了说给安氏她们听。
姜云琼气愤:“这些人嘴上说得好听,还不是贪图钱财、丧尽天良的人!”
安氏看她一眼,她这女儿并不笨,但敏锐度很明显不够。
姜云瑶却接过了话头:“他们在山里找的应该就是矿,只是这矿既然许久没被人发现,应该藏得很深,阆中又多山,光凭这么些流民,只怕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到,偏偏他们又是装成了流民,不能大张旗鼓,找了一段时间没找到,便只能放弃了。”
安氏赞许点头。
姜云瑶继续道:“后来他们不知道什么原因,知道了父亲有关于矿的消息,才把目标放在了咱们身上,抢那些小门小户不过是掩人耳目。”
姜云琼这才恍然大悟:“他们和那些流民说的话,其实就是他们自己真实的想法吧?”
若是姜家在阆中出了事情,不管是这些所谓的流民,还是当地的衙门官府,只怕都会找借口将这件事情遮掩过去,这几年各地都乱,便是流民作乱截杀官员也相当正常。
谁也不知道姜家到底经历了什么。
在座的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路管事还说那些流民还徘徊在寺庙周围没有离开,仍旧盯着里面,且因为临近之前姜家放出去的出寺的消息,周围的流民也越来越多了。
安氏敲了敲椅子把手:“老爷可曾说过什么时候回来?”
路管事有些迟疑。
安氏立马呵斥他:“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要瞒着我?两日后那些流民若是发现我们不在寺里,难道不会反应过来,再围到别庄这里来么!还是你觉得他们没达到目的就会轻易放过我们?”
她甚少这样疾言厉色,吓得路管事垂下了头:“老爷那天走的时候说要去个三五日,想来这两日便回来了。”
安氏拧紧了眉。
顾明月却看见姜云琼有些坐立不安。
事情到了这个时候便已经相当明了了,姜逢年是奉了不知道谁的命令来偷偷挖矿,但他自己不注意行踪,也不知道怎么走漏了消息,导致别人知道了以后一样惦记着这些矿,那些人找不到矿,只能找上了姜家。
于她们这些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的女眷来说,这就是无妄之灾。
姜云琼坐立不安也是有缘故的,她打小就是姜逢年和安氏养大的,比起穿越过来的姜云瑶,她和姜逢年的感情相当深刻,甚至可以说,在这之前,他都是作为一个高大的父亲的角色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姜逢年在后院里,除了好.色纳妾这个问题,其他时候装得还是很像样的。
对外他尊重安氏这个嫡妻,即便宠爱妾室,也没让那几个妾室骑到安氏头上作威作福,后宅里也没闹出宠妾灭妻的名声出来,对内,他对姜云琼确实相当疼爱,要什么便给什么,在她跟前也是一个慈爱的父亲角色。
如今姜云琼猛不丁知道这几日自己和母亲、姐妹们担惊受怕的源头是在父亲身上,难免有些接受不了。
顾明月大约猜得出来是为什么,但要姜云瑶说更难听和直接的话,这就是姜逢年在姜云琼眼里的滤镜碎了。
从前姜逢年的那些事情放在古代这些人的视角里并不算什么大事,甚至比起那些做的更过分的男人,还能衬托出他的一丁点儿好来,姜云琼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从小就知道别人家也是娶妻纳妾,家家都有几个姨娘,这在她眼里就是寻常了。
她在意的也不过是父女之间的感情。
但在生死面前,这一点儿薄如纸片的感情一下子就被戳破了。
若是真心尊重,怎么会那些重要的事情一句话也不说?这样干系着全家性命的大事,若不是她们自己察觉出了猫腻,只怕将来被推上砍头台了她们都不知道原因,还要被不知情的人骂一句安享其成竟然还觉得委屈。
如今家里出了事情,姜逢年却不知道踪迹,徒留一屋子的女人担惊受怕,尊重又在哪里?所谓的疼爱又有几分?
姜云琼也是个聪明人,这其中的关窍不必别人提醒,她自己也能想清楚。
安氏撇过了头。
她素来疼爱这个女儿,可在有些事情上,并非一味溺爱就够了,否则她大可以借着怕她们俩害怕的借口叫这两个女孩儿不必出来,她自己听路管事禀告即可。
有些东西,听别人说是不会有几分感触的,唯有自己亲自触碰到了、被刺扎到了,才会觉得疼。
她便是想借这件事情,叫姜云琼和姜云瑶看明白一个人。
第 37 章
夜里姜云琼便睡不着觉了, 抱着枕头被褥去了安氏的屋子里。
这事儿对姜云瑶反倒没什么影响。
安氏仔细看了姜云瑶,见她吃饭照样吃得香,脸上还有笑, 便叹了口气, 私底下和吴妈妈说这丫头多半是之前就伤了心了, 才会知道这些事情的时候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从小不被娇惯着长大, 无人惦记着,所以心里从一开始就没把人当过真正的父亲母亲, 或许曾经当过, 但她醒的太早了。
她叹过一回便不再提起这件事了。
反倒是顾明月心事重重的, 一直到服侍姜云瑶睡下,她还坐在床边的脚踏上愣神。
安氏今日做的那些事情对姜云琼有启迪的作用,对她又何尝没有?相比起读书识字有女先生教养的姜云琼,顾明月反而更加蒙昧一些。
她自小在河源村长大,村里的男人们倒不会像是姜逢年那般妻妾成群, 无他, 都穷,养不起那么多的女人孩子, 但顾明月不知道。
她只知道, 像她爹那样的男人只娶一个媳妇儿, 前头她娘没了以后才娶的继母。
在这之前,她听说镇上县衙里头的老爷们都有两房姬妾,更别说那些做生意的人家了。
她还为此觉得高兴过。
要不说一个人的好, 大多时候都是靠另一个不好的人衬托出来的呢?
在从前的顾明月眼里,她爹有千般万般的不好, 但有一样好,那就是不会胡乱搞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村里有些男人家里娶着媳妇儿, 挣点三瓜两枣便飘了,爱去调.戏寡妇小媳妇,之前还有在床上被人逮住和寡妇私通的。
后头的林表姑因着是亲戚,顾大山又藏得好,是以顾明月也没察觉到不对,只以为他是去帮林表姑做些家务活。
反正在她眼里,顾大山还是她的亲爹。
头一回失望是因为顾大山把她卖了,可她后来盘算来盘算去,又自己替家里那些人找到了借口——不过是因为穷罢了。
穷,没钱,所以养不起那么多的人,养不起,便只能想法子变钱,哪怕石头和她说了为什么他爹不好好挣钱,为什么被卖的不是别人,她依旧能自己替顾大山他们找到理由和借口。
村里的人都是这么做的呀!先卖年纪大一些的女孩儿,没得卖了就卖小一些的。
顾明月从被卖之前就已经被预设好了可能会被卖掉的结局,这就是她们那里女孩子的归宿,所以她心里称不上有几分恨意和怨气,只会觉得“理所当然”。
偶尔她甚至会想,兴许她爹卖完她就后悔了,又或者她爹还曾经来试图把她找回去过,至于她为什么没见到?可能是她爹没找到,或者没钱赶路,再或者苦于手里没钱。
她找了好些借口和理由帮顾大山开脱。
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真这么觉得的,还是只是给自己找一个可能存在的精神安慰。
但她至少是心存侥幸的。
然而今天安氏说的那些话,一下子就把她从那些幻想里打醒了。
旁观者清。
从前她身在局中,被许许多多的东西缠绕禁锢着,眼前身后都是迷雾,伸手也看不清,可如今置身事外,冷眼看着别人的处境,总觉得和自己也是没什么差别的。
姜逢年和顾大山又有几分区别呢?哪怕地位不一样、身份不一样,家境也没几分相同,可论到根子上,还是一样的。
不过是自己没几分本事,又祸及妻女,无甚担当,也没几分责任感,从头到尾都是自私自利的。
顾明月像被当头棒喝一般清醒了。
她怔怔地坐在脚踏上发着呆,静夜里也不敢弄出声音,怕吵到了姜云瑶睡觉,只能默默地掉着眼泪。
可姜云瑶心里装着事情,躺在床上怎么也没睡着,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帐子纹路想事情,一回神就听到了顾明月吸鼻子的声音。
她掀开帐帷顾明月都没发现。
“大半夜不睡觉哭什么?”姜云瑶等了好一会,见她还在伤心,忍不住开了口。
顾明月吓了一跳,扭过头直愣愣地盯着姜云瑶。
她其实长得不算太漂亮,五官只能算是清秀可人,但皮肤在丫头里算白的,眼睛大而有神,这会儿眼睛里蓄满了泪珠,惊慌看人的时候像一头单纯懵懂的小鹿。
而姜云瑶是那个拿着猎枪闯入小鹿视野的猎人。
她被自己的想象和比喻逗笑了,又觉得顾明月格外可爱,于是拍了拍身侧的位置:“上来,我陪你聊一会儿?”
