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北
他回头看向?许瞻, 心中微诧,调转方向?走?回去?,“许相留下官有要事?”
许瞻没有回答,自?顾自?坐下, 又示意他坐。
宁深顺从坐回位置, 听他道:“众臣皆道以小利打发突厥, 伺日后追击, 唯独你?令我意外。”
宁深抬眼,敬声道:“许相也与李大人的想法一致?”
“非也。依我看,是你?的法子更?合适。”
许瞻笑望他一眼, “阁老?们老?了, 我也老?了, 难免有时糊涂, 日后的朝堂还是要指望你?们年轻人。”
“许相折煞了。”
宁深推辞, 对许瞻的支持颇为意外, 问道:“恕下官愚昧,大魏与突厥积怨已久, 此次突厥战败, 朝中大人多数主张乘胜追击, 方才子沉之语, 少不得要被议论心慈手软,为何许相愿意支持?”
在?他来?文渊阁之前, 就预想到了方才的情况。自?己的主张在?众人看来?难以理解,就连自?己的老?师严庚祥,方才也没有绝言支持。
他本想着尽力?而为, 不成也在?情理之中,现在?竟受到了首辅的认可。
许瞻在?内阁的地位举足轻重, 有了他的态度,基本就是定下了。
“那日突厥战败是因援军未能赶到,他们在?北面还有多少兵力?,我们并不知晓,贸然追击不妥。”
许瞻微顿,继续道:“千钧将一羽,轻重在?平衡。今日之局面已是理想,若我们紧逼不舍,与突厥争个两败俱伤,东瀛和?西域诸国?正虎视眈眈,岂非叫他们渔翁得利。”
“众位阁老?欲使西北大营再度出兵攻打突厥,无?非是想着乘胜追击,扼杀突厥东山再起的可能。然如今夏日将过,北地一日比一日寒凉,到时战事难以停止,边疆冰天雪地,我军未必能敌手。倒不如以商止戈,与之通商互市,也好?充实国?库,休养生息,让边疆百姓好?过些。”
宁深拱手:“许相思虑周全,下官受教。”
许家与李家曾为姻亲,后来?却越来?越淡,就如寻常点头之交一般,渐渐走?上了两条不同的路。许家子弟谦恭谨慎,名声极好?,李氏却嚣张跋扈,大行结党,许瞻和?李士荣这?两位家主的行事作风也背道而驰。
许瞻面色随和?,道:“此事你?不必再忧心,我会说服他们,早些回府吧。”
待宁深走?后,许瞻也乘马车离开。
车轮辘辘向?前,小厮凑近马车好?似禀了什么,他未掀帐帘,声音从里面低低传来?。
“我自?有打算,让他不必再管。”——
“陛下,都督府来?人了。”正殿里,照水轻声步至朱缨身侧,禀报道。
“都督府?”朱缨垂眼正批奏折,手中朱笔未停,低低响起的声中略有疑惑,“谢韫人呢?”
她脑中想着政事,话问出口才反应过来?照水哪晓得他的行踪。他一早离开时说过今日要去?京畿东大营,都督府的人这?时候来?,应是有要事。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搁下笔,抬起头道:“让人进来?。”
来?人是朱缨熟悉的面孔,依然是从江北追随来?的老?人,恭敬向?她行礼。
朱缨免了他的礼,从照水手中接过那人呈上的信件。
在?瞥见信封上特殊的火漆印后,她眼中的疲倦登时一扫而空,随即抬手,屏退了殿内侍候的众人。
是渐台的郑岐自?东北来?的信。
手中信件透着一种不属于魏都的寒气,让指尖染上微凉,火漆没有被拆开过的痕迹,是方从北地快马加鞭送来?的。
谢韫不在?府上,知道这?是她要的东西,直接差人把信送进了皇宫。
渐台麾下势力?自?两江下游经营而起,近年来?动作极快,向?大魏北部不断延伸,甚至有向?魏都蔓延之势。手中掌握着许多官府难以探查的消息,在?民间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渐台掌权者明面上姓邢名元,家世身份处处平平无?奇,实则却另有其?人。
多年来?,不论有心之人如何试探,始终无?从得知渐台的真正主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新帝登基以来?没有闲着,陆陆续续做了不少事,不难看出其?雄心抱负。
坊间甚至有传言,说女帝正暗中查探渐台幕后掌权人,想要将其?收为己用?,成为皇帝手中的一柄利刃。
殊不知这?位被天子“苦苦寻找”的神秘人,三个时辰前才为她亲手画了眉,没脸没皮地向?她索吻。
其?实朱缨对现在?的渐台了如指掌,那些重要的部下都与她相识,若她有要事,可以像谢韫一样直接对其?发令。
恐怕只要她一句话,他就能毫不犹豫地将多年经营的势力?拱手相让。
郑岐在?东北查到了什么?
她敛下心神,拆开火漆抽出信,一字一句细细读来?。
东北王陈则义居守一方疆土,除了一双儿?女在?魏都为质,家中还有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幼子,剩下倒是干净得很。近年来?练兵戍边,还对农桑之事尤其?重视,一心想要种出更?多稻麦,来?年好?支援旁的州郡,缓解饥荒之灾。
北地苦寒,但百姓多无?愁生计、不见苦色,可见当地官府治理颇为上心。
夏初,东北王亲率东北军出征,欲作援军前往西北攻打突厥,奈何河流横亘处冰雪初融、潮汛急奔,加之敌军早有防备,众兵被拦在?半途中,兵戈相接间僵持无?法脱身,没能赶去?支援。
所幸西北告捷,突厥大败,也算有惊无?险。
援救未果这?件事朱缨是知情的。当时战事吃紧,突厥兵强马壮,她担心出什么岔子,恰好?陈则义主动上书朝廷请求出兵,她便允准了。
未能及时赶赴战场,听闻东北那边十分愧疚,还向?西北大营送去?了好?些出自?自?家地盘的粮食和?牲畜,好?好?给将士改善了一番伙食。
信中写得清楚,提及瘟疫一事。此疫来?自?突厥西部一小城,一直是依靠屠杀患病百姓来?控制,因着动手利落,后来?又制出了药方,长期以来?并未传至其?他地方。
此地与东北所在?封地相距甚远,且大魏与突厥边疆戒备森严,多年都少有正常往来?。
连大魏国?境内的北地,接触到这?疫病的可能性都极小,更?别提引来?万里之外的锦城。
朱缨放下信件,回忆之前发生的事。
白宗庆作为当年从宁氏手中接过德宁钱庄的东家,受人指使给绿瑚银钱,后来?举家迁至蜀州,多年隐姓埋名藏身于横云山庄。
被谢韫抓住后,他寻找当年指使之人给予的信物,没等交出就被黑衣人灭了口,只留下一块指向?东北的符牌。
死无?对证,他们不能确定这?信物是否为真,可亲眼所见终究无?法忽略,还是对东北起了疑心,甚至让她疏远了皎皎。
然而到了此时,朱缨心中的一杆秤已然偏移。
抛开先前对东北的猜疑之心,现在?她更?相信是真正的幕后黑手使的障眼法,好?让她与东北离心,自?乱阵脚。
金钱权势地位无?一不满足,东北少有战事,生活也算安逸幸福,她想不出陈氏有什么谋反的理由。
若说唯一的可能,东北王一族发迹于前朝······
这?样的念头才一出现,就立马被朱缨否定了。
前朝皇室本就人丁稀薄,被大魏取代后更?是销声匿迹,他效忠的哪门子前朝?
再说了,东北王作为前朝受封的异姓王之一,当初最?早对大魏称臣,多年来?恭敬谨慎到了极点,甚至将长子长女都送来?了魏都,都已经做到了这?份上,还要如何证明忠心?
朱缨觉得自?己这?想法未免太不着边际了些,于是有些烦躁,侧身想要拿块点心吃。
她一向?嗜甜,却在?发现今日是玫瑰糖糕后难得皱起了眉,兴致缺缺地收回了手。
整日就是这?些甜腻的,齁的慌。
照水静静看在?眼里,明白了天子的心意,出声道:“如今虽入秋了,却也不算凉快,还是清爽些好?。”
退下不久的小黄门又被唤进来?,遭斥道:“御膳司整日偷懒,这?些东西陛下腻了,还不快撤走?!”
小黄门吓得不轻,战战兢兢端了点心退下。
照水目光移向?朱缨,如常笑道:“今年江南雨水多些,上贡的茶叶好?似不如往年的香,但若磨粉制了点心,想必是极好?的。”
“朕记得,怡景郡主好?像精通此事。”
朱缨显然受用?,开口道:“既如此,就召她明日入宫来?吧。”
“就说——”
她思索,唇角漾起一点怀念的笑意。
“就说,朕想念她做的龙井茶酥了。”——
“与车夫说当心些,可莫要损了百姓的货摊。”陈皎皎放下帘子,对身旁的昔儿?嘱咐。
马车外热闹又拥挤,车水马龙间夹着陆陆续续经过的百姓,将原本宽敞的大街几乎都填满了,平时乘车半柱香便能过去?的路程,今日竟用?了三倍不止。
已是申时一刻,马车陷于人潮间,以极慢的速度朝着皇宫方向?行进。
昔儿?应下,弯腰出去?跟车夫交代过又回来?。
望了一眼街上的景象,她挨着主子坐下,开口道:“这?玄武大街上府邸众多,想是不知哪位大人府上有宴,便又将这?路给堵了。”
从前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陈皎皎已经习惯,但今日有所不同,不禁让她有些焦急。
手中精致的食盒被拿起又放下,她轻声道:“可不要让陛下等急了才好?。”
惊马
“陛下向来厚待姑娘, 岂会?怪罪。”
昔儿笑着?宽慰,“左右车走不动,外面有卖渍蜜饯的?,我去替姑娘买些来。若一会儿头晕犯恶心, 好吃几颗压一压。”
陈皎皎点点头, 看着?昔儿下?马车。听人说朱缨对她的?好, 她自然欣喜, 心中的?不安也烟消云散了。
前些时日姐姐不知为何避而不见,并?没?有差人来过府上召她入宫相见,她也被禁了足。如今她禁足方解, 正好宫中传来了消息, 召她进宫面圣。
她想着?, 许是阿缨姐姐原本早就想见她, 可她被兄长责罚是家事, 姐姐不便插手, 才将与她的?见面拖到了现在。
“一定是这样。”
含笑低喃一声,她垂下?头看向自己的?袖口, 其上暗纹绣花繁复精致, 朵朵杏花栩栩如生, 是她为今日入宫精心挑选的?新衣。
“姑娘小心!”昔儿慌张的?声音隔着?锦帘远远传来。
陈皎皎出神被打断, 忽然听马车外一声巨响,像是木头与什么硬物相撞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一声马的?长嘶。
受惊的?马失了控,撒开?四蹄撞开?前方的?人和物,拉着?马车不受控制地开?始狂奔。
“让开?, 快让开?!”
伴随着?惊叫和疾呼,马拉着?马车, 不管不顾撞出一条路来。
众人慌忙避让,原本算得上和谐的?拥挤被意外打乱,掀翻了路边堆聚的?酒坛笼屉。
陈皎皎惊呼,剧烈连续的?颠簸让她东跌西撞,难以保持平衡,只能用?手死死抓住窗沿,竭力避免被甩出马车。
她不知出了什么事,但?现在车中仅她一人,找不到依靠的?感觉让她无法不惊慌失措,面上渐渐失了血色。
她不能出事,她还没?有见到······
手脚忽地有了气力,她咬住唇,奋力想要掀开?前方的?帘,去抓控制马的?缰绳。
然而她本就身体弱,马车又摇晃不能已,最终跌倒在车中狭窄的?地上,方才的?挣扎都是徒劳。
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紧贴着?失控的?马车,隔着?薄薄的?木壁传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厉喝。
“都退开?!”
