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遮城。
天昊赌坊。
“下定离手下定离手,有赢钱的心就得有输钱的胆。买大开大那是你走路而来,马车而去。买大开小那是你锦衣穿来,裤衩提走。”一身素衣衫,身材婀娜的美艳女子盘腿坐在赌桌上,甩着手里的宝盒,赌场俗语张口即来,“下稳了没?下稳了没?”
那些口水都快流到地上的赌徒们不迭地点头:“稳了稳了。”
不过这些赌徒虽然早没了赌博的心,只望着女子丰盈的胸部咽口水,目光根本不在宝盒上,却也只敢过过眼瘾,因为女子的身旁站着一个少年。少年长得倒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身上整整装着七柄剑!
这一男一女,最显眼的还是他们的衣服,后
背上写着一个大大的赌字!
“师父,三城主特别交代过,不能来赌场……”洛明轩无奈地说道。
“我是你师父,还是司空长风是你师父?”尹落霞瞪她。
“可是……”洛明轩挠着头,“师父你一个外来客,怎么就成庄家了?”
“废话。我尹落霞纵横赌坛二十多年,凡赌必庄!”
“啪”的一声,尹落霞一把将宝盒扣在了桌上,一双俏魅的眸子来回扫视了一圈,“最后问一遍,稳了没!”
“稳了!”众人纷纷下注。
“好。”尹落霞将宝盒一把掀了起来。
满堂哗然。
三个六,豹子。
“通吃。”尹落霞一甩宝盒,拍了下洛明轩的脑袋,“徒弟,收钱。”
洛明轩叹了口气,拿起布袋将那些银子装了进去:“师父,我们已经赢得够多了,再赢就装不下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该继续赶路了。”
他想了想,又开口劝道:“二小姐还在英雄宴呢,万一要真出了点什么事怎么办?”
尹落霞听了这句话终于将手中的宝盒放了下来,坐在赌桌之上,一双长腿晃悠着,似乎在思考。
“说的也对,要是那丫头出了什么事,可担待不起……”她自言自语,就连洛明轩都没听清她最后半句说的是什么。
“但你师父我可不是来玩的,赌场鱼龙混杂,各种明面上能知道的不能知道的消息,这里都能知道。”尹落霞一只手撑着头,幽幽地说,“这不,消息找上门来了。”
只见赌桌前原本围着的一群赌徒立刻做鸟兽散了,一个一身锦衣华服,挺着个大肚子的中年男子在一群随从的簇拥下走了过来,他眯起一双眼睛,望向尹落霞:“就是她了?”
一个随从凑上来:“回禀黄老板,就是她了。已经在赌坊里赢了一下午了。”
那黄老板点点头:“检查一下她手里的盒子。”
“是。”随从点头,转向尹落霞,“这位姑娘,还请将手里的盒子交给在下看一看。”
“不给。”尹落霞猛地将盒子往地下一摔,摔成了碎片。
随从一愣,转头望向黄老板,谁知那黄老板却丝毫不动怒,只是痴痴地望着尹落霞,眼神中满是垂涎:“盒子不给就算了,但是你,我要了。”随从立刻知晓了老板的意思,手一挥:“大胆,竟敢在我们天昊赌坊出千,给我把她拿下。”随从中立刻有五六个人拔了刀,扑了上来。
尹落霞伸了个懒腰,手在洛明轩的脑袋上挠了挠:“乖徒儿,帮我把他们给我拿下,最胖的那个一会儿抓过来,我有话要问。”
“徒儿领命!”洛明轩手一挥,一柄长剑已在手中,他轻轻一甩长剑。那些原本拿着长刀跑过来的随从刚喊了一声,就停住了步伐,呆呆地看着手中空空的刀柄,一把把的刀身摔落了一地。
一番威慑之后,洛明轩将那黄老板拖到尹落霞面前。
那黄老板吓得跪倒在了地上:“仙女饶命,仙女饶命!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饶命啊,仙女饶命!”
“我又不是大魔头,不杀你,乖。”尹落霞盈盈一笑,用手托住下巴,俯身望去,“不过挖你一双眼睛,断你一个胳膊,来弥补你刚刚的冒犯,倒也不是不可以。就看你答不答得上我的问题了。”
“仙子尽管问,小的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要是这宁遮城方圆百里之内的事情,就没有小的不知道的!”黄老板不住地磕头,全没了刚才那地头蛇的气势。
“好,还刚好就是方圆百里。”尹落霞手指轻轻地敲着下巴,“你可知雷家堡的英雄宴?”
