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崔闾沉默了, 看着水中倒影,一时间竟然无法接受。
他从前在书中见过的貌若女子,雌雄莫辩等词语, 现在就这么精准的落到了他的脸上,这副年轻面容,甚至要比他二三十岁时更盛, 且因为眸中多了岁月沉淀,和事故练达, 更有种拒人千里的冷淡疏离之意, 无端升起了久于人上的威仪。
这是年二三十的崔闾身上,没有的威势,那时的他每日与族老会, 就族中利益分配勾心斗角, 常于眉间深锁着各种算计, 夜夜构思着架空族老会的安排,其中便有因容貌过胜, 而遭行事不牢靠等质疑之声。
因此,容貌之于崔闾而言,从来不是加分项,他后来天天锁着眉头,日日不苟言笑,板着脸跟所有人都欠了他钱一样的性子, 就有着刻意扭转别人对他的固有印象, 是不好惹,而不是好漂亮。
花白头发生出时, 搁别人身上,那是惧于年龄流逝的慌张, 搁他身上,却是终于摆脱容貌太盛的烦恼,加之他坚持晒黑的行为,年过四十之后,他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阴鸷气势。
完了,都没有了。
一时间,崔闾的心情跌到了谷底。
“是不是被自己的样子美呆了?哈哈哈,帷苏,何止你啊,你看看嫚嫚和小乌灵,她们眼睛都瞧直了,我的天,我的天,你真是惊到我了,我知道你年轻时肯定很好看,却没料你年轻时,竟然能好看成这样子,嗯,跟我有的一拼,貌比潘安哪!”
太上皇围在崔闾左右,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歪头凑上前盯着看,跟看稀世珍品一样,咂摸嘴啧啧有声,“帷苏啊,你这……你这不能用英俊来形容了,谪仙,对,就是谪仙!”
他搓着手,一副邀功样。
崔闾板着脸,看着搓手在他面前转来转去的太上皇,开口就道,“给我变回去,这样子不行。”
太上皇好悬没双脚互绊跌圣池里去,愕然瞪眼,“为什么?这么张好看的脸,你暴殄天物啊!”
一副你太不懂得珍惜之意,摇头拧眉,“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想变年轻而不得呢?你这机遇,世上几人能有?变回去,变回那个病歪歪模样啊?不行。”
崔闾冷着脸,对偷偷凑上前来的凌嫚和乌灵道,“再盯着看,我挖了你俩的眼睛,离我远点,还有你,站一丈外去。”
太上皇反手指向自己的鼻子,与凌嫚、乌灵两人眼对眼,惊声道,“帷苏,你要翻脸不认人啊?”
崔闾气的胸膛一震一震的,拧的眉头打结,声音也不自觉放大,“我这模样,回头怎么回江州?我还怎么去当的江州府台?还有我的儿孙家人们,我要怎么跟他们解释?宁正壅,来前你可没说,会一下子把我变成这样的。”
他以为的年轻,是体魄上的年轻,面容再年轻,也只多会跟太上皇一样,看着三十五六的模样,届时,他就说是因为药物染了头发,使人看着年轻,就算有人疑惑,也不会太震惊。
可现在这模样,看在场的人就知道了,那震惊的心怕是都停跳了。
崔闾焦虑的插着腰原地踱步,浑身冷气嗖嗖往外冒,可看在被吼的几人眼里,仍赏心悦目的让人忘了被指着鼻子骂的事,只瞪着眼睛,觉得少看一眼都是损失。
怎么有人连生气都这么好看啊!
太上皇更作势捂了胸口 ,长刀杵着地道,“你刚才叫我什么?帷苏啊,你再叫一声,嘿嘿嘿嘿,你叫我名字的样子,真怪好听的。”
凌嫚和乌灵两人在旁边,憋的肩膀一抖一抖的,真真是活久见,没料太上皇皮起来,这么欠抽。
崔闾呼吸一窒,提了袍角抬脚就踹了过去,嘴巴一张一合,“你给本府好好说话,再来这般恶心老子,信不信老子收回对你的所有资助,叫你重新变成穷鬼。”
太上皇就哈哈哈的挑了眉笑,一副不信样,竖着手指直摇,“你不会的,帷苏,我了解你,你对我的真心实意,我万般感念,铭记在心,你才不是公私不分,喜义气用事之人呢!哈哈哈哈!”
崔闾插着腰,仰脸望天,等喘匀了气后,才争辩道,“别把真心实意挂嘴上,老子现在这模样,你这词用的容易叫人起疑心,哼,不行,这模样太招人眼了,得想个办法恢复回从前的模样。”
太上皇就捂着肚子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他知道崔闾的担忧,没办法,如今男风盛行,他这模样,再跟自己走一起,行为举止再随意亲密些,真很难不叫人往歪里想。
可是,真的好好笑,这让他不由想起了从前因为要执行任务,他也扮过女人的经历,那时候,同队的伙伴就爱来调戏他。
天道好轮回,没料他也有了回调的一日,也总算弄明白了那群混蛋玩意的恶搞心理了。
因为同是大男人,这被当女人觊觎的恶寒心态,就容易让人爆炸,有想上手捶人的冲动。
太上皇收了声,整理好面部表情,尽管脸上还带有笑痕,语气到底正经了一些,“你这模样不能怪我,按本来的规划,是通过替身蛊慢慢调理到鼎盛状态,就算年轻,也不会这么年轻,这完全是你家高祖的手笔,单我和胖虎来讲,是做不到如此的。”
之前还担心一个月帮他恢复不成呢,结果,三天时间不到,他就成了。
崔闾闭了闭眼,长如羽的眼睫扇出一道弧光,又叫凌嫚和乌灵看呆了去,俩人手缠着手,连鄂四回悠悠转醒都没发现,只激动的在心底嗷嗷叫,美死了嗷~美死了嗷!
美人帷苏,需要沐浴更衣,俩人一拍大腿,扭头就跑了,之后声音从老远飘过来,“帷苏哥哥,我们去帮你烧水去,马上就好,很快的。”
全然没留意到地上的鄂四回,正朝她们伸手求助的模样。
太上皇又哈哈哈笑,冲着崔闾竖大拇指,戏谑道,“恭喜你,收获两个小迷妹。”
崔闾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焦躁道,“现在怎么办?我这样子不能回江州的。”
太上皇拍了拍他肩膀,“你试着将替身蛊叫出来。”
崔闾垂眼,在心里默默叫了两声,结果栖在身上的小家伙一动不动,连声都没回,他抬眼与太上皇对视,张嘴道,“它不回我。”
太上皇摸着下巴,叫了胖虎,“胖子,叫叫它。”
胖虎扭扭捏捏,“哦,那我试试哈!”
太上皇挑眉,往常叫这家伙胖子,这家伙指定跳起来抗议,结果这次居然没反应。
就听胖虎吱吱吱来回了一下,冲太上皇道,“它说它有名字,让帷苏哥哥叫它名字。”
崔闾得到太上皇的启示,挑了眉头惊讶,“宓意?它叫宓意?”
太上皇点头,“看来,它心底里始终认可自己的虫性,就是玉蛊一脉,所以,连姓选的也是旧主宓娩的。”
崔闾张了张嘴,看来,他想让替身蛊永远保持中性是不能了,这小家伙有自己的想法。
终于,宓意在他的呼唤下,给了回应。
崔闾问它,“你能帮我恢复之前的容貌么?”
宓意声音似个小姑娘,娇娇怯怯的,“能的,圣池底有个冰晶小棺,你把我装里面去,就能恢复之前的容貌了。”
崔闾顿了一下,就又听宓意的声音带了丝哭腔,“但那样我就得陷入沉睡了,会变弱的,弱了就要受欺负,我不想受欺负,嘤~”
胖虎的声音突然插了过来,“我会保护你的。”
就听宓意突然弹跳了一下,就跟受惊的反应一样,缩成一团,“你滚开,要不是你,我才不会被迫当了那么多年的雄虫,死胖子,你等着,等我变强了,我一定第一个吃了你。”
我咬死你!
两小只竟然吵了起来。
崔闾抬头,与太上皇面面相觑,最终,还是胖虎不敌宓意的哭声,主动休战,被骂的不敢出声。
太上皇憋的肩膀直抖,崔闾也没料一向嚣张的胖虎,竟然能忍得下宓意的挑衅和怒骂。
这虫子,倒挺能屈能伸的。
最终,崔闾跟宓意商量好了,在荆南这段时间,它就呆在他的身上养养血,等回了江州,就得将它装回冰晶小棺内,等夜晚无人时,再让它出来活动活动,而为了不使它在冰晶小棺内陷入沉睡,每次崔闾会在里面放够一杯量的血,温养它。
好在现在这副身体够年轻,等接下来的日子,再好好养养,之后便是须每日放一定量的血,也不会损坏身体。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为了先看看效果,崔闾先将冰晶小棺从圣池底捞了出来,手掌大小的一块玉雕成的小盒子,宓意顺着他的脉钻了出来,主动躺了进去。
然后,鄂四回便眼睁睁的,看见传说中的“旧主”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半百老爷子。
他趴在地上,伸长双手,又惨叫了一声,“不要啊,主上,你变回去,快变回去啊!”
声音惊动了太上皇和崔闾,两人扭头朝他望来,就见他撑着手臂往圣池边上爬,浑然忘了还有两条腿可用。
太上皇只看了他一眼,就又扭回头来看崔闾,果然,还是之前年轻的模样更招人。
崔闾得到了变通之法,心情也较之前好了不少,对着鄂四回倒平静了不少,知道他之前的态度乃事出有因,一步步走向他,站定在他面前道,“你可愿意随我回族里?”
鄂四回抬头,满脸泪痕,看着圣池边上消失干净的亲人,以及显然也已经不在了的旧主,一时间难过到快要崩溃,听见崔闾问他,顿了一下,终于慢慢蜷缩成了跪拜之姿,“奴鄂四回拜见主上。”
崔闾弯腰伸手将人扶起,拍了拍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道,“这些年辛苦你了,高祖走前有交待过我,许你自由来去,跟我回族里或者仍留在这里,又或者去别的地方生活,都可以,只我觉得,你一个人,漂漂零零的未免孤独了些,族里那边到底能连些亲属出来,也算是一个归属吧!”
鄂四回点头,耷拉着肩膀哽咽道,“谢谢主上,奴愿意跟随您回族里,会像祖辈那样,永远忠于崔氏、忠于您。”
崔闾便道,“现在我们不叫主上了,叫家主,或老爷都行。”
鄂四回垂首,“是,老爷!”
那边兴冲冲跑过来两人,人未到声已至,“帷苏哥哥,水烧好了,您……嘎?”
凌嫚跟乌灵急急刹住脚,瞪着四只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崔闾,嗷一嗓子哀道,“怎么变回去了?别啊!”
太上皇歪了脸到旁边,闷笑不已,推了一把崔闾,“快把那小家伙收回去,说了一息,这都几息了?信用破产,下回它可不出来了。”
崔闾忙打开冰晶盒,就见宓意一把从里面冲出来,弹跳着上了他的身,然后,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崔闾就又变回了刚从圣池里出来的模样。
谪仙一般的气质,无人能敌。
崔闾无奈的看着两个花痴小姑娘,又恢复了活力,绕着他叽叽喳喳,“帷苏哥哥,浴汤是我烧的哦!”
旁边乌灵抢道,“我还给你准备了我们荆南特色的果子,别的地方绝对没有,一年只有短短十日果熟期,除了本地,外人一口都没有。”
太上皇就在旁边,看着崔闾一副不胜其扰的模样,实在忍俊不禁的上前替他挡了挡,故意板了脸道,“行了,行了,再闹下去,你们帷苏哥哥,就又要变回老头子模样了,可让他清静清静吧!”
一路往圣地去,那执兵刃的蛊兵,在太上皇和胖虎的威势下,就没有任何阻拦之意,畅通无阻的让他们重回了圣地中心。
崔闾被凌嫚和乌灵带去洗漱更衣,那些族老如临大敌般的与太上皇面对面,族长踏前一步,手中举着一封信,沉声与太上皇交涉,“圣王,您还记得当年的承诺么?这是左护法留下的亲笔信,您还认么?”
太上皇望着他们,手杵着刀柄上,半晌,方道,“记得,当年师傅仙去,我对他发誓,此生不动荆南蛊族,便有违诺,以身入万蛊窟喂养百万虫兵。”
蛊族族长身上一瞬间气势长足,抬高声音道,“既然记得,如今便请遵守诺言,为了我蛊族的发展繁衍,请将崔族长送回圣池,让他接替其高祖,以身养莲,永世不得出荆南。”
太上皇紧紧攥着刀柄,眯眼沉沉的望着与他对立的族老会所有人,声音淡淡道,“这就是你们回来商量出的办法?一个圣池血莲,困了人家高祖百年,祸害的多少人命丧黄泉,结果,现在你们还要朕亲自送了我兄弟进去?呵,你们是不是忘了点什么事?”
那些人不说话,只族长举着左师傅的信不让步,望着太上皇道,“圣王,您只要承诺就好,其他的,不重要。”
太上皇歪头重新打量了他们一番,点头,“行,其他的确实不重要,我师傅之于我,有如再造之恩,可这些,与你们有什么相关?你们应当弄清楚一点,荆南至今无兵压境,不是朕怕了你们,而是朕想给予你们看清形势,明白什么叫大势所趋的时间和道理,不是让你们妄自尊大,以为还可以像从前一样,永远霸着侵占着,甚至时不时的还要背着我,干些令人发指之事,朕不追究,不代表朕不知道。”
他从来不曾在荆南地界用上朕之一字,现在这样口称朕,便是已经下决心与他们分道扬镳了。
想绑了崔闾,像他高祖一样的困在圣池里养血莲?
做梦!
太上皇竖了眉头,冷戾之气盈满脸,“荆南一地,朕之后会设州府重镇,会派官吏来治理民生,会将别地无法生存的百姓迁入,而你们,若再敢像从前一般排外,搞虫灭等事,朕此次,决不轻饶。”
蛊族族长气愤的身体都在颤抖,一把将他师傅的信扔在了地上,“圣王,如果您非要如此坏我蛊族根基,就不要怪我等无情无义了,来人,响笛,招蛊兵。”
太上皇昂着脑袋,蔑视的看了他一眼,只轻轻道,“凭你?”
蛊笛开始渐次响起,一层层传进深林,崔闾快速换了衣裳,出门就看到山林震动,满林间传出奚奚索索声,鄂四回警戒的跟在他身边,小声道,“老爷,他们好像把万蛊窟的蛊虫放出来了。”
那是一群没有秩序的无主蛊虫,一旦放出来,造成的破坏无可估量。
这些蛊族族老,知道凭自身的蛊兵量,无法打得过拥有圣王蛊的太上皇,便拼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用这些无智的蛊虫,来与圣王蛊对冲,等太上皇这边疲于应付之时,他们就可以放蛊兵最后收尾了。
只是,想法很好,放以前,这招没准就成了。
也就不到三息的功夫,圣地周边,从上到下,就被从万蛊窟出来的蛊虫包围了,密密麻麻的好不渗人,蛊族自己人都吓的瑟瑟发抖,不敢动,不敢大口呼吸,蛊兵手中的刀都险些握不住,一脸的绝望。
这是要干嘛?这是要同归于尽么?
崔闾随手接过凌嫚递过来的簪子,边走边将齐腰的头发挽起,随意如行走在自家庭院内,瞬时吸引住了圣地内外所有人的目光。
那一副闲庭信步的恣意模样,再配上谪仙般的盛世容貌,直将这诡谲的场面,给衬出了一股小儿科般的闹剧。
突然,好像就不那么令人害怕了。
崔闾随意挽好了头发,在袖袋中翻找,太上皇一瞬间收了气势,笑的一脸和煦,“找什么呢?”
“哦,笛子,我高祖临走前,教了我一支曲子,我吹给你们听啊!”
说完,顿了一下,抬头与太上皇对上眼,挑眉,“听么?刚学的,可能有点刺耳。”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万蛊窟百里之内禁止通行, 内中堪称寸草不生,腐木与枯败的树叶铺了一层又一层,随手一扒, 便是各种尸骸堆积,又经过几百多年的造就后,毒烟与瘴气便成了那边的屏障, 里面别说人了,连经过锻炼的蛊人, 都受不住埋藏于地底的无智蛊虫啃噬, 最终的落点,必然只剩一副骷髅架子。
荆南蛊民都不肯去的地方,足以想见的危险与可怖。
崔景珏当时给崔闾描述那块地方的时候, 声音里虽平波无痕, 听不出任何情绪, 可敏锐的崔闾,还是从中品味出了他那段触及心扉的伤痛。
崔闾垂眸抚着手中蛊笛, 再抬眼之后,便只见阴鸷狠戾。
他高祖母的尸骸,还在万蛊窟内,尽管高祖崔景珏当时说的云淡风轻,一副皮囊人死灯灭,埋哪都是埋的样子, 可他就是知道, 若是能够,他高祖是希望能与高祖母埋一起的。
两人生前未能成婚, 若死后百年仍不能合葬一处,便该显得他这个后人多无能了。
“万蛊窟内蛊虫少说百万, 虽为控人夺权之利器,然异物不可长久为人之驱使,一易生依赖心,二易出贪夺欲,三恐其暴动毁人之根本,孩子,尔今这掌控之法虽交予你,可吾仍盼你常怀警惕之意,不使外力生侥幸,不使强物失利弊,万事万物遵循天理人伦,物邪而人正,能控亦能舍,切记狂悖,恃物自傲,切记、切记!”
荆南蛊族仗着此物,霸行此间几百年,他们一开始或许也只是想多一份自保之力,毕竟与别族人数上,他们从来处于弱势,想要保持族群发展,不被吞并劫掠,只能依靠外物,借助与他们利益不相关的虫子,让人害怕、生恐,进而远离。
万蛊窟内的虫子,一开始并不是这么毒的,它们的数量也没有这么庞大,是后来被人为养出来的恐怖破坏力,蛊族人把不受控的虫子全丢进深窟内,只留通过训练能受人驱使的自用,久而久之,那些能上身的就愈加温顺,那些被弃进窟里的就愈加狂野,两边的战力直接天差地别,而之所以那些困在深窟里的虫子出不来,不是因为它们不想出来,而是在那周边上,有蛊族巫医设置的障林屏风。
一种专克制蛊虫行动力的树木,沿着那边深窟周围种了百里,全树只有干,没有枝叶,长的盘根错节形如网状,将那一片围的密密实实,并因一股能使人虫鸟兽都能陷入迷幻的味道,叫人望而却步,而那几百年的腐木堆积下,内中三十里,步步有骸骨,活人能进五十里,都算强悍的存在。
崔景珏消失前,到底还是将宓娩的埋骨地,给了追问不休的崔闾。
“深窟之心,黑泉之畔,到底勉强也能配得上你高祖母的埋骨之所。”
崔闾当时听的震动不已,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把人埋进去,又是怎么拼着半条命的出得窟来的。
可现在他知道了。
周遭的惧意更密集的升了等,所有人两股颤颤的,倒退着缩成了圈,族老会和他们的蛊兵,招了自养的蛊虫,将他们围成一个安全区,眼瞪铜铃的看着圣地外围,那些移动的骸骨。
深窟中不能得到好死的人,经过百多年的黑泉孕养,炼就成了一副黑骨铁架,而那些被弃的狂野蛊虫,经过多年进化,它们竟然学会了通力合作,百多只蛊虫像架车一般的,钻到这些黢黑骨架上,通力合作的使骨架学会了站力行走,无论它们生前是人还是动物,死后,都成了深窟里的蛊虫坐骑。
崔景珏当时恐怕就是靠着身上两只蛊中王者,学着这些深窟里的毒蛊,驱动了一副骷髅架子,把自己给抬回了圣池。
足可见那时的他,已经百无禁忌了。
而现在,在周边拦路的障林被族老会派人砍掉一片后,它们非常“懂事”的,如族老们的意愿,出林闲逛了。
通往圣地的一路上,不说寸草不生,也是人物绝迹,一路蜿蜒的血河,便是那些来不及跑掉的倒霉鬼,通通轮为这些毒蛊的口粮。
现在,它们架着人形战车,逼近了蛊族圣地,而那些放它们出来的,自以为能控制住局面的人,则个个吓白了脸色,方知形势已经脱离了掌控,他们根本可能不敌这样的攻势。
弄巧成拙。
崔闾握着蛊笛,旁若无人的与太上皇就笛音刺耳之事说道,一边觉得他是谦虚,世家子的琴棋书画,太上皇是服气的,弓马骑射他可以质疑,但文人雅事,世族公子当属行首,崔闾的谦让,被他视为过分谦虚,他眼里的崔帷苏,大概是全能型人才,小小蛊笛,便只听过一回,那还不是稳稳拿捏?
因此,他是真的怀揣着欣赏之意,准备一饱耳福的。
众人一边忍不住频频往崔闾看来,一边又恐惧越来越近的蛊虫大军,那摇摇晃晃的骷髅架子,像死亡的阴影般罩了下来,有胆子小的已经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妇人和小孩子更惊恐的开始哭泣,并全都冲着圣树腰上坐着的圣女跪了下来,祈求她能驱散这些吓人的玩意。
可圣女的目光却在她怀里的尔扶身上,她抱着一夜之间就苍老衰弱下去的尔扶,眼神扫都不扫一下自己的族人,更连族老们的喊话都充耳不闻,外界任何事情,都已经影响不到她了。
族老们无法,只能全力驱动着自己的伴生蛊虫,想要在那些骷髅架子入圣地之前,将崔闾解决掉,只要有太上皇和圣王蛊在,他们不信他们能眼睁睁的看着荆南蛊族被灭。
左师傅的遗言里,可有让太上皇保证荆南蛊族生存发展等话在的,太上皇这些年再不愿,不还得照着他师傅的遗言执行么?
族老会无比自信,太上皇不会不管他们的,因此,他们的蛊虫和蛊兵,只管往崔闾这边冲来。
太上皇怒目圆瞪,胖虎一身蛊王威势尽显,将崔闾牢牢护在当中,不让那些冲上前来的虫子近到崔闾的身前。
可族老会的人怎肯放弃?
冲着圣树上的圣女命令道,“把你的玉蛊放出来,没用的东西,这些年也合不出圣子卵,若连蛊兵战意也激不出来,你便不用活了。”
尔扶失去了替身蛊,就代表着圣女的玉蛊也失去了培养价值,他们之后,必须得重新挑选玉蛊了。
圣女充耳未闻,只看着怀中的丈夫。
崔闾却抬了头,看着麻木到脸上连泪痕都没有的圣女,一时间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太上皇也是满心愧疚,来前的打算,都在接连的意外里被打破了,他们终究没能替尔扶找到能代替宓意的蛊虫给他。
他这些年耗损的精血,在失去宓意之后,全都反噬了回来,再也维持不住年轻体态,一瞬间变回了实际年龄般的苍老模样,与圣女再也匹配不上了。
圣树下的族人求告,被圣女置若罔闻般的搁置了,她低眸垂眼看着崔闾和太上皇两人,手中抚着尔扶白色的头发,良久,才悠悠叹道,“这都是命,我不怪你们,相反,我应该感谢你们,没有你们,我跟他这辈子都解脱不了,而我之后的雁儿,也将会成为他们控制族人的筹码,这些年我和他都累了,终于,叫我们等到了小意儿说的主人来了,我很高兴,真的。”
李雁捂着嘴,被乌灵和凌嫚两人夹着,就见圣树上的女人绽放出一抹冰洁绝美的笑颜来,“这些年,我们也并不是一无所获的……”
说着,将目光投在了李雁身上,声音轻浅含笑,“小意儿始终不肯与我的玉蛊相合,我夫君便设了套,让它主动交待了一些事,而为了弥补嘴漏的过失,这小家伙,帮着我们瞒天过海的生了一女,所以,雁儿,你不是孤儿,你是我跟尔扶的孩子。”
李雁瞪大了眼睛,膝一软便跪了下去,圣女将目光投在崔闾身上,“圣池里的那位想来应该仙去了?我应该谢谢他,没有他的允许和帮助,雁儿到不了圣王手上,自然也就成不了下一任圣女候选人,他是我们一家三口的恩人,所以,为了报答他,我将族中不传之秘,也就是驱蛊之法教给了他,却没料,他竟教出个小蛊人,呵呵,那位先生的才智,是我族全部人口加起来所不能敌的,我很高兴,他能有控制万蛊窟内百万蛊虫之法。”
族老会的人都震惊了,一个个不可置信的抬头望着她,其中不乏有人指着她骂她疯了的话,可她始终连眼风都不扫他们一下,只低头望着怀中的尔扶道,“我从不觉得你配不上我,反而是我拖累了你,尔扶,愿来生我们能生成普通百姓,做一对普通夫妻,跟我们的孩子过最普通的日子,再也不要……受制于一只虫子。”
说着,她一抬手,就将自己身上的玉蛊招了出来,抚摸着它的身体,微笑道,“你也辛苦了,跟着我这样没用的主人。”
面带微笑,却手法狠辣,竟半丝犹豫都无的,一把将玉蛊给捏爆了。
树底下的族老会,以及周围的族人,全都惊叫出声,这一刻,他们身上蕴养着的蛊虫,全炸了毛般的冲了出来,然后,在所有人面前,一个个爆成了血水。
李雁惊恐的挣开乌灵和凌嫚的拉扯,三两步的往圣树上冲,奈何终究是晚了一步,只接住了两个口鼻喷血的尸体。
场面堪称惨烈。
她禁不住嚎啕大哭,口中在不断的询问着为什么?