听来带着?千钧气势,扬散了一地尘灰。
感受到身下?马车又是一颤,陈皎皎惊惶地闭上眼。
突如其来的?猛甩将她掀翻,身子重?重?撞在了侧壁上,她感到一阵发晕,几乎支撑不住。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归于?平静。
车外响起一个男声,虽然陌生,听起来却叫人安心。
“让郡主受惊了,不知可有受伤?”
陈皎皎惊魂未定,急促喘息了一声,并?没?有答话。
她长睫微颤,缓缓睁开?眼。
将要西下?的?斜阳散出暖融融的?光,洒在人身上,仿佛镀了一层金边。
在这样的?日光中,封闭的?锦帘被人掀开?。一人逆着?光立于?车外,看不清长相,只模糊显出挺拔的?身形轮廓。
“没?事了,郡主。”
那?人以为她没?听清,又重?复一遍,接着?说:“这辆马车已经不能再用?,若无大碍,请郡主先下?车。”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陈皎皎回神,心中默念几遍,而手依然在抖。
她不知自己有没?有道谢,好像是说过了,恍惚点了头,扶着?坐榻缓缓站起身,想弯腰下?车。
站起的?瞬间,她顿感一阵天旋地转,在走至马车边缘处时眼前发黑,就要跌倒。
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托住她小臂,将她稳稳扶住。
是刚才和她说话的?那?个人。
陈皎皎眼中微有些无神,显然是方才吓得不轻。
她抬头望去,面前是一个先前并?不认识的?男人,着?一身束袖便装,身姿坚韧挺拔,周身自有一股锋利凛然的?气势,一看便知是常年习武征战之人。
男人生了张端正冷硬的?面孔,寒光深目中正含着?一丝不易看出的?关切,静静注视着?她。
“失礼了。”
看她已经稳住身子,男人及时松了手,解释刚才发生的?事:“人群拥挤,有摊贩不慎洒了热汤,惊了郡主的?马,车夫也被摔下?了车。如今已经无事,郡主大可安心。”
陈皎皎走下?马车,腿脚还是软的?。
她环顾一圈,发现马车旁还有一匹马,想是方才他恰好骑马跟在后面,见自己的?马车出事加快速度追了上来,帮她控制了受惊的?马,截停马车救下?了她。
劫后余生,她面色依然苍白,对着?面前人郑重?一福,轻声道谢。
男人见状连忙后退一步,同样向她抱拳一揖:“只是小事,郡主不必如此。”
陈皎皎看他的?装束言行像是官员,却又看着?实在眼生,不禁出声问:“先前好像并?未在魏都见过大人,不知大人是——”
话还没?问完,身后忽地传来惊慌的?声音,带着?哭腔:“姑娘,姑娘!”
蜜饯原本是买好了的?,而如今突生意外,早不知被昔儿扔到了哪里。
看见主子毫发无伤,她心中既庆幸又后怕,一路跑着?到陈皎皎面前,哭道:“姑娘哪里伤了?可吓死昔儿了!”
昔儿急得不行,拉着?陈皎皎的?手不停地问。
男人看着?主仆俩对话没?有出声,正好这时有人过来,像是随行的?部下?,低首向他禀报:“将军,都督府提了西北的?军报,让我们尽快过去。”
“知道了。”
男人应了一声,移回视线对陈皎皎道:“臣已差人去为郡主备新的?马车,若郡主不嫌弃,可在此等候片刻。臣还有要事,须先走一步。”
他准备周全,又指了几个部下?留下?护送。
陈皎皎屈膝一礼,又道了声谢。男人推辞道不敢,后不再多留,翻身上马离去。
男人走后,昔儿疑惑问道:“是那?人救了姑娘?着?实面生得很······”
陈皎皎依旧望着?男人离开?的?方向,没?说话,心中却已有了数。
能被属下?称为将军的?人魏都有不少?,但?她从?没?见过的?不多。
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魏都,又被谢韫特地唤去商议西北兵事的?人,恐怕只有一个。
西北大营主帅,孟翊——
经过了玄武大街的?拥堵,后面的?路便通畅许多。孟翊一路快马赶到都督府,随小厮向书房去。
都督府坐落在宫门?附近,乃是魏都寸土寸金的?繁华地段。偌大的?府邸内外均是气势恢宏,却又不显奢华俗气,处处可见底蕴和讲究,彰显着?府邸主人所蒙圣眷之盛。
若非要挑出个毛病,那?便是过于?僻静冷清了些,府上没?有旁的?主子,只有几个负责洒扫和护卫的?侍从?小厮,加上陈设簇新,几乎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像是主人不常回府留宿一样。
内室隐隐传来几个交谈的?男声,听不清话语,应是在商议军中公务。
孟翊在门?外五步外等候,小厮通报后推门?出来,说督帅有请。
他应声,上前几步跨进门?槛,行至内室深处,向书案后的?男人行了军礼:“臣孟翊,见过督帅。”
“孟帅不必拘礼。”
谢韫颔首回礼,吩咐一旁侍立的?属下?给他上茶:“坐下?说话。”
“方才在路上耽搁了些,误了约定的?时辰,望督帅勿怪。”
孟翊道谢,却并?未立刻坐下?,而是颇为歉意,将方才玄武大街的?事简要述了一遍。
怡景郡主?
谢韫记得今日朱缨说要召见陈皎皎,应是她在进宫路上出了些事,正好被孟翊救了下?来。
说起孟翊其人,早在数年前,民间就将他与谢韫这两位少?年将军齐名,把?他们二人用?兵御敌的?故事传颂了多年。事实上,江北与西北相隔甚远,两营之间少?有交集,双方将帅从?前并?未见过面。
此次西北军立了大功,于?三日前班师回朝,抵达魏都,天子甚为重?视,朝会?结束后亲率百官迎候功臣。
谢韫随于?朱缨身侧,才和她一同见到了这位仅在奏疏军报中与他们打过交道的?孟将军。
他对孟翊的?印象不错,知晓是个忠诚可靠的?将帅之才,今日相约商议军务误了时间,想着?也是遇上了意外。
他道无妨,也不再啰嗦什么,从?桌上拿起看过的?军中文册,开?始与孟翊说正事。
京畿、西北、江北江南、湖广五大营连在一起,共同组成?了大魏军防的?心脉,关乎社稷安定,绝不能放松懈怠,还要提防世家暗中动手,安插进别有用?心的?人。
孟翊在西北挂帅多年,为将骁勇善战,为帅沉稳敏锐,大营无人不心悦诚服。两人商议了一阵公务,谢韫问起营中事,实际上是想起了近来对东北动静的?查探。
孟翊为人通透,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谢韫身为天子近臣,言行皆代表了朱缨的?意思,自然不会?只是简单地关心一下?军中将士的?状态和关系。
于?是他神色如常,答道大营周边并?无势力有异动,且将士们素来谨慎,不会?出什么岔子。
不过突厥人蠢蠢欲动,时常派出细作企图混入西北军营,如同苍蝇般嗡嗡四转,令他们厌烦疲倦,防不胜防。
孟翊所说佐证了郑岐传回的?消息,谢韫心头一松,也许真是他们错怪东北了。
另外,突厥细作混入军营不是小事,可此事源头在突厥,他们无法控制,只能加强提防。
两人交谈近尾声,书房外传来叩门?的?声音,谢韫让人进来,发现是谢成?。他刚回到府上,手里还拿着?一封蓝封火漆的?书信,是北地那?边来的?情报。
谢韫从?他手中接过,旁若无人撕开?封皮,揭下?火漆。
孟翊见状,知晓他还有要事,便想着?不再多留,起身告辞道:“既然督帅还有公务,臣就先告退了。”
“不急。”
谁知谢韫并?未顺水推舟,他没?有抬头,视线依旧锁在那?封书信上。
片刻,他从?椅中起身,疏淡的?声线中带了分沉凝,对谢成?道:“即刻备马,我进宫一趟。”
吩咐过后,他转身看向孟翊,将书信递过:“孟帅也看看吧。”
突厥变天了。
月圆(三合一)
奉陵行宫位于晋阳西郊, 距魏都不过两个时辰的脚程,中秋前?后满宫菊花盛放,妍丽异常。
依照旧例,每年入了秋, 天子将携文武百官及其家眷至行宫小住一段时日?, 在此举办中秋宫宴与臣民共饮同乐, 今年也不例外。
行宫上下早早就忙碌了起来, 早早备好了锦殿玉席、珍馐佳宴,只等宴席这一日?的到来。
事实上今日?并非中秋,而是中秋的前?一晚, 虽然往年都是中秋当晚宫中开宴, 但只是寻常惯例, 并无?祖制可言, 自然是随天子心意来。
那日?照雪无?意间提起, 朱缨原本已经?想好中秋那日?该如何安排, 却又被提醒想起还有这么一件枯燥事。
她烦不胜烦,说中秋佳节本为阖家团圆日?, 何必为了一个虚礼宴席闹得?所有人都过?不好, 倒不如将时间提早一日?, 好让百官中秋安心留在府上, 也能好好陪伴家中亲眷。
陛下已经?发话,众人自然没?有不从的道理, 多年来不变的惯例就这样改了。
延泽殿坐落于行宫中央,是整个奉陵最大也最为恢宏的殿宇。四周围山抱水、连廊四注,台城层构间延伸出六座宽阔的石桥通向对岸。
层叠石阶贯向足有几人高的殿门, 辇道邪交处纷纭玄绿,蒹葭静荷植根于湖, 如被笼罩在蓬莱仙雾中。
能在殿中安坐一席之地?的皆为高门权贵,宫人不敢懈怠,低首噤声小步行路。鬓间簪花流苏稳稳当当,只裙袂翻飞时带过?一阵脂粉香气。
虽是入了秋,但近几日?又有升温,夜间穿堂风吹过?仍有热气。
满头?华丽的凤冠簪饰已是沉重,再加上一身郑重繁复的锦袍,朱缨正襟危坐于最高处,面上勉强保持着精神,实际上早已疲倦。
她从来不喜欢这种场合,只觉得?人人皆不能放松随心,还要?毫无?意义?地?强颜欢笑,最是枯燥乏味。
奈何要?彰显所谓皇恩,每年几次的宫宴是必须要?有的。
她没?有法子,只好咬牙忍受下来。
朱缨以袖掩唇,正欲叫人再去冰壶酒来,甫一侧身,就和望过?来的谢韫来了个对视。
碍于满殿的人,她提唇冲他?微微笑了一下,而后讪讪放下手,若无?其事地?重新坐好。
月事带来的痛感不及刀剑伤的十分之一,可小腹的坠疼一刻不停,身下又黏腻不爽快,确实十分遭罪。
前?不久,她贪嘴吃多了寒凉之物,就被这种折磨给摆了一道。
昨日?她才向谢韫保证过?会少吃冰食,现在就当着他?面大摇大摆要?冰酒,未免太猖狂了点。
凤冠上垂下的珍珠玉坠在额间一晃一晃,朱缨垂下眼掩盖心虚,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吩咐给谢韫那席添了一道菊花酥酪。
她喜爱吃甜食,吃完心情便会好些,自己和谢韫一人一碗,吃完这碗酥酪,刚才的事就一笔勾销。
她从善如流应付着大臣轮番而来的敬酒,余光却关注着其他?地?方。
谢韫料到她又会给自己拿吃食来,这是她惯用的手段。只是这次,他?不打算这么轻易就放过?她。
他?收下那碗酥酪,挑眉望了她一眼,却并没?有立刻去尝表示接受示好。
而是把小小的瓷碗搁在一边,拿帕子拭干净手指,随后,目光移向角落的一碟荆桃。
他?面色如常,慢条斯理从碟中挑出一个小巧却最为红润的,轻轻拈在了指间。
荆桃,过?去叫什?么来着?
他?眼皮轻掀,看向端坐龙椅的英明天子。
流、流氓!