顾明月迟疑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心防不重,又处在情绪敏.感的状态下,擦了擦眼泪,乖乖上了姜云瑶的床。
姜云瑶的床比她自己的要舒服很多,蚕丝的枕头被罩,底下垫的床垫子绵软舒适,窝进去的时候能感觉到脊背微微下陷,像是整个人都被抱住了一般。
顾明月很难不松懈下来。
床里也是香香的,姜云瑶就躺在另一边,没有触碰她,只是一直盯着床帐,问她为什么哭。
顾明月有点不好意思讲,但床实在太暖和又舒适了,三小姐的声音又那么温柔平和,她卸下了心防,说起今天安氏说的那些话,还有她从前对顾大山的想法。
姜云瑶轻轻地喔了一声,没有第一时间反驳她是错的,而是先肯定道:“父母在每个子女的眼中都是相当重要的人,你有这些疑虑不舍是对的,骨肉亲情难以割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讨厌一个人便会只讨厌他,没有别的情绪吗?”
当然不是的,顾明月从来没有真真切切地讨厌一个人讨厌到骨子里去,大多时候都夹杂着别的情绪,只不过其中某种情绪占了大部分,而这大部分的情绪占据了她对这个人的印象,才导致了“我讨厌这个人”、“我喜欢这个人”的结果。
姜云瑶说:“人都是很复杂的,你心里有很多想法,你爹也会有很多想法,你的想法和他的想法碰撞在一起,本身就会产生无限的可能性,人总是自私的,总要先为自己考虑,你爹想要钱便卖了你,你却不想离开家里,可不就有了冲突。”
她的语速并不快,是明显安抚的节奏:“但你要分清楚一件事,这种自私于他来说并没什么错,甚至我会告诉你,做人就应该要自私一些,优先想着自己。自私没错,但他不该因为自私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不把你当女儿,也不顾忌你们之间的感情,他伤了你的心,是不是?”
顾明月没说话,但显然她是承认这件事的,她被伤了心,却还觉得顾大山情有可原,她在这中间纠结着、摇摆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他是情有可原,那因此受到了伤害的你又做错了什么呢?”姜云瑶慢吞吞的,“有些时候,我们本就不必那么替别人考虑的,除非你对别人有所求。”
顾明月不太懂:“有所求?”
姜云瑶眼神略微有些放空:“对,有所求,换句话说,你对他还有期待,因为心里有所期待,期待对方能够给你什么东西,情绪上的反馈、金钱、感情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你才会去伤害自己而迎合他,嗯……可能你不是主动的,但你实际上已经做了这件事情,你很被动,但你确实付出了自己,给你爹换了银钱。”
而人的付出,大多时候都是希望有回报的。
姜云瑶并不期待顾明月能完全听懂她在说些什么,能大概懂个意思也就差不多了:“你从前总觉得你爹对你是有感情的,想着他或许还会为你做什么事对不对?”
顾明月说是的。
“可你现在还缺那些他能给你的东西吗?”姜云瑶问她,“父爱?家庭?还有金钱?”
顾明月摇了摇头。
她在姜府呆着很开心,父爱有方中意给了她,即使他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可他确确实实是把顾明月当做自己的女儿来对待的,生怕她饿着冷着。
而金钱?她现在每个月的月钱有半吊钱,一年有六吊,若是银子和铜钱的比例高一些,相当于她一年能有六两银子,她吃住都在姜府,除了偶尔买些自己想要的布料尺头以外便没什么可花用的地方,再加上府里头的主子们手里还算宽松,安氏和姜云瑶还经常赏点什么东西,一年下来她能攒下不少钱。
比原先在家里的时候一年也未必能摸到几个铜板的情况好太多太多了,发月钱的头一个月,她在自己屋里把那半吊钱摸了又摸,就差上牙咬了才依依不舍地藏了起来。
至于家?顾明月从未体会过什么叫做真正的家,她在家里从来都是被嫌弃的那一个,是他们嘴里的“赔钱货”,是从过年吃饭也未必能上桌的那一个人,她从来没有过家。
比起原先那个家,姜府都更像样一些,尤其是三姑娘这里。
虽然兰心姐姐和春穗姐姐明里暗里的争斗不少,可没闹到明面上来,两个人也没撕破脸,只是暗地里较劲儿,平常还是和和气气的,上回春穗姐姐来了葵水,肚子疼得厉害,兰心姐姐还给春穗姐姐去大厨房里要了一碗红枣红糖水,又帮她顶了两天的值夜。
院里每天不管谁当值,下值的时候吃进嘴里的饭也都是干净热乎的,不是挑挑拣拣被剩下的,也拿小吊炉子好好温着。
她们两个也很照顾顾明月这个小丫头,从不叫她做粗活累活,只叫她跟着竹香她们学学针线活,笑着和她说以后屋里的衣裳帕子都交给她了。
她们还带着她看鸭子戏水,一只不大的盆里放两只毛茸茸刚出生没多久的小鸭子,嘴巴和脚都粉.嫩.嫩的,走起路来东倒西歪,更别说游水了。
可爱得紧,顾明月能盯着它们俩看上一下午。
所以三姑娘问她还能从她阿爹那里得到些什么东西,她想了想,竟然觉得很茫然。
好似他身上真的没有什么值得她去索求和获得的东西了。
姜云瑶仍旧温温柔柔的:“这就是问题所在呀!你已经不期望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东西,也得不到了,不像是从前那样了,所以你看明白了这个人,看明白了,往后他再在你这里出现,你只会心如止水一般平静了。”
安氏的点醒,不过只是拨开她眼前迷雾的那只手,实际上她早已经站在了迷雾与现实的边界,哪怕没有人点醒她,等她年纪大了,日子久了,自己便能走出去了。
她不再期待或许哪一天顾大山会带着满身的泥泞敲响姜府的大门,笑着说我来接我家二丫回家了。
她已经成为了顾明月,真正的顾明月。
姜云瑶说:“这叫拨开云雾见天日,守得云开见月明,你守得住,便能看得见月朗星稀。”
顾明月终于侧过了头看向姜云瑶:“三姑娘懂得真多。”
她偶尔也在想,三姑娘一只孤魂野鬼,怎么会懂得这么多关于人的事情?她不是自己臆想中的冰冷麻木的鬼魂,而是会说会笑身体和灵魂都温暖的鬼,甚至不像一个鬼,而是一个真正活着的人。
她以前是不是经历过了很多的事情?
姜云瑶没有看出来她的小心思,她仰躺着,身侧躺着一个不算那么陌生的陌生人,心里竟也觉得安稳:“经历得多了,看得多了,懂得也就多了。”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和别人同床共枕过,或许是聊得多了,她心里也松快下来了。
“从前我……我有一个朋友,比咱们年纪大得多。”
顾明月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说的或许不是一个朋友,或许是……死之前的她自己?
姜云瑶笑了笑:“说起来她的家境还算富足,虽然算不上什么大富大贵,日子却过得相当不错,父亲有些小权力,母亲家中是经商的,有权有钱,所以她打小就没吃过什么苦。”
顾明月终于想起来问了:“大几岁?”
姜云瑶说:“比你还大上两轮呢。”
顾明月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两轮那就是二十四,加上她的年纪,那就是二十九了!和太太的年纪要差不多了。
她张大了嘴——乖乖,这么大呀。
姜云瑶不知道她在感叹,仍旧沉浸在她自己的思维里:“长大以后她听家里的安排,走了最靠谱的路子,当了最稳妥的差事。”
顾明月一下子又稀里糊涂了,女子除了像她这样的为奴为婢,还能当什么差事?总不能和六姑似的当牙婆吧?可三姑娘说了,她从前家境不错,那她爹娘总不会让她去做这些的。
她脑袋里转了又转,突然有点惊悚——三姑娘不会是个男鬼吧!!!
