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美人双眸带笑,一只白如新雪、纤秾合度的手中拿着一只釉色莹润的青瓷酒杯,几乎是诱哄着劝他喝下,即使那些带着调笑的暧昧话她说得全然没有一点真心。
星眼微饧,染着酒意的美人是平时完全没有的娇娆妩媚,好似那志怪故事里走出来的妖精。
苏暮雨抬眸看向她,原本淡漠的眼睛里似乎滑过一丝好奇。
按说林朝朝是个什么性子他还算了解,看上去温婉柔和,一举一动皆是世家闺秀风范,但做派和心性却是令人咂舌的大胆。
就凭她十五六岁的时候就敢对一个恶贯满盈的杀手说出“喜欢”二字还打算带着他策划私奔,苏暮雨就知道这人心底的爱恨比起大部分自认潇洒的江湖人都要分明。
她有着不符合这世间大多观念的大胆。
于是他接过这杯酒,在林朝朝惊讶的眼神中一饮而尽。
他喝得很快,以至于有一点点酒水从他的唇边滑落,顺着他微微扬起的脖颈一路向下,直到没入衣襟。
“可以,我陪你。”
他把酒杯甩回了原位,黑沉沉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带着一点兴味地看向她。
这五个字一出口差点让林朝朝怀疑眼前人是不是被人掉包了,她万万没想到苏暮雨还有闲心陪她开这种玩笑。
“你陪我?”她眯了眯狭长的双目,语气中带着一点难以察觉的讥讽,“陪我回林府,将来我嫁了人,你给我做个小?”
红袖一甩,她慢慢坐回了贵妃榻上,窗外的花灯光亮映照着她月华般的面容,在这样的地方,更添靡丽。
苏暮雨有心跟她开玩笑,她怎么能接不住?双眼带笑,调子拉长:“苏家主,曾经有个人对我说,你们杀手这行就和青楼楚馆里的妓一样,干的都是为钱卖身的活计。当时我只觉得好笑,若真如此,你我又怎么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当年就算倾家荡产,我也给你赎身啊。”
自顾自斟了一杯酒,她也看出了这人只是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一句玩笑话罢了。苏暮雨听得出来,故意的。
“你这话要是让其他杀手听见了,就该拔剑来砍你了。”
苏暮雨听见这般不客气,甚至是带着点侮辱的话后也没有发怒,只是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两人都默契地忽略她刚才说的“做大做小”。
“暗河很快就会退出这场争斗,但在我会留下来,解决苏昌河的问题。这需要一段不断的时间,至少会到孤剑仙进入天启之后。”
他错开贵妃榻上的艳色,上前坐在了方才弹曲美人坐的地方。
“小朝,过去了那么久,还是不能忘吗?”
林朝朝轻笑一声,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讽意:“我怎么忘,暮雨,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连七岁那年都比不上,如果不吃药,我连提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复又斟了杯酒,仰头喝下。
“我难道会不知道十二年前那些事易文君和叶鼎之只是导火索吗,为了女人发动战争,从来只是史官的美化。但我一家全死了,一句轻飘飘的满门忠烈,让我连恨都不知道该恨谁。”她单手倚靠在榻边,一只手提着酒壶,水雾一样的眸子闪过几缕淡淡的水光。
“北离、天外天、易文君、洛青阳、叶鼎之、明德帝、琅琊王,他们谁都有自己的理由和苦衷,谁都冠冕堂皇,可死的却是我林家的人,满门素缟。我也差不多了,当初洛青阳的那一剑没有杀了我,但一伤连旧疾,受了那么多罪、花了那么多功夫才拖到现在,却也只是半个废人。”
她弃了酒杯,仰头,学着那些风流浪子的做派直接提着酒壶倒酒入喉。
在很多很多个晚上,她也做过一袭青衣走江湖的梦,也想过仗剑走天涯。当初在于阗国再次见到无双,甚至于当日他那直率又无畏的表白被她看在眼里,听在耳里,除了感动震撼,还有几分萦绕不散的艳羡。
她喜欢他,也羡慕他。
她一仰头,壶中酒水如银河入口,林朝朝也不顾这个样子不够雅观,一倒便是大半壶空了。
“有时候真想创死这个糟瘟的世界。”
林朝朝嘟囔着,酒意上头让她原本清冷的眉眼带上些晕染的红,微红的眼尾微微上挑,艳丽生香。
“你醉了。”
在她继续往嘴里倒酒的时候苏暮雨上前止住了她的动作,黑沉沉的眸子里闪动着一丝忧色。
“忘不了就不忘,”他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杀个人罢了,真要算起来他也不无辜。”
他将林朝朝手里的酒壶拿开,不可避免地和她发凉的手背肌肤擦过,冷玉一般,倒让苏暮雨指尖轻轻颤了颤。
她的手实在太冷,冷到不像是一个活人该有的温度。
林朝朝骤然被他夺了酒壶,也不怎么生气,只是一双迤逦含烟的眼细细地盯着他,连目光都带着几分醉人的酒意。
两人的距离实在有些近了,至少苏暮雨是这样觉得的。近到他能看见明暗灯光下她卷翘的睫羽在眼下洒落的一小片阴影。
“是啊,不无辜。但也不是想杀就能杀的。”她眨了眨眼,觉得有些话还是说清楚点好。