朱缨望着他?的举动,不知想到了什?么不合时宜的事,脸颊耳根迅速窜红。
趁着无?人前?来敬酒,她又羞又怒地?剜他?一眼,飘忽着别开目光,连带着自己案上的荆桃都没?勇气再看。
荆桃原本名为樱桃,还是在她登基后才更了名。
当初有大臣上疏提起此事,说此物冲撞了天子名讳,恐不吉利,这才改名为荆桃。
她是真没?想到这小东西有这用处,能拿来让某些人玩出此等花样来。
她越想脸越烫,想着眼不见为净,正欲让人将这碟荆桃撤了。
没?等开口,座下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青涩中带着怯意:“皇姐。”
朱绪不知何时过?来的,手中拿着一杯酒,从席上离开走至殿中央,正俯身行礼。
春日?一过?,少年的身板开始抽节,但看上去依然不够强健,还需好好养着才是。
“原来是绪儿。”朱缨免了他?的礼。
从前?朱绪在宫中受薄待,遇上宫中有宴席大事也是随其母,向来称病不出席。
在朱缨的记忆里,今日?还是第一次在宫宴上见到他?。
少年身上衣衫新亮,也许是挑了新衣中最喜欢的一件,大庭广众之下独自前?来向朱缨奉酒,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值此中秋佳节,臣弟恭祝皇姐龙体康健,长乐未央。”
说完吉祥话,他?微抬起头?,含怯般飞快看了朱缨一眼,犹豫后还是开了口,但稍稍放低了声音:“虽然明日?才是中秋,但有些话,臣弟想今日?当面与皇姐说。”
“过?去皇姐不在魏都,绪儿与大皇姐身在宫中,年年中秋皆不得?齐聚。如今好了,我们总算能团圆了。”
朱绪眼含希冀,朝朱绣的席案处望了一眼,而后目光复又移回,轻声道:“我们是亲生手足。绪儿希望,以后每一年的中秋,都能与二位皇姐一起过?。”
偌大的殿中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
众臣间不时互相敬酒,耳朵却不约而同?齐齐朝向了龙椅方向,窥探着皇室中的暗流涌动。
朱绣如往常一样,锦衣华髻安坐于一侧最前?首,与朱缨仅有几步的距离,听后神色如常,含笑看向上座之人。
谢韫才远远调戏了某人,眼尾扬起时不由染上愉悦,听到朱绪的话语后,手上执箸的动作未变,只不动声色眯起了眼。
朱缨拿起斟满的酒盏,以袖遮面正欲一饮而尽,听罢动作微微一顿。
不过?只是一瞬的功夫,她便恢复如常,抬首利落饮尽一杯酒,接着放下手看向朱绪,眼中尽是柔色。
“我们是至亲,过?去因故无?法团聚,如今既同?在魏都,自当如此。”
她想再说什?么,目光巡过?时却一凝,呵斥礼官道:“静王的席案为何如此靠后?不长眼的东西!”
“还不快些将桌案搬前?来,与长公主一起。”
宫人得?了圣令,忙战战兢兢行动起来,将朱绪的席位挪到了离圣驾最近处,与朱绣并排。
朱缨还不满意,又吩咐赐给朱绪一碗菊花酥酪。
世家关心她对朱绪的态度,这样简单的事,她不介意顺水推舟,给李氏一个体面。
反正李家重视之物,除权势富贵外,恐怕就是一个静王了。
她扫了眼另一边,心里有些想笑,有种扳回一城的感觉。
不吃就不吃,我赏给别人-
殿中最前?处的状况如此,另一边,宁深却少见的走了神。
原因无?他?,实在是对面人的眼神太过?灼热,如含了磁石一般,将他?盯得?坐立不安,胸中乱跳。
“子沉,今日?怎的贪杯?”
严庚祥担心他?有什?么事,出声询问。他?位置与宁深相邻,见学生今日?反常地?多饮了酒,却不像借酒浇愁,反倒有些心不在焉,耳根也微微红。
宁深循声侧头?,回答:“老师,我没?事。”
他?尽量忽略对面那道目光,恭敬给老师斟满酒,交谈了几句。
严庚祥对自己这个得?意门生很是关切,看他?确实无?事,这才放下心来。
许是酒意上头?,殿中拥挤,宁深本就心烦意乱,又感觉有些闷,索性起身理整齐衣角,打算去殿外透透风。
延泽殿四面环水,立在外廊上要?比殿中凉爽许多。
他?顺着一盏盏镂金庭燎闲步,找了一个僻静无?人处,与歌舞升平的大殿中间隔着几丛蒹葭,仍能隐隐听见丝竹雅乐声。
宁深从小在宫中府中两头?长大,各种宴席盛会不过?是家常便饭,往往能举止自如坚持全程,像此次中途溜出来透气还是头?一遭。
实际上中秋前?后的天气并没?有多么难捱,之所以在宴上失态,当然是因为有了烦心事。
朝堂上的明争暗斗没?有休止,内阁作为离天子最近的重要?理政之所,向来是受党羽争夺的阵地?。
从前?内阁有几位数朝元老坐镇,那些人不敢太猖狂,行事大都收敛。而近年老大人们到了致仕的年纪,便有蛀虫活泛起来,纵是有首辅许瞻在也是有心无?力?,作用有限。
以李家为首的几方世家想要?得?到更多权力?,同?在内阁的清流之臣自是不会让步。如此,其间矛盾便越积越多了。
对那些一心向上爬的宁氏子弟而言,宁深恐怕不是一个称职的家主。
他?虽是世家中人,却并不执着于权欲名利和家门荣耀,在严氏门下培养出一副难得?的高节贞心,整日?围着龙椅转。在他?眼里,内阁不该与家族门楣扯上关系,成为世家争权夺利的工具。
他?们入阁为臣,承的是辅佐天子之职,合该为君顾天下疾苦,忧君之所忧,就如······
就如乾仪卫司一样。
提及乾仪卫司,思绪就被生生打断。
他?扶额,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位执掌乾仪卫的混账长官。
可怜宁尚书为臣十几载安分劳苦,议政策论?时可三天三夜滔滔不绝,在情爱上却如棒槌吹火,一窍不通。
那日?晚上他?送周岚月回府,第二日?一早就主动到周府求见。
为祸在先的是她,醒来后翻脸不认人的也是她,干脆利落避而不见斩断了他?所有的机会,一宿未眠想好的话语也不得?不咽进肚子里。
看她这副模样,他?以为那时她是酒醉冲动,实际上对自己无?意,既然这样,他?心中难平也只能释然。
可近来几日?她尤其反常,经?常有意无?意来他?面前?转悠,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像宴席上她在对面望向他?的眼神,还有刚才······
宫宴还未开始,周岚月便拿了酒盏,越过?宽阔的大殿中央,直直朝他?的席案而来。
“宁大人。”她唇边勾着笑,眼中亮色锁在宁深身上不放:“今日?中秋节宴,不与我喝一杯?”
她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尽管仍是高束发,配一袭织锦瑞云朱雀服,但今日?并无?公差,又正值节庆,她所佩饰物就随意了些,换了条银边嵌珠革带,腰际垂下几缕流苏随动作摇曳,发间戴了只翠玉珠花,配套的耳铛小巧而精致,灵动异常。
周岚月与朱缨一样,生了副偏艳丽的容貌,凌厉而有攻击性,加上身在乾仪卫,那股杀伐之气令寻常男子皆不敢直视。
如今一打扮,倒是让人感觉周身气质软和了不少,多了女子的风情,引得?席上男子频频侧目,俨然成为了殿中的焦点。
过?去,周岚月在军营就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回到魏都后碍于职务行事收敛,今日?才算有了从前?的几分张扬。
她没?觉得?不习惯,旁若无?人停在他?面前?。
“周大人请。”
感受到附近众人有意无?意投来的目光,而宁深无?暇顾及,强作镇定垂下眼,余光却难以忽略她腰间珠链泛起的灿光,直被晃得?发晕。
周岚月直勾勾望着他?,忽然歪了歪头?,手中一扬空荡荡的酒盏:“过?来时忘记斟酒了,可否劳烦宁大人帮我添上?”
哪有拿空酒杯来敬酒的?
宁深压下心中的异样,只能依言拿起酒壶,去给她添酒。
一个将酒壶凑近,一个拿酒盏去接,宽大的衣袍便挨在一起。
莹透的玉盏渐渐满上,宁深想要?退开,却感受到袖间一阵异样,低头?一看,发现不知何时两人的衣袖竟勾在了一起。
周岚月今日?所戴束袖有银箍,此时正挂住他?袖口一角牢牢不放。
这副模样,在宫中宴会算得?上失礼了。
宁深呼吸一窒,周岚月却不见窘色,看到后眉一挑,嘴上懊恼道:“哎呀,怪我没?察觉,怎的勾了宁大人的衣裳?着实失礼。”
“宁大人心胸宽广,必不会怪罪我的。”
她一点不急着将勾连处解开,慢声细语道:“我手笨,想必解不开,大人来试试?”
到了现在,宁深哪里看不出她是故意的?
他?心中微恼,耳根也有些烫,可在大庭广众下只能装作不知,温声道了句无?妨。
然后伸出手凑近勾连处,将扯出的一根丝线轻轻一拉,两人的衣袖就听话地?分开。
“还是宁大人厉害。”
她一仰首,将澄澈的酒液饮尽,喝下后轻啧,状似自言自语道:“宫中用的酒不一样?怎么觉着宁大人这儿的酒比我的甜。”
面前?人肉眼可见地?越发不自在,甚至面颊都有渐红之势。
周岚月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明智地?点到为止,万一把人惹恼了就不好了。
“这天确实还不凉快,宁大人瞧着有些热,可要?仔细些,莫要?中了暑。”
她笑颜如花,最后还不忘戏一句,步履轻快地?扬长而去,留宁深一人在原地?心乱如麻-
夜色朦胧,只听咕咚一声,才捡起的小石块又被随手掷进水中。
他?猜不出内阁未来将如何,也看不懂周岚月。若她对自己无?意,近日?又为何要?屡屡招惹?
可若有意,那日?他?登门拜访,她为何斩钉截铁避而不见?
何况,方才离席时,他?看到她起身去寻了旁人,还与那男子交谈甚欢。
情爱之事与朝政并无?差别,都是一样的棘手。
宁深胸中烦闷,正欲离开回席,就听身后蒹葭丛几声窸窣,他?顿生警觉,停步扬声道:“谁在那里?”
见藏不下去,那人微微叹了声,随即探出头?来,坦然的笑容中丝毫没?有躲藏被抓包的心虚,反倒恶人先告状:“你?怎么躲这儿来了?”
刚才在席上她故意去找别人,本是想着试探一下宁深的反应,谁知只是一转头?的功夫,人就不知上哪去了。
她出来找了许久,才发现他?藏在这。
来人竟是周岚月,宁深藏在袖中的手指一缩,而后别过?头?:“……我没?有躲。”
“你?那水漂打得?也太逊了。”
周岚月不揭穿他?的嘴硬,也不再远远同?他?对话,而是欢快走到他?面前?,弯下身捡起一颗石子,兴致勃勃道:“我教你?打三连击!”
打水漂?
宁深愣了一下,才知道她说的是刚才他?随手扔进湖中的那颗小石头?,被她以为是在玩乐。
不过?他?没?有打断,静静立于她身侧,看着她双眼放光,朝水中陆续扔出几个石子。
众人都在殿中宴饮赏歌舞,外面十分安静,几乎没?有人经?过?,夜晚在湖边站着白白喂蚊子的,也就只有他?们两个了。
等她没?心没?肺玩够了,他?开口问:“照例乾仪卫不得?擅自离席,你?怎么出来了?”
周岚月掷出最后一个石子,果?然在水面打出三个连续的水花。
她心情不错,意犹未尽地?收回手,侧头?瞥他?一眼:“怎么,怕我这个鹰犬不在,陛下身边出了岔子?放心。”
“知道你?这个兄长关心妹妹安危,可你?们的兄妹情能更进一步,多少也有我的功劳。”
她背着手上前?一步,仰首看他?:“你?能不能也顾一顾我的死活?”