她吓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了。
但她又不敢动,生怕人家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同时在脑袋里回想着三姑娘这些天的言行举止,试图从她的日常里分析出来她到底是男鬼还是女鬼。
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一点儿破绽都没有。
顾明月微微绝望了。
姜云瑶还在说:“可这种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日子多少让人觉得乏味。”
她以前在现代的时候听从了家里的安排,刚毕业就考了公职,工作稳定,工资也稳定,每□□九晚五,掐点上班,到点下班,每天面对的人都一样,做了一两年她就觉得累了。
但这是父母对她的期望,他们期盼着她平安健康,顺顺利利,最好到了年纪就结婚生子,为人妻、为人母,一路顺当到六十岁退休,含饴弄孙,和之前的很多人都没什么区别。
但姜云瑶根本就不是这样的性格。
她骨子里充满了冒险的精神,和蓬勃的野心,她更想拥有自己的事业,而不是成为一个被束缚在套子里的人,所以在安分上班的第二年她就辞职不干了。
她甚至觉得自己能坚持两年都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她的父母并不理解她,他们觉得自己为了姜云瑶的工作付出了不少心力,到头来姜云瑶一点儿都不珍惜,说不干就不干了。
两边都不理解对方,于是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姜云瑶自己开始创业,和家里基本断了联系,每天为了客户订单发愁,抱着可能明天公司就倒闭的决心去过每一天,在过程中自然也碰了不少壁,每天一边骂傻·逼客户一边又卑躬屈膝,被骂得狗血淋头也得赔小心笑着说是是是您说得对。
压力大应酬多的时候她为了陪客户喝酒一直喝到胃穿孔,整宿整宿都睡不着,焦虑又迷茫,就这样了,创业的第一年也没挣到什么钱。
但她不肯服输,因为她知道但凡她低头服输回到家里,迎接她的不会是体谅和心疼,而是无休止的抱怨,和父母的“早知道”。
其中的艰苦一言难尽,说多了都是眼泪,总之,她和从前的自己完全不一样了,从前她是个颇为傲气的人,不想看见的人便不去联系,不喜欢的事情就立刻阻止,只顾自己痛快,不管别人的看法,可创业那几年她要妥协的事情太多太多,一下子就把她的棱角给磨平了,她慢慢变得圆滑而知世故,开始学会了拿捏人心,学会了怎么去看透一个人,怎么去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也幸亏后来她的努力没有白费,摸滚打爬了两年,公司成功开了起来,虽然不是什么上市公司的规模,但好歹手底下也有几十号的员工要养活,每年的收入相当稳定,偶尔碰上了大单子还能挣上不少钱。
赚钱的第一年,姜云瑶带着一张银行卡回了家里,把五十万拍到了父母的茶几上。
在那之前,她已经有整整一年都没有回过家里,也没有给家里打过任何一个电话,她父母不理解她,也没有和她联系过,但这回回去以后,她和父母的关系和好如初,从前只把她当孩子看的父母也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已经长大了,终于不再试图束缚她。
她在家里的地位一下子从必须听话的孩子变成了可以一起商量大事的主事人。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她才明白了付出与索求的关系。
她的事情她大致挑了一些能说的和顾明月说了一些,用的还是“我的一个朋友”的主语,她不知道顾明月听到了她之前那些话早就知道了她不是原来的三姑娘,她以为自己藏得还很深。
顾明月也慢慢平静下来了,她意识到三姑娘说的那些东西,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她并没有发现三姑娘可能是个男鬼的任何破绽,要么就是她伪装得太好,要么她本来就是个女人。
但她这个时候的女人可不会有三姑娘口中那么多的事情可以做。
顾明月见过的人不多,但不论是河源村的女人还是阆中城的女人,除了六姑这样的“下九流”,几乎不可能会有出去抛头露面的,更别说什么出门做生意了。
要么三姑娘就根本不是她们这里的人,至于是哪里?顾明月想不出来,她的见识实在太少了。
但见识少不影响她对故事里的三姑娘产生一点儿憧憬,说不清是对她为人处事的憧憬,还是对那个女人什么都能做的地方有些憧憬。
她不再担惊受怕,乖巧地窝在被子里听三姑娘慢慢说她从前的故事。
“她的爹娘还是爱她的,她也是到了后来才意识到,爹娘觉得自己为了孩子付出了很多,所以他们便理所当然地去索求,想要孩子听话顺从,成为一个符合他们想象中的完美的孩子。”姜云瑶抿着嘴。
而在大部分的父母眼里,或者说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面,安安稳稳上班成家就是一个相当完美的人生,从小她的父母受到的教育和环境影响就是这样子的,自然也就会这样去要求自己的孩子。
她为了这个要求忍受了两年自己不喜欢的生活和工作,也不过是因为她的期待,期待父母有一天或许能发现这样的日子并不合适她,或者期待自己能够适应这样的生活,成为父母眼中合格的女儿,后来她跑出去创业,有了钱,有了新的生活,再回头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跳出那些束缚,她也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她不再期待了,也就从一个被迫承受期待的人变成了可以和父母平等交流的人了。
夜风慢慢地从窗户的缝隙里吹进来,穿过香炉飘散的香气,掀起一点儿纱幔,慢慢钻进了床帐里。
姜云瑶的声音越来越浅淡,越来越温柔,温柔地像是顾明月曾经在亲娘金氏那里感受到的那双拍着她脊背的双手一般,轻轻的,轻轻地推着她往前走。
顾明月感觉到了浓重的睡意,眼皮像是糊住了一般,一点一点地合拢住了。
临睡前,她迷迷糊糊地想,诶,她是不是还在三姑娘床上来着?
可很快她就困得不省人事了,小小的身子蜷缩在一起,双手乖巧地握着搁在脸颊下面,挤出了一小团的软肉。
姜云瑶没有错过她浅淡的呼吸,她微微转过头看向顾明月,心里想,她还是个孩子呢,孩子嘛,总是要慢慢的成长的。
现在的顾明月在她的眼睛里,也不过是从前的那个迷茫的她自己罢了。
她对这个小姑娘有着无限的宽容与耐心,乐于去解答她所有的困惑与不解,也不过是想着,她可以比她少走一些弯路,少一些她从前流过的血泪。
而成长的过程怎么也都是带一点儿伤痛的,她只愿能把从前的自己的经验慢慢地分享给她,愿她所承受的伤痛能够少一些、再少一些,可以走的路也更远一些,更长一些。
第 38 章
第36章
第二天起来时姜云瑶和顾明月默契地没有提起昨晚的任何事情。
顾明月一般起得比姜云瑶要早一些, 她早上要做的事情比较多,也习惯了早起,院子里的热水基本都是她去大厨房要的, 也能借着这个机会去和方中意说上两句话。
一大早起来以后从主院到大厨房的路上她就碰到了一行人, 形色匆匆的。
她起先没细看, 但看服饰都是姜府的家丁, 还以为是府里临时又出了什么事情,只是等那行人从她面前过去了, 她的鼻尖才隐约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等回了院子里姜云瑶醒了以后她连忙把这事儿告诉了她。
姜云瑶一边洗手一边一愣:“你是说, 你觉得那些人不像是咱们府里的人?”
顾明月点头:“是呀,虽然我没见过旁的人是什么样,府里的人是什么样我还是知道的。”
姜府虽是大户人家,却也不过是普通人户,安氏管下人是用的侯府规矩, 但她也知道普通人家是什么样子, 并不会过分苛责下人,姜家的下人有规矩, 但称不上训练有素, 甚至有几分松弛有度的意思。
早上她碰见的那些人可不是如此。
姜云瑶可不会觉得顾明月是无的放矢:“那你瞧见他们往哪儿去了没有?”
顾明月细想了一下, 主院在北,大厨房在东,那些人应该是到东北角上去:“倒像是要去谭姨娘院子里的方向。”
姜云瑶蹙眉:“外男可不会进内院, 谭姨娘住的地方离父亲那里近,不会是父亲回来了吧?”
她顾不上梳妆, 连忙去了安氏那里。
安氏也已经起了,她起得更早, 这两日心中忧虑,几乎没有怎么睡觉,猛不丁听见姜云瑶说有陌生人进了庄子,吓得脸色惨白,转瞬又只剩怒意:“真是反了天了,府里头进了人竟也没人来通报!”
她正要叫吴妈妈去拿人,却听见姜云瑶平和的声音:“母亲别急,庄子上头的人都是自己人,还有门房,若真是来了陌生人,那些人早就来报了,更何况明月说那些人看着都有些功夫在身上,身上又带着伤,总不能个个都是跳墙进来的,若是跳墙进来,又何必穿着咱们家下人的衣服,又不避着人还能让明月当头撞见?”
她说话一向便像是白开水一般,很轻易能抚平人的情绪,安氏理智回笼,也觉出了不对。
她叫顾明月到跟前仔细回忆一番那些人有个什么特征。
顾明月也算能经住事情了,若是换做从前只怕连抬头都不敢,这回却相当稳重,闻到血腥味以后就察觉到了不对,等人从她面前走过去了她就抬起头把那些人仔仔细细看了几遍,这会儿安氏问,她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回太太的话,那些人身上都没带着利器,手里也没提任何东西。”就是这样她才觉得奇怪的,一大早府里来往的家丁多很正常,但大多数手里都拿着东西,簸箕笤帚,或者是提着热水,“他们人是聚在一块儿的,很紧密。”
顾明月的思维让她只能从下人的角度去思考:“但若是府里的仆人,大家都应该分开走才对。”
他们府里各院的丫头们是跟着太太、姨娘和姑娘们住一个院子里的,因为有时候要值夜,或者是主子们有什么事情要交代,除了这些人以外,那些洒扫小丫头还有家丁,比如从前的顾明月就是住的大通铺,五六个人住一间房,早起的时候统一出门,然后再分散了去做自己的事情。
家丁也是如此,早上的时间紧,绝不会出现好几个人聚在一起的情况。
她只能说出这么多东西来,安氏和姜云瑶对视一眼,彼此都察觉出了另外的东西,安氏问:“他们中间可有人和他们不一样?”
