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暮雨猝然抬头,深沉的眸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药人?”
暗河入天启还不过几日,怎么会有暗河子弟被做成药人?药人之术绝了十多年,怎么会重新现世?
“怎么可能?”他几乎是下意识想反驳,但想起眼前之人是亲眼见过药人之术,断不会认错,也没必要骗他。
“小朝,这不可能。”
苏暮雨攥着伞,轻轻摇头。暗河杀手的任务都是由提魂殿统一分配,三姓家长也各有统管指派自家弟子的权利,基本不可能出现一姓家长对本家弟子动向毫无所知的情况。
但他确实不知道有苏家弟子来杀过林朝朝。
除非……三姓之上,还有大家长。
林朝朝轻笑一声,带着冷意。她在已经成为碎片的梳妆台残骸寻到了被密封的补元丹,倒两颗进嘴里后慢慢地出房门。
“你跟我过来。”
她临走时取了衣架上的白毛狐氅,遮在了她身上斑驳的血迹,整个人罩在一片雪白中,不见半点伤痕,恍如一切从未发生。
苏暮雨跟了出去,随她绕过一片园林后看见几间有些低矮但十分平整的屋室,深色的墙上隐隐散发着白色雾气,只是站近了些便能感到明显的寒冷。
“剑。”
门上落着厚重的锁,但不算老旧,看样子是较常来的地方。
林朝朝伸手向后拨出了苏暮雨放在伞柄中的剑劈开了那重锁,一脚踹开了门,里面淡淡的珠光飘出一点。
望雪居富贵,湃物之所少氧,烛火难明,便以明珠照亮。
她提着剑带苏暮雨三两步便到了那名中药人之术而死的苏家弟子尸身之前。
长剑一挑,盖上的白布掀飞。
“他,你应该认识吧,”林朝朝望向苏暮雨,“千金台之宴前一天他和几个不知来历的杀手闯进我的住所行刺,他会你暗河苏家的鬼踪步,能以自在地境的修为和一个剑仙过上十数招不落下风,最后药效过了,吐血而亡。”
她问他:“当年你也是见过药人之术的,现在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我有没有骗你。”
苏暮雨上前,看清了那尸体的模样后,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窖一般的冷,仿佛有人紧紧插住了他的喉咙,呼吸一点一点地流失。
是苏家的人,本家弟子,他近乎慌张地去探查那人的身体,怀着一点点不敢相信。
怎么会这样?怎么是这样?
怎么他和雨墨一点消息都没有得到?
药人之术重现江湖,以暗河的情报网怎么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
林朝朝拢着狐氅,手里还提看苏暮雨的墨色细剑,她没多少力气,这东西又重,便想着插回他的伞中。
提剑时视线的余光在剑上扫过,她突然一个怔愣。
那剑柄上寸许的几个金色的字迹十分眼熟。
“朝朝暮暮。”
“嘭”的一声,记忆如开匝的洪水向她席卷而来,她算是想起了,当初送剑时遗忘了什么。
这几个字是她在分别之后夜夜难眠,一笔一划刻上去的。
只能说还是接脉那种抽筋扒皮一样的痛楚才是这世间最好的忘情水,此后三五次治疗过后,林朝朝都忘了自己在这把剑上留的痕迹。
情难复,悲纹攀覆,难寻,难觅。
情丝难寻初时路,人已非旧人。
林朝朝的双眼控制不住的开始酸涩,连声音都在发抖:“你看清楚了吗?”
瞳眸表面浮现的一层淡淡雾气,像是珠玉上盖着的薄薄白纱。
“你要求的就是这样的光明,药人?“她抬了抬眼,像是克制着不让眼泪流出,
“你早说啊,早说你志向这么远大。当年我就可以让你得偿作愿。以命换功的诡术我林家百年存了不少,你早说这么清楚,还去找什么赤王,本郡主就能帮你。”
她上前,缓缓蹲下,强迫地让他对上眼神。
“你放心,你是我的恩人,如果投靠我,我一定会找到最温和的药给你用。药人没有神志太过无趣,我给你用三尸醒脑丹好不好?”
她盯着眼前人俊朗又带几分禁欲的脸,眼睛里笑意浮沉,却透着一股怪异。
“我的条件不比赤王的好吗?你跟了我,当我的面首好不好?本郡主会好好待你。”
门外,一路匆忙赶回天启城就到了望雪居,远远瞧见这里烛光微微的无双背着剑匣向前走,正好听见了这句话。
脚步一顿,已经猜到了里头另一人是谁。
他下意识隐匿了身形,剑仙的修为不是水分,而里面的苏暮雨此刻心神不稳,竟也没有发现。
林朝朝已然是气极,说出来的话句句戳人的肺管子,在这样一个男权世道她对一个男子说这样的话,侮辱至极。
苏暮雨抬眼撞入她的眸光中,好似撞入了烟雨蒙蒙的江南。
按常理来说,他该感到愤怒。执伞鬼,当年的第一杀手,江湖四大魔头之一,宗师级别的人物。而眼前的少女身量纤弱,仿佛风一吹就会散的柳絮,她撑不过他一剑之力,毫无威慑。
但她就是敢这样跟他说话。
苏暮雨的脑海突然十分不合时宜的冒出一个问题:她怎么一点都不怕他呢?