听她又要?给自己强加罪名,宁深有些局促,辩道:“我何时有不顾你?的死活?”
“你?哪里顾了?”
鱼上了钩,周岚月面上不显,嘴上立刻逼道:“在你?眼里我什?么都不是,顶多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同?僚,一起拱卫天子罢了。”
“我若拿你?当同?僚,就不会——”
话到一半硬生生止住,宁深才反应过?来自己中了激将法。他?面色微恼,压低声音道:“周岚月!”
“干嘛呀?”
她显然毫无?歉疚自责,反而面带得?意,大摇大摆接了他?的话,声音都变娇柔了些,还得?寸进尺继续问:“说完呀,同?僚怎么你?了?”
这副模样让宁深没?法怪她,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他?默默吸了一口气,须臾后恢复如初,辩解道:“我的意思是,方才看你?还在席上与人交谈正欢,转眼便出来了……”
他?只想问她离席的缘由,何时提到陛下了?
谁知这句话又被不怀好意的某人挑了错处,周岚月恍然大悟般长长“哦”了一声,歪头?道:“你?吃醋了?”
宁深:“……”
猝不及防被戳中了心事,他?心头?陡然一跳,自觉这天是没?法聊了。
正好面前?人又靠近一步,他?心中仓皇,强撑着正常的脸色,没?好气地?看她一眼,转身便要?离去。
走得?太不体面,说是落荒而逃还差不多。
周岚月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拦住,嘴上嚷道:“话没?说完便要?逃跑,非君子行径,失礼!着实失礼!”
“与无?理取闹之人有何礼数可谈!”
“怎么是无?理取闹,我浑身上下处处是理!”
宁深想走走不成,被磨得?没?了脾气,无?奈道:“你?到底想如何?”
“不如何。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出来吗,我告诉你?啊。”
周岚月惯是吃软不吃硬,只要?对方软下来她便满意。
见他?屈服,她收了继续调戏下去的心思,也不觉得?羞,拖长调坦白道:“我不过?一转身,你?就不见了,还不是为了寻你??”
寻他??
宁深愣住,如同?毫无?防备地?被喂了一颗饴糖,瞬间甜得?腻人。
可他?此时顾不上回味,回神后怀疑是她开玩笑,反而有种被耍得?团团转的恼意,迫使他?将憋在心底的话问清楚。
他?冷静下来,再次连名道姓叫她:“周岚月。”
同?样的问题第二次出于他?口,却与第一次的意义?大不相同?:“你?到底想如何?”
靠近又退开,而后又重新靠近,是权衡利弊后的结果?,还是你?无?聊中的戏弄,只是图个解闷?
“宁深,你?是个傻的?”
周岚月感受得?到他?的情绪变化,可她向来越战越勇,直接迈出一步,仰头?与面前?人来了个近在咫尺的对视:“我整日?费尽心思献殷勤,莫不是想和你?处兄弟、拜个把子?”
这么多年她什?么男人没?见过?,就没?见过?这么木的。
情爱之事一向是心照不宣,只讲究个水到渠成,偏生这家伙又笨又古板,看不懂暗示就罢了,还非要?逼她一字一句剖开说!
她直接扣住他?腰带,不许他?后退,如果?忽略绯红的耳垂,或许嚣张得?像个土匪头?子:“我看上你?了,想和你?试试,你?应是不应?”
她不信这厮对自己毫无?感觉,毕竟男人的身体骗不了人。如果?真的没?有,那晚被她强吻时本该利落推开,又为何要?揽她的腰?
无?人打水漂的湖面本该平静无?波,不想夜风掠过?,悄然带起阵阵涟漪。
晚归的蝴蝶穿越花丛间,无?声颤了颤翅膀。
宁深被她连珠炮般的话语轰得?半晌回不了神。
他?眼中显出一点茫然,千万句话分明已经?到了嘴边,却又忽然忘了该如何说,最后来了一个驴唇不对马嘴,生硬得?令人难以直视:“那天我去周府寻你?,你?没?有来……”
小肚鸡肠!
周岚月以为他?到了这时候还在对这事耿耿于怀,提起后也有些不自在,没?好气回答道:“再怎么样我也是女子,酒后失德干了糊涂事,还不许我害羞了?”
原来,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耳畔颊边后知后觉地?热了起来,宁深垂下眼,心中咚咚跳得?厉害,不知是欣喜多一点还是遗憾多一点。
他?低声坦白:“那晚回去后我并未休息,到周府拜访前?先去买了大雁,本想来了与你?见一面,若你?愿意,我就可以当场提亲。”
“提亲?”
周岚月半天没?反应过?来,这时候才知道他?那日?来周府的用意。
她大为震惊,结巴道:“不、不过?是酒后碰了一下,你?这也太快了!”
敢情这家伙来时像个没?事人一样,好像丝毫没?受影响,其实背地?里早已筹谋了一晚上人生大事?
她只是想先试试看,可没?想这么
弋?
早成婚!
“快吗?”宁深显然不认同?,认真道:“是我占了便宜,合该对你?负责。”
浸入骨子里的君子习风告诉他?,虽然是周岚月霸王硬上弓在前?,可在这样的事面前?,吃亏的往往是女子。
只要?她说一句愿意,他?就不会踌躇半分。
当然,他?也有他?的私心。
可惜周岚月只领会了表面意思,瞪大双眼:“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动了向我提亲的心思?”
“你?是不是还活在百年前??男女之间拉一下手便要?成婚,照这样说,我早该嫁人八百回了!”
难怪这些天她克服窘意几次三番去找他?,他?都无?动于衷,原来都是她自己一厢情愿!
周岚月觉得?自己被狠狠戏弄了一番,羞恼之意如火般烧起来,于是故意将话说得?夸张,心中多出一种自损的痛快:“多的是人想对我负责,但我不需要?。既然如此,恕我不奉陪了。”
她脸上早就没?了笑意,冷冷瞥了一眼便要?离开。
“等等!”
没?等解释就被劈头?盖脸凶了一顿,宁深意识到她会错了意,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忙拉住她手臂将人拦住,急声道:“事情并非如此,你?听我说!”
“那晚我从兵部晚归,回府时吩咐车夫绕了路,在街上遇到了你?。”
她双眼满是怒意,他?低低开口:“若换作旁人,我不会与之共乘一车。”
原来那天他?们两个并非偶遇,而是他?特意绕了远路,才好不容易接上了某个醉醺醺的酒鬼。
不会共乘一车,后面的事就压根不会发生,更别提什?么为“负责”而提亲。
抑或是说,这一串看起来荒谬又难为情的乌龙,其实早就经?过?了他?的默许。
原因没?有别的,只因为那个人是她周岚月。
他?才是蓄谋已久。所以当她的手抵上车壁、向他?凑近时,虽然在他?意料之外,可却没?有推开,而是自甘堕落般不加反抗,无?声扶住了她的腰。
……哼。
这次周岚月听懂了,汹涌的怒意顷刻平息,只觉得?胸中动静如擂鼓般,不自觉扬起嘴角,露出一个胜利的笑。
她就知道,只要?她想,什?么男人追不上?
什?么端方君子,也不过?如此嘛。
她收回将要?离开的脚步,叉腰看向他?,也犯起了倔,非要?一个直接而确切的答复:“所以呢?刚才我问的话,你?得?给我个准信儿。”——
酒过?三巡,殿内歌舞升平,一片和睦气象。
阵阵琴瑟箜篌声里,朱缨微昂起下巴,远远望见周岚月的席位是空的,目光一转,竟发现素来不动如山的宁深也不见了踪影。
周大小姐,若是玩脱了,我可护不了你?。
她不语,长眉却轻轻挑起,饶有兴味地?微扬了下唇角,复又拿起酒盏。
没?等酒沾唇,座中一年迈老者先开了口,拱手道:“陛下,烈酒伤身,还是少饮些,仔细龙体。”
说话之人席案靠前?,不难猜测身份显赫。鬓间满是银丝,却精神矍铄,不见行将就木之感,眉间岁月的痕迹聚成一个“川”字,满是肃正。
“劳王爷挂怀。”
朱缨循声望向声音来处,显然对此人颇为敬重,依言放下酒盏,温声关切道:“身子可还安好?”
老者不是什?么大臣,而是静养多年的衡南王,实打实的皇室宗亲,纵是先帝在,也要?尊称一声皇叔。
老王爷历经?三朝,是宗室中德高望重的长老po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Q裙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多年来与王妃皈依道门、深居简出,平日?鲜少露面。今日?能一同?出席宫宴,也是一桩罕见事。
二人寒暄了几句,与一般家族中的长辈与小辈并无?差别。
老王妃简衣素髻坐于一侧,面容苍老却慈祥,在回答过?朱缨的关心后,出言笑道:“陛下虽为女子,却也没?有空悬后宫的道理,如今年纪不小了,也该择出二三位公子入宫伴驾,绵延皇室血脉。”
“不知陛下打算何时大选纳君?”
年长一辈看重子嗣,宗室中对后宫无?人这件事早有微词,衡南王夫妇作为族中长老,可不就被推出来了吗?
老王妃说完,大殿中气氛莫名凝滞了一瞬,就连乐声中扬袖起舞的宫娥也默默收敛了动作。
当今陛下至今仍未纳君,身边却不缺知心人。提起天子与都督之间的关系,在座之人十有八九都心中有数。
无?奈那些年老的宗亲臣子素日?两耳不闻窗外事,又对这些事情十分迟钝,如今一心想着要?皇嗣,不明不白就撞了上来。
说起来,这也正是朝堂众臣关心的事。后宫对前?朝而言乃是不小的助力?,若能将自家子嗣送入宫中,一朝得?宠即能荫蔽母族。
哪怕断送前?途,只能在深宫中虚度光阴,对家族来说也是值得?的。
太傅袁持忠原本喝酒醉醺醺的,听到老王妃的话立刻打起了精神,清醒得?仿如滴酒未沾:“老王妃所言在理!还望陛下早做打算!”
袁老太傅桃李满天下,与谢韫祖父是一辈人,也是难得?至今仍未隐退的老臣,平日?多在府上下棋遛鸟,偶尔想起了便到崇贤馆讲学。
他?当然没?有争权的想法,但同?样对皇家开枝散叶之事关心已久,早在年初元旦宫宴时就曾旁敲侧击向谢韫问过?此事,还试图让他?劝谏朱缨早日?大选。
可怜老大人事后并未收到回音,还傻傻以为是督帅苦苦相劝无?果?呢。
谢韫受朱缨压迫,正认真对付她赐下的那盏酥酪。
听众人提起选秀一事,他?没?有立刻抬头?,手微一顿后便恢复如常,须臾才慢条斯理搁下羹勺,像没?事人一样神色自然地?望向龙座处,等候着天子发话。
现在还要?担心这件事,当他?是吃素的?
“诸卿的意思,朕都明白。”
只不痛不痒客套了一句,朱缨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垂下眼,静静抚了抚袖口。妆容精致的脸上看不出怒意,叫人捉摸不透。
天子不开口,众人只能巴巴等着。
无?人敢贸然接话,静默的大殿中渐渐被压抑填满。
“咣——”
倏地?传来一声瓷碟碎裂的脆响,在此时听得?尤为明显,没?想到还没?完,那一声之后,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碗盘摔碎在地?的声音,打破了殿上的沉闷。
众人纷纷循声望去。
数声惊呼响起,朱绪被慌乱的宫人扶着起身,离开一片狼藉的席案。
他?低头?一看,美酒珍馐倾覆了大半,座下垫着的银丝软毯也染上了脏污。
方才他?的衣角被压在桌案下,这些都是被他?失手打翻的。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他?面露惶恐,扶着小黄门走出时险些没?站稳,快步走至御座前?,请罪道:“是臣弟失礼,不慎打翻席面扰了宫宴,望陛下恕罪!”