黄老板迟疑了一下:“这个……自然知道。”
“今年的比武大会,花落谁家了啊。”尹落霞问道。
黄老板摇头:“今年没有比武大会。”
“没有?”尹落霞一挑眉。
黄老板又跪了下去:“仙子,的确是没有啊。据说这一次英雄宴上,那□□杀手组织暗河不知如何偷偷潜入了,毒倒了参宴的江湖豪客们。是雷家堡、唐门、温家、无双城还有雪月城的人拼死拦住了他们。但是雷家堡也受了重创,这次的英雄宴也提前结束了。”
“拼死挡住他们?”尹落霞微微蹙眉,“能让这么多门派的人拼死一战,暗河看来是派了几位家主过来了。”
“不过无双城……竟然也来赴了英雄宴。”这还真是让人有些惊讶。
“仙子恕罪!”黄老板忽然惊呼。
“你说谎?”落明轩怒道,长剑一挥,搁在了他的脖子上。
黄老板吓得直哆嗦:“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只是刚刚措辞有些不当,怕仙子误解。并不是拼死,而是……真的有人战死了。”
“什么?”尹落霞一惊,神色大变,“死了哪几个?”
“一个是唐门唐老太爷,还有一个,”那黄老板犹豫了片刻才支支吾吾地说:“据说是雪月城枪仙的那位二小姐,说是什么旧伤复发,快死了。”
“她!”
尹落霞大惊,“暗河那群人是脑子被狗咬了吗!”摊上一个杀害忠良遗孤的名头,是觉得现在边疆太稳定了吗,还是林家几百年养下来的北离军队提不动刀了?
但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万分不解:“暗河向来只为钱做事,谁出的了这么大的价钱,请他们做这么狠的买卖?”不只狠,还蠢。总不会是南诀那边……
何况天底下又有哪几家能抵得过林家望雪居的财力。这可是负担了北离边疆近三成军士吃穿享用的老字号。
黄老板听到了尹落霞的自言自语,哆嗦着回道:“这……小人也不知道。起先有人猜是无双城,但后来听那从英雄宴回来的江湖豪杰们说,这次英雄宴无双城新任城主亲自来参加,还帮着打退了暗河杀手。”
“那小子也来了,”尹落霞微微一笑,她还能不知道无双为什么来英雄宴吗?
比他师父强。
“明白了。”尹落霞一脚将那黄老板踢飞了出去,随即从赌桌上跳了下来,拍了拍落明轩的肩膀,“徒弟,我们走,去雷家堡。”
随后,赶往雷家堡的,还有叶啸鹰的一千铁骑和领着皇帝口喻的金衣兰月侯。
雷家堡
萧瑟吃了当初在剑心冢华锦赠他的三日丸,情况总算堪堪稳定。但林朝朝的情况却不容乐观,很长一段时间的半昏半醒,醒了之后又是全身上下疼痛不已,倒不如直接一昏到底。
暗河苏昌河的阎魔掌和慕雨墨的霜玄掌残余在体内横冲直撞,原本就脆弱不堪的经脉更加雪上加霜。林朝朝在痛苦之余迷迷糊糊的想:不知道苏暮雨怎么样了,早知道那俩能留下这么严重的后遗症,那天就问一问他了。
素白的帕子上咳满了血红,腑内火烧似的疼。林朝朝甚至能感受到身体里的气息像溪水一样缓缓流出。
她咳干净血之后躺回床上,若非胸膛略微的起伏,险些以为床上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
怕是等不到华锦来了。
林朝朝朦胧之间想着:果然两辈子都逃脱不了一个早死。
上辈子十八这辈子十九,也不算太亏。
“朝朝。”
无双又来了,他的声音略微拉回了一丝神智。
哦,是她的小对象,林朝朝有心想摸一摸他的脸,奈何她现在眼睛一片朦胧,手上也没有力气。
她似乎有点对不起他,在这样的年纪让人家经受这种情伤,以后如果有了情感障碍可怎么办呢?