顾明月倒是愣了一下:“好像是有一个人不一样,他格外矮一些,嗯……和大少爷差不多高。”
她没看清脸,但一眼瞟过去的身高还是能看清的。
其余人都差不多高,唯有走在最中间的那个人矮一些,只到别人肩膀那里。
安氏头一个反应是姜玉琅回来了。
姜逢年走的时候不仅带走了一半的家丁,还带走了姜玉琅,若是姜玉琅在外头受了伤,姜逢年确实会把姜玉琅送回来才对。
可转瞬间她又觉得不对,姜玉琅再怎么样都是自家人,就算受了伤回来,也会到她这个嫡母这里来一趟,再说说外头的情况,而不是就这样闷声不吭。
姜云瑶看见她眉头皱得死紧,只能开口道:“母亲也不必太过纠结了,来的到底是谁,咱们派个人去瞧瞧就是了。”
在她们自家的庄子上可比之前在寺庙里安全多了。
安氏本来立刻便要动身的,可转念一想自己要是去了,目标实在太明显,后院那几个姨娘从寺庙回来的时候都平平安安的,都没发觉出了什么事情,若是这会儿她带着人去了那里,只怕连她们也会察觉到不对,反而容易引起恐慌。
她一犹疑,姜云瑶立刻便发现了,体贴地道:“母亲,要不然让我去吧?”
安氏抬眉看了她一眼。
姜云瑶说:“我年纪小,去外院也有借口,就说母亲之前说要给我找个女先生,我想着到父亲那里去找几本书先回来看着,预习功课,那些人若真是坏人,看见我也不会起疑心。”
实则她的借口十分好,也是这里头最合适去的那个人,年纪小不会引起注意,她又聪慧,或许真能发现不少东西。
可安氏不想让她去冒险,她年纪太小了,这些事情根本就不该让她掺和进来才对。
她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从来了庄子上以后,姜云瑶一直在参与进这些事情里,不论是在寺庙里躲避流民的注视,还是此刻这件事里,她的参与好像并没有什么目的性,只是被迫而已,但偏偏让人察觉不到有什么不对,而她不过是个九岁的小姑娘。
安氏皱皱眉头,放缓了声音:“这些事情都交给母亲来做吧,你如今该做的就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闲着没事儿的时候去找你大姐姐玩儿。”
姜云瑶便像是没看出来她的为难似的:“可我也想帮帮母亲,如今是府里头出了大事儿,稍有不慎就会牵连所有人,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让母亲独自承担呢?母亲既要管家,又要操心姐妹们还有后院的姨娘们,身上的担子本就很重了,女儿们长大了,也该替母亲分担了。”
见安氏慢慢松了眉头,她又说:“再者说,如今女儿们能在母亲的羽翼庇护下长大当然是好,可女儿们却不会永远都呆在母亲的羽翼下,将来要是离开了母亲,同样遇到这样的事情,女儿们便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可怎么办?”
安氏想了想,倒也是这个道理,姜云瑶还好些,姜云琼却已经十三岁了,再过一两年就要开始相看人家了,她肯定是不会给这丫头找不好的人家,但家家都有难念的经,难保将来她也会遇上这样的事情。
她已经被说服了大半了,姜云瑶又继续添柴加火:“母亲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带着吴妈妈去就是了,就说这事儿和母亲已经报备过了,又怕我找不着地方,便叫吴妈妈领着我去。”
安氏这回彻底放下了心,一口答应下来。
于是姜云瑶便带着吴妈妈和顾明月去了前院。
本来姜云瑶也不想带顾明月的,可刚刚她说服安氏的时候顾明月就在屋里,她一说不带顾明月,顾明月立马就用了同样的说法,只不过还加了一句:“姑娘,我才是最早看见那些人的人,只要一见了他们,我肯定是能认得出来的。”
姜云瑶都没脾气了,只能答应带上她。
而顾明月也发现了一件事——用姑娘的方式和人交流,哪怕是姑娘自己都没办法反驳诶!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一般,决定要跟着姑娘好好学习。
去外院的路上相当顺利,有吴妈妈在,谁也不会多问一句,不过等到了姜逢年住的院子了,她就被拦住了。
拦住她的人是姜逢年身边伺候的家仆刘勇刘管家。
姜逢年身边一共四个管家,刘管家算是不起眼的那个,和路管家一起管着内务,平常姜逢年出门都是带着姜升,赐了家姓的仆人显然更加备受信任,刘勇主要是负责和内院的管事对接。
姜云瑶没出面,只让吴妈妈开口。
吴妈妈便把姜云瑶先前说的那个借口说了一遍。
刘管家却不放人,还说:“姑娘要什么书尽管和我说,我去替您拿就是了,老爷的书房向来不进外人。”
他又朝着吴妈妈说:“妈妈也别为难我,内院里头是太太做主,外院却是老爷做主的,从前两边互不干扰,如今怎么也不该把手插到外院来。”
可见他的态度是相当强硬的。
事实上外院的人都觉得自己比内院的这些奴仆地位高些,无他,姜逢年从来没对安氏交过心,内院的事情外院都一清二楚的,外院的事情却瞒得死紧,从心理上就加重了外院对着内院的那种优越感。
吴妈妈被膈应了一下。
姜云瑶也冷下了脸。
顾明月左看右看,忽然开口说:“怎么姑娘在府里竟然算是外人么?咱们又不进去书房,只在外头等一会儿,你尽管进去拿书就是了,还是说咱们姑娘连亲生父亲的院子都进不去了?”
她鲜少有这样锐利的时候,这还是她跟孟姨娘身边的丫头学的呢!孟姨娘刁蛮跋扈些,她身边的丫头也是如此,以前她经常去三姑娘院子里送吃的,有时候经常会碰见孟姨娘和柳姨娘吵架——孟姨娘单方面的,柳姨娘才懒得和她吵架。
孟姨娘骂累了便会让她的丫头骂,顾明月碰见了好几回,时间长了也学了个皮毛。
刘管家都被噎了一下。
实在没法,他才开了院门。
姜云瑶迅速扫视了一遍,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在外面僵持得有些久了,里头的人得了消息藏起来了,至少姜云瑶是没看见有什么可疑的人。
她看了顾明月一眼。
顾明月也试图找到熟悉的人,但没找到。
刘管家已经进了书房,书房都是锁着的,外头两把大铁锁,钥匙就拴在刘管家的腰带上,她们站在外头看了一眼,也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劲的。
但这种正常本身就不对劲,这个时间点院子里本该是有下人在洒扫的,但院子里空无一人,院子里的落叶都还在呢。
别庄比起中京城的姜府要大一些,也足够姜逢年单独住一个院子,这院子里有好几间房,姜云瑶从来没来过,但也知道若是存心想藏人,还是容易的。
刘管家在里头找书,姜云瑶便领着顾明月在这里瞎逛。
一共五间房,一间书房,一间主卧,剩下三间房,有两间都从外面锁着。
吴妈妈直接干脆地走到了没锁着的那一间,预备推门进去。
姜云瑶没管她,反而盯着另一间。
顾明月好奇:“姑娘?”
姜云瑶指了指那间房的门槛和廊檐下:“明月你瞧,别的房间门口都打扫干净了,偏偏这一间门口有一点儿灰尘。”
府里的下人们打扫的时候空院子都不会刻意落下哪一间房,更别说姜逢年这里了,按照他的脾气,但凡有一间落了灰,只怕立刻就要发卖下人。
这几天姜逢年不在家,若是他走之前特意交代了院子里不必打扫方便有人进来住着不必发现,那这几间屋子必定都是有灰尘的,而不是一间不干净其他都干净。
顾明月试图理解了一下:“意思是里面有人?”