得?知他?是一时疏忽,朱缨面色温和,摆手道:“只是小事,快起来吧。”
经?过?了这一个插曲,倒是把选秀之事揭过?去了。
朱缨面上不显,心里却将朱绪夸了一通,正欲吩咐让他?回去入座,却远远望见他?起身时从袖中掉出了什?么东西,好似是……
一支簪子?
“绪儿,那是何物?”朱缨问道。
如被撞破了心事,朱绪难掩慌乱,脸上带着局促,想将东西捡起收回:“只是些寻常物件,皇姐不必挂怀——”
“是吗?”
朱缨狐疑,气氛一下子又紧张起来。
“殿下,不若给陛下看看。”跟在他?身后的小黄门低低提醒,想上前?一步替他?拿起。
朱绪态度却十分坚决,不许他?呈给朱缨,蹲身要?自己捡。
下一瞬,小黄门却突然暴起,先是以下犯上推了一把挡在前?方的朱绪,而后面露凶光,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迅速飞身朝御座而来,直直刺向朱缨面门!
变故陡生。
谢韫远远关注着这边的动静。在刺客抽出匕首的那一刻,他?眼神一厉——
立于身后的侍卫甚至没?有看清他?的动作,只听见“嗖”的一声,原本整齐搁在案上的银箸登时化作锋利的箭,带着千钧的力?道向行刺之人飞去。
杀意袭来,朱缨没?有动身,唯有目光沉下,手上利索一转,杯中斟满的酒倾倒一边被泼了个干净。
刺客更近了几步,她紧紧抿着唇,捏着空酒盏的手指不动声色收紧。
“皇姐小心!”
眼前?蓦地?闪过?一个身影,朱缨一惊。
刚才被推了一把的朱绪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见她遇刺,竟飞快爬起稳住身形,接着狂奔上前?,死死挡在了她身前?!
只一晃神的功夫,“嗤”的一声传来,是利刃刺进身体的声响。
朱缨瞳孔一缩,即刻起身护住身前?人,另一手使力?,将指间酒盏掷出——
手掌大小的酒盏重重击在刺客的胸口处,使之喷出一口鲜血,无?法控制地?向后退。
几乎是同?一时间,从侧后方飞来的银箸疾如流矢,直直贯穿了他?的双腿。
行刺未果?的刺客受了重伤,又被抽出长剑赶来的照水狠狠一击,发出一声痛叫,摇晃着身体滚下高阶。
“护驾——”
殿中文臣家眷居多,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刺客倒下后才如梦初醒,乱作了一团。
禁卫接到圣命鱼贯而入,将黄门衣着的刺客押倒在地?。
“绪儿,你?怎么样?”
顾不得?管其他?,朱缨扶住受伤的朱绪,低头?去察看他?伤口。
刺客那刀刺进一半时被她强行停下,虽然刺得?不深,但朱绪不习武,只是个身子弱的半大少年,现在突然受了刀伤,依然十分凶险。
“传御医来!”
朱绪的衣襟已被鲜血浸透,面容苍白,说话也变得?吃力?:“皇姐,我——”
照水蹲身,禀道:“陛下,御医已至,先将静王殿下移至偏殿。”
朱缨点头?,吩咐人将昏迷的朱绪抬下玉阶,随即抬起目光。冷冷逼视着台下刺客。
禁军统领会意,喝道:“贼子速速招来,你?是受何人指使?!”
刺客尚存一口气,被押在地?上咳出几口血沫,竟露出个带着讽意的笑,只给出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自是为我主子效命。”
如今来看,他?是朱绪宫里的人。那他?口中的主子,究竟是指朱绪,还是另有其人?
朱缨搭在龙座边的手缓缓收紧,眯起了眼。
此事并未李家授意,又怎会与朱绪扯上关系?
李士荣虽与朱缨不和已久,但刺杀天子事大,他?是朱绪亲舅父,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当即起身辩道:“陛下!此事绝非绪儿所为!”
朱缨不语。这般于宫宴上行刺未免太过?招摇,毫无?缜密可言,多半不是李家所做,与朱绪应也无?关。
可李家在她这儿实在信任不够,万一是他?们反其道而行之,刻意这样做想让她卸下疑心呢?
她必须彻查过?,才能真正安心。
“若胭。”
沉吟良久,她静静唤了一声,下令道:“即刻封锁行宫,你?亲自带人搜查静王居所。”
手足
守在旁边的几个禁军大惊, 忙去掐刺客下巴,可?是却晚了一步。
那刺客头一歪,脸上带上了一抹解脱的笑,嘴角流出黑红色的血, 倒地没?了呼吸。
方才只是见了血, 如今直接死了人, 殿上人惊慌失措, 顿时混乱成一团。
朱缨没?被吓到,眼睛依然死死锁在那刺客尸体身上。
活口人证在她眼前?消失,像不像被那藏在暗处的人狠狠甩了一耳光, 还要被看?笑话?
天子威严受到挑衅, 她唇紧抿, 心中的怒火几乎压抑不住, 使?力在桌案上重重一拍。
这一拍惊醒了殿中惊惶的人影, 哪怕再害怕, 也不能在圣上面前?失态,冲撞了御驾。
众人一时噤若寒蝉, 黑压压跪了一片, 不敢出言以对。
片刻后?, 朱缨情绪恢复平静, 复道:“起来吧。”
地上跪着的人这才战战兢兢起来。望着众人惶恐不安的模样,她心中轻一叹气, 暗道不该。
指使?者还未找出,她何必……等等。
那刺客自尽前?,说了什么话?
夜风拂过, 朱缨突然?觉得有些凉,在无人看?到处默默将手指缩进了衣袖。
她不太确定, 被冠上垂珠掩住的眼中带了分茫然?,循着记忆,望向刺客最后?看?去的方向。
她与一人目光相接。
是她的皇姐,长公主朱绣。
陛下险些遇刺,静王生死未卜,如今又牵扯进来一个长公主。
可?若仔细想一想,那刺客作黄门打扮,是静王宫里?的人,若其刺杀得手,天子驾崩,膝下又无皇嗣,静王因罪下狱,最后?的获益者会是谁?
先帝的三位皇子皇女中,两?位殒命,若要举出下一任君王御极,那就只剩下……
殿中人重新落座,表面礼数得体,心中却无不掀起惊涛骇浪。
朱绣目睹了全程,她面无慌乱,坦然?与朱缨对视。
“陛下,此事绝与我无关。”
不轨之人临了前?的一句胡言乱语,阿缨,你便对我疑心了吗?
都说帝王家无情,为?了那个位置,手足阋墙之事并不少见。
状况如此,众大臣皆不敢多言,无不躬身俯首,屏住呼吸等候天子定夺。
自古帝王多疑,纵是关系要好的亲姊妹,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哪怕是误会,此后?又怎能毫无芥蒂地相处呢?
“够了。”
朱缨率先别开?了目光,神色冰寒扫视过殿中:“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朕不想听到任何流言蜚语。”
这便是要压下来,在暗中调查处理了。
众人心中一跳,纷纷叩首称是。
至此,宫宴自然?无法如常进行下去,只得草草结束。
待到圣驾先行离开?,众臣及家眷如潮水般散去,偌大的延泽殿逐渐变得空荡冷清,只剩下噤声洒扫的黄门侍女。
令宫人诧异的是,大都督竟去而复还。
无声示意?众人止了行礼,谢韫行至大殿正中,俯身捡起了孤零零躺在地上的东西——
那支从朱绪袖中掉落,最终未能拾起的簪子。
他盯着手中熟悉的小物件,眸色深沉。
这支簪子的主人是谁,他再清楚不过——
“所?以呢?刚才我问的话,你得给我个准信儿?。”
延泽殿出了这样大的事,溜出来的两?人却浑然?不知,还在湖边吹风呢。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说的就是周岚月。
当初她在江南大营时的风流名声可?响得很,回到魏都在父母眼皮子底下,虽然?行事不羁,但?到底收敛了不少。
如今将主意?打到了宁深身上,是她鬼迷心窍,才敢不顾母亲警告,义无反顾地铤而走险。
没?办法,她现?在被这家伙下了蛊,若不能得手,恐怕她难有一日安寝。
周岚月自问已经不剩几分冷静,但?也肯定母亲的忧虑不会成真。
悲观一点儿?,就算将来他们二人到了缘分尽处,甚至不欢而散、老死不相往来,难不成他就会因公徇私,代表宁家刻意?与周家过不去?
她知道不会,这是对他品节的侮辱。
宁深不知她在想什么,他心头狂跳,却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忍着情绪自揭伤疤,试探地问出了那件令他耿耿于怀的事:
“可?我腿疾的名声在外,也许永远都不能和你一起骑马射箭,做你喜欢的事,即使?这样,你也不在乎吗?”
周岚月险些笑了。
他在清泉寺能拉着她健步如飞跑出石塔,还能在她重伤晕倒时直接拦腰抱起,这是什么腿疾,瘸了还是跛了?
这本就不是什么事,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人在意?。
她虽不知他为?何要在外人面前?装成走路微慢的模样,弄出这样一个不佳的名声,但?他有他的理由,而她只在乎事实。
既然?他敢将自己的秘密袒露给她,她就愿意?回以同等的真心。
“你看?我像是在意?名声的人吗?”周岚月急了,“喂,我都问了两?遍了!”
我想和你试试,你应是不应?
“应!”
宁深来不及思考,连忙接话,好像生怕她反悔,嘴快后?又觉得失态,不由微窘,低低找补了一句,显出几分少有的少年?青涩:“我回答晚了,你别生气。”
悬着的心终于踏实落地,周岚月没?忍住扑哧一声。
其实她与宁深认识久了,清楚他的行事作风,凡事总要深思熟虑过后?再作决定。
印象中他少年?老成,一路稳重懂事到了现?在,如今竟也能被逼到这副模样,不过草率几句话,就着急忙慌被她勾到手了。
还是她有本事。
“算你识相。”周岚月偏要嘴硬,不过不难看?出心里?美得很。
她早就说过,情场之上,她从无败绩。
她知道,纵然?宁氏嫡系人丁凋零,他还有个“腿疾”的名声在外,但?就算只冲着才学地位,他也照样是魏都炙手可?热的夫婿人选,更别说后?院清净无人,还有着一副得天独厚的好相貌。
既然?他应下了,一会儿?她就和他一同回宴,今日她就要让众人都知道他们二人关系不一般,断了日后?他可?能生出的桃花。
周岚月起了坏心,也不顾身旁人还没?缓过神,勾起唇角凑到他耳畔,不怀好意?道:“若是在话本里?,今日宫宴,你猜可?能发生什么事?”
“什么?”
“宫宴嘛,最适合出‘意?外’喽。”
说到自己擅长的话题,周岚月张口便来,仗着四下无人更是口无遮拦:“也许你会受人陷害误食掺药的点心,然?后?被送到一个少有人靠近的宫室里?去,浑身无力被误入的我绑在榻……唔唔!”
宁深知道她肯定没?好话,可?没?想到竟如此语出惊人。
他的脸肉眼可?见迅速染上绯色,此时也顾不上礼节,直接上前?一步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警告道:“不许胡言乱语!”
周岚月话没?说完不甘心,贼心不死地唔唔着想要摆脱他手。回廊处忽地传出一阵嘈杂脚步声,仔细听还有行动时盔甲相撞的声音。
“什么人!”
一声厉喝,原是一队巡逻的禁卫,听见湖旁有动静才出声前?来查看?。
“是我。”周岚月听到声音吓了一跳,心中蓦地生出一种偷情被撞破的荒谬想法。
她忙甩掉乱飞的思绪,收起笑闹姿态和宁深分开?,整理好衣裳后?不忘挑衅地看?了身旁人一眼,从蒹葭丛中走出。
见是周岚月,身后?竟还缓缓走出个宁深,禁卫大为?意?外,忙俯首谢道:“不知二位大人在此,还望大人恕罪!”
“无妨。”
她镇定开?口,正欲和宁深一起离开?,却听远方正殿方向竟也嘈杂无序,不禁心中有些不安,皱眉问道:“发生了何事?”