手臂似乎被人轻轻抬起,被什么温温软软的东西蹭着。
“姐姐……”像在摸一条大狗狗,林朝朝似乎可以想象无双现在一双狗狗眼里像沾染上些许露水一样可爱。
“你看一看我,别睡过去,别睡……”
她想出口安慰,奈何喉咙里像堵着一滩血,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算了,他才几岁呢,会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遗忘。
怀着这样的心思,再次昏睡过去。
无双几乎是看着林朝朝的生气一天比一天弱,宛如指缝中流下的水,一点一点的逃离手心。
这几日如果不是雷家堡这群人拦着,无双差点直接提着剑匣杀去剑心冢把华锦提过来。
他差点就要疯了,一双眼睛越来越红,甚至都有些诡异。连雷云鹤和雷千虎看到无双的样子都吓了一跳,要是林朝朝真的……他们真的怕无双当场走火入魔。
所有人心焦不已,萧瑟尚且有三日丸吊着命。林朝朝却是真真切切的,如果医者再不来,可能就要死了。
整个雷家堡可谓愁云惨淡,而尹落霞和洛明轩师徒两的到来,可谓是暗夜中劈下的一道光。
在尹落霞准确的表示她能治之后无双差点直接给她跪下。
“多谢仙子。”
桀骜不驯的少年郎收敛起所有锋芒,为他的姑娘低头。
尹落霞看了一眼浑身真气不稳的无双,眸光微闪,似乎想起了什么。
准备药浴,准备接脉。尹落霞以前就帮林朝朝干过,现在也算轻车熟路。
一门之隔,司空千落、雷无桀、唐莲等人在院子外面等,只有无双和洛明轩被允许放进院子,待在门外。
林朝朝浸在黑乎乎的药浴汤里。尹落霞手边放着一包银针,先是两针扎在大穴,等桶中的药汤颜色变得更加漆黑,她才抬起眼睛示意一旁的子姜。
嘴里咬着特制的软木,随着尹落霞抬手一挥,几根银针扎在后背,意识瞬间痛醒一瞬,双手紧紧扣住木桶的边缘。
单薄的脊背不停颤抖,指甲划过深深的抓痕。
四个时辰后,后背上扎满了密密麻麻的银针,林朝朝也已经痛到汗如雨下,神智像被人抽走一样,脑海一片空白。
银针沿着经络线密密麻麻地扎下去,只要稍微一动就是剧烈到直冲头皮的痛。
扎完了,林朝朝像条死鱼一样瘫在木桶边上,果然,四年安生日子过下来,再这么一搞她真的扛不住。
尹落霞看着林朝朝眼中划过不忍,可怜的丫头,一病七八年,受了三四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折磨才算好了那么点的身子,现在又要遭这种罪。
她心中叹息一声,手下的动作却是丝毫不停。扎在督脉大椎处的银针被她用特殊手法轻轻拨了拨,然后迅速拔出。
瞬间,剧烈到足以令人失智的痛从那针口之处迅速蔓延到全身经络,像是有无数只利爪撕裂你的身体,但并不啃食你的血肉,只是把那些撕裂像垃圾一样丢开。
措不及防,林朝朝无意识地惨叫了一声。
从灵魂深处传来的痛苦,本来虚脱的人脊背瞬间紧紧崩曲,像一把拉到极致的弯弓。
“小姐!”
一旁侍奉的子姜死死掐着手心,差点落下泪来。
嘴里的软木咬到变形,随着尹落霞又是几针拔出,林朝朝只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像被恶鬼撕碎,又像被人拿在火架上炙烤。
她痛,痛得恨不得去死。
像一只濒死的天鹅伸长了脖颈,针还没拔到三分之一,林朝朝撑不住开始挣扎,挣扎着要逃离这种能让人精神和肉/体同时崩溃的折磨。
“摁住她!”
尹落霞一下死死摁住林朝朝的肩膀,这种时候容不得半点失误!