她拿到自己月钱的第一个月就把自己的月钱藏起来了,怕人多眼杂丢了钱,她藏东西都有一个心理——最不可能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一般要找她的钱,哪个柜子里塞的东西最多、落的灰越多,看起来哪里最不常用的地方,她的钱一般就藏在那里。
主仆两个对视了一眼。
而这个时候刘管家也出来了,手里捧着姜云瑶点名要的几本书:“姑娘,都找到了。”
他看见吴妈妈在往那间空房间走,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这更加让姜云瑶和顾明月确信了那一间没有人。
等顾明月接过了那几本书,她才问刘管家:“才来的时候我听母亲说父亲上回答应要给她找个什么蝴蝶穿花的炕屏,后来父亲是不是忘记了?母亲知道我这回过来,叫我顺便带回去。”
刘管家当然没听说什么蝴蝶穿花的炕屏,这就是姜云瑶编的,姜逢年自然也不会交代他。
但姜云瑶说了:“你帮我找一找在哪儿,我好带回去给母亲,省得母亲再派人过来找了。”
刘管家汗流浃背。
三姑娘这意思是今儿她要是不把这炕屏带回去,太太就得派人过来找了。
在他眼里,三姑娘可比太太好敷衍得多了。
刘管家没法儿,只能又去找炕屏。
姜云瑶就看着他在另外两间屋子里找来找去。
姜逢年是没有自己的私库的,他之前家里并不富裕,大部分的钱都用来供他读书了,自然舍不得买其他的东西,如今他屋子里摆的这些东西都是从安氏的嫁妆里拿出来的,小到摆件,大到屏风,都是安氏添置的。
他没有库房,自然也没有那些家具入库的记录,这些只有安氏有,想换什么东西他使个人去安氏那里便能换了,便连刘管家也不知道安氏拿了多少东西过来,又在中间替换了些什么东西,自然也就不清楚这么个所谓的蝴蝶穿花的炕屏在哪里。
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只能出门赔笑:“姑娘,这炕屏也不知道搁在哪儿了,这会儿暂时找不到,您暂且回去,我叫人找出来亲自给太太送过去。”
姜云瑶盯着他不说话,分明是个小丫头,却叫刘管家生出一背的冷汗。
顾明月总算知道为什么柳姨娘从来不和孟姨娘计较,反而找丫头和她打擂台了,无形之中就拔高了自己的地位,把孟姨娘和她的丫头放在了一个水平线上。
此时此刻,姑娘是不能开口的,那就得她这样的小丫头开口,她往前走一步,一指那间屋子:“那间还没找过呢,另外几间没有,必定是在这一间里了。”
她狐假虎威:“刘管家,请吧?”
刘管家终于知道为什么三姑娘会来了,他也不是傻子,平常从来不来的三姑娘忽然说要来找书,身边还带着吴妈妈,吴妈妈又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分明是在找人。
他苦了脸:“姑娘,您别难为我了。”
姜云瑶见他松口便笑了:“刘管家,这怎么能算为难呢?咱们兜了这么久的圈子,你总归也知道我的来意了,庄子里头来了陌生的人,还恰好被人撞见了告到太太那里,倘若母亲不问,回头要是丢了什么东西母亲该算在谁头上?”
“父亲不在家里,院子里的事情都归你管,回头要是少个什么炕屏花瓶的,是你掏银子来赔么?”
刘管家早就没了刚开始的时候那样的气势:“姑娘,不是我不给您开门,老爷交代了,院子里不管来了谁,都不许对外透露消息,更何况来的也不是别人,是老爷的客人。”
吴妈妈已经回来了,听了这话就笑了,笑里又带点怒气:“既然是老爷的客人,怎么还遮遮掩掩的呢?我虽然是个老妈子,也没听说过哪家的客人来做客,竟然不告诉当家主母,反而和个贼似的。”
按理来说她不该这么尖锐,姜逢年的客人必定是外头那些官家老爷,从前太太安氏都是好脾气地奉着,但凡姜逢年派了人告诉安氏来了客人,她都怕招待不周,特意吩咐厨房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又从自己私库里找最好的茶叶给姜逢年让他好好待客。
试问这么多年,安氏哪一处做的不好?
便是老太太在世的时候,也对她这个媳妇挑不出任何的错来。
姜逢年的娘是个相当刁钻的人,时常挑三拣四,安氏才嫁进来的时候也被立过不少规矩,受了不少磋磨,是后头她小心侍奉,处处妥协才换来老太太的认可,当时太太受委屈的时候姜逢年可一句话都没说过。
只说让安氏让着些老太太。
吴妈妈是看着安氏长大的,从在侯府的时候就看着她,那会儿姑娘是多么骄傲一个人,从来一点儿委屈也不肯受,谁知道嫁了人,什么苦都吃过了,人也变得温柔平和起来了。
温柔平和不是不好,可也不该是因着受了委屈才变成这样。
吴妈妈对姜逢年的怨气可不小,但她以前从来不计较,是因为大面上姜逢年对太太还是尊重的,太太受了委屈自己也没说什么,她一个做下人的更不好说什么了。
可如今算什么?这几日太太一个人担惊受怕,老爷却不知道去哪儿了。
从在寺里开始,到回到别庄上,都是太太一个弱女子把这个家撑起来的,她都不敢想万一太太出了什么差错,只怕一家子人的命全要葬送在那些流民手里了!
她想想都觉得压力大,那不是几条人命,而是上百条,太太心里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这几日就算回来了,太太都没睡过一个好觉,是撑不住了才眯上一会儿。
吴妈妈相当愤怒,只差上去给刘管家两个嘴巴子了:“知道的说是老爷的客人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老爷在太太眼皮子底下金屋藏娇呢!”
刘管家哽住。
姜云瑶眼睛望天,假装自己听不懂。
见刘管家站着不动,吴妈妈大喝一声:“明月!”
顾明月一个激灵:“我在。”
吴妈妈已经抄步上前,拽住了刘管家的衣领,一把把钥匙从他手里薅下来丢给顾明月:“去!把房门打开!”
顾明月“啊”了一声。
她扭头看了看姜云瑶:“姑娘?”
姜云瑶朝她使个眼色:“去呗。”
她乐得看戏。
顾明月相当听她的话,拎着钥匙就开门去了。
那一大把钥匙还挺多,顾明月也不知道哪把是正确的,试了好几回才把门打开。
锁刚卸下来,门就从里头打开了,好几个家丁打扮的人从里头走出来,脸都肃着,脚步轻盈,一点儿声都没有。
才见了一面,姜云瑶就断定这绝对不是普通家丁。
她正要说话,里面又出来一个人。
是个少年,十三四岁的年纪,确实和顾明月说的一样,和姜玉琅差不多的身量,比姜玉琅应该略高一些。
他身上的家丁服已经换下来了,穿着一件月白的长衫,胳膊上还吊着一条绷带,肩膀处有微微的红色血液渗出来。
他的脸色苍白,长相却是好看的,鼻梁高挺,浓眉墨眼。
见姜云瑶在打量他,他便也抬头看向她,微微挑了挑眉。
顾明月已经赶忙从房门口退回来了,站在姜云瑶身边偷偷看他——感觉这人比大少爷要好看一些,她说不出来哪里好看,但感觉气质不一样,姜玉琅是文人文雅的气质,这人身上反倒锋利一些。
脸皮也更厚一点儿。
哪怕被主家发现自己藏在屋子里,出来的时候竟也一副坦坦荡荡任你打量的表情。
甚至他开口说:“这便是姜家的待客之道吗?在客人房前大声吵闹、阴阳怪气?”
他一出来,吴妈妈便不能开口反驳了。
只有姜云瑶能说话,她反唇相讥:“您都听见了,谁家客人鬼鬼祟祟的见不得人呢?您要是个正经客人,妈妈也不至于这样说是不是?”
一来一回,两个人对视一眼,互道了一声晦气。
第 39 章
姜云瑶不知道这人是谁, 但看姜逢年做的这些事情,想必这人不是个什么善茬,多半身份还很高, 不然也不会遮遮掩掩地不敢露面, 以姜逢年那个自私自利的性子, 要是个身份低的人, 别说受了伤进他的院子了,只怕连姜府的门都进不了。
但他又没说自己是谁。
姜云瑶便全当自己什么都没猜到, 什么也不知道, 反正她只是个九岁的孩子, 谁也不能和她计较。
她不开口,就只等那人自己开口。
甚至她还扭头和顾明月说:“人找到了,咱们回去吧。”
顾明月比她傻多了,她才不管对面的人可能的身份是什么,三姑娘说该走了, 她就当真准备走, 不仅走,还老老实实地把刘管家找出来的那些书全都给带上了。
按理来说这不是做主人家的规矩礼仪, 但人家也没把自己当客人, 吴妈妈犹豫了一会儿, 到底还是心疼安氏,一咬牙一跺脚,也要跟着走。
刘管家瞅瞅这个, 又看看那个,忍不住开口:“殿下……”
那位殿下没料到姜云瑶竟然扭头就走, 忍不住捂着嘴咳嗽了一声,自己找台阶下了:“既然都来了, 我也该去给姜夫人请个安。”
跟着他的几个侍卫不赞成:“殿下的伤还没好。”照他们说,甭说是什么姜夫人了,就是皇妃来了,也不能让殿下带伤去拜见,更何况谁知道这些人会不会不安好心?