“大人竟不知?”
禁军面带急色,答道:“有刺客潜入延泽殿妄图行刺陛下,好在有惊无险。如今禁卫正巡宫搜查余孽,乾仪卫苏使?已得圣令出动,想必正寻大人呢。”
刺客?!
话音落下,漆黑的夜幕中爆出一朵金色的烟花,紧接着是一声尖利的鹰啸,正是乾仪卫的通信讯号。
“我先回去看?看?!”
周岚月一震,眼神变得凌厉,那点风花雪月的心思顷刻间消失殆尽。
她顾不得旁的,回身与宁深匆匆对视一眼,随即放开?脚步,飞身朝正殿方向去——
偏殿里?,一众御医侍女齐齐行礼。
朱缨示意?他们不要发出声音,望了一眼屏风后?榻上的人影,问道:“静王如何了?”
“回陛下的话,那一刀伤在静王殿下心口,不过好在刺得不深,并未伤及心脉。”
御医答道:“臣等已为?殿下上了药,如今只要安心静养一段时日,想必便能大好。”
朱缨放下心,轻一颔首:“朕进去瞧瞧。”
她抬步向屏风后?走,却见众人一同看?向殿门口,曲膝行礼。
她侧身望去,看?清来人是谁后?不由诧异,微微睁大了眼:“你怎么来了?”
“臣随陛下一起。”
谢韫走至她面前?,低声道:“虽是姐弟,可?毕竟男女有别。若静王伤势异样,有我在也能照料一二。”
这一番话说得好听,却更让她怀疑了。
因着李氏的缘故,从前?他对朱绪一向是敬而远之,还时常提醒她莫要放下防备,如今竟要和她一同去探望。
殿中又不是没?有御医,何须他“照料”。难不成是因为?朱绪为?自己挡了刺客,让他生了感激之心?
事出常态必有妖,朱缨没?有揭穿,默默瞅了他一眼。
府邸
两人绕过屏风走近床榻, 发现朱绪已然苏醒。
他半靠在床头,面?色呈现出失血过多的苍白,在看见来人后眼中闪过亮色,挣扎着想要下地行?礼:“皇姐——”
朱缨加快脚步上前将人扶起, 免了他的?礼:“快去躺着。”
“谢皇姐。”
朱绪目光中满是?对她的?敬慕, 显得十分澄澈, 想开口?说些什?么, 却发现面?前人身后还有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唇角僵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初,用垂首代替行?礼:“见过督帅。”
谢韫颔首, 看不出情绪, 拱手回了礼。
朱缨关?注着伤势, 一时没注意?到两人间?的?暗流涌动。
她坐在床边, 责怪道?:“那刺客原本伤不到朕, 你这傻孩子, 为何如此不惜命,偏上前来挡?”
“是?臣弟欠考虑了。”
朱绪神情有些懊恼, 又像是?窘怯, 很快却全都消失不见。
他面?无悔色, 认真道?:“凡事总怕万一, 但只?要绪儿挡在皇姐身前,皇姐就必定?不会受伤。如此, 便不必担心那万一了。”
这样孩子气的?话,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会动容。
朱缨一怔,神色霎时变得柔和, 于是?抬起手,像对待孩子那样摸了摸他的?头。
被这样一摸, 朱绪周身一颤,用一边牵扯不到伤口?的?手按住了她的?手,微赧道?:“皇姐,绪儿不是?孩子了……”
朱缨扬起唇角,顺势拉起他的?手:“是?朕忘记了,绪儿就将要出宫建府了。”
听她说起开府的?事,朱绪腼腆地垂下头,目光中含了期盼,移向?一旁的?谢韫:“早就听闻都督府又宽敞又漂亮,绪儿向?往已久,想要借鉴一番,改日可否由督帅引路,带我?前去一观?”
两人视线于空中交汇,擦出一缕硝烟。
谢韫定?定?与他对视,如常接话道?:“只?是?谣言而已,殿下不必当真。”
这一言一语间?,竟让朱缨嗅出一丝不友好的?气息。
她有些疑惑,抬头去看谢韫,又听他道?:“鄙府简陋,同寻常官宦府邸并?无大差,恐怕无甚新奇。殿下开府建邸,自然是?一等一的?规制,何需借鉴都督府?”
笑话,都督府的?地段和陈设都是?独一份的?金贵,修建时的?图纸是?她亲自改过的?,无一处不精细考究,规制比起亲王府有过之无不及,怎么就不配让朱绪借鉴了?
朱缨领会不到谢韫的?心思,也气不过这小气鬼贬低她的?心血,见如今内殿只?有他们三人,当即拆台:“当初修建时费了朕多少心力,如今你看腻了,就说它简陋?”
“……臣并?非此意?。”
她气闷,侧头不理他。
见她不高兴,谢韫原先拒绝朱绪的?话只?能收回,无奈服软:“臣不常回去,府中自然冷清简单了些。”
不常回府,还?不是?因为留在了宫中?
原来是?这个缘故。
朱缨反应过来,果然不再生气,冲他眼一弯,而后转向?朱绪直接做了主?:“物件和人手皆可以添,不算什?么大事。待到伤养好,朕让照水带你去看。”
“多谢皇姐。”朱绪满足地笑。
面?前的?二人亲密无间?,俨然一对璧人。朱缨对都督府的?熟悉程度甚至胜过谢韫,就连身边的?女官都可以轻车熟路带他去都督府一观。
何况,那时她初登基,正是?繁忙的?时候,却连修建一座府邸这样的?事都抽出时间?亲自过问。
床榻内侧的?一边,朱绪手指无声收紧,将锦被攥出了褶皱。
谢韫将一切尽收眼底,神色愈沉,几乎确定?了心中那个荒谬的?猜测。偏偏榻上人神情专注,望着朱缨的?眼神单纯又澄澈。
不屑之余,谢韫又颇为费解。敢问世间?男子千万,为何会有人如此作态?
“绪儿,朕问你,你可要思量清楚再答。”
温情脉脉相处了片刻,终于进入了正题。
朱缨放下笑容,盯着他道?:“今日那刺客,可与你有关??”
朱绪神情愣住,而后不可置信道?:“皇姐怀疑,此事是?臣弟所做?”
他情绪激动起来,带着被冤枉的?羞愤:“臣弟可对天发誓,绝未做过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皇姐若不信,大可派人前去搜宫,也好还?臣弟一个清白!”
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醒来便被猜忌,若真是?清白,又怎会不寒心?
他反应激烈,朱缨拍拍他手,安抚道?:“朕也只?是?随口?一问,若不信你,今日便不会过来。你不想听,朕不问就是?了。”
“是?臣弟失礼了。”朱绪这才?冷静下来,面?容懊悔。
朱缨自然不会怪罪,叹息一声道?:“你放心,朕定?会彻查此事,给你一个交代。”
时间?也不早了,她顺势起身,“好生养着,改日朕再来看你。”
朱绪靠在榻上没法起来,眼睁睁看着她的?手收回,将挽留的?话语咽进肚子:“恭送皇姐。”
“爱卿方才?说府上冷清,会不会是?因为少个女主?人?”
“打理一座府邸可比治理天下简单得多,陛下有兴致?”
“你想得美。”
离去的?一双身影隐入屏风,低低的?打情骂俏声却仍能传进朱绪耳朵。
他眼中不复刚才?的?明亮,渐渐变得阴晦。
垂青一人这么多年,皇姐,你都不会腻吗?——
回到寝殿已是?深夜,朱缨动了动麻木的?脖颈,坐在妆台前不愿起身,任由身后的?侍女摆弄,一点点拆去发髻。
疲惫之余,她眼微阖,想起殿中发生的?事不忘愤愤:“百密一疏,人都抓住了,却忘了嘴里可能□□这茬。”
身旁人回道?:“灭口?和自尽的?法子有千百种,又怎会被你样样都算到。”
她心中稍宽,还?是?不甘心地一哼,暗道?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她定?二话不说卸了刺客下巴,先将口?中东西清干净再说。
想到另一茬,她略显惆怅,感慨道?:“不过我?没想到,绪儿这次会出来替我?挡刀。若非我?动作慢了一瞬,他本不用受伤的?。”
侍女捧上铜盆面?巾,朱缨边说着,将手浸入水中。
迟迟收不到谢韫的?回音,她皱眉,抬眼控诉道?:“为何不理我?!”
“陛下与静王姐弟情深,难不成还?要臣附和赞颂一番?”
朱缨啧一声,显然不满意?这个答复,想起自己的?手还?是?湿答答的?,顿时起了坏心,也不让侍女擦干,直接将手从清水里拿出,伸到谢韫面?前飞快地一弹手指,不由分说将水珠溅了他一脸。
一旁服侍的?侍女哪能料到看见这般场景,想笑又不敢笑,忙垂下头不敢抬起。
冷不丁被微凉的?水沾了满脸,谢韫低低“嘶”了一声,迅速握住她企图向?后缩的?手,不许她再胡作非为。
朱缨躲闪不成,正等着见招拆招,结果被横了一眼,留在手上的?水却没有得到宽宥,被仔仔细细拿布帕擦了个尽。
朱缨翘起唇角,正看着他忙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为什?么净手?
她一不用膳,二没去练武,并?未叫人端水来。好端端的?,怎么就稀里糊涂洗了个手?
心中这样想,她狐疑问出了口?,却见话一出,侍女也变得疑惑,目光竟然移向?了一旁的?谢韫。
朱缨更迷惑了,同样看向?他。
谢韫被盯得移开了目光,语气淡淡:“陛下在后殿留了许久,还?是?净过手,谨慎些为好,免得过了病气,损伤龙体。”
都是?在军营摸爬滚打过的?人,这是?在忽悠谁呢?
朱绪受的?是?刀剑伤,又不是?伤寒痨病,哪里来的?什?么病气。
朱缨不得其解,但能感受到他情绪不高,又想到方才?他那副阴阳怪气不好好说话的?模样,顿时福至心灵,哭笑不得道?:“他替我?受了伤,于公于私我?都该去安抚一番,你跟他置什?么气?”
她那时用手摸过朱绪的?头,还?拉了他手,这厮让人来为她净手,敢情是?在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呢。
朱缨觉得今晚他甚是?古怪,还?有在后殿时拒绝朱绪去都督府的?请求,皆不像他平时的?作风。
哪怕是?对朱绪有防备之心,也不该如此反常啊。
想到这儿,她戳戳他:“谁惹你不快了?”
侍从们识趣退下。
想起堵在心头的?事情,谢韫自知荒谬至极。哪怕事实就是?如此,可就这样贸然说与她听,恐怕她会以为是?他在说笑,戏说他是?嫉妒心作祟,便开始胡言乱语。
就算是?同父异母,那也是?亲生手足,这件事难以理解,她必定?不能接受。
他打算再观望一段时日,若那小子识相,就该安分老实一点,自觉离她远远的?,早日熄了那非分之想。
“快说呀,朕替你出头。”朱缨催促。
谢韫斟酌着如何开口?,最后选择了委婉的?方式,低声告诫道?:“今日刺客之事尚且不明,静王未必真是?无辜。以后就算是?探病,也莫要靠得太近。”
还?真是?因为朱绪啊。
朱缨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但听他公事公办的?语气还?是?没忍住笑了一下,连忙把唇角压了下去,追问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事,让你对他有这么大的?敌意??”
“母族姓李,这个理由还?不够吗?”
“不就是?吃醋吗,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她眼神促狭,见他依旧眉头不展,只?好收起嬉笑,无奈安抚道?:“他是?我?亲弟弟,又不是?什?么外男。看你这副模样,还?以为我?答应了衡南王妃,说要大选呢。”
你拿他当弟弟,他未必拿你当姐姐!
谢韫有话没法说出口?,在心中硬是?憋出了火气。
为免她继续追问下去,他直接将人从妆镜前带起,一路推去了净室。
“太晚了,快些去洗漱。”
“……喂!”