为什么?
崔闾可以回答她。
为了她,为了除蛊族族老会以外的蛊族族人。
圣女不愧为当了这么多年族人信仰的人,她比族老会的这些老家伙们看的清,知道迟早有一日,太上皇会收了荆南这片土地,废止荆南蛊族强占这片土地的古老禁令,圣王蛊的选择,就是太上皇的底气。
他不会允许,在自己的治下,搞分疆裂土的。
宓意这小家伙没多大心眼,这些年因为始终不能与玉蛊相合,对这夫妻二人心存愧疚,于是,偶尔的,也将圣池的情况跟这边透露一些,并着崔景珏对圣王蛊主人的推测,打开了圣女的思想眼界。
族人是无辜的,他们跟她一样,都受了族老会规则的主宰,没有生存选择权,好像生命里的任务,就是养虫子,可就是崔先生说的那样,人生还有许多可以做的美好事,外面的天地无限大,便是不养虫子,他们也有许多许多可以做的事,比如制药,种药材,他们族人天生就与药草亲,医药一道上,他们天生就比别人强。
所以,蛊族,不能再有玉蛊和新的圣王蛊的存在了,就到她这里结束吧!
结束了,她的族人也就保住了,包括她和尔扶的孩子,再也不用遭受她这样的禁=脔待遇,会有更加自由的人生。
李雁身上的孕母蛊,更是她放心离去的倚仗。
族人若知她身上有能扩张族群的孕母蛊,便不会将爆了玉蛊的罪责摊怪在她身上,族老会的那些,什么为了族群发展,不受外族侵害至族灭的鬼话,再也糊弄不了脑中清明的族人了,有孕母蛊在,便是只剩了一个人,也能星火燎原。
圣女的自爆,更引动了周遭的恐慌,族老会的人大声的命令族人安静,维持混乱的秩序,试图组织起有效的抵抗或攻击,奈何,人心散了,又没了蛊虫傍身,没等崔闾和太上皇有所行动,周围就跪了一地求饶的蛊族族人。
怪不得他高祖走时,会给他那一番警戒之语,原来,他竟然给他留了这样一个大惊喜。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策反的圣女,竟让她有如此大的自毁决心。
太上皇哑然,对已经离去的崔景珏也是深感佩服,“他是怕你得神兵而生贪欲之心,如此,便提前予你警示,让你生敬畏之心?”
崔闾沉默了瞬,半晌方轻轻的点了头。
高祖的良苦用心,让他见到了人被权欲迷失后的丑陋,又告诉他手握神兵如双刃的警示名言,不可因噎废食,持物行凶。
一声高亢的笛音冲破云霄,刺耳的叫人欲捂耳翻滚,太上皇在震惊愕然之后,瞧见了崔闾嘴边的戏谑笑纹,不由摇头顺势将耳朵捂上。
那刺进人脑深处的笛声,魔音传耳般挠的人心欲要抓狂,整个荆南蛊族族人,有一个算一个的,全都翻滚倒地,抱着身体扭曲嘶吼,跟从身体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被拔除了一样,凡养过蛊虫者,身上全都开始往外渗出一摊黄浓水,又腥又臭,黏腻无比。
刺人的笛音足足吹了一柱香,就在荆南蛊族众人以为再不会有活路时,笛音一转,转为安抚人心的小调,曲意温柔,如流水潺潺,抚慰过他们筋疲力尽的身心。
整个荆南族地,渐渐的陷入安静,静了除了太上皇和崔闾等人,再无他者。
那些从深窟中上来的毒蛊,被刺耳的笛音震成了一摊浓水,当然也有强悍的挺过了音律攻击,只也没了攻击力,瘫在地上,旁边是散了一地的骷髅架子。
崔闾望着密密麻麻的骨头,对旁边的鄂四回道,“找把火来,一起烧了吧!”
荆南蛊族,此后将不会再有蛊虫作为倚仗,他们身上多年养蛊养出的药性,也被一并排了出去,若再要重新养蛊,必定如引毒上身般,立即身死,且死的透透的。
太上皇在笛声终止后,便一直沉默着,直到崔闾开口,才面容复杂道,“我以为……”以为你至少要留出一支蛊虫兵蛹,作为族中的保障。
没料居然就这么毫不犹豫的,全部毁之殆尽了。
崔闾笑了笑,最后看了一眼蛊笛,方道,“先祖用心良苦,拆了自己的胸骨,做成这支蛊笛,换了任何人来吹响它,都不能如此干脆利落的杀死这些虫子,他只给了我一个选择。”
便是永远不要,走上荆南蛊族的老路,不要仗着外物,去随意欺凌弱小。
守护族人,凭的是仁心仁性,而非邪门外道。
什么小蛊人能号令百万虫兵?
不过是为了考验他,看他能不能经受得住超凡实力的诱惑罢了。
况这方天地的邪性,未尝没有因为多了这不合常理的蛊虫,而改变了运转方向,否则怎么好好的,时间就不流动了呢?
崔闾想,太上皇的出现,包括他的梦中警示,有可能是有别的天机插手了。
死水搅成了活水,其中的不合理之物,他要看看,毁了之后会如何?
一条粗状的紫色雷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崔闾正正的劈了下来。
太上皇来不及推开他,一把冲上前将人扑倒,整个人盖在崔闾身上,替他挡住了这突来的袭击。
凌嫚隔着满地安详沉睡的蛊民,尖声叫道,“五哥~”
崔闾心口一窒,双手立即扶上太上皇的肩背,拍着他,焦声急问,“宁正壅,宁正壅,你怎么样了?还能说话么?”
伏在他身上的太上皇没有动静,他手上则沾上了一片湿漉,举至眼前,却见一片鲜红。
“宁正壅,你……”
“别怕,我没事,呵,大意了,竟叫那小蠢货得了一次手。”
崔闾不理太上皇的调侃,挣动着身体问,“能起么?你动一下,让我挪出去,我先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太上皇撑着胳膊,让了一道空隙出来,然后,崔闾的眼神就顿住了。
“嗯?干嘛这样看着我?”太上皇歪头疑惑。
崔闾咳了一声,歪头瞥眼道,“无事,我去给你找药。”
太上皇直觉不对,拨拉了他一下,“到底怎么了?”
凌嫚此时已经到了两人跟前,惊慌上前,却也突然顿了一下脚步,张嘴喃喃道,“五哥哥,你……焦了哎!”
“噗~”
崔闾一把用手掌盖住眼睛,歪头哈哈大笑了起来。
太上皇的确焦了,头发上还冒着烟,两边脸颊也黑通通一片,后背上的皮肤跟烤熟了一般,嗞啦黑红还冒着血。
“你居然还笑?我这是替谁遭了雷劈?”
崔闾闷哼道连连点头,“我、替我……扑哧~”
太上皇故作严肃,半晌也忍不住龇牙乐了,“行了行了,敢紧起来,刚才不还说要给我找药么?这没良心的。”
但不过半刻,他才又道,“帷苏,你不用时刻站在我的角度看问题,偶尔心存私心,亦乃人之常情,我懂你的心思,可如你这般时时用帝王心态来揣度我,我也会伤心的。”
太上皇定定的注视着崔闾的眼睛,“蛊虫之祸,你知我知,虫兵之利,你懂我懂,我不会因为你留有一支自保的虫兵,而与你生分,或疑心你有不轨之意,而你也无需总是用帝王之术,来臆测我将来会怎样怎样,没有割袍断义,也不会有分道扬镳,我们会做一辈子的知己,我永远不会因为你的些许小私心,而效仿杯酒释兵权之事,永远不会有那一天的。”
崔闾顿了一下,抬眼看着他,最终什么也没说的笑了一下,拍了拍他,“我就知道你会多想,但是能不能请你先动一动?躺在这,是想再等那小蠢货劈下一道雷?”
太上皇看着他,突然笑了一声,狡诈的软了胳膊,整个人跟块铁饼子般,砸回崔闾身上,只听一声闷哼,“哎哟,宁正壅,你砸死我了。”
旁边凌嫚目瞪口呆,不是,哥哥哎,你背上还冒着血呢!
搞不懂,实在搞不懂,两个半百老爷子,能不能稳重点?
嗤,不管你们了,爱叠罗汉就叠罗汉吧!
凌嫚扭头就走,还顺手拽走了乌灵和鄂四回两个,“走,我们继续烧虫子去。”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荆南蛊族, 一夜之间感觉天都塌了。
冲天的浓烟升起时,蛊族族长和族老们跪地上一副生无可恋状,周围是拥护他们的族人, 也全都瘫软在了地上,伏着身体痛哭流涕,有激动的甚至想不顾一切的往火堆里冲, 大叫着向他们的巫神祈求,祈求能有一两只蛊虫侥幸存活, 好叫他们能够用以继续繁衍培育。
那火焰之上的黑烟里, 带着刺鼻之味,鄂四回和凌嫚他们都戴着面罩才敢近前,离的近一些的蛊民已经出现了呕吐状, 方圆十里的鸟兽早跑没了影。
崔闾站在五丈开外的地方, 都还能闻到一股难闻的腥臭味, 就不知道那些蛊族是怎么能忍受得了这味道,还敢往里冲的, 真真是受族老会愚弄的不轻的一帮人。
只有少数的妇孺,搂着她们的孩子,跪在远一些的地方,面无表情的看着啼哭不止的男人们,后来崔闾才知道,因为走婚形势, 这荆南的男人是无需承担养家重任的, 他们一生的任务就是养蛊,所有生活所需, 包括生孩子养孩子,都由女人承担。
而正因为这走婚形式, 叫蛊族女孩不能正常与外人通婚,这里的婚姻形式,不允许她们只有一个男人,她们每个人在成年后,会分到属于自己的吊脚楼,除了生育期,几乎每晚都会有男人来爬窗,至于孩子的父亲是谁,那不重要,生出来的男孩子归族里养,女孩子则归她们自己养。
这样的婚姻形式,出了荆南,几无任何地方肯接受,于是,蛊族女孩所遇外界男子,更多的是揣着一种猎奇心态,来与她们攀扯睡觉,真心极少,更多的是厌倦后被抛弃的下场,这导致蛊族女孩也同样非常讨厌外面的男人,平等的厌恨着雄性这种生物。
情人蛊便在这样的情况下,被蛊女养了出来,它栓的不是爱人,是一个蛊女对男人的报复。
有情人若用上了情人蛊,那这情字,也便成了笑话了。
可笑外面许多人不懂,误以为荆南的情人蛊,是为了验证两个人的感情真假的,竟然还要花高价来寻购。
不知死活!
有钱赚,又能看一场外人演的爱恨情仇,蛊女当然不吝贩卖,毕竟,养家养孩子都需要钱,她们没有农耕文化,一切所有全靠深山密林所赐,有些时候是真的想要生啖那些坐享其成的男人的。
养一些没有攻击力的蛊,编一段似是而非,玄之又玄的流言,就有趋之若鹜者到荆南的,漓水河边来找她们交易,何乐而不为?
若遇看得上眼的公子,来一段露水姻缘,揣回个崽子回族里,族老们就更对她们的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几百年的发展下来,他们其实早知道,整个族群圈在一个地方,其实于繁衍是极为不利的,只是在为自己掌控一个族群,咽下了些不为外人道的真相而已。
在圣女通过宓意,与崔景珏取得联系后,这个真相其实就已经被大多数蛊女知道了,也更加清醒的认知了自己的作用,什么族群发展、祖辈荣耀,包括所谓的母族文化、圣女信仰,都只为了更好的控制她们,控制她们为实际利益获得者,那些蛊族男子,更好的寄生做服务。
圣女一死,这些早早被新思路打开心底世界的蛊女,就知道她们真正能得到尊重的机会来了。
蛊笛的无差别攻击,同时也解了那些被情人蛊控制住的男人,但蛊女并没有给他们逃跑的机会,在得知这一情况时,那些受情人蛊控制的男人,就已经被蛊女解决了。
她们手持利刃,梗着脖子,脸上沾满了曾经爱人的鲜血,对上太上皇沉默的面容,竟然龇牙笑出了声,“荆南没有蛊虫了,这个消息不能泄露出去,起码现在不能,圣王,我们的栖息地,您会保护的吧?”
崔闾讶然,在那些蛊族男子,还沉浸在因为没了蛊虫傍身的悲痛里,尚不能自拔时,这里的女子,却已经收拾好了心情,在考虑族群接下来的发展了。
太上皇的新政她们清楚,也为她们争取到了拒绝同房的权利,只要她们在自己的吊脚楼外挂上休牌,再有人敢爬窗,她们就能用柴火棍将人打出去,这在之前是绝对不允许的。
可她们不满足于现状,她们想要让太上皇的新政完全施行于荆南,保障她们的择偶权,以及她们孩子生父的抚育责任。
受家庭捆绑他们不愿,那敢叫她们生了孩子的,就别想再当甩手掌柜,人没有,钱必须有。
当然,这些目前只是聚集在一处的蛊女们,自行商量出来的章程,等太上皇彻底重整荆南时,她们是肯定要提一提的。
有脑子的蛊女推出了一个代表,也是最受圣女肯定的一个姑娘,她叫鸢黛,父不详,母亲在她十岁时,因高龄育子大出血而亡,她承担起了抚育三个妹妹,包括刚出生的小婴儿的责任,即便如此艰难,族中也只在年节时给予一些微薄的施舍,日常生活所需,都得她自己寻找,日子过的相当清苦,而随着她年龄的增长,属于她的吊脚楼却立了起来,每日夜都有守在楼下的男子,等着抢夺她的第一次。
如果崔闾和太上皇不在这个时间点过来,这个小姑娘,就会在一个星期后,无奈的走上母亲的老路,成为繁衍族群的生育工具。
所有被重新洗刷过思想的女子,都痛苦于自己没有反抗的能力,她们的玉蛊,包括拿出去换钱的情人蛊,都没有战斗力。
鸢黛一脸血的站到了太上皇面前,仰着小脸在崔闾脸上转了一圈,然后,冲着太上皇道,“我可以要他做我的第一个男人么?”
这人很厉害,是圣池里那位先生的后代,只要能得到他的孩子,那能控蛊的蛊笛,想必也能传给她,她要做蛊族的圣女,真正拥有为蛊女谋利,有话语权的圣女。
鸢黛扭脸又望着了眼李雁,眼眸诚恳真挚,“雁儿姐姐,姑姑希望你能去外面寻个男子,永远不要回族里,你身上的孕母蛊可以转给我,我保证,此生我都将好好待它,用它发展本族人口,为我们姐妹创造更好的生活,雁儿姐姐,你应该已经不适应本族生活了吧?”
李雁精神恍惚的看过来,看着只比她小两岁,却显得异常成熟的鸢黛,张了张嘴道,“我……我不知道!”
乌灵搂着她,冲鸢黛道,“这话以后再说,你让她缓缓。”
鸢黛点了点头,然后,便向太上皇提出了上面那个相当炸裂的要求。
崔闾直接给噎的面容酱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鸢黛,怪不得能有如此底气,比起李雁,她的身上更有圣女的影子,非常坚定的知道自己在要什么,想干什么,面容不十分精致,气质却相当独特,有着荆南蛊女特有的玲珑曲线。
可这不是她提出过分要求的倚仗,且也不是他们想为蛊族规划的线路,如果依了这孩子,那荆南蛊族的所谓母系体,仍会继续下去,那他们打击圣地族老会这一场的意义,也就没有了。
崔闾张嘴,还没有出声,旁边的太上皇就沉了脸,对着鸢黛开口,“不行,不止他不可以,以后你也不许随意找任何男子,去沿袭旧规,以为那样就可以延续族群发展,这是不对的。”
鸢黛愕然,瞪眼不服,呛人的话脱口而出,“当初要不是你,姑姑根本不会落到如此境地,尔扶也不会油尽灯枯,他二人完全可以在你走之后相守相伴,姑姑只是需要你配合一夜而已,是你总有理由拒绝她,让那些老家伙斥她无用,对她越发的苛刻,以前还能下圣树在族地逛一逛散散心,后来为了培育圣子卵,她十年都被囚禁在圣树的合欢房内,除了尔扶,他们还逼她跟……跟从万蛊窟引来的野蛊合过一次,结果弄的全身腐烂,用了很久的药才治好。”
万蛊窟里的蛊,都是蛊中强者,除了野性难驯,论能力,真有可能比除了胖虎以外的蛊种强,只是其性太毒了,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住,要不是宓意冲过了族老们设下的驱蛊药障,只那一回,圣女就没了。
宓意的护持,让族老们又看到了希望,这才没有再用此险招逼迫圣女,也让尔扶重新回了圣树上。
李雁捂着嘴哭倒在乌灵怀里,这些事她都不知道,她以为的圣女,是受族人尊重,与族老会平权,在族中有崇高地位和话语权的存在,结果现实竟然是这样的残酷。
太上皇脸色也相当的不好看,他也同样不知道那些人,竟然还干出过这等有违人伦之事,想来都是觑着他无暇分顾这边时偷偷做的,到底还是因为他疏忽了看管。
一时间,他竟是被这小姑娘怼的无言以对。
崔闾拨开了他挡在身前的高大身躯,之前遭雷劈的地方上了药,身上衣裳也重新换了一件,有胖虎在,他这伤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只那头发到底是焦了一半,被他自己拿着匕首削了一些,如今只能做披发状,看着虽仪容不整,威仪却丝毫没减,一样的具有威慑力,往那一站,就不由的让人心生瑟缩之意。
至少,族老会的那帮人,以及被灭了倚仗的蛊兵们,没有敢冲他拔刀相向的,在止了嚎哭之后,被鄂四回全撵去一边,缩着再也不敢动了。
他们终于认清了一个现实,就是圣王以往的和善仁慈,不是因为任何理由和牵扯,被逼的跟他们和善仁慈,而是人家是真的想与他们和善仁慈,共谋发展之道,是他们自己把路走窄了。
崔闾站到了鸢黛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下,面上无波,声音也不见起伏道,“你若真能体会到圣女自裁的意义,你就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也不能如此理直气壮的来质问他。”
太上皇的眼神落在挡他身前的人身上,这感觉就挺奇妙的,好像从来都是他挡在人前,真开天辟地头一遭,竟然有人会为了他挺身而出。
他嘴角一勾,这种受人维护的感觉也挺不错的。
鸢黛张嘴似要开口,但崔闾并不予她开口的机会,而是直接道,“你想想刚刚冲我开口的举动像什么?是不是像你们族里那些男人,扒吊脚楼时的语气神态?只不过你自觉地位颠倒,有了可以像他们一样的自由选择权,可是所谓的婚姻,所谓的两情相悦,你仍是不懂,你只看到了他拒绝圣女的合欢之请,却没看清,圣女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邀的他?圣女是自愿的?他是个男人,有送上门的女人,怎么不能要?或者,你有见过有男人,对着送上门的女人说不的?不是没有,至少没那么常见,至少你的生命没有出现过,是不是?”
崔闾一向少有耐心做与人开导的工作,但是这个女孩子能带着一群女人,手刃男子,凭着一股狠劲,抢在他们之前,扼杀了消息泄漏的渠道,这就足够他可以宽待她,并予以思想上的解惑。
鸢黛陷入了沉思,她一双杏眼定定的在崔闾和太上皇之间来回,半晌方道,“可这是我族传统……”
崔闾摆手,“以后这个传统将不存在了,你的年纪,刚好可以见证一个家庭户的建立,今后,你会像外面的普通百姓一样,拥有属于自己的丈夫,知道自己腹中的孩子是谁的,该找谁承担责任,并在想要休息的时候,会有男人为你兜底,又或许,你不需要依靠男人,那也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让男人成为你的附庸,让所生之子归你姓,都可以,这就是缔造家庭婚姻的由来,至于能不能有两情相悦之人,唔,这得看你运气。”
太上皇被他最后一句话给彻底逗乐了,原来两情相悦之事,在他眼里竟然是撞大运般的由来。
真不好说,他竟然是个生了五个孩子的男人。
哈哈哈哈!
被怼的郁闷一下子就没了。
同样的,鸢黛也一副无语状,这人口口声声大道理,结果最后跟她来一句,看运气。
她要有运气,就不会生成荆南蛊族人,她要有运气,就不会长到现在,连个看顺眼的男人都没有。
哦,现在有了,可惜人在跟她讲道理,显然是不准备与她两情相悦的。
鸢黛其实仍不太懂所谓的婚姻,以及一个家庭里只有一个男人的样子,她受圣女开导,只隐约知道,她们不应该受如此欺负,不应该受如此迫害和苛待。
族群发展要靠她们,孩子是她们生的,连那些左右她们生活的男人,也出自她们的女性长辈,凭什么到最后,能作主,主宰她们命运的,却是一群从她们肚腹里出来的男人?
这不公平!
说了母系体,就该以母为尊。
所以,她觉得,从她开始,生出一个完全尊重女孩子的族群出来,重新制定族群规则,以后,就要换族中男子听她们话,看她们脸色吃饭了。
她握紧手中的刀,眼神开始往族老会的人身上瞟。
机不可失,这些老家伙应该去死才对。
太上皇注意到了她的动作,摇了摇头,这姑娘还是太嫩了,困于一隅之地,有些事情看待的还是浅显了点。
他指着冲天的大股黑烟,问她,“这烟飘上天,你觉得方圆多少里能看见?”
鸢黛愣了一下,抬头往天上看,想了想,“百里?”
青天朗日,万里无云,这烟如此显眼,若无明火升起,便非山火之流,传到外面,自然是会引人注意的。
她一下子好像明白了什么。
太上皇见她眼神清亮,似有所觉,便欣慰的点了点头,“你们光杀了从外面掳来的男子,可这冲上天的浓烟却是无法阻止的,周边重镇,现在应当已经有人发现了,咱不提合西州,就荆北,是不是该有人来探了?你杀了这些常年跟外界打交道的长辈,你自认能跟外面来的人周旋开?会不会一眼就被人瞧出了破绽?”