内院他们是进不去的,主子身边也没跟个丫头,身上还有伤,要是那些人想要做什么不是轻而易举?
但这位殿下显然打定了主意,摆摆手就跟在了姜云瑶身后。
从姜逢年的院子回安氏那里也不过只要半柱香的功夫,姜云瑶溜溜达达地就回去了,那人跟在她身后,偶尔出声说上两句话。
“还没到吗?小姑娘的腿有些短啊。”
“你在你家排行第几?我记得姜逢年有六个女儿吧?瞧你这年纪,是三还是四?”
……
他说了半天姜云瑶都没搭理他一句,她芯子是个成年人了,才不会吃这么一点儿激将法,慢悠悠的一点儿也不着急,反而把那人气到了。
顾明月也很生气——这人真没礼貌,没礼貌不说,嘴还毒,也不知道什么人能受得了他这种脾气,要是她有个兄弟成他这样,从生下来她就把他掐死了。
她几次想要回头说他两句,却被姜云瑶拉住了,只能气哼哼甩着胳膊往前走。
安氏也没料到她们还能把人带回来,姜云琼本是在屋里和她一块儿等消息的,听说有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外男当即便要走,又怕在门口碰上,颇有点坐立不安。
安氏叫她去屏风后头等着。
姜云瑶比那人先进来,也去屏风后头了。
吴妈妈先在安氏耳朵大致说了说外院发生了什么事情,说到刘管家叫那位叫殿下的时候,安氏狠狠地皱起了眉头。
只是很快她就收敛起表情,叫吴妈妈请她进来。
再见就是一副慈爱的表情了。
安氏收敛着脾气,站起来朝他行了个礼:“是成王世子吧?”
这会儿能被称作殿下的只有东宫和各家王爷们的儿子,还是已经明确了以后会继承王位的嫡出世子,她不过略想了想年纪,便能把人对上号了。
成王世子季洵笑笑,也不叫起,径直找位置坐下:“你的眼力可比你们府上的姑娘好。”
安氏不卑不亢,在十四岁的小孩儿跟前落了面子也不动声色:“小女顽劣,又没出过门,自然不认识世子。”没出过门,自然就认不出来,便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规矩不到位的,他也不能怪罪到姜云瑶头上。
季洵这才叫她起来:“本来无意打扰的,只是偶然路过阆中,碰上了不长眼的流民受了伤,才借贵府休息两日。”
说这话的时候他仔细观察着安氏的表情,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不一样的神色。
但他显然失望了,安氏虽然心里一阵心惊肉跳,面上却没什么表情。
倒是屏风后面的姜云琼反应大上一些,好在隔着屏风,就算她有动静,外头不仔细看也没法看出来,季洵的注意力又全在安氏身上。
姜云瑶竖起手指,示意她小心噤声。
她也在认真听着外头的对话。
这位成王世子能出现在这里,必定是和那些矿有关系的,而且多半成王就是姜逢年背后的那个人,姜逢年在明他在暗,兴许那位成王并不十分信任姜逢年。
只是……姜云瑶想,他为什么会刻意提起流民呢?
是他真的不小心被流民伤到了,还是说那些流民也发现了他的存在,但双方利益不一致,所以追杀他?
大多数的人心里想法都是这样的。
此刻季洵提起那些流民,或许是试探安氏到底知不知道矿山的事情吧?
姜逢年既然选择了保密,除了他自己的考量以外,想必也有成王要求他封口的原因。
安氏也是这么想的,她只道:“这几年旱灾是严重些,阆中的情况已经还算不错了,也还是有不少流民,殿下不该从中京城出来的,您这个年纪多少还是小些,王妃娘娘竟然也放心?”
你问我流民,那我就得问你为什么会来阆中了。
这会儿的各家王爷都是留在中京城的,轻易不会出京,各府的世子相对来说比较自由一些,但自由也不意味着一个十四岁的世子可以大老远地跑到阆中来。
若是被别人知道了,只怕都要怀疑成王和他了。
季洵扯了扯嘴角。
姜云瑶她们和季洵只有一道屏风之隔,说话也会被听见,姜云琼憋了一肚子的话,终于忍不住牵起姜云瑶的手,在她手上写字问话。
“应该就是成王吧?”她是说父亲背后的人,“那些流民是另外几个王爷派来的人?”
姜云瑶却摇头,写道:“未必。”
姜逢年背后的人是成王的可能性有九成,但流民可不一定是另外几个王爷。
不然凭这世子带来的人,难不成做不到将几个流民灭口?左右都是没有户籍的人,死了也不会有人发现什么,然而这些所谓的“流民”却一直在阆中徘徊了那么久也没被灭口,总不能是武艺高强得连王府的侍卫都打不过吧?
要真是这样,成王府的王爷王妃竟然也敢把自己的继承人放出来还不带足了人?
他们也太自信了点。
姜云瑶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只不过她也不是很确定,因为她对这个朝代安全不了解,从穿越过来以后她就没有记忆,只是自己每天摸索着相处,而安氏也从来不会讨论起朝政上的事情,是以她竟然像是完全处在一个封闭的环境当中。
偏偏她也无人可问,兰心、春穗这两个是不可能和她讨论这会儿的朝政的,说不定她们自己也并不清楚,而顾明月?
这小丫头从小就生活在闭塞的河源村,连阆中城都不知道在哪儿,天高皇帝远,只怕她连如今是哪个朝代都不知道,更不用说还能和她讨论讨论朝政了。
如今倒是个好机会。
季洵在这里打探了半天的消息,安氏都没露底,有些是她刻意瞒着,譬如流民和矿山的消息,有些是她根本就是不知道的,脸上的茫然配合得相当好。
跟她聊了几句,季洵就不耐烦了,说自己受了伤还没好,得休息。
安氏这才恍然大悟似的,连忙叫人去给他重新收拾屋子。
季洵也没拒绝,躲在姜逢年那里终究不算个事儿,他本就是想着等姜逢年回来以后给他光明正大换个地方住的,如今安氏能安排就更好了。
女人总是比男人仔细一些的。
等他走了,姜云瑶和姜云琼才出来。
姜云瑶率先问:“母亲,这是成王世子?”
安氏自然点头,等点完才想起来姜云瑶之前失忆过:“你应该不记得了,我仔细与你讲一讲。”
如今的朝廷年号洪昌,皇帝姓季,当朝皇帝得位很正,也没经历过什么夺嫡之事,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就当了皇帝,朝政上的能力么,只能说一般,或者说相当平庸,但因为是中兴之年,又没什么大事,他能力平庸一些倒也不容易出错。
皇帝有四个儿子,老大是出生就立下的太子,另外三个按年龄顺序分别是成王、永王和靖王,成王和太子的年纪差不多,永王和靖王则要小上两岁。
虽然皇帝早早地就立了储,但这么些年过来了,几个王爷心里总是有些小心思的,谁都不服气谁。
前几年还不明显,这两年天灾频发,民间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皇帝能力不行,只能寄希望于老天,做法都不知做了几回,祭天更是恨不得一月一回,但都没什么用。
后来民间都说是不是皇帝有问题,皇帝也是要面子的,干脆不去了,叫了太子替自己去。
但太子貌似也是个倒霉蛋,替自己亲爹去祭天了几回,照样没什么起色。
这回连着太子自己也被骂了,百姓们可不知道下雨是不是有别的原因,只知道皇帝和太子祈福这么多年都没什么用,照样旱得要死要活,他们都要活不下去了。
利益跟前,大家都怨声载道的。
这不就给了另外几个王爷一些遐想的条件?
这三年各家王爷频繁生出摩擦,私底下搞些小动作,朝堂上也争斗不断,只不过朝臣们都不敢轻易站队,所以只能说是小打小闹罢了。
如今阆中挖出来了矿山,指不定就是一颗摆在暗地里的炸药。
安氏说到这的时候忍不住叹了口气。
姜云瑶听了个大概,安氏也不可能说太多皇家的坏话,好些都是她自己连蒙带猜梳理出来的。
现在太子不得民心,其余三个王爷听起来差距不算特别大,但又各自都对皇位有想法,现在就看谁的优势能大一些了。
也难怪成王会盯着矿山呢,有了钱和武器,甚至他还能养出自己的私兵,在这场博弈里成为最大的赢家。
——至于姜家,不过是工具人罢了。
可怜姜逢年还以为自己承担了多么大的责任和期望,一心想攀附一个从龙之功。
三个女人坐在屋里想了半晌,总觉得这些事情烦扰,她们还得等姜逢年回来才能想办法解决这件事情,不管怎么样,先及早抽身才对。
她们三个发愁,顾明月想了想,说:“那这成王世子在这里,咱们也不是一点儿好处没有啊。”
“太太不是担心老爷不在家里,那些流民会想办法到别庄来么?成王世子在这里,那些流民不管是谁的人都不会轻举妄动吧?”