甘泉
“僵坐了一整晚, 现在还不睡?”
从净室出来,见朱缨还趴在榻上,谢韫向她走近:“看样子是不累。”
忙忙碌碌了一晚上,如?今终于?四下宁静, 朱缨毫无睡意, 抱着绣枕:“我哪里能睡着。”
禁军和乾仪卫还在搜宫, 她等不到消息, 便无法安心。
也就是她还能在此谈笑风生,若换成那?些多?疑心小的君王,此时?别说歇息, 恐怕早就把整个行?宫翻了个底朝天了。
回来时?她如?没?事人?一般, 还心情颇佳地来招惹他, 仿佛丝毫没?受刺杀之事的影响。
怕勾起她忧虑, 谢韫就没?再主动提起。现在看来却不然?, 是被她自己默默压在了心底, 到了夜深的时?候,这份沉重?就难再掩藏。
他微微一叹, 蹲身在床榻靠外一侧, 与朱缨视线平齐。
“行?宫中人?多?眼杂, 确实不比皇宫安全, 但禁军已在殿外加派了一倍人?手,阿缨, 不会出岔子。”
毋庸置疑,帝王寝殿是行?宫上下守卫最森严的地方,只是才经历过刺杀的事, 朱缨始终心绪不宁。
她下巴垫在枕上,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若今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是先祖娘娘, 想必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同样是女皇帝,先祖平战乱建新朝,可她呢,只是举办个宫宴,饮酒时?还要?时?时?惦记着自己的项上人?头。
许久没?见她这样丧气过了。谢韫心一抽,轻握着她手指的手紧了些。
“今时?不同往日,就算换作太?祖皇帝,也未必能处处周全。阿缨,不必妄自菲薄。”
行?刺主使之人?尚不明确,他无法断言,但知道她在意什么,“政之所兴,在顺民心。你可知,自你登基以来,依靠福济院施粥救济的百姓日日都在减少。”
有?人?想要?你的命,是因为你顺了民意,却触害了他们的利益。
你明白?孰轻孰重?,也必然?不会因此就改变自己的道,所以,莫要?为之伤神了。
和暖的烛火相映下,朱缨眼神微微一动,抬眼注视他,带上了一点笑意。
“你说得?对。”
她神色缓和不少,谢韫微松,温声安抚道:“明日中秋过后,便能回宫了。”
今日的刺客来得?蹊跷,死时?也蹊跷,不过三言两语,就将皇室三姐弟搅得?离心。用不了几日,风言风语便会传得?到处都是。
但她没?有?说,谢韫自然?不会主动提起。
朱缨垫着枕头点了点头,正欲翻过身来躺下,却又想起了些不该回想起的事。
于?是谢韫就看见她眼中倏地一亮,迫切问道:“所以,你和朱绪的恩怨何时?讲与我听?”
……这个糊涂蛋,说话跳得?还真快。
她的嘴日行?八百里,谢韫险些没?追上。
见她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没?忍住犯了大不敬,在天子头顶不轻不重?一拍。没?等她叫嚷,他站起身,径直吹灭了烛火。
“还不就寝,明日想在早朝时?打?盹?”
“你还没?告诉我呢!”
“恕臣无可奉告。”
黑暗中,朱缨起身想反抗,又被身侧人?按回床榻,她不服气:“我现在不困,你让我睡我也睡不着呀!”
“那?陛下想做何事?臣愿奉陪。”
帷帐低掩、光线昏暗、气息交缠,这样的气氛,朱缨想不出第二种能做的事!
感受到耳畔温热的吐息,她连忙将锦被往上盖了盖,来表示自己心志之坚定:“朕突然?有?些乏了,这便睡了。”
身旁传来一声轻笑,她倍感屈辱,眼一闭,手直接将锦被拉到了鼻梁处。
谢韫故意没?有?说话,装作闭眼睡觉的模样,直至听到她均匀平缓的呼吸声,距她最后一句话说完只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他睁开眼,于?寂暗中端详她模糊的轮廓,然?后略含无奈地伸出手,将她蒙着脸的锦被向下拉了拉,盖在了肩膀处。
分明已经累极,却还要?逞强——
宴席散后,众臣按例应离宫,皇室中人?则无需如?此,各自前往提前安排好的宫室暂居。
朱绣身为长公主,自然?也是如?此。
然?而毕竟出了那?样的事,在她离开延泽殿时?,两侧恭送的大臣及家眷姿态依旧恭敬,可心中疑虑已生,躬身行?礼时?就难以避免地透露出怪异的感觉。
朱绣将众人?的模样尽收眼底,也没?多?说什么,从殿中平静离去,之后如?常乘了辇轿,一言不发回到了自己的寝宫。
贤太?妃此次跟随圣驾至行?宫,但身子依旧不好,今早时?犯了旧毛病,晚上也没?能出席宫宴。朱绣担心母妃身体,于?是打?算这几日与之同住,也方便照料。
老太?妃虽未能参宴,但席上风波闹得?不小,也传进了她的耳朵。
夜色已深,见女儿方归,她不敢耽误,忙起身迎上前:“听闻宴席上出了刺客,绣儿,你没?有?受伤吧?”
“母妃放心,儿臣无事。”
“陛下呢,陛下可还安好?”
朱绣拉住她的手,摇头宽慰道:“陛下也无事。”
“那?就好。”
贤太?妃舒了口气,望向她的眼含着忧虑:“我听见些风言风语……可查出了幕后为何人??”
“尚未。但陛下已派人?去查了,但愿能水落石出。”
朱绣温声说着,望着母亲神色略有?复杂,似是欲言又止。
她眉狠狠一皱,问道:“母妃也怀疑此事与我有?关?”
“我怎会怀疑你!”
贤太?妃立刻否定,告诫道:“你没?做过,可旁人?未必会相信。绣儿,你该去陛下面前解释一番才是。”
朱绣垂下眼,须臾开口:“儿臣明白?。”
太?妃体力不支,说了几句话便感到疲累。朱绣将母亲扶进寝殿安歇,自己却毫无睡意,步履放轻走出寝殿,独自在花园中踱步吹风。
“殿下!”书琴匆忙前来,低声禀报:“乾仪卫过来了。”
“知道了。”
今夜乾仪卫奉命搜查整个行?宫,除却帝王寝宫,剩下的每处宫室都不会放过。
朱绣暗暗一叹,向正殿方向走去。
“参见长公主殿下。”
来人?为首的是苏若胭。她身后带着一队乾仪卫,低首抱拳一礼:“臣等奉陛下之令搜宫。”
都是奉命行?事,朱绣自然?不会为难他们,颔首示意让他们搜。
得?了令,苏若胭手一挥,身后数十人?立刻动身,四散向殿内各处而去。
“动作小心些,莫要?损坏了东西。”
向下属叮嘱一声,苏若胭留在原地,冲对面人?再度一躬身,谢道:“扰了殿下歇息,望殿下勿怪。”
“本就还未睡,苏大人?不必挂怀。”
苏若胭放下心来,像是有?话要?说。
她试探性望了朱绣一眼,斟酌道:“那?些谣言,殿下不必太?过挂心。”
两人?并不相熟,先前只打?过几次交道,最近的一次还是公主府上猫走丢那?件事。
听她这样说,朱绣不禁感到有?些意外:“这些话,是陛下让苏大人?说的?”
“不,是微臣自己想说的。”
此次长公主和静王皆卷入风波,矛头直指皇室。
宴席未散时?,陛下态度不明,并没?有?明确发话。事后却传召她至后殿,特地嘱咐搜宫时?礼敬各宫主子,不得?怠慢,尤其是长公主。
她这样吩咐,明显是心中有?了思量,也默许了对长公主稍加安抚。
都说圣心难测,但苏若胭心思通透,又身为心腹,多?少也能看出些东西来。
她面露赧色,却大着胆子抬头:“殿下,清者?自清。”
想是满宫奔波执行?公务的缘故,她身上的飞鱼服依旧鲜亮,却有?不少褶皱,高束起的头发也有?些乱了。
只要?朱绣稍稍注意,就能看到她鬓间略显毛躁的发丝。
朱绣望着她,忽而神情一松,唇角噙了笑:“苏大人?的好意,本宫心领了。”——
毕竟不在魏都,还是比平时?清闲不少。
今日是中秋,才过未时?,谢韫便早早回了,却听说朱缨不在书房,也不在寝殿,而是一人?在甘泉宫泡温泉呢。
临走前还留下了吩咐,说若他来了,就让人?带他过去。
谢韫眉微挑。奉陵行?宫以温泉得?名,他知道朱缨向往已久,但几日都不见她提起,本以为是兴致过了,没?想到竟选在了今日,还是在这个时?辰。
天还没?黑呢,怎么偏偏选了个午后?
他没?说什么,进殿换了件衣裳,便改道向甘泉宫去了。
奉陵多?山多?泉,朝廷修建行?宫时?连通了山上泉眼,直接将温泉水引进了甘泉宫,其中有?温泉东西十二池,尤以东侧主池最为宽阔,向来为帝王御用。
泉池四周掩以轻纱锦绡,琉璃玉瓦层砌堆叠,处处可见精致巧思。
泉水清澈见底,热腾腾的冒着气,直将人?身上的疲倦和郁气都驱散了去。
侍女们在池边侍奉天子,旁边放着点心和茶水。
朱缨靠在池壁边,感到无比惬意。热气在四周蒸腾,让她很快昏昏欲睡,眼皮越来越沉。
侍女自觉放轻了声音,见到来人?纷纷起身行?礼,悄然?有?序退出了主殿。
平静的水面被拨弄起了涟漪,朱缨有?所觉,不过还是迟了一步。才一睁眼,就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来的水珠溅了一脸。
“啊。”她低低叫了一声,睡意登时?消散,从水中抬起手臂抹了把脸,佯装恼怒要?把蹲在池边的人?拉下水。
谢韫动作极快,向后退一步躲过了她的袭击。
以牙还牙报了昨日之仇,他嘴上没?张狂,细微的神情变化却暴露了他的得?意。
朱缨抓了个空,人?又泡在水中出不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站在自己摸不到的地方。
她盘算着反击,若无其事道:“你走近些,我保证不追究。”
民心
“真的?”
谢韫挑眉, 抱臂半信半疑地靠近:“陛下,君无戏言。”
这里就他们两个人,谁能证明她许诺了什么?
朱缨打定主?意?耍赖,按捺住心思等他过来, 下一瞬动?作飞快, 把?湿淋淋的手伸到了他面前。
谢韫料到她不会轻易罢休, 先一步别过了?头?, 却也只是稍稍一躲。
这种小打小闹,他要是不纵着让着,将人惹不高?兴了?, 最后受罪的不还是他自己?
不想朱缨也没有认真到底, 平日?的胜负心这次竟没有燃起。
见他别过头?, 她起了?作乱的心, 手上动?作一转, 趁他不防凑近, 在?他左脸上不轻不重捏了?一把?。
“哈哈哈——”
她没忍住笑出了?声,反应也极快, 知道谢韫八成想捏回来, 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脸, 腿上也不消停, 转过身一口?气逃到了?温泉池的对?面一侧。
“……”
脸上还残留着温热和她手上的一点湿意?,谢韫抬眼, 见坏家伙已经溜之大吉,远远到了?池中远处。
朱缨眼带挑衅:“你下来呀,这样不就能抓到我了?吗?”
她若无心政事、一心享乐, 恐怕也能做个合格的昏君。
池中人就在?那等着,默默向他递来眼神, 谢韫屈服,解了?外袍挂在?悬架上。
漫至胸口?的水荡起阵阵涟漪,朱缨成功得逞,眼含了?笑意?,向他缓缓靠近:“爱卿。”
谢韫没说话,不动?声色看她下一步意?欲如何。
她面带愧疚,有模有样道:
“中秋本是团圆日?,可一人实在?孤寂,朕便只好出此下策,将爱卿留在?宫中做个伴。今年中秋与朕一起过,想必爱卿也是愿意?的吧?”