鸢黛不吱声了,她不能,她从来没跟外界的人打过交道。
崔闾接道,“留着他们,用以迷惑一段外界的目光,你的担忧,也同样是我们的担忧,在荆南内部还未理清之前,我们也不希望,被别人横插一手,他们已经失了爪牙,又有圣王在此押阵,已经翻不起天了,那么作为蛊族一员,能将功折罪的,只有保证族群不被外部涌入的人口吞并,是他们唯一的退路,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荆南肥沃,荆北与合西州紧邻左右,日日馋的流口水,若叫他们知道了荆南蛊族内部发生的震动,不肖两日,他们就敢把驻军扎过来。
太上皇此来压根没带兵来,他将蛊虫付之一炬后,才猛然想起这个问题,倒不是后悔没留一些蛊虫下来,只暗叹左环狼右伺虎的,这皇帝当的也心累,若非顾虑着太上皇的心情,崔闾都要劝他干脆占地为王算了,自己造自己的反,对外跟自己的儿子打擂台,重新定义大宁格局,不破不立。
只这一步确是烂棋,除非太上皇再次明刀明枪的跟世家勋贵干上,否则跟当今分土另治,这道义上怕要受指摘,就更别提百年之后的史书判词了。
大概会难听到,骂他老年昏聩,舍弃不下涛天权势,竟要与儿子重夺天下。
崔闾现在还没习惯自己这副祸水的样貌,等他意识到时,立马将这想法给打消到了九霄云外,绝口不提这招砸锅重砌之举。
幸甚幸甚!
两人一番口舌,终于将鸢黛给暂时说通了,让她带着觉醒的蛊女,跟着鄂四回去收编一些能用的兵卫,他们则到了几个族老面前,就今后的蛊族发展,准备商量个章程出来。
荆南没了蛊兵,时日一长必然会引起外界反应,这么大块地方,他们肯定是守不住的,且太上皇一直以来,就想将合西州的百姓迁一部分过来。
合西州现在的府官,是当今培养的寒门学子,个人能力是有的,奈何没有发挥身手的余地,就合西州那块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也难为他每年要遭户部郎官多少白眼,才能为这里的百姓要到振济粮。
太上皇捻着手指轻声道,“小徐大人为人厚道,这些年合西州被他治理的井井有条,虽仍穷困了些,至少那边的匪寇是绝迹了的,说不上家不闭户,至少不会有晴天白日丢东西的事情发生。”
没等崔闾开口,那委顿在地的族长便讥讽的开了口,“那地方穷的有必要关门闭户?晴天白日都不见一粒米粮,还有什么东西可丢的?哼,若有可丢的,也只有人可丢了。”
一句绝杀!
那地方可不就是,荆南蛊族进口人才的主要来源地么!
他们拒绝合西州百姓入内,就是怕他们像蝗虫过境般,把荆南薅秃。
可现在形势已由不得他们了,再不愿意,太上皇这边也不会让步,等他们自己想通了。
他拍板直接道,“我会派人去找小徐大人,让他先调一千驻军过来,不管你们愿不愿意,荆南外围三百里处,会陆续有合西州的百姓搬过来。”
三百里,族老们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这都快入蛊族日常活动区了。
不行,不……
可看着太上皇拧眉瞧过来的眼神,一群人又怂了回去,他们这才知道,没了倚仗之后,任人支配宰割的滋味,竟是这般的难受、屈辱。
崔闾嗤一声,懒懒的眼风都不带扫他们一眼的。
这才哪到哪?这就感到屈辱难受了?他们怕是没反思过自己宰割族人时的模样吧!
但大部分蛊民,还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渐渐接受了族内不再有蛊虫的事情,那些突然没了“养虫事业”可干的男人,忽然发现,族中的女人再也不好欺负了,那吊脚楼下的梯子大多都被锯掉了,这就意味着,他们夜里再没有随时可以爬窗的资格。
这怎么能行?
没有蛊虫养了,时间大把抓,现在连睡觉都没了地方,那他们夜晚去哪?
以鸢黛为代表的蛊女们,统统插起了腰呸他们,爱去哪去哪,反正没有她们的允许,吊脚楼内再不容许他们随意进出。
蛊族族老们本来还想积蓄力量,重新组织族人进行反抗太上皇的独断专行之举呢,结果,自己本族男女居然扛上了,天天闹的不可开交,被打破了头挠的满脸花的男子越来越多,族中气氛紧张的像随时都要打起来一样的,谁还有空跟他们一起对付太上皇呢?
有胖虎傍身的太上皇,跟有宓意在侧的崔闾,再加上一只孕母蛊的威力,好像除了族老会的人,仍不时想要恢复昔日巅峰大权在握样,就普通族人来讲,他们的注意力已经转移了。
想上吊脚楼?
可以。
但是,你们做好了男人怀孕生子的准备了么?
终于,曾经族里的不传秘术,平等的落到了他们每一个人头上。
李雁,等于是把所谓的生子秘方,给搞成了批发状,这简直令族老们如鲠在喉,又无法吞咽而下,曾经是他们拿来掌控族人的神异之举,被人像戳窗户纸一样的,戳的全是洞洞,让知晓了真相的族人,看他们的目光,跟看骗子无异,一副受欺骗上当的愤怒感,冲着他们就去了。
圣地族长一脉,在族人心目中的威信和地位,每况愈下,渐渐已经没人再肯信奉他们了。
不过几日,族老会便成了虚设,相反的,鸢黛那边开始带人接手族中事务,安排闲下来无所事事的男子,开始就日常所需,外出狩猎,摘果子,承担起了繁重的体力劳动。
族老会的这帮人,太上皇留着他们,准备用来应付各方探客。
而合西州的徐应觉,也是反应迅速的,带兵到了荆南,同时,崔闾的信也进了江州衙署,令他们派兵乘船到漓水河岸来扎一扎。
所防的,是荆北卢氏一系。
崔闾此时,才确切明白了太上皇拥宝山,而不能前行的苦楚。
有蛊虫,确实能威慑到周边州府,和世勋势力,令他们不敢擅动,可空有宝山,它变不出钱来,不能发展,无法发展,动弹不得。
现在蛊虫没了,那花费的心力,更要多出一倍来,担心宝山被抢,担忧原住民被吞并,那毕竟是他师傅去前,千叮万嘱要好好照顾的族人家人。
于是,太上皇一下子就忙成了陀螺。
崔闾再次被推到了台前,他出江州看病的事,也没瞒人,博陵崔氏的来龙去脉,早让那些关注他的人摸的一清二楚,他的船一路往荆南来,多少人都等着看他被拒之门外呢!
结果,人进去了。
再然后,荆南蛊族让步了,居然让出了周边三百里的范围来,允许接纳别州百姓入驻。
惊奇、震惊、疑惑,统统汇集到了他身上,朝野再次震动。
蛊族圣地内,崔闾正在穿衣打扮,满脸无奈,太上皇为了隐藏行踪,直接把这足以载入史册的大功,一股脑的全按在了他的头上。
是以,他现在,得代替太上皇,去接待马不停蹄赶过来的合西州府台徐大人。
太上皇正交待蛊族族老们等会如何配合他,万不能在徐大人面前露出他也在的样子来,等那些族老再三保证,不会泄露太上皇的底后,他才转过了屏风,绕到崔闾面前来。
崔闾也没带贴身伺候的人来,就鄂四回临时充当他的侍从,笨手笨脚的给他整理衣饰,太上皇便倚在一边看他忙碌,直等到他将最后一块腰佩给崔闾挂上,这才张口道,“你先出去。”
鄂四回点了一下头,捧着洗漱用具就走了,到底认的新主,在崔闾面前还有些拘谨,被叫来服侍,也是崔闾在安他的心,告诉他,不会因为之前生的口角,而把他边缘化,如此之后,等他去了江州,就也不会生出客居他处的惶惶不安感了。
毕竟也是崔氏部曲的有功家臣,且看他身手不凡,带回去,或能抵上吴方的空缺。
太上皇则看着崔闾变回了原来模样的脸道,“只半个时辰,你刚服了药没多久,宓意不能离身太长时间,记住,半个时辰立刻打发他离开。”
崔闾严肃的点了点头,“放心,我只把你交待的话说完,绝对不与他多说别的话。”
太上皇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提点道,“那小徐大人哪哪都不错,只一点,是个话痨,你切记不要跟着他的话题走,免得被他把时间耗完了,他这人是会为了顿饭,唠出八百银子的口水的。”
崔闾挑眉,对这个新鲜说词倒是好奇,太上皇摇头表示头疼,“你只要记住,想要尽快去深窟之心,黑水河畔去接回你高祖母的骸骨,就不能断药,宓意离体超出半个时辰,你之前喝的苦药都白费,还得重新配制熬煮,懂没懂?”
看来太上皇被这个话痨侵害过!
崔闾眯眼笑了一声,“懂了,懂了!”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徐应觉的兵扎进荆南外蒲镇的时候, 各小道消息便四面八方的传了出去,作为与荆南紧邻的第一大州,荆北蕲州衙署, 便得到了消息,蕲州府府台梁堰一下子将,刚捧到手的茶盏给打翻了, 烫了水的双手下意识往耳朵上摸去,边搓边吸气, “你说什么?徐应觉那家伙进去了?”
两个邻近州府的主官, 又有同年应考之谊,虽所属立场不同,但读书人的体面, 不容许他们像武官那样, 可以卷袖子互喷互捶, 表面文章让他们可以有相对和谐的客套场面,偶尔京中述职期, 还能结伴往京里去,拼桌喝酒聊些不涉及公务的风花雪月。
但徐应觉这人吧,特别擅长打蛇随棍上,与人套了些杯酒交情,遇上个缺衣少食的年景,他就敢抹了脸皮上门借薪, 梁堰是正统的仕大夫教养, 与这底层寒门爬上来的进士作风迥异,见人来求, 每次也都抹不开脸的,多多少少的出一点血, 后来合西州几乎年年循环遭灾,他在这债台高筑的徐应觉脸上,看见了自己被备注为冤大头的属性,这才醍醐灌顶般的醒悟过来,敢情这家伙把自己当大户吃了。
荆北虽也储物不丰,属于地多人少,供不上朝廷税银的困难府,但这里就凭范阳卢氏的支撑,就有比其他困难州府快一倍的振济银发,辖内百姓虽穷,但只凭千里无恶殍,便令他在政绩上领先同科进士,亮眼的考绩薄会在六年任职期后,助他一路升入京畿,成为有资格列班上朝的京中大员。
他跟徐应觉按理是竞争关系,可某些时候,又有些不受控制的被他吸引,一段时间不凑堆喝个小酒,就觉得人生似有缺憾般的无聊无趣,如此这般的矛盾中,在知晓自己只是徐应觉的血包后,便再也维持不住礼貌的,与其“割袍断义”,从此没再给过徐应觉一个好脸。
徐应觉呢?
在遭遇他连续半年的闭门羹后,终于掉转了方向,将目光打去了他们另一个叫韩元恺的同窗身上,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小道消息,居然说这姓韩的可能会在三月底,去和州接任毕总督的位子。
笑死,就毕总督背靠皇帝这棵大树,他怎么着也不可能突然卸任,就凭之前贩盐的那点风浪,怎么可能就将他拉下马呢?当朝廷里的那些大佬都是吃素的?能拉早就把他按死了,哪能容他蹦跶这么多年!
是以,梁堰觉得徐应觉这冷灶烧的有些莫名其妙,且心中还非常不爽,在派人常年打探荆南蛊族动向时,还顺带着监察一下徐应觉,一副要对他的动向了若指掌的样子。
嗯,大概就是以为他是海王的唯一挚友,结果真相告诉他,海王之所以是海王,是因为他的挚友有一池塘那么多,造成的心理不平衡,让他决定单方面与海王反目成仇。
梁堰咬牙切齿的又搬出了对方送他的新婚贺礼,跟之前数次想撕了一样的,到底最后,还是又给妥帖的收了起来。
算了,跟东西置什么气?好歹也是人家亲手画的画。
年过而立的他,已经是个三婚头的男人了,若这新进门的夫人再抗不住病的去了,那他这克妻的名声可就真坐的实实的了,是以,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心情实在不美,数次想找人凑头喝酒,却发现能聊得来的只有那个徐海王,偏他现在还单方面跟人冷战着,一时竟拉不下面子去邀人。
现在好了,机会来了。
梁堰一把推开桌几,冲外头叫唤,“来人,点一百府差,随我去外蒲镇走一趟。”
他打着替夫人求药的名头,去偶遇个老熟人,当不会丢了他的清贵名声,当然,若徐应觉不接他这个台阶,那就别怪他拾起债主身份,正大光明的讨债了。
梁堰气哼哼,觉得自己有被徐应觉怠慢到,俩人一处喝酒的时候,明明说过只谈风雪不谈公务,可每每到他困难时,他自己扎了腰带也会背着恩师偷偷帮他一把,这泼天大恩,便让他吃一年闭门羹,也不过分,可那人半年就另寻相好的去了,简直跟逛窑子的恩客般,提了裤子就不认人。
呸~忒不讲究!
而被他呸为不讲究的徐海王,此时正跟着蛊族族长派来的人往圣地中心走,一路上他都在默默记路,羊肠小道七拐八弯,林间吊脚小楼影影绰绰,间或还有背着竹篓出门捡草药的蛊族百姓,周围不见执武的蛊兵,也没有外面传言的阴森,到处爬满虫子的恐怖流言样,偶尔遇上个蛊民,人家也只好奇的打量打量他,最让他感到吃惊的是,这里的蛊女非常胆大,见到陌生人来,全都探了头出来,点评的声音甚至都随着风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这就是隔壁州的府台大人啊?”
“应该是吧?”
“咦,看着不大健壮,这单薄小身板……”
“脸也不白~”
“个头也不大高~”
……
他不知道,这完全是因为她们见识过了仙人之姿,眼光拔的高度,恐怕是全大宁男人也入不眼的程度,就这寥寥几句,已经是相当客气的说法了。
可怜他自诩还是个颇为俊秀的文雅之士,一身青松石纹长袍,衬的他儒雅非常,举手投足间风度翩翩,特别是今日为了以示庄重,他还学了世家公子的敷面妆,擦的脸上比平时至少白了一个度,且在鬓角边上,簪了时下文士间最流行的绢花。
听说蛊女最爱俊美男子,若能哄个漂亮姑娘与之交好,那他应当能以个合理的价格,内购到蛊族不对外贩卖的药草。
他也不多求,各种珍贵的来一样,总能有一味药是能拿去宽慰梁堰的,怎么着也是他的援资大户,今年的冬过了,明年的冬兴许还得求到人家头上。
徐应觉深知自己的能力,在一没背景二没家底的情况下,硬凭着“广结善缘”走到了今日,他有自己的原则,但在不涉及生死局的利益场上,他一向以为,没有永远的敌人,但有三分利图,就有他能与之周旋的价值,是以,尽管他困守合西州这个贫困地,也能让自己在左近几个州府交际圈里,混的如鱼得水。
他与其他底层寒门爬上来的人不同,在跟有世家背景的官员相处中,没有选择楚河汉界,尽管会被同阵营官员瞧不起,可谁也不能否认,他就是靠着这游刃有余的交际手腕,硬将穷困的合西州守住了,没让勋贵子在他的地盘上圈走一分地。
这就是本事,也是他能得到今上欣赏的原因,并且也不打算改掉,这为了与世家子融合,而故作风雅的时髦装扮。
反正,他觉得自己挺美,他夫人也说今日簪的绢花,别致又风流。
嗯,这帮蛊女大概不知道,现在外面的流行穿戴,没关系,他原谅她们的狭隘点评。
一路上,他都挺直了腰,大步又潇洒的跟着来接应他的人套近乎,试图能在进入圣地中心前,能侧面的了解一下基本情况,奈何无论他怎么找话题,都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一路除了“大人,您小心脚下、大人,小的不知道、大人,族内之事恕小的不能擅自对外透露”,真真嘴紧的很,且分毫没有怠慢得罪他的意思。
徐应觉就大致能猜到,今日的会见,应当会是个和谐的建交场面。
果然,等他一脚踩进蛊族圣地中心时,竟然受到了他们最隆重的欢迎仪式,他们的大祭司正在舞动身体,向天祷告,并且向他降下了蛊族最诚挚的祝福。
圣水洗礼。
他顶着一脸冰凉,沾着一前襟的圣珠雨露,冲着肃脸威严的蛊族族长和族老团施礼,笑意融融,“徐某真是三生有幸,能成为你族第一个坐上宾,呵呵,徐某真是甚感荣幸,感谢各位如此盛情,徐某定会为尔等向朝廷奏表请赏的。”
不管心里揣着怎样的疑惑,他面上都做了一副受宠若惊状。
蛊族族老会的嘴角抽了抽,袖手与其客套一番后,才终于摆明了立场,揭出了这一场会面的真正主理人。
崔闾,江州府总督大人。
此时距离消息传进朝廷,尚需些时日,徐应觉还没见过崔闾,属于闻盛名而不得见的状态。
他吃惊的与蛊族众人眼对眼,不及询问江州总督怎会在此的话,一道声音就从这些人的身后传了出来。
“徐大人,里面请!”
崔闾一袭墨色长衫,团花纹银绣线在头顶撒下来的光线里,泛着一股富贵之气,腰上的佩饰简单而华贵,是全身着墨不多的装点,却透着世族长久蕴养出来的尊贵身段。
他眼前一亮,快步上前,拱手谦和欲先请拜,却叫一双手扶住了胳膊,清隽声再次响起,“徐府台过谦了,你我同级,无需如此。”
徐应觉面带微笑,坚持行礼,“崔大人才是过谦,你我虽职属同级,可大人身上还兼着个总督衔,是徐某所不能及的高度,拜您一拜不为亏,呵呵,崔大人,久闻大名,今日能在此得见,实属徐某三生有幸啊!”
态度谦卑又死不了人,再说,总督衔本就规则高半级,和州的毕衡有,保川府的武弋鸣有,现在又多了个江州崔闾,他不嫉妒,只要他继续兢兢业业的为皇帝办事,迟早有一日,他也能得到这个总督衔的美誉。
更何况,听说江州总督特有钱,非常有钱,一出手就资助和州千斤海盐,他知道消息的时候,眼睛都羡慕红了,捶胸顿足的感叹自己,为何没有这样巨有钱,还慷慨大方的挚友。
徐应觉眼神晶亮的望着崔闾,面上的笑容掩也掩不住,属于海王的基因在动,太好了,这个挚友他交定了。
崔闾就感觉,这个徐应觉看他,就跟看金子一样的,别说有初见面的局促陌生,那眼神恨不得立即与他能把臂言欢,促膝长谈,一颗火热的心在燃烧。
他顿了顿,恍然明白了太上皇对他社牛属性的评语,这确实是个自来熟的家伙。
不等他请座,人主动就近找了个位子,然后执起壶给两只杯子倒了茶,再端起来塞到崔闾手中,低头与之碰了一下,热情非常道,“今日在此,以茶代酒,我先干为敬,崔总督您随意,哦,管我叫小徐就行,您不仅为尊,年龄还长我一轮,若非怕您笑话我有意攀亲,叫您声世叔都行,您大概不知道,我老家是博陵边上的一个小镇,往前论个几百年,说不得真能排上亲,呵呵呵呵!”
崔闾:……他家都举族搬离博陵百多年了,这居然还能攀亲?
蹲在圣树顶上,透过天窗观察内中情况的太上皇,一脸黑线的看着像挖到宝山一样,馋的差点流哈喇子的徐应觉,他果然没断错,这家伙见钱眼开的程度,一年比一年严重,已经是个不在乎官威的现实主义者了。
这样的人务实,确也是真叫人头疼,就总忧心他会湿脚,一不小心就走上贪污受贿的歧途。
所以这些年,他一直没往上升,本来韩元恺那位置空出来,调他补上最合适,奈何就他这心性,怕去了京里受不住诱惑,只得继续将他摁在地方上磨练,目前看来,怕是得磨到四十,彻底让他沉稳下来,才能放狼群里拼斗。
太上皇决定写信,让皇帝再多压他两年。
崔闾这边接了茶,也实在接不住这样的热情,便遮掩的呷了口茶,跳过了这攀亲尴尬场,等一轮茶品完,蛊族族长也说明白了,他们蛊族愿意让渡外围三百里地,作为两州合作贸易交租地,并允许合西州百姓迁居的意思。
直接把徐应觉给惊呆了。
他望着蛊族族长张张合合的嘴巴,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等眼神瞟到淡定如常的崔闾身上时,一副若有所思样的,沉吟了起来。
蛊族怎么突然让了这么大步?这崔总督到底干了什么,能令蛊族对他又恭敬又惧怕?
虽然一身矜贵,且气度不凡的模样,可到底,他也只是个普通的世家家主,总不能这蛊族是屈服于,他那一身堪比皇族贵戚的威仪吧?
徐应觉自以为这些年与各方人士打的交道够多够广,看人尚有几分准头,可对上崔总督平和温煦的面容,却总有种隔山隔海看不透感。
他将这种感觉压在心里,然后,继续发挥自己所长,开始与人拉家长套近乎,说些他近日所见,往日所闻,渐渐的,那些神情紧绷的蛊族长老们,也跟着他的描述听进了神,眼睛齐齐落在他身上,不时被带动的情绪跟着起伏,或高兴大笑,或抚掌拍案,总归都是他们缩在密林里,没有听闻过的奇趣巧事。
崔闾没参与他的话题引导,将与太上皇商量好的事情,与他分说清楚后,就在计算着时间,想怎么将人打发走,结果,这人一说就没停,茶续了一壶又一壶,眼看着半个时辰就将到了,他起身冲着徐应觉点头,“抱歉,崔某失礼了,我去更个衣。”
哪知徐应觉也捂着肚子起身,不嫌尴尬道,“哎呀,可不正巧了么?您要再不提议更衣,徐某可要当众出丑了,走走走,这茶灌了一肚子,是该去更衣休整一番了。”
崔闾顿了顿,笑着点头,招了旁边的乌从和尔善,“你们带徐大人去更衣,此地地形复杂,蛊民淳朴不晓礼仪,可别让人冲撞了他,好好招待着。”
蛊虫的事,他们暂时还不想让人知道,这徐应觉虽是自己人,可到底人心几何,尚不能确知,多些小心无坏处。
徐应觉却摆了手拒绝了两人引领,竟是直接走到崔闾身边,笑呵呵道,“大家都是男人,也无须为此回避,崔总督,徐某有些事想私底下跟您请教请教,您看能不能……”
一副想要撇开蛊族人说私密话的样子。
虽然这次蛊族人给他的感觉,合作意愿颇为诚恳,可到底是外族,又有往日劣迹在前,他总觉得这里面别是有什么猫腻,于是,想拉着崔闾私底下碰个头,这借口更衣之举,在他看来,就是最好的通气时机。
崔闾挑眉打量了他一下,却是笑道,“崔某这人比较怪,却是不习惯与人一道更衣的,徐大人还请自便。”
他拒绝的这么明显,这人但凡有些脸皮,也应当知道进退了。
然而,他到底还是低估了这人的皮厚程度,只见他微微一笑,抚掌道,“那敢情太巧了,徐某其实也不习惯,可有时候只有一起更过衣,才能拉近我们彼此的关系,变成亲密无间的友人第一步,崔总督,您应该随波逐流,不能太孤僻了,出了江州,大宁这辽阔的地界,还是需要应酬交道一番的,若然,是会被人在背后说道、议论的。”
一副曾受到过指指点点的苦样子。
崔闾眯眼,突然就笑了,点了点头,“徐大人说的也是,崔某久居江州,竟是不习惯外面这交友之道了,请!”
再跟他掰扯下去,太上皇恐怕要破门而入了。
等终于离了蛊族众人视线,这徐应觉才悠然叹了口气,一副与之交心模样。
他个头只到崔闾的肩膀,又一副文弱气,鬓角的绢花实在辣眼,崔闾从开头就忍了没细看,这会他非要与他并肩而行,还表示有亲近之意,给人一种他俩在这外族之地,才该联合的自己人心态,特意避开蛊族人视线,为的也是表明自己的态度,让崔闾看到他的诚意。
徐应觉道,“崔总督,不瞒您说,徐某接到信时,是将信将疑的带人来的,实在也不清楚这里面的情况,刚刚与他们一番交流,其实也不大信任他们,您可一定要给我个准话,这蛊族是真心诚意的要将地让出来?中间真没有别的事?”