要是是别的王爷手底下的人,他们不会打草惊蛇让成王知道他们有了矿山的消息。
要是就是成王自己的人,那些人更不会到别庄来了。
安氏瞧了一眼她,终于露出了笑脸:“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这个丫头了。”
做人呐,最重要的是心宽,永远不会让自己陷入不高兴的境地。
第 40 章
姜逢年是在季洵到的第二日回来的, 带着姜玉琅,风.尘仆仆,回来以后他和没事人一样, 自然地仿佛和从前一样只是出了一趟远门。
还叫安氏给他收拾饭菜, 让吴妈妈准备热水烫脚。
从前每回回来都是这样的, 吴妈妈的手艺好, 以前只服侍安氏一个,安氏成婚以后姜逢年享受了一回, 每次出门回来总要叫吴妈妈伺候他。
安氏以前没说过什么, 但这回不高兴了, 便拦了吴妈妈,朝姜逢年道:“我叫她有别的事儿做,等忙完了再来吧。”
姜逢年不大满意:“这会子能有什么重要事情?”
见安氏寡着一张脸,他也不好说什么了,转头问起姜云琼:“怎么没看见她?”
安氏说:“才给三丫头请了女夫子, 她心里紧张害怕, 云琼正陪着呢。”
姜逢年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他仔细打量了安氏一眼, 问:“你在生气?”
他感到惊奇。
和安氏成婚十多年, 在他印象里安氏一直是个没什么脾气的女人, 不论碰上了什么事儿都是四平八稳的一点儿也不着急,嫁给他以后安氏也去参加过那些手帕交们的聚会,也不知后来宴会上出了什么事情, 安氏回来以后再也没提起过那场宴会,也没怎么出门交际了。
他问起来, 安氏只说起了些冲突,两边闹得不大愉快。
姜逢年也没当回事, 在他心里,女人么,能闹起来的事情不过就那么些,既然安氏不想说,那他也多余问,更何况安氏自己也没表现出来,说明她能消化那些情绪,那他何必多嘴问那几句呢。
他懒得哄人,便只当做不知道。
此刻他也以为安氏会和从前一样闷声不吭地自己解决这些问题,只是例行公事地随口问上一句罢了。
谁知安氏并没作罢,而是偏头看向他,问:“这几日.你去哪儿了?”
“公务上头有些事便出去了一趟,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姜逢年看她,她以前从不过问公事的。
安氏道:“出去办公务也该告诉我去了哪儿、办什么公事,家里出了事情寻不到你可怎么办?总不能叫我们这些女人在家里白白担心吧?”
哪怕心里存了怨气,她说话依然平静,是打定了主意要好好交流的,她想着若是姜逢年从今以后能改掉这个毛病,再把矿山的事情妥善处理掉,为着孩子们,她也不是不能忍下来。
可姜逢年不以为意:“你们呆在后宅能出个什么事情?再说了,外头的事情你一个妇道人家问了又能知道什么?”
瞧瞧,就是这个语气,好似全世界就他最懂最厉害,语气里的不满和得意恨不得找个缝儿钻出来,一路攀沿到了他的眉角眼梢上去。
安氏头一回生这样大的一场气。
她从前只信奉一样做事的规矩,那就是不怨天尤人,即便落到了最不堪的境地里,只要她愿意往上走,那总能找到最合适的路,且这路必定是往上的。
从前爹娘将她定给了姜逢年做妻室,她虽不愿,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经定下的事情没办法更改,她便坦然接受了,一心想要经营好这段婚姻。婚后与姜逢年感情平淡,府里又有个他的青梅竹马的姨娘总爱出风头,安氏也忍下来了,她做个合格的当家主母便可以,感情的事情强求不来,更何况她也知道自己是后来的那一个,她也并不对姜逢年有任何的期待。
她处处退让、事事忍耐,总觉着或许哪一天姜逢年能良心发现,知道她都做了什么事情,不求他的真情,但求几分尊重罢了。
可如今她才知道,这男人是没有良心的!
她的退一步只换来了退十步百步,出了事情,姜逢年永远只会让她来妥协。
她以为自己到了谷底已经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有朝上的路时,这男人就只会在她脚底下再挖上两个坑,让她跌得再狠一些。
安氏冷笑道:“是,我是妇道人家,什么都不知道,可我再蠢,也知道一家子性命都系在你的官帽子上,你忙着升官发财,四处钻营,一出去就出去了几天没点儿消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已经丧夫了。”
眼见姜逢年变了脸色,她又道:“你在外头忙,带走了大半的护卫家丁,我们娘儿几个被困在寺庙里头,要不是三丫头机智想了法子,只怕你回来就只能给我们收尸了!”
她满脸的失望与愤怒,像是出鞘的匕首利剑。
姜逢年愣住。
他这几天带着姜玉琅去了矿山,成王想要偷偷挖矿,有些必须要准备的东西就得想法子运进去,他如今进去就是为了探路的,深山老林里没有路,就算是他也得找人带路,还怕走歪了,更别说还要隐藏踪迹,总之是个不好干的活儿,也要提防山里的那些豺狼虎豹,带走一半的护卫属实是正常。
他没料到家里的妻女会遇到危险,连忙追问出了什么事情。
便是到这个时候,他也没关心过家里这些人有没有受过伤,只觉得人都在这儿了,多半也没出什么意外,他更关心的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些事情又会不会对他如今的筹划有什么影响。
安氏早就懒得失望了,甚至她还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要不是为了家里这些孩子,她此刻早就把人给轰出去了。
心冷以后,她反倒能心平气和地把寺庙里的事情说出来。
姜逢年忍不住皱眉。
安氏也不管他,说开了这件事以后,她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头一个,让姜逢年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包括自己在为谁做事,如今又参与到什么进度了,他什么时候和成王勾搭上的,成王世子来又是为了什么。
见姜逢年不大情愿,她脸色冷淡:“你愿意说便说,不愿意,我就带着家里这些女眷回京,再去找我父亲母亲,与你和离。”
姜逢年目光一闪,没料到她竟然会想做到这一步。
这会儿成了亲的男女鲜少是有和离的,不管是当朝还是前朝,和离后的女人日子都不太好过,好一些的幽居后院,坏一些的青灯古佛相伴,还有更多的当时没出什么事情,过了一两年便悄悄“病逝”了。
若不是走到没办法的地步,不会有人能狠的下心去和离的。
姜逢年不想和离。
不是因为和离的男人处境有什么不好,和离这事儿对于女人来说是要命的,但对于男人来说却没什么影响,从前也不是没有过类似的例子,夫妻双方和离,妻子被送到家庙了,丈夫隔了半年就娶了新妇,照样仕途坦荡。
他不想和离,一是为着安氏的家世,他的出身一般,找的妻子母家便要显赫一些,虽然有些时候他不想承认,但不可否认的是,有一个世家出身的妻子,于他而言很有助力。
中京城的那些人眼睛都长在天上,若是你背后没站个什么人,做事都是举步维艰,身份不够,便是随便去托人办个事,那些人都能拖上十天半个月才动弹一下,还不情不愿的,非得收些好处才行。
安伯侯府的名头相当好用,至少他走到哪儿也不会有人怠慢他。
二来,他与安氏已经有了几个孩子,这些年她这个当家主母做的相当不错,后宅人多却都没闹出什么事情来。他有几个同僚,府上姨娘没他多,却很能闹腾,每日里总会拈酸吃醋闹出些事情来,娶的妻子却都没什么用,管不住后宅,还得他们耗费心力去平衡解决。
姜逢年不想把气力浪费在这些事情上,和离后再娶一个新妇,也未必能有安氏做得好——更何况他觉着不论是妻子还是母亲,还是原来的最好,不然娶了新妇有了新儿女,原先的孩子们总是会受些委屈的,而他对目前这几个孩子还是相当有感情的。
综合评价下来,他不想和安氏和离。
左右也瞒不住了,他便慢慢地说了自己和成王的打算。
姜云瑶便是这个时候带着顾明月进了安氏的屋子,她一看见门口等着的管事便知道姜逢年也在,估摸着两个人这会儿有不少话要说,指定会交流点朝政上的事情,当即便阻止了要通报的梅香,自己悄悄去了暖阁里。
暖阁和正屋是一墙之隔,别庄的屋子修得一般,隔音不好,略安静一些便能听见里头的动静。