从初见,一个七岁的,被掳到敌军中近十日的女童,见过了他在战场一身血腥的模样之后竟然一点害怕都没有,重逢之时也是如此,苏暮雨自认为自己和和蔼可亲扯不上什么关系,怎么她就敢顶着他一身骇人的杀气和他泰然自若地相处?
“小朝,这不是我要求的光明,”他的眼底是化不开的忧伤,“暗河内部出了问题,今天的事我以后会给你一个答案。我永远,不会杀你。”
“不是?”林朝朝歪了歪头,“你想说你不知道吗,苏暮雨?今天来杀我的人当中有两个是你苏家的天字号杀手,你作为家主,你不知道?这个人用你们苏家内门武功,是本姓弟子,你不知道?”
她不曾落泪,只是白狐大氅铺散在地,像是狐尾坠在地面,眸光宛如琉璃碎裂。
“你把我当什么,把我们的过往当什么?当初是我逼着你和我在一起的吗?你想分手大可以直接对我坦白,我会没皮没脸地纠缠你吗?”
为什么要给她一个这样的答案。
林朝朝想起了,似乎苏暮雨从来没有仔细明确地告诉过她,当年究竟为什么要分手。就像那些日子里,他也从来没有真真切切地对林朝朝说过一句“喜欢”。
“我当初,那么喜欢你。”
她语气突然变得悠远,像想起了什么很久以前的事。
她当初是真的很喜欢他的,喜欢到愿意天真地放弃所有去谋划一场虚无缥缈的浪迹天涯。
但她又真的开心吗,苏暮雨又真的开心?
他们好像都很累。
苏暮雨要在爱情和理智中纠结辗转,最后不得不做出一个无论如何都会有遗憾的选择,林朝朝要在病中日日夜夜地等待和担忧,患得患失。
但他们都没错。
“小朝,你很重要。”苏暮雨不知该如何回答,顶着她的视线心头升起无边的愧疚和慌乱,像是有人在重重捶打他的心脏。
“我们的过去于我而言亦是珍宝。若可以,我希望我们不曾分开。”
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我都是心甘情愿地,心悦你。
“可是我们回不去了,暮雨,我们回不去了。”
林朝朝慢慢站了起来,
“是你亲手毁了我们所有的未来。当年,现在。”
“你总是有那么多顾虑。”
她的语气有些惆怅,眼眶也有些红了:“为什么不能勇敢一点呢?”
勇敢一点,或许结果会不一样。
“是我不值得吗?”林朝朝突然有些想到了无双,若异地而处,无双站在当年苏暮雨的立场上,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吗?
“小朝……”
“罢了,”林朝朝轻轻笑道:“都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吗?那些湿润的情爱。
少女第一次真心喜欢过一个人。
年少所不得之物,终究会困其一生。但得而又失之物,才更让人心下惘然。
“这具尸体你带回去吧,我能帮你的不多。”
她把手里的剑交还给他,眸光深处似白雪皑皑的高山。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过去常用来安慰自己,现在却不合事宜了,你若介怀,找个时间熔了吧。”
她耿耿于怀了许多年,于别人而言或许并没有那么重要。
“我……”怎么会介怀。苏暮雨垂着眼眸,酸涩逼在咫尺,让他怀疑自已一眨眼,就会落下泪来。
杏花携雨微凉,闲敲棋子看灯花。当年西南道上的一切在他脑海里已生根发芽,挥之不去了。他怎么会不在意,他比谁都更在意,这是他半生里最惊鸿的一瞬。胜过世间万千的美好。
然,纵有千万情丝翻涌,也不能宣之于口。
苏暮雨明白,现在有些话说出来只是平添感伤。
现在的他对林朝朝而言才是真正的不和时宜。
有人比我,更适合爱你。
“对不起。”
还是这句话,似乎没有什么能够说清他对林朝朝的感情,到头来也只能是潦草收尾。
牵挂的人只存在于回忆,也未必是一件失败的事。
她会在以后的日子里,春歌奏雨,永世璀璨。
能拥有一段温暖的过往,已经很幸运了。
“你我之间,除了道歉难道就没有别的可说了吗?”
林朝朝静静望着他,珠光清冷落在她脸庞,仿佛深秋江畔的蒹葭苍苍。
伊人在水一方。明明是这样近的距离,伸手便可触及,灵魂却好似有一江寒水阻绝,哪怕溯回溯游,也只能窥见一点淡淡的影子。
苏暮雨沉默良久。
“小朝,你会有更适合你的人。”只是不是我。
“你是说无双?”林朝朝按了按肩胛处的伤口,渐渐地头脑有些发白。失血过多的后遗症在情绪激化过后肾上腺素回落,伤势慢慢地显现出来,她有些无力地扶了扶头。
“他,不是……”
话还没说完,人就己经栽倒下去。
纯白如雪的狐氅散开,像一朵清艳的白梅。
“小朝!”
“姐姐!”
有一柄飞剑,如疾风一般挡在了苏暮雨前面。
在他拔剑抵挡之时,已经有人先他一步,将地上的姑娘抱起。
来人一身白衣,满身风雪痕迹,却难掩盖他身上的少年轻狂鲜活之气。
如烈酒和焰火的结合。
是无双。
“苏家主,”他看了一眼林朝朝身上的伤,声音难以抑制地带了些冷。
“你的剑已经是第二次对着她了。”
无双听了半日,内心的复杂不知该如何梳解,但他知道此刻林朝朝才是最要紧的。
他的许多问题,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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