崔闾斜睨他一眼,刚才与那些蛊族族老交谈时,他可不是这样,那诚恳的就差掏心剥腹了。
“徐大人只管放心就是,崔某不才,因着祖上与其有些交情,此次前来,一为治病,二也是为了别州百姓探个底,大家同朝为官,我江州百姓是百姓,你们属地的百姓亦是百姓,这些年他们的占地所为,我亦知,好在他们也并非太不知变通,予我一番知情打理的劝解,倒也肯听一二,如今,便由我作了这中间人,促进你们周边几个州的能力合作,为辖内百姓谋一份生路和发展,都属为官者本份而已。”
徐应觉便连连应是,不住夸赞,“崔总督在江州所为,徐某便隔着两个州一条江河,也有所耳闻,实在是大快人心,妙手回春,这朝堂局势瞬间就被您盘活了,您是不知道,年底述职时,那京里的热闹哟,大半话题都围绕在您和江州事上讨论,多少人都对您好奇死了,真真像是平地蹦出的……咳,那什么,反正都对您既钦佩又好奇,您成了吾辈的楷模啊!”
崔闾谦虚道,“承蒙皇上宽恕,肯给我这样身世的臣子一份自证心意的机会,我自当要全力尽皇恩,以报当今浩荡之宠信,再者,身为臣子,侍君护百姓乃从学之义,否则,又如何自诩为饱学之士呢!总不能给咱们文人丢脸啊!”
他两人脚步不紧不慢的往恭房走,太上皇那边已经急的黑了脸,看着半个时辰的最后一缕香灰将落未落,差点忍不住现身抢人。
可别聊了唉祖宗!
时辰一过,药未饮下,不止之前的药石失效,那模样也要回归年轻体态了。
宓意并未离体,它必须受药洗七日,才能彻底与崔闾精气融合,之前毕竟受过胖虎干扰,想重回玉蛊巅峰期,它就得窝在崔闾心口呆足半个月以上,头七天得跟着崔闾一起饮药,此回,为了让崔闾恢复本来模样,它是憋了气息进入装死状态,让身体没有外异感,可它也只能憋足半个时辰气,过了这个时候,它一但恢复呼吸,崔闾的身体会立刻重回仙人之姿。
他又不想露陷,却还这样慢悠悠的,直要把太上皇急死。
眼看着两人到了门口,徐应觉居然还在说个没完,话题竟然聊到了海盐的销路上,之前毕衡没做成的事,到他这里,却是不可多得的机遇,他作为帝党一员,自然知道皇帝内心想法,现在机缘巧合,竟然叫他逮着了和江州府台亲自会话的机会,这做盐一事,他便自告奋勇了起来。
崔闾正等着韩元恺上任后,再行贩盐买卖,徐应觉这自荐样,倒叫他挑了眉刮目相看,没料这人居然胆量奇大,身世背景,甚至连个真正的靠山都没有,就敢开这样的口,也不怕将小命交待了。
徐应觉却拍着胸脯表示,若能以此为辖下百姓通出一条商路,便是死,也对得起皇恩浩荡了。
当真是一副为民请命的模样。
崔闾笑着点点头,表示可以考虑,这下子,徐应觉就更来劲了,似乎忘了是来更衣的,拉着他想要一气说说自己在贩盐上整理的心得。
或者也不是心得,是他根据毕衡的失败,反复推敲出来的思路,正急于找人倾诉分享呢!
太上皇没法了,打着手势,让守在一旁的鄂四回提醒一下,鄂四回隔着窗棱看懂了他的手令,于是,上前轻咳一声道,“老爷,房中水已经准备好了。”
这已经是很急迫的提醒了。
崔闾笑着与徐应觉点头,伸手道,“徐大人还更衣否?”
徐应觉说的正兴奋,忙点头道,“一起一起。”
却是推了门就往里走,好在房间够大,崔闾眼神示意鄂四回去将门边的屏风搬过来,遮挡在他和徐应觉之间,徐应觉见了还笑话道,“崔总督怎地还这般讲究哈哈哈!”
崔闾笑道,“实是没有与人共用过。”
两人隔着屏风,声音倒也无阻碍的能听清楚,徐应觉还在就他设想的盐路广开思路,崔闾却是在鄂四回为他竖起屏风的一瞬间,恢复了年轻模样,太上皇从梁上下来,板着脸拿手指头直戳他脑门,一副叫他险些气死的模样。
崔闾低头看着年轻的身体,叹口气用口型对他道,“我卡好时间了,放心,不会有事的。”
屏风那头的徐应觉疑道,“崔总督?您在跟我说话呢?”
靠,耳朵还挺尖。
太上皇直翻白眼。
崔闾笑着接道,“没有,本府刚刚没说话,徐大人大概听差了。”
他故意粗了嗓子说话,免得叫人听出他的嗓音有变化,却仍是叫徐应觉起了疑,“您的嗓子怎么了?”
崔闾粗咳了几声,捂着嘴道,“呛了风,无事。”
徐应觉不疑有他,解衣的声音奚奚簌簌传来,边解手边道,“听说和州的挖渠款到位了,毕总督也真是好命,竟有您这样一位慷慨支持他的朋友,我合西州也是缺水之地,不知能否沾他一份光。”
崔闾垂眼整理衣裳,边动作边道,“前不久本府与陛下通信,漓水河这边的水势不错,届时真要引渠的话,可以连通合西州一起开凿,只多绕百来里而已,陛下……”
他话没说完,便觉屏风处有异动,竟是徐应觉激动的要过来与他当面对峙,声音都夹着颤抖,“真的?崔总督,崔府台,您可别忽悠我,徐某是个老实人,经不过忽悠,您说的,我可要当真了啊?陛下真这么说的?那超出的额外花费可从哪来?户部不可能会肯出这笔银钱吧?崔兄,哦不,崔世叔,您可一定要给我个准话啊!”
太上皇抵着屏风,崔闾忙出声道,“你先别激动,要想好好听本府说话,就站到门边上去,别扒屏风了,要被你扒倒了。”
徐应觉连忙松了手抬起,一边哦哦的应着,一边倒退着到了门边上,声音里的激动却未减,“崔世叔啊,您真是小徐我的大贵人哪!”
崔闾轻咳一声,声音里带了些不好意思,“那个小徐啊,崔某更衣时间可能需要长些,你若好了,就先去外面逛逛?我让人陪你去。”
说着,就对外头道,“乌从,带徐大人四处看看。”
徐应觉以为崔闾要上大解,忙善解人意道,“哦哦,那行,我先去外头转转,崔世叔您别急,我等得起。”
太上皇白眼都快翻上了天,等人一出门,就立刻吩咐鄂四回赶紧关门,回头就气的要上手捶崔闾,竖着眉毛道,“之前是怎么答应我的?怎么还是叫这小子缠上了?差点穿帮你知道不?”
崔闾也是叹气,绕过屏风洗手,“知道了,也是他太能聊了,我也不能直言赶走啊!”
幸好他这会出去了,等宓意喘过那口气,再憋半个时辰应该能行。
宓意满眼含泪,为了口心头精血,只能委屈答应,崔闾身体里的药性不足以养它,若不加紧药洗,回头照样会被它吸成人干,所以,他这口药才如此的重要,半点不能断。
太上皇将温着的药递给崔闾,看着崔闾一口咽下,苦的眉头都不打一下,他自己也受过药洗,可是知道这药有多难下咽的。
“行了,你放心,我知道轻重,不会叫他发现的。”
结果,这话刚说完没半个时辰,就在他出了恭房,准备回房去拿皇帝的信件,以证明他没有忽悠人的意思时,那跟着乌从逛了一小半,脑子里全被挖河引渠之事灌满了的徐应觉,就转脚又回了这处小楼,正正与出得门来的崔闾撞个脸对脸。
太上皇来不及将人拉回来,只得自己纵身一跃上了楼顶,险之又险的避过了徐应觉。
崔闾瞪着眼,与徐应觉脸对脸,就见他双眼发直,定定的看着他,低声喃喃道,“这……你、你就是蛊族圣女么?”
蛊族圣女,可是名扬整个大宁的,那是传说级的绝色神颜,令人见之忘俗。
徐应觉只觉眼前这人,又眼熟又陌生,可更多的是惊艳,是震撼,是心口噗通噗通狂跳的响动。
崔闾皱眉、凝目,眯眼冷哼,“什么圣女?本……本公子是崔总督的侄儿……”
很清朗的男声,让徐应觉立马恢复了神智,盯着人仔细看了看,点头,“怪不得我觉得你很眼熟呢!原来竟是崔世叔的侄儿,幸会幸会,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崔世叔他人呢?”
崔闾扭头就走,扭在手里的信恨不能撕了。
你说你扯这么多事干什么?出意外了吧!
偏徐应觉还跟后头叨逼叨的询问,崔闾突然住了脚,扭头道,“崔怀景,我大伯让我把这封陛下的亲笔信给你,他身体不舒服,先回房休息去了,徐大人若无事,便先回府吧!”
“哦,你叫崔怀景啊,好名字,我叫徐应觉,单字一个眧,你可以叫我徐眧,怀景贤弟,你今年多大?可有准备科举入仕?愚兄不才,于科考一道上,尚有几分心得,你若需要,兄必倾囊相授。”
却是完全忽略了被人劝离的话。
太上皇从房梁上跳下来,眯眼摩拳擦掌,想着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打这小子一顿,真是太烦人了,口水就不会干么!一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的。
崔闾彻底见证了这人的能聊程度,那是跟在后头不重样的叨啊叨,终于,他忍不下去了,回头冲着徐应觉道,“徐大人,我崔氏家学渊源,若要科考,应无须外人辅导,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天色不早,你请回?”
可别聊了,该说的都说了,回吧!
徐应觉却摇了摇头,“不行,我得亲自向世叔辞行,不然多不礼貌啊!”
崔闾:……
宁兄,救我!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徐应觉满载而归, 将他从圣地中心送出来的乌丛,面无表情的指挥人,将崔闾示意给他的东西, 全部交接给他带来,因不能入内,驻守在林外的护从手下, 都是山里的东西,也都是外人千金难求的宝贝。
满满百十框的珍贵药材, 晒干的鹿肉虎筋, 深林中不可多得的魔菇菌片,以及具有美颜功效的虫母粉,送讨债鬼一般的, 终于把这人给好好的请出了他们的族地。
结果, 徐应觉边走边意犹未尽, 一副舍不得离开的可惜模样,哪怕乌丛一路上根本不搭理他, 也被灌了一耳朵的,对崔总督大方送礼的赞美、感谢,对崔总督侄儿崔怀景的欣赏,和强烈的交好之意。
乌丛眼皮都没掀,放下东西,就带人离开了。
就是说, 外面的人贪得无厌吧?
觊觎他们族里的东西, 那叫一个毫不掩饰,说是赊账, 可听在人耳朵里,就跟白要一个意思, 人模狗样的还是一州主官,结果哭起穷来比乞丐都会,崔大人脸皮也是太薄,居然真叫他的唱念作打,搏同情给骗到了,自掏了银子给他送伴手礼。
从来都是上门作客的携礼探访,就没听说主人家还要倒贴回礼的,乌丛拱了拱手,撂了东西,带人就走,好生怕这位再跟自己回去,甩狗皮膏药似的七拐八拐没了影。
徐应觉眯眼含笑的,看着乌丛嫌恶的走人,这不是他第一次受世勋仆奴的,鄙夷不屑白眼翻了天的招呼,可那又怎么样呢?
实惠最重要。
望着地上铺了一地的东西,稍稍清点就知价值过了万,口干舌燥一番换来的大丰收,是他这么多年干的最成功的一票,感觉鬓边的绢花都鲜活了几分,盈满了对崔总督的好感,并咂摸着嘴,想着崔怀景那副天人之姿,似能抢占世家公子排行榜第一的美誉,为报答崔总督对他的慷慨优待,徐应觉决定用自己高绝的画技,助推一把崔怀景,让他成为世家公子的风云人物。
那般模样,风姿仪表,足能甩现在的世家首席卢氏长公子卢昱八条街,不,十条街都不止,至于清河崔氏的长房公子,怕要跌出前三咯!
混迹世勋官员堆里这么多年,徐应觉自忖是了解世家对于虚名的在意度的,看世族谱系排名就知道,他们很喜欢攀比家世,包括但不限于任何可以为家族荣誉增光添彩的名头,世家公子排行榜,就是有心人弄出来捧世勋子的玩意,虽常被各当家家主推称为不务正业的玩笑事,可若真有自家孩子上了榜,那遇上了猛猛夸,也是能讨个好彩好脸的。
徐应觉别的不行,这些年干的最多的,就是捧人上位,他一手丹青临摩,外加编纂话本子的能力,出手就能让被恭维者,成为一时的风云人物。
不然,凭他的家底,和剐不出二两油的地方衙署,怎么有能出入高门大户的资格呢?光打点那些人家的门房银子,他都出不起。
哎~可他就是有本事,让人家请他去。
守株待兔近一日的梁堰,踩着官靴走至他三米开外处,冷声嗤笑,“徐大人真是贼不走空,上哪都得薅两把,叫本官猜猜,这蛊族内里莫不是出了什么事?竟指着你能帮上忙?”
明明去蕲州的路比合西州更好走一些,可蛊族宁绕了远路,也不来叫他,更让他心塞的是,他一来就看到了合西州的驻军,将外蒲镇给扎满了,十足一副要先入为主的意思。
这里跟北境一样,都是太上皇的地盘,可区别在于,北境自当今登位后,就归了当今,这里却没有明确归为朝廷所有,从州府建制未成功设立,就可看出,荆南仍是排外自治的荆南,太上皇依然在纵容着荆南蛊族的占地之举。
梁堰如同所有觊觎荆南丰饶的世勋派一样,有染指的心,却忌惮着蛊族实力,和其背后的太上皇刀锋。
他这话,就在隐隐的打探蛊族内部形势之意。
徐应觉扭身,未开口脸上就习惯性的绽开了一抹笑容,拱手近前几步哈哈笑道,“原来是梁兄,哎呀,今日怎地如此有闲心?居然到这里……一游?”
梁堰望着他大大的笑里,避重就轻之意,暗暗磨牙,“家中夫人身体每况愈下,愚兄百无他法,便只能来此撞个运气了。”
徐应觉拍了拍脑门子,自责道,“是我的不是,近日竟没上门打扰,嫂嫂还好吧?哦,梁兄倒不必忧心了,弟日日记挂着呢!看看,我给嫂嫂求的药。”
梁堰早便看到了那铺满地的竹框子,对着里面各种珍贵药材默默无语,就见徐应觉从其中一个竹框内翻出一个布包来,亲自递到他面前道,“这是蛊族内部特制的神药,里面有他们的神蛊粉加持,配着鱼胶熬煮羹汤吃,三个月保证见效,是我特意厚着脸皮跟他们要来的,梁兄,拿着。”
所谓神蛊粉,就是精血养成的蛊虫自然老去后,制成干磨成的粉末,因为生前吸食的全是人体精华,磨粉入药后能百分百被人体吸收,效用确实是其他药的十倍多,肉眼可见的能使人身体康健,便被讹传成了神补药。
他这话倒没作假,确实是提了一嘴求药的事,与人交往便有利益纠纷,也得适时给予一些微利真心,否则谁也不傻,总口花花的终不是长久相处之道,况梁堰待他也挺够意思,他们目前除了立场不同,论私交竟是要比同派寒门官员要好些。
秉着从前的年关接济,投桃报李未为不可。
但也仅止于此了,梁堰话里暗暗打听蛊族内部之意,徐应觉这边只当没听出来,半句口风没露出去。
他神神秘秘的搂着梁堰往镇里走,头碰头的将他在里面遇到博陵崔氏子的事说了,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形容的跟见着了天上神仙般,夸赞的天上有地下无的,引着梁堰也忍不住好奇,直问那个崔怀景,真能堪比卢氏大公子卢昱的话。
徐应觉拍着胸口表示,“梁兄你还不知道我么?我的眼光哪回走差了?改日,改日我一定邀了那崔公子去府里玩,届时请梁兄作陪,你一瞧指定也喜欢,那风流人才,埋没在江州那地方,真太可惜了。”
梁堰斜眼,拍开他箍着自己的脖子的手,揉了揉被压酸的肩膀,斜眼嗤道,“江州怎么了?你知不知道,江州挖出一个地下城的宝库,各世家公子蠢蠢欲动的全往那边去淘宝去了,那临江别苑一场拍卖几十万金,富的脚下全是金子,说的就是江州那地界,哼,你还瞧不上那小孤岛?也要你有资格去啊!”
身家没有百万金,都没资格去挥霍。
徐应觉眨了眨眼,一下子就呆了,他突然驻足扭头去看自己手下怀里抱着的框子,之前还为能薅出万金赠礼沾沾自喜的心,木然生出一种被几个小钱打发走的愕然。
崔闾花钱消灾,耳根子终于清静了,太上皇黑着脸现了身,揉着手腕子哼道,“但凡他再晚走一步,我这拳头必定叫他脸开花。”
哼,一个大男人,脑袋上扎那么大朵绢花,咋不把腮红也打上,扮龟=公媒婆呢!
幸好帷苏的审美和他一样是在线的,没被现今世家子的涂脂抹粉影响,更不接受脑袋上簪花之举了。
真丑人多做怪!
崔闾这回没作声,他刚刚饮的药性上来了,为了早点把人弄走,在与乌丛对接过信息后,知道徐应觉一路上问的最多的,就是蛊族药材,于是,投其所好的,表示临走时,给备了些不足道的薄礼。
既是太上皇认定的自己人,且经过半日观察,这人除了掉进钱眼里的毛病,于大事上脑袋里还是拎得清的,听出了蛊族内部发生变动,需要暂时对外保密,以及他的驻军保护之意后,便拍了胸口表示,他定能守着外蒲镇,不叫他处手脚往里插一寸的军令状。
这态度,与他展于外的贪财之相,有着泾渭分明之感,明明内里是个原则性的强者,偏表现于外的,是个油滑如商贾的墙头草,给人再努力一把,就能将之策反感,只他自己对自己有着深刻的人生规划和认知。
通过聊天才知道,他家祖上是被豪绅吞并的小氏族,后来成了落魄寒门子,险些连书都读不成,如今归于天子门生,平生之愿,就是让世族归于民,堕于尘,于普通百姓平等共享世间资源。
是个妥妥的太上皇迷弟。
如此,也就不怪当今,要将他放在合西州这块地方了。
崔闾脸颊发烫,浑身像烧着了一样的发红,之前喝完药后是立即下了蛊兵炼体的寒潭,没感受到这股灼热之气,这回因为要先应付徐应觉,便晚了半刻,一下子便感到了火灼火燎感。
太上皇跟在他身后,见他被药性灼的眼眶都红了,头昏昏的就要往前面的树上撞,忙一把将人揪了回来,半搂半抱的把人夹在胳膊弯里,“你忍忍,我送你过去。”
崔闾闭眼抿唇,闷哼一声,宓意被他升高的血烫的吱吱到处乱钻,那身上的冷汗就随着它的动弹,一层层的下,钻心的疼痛让他根本站不住,几乎是被太上皇横抱着往后山里的寒潭里冲去。
那常年冒着寒雾的潭水,冷冽的一眼见底,崔闾被放进去时,那水竟沽嘟嘟的滚了两滚,直至数息之后,他的脸才恢复如常,旁边太上皇也才敢大喘口气,用责怪的语气道,“便是不应付他也成,给那小子吃两回鳖,他下次就不敢缠着你了,你呀,该有脾气的时候,别忍着,偶尔也懂得拒绝一下,有些人你不冷个脸,他是不知道自己烦的。”
崔闾喟叹一声,倚在潭边上,扯了扯湿透后沾在颈间的前襟,露出一截过分白皙的脖颈,玉肤之上青色血管潺动,珠圆喉结随着他开口一上一下,“他也就是话多且密了些,心无恶意,眼无邪祟,我虽不擅与此类人打交道,到底多少也有些钦佩他的能屈能伸,一州府主,不是谁都能像他那样,为了点微薄之利,就能与人弯腰陪笑的,至少我,包括我所见的世勋仕大夫们,没有他能豁得出去。”
读书人大抵都是清高的,尤其一朝为官作宰,那腰是不可能弯的,宁折不弯可是他们的立世宣言,他都可以想像那徐应觉背后所遭受的指摘和白眼。
若为私,他当然可以毫不留情的将人晾着,或撵走,可偏偏他不是,他所谋所为,都一心为的是治下百姓,无论是谦也好,卑也罢,但凭一心为民四个字,他的心都是高洁的。
所以,他愿意忍着心头不耐招呼他。
太上皇这回没吱声,坐在旁边半晌后才道,“那也不能纵容他太自由发挥了,好好的,又弄出一个崔怀景的身份来,你倒是有多少精力应付他呢?一个江州就够你忙的了。”
崔闾缓过了那股焦灼,睁眼看他,笑道,“知道一个江州就够我忙的了,你还将这里的功劳硬按我头上?”
太上皇一噎,心虚的移开眼神,崔闾揶揄的继续道,“不是在愁怎么让我兼管这边么?”
那话本上给他编排的身份,已经从帝师升级成了御弟,再两日,恐怕连荆南蛊王都得按排上,那将崔氏高祖如何收服圣王蛊,继而成为蛊族实际上的王者,都编的有鼻有眼,不就愁着怎么能与他联系上么!
太上皇咳了一声,发现有时候两个人太通透,不是好事,藏着掖着干点什么,根本不行,一眼就被看穿了。
崔闾揶揄道,“也是临时应变,崔怀景就当作崔氏高祖在蛊族繁衍的后代吧!”
那么,有着崔氏血脉和蛊族血脉的崔怀景,就是最适合出任荆南有史以来,州府建制上的第一个朝廷委派官。
不止蛊族能臣服,散落在荆南各角落里的外族,也会对此没有排斥,因为多少也算是他们自己人,不会有中央空降个人过来般的警惕排外感,于治理和人心统一上,都能事半功倍。
他有想过,将长子元逸送过来协理,可江州崔氏与荆南蛊族有隔了百年的距离感,远没有一直存于蛊族内部的崔景珏,来的得人心,他虽被蛊族镇在圣池里不人不鬼的活了多年,可左近各小族有生之年,大多都听过他的名号,在惧怕和亲近里,他们愿意更贴切的称他为自己人。
蛊族族老会已经完全听令于他们了,届时,让他们出面作个证,就说崔怀景确实是崔景珏的后代,谁又有本事对着个空空的圣池,刨根问底呢?