“你不是他的对手,我也没有什么能拿出来和你做交换的。暗河的乱子够你喝一壶了,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处理你们大家长吧。我的事就不劳你操心。”
她倒不是认为非要自己动手才算解恨,只是风险太大,不想欠人要命的人情罢了。
撑着榻边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林朝朝已经有些醉了,但神智还是清醒的。
“你,好好的。我们相逢一场,我总是希望你能好的。”她踉跄着越过了他,挥开他意图搀扶的手,道,“在天启,若有什么我能帮上你的,只管对子姜说。”
她便说完,错过他掀开那些将光线遮得影影绰绰的帘子,想去开门。
“小朝,你在琅琊军叛乱中逼起的功力对你的寿数无益。你出的每一剑都是在燃烧你的寿命,不要用这种方式报仇。”
林朝朝开门的手慢慢收了回来,她回头,隔着层层的纱帘珠帘看着那一抹深黑的身影。
她该惊讶的,这种药的后遗症只有她和子姜知道,没有告诉任何人。但她只是自嘲地笑了笑,道:“你高看我了,就算我嗑再多的药也杀不了他,反倒自掘坟墓。”
“不必担心我。你自行做好你的事,暗河,本就不该掺和这些事。你们,会有一个光明的彼岸。”
她说完,回头推开了门,外面摇摇曳曳的灯光洒进房间,她自己也站在了一小片光晕当中。
“我的事情还请保密,尤其,不要告诉无双。”
她在门口顿了一瞬,想起点什么后丢下一句话就直接跨出了门。
外面等着的楚临好奇地往里面看了一眼,却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
“小姐在和谁说话?”
执伞鬼作为当年暗河的杀手之王,隐匿气息的功夫算得上江湖第一,以楚临的功力察觉不到他的动向。
“自言自语罢了。”她轻吐一口浊气,眸光里还有未散去的酒意。脸颊酡红,如玉生香,眼尾微红,带着三分醺醉。竟比外面那铺了满条河的花船还要惹眼一些。
楚临不禁想,自家小姐这样的长相出来嫖倒说不准是不是便宜了那些男人。
“扈大娘派人来说,方才那些男人里如果有看好的小姐可以自行带回去,身契之后会送到我们居里。”
楚临一只手搀着醉酒的林朝朝,边走边汇报道。
“那个叫醉阑的,把他的身契拿来,给他点银钱,散出去。”
林朝朝想到那少年灰色的眼睛,还有看她的眼神。那根本不是看恩客的讨好谄媚,倒像要借她的力做什么一样。
她不介意干一下劝风尘从良的事。
楚临点头。
她们最后还是没有看到花灯,林朝朝醉了,她的身子本就没有好全,楚临也不敢带着她吹冷风,出了司乐坊就回了望雪居。
几天后,林朝朝接到了子姜送回的信。
果然出事了,好在暂时控制住了局面,没有引发无双城和雪月城之间的大冲突。
至于宋燕回的事……
他是真的去了雪月城想找尹落霞,但进雪月城内城要先闯过登天阁,正好就和对尹落霞有超越师徒感情的洛明轩撞上了。
刚领悟了六博之术的洛明轩实力不弱,宋燕回本来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加上辜负了心爱师父的人就在眼前,洛明轩一下手重了把人打得够呛。又怕让尹落霞知道了她对宋燕回旧情复燃,干脆把人藏起来偷偷疗伤,这才有了之后的事。
还是子姜回到雪月城把这件事告诉司空长风他们才查出来的。
据说把宋燕回交出来的那天这小子还对他师父口吐狂言,说什么:“宋燕回能给你的我全都能给你”“近水楼台先得月,肥水不流外人田”“一个这么漂亮的美人每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没动心脑子才坏了”。
着实让一众人吃了好大一个瓜。
子姜的回信里都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当时尹落霞那精彩的神情,可不像一点动心都没有。
林朝朝饶有兴趣地翻看这子姜的汇报,心里可惜自己没有当时没有在场,错过了这么一出热闹。
之后,宋燕回和尹落霞怎么样了不知道,但在雪月城和望雪居的护送下他当天就回了无双城。这场阴谋就算是完了。
但无双城内部似乎出了点事,貌似五大长老他们又闹了什么幺蛾子。无双在给他来的信里简单提了一嘴,他还要留在无双城处理一下家事,时机到了就会正式进入天启。
一切安稳,林朝朝眼看天启城以为瑾言手里的那一份卷轴又“热闹”起来,也没那个兴趣去趟浑水,直接回了雪月城。
现在就等洛青阳被他的好大儿叫出慕凉城,她回雪月城正好处理一下西南道到慕凉城栈道修整的事情。
恢复慕凉城的建设不是个小工程,就算她和青州沐家合作也并非一帆风顺。很多事她要亲自指点下去,沿路的州府文书也要处理,真要管起来也是不小的工作量。
于是林朝朝安生在雪月城里待着,最多只是和无双鸿雁传书,互通消息,天启那边有子姜坐镇,她便放心,这些日子以来也算安逸。
直到,无双来了信,说他接到了命令,不日就要去天启。
以无双城的名义。
林朝朝想:她也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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