这几日她在安氏这里的地位明显上升,且安氏很有两分要倚重她的意思,梅香都没打算拦一下,还叫小丫头去大厨房要了两碟点心和一壶牛乳茶。
姜云瑶一边听姜逢年说话,一边拿了棋盘出来下棋——她还没学过象棋和围棋,下的是五子棋,这玩意儿简单,就连顾明月玩了两把也能上手了,两个人下得有来有回。
都是臭棋篓子,偏偏还不自知。
就像屋里头的姜逢年,自以为能力出众,成王没了他不行。
这几年几个王爷私底下暗潮汹涌,表面上却还保留着平静,因为皇帝年纪还没到退位的地步,太子虽然名声在民间不好,但有皇帝在,地位却还是稳固的,他名声不好也是因为这几年大旱,百姓的日子不好过,日子不好过了,心里有怨气是正常的。
但一旦旱情过去,太子再做出些成绩来,底下那些百姓多半又会回心转意,觉得太子还不错了。
这也是大多数朝臣不会轻易站队的原因。
成王他们有心无力,只能私下拉拢朝臣,老大臣们未必会逢迎他们,底下那些新选进来的人却好拉拢,许一些蝇头小利便够了。
姜逢年便是如此。
他当年是进士出身,被安伯侯府榜下捉婿,当时做了不少美梦,只觉得自己会青云直上,说不定年纪轻轻就成了小阁老。
但如今十余年过去了,归来他仍只是个六品礼仪官。
皇帝中庸,朝廷还没倒,多数都是朝臣靠谱,个个都有能力,但姜逢年不懂,他只觉得自己是不是生不逢时,前头的官位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们不挪坑,自己便上不去。
安伯侯府倒是有心提拔他,偏偏他是个读死书的人,书读得还行,能力却一般,认死理,做事情也不会变通——哦,唯一一次变通,便是当了成王的走狗。
差点就要把全家的性命都给葬送了。
成王不过是派人和他搭了几句话,吃了两顿酒饭,他便觉得自己很受重视,恨不得肝脑涂地了。
安氏在屋里都听笑了。
姜云瑶也是如此,她看着棋盘乐不可支,只觉得自己这个便宜父亲看起来很唬人,实际上真是个大傻子,旁的事情上蠢钝如猪,偏偏在内宅的事情上像是无师自通似的,还懂得平衡之道。
顾明月一脸茫然,不知道三姑娘为什么笑,还以为她要赢了,急得把棋盘上的棋子数了一遍又一遍,生怕自己没堵住姜云瑶的棋子要输了。
另一边,安氏提出了自己的第二个要求,那便是想办法把成王这件事情给解决掉,老老实实回中京城去。
姜云瑶落下一颗棋子,觉得以她那个便宜爹的性格,肯定不会轻易同意。
姜逢年当然不会同意了,他不跟着成王的时候前途也不过寥寥,眼见着没有出头之日,那他为什么不赌上一把呢?
哪怕安氏和他说了这事儿风险太大,收益又低,他都不舍得放弃。
讨论了一阵,两个人不欢而散。
姜逢年扭头就走,直接去了谭姨娘那里。
姜云瑶慢慢吞吞把最后一颗棋子落下,结束了顾明月手忙脚乱堵人的一盘棋。
看着顾明月委屈的表情,她偶尔也会生出一点儿自己仗着年纪欺负人的错觉,但很快那点心虚就理直气壮地消失了——她现在只是个九岁的小姑娘,欺负欺负五岁的小姑娘很合理、不过分吧?
欺负完了顾明月,她终于溜溜达达从暖阁回了安氏面前。
安氏正在生闷气。
不是气姜逢年什么都不告诉她,她对姜逢年没什么期待感,自然也不会因为他而生闷气,她气的是自己,气自己这么多年没有主动去了解过姜逢年到底在干什么,气自己到了这一步、家里这些人的性命危在旦夕了才发觉到不对。
气自己这么多年自以为了解枕边人,实际上一点儿都不了解。
更多的还是自责。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些几岁、十几岁的孩子们,该怎么样告诉他们,或许说不定哪一天,他们便会丢了命。
不过心里再气,她在姜云瑶面前还是勉强撑住的,怕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她:“三丫头什么时候来的?梅香也不说一声,进来的时候看见你父亲没有?”
她又看向顾明月,发现她面露沮丧,又问了一句:“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怎么明月这丫头这副表情?”
顾明月听见了连忙摇头。
姜云瑶笑说:“没出什么事儿,才刚和这丫头下五子棋,她输了正哭鼻子呢。”
安氏抿嘴笑。
姜云瑶又说:“才刚父亲和母亲说话我都听见了。”
见安氏慢慢沉默下来,姜云瑶道:“瞧父亲说的那些话,必定是不碰南墙不回头的,可那也太危险了,咱们不能陪着他一块儿撞,总要想点法子才是。”
姜逢年不肯放弃作死的路,她们可不能陪着送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她温声道:“这年头能打动人心的不过都是利益,我虽然年纪小,却也见了不少事儿了,父亲既然不肯松手,肯定是觉得从成王那能得到的东西比现在更多。”
成王能许给姜逢年什么东西?无非是官位罢了,还有就是姜逢年之前提到的什么给几个小矿山,金钱和权力总是能让男人动心的。
可成王许的都是空头支票,姜逢年现在可连个影子都没看见呢。
她们要想让姜逢年放弃现在的打算,必须得让他知道他的付出大于他能得到的利益,又或者是用更大的利益去诱.惑他。
拿到手的东西,总是比还没到手的东西更好的。
安氏听懂了她的意思,可她也犯愁,成王能给姜逢年官位,她能给么?
若真是能给,姜逢年这么些年也不会只在六品上头打转了。
可姜云瑶却提醒她:“母亲忘了?前些日子咱们都铺垫好了呀?”
安氏想了想,恍然大悟。
是那场拍卖会。
当时她们想着从寺里出来,办了一场拍卖会,事后安氏算了账,出乎她意料的是,她从嫁妆里拿出来的那些东西最后拍卖的价格竟然比那些东西原来的价格要高出两成。
她本想着就算多亏一些也没关系的,家里这些人能平安回来就好,谁能料到竟然还能赚回来?不过她心里也清楚,主要还是这事儿占了个新鲜,另外再加上当地的富商有意逢迎,更何况有钱人家之间难免有些摩擦,很怕丢面子,一时拍卖上头,很容易能把价格激上去。
事后她虽然担忧家里的事情,却也没有把这件事情放下,答应好了要给的东西照样还是给了那些人,而立碑倒是件大事,她本来想着等姜逢年回来以后让他去和县衙沟通的。
姜云瑶的意思她听懂了。
于那些富商来说,他们捐了一笔钱,得了名声,对于以后做生意也是有好处的,而对姜府来说,他们能得到的东西可比这些富商要多,姜府既有了名声,捐出这笔钱以后,也未必不能给姜逢年换个官位坐。
而姜逢年忙起来以后,还有时间去关注什么矿山吗?
当初姜逢年是被平迁到了阆中,等升了官,只怕就会脱离阆中回中京城了。
安氏立刻要去做这件事,却被姜云瑶拦下了:“成王世子还在这里,若是咱们大张旗鼓做这件事,只怕功劳全都被抢了,按照父亲那个人,只怕恨不得把这事儿捧手送给成王,那咱们不是白费功夫么?”
那个季洵也不知道要在这里呆上多久,但想必也不会太晚,住在姜府总有不合适的地方。
安氏今天又把流民的事情告诉了姜逢年,他必定是要和成王世子商量的,不管是不是成王的安排,季洵总是会警醒一些。
怕安氏发现,或者走漏消息。
他一定会去解决这件事情,或者去盯着矿山,也就没工夫搭理姜逢年这么个工具人了。
而安氏她们要做的,不过是等待,然后把这件事情想办法传到中京城去。
顾明月在旁边听了半天,只有一个想法——三姑娘是不是早就想到有这么一天啦?不然怎么能恰恰好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件事情呢?
可她不敢说话,只敢在心里偷偷地想一想。
想完,她提出了一个疑点:“可是太太、姑娘,要是成王世子要走,把老爷也带走了可怎么办?”
这事儿也不是不可能呀。
成王世子来的时候必定是微服出巡,谁知道他带了多少人?他肯定还是想把姜逢年拖下水的吧?至少还能给他们背个锅,万一事情败露了,他能直接隐身当做自己没来过,把事情都推姜逢年身上。
安氏细想了下,打定了主意:“得让你父亲忙起来,没有那些闲暇功夫。”
至于怎么个忙法?
她今儿不是才和姜逢年吵过了架么,都不欢而散了,那她被气得头疼,休息几天很正常吧?都生气了,不管别庄的事情也很正常吧?
她不想干活了,剩下的就让姜逢年自己操心去吧,也让他知道知道,一个当家主母每日都要做些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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