太上皇需要的是一个明面上主理人身份,真正治理荆南的政策上,他肯定不会假手于人的,从京里调人,总归不会用的太顺手,崔闾给他一个虚拟号,足能掩护他的存在了。
是以,崔怀景当属应运而生。
太上皇摸了摸鼻子,眼神闪烁,“也就荆南建府这一段时间需要你配合一下,你知道的,光蛊族服软了也不行,那散于各角落的异族加起来也不少,一般人来这里只怕震不住他们,万一再弄巧成拙,坏了我们的计划,许多事就难办了,帷苏,我会尽快处理好这边的,不会叫你两头忙,无暇他顾的。”
崔闾摆摆手,从水中起身,太上皇忙伸手去扶他,口中宽慰,“再服四剂,泡四回,你这蛊就算养住了,以后带着些补气血的药吃,过个一年半载,就会跟我一样身体健壮,百病不侵。”
“知道了,你已经说过很多回了。”
太上皇讪笑道,“五日后,我陪你去万蛊窟黑水畔取骸骨。”
崔闾点头,接过他递来的大氅裹身上,两人一边往回走,一边就之前的话题说道,“我准备把倾销海盐的事,交一半给徐应觉,等崔怀景的任命下来,刚好可以利用他的身份,与和州套一波商战,三地一起,向四方施压……”
合西州-荆南-和州,三府同改盐课,我就不信,那牢牢掌握在世家勋贵手里的盐务,还能稳固。
如此,整个西北便都将归皇帝所有,届时,一个荆北蕲州孤掌难鸣,连同整个西北长廊上的商业,都将全被瓦解掉。
世家手中的势力版图,会缩至京云线,来钱门路会减少一半。
太上皇笑着点头,眼神光亮的望着身侧人,那运筹帷幄的样子,让他整个人在发光般的,耀眼夺目。
“我的人已经在各地准备好了,就等着各家银钱不凑手,卖地解一波危急了。”
两个老狐狸对眼相视而笑。
大宁宣和二十一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五日的药补和寒潭浸泡, 别说往日沉苛,那身轻如燕,一蹦三尺高的体验, 总算是叫崔闾开了眼了。
只感觉那百年古树,千丈高峰,似都有能一口气上去的豪气, 天边云层上歇息的鸟,水底深涧中蹿过的鱼, 一伸手好似都能轻松抓住, 就……志得意满感。
果然,年轻的身心,就是有狂妄的资本。
太上皇在旁边听着他的描述, 笑的直抖肩膀, 贱兮兮的将自己的长刀递到崔闾眼前, 说他若能提起来耍两下,就将这刀送予他。
御刀斩魂, 那是令后世者都仰望的神兵,得了它,就跟得了免死金牌一样。
崔闾如今虽说已经对丹书铁劵失了兴味,知道家族危机不能只靠一样死物保护,如今族学之中的后辈子们,才是延续家族长久之道的根本, 但若有能锦上添花的圣物, 他也是不吝往家里搂的。
于是,太上皇就见这素有财名之称的崔府台, 眼睛跟盯住了宝山一般的,澄光瓦亮的眯眼往他腰间看来, 一个谦虚的推脱也没说,竟然摩搓着手表示可以试试。
如此豪勇,简直少有能在一向稳重内敛的崔闾身上看到,太上皇又绷不住的想笑,拍着收回腰间的长刀挑眉,“帷苏你可想好了,万一闪了腰,可别气我没提醒你,这刀可沉之言。”
崔闾现在也能如太上皇一般的,只着单薄衣袍,不畏初春严寒,尽去庸沉裹身大氅了,他一袭月白长衫,对比着太上皇的紫衣长袍,更显飘凌若仙感,站在寒潭雾霭间,有似临渊不可侵的神性,叫人不敢直视。
若非一脸我欲向天去的跃跃欲试般的豪勇,可真不敢把他往凡尘俗世中人想,至少,这两天担任近身伺候的鄂四回,和时刻想抢这份工作的乌灵乌丛姐弟,就已经不太敢直愣愣的往他脸上瞅了。
眩晕,会有心智被迷感。
特别是不经意的眉目转动间,有种圣池血莲盛开时的妖冶感,且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每这人一身冷汗泡在潭里时,那沁出体外的馨香,会层层飘出三丈远,与圣池里的莲香一个味儿,族中长老现在对他又爱又恨,已经万分能肯定,他的血具备了抚慰蛊毒反噬之力,如果这个时候还有幸存的蛊虫在,他们完全可以靠着他的血,重振蛊族根本——继续养蛊大业。
奈何,他身边守着个太上皇,又有无知蛊民闻到了这股血莲香引后,给他编造的血莲化精成人说,造就的他在蛊族内部,竟受到了蛊民追捧。
密密麻麻叫人惊悚的蛊虫军,他们都不怕,何况这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圣池血莲精,在他们看来,这也是祖宗赐予他们的护身符。
蛊虫没有了,总也要重新找个精神寄托,圣王蛊伴生的圣池血莲,可不就是天造地设来护佑他们蛊族百姓的么!
如此,崔闾这些日子的补药,甭管里面上百种药材有多难配,甚至是千年地晶研磨的粉,为药引,他们也逼着族老拿了出来,根本没等太上皇拔刀,族老会那边,就失去了对族中私库的支配权。
这崔氏子虽然姓崔,可他身体里也流有他们蛊族血脉,且还是百年前蛊族圣女的血脉,论继承族长之位,他比拥有圣王蛊的太上皇更有资格,更别提玉蛊还认了他为主。
所以,现在蛊族内部,分出了两波人,一波是族老会那边的,认为崔氏子不当为蛊族后人,因为他祖辈实际上是与蛊族有仇的,那摁在圣池里供养血莲的百年仇恨,万一他为私仇灭了蛊族怎么办?
另一波则以年轻人为代表,拿当日驱虫而不伤人命为理由,认为此崔氏子还是念着母族血亲的,如今又有血莲引加持,奉了他为族长后,蛊族养虫不作害,恢复百多年前防身之用,当有可追之日。
没有蛊虫作为依傍后,多少人连睡觉都不敢闭眼,就怕叫外头人偷摸进来撬了家,若以崔氏子为主,他定会顾念这份血缘关系,给他们一个安心之所的。
两边各持己见,吵的不可开交,却撂的两个当事人,显得日子逍遥,跟局外人般随他们撕扯。
这份定力,叫亲他们俩的族人和护卫,更坚定了侍奉之心。
尤其自徐应觉来过后,那崔氏在江州的财力,和太上皇在外头大杀四方的魄力,再也无法被族老们封锁,叫大部分族人惊叹的连连抚胸,暗自庆幸这俩货手下留了情,没有在那天将他们给一锅端了。
密林之中,深渊之内,便是将他们端了喂完虫子,外人连尸骨恐怕都找不着,是真能做到毁尸灭迹的。
就这?还何来的谈判?还有什么资格提合作?可把头低低,认乖装怂吧!
鄂四回挺胸,把腰板的直直的,他现在可算是知道跟对主子的好处了,那从前见了他就鄙夷不屑的人,现在都弯着腰的来讨好他,打听他家主子的小癖好,准备投其所好的逢迎一波。
呵,他是那样容易出卖主子的人么?真一个字也别想从他嘴里套出去,都焦灼去吧!
然后,眼神不自觉的就落在刚认的主子身上,恢复气血后的崔闾,浑身澎湃的是轻扬的活力,连声音都脆了几分,迎风而立时的那股傲气,比之中年时积攒的威势,更熠熠生辉、闪闪发光。
难怪太上皇老也忍不住惊叹赞美,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比如“组团出道、真男团C位,人群中最闪亮的星”,哦,最后一个勉强能听的明白。
他家老爷往人堆里一站,可不就是最最闪亮的那个么!
崔闾昂着头,半分不带怯的,伸手道,“费什么话?拿来。”
他现在可是跟太上皇没大没小的了,说话那个随意直接,半点不带客气的。
太上皇觉得他在持靓行凶,奈何人漂亮的就有这个傲娇的资本,他眼珠子转了转,不知道能不能哄他跳个舞,幺鸡那歌喉一直也没搭配上合适的舞姿,这家伙身段若舞个剑来上一段,铁定美呆了去。
可怜他自到这里后,连个娱乐方式都没有,偶尔想念那边的故土了,就让幺鸡吼上一段,论视觉效果是没有的,现在好容易出了这么一个神仙友人,不排上一出,简直对不起自己这付出。
想当年他跑路途中,可也没忘了给快男投过票,给幺零幺烧过钱,为的就是那一份热烈的青春活力啊!
有没有人曾告诉你~
害,好遥远的青葱岁月!
太上皇解了腰间配刀,挑了眉轻松递出去,“我可松手了啊?你接住咯!”
崔闾觉得他现在有使不完的劲,一把刀而已,就算是传言有百来斤,他也不信真有人能那么轻巧的挂在腰间行走,估摸着也就五六十斤罢了,传言总是夸大其词的。
他梗着脖子一副别小瞧人的模样,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轻松的接过,然后,在太上皇平平常常的一松手后,立即感受到了一股向下坠的拉扯力,让他猛的沉了手臂,反应极快的用另一只手去扶,却仍然没能阻止长刀铿锵的落地声,咚一下杵到了地上。
……
他不信邪,拧了眉头咬牙,腰腹用劲,双腿下沉,两臂使力,然后,嗬一声呼啸而起,长刀生生被他从地上拔起离地,却然后怎么也挥不起来了。
莫说耍两下,提起的时间长了一点,都怕会砸到脚背上,就在他憋红了脸的放也不是,认输也不能的时候,前面伸出来一只手,轻轻松松的接过他手中的长刀,声音里满是戏谑,“我这刀,幺鸡都挥不了两下,你啊,真以为浑身是力的,就能耍起来了?哈哈哈哈!”
打脸来的如此之快,直接把崔闾干沉默了,半晌才憋出一句,“你是不是有毛病?打块这么重的铁挂身上,也不怕把腰驮弯了。”
太上皇就笑,声势如虹的回声荡在山林里,接回了配刀后,上前替酸了手腕的某人松筋骨,边揉搓边道,“我生来力气异于常人,普通兵刃轻飘的不趁手,如此重器使起来便如万夫莫开之力,其实是省了劲的,一力降十会么!”
崔闾缓过了那阵手麻,就着他的搀扶又踢了踢酸沉的腿脚,望着斩魂眼神拉丝般不舍,太上皇心头闷笑,知道他心里还打着御赐之物的小九九,于是,便有目地的问道,“你们世家子从小琴棋书画,于骑射一道上便有涉猎,也约莫不精,使不动刀剑也是正常的,兵器在手,也得加强锻炼,不是靠蛮力能耍起来的。”
见崔闾陷入沉思,他这才道,“无防,若真想学,我以后教你便是。”
崔闾斜睨着他,额头青筋蹦跳,“谁说我想学了,不是你用赠刀之言诱惑我,我能叫你看笑话?哼!”
说着一把将人推开,“去去去,我现在身体倍棒,就是被你的武器抻了一下,也很用不着你像扶老爷爷般紧张。”
然后,一昂头,一甩袖,挺直了腰,背手大跨步的就往前走了。
留太上皇在身后愣了一下,后尔一串响亮的笑声冲破云霄,哈哈哈哈哈~!
恢复年轻体态的崔帷苏,可太好玩了。
太上皇三步跨做两步,从后头赶上前,伸长胳膊,从身后一把箍住了崔闾的脖颈,将人勒到怀里固定住,声音含笑,“什么叫我诱惑你?明明是你在觊觎我的斩魂,哼哼,你心里那点小九九我还不知道?就是想赚走我的斩魂。”
崔闾叫他点破心思,一点没羞愧,胳膊肘直捣其肋骨间,灵活的肩肘一扭一别,人就从他箍紧的胳膊弯里挣脱了出来,脚下顺势踢过去,虽是踢了个空,却也把人逼退了三步,然后,他捏着拳头,将手指捏的咯嘣响的道,“你说的没错,我们世家子骑射虽是不精,可基本架式是有的,崔某不才,倒也跟着府中部曲练过几招剑式,杀人不行,自保无虞,哼,我提不动你的刀,不见得我使不动剑,你等着,回头我就找人学去。”
一副不吃馒头争口气的模样。
太上皇就乐,眉眼亮堂堂的格挡开了崔闾挥来的胳膊,再次上前狗皮膏药似的贴上前箍着人,边往回走边继续诱惑,“我有剑,你记得我俩初见时,悬在我腰上的配剑吧?可算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平常都是出门装阔人用的,回头送予你,嘿嘿,帷苏啊,你会使剑,那会跳剑舞不?”
崔闾就拿胳膊肘击打他腰腹处,奈何人铜皮铁骨不怕疼的,半分不撒手,勒的他气喘吁吁的,“我要磕包五石散,我一准能给你跳,宁正壅,你幼不幼稚?咱俩加起来百多岁了,便要自娱自乐也早过了年纪,你要想看,找别人舞给你看。”
他倒没有觉得有被冒犯到,世家公子聚会,除了推杯换盏,学人吟诗作乐,另一些项目里,有的是跟乐起舞,舞剑是文人最常见的雅项,只想要上头享受的话,一般就都上一些助兴之物,比如五石散之类的令人飘飘欲仙之物。
太上皇摇了摇头,假做龇牙裂嘴状,“那不行,五石散那玩意于身体不好,我便想看你舞给我看,也不是以伤害你身体为前提的,再说,别人舞的跟你舞的不一样,帷苏啊,你这模样让为兄很有危机感啊!”
崔闾就斜眼看他,就听这人不要脸道,“以前出去,人家都只管往我身上看,以后出去,为兄恐怕就要轮为你的背景板了,哎呀哎呀,这可不行,为兄还没成亲,跟你走一起,会孤寡一辈子啊!”
两人你推搡我一下,我推搡你一下,尽说些没营养的话,笑闹声撒了一路,心情谓之极好。
太上皇前日刚收到属下密信,说各地都有小氏族世家,为了江州一行抵出了不少的山林田地,他让人在各地开的盘子,扬言高价回收江州地下城出土的前朝宝物,引得许多投机取巧者,想要前往江州淘换好物,回来发一笔。
崔闾在入江州的条件上,设置的硬性条件,便是通过验资备注其家族实力,普通商贾是没有资格进的,在保川府筛选那一关就被淘汰掉了,如此,能入江州临江别院拍卖场的,和地下赌局的,就只剩了最有实力的那一波人,逼得各地的小氏族公子们,想要跟上京中风向,就不得不将财物凝聚于一人身上,通过这个推举出来的代表,入江州地下城一观,然后再将拍得的珍贵之物,带回地方上引动潮流。
太上皇的人就在之上继续推波助澜,以哄抬物价的方式,引导更多人对江州趋之若鹜,那各地一时间变卖闲置物产的,便多了起来。
至于当今最尊贵的两位的千秋圣宴,前不久刚收到信,那上贡之物里,有八成全都出自江州地下城,如今那两口子,整天数宝数到手抽筋,财大气粗的要给治下军队加饷发钱,叫太上皇给制止了。
这个时候整军肃容,为军将增添物资,很容易就叫朝中那些老狐狸警醒过来的,崔闾搓着手指头,盘算了一回道,“当今的陵寝可有开掘了?”
太上皇的陵寝就没听过开动的风声,后世之人也说武氏皇族的陵寝是历代皇朝最简陋的,是以,崔闾便推测,这里面定然有太上皇的手笔在。
只有这位最不注重身前死后哀荣的,才会在这种劳民伤财之举上,加以阻止和“偷工减料”。
如此一提醒,太上皇也懂了,于是,立马去信进了宫,隔不多久,京中便传出,当今要大肆修建皇陵,为百年后的栖息地作准备之举。
也不怪太上皇会把这事忘了,他就是个来自死后一捧灰,装盒或撒海的年份,叫他像前面的皇朝般,自登基开始就花耗巨资给自己修陵,这事他根本干不出来。
他不干,后面的皇帝当然也不能干,于是,终武氏皇族一脉,他们的陵寝都特别简朴风,连盗墓的都知道里面没油水可捞,也是后世保存最完整的皇陵之一。
皇帝的由简入奢,到公然的为死后之地挥霍之举,彻底安了世勋朝臣的心,也搅的简朴的帝党人心浮动,劝谏的折子雪花似的飞上御案,一时间,真帝党与皇帝离了心的传言尘嚣甚上,假帝党真世勋的朝臣倒成了维护皇帝的忠心臣子,与真帝党寒门子打起了护卫皇帝花钱自由之战。
京畿风云迭起,一时云遮雾绕,叫人看不清里面的道道。
崔闾这边,却已经准备好了去万箍窟深渊之心的事,他让人打了一口棺木,用一辆推车装好,准备亲自往里推进去接他的高祖母。
太上皇自然是要陪着去的,鄂四回和乌丛他们也想跟着,但考虑到里面环境的不确定性,最终,崔闾决定,只他跟太上皇两人去就行。
但就在临行前的早晨,幺鸡带着人回来了。
荆南的形势,让太上皇给幺鸡去了信,让他办完了事,直接到荆南来,顺便将驻和州的军队带一支过来,于是,这日一早,幺鸡便领着小一万人的和州军,进了荆南地界。
同来的,还有一路上闹腾不休,被五花大绑后装棺材里的崔老二,并着那些当时不得不留在沙海里的部众尸骨。
浩浩荡荡的旌旗飘在荆南外蒲镇上,徐应觉和梁堰呆了似的,看着骑在马上,传言与太上皇一起失了踪的郭将军。
幺鸡在外人面前很是端得住的,他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的望着迎上前来的两人,声音嗡嗡,“你们在此做什么?”
徐应觉眼神直往他身后一长排的棺木上瞟,梁堰也是一副想问不敢问的模样,二人心里如雷滚,前后左右看着幺鸡身侧,没发现那道熟悉的身影,一时间俱都骇然惊问,“郭将军,您身后的棺木中……是谁?”
幺鸡眯眼,一马鞭子抽在地上,虎着脸道,“于你二人何干?让开。”
崔闾在圣地中心内已经得到了消息,他脸色再没了前两日的轻松,与太上皇对视过后,沉声道,“我出去接一下他们。”
崔老二自然是不值得他接的,他在意的是那些尽忠的部曲。
太上皇不好出面,抬手按了按他的肩膀,宽慰道,“都过去了,别太伤神。”
崔闾点了点头,整了整衣裳,匆匆往外走,一时间竟然忘了改换容颜之事,太上皇张了张嘴,左右想了一遭,也就闭上了想要提醒的话。
他这模样,亮在荆南,是早晚之势,换来换去的,倒显的多余了。
外蒲镇上,徐应觉梁堰二人还在拦着幺鸡,想要问出棺内人的身份,把幺鸡烦的差点拔刀,好悬叫匆匆赶来的崔闾拦住了。
“郭滠!”
幺鸡巡声望去,一个趔趄就从马上掉了下来,惊讶的声音都消失了,眼睛瞪的铜铃般,指着崔闾,喉咙里发出“嗬嗬”声。
他这模样,吓的不知情的梁堰当场也跪了,望着从密林中走出来的,清风朗月般的飘逸男子,骇然的以为,这是太上皇。
传言太上皇会变脸变身,这居然是真的啊!
这如仙般姿态、风仪,那从密林中闲庭信步而出时的威慑力,震的郭将军都掉马了,不是太上皇,现如今还有谁能令郭将军如此惊惧失态?
铁定就是了,不然依郭将军的身份,他除了当今,根本无需惧任何人。
梁堰这一跪,他带来的府兵们也跟着跪,除了徐应觉以外的人,也陆续的跟着看风向跪倒,然后就是铺开一层来看热闹的百姓,层层叠叠的跟风似的齐齐跪拜。
都把徐应觉看愣了,扭着身的左看右看,嘴中道,“哎哎?你们……你们这是……”跪谁呢?
崔闾却没注意到这些人的举动,他一步步的走至幺鸡面前,黑眸沉沉的望着他,嘴角微启,“带回来了?”
幺鸡哑了,上上下下打量他,声音好不容易才挤出来,“带……带回来了,都带回来了?”
他这副模样,落在梁堰眼中,就是凿实了崔闾的身份,于是,就听他一把叩倒在地上,山呼万岁,“臣梁堰,拜见上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直把幺鸡惊的跳了起来,转着圈的找人,“谁?哪来的上皇?”
崔闾也一脸懵的与徐应觉对上了眼,这家伙是没见过太上皇?这居然也能认错?
跟着后头的百姓们,那冲破云霄的山呼万岁声,直差点将不放心,躲后面跟上来的太上皇炸出来。
谁呀?
怎么能这么瞎喊呢!
幺鸡和崔闾对视一眼,现在要怎么办?
崔闾本来心情就不好,现在就更不好了,偏偏后头的棺木队里,有一只棺木中还砰砰传来敲砸声,闷闷的声音传出的好像是,“放我出去,救命啊!”
所有人:……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崔老二的声音。
听起来中气十足的, 不像是断了腿的颓废,精神头居然挺好,那一连串的辱及各路先人词汇, 简直刷新了崔闾这个当爹的耳听,他还从来不知道,这个一向以文人雅士自诩的次子, 竟然也能如市井泼皮般粗鄙,把无赖模样耍的如此娴熟, 真是半分教养也没了。
这是将沙匪的精髓给完完全全学进了骨子里啊!
崔闾眉头跳了跳, 竟然心绪无波,丁点涟漪也未起。
约莫从他累得吴方丢命,任由从小护持他到大的府中部曲, 曝尸荒野起, 这个儿子在他这个当爹的心里, 便算是没了,如此, 对于他短短时日,便抛却的教养礼仪,竟也懒得生气和指正。
从此往后,他的一切都将与自己无关,他的次子,已经落葬崔氏祖坟了。
崔闾跨步到了那口闹腾不休的棺木前, 在所有人惊惧的目光中, 一掌拍了上去,声音特意压低了两分, “闭嘴!”
隔着厚厚的木板传进崔仲浩耳里,竟与中年原声相似了, 立时间,内里的响动便没了。
幺鸡就跟在他身后,惊疑的歪头还在打量他,主子信中有说过崔府台引蛊成功的事,按他理解,便是年轻,也只多往前推个几年,模样变化当不大,可眼前这个,大到他都不敢认,太……那啥,翻天覆地?
“咳,那个,你……?”周边跪着的人还未起身,幺鸡也不敢瞎说话,弄的鬼鬼祟祟的,跟揣着什么大秘密般,叫善察言观色的徐应觉眼神不停的闪烁。
崔闾抚着棺身,一口口的走过,身上的气息收敛的愈发沉静,肃然的望着漆木沾灰,一路风尘赶来的队伍,声音发涩低沉,“都收回来了?胳膊腿的,没落了吧?”
沙匪为了震慑和州百姓,落入他们手里的人,往往就是个五马分尸的下场,二儿媳孙氏转述吴方临去前的话里,也有众部曲被凌虐分尸暴晒之言。
他是担忧这些孩子,不能囫囵个的去投胎,因此才有一问。
幺鸡挠了挠头,嗡声道,“应该没落,那方圆十里的零散残肢,都叫我派人筛了一遍,你放心,我管保叫这些兄弟全须全尾的回来。”
说完又加了一句,“临行前主子特意吩咐过,那些沙匪的下场比他们还惨,我没给他们留一块骸骨,都烧了敲碎后随风扬了。”
崔闾手握成拳,轻轻点了点头,“多谢!”
他似有所觉的往林中望了一眼,眼眶微红,那人应是觉察了他对这些孩子的愧疚,于是干脆利落的让幺鸡以牙还牙,帮他报了此仇。
挫骨扬灰,时人最狠厉的惩罚,况以幺鸡的能力,那处沙匪窝指定被毁的干干净净。
崔闾打起精神,眼神环视一周,因为他这边的静谥,整个镇街心都诡异的沉寂了下来,徐应觉本还想解释崔怀景的身份,可看幺鸡跟前跟后的恭敬样,一时也犹豫的不敢上前,这位开国元勋,兼太上皇贴身近侍,连当今见了他,都得叫一声叔,他们这些臣子,在他面前是真只有跪的份,便有质疑,那也不敢当面提,只能干等着他的下一步指示。
幺鸡见崔闾的眼神往四方扫,一时间也有些无语,便听压低了声的崔闾问他,“身上有太上皇的御牌么?”
那肯定必须有。
崔闾示意他拿出来,举至头顶,幺鸡眼神大亮,这套流程他懂,在京里时,他揣着主子给的牌子,上哪都好使,只出得京后就闲置了,一时间竟忘了这个。
于是,他利索的摸出铜铸御牌,高举过头顶,声音洪亮,“上皇御令,此地暂由本将军接管,闲杂人等立刻马上退出去。”
崔闾在他身侧补充,“上皇云游,未有归期,荆南变数,他已悉知,一切以皇令为准,无端不得妄加猜测,来日荆南局势定时,尔等自当知晓上皇之用心良苦,如此,尔等便请先行退避吧!”