她一个眼神扫向子姜,子姜红着眼眶,大力制住了林朝朝乱动的身体。
“小姐,小姐,很快就好了。”
她跪在木桶外面,由于颈部的针已经拔除,她一只手搂住林朝朝,一只手死死握住她的腰不让她乱动,哭着说道:“很快就好了,很快就好了……”
也不知这话是安慰林朝朝的,还是安慰她自己的。回应她的只有随拔针猛颤的身体,还有模糊的哭声。
原本锦缎一般的长发凌乱的贴在面容上,琉璃般的眸子像碎了一样,缓缓流出其中的露水。
林朝朝爬出双手,死死抱住了子姜的脖子,嘴里的东西让她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与此同时门外的无双在心里告诫了自己千万遍,不能闯进去,不能闯进去,进去会破坏治疗,才勉强克制住想破门而入的冲动。
但即使只听见一点露出来的声音无双就能想象林朝朝现在在经历怎样的痛苦。
他自然知道接脉要承受怎样的折磨,他在恨自己为什么不能代替,为什么从英雄宴受伤,中唐门的毒,如今的断脉续脉,他没有一样可以为朝朝分担。
她该有多痛,只要想一想就觉得不寒而栗。无双背着剑匣紧紧靠在门外,右手掐紧,直到掐出满手鲜血也不停。
快五个时辰过去,夜已经深了。天上星星晦暗,院子里司空千落雷无桀他们撑不住回去了。现在还守在外面的就只有无双和洛明轩。
“子……姜……”
仿佛被丢进刀山火海,千万把带着火焰的利刃同时刺进身体。嘴里的软木硬生生被她咬碎,她抱紧了子姜的脖子,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
对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姑娘哀求道:
“别……救我了……杀了我……”
死有什么可怕的,痛到恨不得去死才可怕。说不定死了之后这一切,都是她的一场梦,她是林晚夕,二十一世纪一个普通的十八岁女孩,没有什么江湖,没有什么郡主,更没有这种非人的痛。
子姜一愣,眼泪顿时流了满面。
“小姐……说什么傻话。”她勉强吸了吸鼻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们就快好了,很快就不会这么痛了……”
她抬起一双泪眼看向正在拔针的尹落霞。
“尹长老,小姐她……”
尹落霞额头上布满汗珠,她亦听见了林朝朝方才的讫语,心中一疼,但手下的动作却不能停。
“塞好了,别让她咬到舌头。”她俏魅的眸子往子姜身后放好的软木一扫,意思不言而喻。
子姜只能哭着安慰一直在说胡话的林朝朝,抽出沾满药水的手把身后备用的软木塞进林朝朝因疼痛而微张的双齿之间。
“呃……”
又是一根银针拔出,软木被咬出深深的齿印,子姜在隐隐约约间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
“回……家……”
将近八个时辰的接脉,无双由最开始的心焦到中间想一脚踹开房门进去被洛明轩无数次警告拦下,到最后听见林朝朝那一声“杀了我”才像被雷劈中一样,呆呆地站立着。
像尖锐的锥子被疯狂捶打钉在心口,无双几乎要失去全身的力气,在未曾相遇的过去,她是否每每如此痛到心存死志。如今他站在仅距她一门之隔的地方,知道她所有的煎熬,却无能为力。
八个时辰,直到凌晨天边破晓,淡淡的阳光若有若无地从云间渗出一点金光。
无双就这样背着剑匣像木桩子一样杵在门口,一动不动。连洛明轩都撑不住了,见他这个样子不像会冲进去后靠在柱子上眯着眼睛打盹。
直到那扇门“吱呀”一声打开,面有倦色的尹落霞缓缓走出,无双才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重新运作。
“前辈,”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语气里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朝朝她……”
“接回去了。”忙活大半天的尹落霞吐出一口浊气,看着眼前旧情缘的徒弟,心情并不算太美妙,
“几个时辰后人醒了就没事儿,但小子我得告诉你,”
尹落霞魅惑的眸子里闪过些许寒光,她上下打量了一眼眼前的无双,缓缓地说道:
“这次之后她的身体会比以前更差,就算每天泡在药罐子里,能安稳活到四十都是老天保佑,”她双手交叉,眼神里明晃晃的质疑,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师傅就不是个好的,谁敢保证这个小的是个好的。
无双城那几个老家伙可不怎么会愿意城主娶一个半废人回去。
“我会陪着她。”少年的脊背挺直,宣誓一般,带着磐石难以移转的坚定:
“直到死。”
尹落霞冷哼一声,“十几岁的小屁孩就想着到死,鬼话谁不会说。”
再说就林朝朝那个身子,真到死的时候,无双也不过和他那个糟心师傅一样的年岁。
她拍了拍手,侧身让无双进去,算是对他这句话还算满意。
无双没有在意尹落霞带着嘲讽的话,他只是咧嘴笑了一笑,眸子重新变得明澈透亮,里面浓重的情愫没有一丝一毫的遮掩。
少年的爱浓烈而炽热,同样也深长又持久。
“她是我的道,道若不存,我随道而去。”
尹落霞听了这句话,心口猛然一震。
“你……”
这话是同生共死的意思吧,她都没敢想无双能做到这种程度。
四十岁,这可不是一个长命的岁数。何况对于一个武道天才来说只要不出意外,他的寿命会比常人高出许多。
无双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话,他向尹落霞行了一礼后快速踏进房中。
尹落霞望着那一抹少年的背影,蓦然想到十几年前澜沧江边上那千江绝流的至美一剑。
“比你师父强太多……”
许久之后,洛明轩听见他师父如此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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