却是直接避过了,那些不断往棺木上瞟过来的眼神,半个字也没有做解释的意思。
猜吧,随便猜,若能往太上皇近身侍卫,死差不多,如今已无人可用,无兵可驱上想,就更能与现在的局势相贴合了。
世勋们会以为太上皇势力在消弱,忠心仆从在消亡,渐渐失去了当年鼎盛期的号召力,便更能让他们放下戒心,肆意往当今身上使劲了。
崔闾从来是个擅长利用当前局势,快速布局的人,便是心情沉重,内里感伤,该作为的时候,也不会任由情绪主导思想。
他有自己的坚持,并且知道每一步的走向,非生死不能止。
徐应觉此时终于找到了机会,在幺鸡将一晃而过的御牌收起后,立即上前与崔闾拱手,脸上带着亲近的笑意,凑上前来道,“怀景兄,咱们真真是有缘,方才别过,此又见面,更未料得,你竟与郭将军如此相熟,呵呵、呵呵,是徐某眼拙,竟不知怀景兄深藏不露。”
这话说的,一语双关,是在隐晦的告诉崔闾,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同属帝党。
崔闾微笑,没接他的话茬,帝党,分当今和太上党,尽管私底下那两父子好的不分你我,可作为臣子,尤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教诲里,他们天然会将在位的,和卸任的分开,所以,帝党内里的细分,是个臣内皆知,却不能与外人道的明律。
幺鸡在旁边简直要抓耳挠腮了,好在有太上皇也经常改换马甲的先例在,他便是好奇死,也不会当着人前问出来,只提了气势,板着脸守在崔闾身边,一副监视他与人交往的样子。
他不懂人际交往的弯弯绕绕,却只记着一个点的紧要,这崔府台是他主子交待要保护的,要像守着主子一样的守着他。
主子那样高强的武力值,常常让幺鸡自觉少了些用武之地,没料在崔闾身边,竟感受到了自身澎湃的守护力,胸膛挺直起来,威风凛凛的感觉好极了。
这副模样,瞬间就将崔闾的身份,贴合进了上皇党的标签,让徐应觉的心里不免起了惋惜之意,更让刚从地上起身的梁堰眯起了眼,在徐应觉和崔闾的身上来回移动,进而思索了起来。
当今登位已有二十载,培植起来的寒门子多为新皇羽翼,上皇的影响多在武将中,文臣阁老五比二的抗衡着帝党翻盘,他们密切的关注着这对天家父子,在权力上的巅峰对决,没有人相信上皇退位是甘心情愿的,一个当年正值鼎盛期的天子,又有青春永驻的不老传言,他若要重回皇城,手中必然得积蓄人力财力,江州困局已解,目下来看,是当今先得一手,荆南随后而动,然后消失多年的郭将军现身人前。
这是不是表示,上皇对于江州掌控的失衡,生出了对荆南方面的危机?那搅和在其中的博陵崔氏,又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不止梁堰迷惑,连徐应觉都生出了巨大的疑难,二人眼神不约而同的,落在了崔闾身上,对于目前的局势有种雾里看花感,决定回头就写了折子报上京去,让那些掌握大局的大佬们头疼去。
徐应觉见崔闾笑而不语,便自以为了解的转了话题,见梁堰移了脚步过来,忙拉着他介绍道,“梁兄,快来,这便是我前几日与你说的博陵崔氏的公子,崔怀景,怎么样?我没与你夸大其词吧?是不是真如仙般样人?丁点都不带过分吹嘘的。”
梁堰定定的与崔闾对了眼,拱手弯腰道,“不知崔公子是博陵崔氏哪一支?不才,刚巧能与清河崔氏攀个亲。”
崔闾挑眉,世家姻亲绕姻亲,没料梁堰居然还能与清河崔氏扯上关系,他只当这姓梁的,是卢氏铁杆呢!
徐应觉替下了话头,“梁兄,怪我之前没说清楚,这崔兄是江州崔府台的侄儿,当是博陵崔氏嫡房公子。”
崔闾笑着点头,又摇头,在徐应觉疑惑的眼神中,道,“不才,祖上正是分宗出去的崔景珏那一支子,与蛊族早已血脉相连,从未出仕,与江州本家嫡支子也是刚刚相认,想着毕竟同气连枝,在崔府台带病前来之际,看在血脉相亲的份上,这才施予援手,对其救治一二。”
三言两语,便解了崔闾轻松进入荆南蛊族圣地原由的疑惑,叫徐应觉和梁堰听的连连点头,尔后,二人相视一眼,同时往这叔侄俩联手搞定蛊族内部事上想,若非知晓蛊族内里秘事者,怕不能如此轻松的,就将蛊族垄断荆南线的平衡打破。
若然太上皇那样武力值杠杠的人,也没能在蛊族身上讨得荆南治理权,定非普通人力既可得之事,就如固若金汤的铜墙之内,想要与外界相通,只能从内里着手破局一样,这曾经被迫留给蛊族的一支崔氏子,就成了反噬蛊族毁其根基之果报。
真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梁堰一鞠躬,声音中竟带了亲切之意,笑道,“原应称呼一声表兄了,家中嫡祖母乃清河崔氏女,堰不才,乃庶房子息,倒是不敢高攀了崔氏,叫表兄笑话了。”
崔闾挑眉,口中却道,“我家祖辈既已出族,字辈上便远了嫡□□边的排行,如今亦算是旁支而已,梁大人倒也不必过歉,这声表兄倒是不敢受的。”
清河崔氏的姑娘,不可能嫁出世家外门,这梁氏能娶得崔氏女子,又听其语焉不详之意,想来,他口中的嫡祖母,当只能是清河崔氏庶出姑娘,亦或是旁支嫡中女子。
徐应觉便在旁边笑,把了尴尬不已的梁堰起身道,“你哪只眼睛看出崔兄比你大了?人家明明瞧上去二十出头,你竟然还敢占便宜自作称小,哈哈哈哈!”
却是解了这一截的乱攀关系言语,叫崔闾笑着与其点了个头,以示领其好意之举。
一番盘桓,几翻言语机锋,却是该说的说了,该传递出的信息也传递了,其中几处足以引出歧义处,却是崔闾故意留人遐想余地,搅的便是个浑水摸鱼,混淆视听之举。
幺鸡见双方止了谈话,便虎着脸冲着队伍高喊,“行了行了,歇够了就动起来,只剩最后一截小路了,走!”
崔闾与二人拱手作别,又应了徐应觉的邀宴之请,答应等内中事毕,再来与他二人把酒言欢。
两人于官中也有十来年经验,崔闾将崔怀景的身世背景一说清,他们便知道,这荆南首任府官,定就是他了。
虽说蛊族内里看着是平息了,可谁也不知道他们还会有怎样的反噬,就更别提林中深处还有别族盘居,更有各种诡谲之物能控人心,一般二般的朝中官员,便是觊觎此地的丰饶,也不会在建府之初就来开荒。
世勋官员,向来喜前人栽树,后人摘桃之举,只等这崔氏子将荆南内中全部摆平,集权于一府之手后,那些人才会对此地动手,抢夺他的劳动果实。
此处纷争,较之江州又好夺了不少,毕竟有个荆北蕲州府横插在外蒲镇上,若所料不错,徐应觉的合西州会首当其冲的成为世勋官员抢夺之位,只要将荆南困在世勋官员辖区后,就像保川府阻守江州一样,有荆北与合西州的阻挡,无论谁做着荆南府官之位,都得为了不被夹击而让步。
崔闾挥一挥衣袖,就让这本就只有面子情的两州府台,立时起了互相堤防之心,尤其徐应觉,瞬时便觉自己前面有个大坑等着自己,再与梁堰相交时,八十分的小心,一下子提到了一百二十分。
他的位子要是被人抢了,可没有其他州府能容他调任,且世勋抢官的一惯作风,他不死也得脱层皮。
如此,一回府后,他便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写了信往京里去。
没有太多时间容崔闾悲伤,在脱离了身后那些炙热的视线后,他左右转着脑袋四处查看,末了无奈的冲着空荡无人的林间道,“出来吧!视线那么紧,我又不是块木头。”
早感觉强烈的眼神关注了,还藏个啥!
幺鸡茫然,左右张望,正张了嘴说话,就见前方林间草丛微动,一个高大的身影自树上跃下,却正是他那将人指挥的东奔西跑的主上。
他忙领着手下人驻棺停步,齐齐半膝跪于地的高呼,“属下见过主上,此次奉令剿匪,幸不辱命,特来回禀。”
带来的小一万和州军,全被他扎在了外蒲镇周,随时等候调令。
太上皇上前拍了拍他肩膀,点头欣慰,“辛苦了,我已让人备了酒食,都是你爱吃的。”
幺鸡就龇了大牙花子傻笑,然后似又想起什么般的道,“嫚嫚在么?嘿嘿,我给她捉了几只活蝎子,回头让她去试试毒性。”
太上皇翻了个大白眼,冲他挥了挥手,没好气道,“滚滚滚,就你逞着她瞎胡闹,蝎子军是那么好培养的?小姑娘家家的,怎么那么喜爱摆弄那玩意,不嫌渗的慌。”
幺鸡才不怕他,捂着挂在腰上的皮馕袋子,生怕被太上皇抢了似的,嘟囔道,“她喜欢就让她玩呗!反正也没有哪个毒物能将她毒翻,正好也省得她无聊了。”
太上皇懒得理他,挥手让他带队先行,他则到了崔闾身边,然后便遭了崔闾睇来的一个大白眼。
“你是故意让我以这副模样出去见人的?”崔闾斜眼明知故问。
太上皇轻咳一声,也不辩解,“早晚的事,省得之后还要想借口。”
崔闾稍一顿就懂了他的心思,摇头道,“你这人,恻隐之心是藏在算计里的,换个人来都得与你掰,我这要办丧事呢,你倒是物尽其用。”
太上皇陪着他放慢脚步,歪了头观察他脸上的神情,见他嘴上虽在抱怨,眼神之中却没有恼怒和怨怪,便知这人纯只是在发牢骚而已,并未真的与他见气,便松了绷紧的心弦展颜笑道,“我知你懂我,虽说事办的不近人情了些,却也是难遇此机遇,由这二人的嘴传扬出的消息,各方都不认为假,如此为崔怀景正身份之事,便无太多波折了,省时省力啊!”
崔闾背着手没吱声,他在出了密林后,发觉所有人瞧向他的视线异样时,又何尝不是升起了此等想法?若然也不会有之后的步步算计。
说到底,他跟太上皇的思维方式,处事之道,基本无出其右的,过于冷静,且擅抓时机。
逝者已逝,时人尚需为生存之道拼搏,其实也谈不上不近人情,有悖世俗之说。
到底,活人为重啊!
然后,崔闾便将镇上与徐、梁二人交锋之举细细说了一遍,末了道,“我观那徐应觉八面玲珑,擅于交际,既能于世勋官派间混的游刃有余,又能凭寒门之身深得当今信重,他之内里,于当今,于你,应是清楚的,你观他可受得住诱惑,顶得起利熏?”
太上皇沉吟一刻,抬眉与崔闾对上,尔后笑着摇了摇头,“我这才刚做初一,你就布到了十五,他遇着你呀,也算是……嗯,幸事?哈哈哈哈!”
却是没正面肯定徐应觉的人品,但这态度却是在告诉崔闾,徐应觉这人可用。
于是,崔闾便笑着点了点头,“那陛下那边的招呼你记得打,让他着手安排徐应觉倒戈保位,进一步加持皇帝陷入奢靡后,失却寒门官员的拥戴,逐渐往众叛亲离的势孤道上走?”
朝中的暗流涌动,自皇帝改变往日的简朴行径后,目下的局势,就差首个弃君而走者,他给徐应觉安排的剧本,就是引动帝党人才流失的第一棒,制造皇帝势弱的错觉期。
若要使人亡,必先使其狂。
武氏皇朝因为有大宁战神的存在,满朝勋贵世族官员,一直也只敢小打小闹的试探,连引导皇帝堕落,都做的小心翼翼,他们想要快速的引动朝局变幻,就得打破他们心中的忌惮壁垒,只要让他们自以为是的掌控了皇帝,认为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期到了时,才能加以狂悖的为所欲为。
犯罪与悖逆,不过是叛君的前期征兆而已,他们铲除异己,必以高义为先,以圣人言,占道德至高点,再不能复刻太上皇当年被逼退位时的遗恨。
明明一心为民,却硬是被满朝文臣以倾世舆论,主导成了穷兵黩武的祸国之主。
有崔闾在,此费力不讨好之举,就绝计不能再发生。
太上皇感叹的伸手搂过崔闾的肩膀,拍着他的后背道,“此间事了,崔氏忠义祠上必得御赐匾额。”
以慰藉他们为谋策,担了他近卫忠仆消失殆尽的虚名。
崔闾没说话,望着前方一长排的棺木,知道他们进了荆南地界后,想要魂归故里,必得等着皇权收归帝王之手后了。
半晌,他才道,“这是他们的荣幸,在此与先祖同归一处,也未尝不可?都是我崔氏好儿郎。”
太上皇搀着他,绕着脚下的枯枝断木,感受到了他内心的伤感,便停了脚,张开双臂熊抱上去,拍的他后背砰砰炸响,“你要适应这种感觉,帷苏,你是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寿数,会先后熬走许多亲近家人?你的儿子、孙子,甚至……可能都活不过你,那时候你便只能忍着心头巨痛送走他们,人生在世,得失之间都有守衡定律,你得到了别人没有的,也将忍受常人难捱的,所以从现在开始,放重心在事上,不要在人上,如此到了那分离之时,便也不觉伤心了,帷苏,我不想有一日,你会厌恨我将你变成现今模样,会反回头来质问我,是否饱藏私心,惑你与我一道享这世间长久孤寂。”
尽管确实有那样的私心在,可万一真从你的嘴里吐出来,会比杀人诛心更难受,凌湙叹气,他是不想两人为此生嫌隙的。
总归生死话题过于沉重,崔闾感觉自己都快被某人拍散架了,心里的那点子伤感,直接被拍了个干净,止不住的呛咳起来,挣扎着从太上皇的胳膊弯里逃出来,恨恨道,“你这安慰人的方式很好,只下次别做了,太伤体能。”
太上皇顿了一下,插腰大笑,脚尖刚动,就见崔闾向后一跳,警觉的摆了个拒绝的姿势,“好好走路,我虽然现在确实俊美的过分,可老子有儿有女,连孙子都快说亲了,绝不搞断袖,你可别爱我,老子跟你没结果。”
崔闾算是发现了,自从他恢复年轻体态后,不止乌灵、乌丛姐弟喜亲近自己,鄂四回和凌嫚都捡了空的跟前跟后,连太上皇都不例外,已经借口秉烛夜谈,与他抵足而眠了好几晚,他就是神经再大条,也知道他们是在馋自己的好颜色了。
他自己对着水中的倒影,有时候都会看呆了去,所以也就原谅了他们的情不自禁,可必要的警告还是得有的,不然真纵容着别人起了歪念,就是他的不对了。
哎,都是美貌惹的祸!
太上皇愣了一下,继而又再次爆发出了震天的欢笑,指着崔闾上气不接下气,直乐的眼角湿润,蹿到了树干上跺的树枝嘎嘎响,这才断断续续的吸着气道,“你终于肯承认自己是个自恋狂了,我还当你不在意自己的外貌变化呢!害我扒着你好几日,就想看看你抚镜的得意样,崔帷苏啊崔帷苏,你可真是很沉得住气,那个云淡风轻样,啧啧啧,想看你意气风发的模样,可真是不容易!”
可算是逼出了他的少年样,不然一个年轻的壳子里,站着个老年人的心,这看着多违和别扭啊!
太上皇嘿嘿笑着从树上翻下来,拍着崔闾的肩膀直眨眼,嘬了一个唿哨道,“你放心,我早便发誓,此间不留子嗣,情爱之道,难免会有牵扯,无论男女,我都是不会沾惹的,我喜欢你,不是那种喜欢,我亲近你,也不是想有那种亲近,世间情分,不是只有情情爱爱的,也该有纯粹的友情,只叹你竟会如此想我,狭隘的编排我俩的关系,哎,简直太令我伤心了。”
崔闾哑然,脸上有些红,摆手道,“不是我要往狭隘里想,实在是……咳,好吧……”
说着展袖扫了一下自己,由上到下正衣冠,抹俊颜,端着脸庞问,“我这模样,是不是那论坛里说的,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轱辘见了会爆胎的说法?有没有那个资格?”
太上皇愣了一下,噗一声笑岔了气,抹着眼角直摆手,连连求告,“快别说了,你可快把脑袋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词,给过滤掉吧!真是学什么不好,尽学那些自恋爆表的言论。”
噗~哈哈哈哈!
崔闾翻着白眼扭头就走,直接混过了刚刚的伤感语录,虽扯了个情感话题,可其实谁心里都清楚,便要找男风相好,就他们二人的心里障碍,也不会是对方,实在是越不过那雷池,这辈子就只能在友达以上了。
况且,有大女婿的作风在前,崔闾其实心中是厌恶南风的,也只有太上皇了,能叫他忍着膈应,以此为口嗨一下。
他的真实目地,只是想岔开那个伤感的话题而已。
天命在侧,蛊虫长寿,往后之事,谁又能说得清?古有始皇寻仙,他焉不能寻得儿孙满堂之喜?等逮住了天命小蠢货,他便要像孙大圣划阴阳薄,一举捞了儿孙们长长久久。
提前为命数伤感?
那不是他的风格,他既能改了家族命运,就也能凭一己之力,保下他最在意的儿孙性命。
天命小蠢货既然敢坑他,他就也能卡出bug来坑回去,便是只能延长儿孙们的一些寿数,那也是多余赚到的。
他的天伦之乐,谁也别想轻易夺了去。
旁边太上皇望着往前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他发现了,崔帷苏的儿女心肠特别重,他不是个自己得了好处,就默默不吭声的人,刚才的笑闹,掩饰意味太重了。
想想崔元逸,再看看崔沣,这就是他不愿成亲的原由,因为换了他来,他也不能遭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伤痛,必定倾所有心力的,为儿孙打算。
害,这实在算不得私心欲重,古来亲缘血脉就难割舍,当长辈的有此心也乃正常,崔闾是怕他不高兴,连丁点想法都不愿意叫他察觉,有些过于小心了。
太上皇重提笑脸,快步追了上去,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的,伸了胳膊去拽人,“你给我说说,你还学了多少惊人语录?哈哈哈,帷苏,你知不知道自己非常具有搞笑潜质?学东西那叫一个海纳百川,啥都摄入,嘿嘿,那你肯定看过男团女团舞,你给我学一个,我让幺鸡给你配乐……”
哀乐!
蛊族圣地之中,又升起了团团篝火,特有的族中乐器,奏的如悲似泣,带着夜中凉意冲入黑暗里,让守在外蒲镇上的徐应觉和梁堰,凿定了心中所思。
那一行棺木内,定然就是太上皇的亲信了,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也不知道是谁干的,恐怕是一举削弱了太上皇手中的大势,真说不清心中是何种滋味,怎么竟有种英雄落幕之感?
信从各自的渠道捎往京中,自然又引得各方势力暗中异动。
只蛊族圣地内,特意聚集起来的族民,不知从外面运进来的棺木中是什么人,但不妨碍他们听令,放了声音嚎哭出声,尽量的将声音传至外维,叫那些有心人听上一听。
崔闾换了身素色衣裳,站在成排的棺木前,燃了香烛,摆了供桌,亲自一个个祭拜过去,每到一个棺木前,便蹲身焚一捧纸钱,围绕在旁边的蛊族族人,见他神情肃穆沉重,便也跟着他身后,挨个的上前鞠躬祭拜,燃烧纸钱,场面竟也没有显得萧条冷落,多少给了他一些心理慰藉。
看啊,虽然不是在江州本族中,却也有这么多人与我一起送你们,尔后,你们将与前辈高祖同葬,也算是百年亲人团聚了。
仇已报,你们走好!
半晌,等香烛燃了半截,所有纸钱烧成了灰,并打着旋的飞上了天后,崔闾才道,“四回,把人带上来。”
鄂四回立即点头,扶着腰刀走到一颗树下,将呆愣愣不知所谓的崔老二给提溜了过来,他也不知道这人是谁,也没人特意告诉他,崔闾怎么吩咐,他怎么做,且看这人没了双腿,还被捆着的模样,想来不是什么好人,因此,半点也不客气的,半拖半拽的将人掼到了地上。
崔仲浩惊惧交加,眼睛根本不敢往成排的棺木上看,他转着头的找人,嘴唇开合,裂开的口子往外渗着血,声音嘶哑干涩,“我爹呢?我、我爹在这里对不对?我之前听见他的声音了,他人呢?我要见他,爹、爹,你出来见见儿子,我是仲浩啊!”
周围人俱都皱眉的望着他,不知道哪来的疯子,又在冲着谁叫爹。
崔闾冷眼看着他,压低了声调,叫他,“孽障,看看你的身后,对着他们的骸骨,你可有半分悔痛?他们……可都是与你一同长大的玩伴,有的甚至传授过你骑射功夫,称为半师不为过,可你对他们干了什么?畜生,还不跪正了向他们请罪?”
崔仲浩惊疑的看向了崔闾,却叫他现在的这副盛颜惊艳了双眸,一时竟怔愣的不敢吭声,可这声调和说话语气太像他爹了,他张了张嘴,愣是一声也没发出来。
崔闾冷眼看着他神情变幻,抬了手将宓意唤出体外,装进玉匣子里挤了一滴血暂时养着,立时间,他的模样就在众人眼中,恢复成了中年人模样,威严肃穆的让人不敢直视,崔仲浩更嗷一嗓子,见了鬼般的连连倒退,终将身体抵住了一座棺木,这才停了挣扎,瞪着双眼嗬嗬半晌,“爹?”
“我再说一遍,对着你身后的棺木,挨个叩头请罪,老二,为父许你死后葬归家族陵寝,否则,任你暴尸荒野,绝不予殓你尸骨归家,你可别辜负了为父仅剩的慈心,叩头!”
崔闾怒喝出声,瞪圆了双眸盯着脸色惨白的次子,眼中失望之色浓重,胸膛急促喘息,显一副气恨到顶的模样。
崔仲浩终于缓回了神,突然疯了一般冲着崔闾身前爬过来,嚎叫道,“爹,爹,你救救我,你救救我,你是不是获得了什么神通?竟然能返老还童,就肯定能助儿子长出双腿,儿子不能没有腿,儿子不想成为残废,爹、爹啊,我是您的儿子啊!您帮帮我吧!”
他一把扑上前来抱住崔闾的双腿,努力伸手够向崔闾垂在两侧的双手,像小时候求抱时那样的,哀求着崔闾低头看看他,可怜可怜他。
崔闾看着他灰头土脸,披头散发的模样,那沙海中缺衣少食,他在那边又怎么可能过的好呢?府中养尊处优的少爷,不过短短时日,竟成了一副骨瘦如柴样,嶙峋的脸上再看不出往日的圆润,大大的眼眶里聚满了浊泪。
又丑又浑,满目可憎。
“仲浩……”崔闾伸手,在崔仲浩期待的眼神中,摸上了他的头,像小时候那样揉着他的脑袋,只声音里终带上了苦涩。
“是为父没有教好你,以为给足了你想要的,便是对你尽了教养责任,可到头来,却是不知,你是何时变得……变得如此贪心不足、好高骛远,还盲目自大,崔仲浩,你但凡有一点自知知明,也闯不出如此大祸,我崔氏仅剩的百余部曲啊,竟叫你一人霍霍了近三成,你知不知道,滙渠当日满城飘白,那些部曲的家人哀声痛哭,为父惭愧的连门都不敢出……”
崔闾半弯了腰,眼睛盯上了次子的眼眸,想看看他皮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竟这样的没心没肺,他手中用力扯着次子的头发,不顾他疼的龇牙裂嘴的模样,冲着旁边的太上皇道,“放胖虎帮我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外来的东西附体。”
这是他跟太上皇之间的默契,旁人不知他说的意思,但太上皇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想看看,崔仲浩身上有没有天命小蠢货动的手脚。
胖虎很快现了身,在崔仲浩颤抖的眼睛里,伸着脑袋上上下下闻了一遭,然后失望的摇了摇头,吱一声又回了太上皇身上。
这是没有的意思,若有,它绝对不是这个反应,像之前上纪百灵身那样,它会很兴奋。
崔闾也很失望,他多希望这其中真有天命的手脚,这样,他还能安慰自己,那害了崔氏忠心部曲之人,不是他儿子,是被别人动了手脚暗害的,可惜,这点可怜的妄想也没了。
他不顾崔仲浩的挣扎,拽着他一个个走过那些棺木,每到一座棺木前,他便押了崔仲浩叩头,然后拿起匕首,手起刀落,在他的胳膊上划上一刀,以血代头请罪消孽。
崔仲浩杀猪似的惨叫,声声传入围观的蛊族族民耳中,有不忍看的,直接捂了眼睛,当然也有窃窃私语,不了解真相的,看着当父亲的竟然用这样的方式,凌迟般的惩戒亲子,不由更添了对崔闾的惧意。
这是个狠起来,连亲儿子都不放过的狠人,以后是万不能得罪的。
太狠了!
这是亲儿子啊!
可正因为是亲儿子,崔闾才给了他最后的赎罪机会,否则根本不会费力如此,直接枭首弃尸了。
崔仲浩捧着被割的满是刀口的胳膊,哭的嗓子都哑了,见终于不再割他了,便祈求的爬到崔闾脚下,用劈了的喉咙道,“爹,您消气了么?是不是就抵消了儿子的罪孽?那你能不能救救儿子,帮儿子把腿长回来吧?求求你了!”
崔闾都叫他气笑了,垂眼看着他,用无波无澜的声音对他道,“是,你只是暂时消了孽而已,仲浩,你的命还没赔给他们呢!”
谁知他话刚落,崔仲浩便弹了半截身体起来,撒泼似的翻滚出声,“我是主子,他们是奴,我要他们死,死了也是他们的光荣,凭什么要我赔命?我都已经割血赔罪了,你还要我给他们赔命?你是我爹,还是他们的爹,你怎么一点不能向着我?”
他怒吼瞠目的样子,好似要活吞人般,吓的本来还同情他的人,立刻便懂了崔闾的良苦用心,原来这竟是个大逆子。
崔闾阴沉着脸看他发疯,崔仲浩还似有满腹的委屈,指责不断,“从小你就偏向大哥,亲自教养他,喜爱老五,纵容他到处闯祸,我呢?你只会给我书本课业,又不准我考科举,允许我参加文会,却瞧不上我交的友人,说我附庸风雅,斥文圈中人为斯文败类,你根本瞧不上我,永远不觉得我有什么过人之处,你根本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我是你的儿子,不是娘与人偷生来的……”
啪一声脆响,打没了崔仲浩将将出口的野种二字。
疯狂到脑热的崔仲浩怔愣了一瞬,突然跪着咚咚咚的叩起了头,脑袋上的血瞬间沽沽的往外冒,他颤抖着声音嘶哑崩裂,“我错了,爹,我错了,我只是一时说瞎了,您别生气,爹,儿子错了,您……您原谅我吧!儿子知错了。”
崔闾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赤红着双眼瞪着他,声音干哑,“若不是之前答应了孙氏,要将你并入族坟中葬了,此刻我决计不允许你还有口气在,崔仲浩,你我父子缘分,此世便算是尽了,四回,把他押到柴房里去,不用管他,随他生死有命。”
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看背影,竟然一点点沾染上了沧桑样。
太上皇一声不吭的跟在后面,默默的举了根火把,就见人一路急走到了圣池边上,脱力般的坐靠在了圣池旁边的地上。
他望着跟上前的太上皇,神情悲伤,似哭非哭样,“我是不是很失败?竟然养出这样个逆子,养不教父之过,呵呵、呵呵呵……”
无论他对外有怎样的运筹帷幄,在教子一道上,他终是无法规避的失职了。
太上皇上前,蹲在他面前,敛目望着他,“人各有志,百种米养百样人,这不是你能左右的,帷苏,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做到自己的本分后,其他的就随缘吧!”
有些子孙就是来讨债的,又何必要将其变坏的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
崔闾苦笑,撑着手想起身,却发现竟然浑身乏力,腿脚酸软使不出劲,便知是刚刚气发狠了。
他抬头,冲着太上皇伸手,“拉一把,起不来了。”
太上皇上前,背身过去道,“上来,我背你回去。”
崔闾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没再推辞,他现在确实浑身无力,只得道,“多谢了,虽然会显得我很没用,但还是要谢谢你跟上来安慰我,呵,我也就这点出息了。”
连儿子也教不好,更遑论剑指小天命?
这股挫败感,来的如此猝不及防。
太上皇抬头看了眼暗沉的天色,眯眼道,“好好睡一觉,多余事不要想,今晚我看着你。”
崔闾看见了他的动作,低声道,“怎么?”
太上皇阴沉着脸点点头,“负面情绪,真是无孔不入啊!”
他有一段时间也是如此,但有受不住重压产生沮丧后,就总会生出一种万事无用无力感,催着叫人放弃之意,后来才知道,这其中就有受天命外力影响的原因在。
崔闾默了一息,点点头,“劳烦你了。”
二人也不是头一遭抵足而眠,来的箭舟之上,就只有一张榻,和衣而卧也是正常,如此,回了崔闾所在的房间后,摁熄了灯烛,深沉入夜。
翌日,崔闾还是决定先去万蛊窟深渊湖畔,将高祖母的骸骨移出来,至于后续是否要和高祖崔景珏的尸骨一起,移葬回江州滙渠,亦或是就依蛊族葬仪将两人就地安葬,都还在商榷之中。
自有蛊民推他为主起,这合葬的终归处,便有了两可之说。
若为大业,他最好依了蛊族葬仪,如此,他在名份上更正规合宗些,可若为私情,他是不愿让高祖再在此盘桓的,滙渠那边的天祖,当等待这个儿子许多年了,于情于理,他都该迎高祖回族里。
可忠孝之间,他似乎没有办法平衡,总归那也是之后的事了,暂且还没到逼他表态的时候。
一行人将他和太上皇送到万蛊窟边上,鄂四回便将手上的推车移交给太上皇,因为内里有可能会存有余量的蛊虫在,马驴等拉车伙计是不敢放进去的,便连崔闾和太上皇的身上,若没有两只王蛊在,他们也是不能这么冒然进去的,如此,这万蛊窟内,便只得他二人以步丈量了。
太上皇接了推车,崔闾想上前帮忙,却叫他阻止了,“你昨天翻来覆去的也没睡好,不然你上车坐着?”
崔闾摇头,扶着一侧车架,上面新打的棺木还散发着新漆味,他道,“已经太麻烦你了,这本是我的事情,劳你跟着跑一趟,还亲自推车,叫我……”
太上皇板起脸来,“你非要与我如此生分?从昨夜到今天,你自己数数,说了多少感谢的话了?还是不是朋友了?”
崔闾苦笑,举了手作投降状,“行行,我不说了,走吧!”
与鄂四回他们这些来送的人挥了手后,两人一步步的朝着万蛊窟内走去,并没有察觉出新打的棺木内,躺了个只剩大半截身体的崔仲浩。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万蛊窟内百花凋零, 除了最外围的防瘴林,还能稍稍见着点绿意活气,越往里走, 越蚊虫寂静,脚下踩着虬结了数百年的枯枝藤蔓,散发着凝聚了百多年的沉腐气息, 呛的眼耳口鼻熏欲作呕,闷着一口气憋的差点呼吸不能。
直等过了那近十里的沼毒屏障区, 脚尖落处尽是怪石嶙峋时, 那闷的心口发疼的腐朽气,才从鼻尖消失掉,放眼望去整个空间除了阴冷, 便是望不见半只活物的灰沉沉色。
依然是没有生机的一处无人区, 但随着往里深入的脚步, 那散落石头缝中的枯灰人骨,开始三五步的撞入眼帘, 伏地死去的往生者,以各种姿势扑倒在地,像路标似的往深窟中心指引。
一侧有陡峭悬崖,像是被人刻意削了半边似的,竟然毫无可攀爬处,人从其中的羊肠小道中过, 无端让人会升出一种被埋伏的危机感, 四周的风是没有的,时间在这里是停滞的, 偏往西的日头使终挂在边上,不坠不移, 瞧着有种诡异的失真感。
太上皇将手中的推车放至平稳处,护着崔闾站在车架旁,他则抽了腰间的长刀斩魂,在一片寂静里,眯眼警惕的望着前方疑有埋伏的阴影处。
一团灰色的,疑似雾蔼云气般的东西,慢悠悠的飘在人高的地方,就像悬在空中的云团般,不注意很容易叫人忽略掉,需要人万分小心的,才能发现,那竟是团会移动之物。
崔闾鼻上笼着一层面巾,那是之前过瘴气林时戴上的,有阻隔冲鼻的毒气之用,太上皇面上也同样覆着面巾,沉着的脸上只看见严肃专注的双眸,挡在崔闾身前的背影,有着万夫莫开之勇。
他们一路上没怎么开口说话,精神集中的左右观察着深窟中的环境,以及脚下有可能爬过的漏网蛊虫。
尽管有胖虎和宓意在身,两人可说是万蛊不侵体,但对于内里有可能的突发状况,二人都没有什么自大到,能认为万事不愁状,都是百分百相信自己而非外力可赖的性子,在有性命最基本的保障后,二人更多的是在观察周围路形,以及这处空间与外界的壁垒,是怎么形成的,又是否能打破利用。
百里范围的一处地方,后期若真进行开发改造,外围有了迁移来的百姓活动区,很难不会有人因好奇来探险,或有人因事误入,他们既然进来了,便不能白来一趟,总要有作为先驱者的觉悟,探一探内里的真实数据。
崔闾扶着车架,垫脚看向前方悬于一人高处的“灰云团”,皱眉与太上皇低语,“先别动,再看看。”
太上皇眯眼,沉声点头,“我知道,你坐车架上去别动。”
他说完抬头,眼睛却盯着悬在头顶的日头,没有丝毫灼热力,也不见其上发散出的日芒辉,有种画布相贴之感,像什么呢?
像他小时候去照相馆照相,背后挂着的一卷背景板,想要哪个挂哪个,失真感会用力的显现在洗出来的照片上。
现在,在这悬空的日头上,他察觉到了这种失真感。
崔闾顺着他的眼睛,也往半空上望去,那不带丝毫余温的日头,让他生出一种此方天地不真实之感,好似一副未完成的画作,潦草的打了几个线条,敷衍意味特别浓。
他与太上皇生出了一样的想法,于是,抬脚毫不犹豫的站上了车架,眯眼盯视着前方那朵云团,迅速道,“出刀。”
太上皇沉声点头,然后毫不犹豫的向上用力一蹬,闪电似的快速朝半空飞出一刀,砍向那悬于半空的日头,只听头顶撕拉一声响,像是有什么被划裂开一般,轰隆声炸在耳边。
同时,那前方一直不曾动弹的灰色疑云,却在此时咻的俯冲过来,眼看就将包裹住崔闾的上半身,却见太上皇的身体由半空回落,抽手就是一刀的挡在了崔闾身前,刀风夹着锋锐之气,冲进“灰云团”里,噗一下子就将之打散开来。
却是密密麻麻,肉眼难以分辨的细蝇,被刀风削掉一层后,又风一般的聚集起,若非地上的蝇尸堆积成片,都不能叫人相信,这是一团活物。
崔闾在太上皇护在他面前时,就从怀里掏出了火折子,吹燃之后向前一送,那半空中的灰云团就焦成了渣,掉落在地。
太上皇扭身,挑眉,甩了甩手中的长刀,叹气,“你这样会显得我有勇无谋。”
一支火折子的事,他却费力出刀,显得蛮笨不动脑。
崔闾重又将火折子收回袖袋,语带安抚,“你这刀锋无往不利,没有你这一刀出去,又哪里有那小蠢货现形之时?你看见了。”
是肯定句。
太上皇抹刀入鞘,上前用脚将细蝇尸体捻入泥,点头,“看见了。”
崔闾静静等待,却见太上皇好像陷入了沉思,竟然半晌没再出声,而悬于半空的日头,像被天狗啃噬过样,剩了一半在天上,于是,眨眼间,白日变黑夜。
四周依然无风,静的只有两人的心跳声,崔闾默默计算着时辰,不免为分身乏术叹息,但凡他们这里再多出一人,都能分出一个往回头走,去看看深窟之外的天时是多少。
太上皇望着黑暗里那一抹模糊的轮廓,心中陡然有些慌乱,伸手一把攥住了眼前人的肩膀,狠狠将之箍进怀里。
他在那撕裂的数据洪流里,看见了被押在刑场中,欲被枭首示众的崔帷苏,狼狈的脸上面如死灰,花白的头发全是挫败,唯余一双眼睛,透着对掳夺者的厌恨及不甘。
崔闾曾经说过的那个所谓的梦境,真实感远没有他刚刚惊鸿一瞥的震惊,就那么血淋淋的撞进了眼睛里。
他是那么的爱他的儿孙,可刚刚那一瞥之下,崔氏大宅内的众人,有一个算一个的全在刑场。
太上皇狠狠的拍着崔闾的后背,坚定似发誓般的道,“帷苏,等回去,我就给你丹书铁劵,你要的,我都给你。”
这里不是他的世界,他无比清晰的认识到了这一点,因为那刑场之上,出现了不满五岁之子,而按他的性情来讲,无论任何人犯了罪孽,他都不可能会将不懂事的孩童推上刑台。
于是有且只有一个解释,崔闾全族就是被无脑蠢货,弄给他人做的垫脚石,而他的律改和新政,在这里已经被扭曲的面目全非,甚至有可能连同武氏皇族,都在天命小蠢货的篡改之下,成了不问民间疾苦的昏聩皇朝。
所以,他在这里,坚持他本世界的治世原则,可以,却没必要再那么严苛,尤其在有外力的干扰下,万一哪天他被外来力量挤出此方世界,那崔闾的处境将会很危险,就算他对自己有信心,对崔闾也万分自信其有能力化险为夷,可就凭着那一瞥的震惊,他也不能赌那个万一。
打破原则,他愿意为崔帷苏破例。
天命小蠢货想让他看清,他与崔闾两人的世界壁垒,告诉他,他们二人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一个是真实的,一个是虚拟的,想让他放弃对此处世界的流连,回到他本来的方世界,试图要分割他二人的维度牵绊,这是知道对付两人太吃力了,意图逐个击破么?
太上皇紧紧箍着崔闾,眼眸黑沉的盯着只剩了半个日头的天空,心中冷嘲,世上有跨时空的爱恋,他凭什么不能拥有跨时空的友谊?友情难道天生就低爱欲一等?
他偏要留住这世上最澄澈的友谊。
崔闾瞪着黑暗处,耳边的温热提醒他刚刚听见的东西,竟是他已经放下的心结之物。
这太不寻常了。
“宁正壅,你看见了什么?”
他伸手回拍着胸前之人,声音不容质疑,“告诉我。”
太上皇最后重重拍了他一下肩背,将人推离,低头注视着他的眼睛道,“不重要,那不过是小蠢货的蛊惑之力罢了,但它也提醒我了,个人能力再强,在命运的拨弄下,也有虎落平阳的时候,我的原则没有变,但对你,原则会拐弯。”
崔闾心中触动,深深的望着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推辞,轻声道,“谢谢你!”
宁正壅,谢谢你!
太上皇摇头,眼神划过他乌黑的鬓角,和年轻俊朗的面容,嘴角含笑道,“我希望你永远也不会有用上它的一天。”
崔闾郑重点头,“我会努力用不到它。”
但有了它,心中的隐忧和时不时的惶惑,便彻底没有了,就像万事有了兜底能力,可以让他更放了手脚做事。
崔闾张开手臂,头一次主动熊抱了回去,“宁正壅,我很高兴这辈子有幸能遇见你,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太上皇眉眼瞬间飞扬了起来,头上阴云渐去,心头敞亮无比,就着这一抱将人摁坐在车架上,“我也很高兴,但如果你能乖乖坐着叫我推,我会更高兴,帷苏,脚下路不好走,别让我推着车,还要分心看你跟没跟上,担心你叫什么藤什么枝的绊倒拖走了。”
崔闾就笑,背靠在棺木头前,与推着车的太上皇面对面,道,“只要你回头不治我个大逆不道之罪,那我就不客气了。”
太上皇就拿手指点着他,无奈道,“是你非要与我客气,我可巴不得你跟我没大没小呢!”
崔闾便摇头晃脑的掉书袋,“不可不可,圣人言,君臣有别,伴君如伴虎,不可得意忘形,不可恃宠而骄,不可……”
太上皇便笑,边推着车走边挑眉,“朕许你恃宠生骄。”
崔闾被咽了一下,顿了两息直接转移话题,“你的刀砍中了什么?这里人为痕迹太重,兴许是我们抓住那小蠢货的突破口。”
太上皇这才正经了神色道,“砍了那小蠢货一刀,短时间内它应该出不来了,你说的对,这里的确是抓住它的突破口,等移了你高祖母的骸骨出去,清理了外围的瘴林后,咱们再来逮它。”
崔闾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刚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在车子经过一块石头的颠簸中,察觉到了身后棺木内的撞击声。
似有物在其中晃荡的感觉。
他立即将腰脊挺直了起来,对着看过来的太上皇张嘴无声道,“棺里有人。”
太上皇脚步一顿,又如常般的推动起来,声音无异道,“前面就到了黑水崖,黑泉便在崖边上。”
崔闾没出声,在滚动的车轮里,将耳朵贴向棺木,听着内里的响动,有前后移动的摩挲声,和刻意压低的喘息声。
里面确实藏了个人。
就在他疑惑会是谁的时候,太上皇将车停稳了,抬手扶了他下车后,声音故意提高了些,“到了,前面就是黑泉了,我们去看看。”
他们一路直接上了崖顶,黑泉眼就在崖边上的石缝上,顺着崖壁流向深窟中心处的一汪小湖,站在不大高的崖上看,那小湖两边竟然还有点绿意小红花在,艳红艳红的令人不敢染指。
而就在他们离开不到三息功夫,那紧闭的棺木就寸寸移动了起来,不久就从里面冒了颗头出来,竟然是本该被关在柴房里的崔仲浩。
他大口的喘着粗气,满脸是汗,嘴唇却乌紫的从棺里爬出来,惊惶的望着眼前的陌生处。
时间回到前一夜,他被割的满身伤的丢在柴房里,透过窗台看着凄凉的月色,以为快要死了时,就听柴房外头,有两个声音在闲聊。
“那崔大人身上的蛊,就是圣池中的那位给的吧?太神奇了。”
“是啊是啊,好羡慕啊!”
“不知道深窟之中,还有没有那种蛊了,要是能引一只上身,我都不敢想像我会有多强,太厉害了。”
“是啊是啊,听族老们说过,引蛊上身,不仅百病全消,还能断肢再生,你说那崔大人明天去万蛊窟,会不会替他儿子也引一只?毕竟再怎么生气打骂,甚至割血祭奠死人,那也是他自己的亲子,不会放着不管的吧?”
“哎?要不我躲在那辆车上的棺木里?若崔大人真要引蛊给儿子用,我不正好渔翁得利?”
“哈哈哈,好主意!”
崔仲浩听的心头发热,他摸着身上的伤口,知道自己爹不可能会顾念自己了,于是,他将眼神落在了柴房外的车架上。
他记得出发时天色还早,车子走走停停,似也没有过一日那么长,至少他肚腹内的饥饿度,没有强烈到缺了三餐的程度,所以,这周围怎么黑蒙蒙的,好似入夜了一般?
崔仲浩撑着手臂从棺内爬出来,脑袋昏沉沉的有些不真实感,他好像听见了一个自称“朕”的声音,与他爹的声音交相出现,相熟到不分彼此感。
他努力回忆着他爹身边的人,恍惚有两道影子站在了他的面前。
崔仲浩一抬眼,就看见了阴沉着脸,望着他的年轻父亲。
他嗓子里硬是挤不出一个称呼来,瞪着眼睛望着亲爹,看着他那过分俊逸的身姿面容,忽然悲从中来,泪流满面,“爹,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救不救我?”
崔闾没说话,旁边的太上皇则慢慢开了口,“他救不了你,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了。”
崔仲浩没有镜子,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上,已经被刚刚路过的细蝇入体了。
崔闾和太上皇终于弄清楚了,之前那一团细蝇是怎么来的了。
那是被崔仲浩身上的血气吸引过来的,它们一部分悬于半空吸引人,一部分则顺着车架闻着血的进了棺木,崔闾那一把火,只烧了明面上的细蝇,那已经进入棺木内的,却钻进了崔仲浩的身体里。
此时,他仰起的头上,道道黑色筋络被细蝇的扭动占满,狰狞的显在脸上,一直爬到了脖颈处,再往里延伸,便是心脏脾肺。
他活不了了。
崔闾望着这个儿子,终于面现了不忍之色,声音带上了哑意,“你我父子一场,浩儿,为父会带你回去的。”
崔仲浩一点一点的从棺木中爬了出来,那细蝇繁殖速度极快,很快就占满了他裸露出来的肌肤,包括他的眼睛里,都有黑色虫子在蠕动,他却似不自知般,一点点朝着不远处的黑泉里爬,嘴里不断道,“我有救,我还有救,他们说了,只要能躺进黑泉,引出里面的蛊王,我就能恢复如初,还会变的跟爹你一样年轻俊朗,我要变年轻,我要长命百岁,我……”
崔闾移开眼神,那黑泉之中什么也没有,只是一滩腐水而已。
太上皇跟在崔仲浩身后,回望了一眼崔闾,提起了手中的长刀。
他清楚帷苏为人父的不忍,所以,就让他来了结此子的性命吧!
终于,崔仲浩爬到了黑泉边上,却没有滚进泉中,而是一头扎进了黑泉中,沽沽的开始喝里面的腐水。
崔闾心中一跳,太上皇则当机立断,抬手挥出了一刀。
一声尖厉,不似人声的从崔仲浩的口中发出……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黑红色的血液泼墨般的冲上半空, 连同一颗瞪大了眼睛惊恐不已的人头,崔仲浩尸首两处的倒在了黑泉边上。
崔闾仰头,只觉有什么滴进了眼睛里, 然后眼前一片血红。
尽管已经对这个儿子失望透顶,可当他真的死在眼前时,那鼓动的心跳仍是漏了一拍, 腥红的雾霭里面,崔闾看见了逝去的妻子, 满脸血泪的指责他, 没有看护好儿子,没有为人父的慈心,更因心生苟且之心, 纵出手刃亲子的残忍事。
虎毒尚不食子, 他现在竟连人都不配做了, 有一就有二,下次的屠刀, 是不是就要对准了长子与幼儿?
半辈子的清名,却临到老了被个男人糊了心,是怕晚节不保,教儿孙们看出苗头,于是便要找遍借口的清理门户,全你二人所谓的清白“友谊”?
秦氏手中牵着次子, 惨笑的指着他唾弃其虚伪, 斥他一辈子假模假样,以为他对情爱一事总是淡淡的, 不曾有过什么真心的样子,却原来内心里, 竟也是个喜好男风的,怪不得要替长女选个那样的夫婿,搞不好你们翁婿背地里就有什么不可见人的龌龊事,然后东窗事发,爱人别恋,他便弃人如敝屣般的,毁人前程,拆人家庭,害长女陷入无尽的痛苦中。
随着她的指责,长女的影像出现在崔闾的眼前,她一脸恍然大悟般的看着他,脸上露出一抹惨笑,然后,抬手举起了手中的匕首,一刀划开了脖颈,用死来报复他的不慈。
崔闾闭着眼睛,感受着溅进眼睛里的那滴血,在延着他的血管脉络四处活动,他脑子非常清醒,清醒的意识到了天命小蠢货动的手脚。
他的妻子,根本从没有过如此疾言厉色过,也根本不会说出如此诛心抹黑之言。
他忍着恶心,“沉浸”在小蠢货编造的幻境里,就想看看它到底有什么后手。
然后,他却是不知,属于他的身体此时却面目狰狞的瞪着太上皇,并且拔出了太上皇之前赠予他防身的匕首,低沉的声音里嘶哑霹裂,“你杀了我儿子,我要你替我儿子偿命。”
几乎是一瞬间,太上皇就知道,眼前的“崔闾”不是他的崔帷苏,可投鼠忌器,他并不敢对这个身体做出什么要命的损伤事,只能提着刀不断的格挡开他挥过来的匕首,一边退一边急道,“帷苏、帷苏,你醒醒,你把眼睛睁开。”
却突然,身上的胖虎开口了,“哥,小意传话过来,让你配合崔哥哥演一把。”
太上皇身子一顿,立时便明白了过来,忙问,“看看你崔哥哥的情况,问他怎么了?”
胖虎嗯了一声,沉寂了几息功夫后,才再次道,“崔哥哥说天命小蠢货,在意图引导他生出对你的仇恨。”
太上皇不断的在攻击过来的匕首下腾挪走动,招架着“崔闾”毫无章法的打斗,两人就跟突然就反目的友人般,一个在不断的意图“唤醒”另一个,面上是焦急的担忧之色。
崔闾却在天命小蠢货不断制造的幻像里,生出了厌烦之心,它心思太明确了,稍微试一下,就试出了目地,无非就是要让他与太上皇离心。
杀子之仇,确可为离心之举,进而生出替子报仇之心,尔后趁其不备,一刀毙命,送太上皇离开此界。
他耐下性子与其周旋,被其污蔑与太上皇有男风之好,已经触碰到了他的底线,没料这小蠢货还要拉前女婿来恶心他,就为了引出他长女之死。
作弊手段也太次了。
可随之而来的,便是长子的面容,他站在那里,一脸绝望的看着崔闾,嘴唇微启,声音悲伤,“你怎么能纵容别人杀了二弟?父亲,你怎对二弟如此狠心?你对娘、对我们这些儿女,到底还有几分真心?一个男人而已,你爱了便爱了,儿子可全当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掩人耳目到杀子的地步?爹,你让儿子如何自处,今后又要以何种面目接人待物?你让沣儿的颜面何存?京中人言本就可谓,你的风评名声,不是你一个人的,也是子孙们的,如此混乱的男男情事,恕儿子不能理解,不能尊重,更不能祝福,如此,便只能以自戕来表达不满之心了。”
说完,不等崔闾反应,他一个抬手,就也干脆利落的抹了脖子。
接着,是他的幼子、幼女,相继一个个上场来指责他,孙辈们则排着队的,到他面前以死明志。
真真是全家老小,一个不落的,全都反对他与太上皇之间的“真爱”,逼着他与其分手,顺带的替老二报不平。
你都能私蓄一个男人,怎么就不能原谅老二?他只是太想证明自己,太想进步了而已。
崔闾的嘴边塞着一句话,不断提示着他说出口。
而太上皇在与“崔闾”的搏斗中,也观察到了他微启的嘴唇,以为他将要清醒,想要对他说出什么话来,也催促他道,“帷苏,你说什么?”
崔闾嘴巴张张合合,那句喂到嘴边的话,在面对子女一个个“英勇赴死”之痛里,终于梗涩出了心头,“毁崔氏一族,而就此界永安,吾觉值矣!”
所以,想叫我亲口说出“太上皇该隐于世,永无涉世之期”之言,不可能,决对不可能。
他在天命小蠢货的焦急里,猛然意识到了主体谏言的威力,它这么强烈的引导他,生出对太上皇的厌恨之心,进而激发他内心里,对于太上皇出现在他生命里的抗拒,为的就是,让他亲口送走太上皇,只要他将天命小蠢货喂到嘴边的那句,“这里本没有他,他不该来”说出来,那之后的日子里,太上皇会被意识体抽离此界,像原书中那样,伦为别人口中的传言,只存在于寥寥几行字语间。
从他们进入此地开始,就已经落入了天命小蠢货的圈套里,那些细蝇的出现,老二的身死,到飙进他眼里的那滴夹带蝇虫的鲜血,都只为了引出他心里,对于太上皇的排斥、杀机,亦或是之后梗在两人之间的杀子之仇,引出的离心离德,割袍断义之举。
这是一个连环套,一个不怎么高明,却利用了人性弱点的圈套。
但凡之后,他开始怀念亡妻亡子,那种逃脱人性的责备,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重,进而寻找心灵安稳,推卸责任到另一个执行人头上,裂痕会被无限放大。
他和太上皇将不可能再回到心意相通期。
看来小蠢货是真的很忌惮太上皇啊!
理清了这点,崔闾瞬间就不惧了,看着一个个亲人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哪怕血溅五步,都没能引出他巨痛的波折心理。
假的,都是假的。
冷静,必须冷静。
这就是高祖留待后人,来发掘的秘事么?
他在这里,获得了此界的本质,利用疏漏完成了交易,催生出了一个崭新的“崔闾”,然后,又用高祖母的遗骸,引导他来此,窥探本真。
崔闾摒息,寻着恶意感受着天命的藏身之处,之前它就受过太上皇一刀,太上皇估摸它短期内不会出来作祟,却低估了它驱逐他的决心,这是拼着重伤丢命的风险,也要达到目地啊!
突然,崔闾猛的定住了神魂,对着身侧隐有风动之处,喝出厉意之气,“宁正壅,左侧五步三尺高度,砍!”
太上皇几乎不假思索,立即提刀便对着空无一人处砍了下去,只听嗞啦一声响,似帷布破裂般的响动,炸在二人耳边,他挺刀直入,旋转搅动,直至刀尖感觉扎住了什么东西后,才一把将之抽出来。
崔闾却是唤了宓意,“小意,可以扑杀了。”
宓意立即一个恶虎扑食,张了嘴将那团扭动的血滴给吞进了肚子。
原来,在血滴进眼之时,它便蛰伏在了旁边,听从崔闾的吩咐,静静的看它扭动钻营。
崔闾深吸了口气,张眼定晴,这才惊觉,自己现在的姿势竟然极具攻击力,手中竟然还拿着匕首,关键是匕首上实凿扎着了人。
他慢慢转身,发现箍着自己身体不能动弹之人,一手提刀,一手圈住自己,横在他眼前的胳膊上,正扎着一把匕首,血正顺着伤口沽沽滴落。
太上皇紧绷的声息喘在耳边上,他却并没有关注自己的伤口,反而在察觉到胳膊弯里的人,本来僵直的身体,终于软了下来后,轻声询问,“帷苏?清醒了么?”
就在刚刚,一直与自己对打的崔闾,突然横刀对准了自己的脖子,在太上皇意识到它想干什么的时候,人已经条件反射的冲了过去,拼着被重伤的危险,拦住了那把离颈侧不到两分的匕首,然后,一眨眼,那匕首果然就往他刺了过来。
若非崔闾突然出声,让他拨刀冲对侧空中砍,他现在被刺的地方,就应该是胸膛,恰是那一声“砍”的急促,让他转了半个身位,避开了胸前要害,只叫它的匕首扎穿了胳膊。
崔闾手一松,脸上血色尽失,低头忙要察看他的伤势,“我醒了,你怎么样?”
说着,忙从身上的袖袋中摸药瓶子。
太上皇摇头阻止了他,提着刀,将刀尖递到他眼前,“看,这是你让我扎的东西。”
一截还带着电力火花的数据线,崔闾不认识,但太上皇认识。
他垂眼看着那指长的线路,声音轻慢,“帷苏,我好像知道这是什么维度了。”
崔闾的关注点,却在失真的天空,开始具象化的演变中,他轻声道,“宁正壅,你抬头。”
那之前被砍掉一半的日头没了,黑夜变白昼,而随着太上皇最后扎出的那一刀,周围总叫人感觉假的布景,在慢慢变真实,山花开始蔓延,树木开始催发,连旁边的黑泉水,都肉眼可见的清澈了起来,成了一汪真正的山泉眼。
而倒伏在泉眼边上的崔仲浩,则在他们眼前,闪烁着明明灭灭的光影,最终如烟般化为虚无。
此方天地,终于与外面世界连为了一体。
或者说,天命小蠢货在这里开的下降通道,被他们人为给关闭了。
崔闾张合的嘴巴,缓慢吐出几个字来,“我是真实存在的人,不是别人编造的一段文字,更非衍生剧目里的一段数据,我是有血有肉的人,这里,与我性命相连。”
太上皇点头肯定,“是,你闭环了此界,从此,没有人再能随意抹杀你,你的存在便是此界的锚点。”
从此,此界真实。
那小蠢货将再不能随意安排人过来,因为,此界的气运,会渐渐往崔闾身上偏移,就跟他在另一界般,拥有了气运子的男主待遇。
这不再是之前的任意揣测,而是通过刚才的较量,万分确凿的一件事。
男主命运,意味着万事皆成,这个太上皇最有经验,只不过他是在打通关后,才领悟出来的,比之崔闾还有一个摸索阶段。
天命小蠢货这是直接泄了题,让男主提前知道了自己是男主,于是,这个世界的走向,将会彻底脱离原有轨道,全可凭男主心意运作。
太上皇挑了眉,看着刀尖上的东西。
他有一个御剑飞行的梦想!
崔闾心中充盈着力量,从没有一刻能如此清晰的感知到这个世界,如此真实,万分感慨。
他好像无意中加持成了此界的无冕之王,脑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你可以有很多可能,全凭你心意往前走,这个世界将以你的意志为主。
崔闾定睛看着太上皇被洞穿的手臂,心中默想,那就以宁正壅的愿望为基准,努力实现他未完成的功业吧!
二人相视一笑,望着此间眨眼间变得郁郁葱葱之地,又放出胖虎跟宓意巡视过一圈之后,彻底确定这里没有漏活一只蛊虫后,这才带着先圣女高祖母的遗骸离开。
荆南事毕!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
荆南蛊族发展至今, 从濒危的百余人,到现在连同不记名的招赘女婿、上不了谱的小女娃娃,以及一些因故被除名的蛊族男丁, 全部进行摸查记录后,人数直逼近万。
确属整个荆南周遭山脉内,最大的族群了。
尽管族老会的人, 不承认那些所谓血脉不纯的人为本族族人,可事实上, 那些人三代, 有的近乎在此繁衍了五代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沾着蛊女的血,生活习惯、宗族信仰, 包括对圣地中心的向往, 都是他们努力想被认可的人生追求, 是以,哪怕被族老会打为蛊奴, 于饥荒年饲蛊人僵不足时,以命奉之,也从未想过脱离蛊族,另起茅灶。
那些被迫迁入深山林里的小族群,就是受不了蛊族仗虫欺凌的苦,在屈服与被吞并间, 选择了避世隐匿, 偶尔他们能在林间相遇,却只远远的相互看上一眼, 达成了互不干扰的潜藏协议。
都是一片深山密林孕养的人类,他们做不到达则兼济, 却在族群兴旺的发展中,学会了不以物尽不以人绝的道理,地大物博的荆南地脉,得允许有其他族群活动,就像林中动植物间的平衡般,毒草与解药,通常相依相傍。
当然,在几百年的发展演变中,这些族群也有通婚好合的时候,为爱私奔的男女自然肯定是有的,多族在生存繁衍面前,当真是各凭本事,八仙过海。
摆平了蛊族最难缠的族老会,下一步动作便是要派人,往深山密林内摸排其他小族群,若能说动他们迁往更易生存的外围小镇,于之后的户籍人口管理上,当能更有利便宜。
蛊族以鹜术为代表的年轻一辈人,在确凿了蛊虫再不可培育后,便找了太上皇表明心志,他一直清楚太上皇想要大力扶持巫医的心,作为祖传的大巫祭司,他当然更希望巫医发扬光大,只从前受制于蛊虫养殖业,又加之祖上规矩制约,哪怕心中早有想法,也不会真直纾心意的支持太上皇的决策。
他们巫医一脉,是依附蛊族而存的,在没有万全准备中,是不能做出形同背叛蛊族之事,弃饲养蛊虫而就巫医研发,于蛊族族老会而言,就是背叛、就是数典忘宗。
崔闾,或者说崔怀景的名分名望,便是他用来与族老会打擂台的说词。
他不能另立,大巫祭祀是古来就依附在蛊族群中的,他出自蛊族,行巫医事业,本身血脉上来讲,也是蛊族人,只在被挑选为下一任大巫祭司后,进入巫术谷学习,全谷擅巫术者不过蛊族人口千分之一,地位高却人数少,便是圣地中心对他们作为精神领袖的一种制约。
他可以聚集一波人,与族老会发起抗议,却不能真的在蛊族内部搞对立,在身份上来讲,巫医的存在,是服务整个蛊族的,或者说,从一开始,只是为了减少族人对于饲养蛊虫的恐惧,而假造出来的伪神。
以天神巫圣之名,行医者治毒之事,不过是为了收集族人,对于圣地中心的信仰,从而达到驱使人死生往复的忠心之实。
在蛊族族老失去蛊虫大军后,除了他们紧密团结的一批人,其实大部分蛊民都生出了对族老会的质疑,这些年就是他们拦着,阻止着太上皇对于荆南民生的治理和开发,北境的生活,保川府的繁荣,以及与他们一山之隔的西炎城,都因为太上皇的政策方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就旁的都不说,吃盐一事上,他们就很不明白,明明有更精细雪白的北境盐引,他们的族老却仍坚持让他们食用,又苦又涩的地坑盐井,黑黄的晶体,涩味比咸味还大的口感,在左师傅再三提议下,也没能改变食盐整改后,他们现在就仍沿用着古老的地井盐。
等崔闾带来的伴手礼中,有五百斤海盐的事传遍族地后,他们再也控制不住对于生活品质的需求,在凌嫚与鄂四回手中,陆续领到了协助处理虫尸的馈赠礼,半斤一包的海盐回家。
就跟打开潘多拉魔盒一般,他们再也不能忍受那些黑黄的晶体,将之撒在了圣地中心,要求族老会同意食盐的引进之策,愤慨着有太上皇这样的大粗腿,为什么他们的生活过的还不如外头州府的百姓好?不是应该比着更偏僻的西炎城更好么?
西炎城那边屁都没有,除了替皇族养马,所需供应全都靠的北境,可人家就是活的恣意潇洒,吃穿用度听说都能抵得上一般小地主了。
他们早就向往,私底下早生了非议不忿。
而失了倚仗的族老会,在与大量蛊民的对抗中,显然已经失了往日的威信,他们想要靠着从前的威望,震慑族民,奈何排众而出的鹜术,比他们更能破釜沉舟。
一句话就将他们的颜面踩在了脚底下,“地坑盐长久食用,对身体不好,当年左师傅据理力争,你们不也相信了么?怎么自己食得,族民们就食不得了?”
人群哗然,这才知道,不是精盐不许食,而是他们不许食,这些年族老会的人,早都改用了精盐调味,只有他们受管制的,得不到半粒精盐好盐。
族民食用地坑盐,也不是白给的,是需要草药和猎物来圣地中心兑换的,个中利益一触即明。
鹜术当然也不是想置族老会于死地,他只是想做成太上皇,当年同他畅想的药业基地的鸿途发展,他不想天天研究虫子,他想研究以人为本的医药事业。
崔怀景的身份,便以这样一种形式坐实了。
等崔闾和太上皇带着棺木从万蛊窟内出来,鹜术给他的惊喜,便是新任蛊族族长的头衔,而原族老会成员,包括前任族长,则全部卸任族中事务,迁入巫术谷中修身养性,族中将会负责他们的身后事宜。
如此一来,崔景珏这一支便只能归为蛊族圣墓群,他取出来的高祖母遗骸,并着圣池内的高祖崔景珏,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内,合墓葬进了蛊族墓葬群中,鹜术再次以大巫祭司的身份,为高祖夫妻主持合墓仪式,周围全是自发前来祭拜的族人。
太上皇知道他的心思,也知道他能做出如此选择,全是为了顾全他的大业,对着一套仪式下来,陷入沉默里的崔闾,不免就生出了些愧疚之心。
想要捏着荆南在手中,又不能过早的叫人知道这背后有太上皇的手笔,这中间需要排布的事情多如牛毛,本来太上皇手中也有人选可用,像鹜术、尔善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蛊族人,便是这些年收的寒门官员,调两个过来,再不济,徐应觉那家伙也能拉过来充一充数,可这些人,全部加一起,也不如崔闾一个有用。
太上皇十分确信,没有谁能在心计上,算得过京里那些世勋大臣,懂他们的规则,利用他们的规则,以夷制夷的打败他们,这方面崔闾从小受的浸染,让他天然就占着上风,用一个崔怀景,比起用那些人代替他,不止能省至少十年的布局之路,还能保下中间有可能会出现的人员损耗。
朝局争斗,从来就不是一个人或一个派系的事,中间填的人命,每年以百计以千算,双方为地盘利益,杀红了眼时,连自家人身陷囹圄,都有可能忍痛割爱,而偏偏,他手中的人员在这些年的折损中,已所剩无几,能用的、能与朝中臣党抗衡的,几无一只手掌数。
说来也是凄楚,他花费巨资在北境办学,培养的科举人才,一朝入得官中,能越级从六部往上升的几乎没有,而分散在各地任官的,总会因为各种冤假错案,被人举告落官,后来他才领悟到了官员派系的威力,是真的能以笔杀人。
若论单打独斗,太上皇不怯任何人,便是谋略一道,他也有玩弄前朝文殊阁的彪炳战绩在,奈何就是手底下的人才难出,这么多年,折损于朝堂之争,官笔之下的己方人才,每每想起,都是叫人肉疼的程度。
他真的不能清高的,摆出一付无需崔闾帮他操劳的清高模样,他现在比谁都更需要崔闾的帮助,尤其在此间运势全集于他一身之时,他知道,唯有崔闾能加快的完成他立国前的夙愿。
每拖一日对朝局的解构计划,他就要多焦心一日的民生问题,有时候他甚至恨自己顾忌太多,叫人捏住了软肋,敢与他来回试探拉扯,平白生出许多事端。
这一脸的欲言又止样,自然是逃不开崔闾的眼睛的,等合墓仪式结束之后,崔闾便拉了太上皇去一边说话。
他明知太上皇心中生愧,因为早前他便再三说过,想要将高祖遗骸带回滙渠祖坟的事,只后来这般变数,也是出人意料之外,计划连连变动之下,为获取蛊族百姓归心,便只能选择将高祖葬于蛊族群墓中,于为人子孙上而言,他可能得担个不孝之名,可于人臣之忠上,他这做法亦无可厚非,便是为搏族人前程,想来以高祖那潇洒不羁的性子,也不会怪罪于他。
但崔闾并不是个会直白开导人的,尤其在对方生愧之下,难道要他开口就直言,无须觉得对不起他?
过于苍白,又显得太轻巧见外。
他揣着手在太上皇面前来回踱步,清隽的身形在摇晃的树影间,显出越发出尘的俊逸,一举一动间,光站着就吸足了人眼视线,太上皇叫他晃的眼晕,便声音跟堵在了喉咙口一样的出不来。
崔闾斜眼终于停了脚步,插着腰问,“你是觉得江州和荆南都落入了我的手中,感觉不安和忌惮了?这就开始想要夺我的权,除我的官帽了?”
太上皇耳中嗡的一声炸响,瞪着眼睛瞬间充血,呼吸急促,“谁说的?是不是有人在你耳边嚼舌根了?”
一时间,也顾不得愧疚了,握紧了腰间配刀,龙行虎步的就要往鹜术那边去,崔闾现在空担着个蛊族族长的名头,实际蛊族族中事务,都在鹜术手中。
倒不是崔闾被架空了,而是他还没有时间接手族中杂事,目前是鹜术在替他暂管着。
崔闾一把按了太上皇的手,火上浇油,“这是叫我说中了?你在恼羞成怒?宁正壅,还没到过河拆桥的时候,你再忍忍,等我帮你把那些人赶出朝堂,你再来清算我也不迟。”
太上皇额角青筋直冒,配刀叫他震的哗哗响,咬牙切齿,“你从哪听来的混账话?告诉我,我宰了他。”
崔闾慢悠悠的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云淡风轻,“哦,是我自己想的,功高震主嘛!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参本在的,我在提前给你演示而已。”
太上皇顿住了,皱眉凝视着他的脸,“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崔闾不紧不慢道,“是你的从我得到蛊族族长位开始时,就凝重的表情告诉我的,你在忌惮我。”
“瞎说,没有的事,不是,我表情凝重不是因为这个,我是因为……”
崔闾挑眉,太上皇争辩的声音戛然而止,表情有些动容,“帷苏,你如此赤诚待我,可叫我该怎样回馈你呢?”
原来他知道自己生愧的心理,竟是用这种方式来打消他的郁结,贴心的叫他险些泪目。
崔闾抄着手,表情郑重,“是你与我见外了,宁正壅,你既肯屈尊祭拜我家高祖,于道义情理而言,我就得以你为重,尤其我高祖那样的人,更不会平白受你一跪,世间帝王于你而言,只是头衔位份,但于我高祖而言,就是至高荣耀,是一个帝王对他的肯定,所以,便是违背了我的初心,于我高祖而言,他恐怕是乐意助你一助的,你当记得,他临消失前,可没强求我将他带去江州。”
太上皇动了动嘴唇,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矫情,这些细腻心思他从没对谁起过,做事也没特意关注过谁的心情好坏,都是想什么做什么,我行我素的厉害,没料遇上这人以后,这种种顾忌忧虑就全来了。
说到底,他是不想与崔闾生隙的,一点不愉快的想头都不允许有。
他双手握上崔闾的肩膀,矮了身体与他对视,“江州和荆南,哪怕再加个合西州,只要你有精力,全放给你治理都行,帷苏,我忌惮谁,都不会忌惮你,所以,之前那话,以后都不要再说了,哪怕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行宽慰我之事,那话也不许说。”
崔闾笑叹着点头,挺直了腰杆道,“那你现在应该恭喜我,在继博陵崔氏族长之后,又获得了蛊族族长的荣耀,哪个于外界而言,都是值得拉拢的对象,我今后会很抢手的。”
太上皇扑哧一声笑了,头连连直点,揽了人往回走,“是是,帷苏厉害了,以后我可要多仰赖你保护和接济了,族长老爷,您可千万不要喜新厌旧啊!”
崔闾昂着头,被他从后头推着往前走,还要指点他,看着路,不要将他往沟里推的话,完了,才最后道,“回了江州之后,我会将崔氏族长位提前交接给元逸,他也年过三十了,便暂不能出仕,接个族长位历练历练,也是时候了。”
太上皇脚步一顿,轻声道,“那我让皇儿给他个闲职,接族长位的时候也好看些?”
崔闾摇头,“无需如此,太招眼了。”
他看出了太上皇想补偿的心,于是道,“既然我现在已经出头了,所有荣宠就归于我一人吧!”
让他的家人,全都隐匿在他的光辉之下,比推他们出人投地来的好,起码现在不是时候。
太上皇不作声了,崔闾声音继续,“等下个月的临江别苑收益盘清后,我用来买一个太子太保的头衔怎样?”
佞臣之路,他算是一步步给铺出来了。
“我把秋吉派给你吧!”
这样的荣宠,必然会招之许许多多的暗杀,他不敢赌哪怕一刻的疏忽,所以,必须得安排个日夜待命之人保护他。
崔闾这次没推辞,干脆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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