“只是今年?”
听她又没个正经,谢韫眼中化开一抹无奈,单手从水中揽过她腰,纵容道:“过去有哪年不是和你一起过的?”
“是嘛……”
朱缨笑了?,顺势勾住他脖颈,在?他脸上啵唧一声。
自九岁起,她就再也没能和亲人过一次中秋节。后来她回来了?,本想着能永远陪在?父皇身边,可世事残酷,终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不过如今九泉之下,父皇和母后也该团圆了?,她也有了?能一起度过每一年中秋的人。
“那以后每年的中秋也要如此。”
周身包围着的水是暖的,她心头?也是暖的,情不自禁更近了?些,在?他脸上另一侧亲了?一下,之后还不满意?,又移向他唇侧、眼尾、眉间……
一个接一个的轻吻让谢韫的目光渐渐暗下来,在?又一个落在?他唇角时,他夺回主?动?权,伸手扣住她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她仰头?承受着,乱了?呼吸,身体却更贴近,无声允许了?鼻息和体温的进一步交缠。
池中水无端升了?温,荡起浅浅波澜。
在?一切走向失控前,谢韫先一步停下了?动?作。
朱缨睁开眼睛,茫然?问道:“怎么了??”
她眼中微微失神,还含着未消退的水意?,脸颊和裸露的白皙颈肩也染上了?薄红。
谢韫移开目光,声音低缓:“泡尽兴了?吗?如今时辰还早,若你不累,我们可以出宫转转。”
“出宫?”
朱缨本以为今日?都会在?行宫中度过,没想到他提起出宫,以为是他想去,又想着是中秋的夜晚,宫外定会十分热闹,如此一来便也来了?兴致,眼睛发亮点了?头?。
说起来,她也有段时日?没去过民间了?。
从泉池中出来,谢韫帮她披上外袍,正欲带她进内殿,却又被拉住:“等一下。”
他微诧,见朱缨蹲下身子,将池边矮几上摆着的一碟月饼拿起,在?里面挑了?一块最好看的递给他:“今日?是中秋,你还没吃月饼呢。”
“快尝尝。”她语气竟带着些期待。
谢韫不解,端详手中那块其貌不扬的月饼,迎着她希冀的目光咬了?一口?。
“怎么样?”朱缨急切问道。
入口?是一阵齁人的甜,馅料中有硬块,像是没有搅合均匀,外皮也软绵绵的,与寻常月饼不太一样。
谢韫顿住,望向她的目光不太确定:“你说这是月饼?”
朱缨一听立马垮了?肩膀,眼中的光亮也熄了?,嘀咕道:“我就知道照水和照雪骗我,本来就是难吃,不该拿给你……”
她泄了?气,想从他手中拿过扔掉。
听她这样说,谢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陛下鲜少下厨,难得今日?心血来潮一次,他又怎能打击呢?
“谁说难吃?”
他躲过她的手不给,拿着又咬了?一口?,而后解释道:“我方才没有听清,才这样一问。”
朱缨不信:“不好吃就别吃了?,不必强求。”
谁知谢韫不光吃了?,还自顾自接过她手中剩下的一碟,“谢陛下赏赐。”
两人一边向内殿走,一边说着话。他神情毫无异样,反让朱缨不自信起来,怀疑道:“你真觉得好吃?”
“还不错。”
谢韫怕她滑倒,一手揽着她,挑了?个毛病出来意?思意?思:“就是有些太甜了?。不过没什么,天下哪有不甜的月饼呢?”
朱缨只听进了?前半句,苦恼道:“我明明没放太多糖啊……”
他想到什么,唇角不自觉一弯,“许是臣自己内心作祟,与陛下无关。”
朱缨听懂了?。好在?身边没有旁人,她面带窘色,心中却甜丝丝的,抬手又想捏他脸。
这次谢韫可有了?防备,不仅没让她得手,还反客为主?,将怀中人的脸揉了?个遍——
夜晚的奉陵不像魏都那样繁华,虽无华灯似锦,但?景致极好,天明气净,纵是身处闹市也不觉心烦气躁。
天刚擦黑,夜市中行人已经有了?不少,加之中秋节的缘故,各式各样的花灯甚是晃眼。
朱缨按捺不住想跳下马车,却被谢韫拉住了?。
“嗯?”她眼带疑问,不知他为什么阻拦。
谢韫看着她,解释道:“天还没黑透,许多酒楼摊位还未开,不如一个时辰后再过来。”
“哦。”乖乖坐回他身边,朱缨疑惑:“那我们现在?去哪?”
奇怪,既然?还没到时辰,他为何急着带她出来?
“去……”
谢韫微一顿,像是在?思考如何回答,片刻后一笑,望着她的眼神只剩柔和。
“去看你惦念的民间,如今是什么模样。”-
马车在?街上缓缓行进,一段时间后渐出拥挤,向城西方向继续前行,最后停在?了?一处宽敞的院落门前。
此时天色已经漆黑,周遭行人不多,面前的院子不似富人士绅住的府邸,木质的大门十分朴素,石砌的院墙不高?,像是近年来才翻修过的。
“这是——”
朱缨下了?马车,抬头?看着门前官府制的乌木牌匾,上面刻着明明白白的三个大字“福济院”。
前朝君主?昏庸,百姓生活水深火热,因为饥荒饿死的人不在?少数。大魏为解决民间难题,在?各地建立了?福济院,捐衣调粮,专为流离患难之人提供一个庇护之所。
大魏享国不长,开国时接手的又是个烂摊子,休养生息多年才勉强缓过劲来。福济院事务繁忙,日?日?都要赶着救济百姓,常是门庭若市,在?此当?差的官员小吏更是分身乏术,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个使。
不过今日?看来反常,门前略显冷清,就算把?守卫的官兵算上,也统共只有寥寥几人。
朱缨转头?:“为何带我来这儿?”
谢韫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拉起她:“进去看看。”
像福济院这样的地方,除了?每月官府供给财粮,也有富家豪族不时过来捐款捐物。
许是看二?人衣着不俗,守卫只问了?一句,就让他们进去了?。
从前要容纳的流民百姓过多,所以福济院足够大,相当?于一个四进的官员府邸。
朱缨本已经想象到了?院中该是何等景象,可当?场面入目时,她是真的怔愣了?一瞬。
并不像料想中的那样拥挤又混乱,眼前的院子中陈设简单却整洁,当?差的官吏伙计正在?正院中央施粥,百姓拿着各自的陶碗有序等候。
奉陵这所福济院接纳的饥民数量不多,有的在?院中活动?,虽然?看上去瘦弱了?些,精神却不见萎靡颓丧。
甚至还有几个搭了?伙,不知从哪捡了?只旧蹴鞠就开始踢,一片安乐和谐的氛围。
朱缨无言望着,心里说不出滋味来。
她曾经在?征战时见过流民,极端的饥寒和痛苦让人失去了?良心和理?智,只要嗅到一丝香甜的气息就能一拥而上,哪怕是同类相食也在?所不惜。
有个富家公子路过时动?了?恻隐之心,让自己的车夫下去施舍银两,最后别说盘缠,周身上下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风卷残云分了?个干净,险些连命都没保住。
山穷水尽时,人为了?活命可以拼尽全?力,哪怕化身野兽、将自己变得不再像人。
流民就是如此,因为有福济院的存在?,他们才有了?安稳为人的机会。
奉陵的福济院都如此祥和,想必魏都也是一样。
朱缨想着,暗暗打算过几日?抽空去瞧一瞧。
身旁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是谢韫开了?口?。
“过去的福济院并不是这副模样,等着施粥的饥民从院门排到街口?,官吏从清晨鸡鸣时开始当?差,要一直忙碌到二?更天。只有天下安定下来,需要赈济的百姓越来越少,福济院这样的官邸才会清闲。”
他说:“阿缨,你可知有多少百姓因你过上了?好日?子?”
朱缨眼睫微颤,明白了?他今日?执意?要带她来这里的用意?。
她的子民,在?她的治理?下开始能吃饱、能穿暖。
君如舟,民如水,她为百姓做事,得到的是民心拥戴,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失去一些东西。
世事繁杂,想要处处周全?难如登天,寻常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她这个皇帝。面临抉择时,势必要选择更重要的一方。
民心向背,是对?君王来说最重要的东西。
至于朝堂上有逆反,有异议,甚至刺杀、下毒,想要她的命……
天下不会掉馅饼,那都是选择过后的代价,她能承受,也能应付。
这些事,还不足以成为让她伤怀的刺。
“我明白了?。”
想通后,朱缨觉得眼前迷雾豁然?开朗,昨晚的郁闷消沉都一扫而空。
“二?位贵人,可是来捐钱粮的?”
一个蓝袍小吏看见他们,快步走了?来,显然?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笑着道:“二?位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如今的状况贵人也看到了?,难民越来越少,我们实在?是不缺钱粮。”
朱缨颔首:“既然?如此,那就不叨扰了?。”
向小吏告辞,她露出笑意?,转身对?谢韫说:“我们回去吧。”
先得民心归投,至于四海宾服,她愿徐徐图之。
伤势
西洋钟已转过半圈, 桌案前的烛火燃了一下午,大殿中寂静,只有偶尔翻动书页和朱笔擦过宣纸的细微声响。
翠衣双髻的御前侍女放轻脚步走进,手中捧着提神的热茶。照雪听到动静, 望了一眼正蹙眉思索事情的朱缨, 回头示意侍女噤声, 起身接过送来的茶, 又使了个眼色。
侍女会意点点头,把?东西放下后轻声退下。
已经僵坐了许久,朱缨终于将手中的奏疏合上, 撂下笔身体向后靠, 手扶着太阳穴, 眉眼间略显疲倦。
正巧照雪将茶送来, 她看见了, 伸手便要去?拿。
“浓茶伤身, 陛下少喝些。”一旁的照水忙提醒了一声。
朱缨动作?微顿,可她还有公?务要看, 若再不提提神, 恐怕就要睡着了。
她思量片刻, 还是掀开茶盖灌了两口。
照雪看不过去?, 试探道:“从行宫回来一路舟车劳顿,让陛下没睡好, 若实在困倦,不若先去?休息一会儿。”
朱缨摇摇头,放下茶盏后二话不说, 目光又回到了案上的一本本奏疏上。
近来事?务繁多,若她总想着懈怠, 保不齐就又让人钻了空子。
突厥的哗变发生在中秋前夜。老可汗残暴昏庸,对外连年?征战,对内也毫无仁义可言,搜刮民脂民膏,打压功臣手足,让整个突厥人心惶惶,难以安定。
听闻新任可汗是老可汗同?父异母的弟弟,遭受排挤猜忌多年?,如今韬光养晦蓄足了力气,终于亲手将兄长推翻,自己坐上了宝座。
新任君主上了位,旧任兴起的战火自然也要推倒重算。
先前孟翊的西北军把?突厥军打了回去?,但双方一直没有订立明确的停战议和?书,今突厥换了掌权人,倒是爽快撤了兵,让西北边境松了口气。
不过大魏与突厥结仇已久,这?位新可汗的态度尚不明确,虽然已经撤兵,可日后会不会卷土重来还是个未知数。
朱缨不敢放松警惕,下诏给西北大营多拨了军费,让众将士好生操练。孟翊和?几位副将身在魏都,恐怕也留不了多久。
待朱缨将所有事?务处理完,天色已经不早了。她从龙椅上起身,见照水欲言又止,诧异道:“出?了何事??”
“回陛下,静王殿下来了,就在偏殿。”
照水自知此事?做得不妥,解释道:“未时?就来了,但陛下吩咐过理政时?任何人都不见,臣就如实说了。可静王不肯回去?,说想在偏殿等候,便一直留到了现在。”
朱绪才替她挡了刀,胸口那?伤可不算轻。
从行宫离开时?,朱缨顾忌着他?的伤势,本想着让他?留在行宫养几日,待伤好些了再回宫,可他?却?不愿,坚持说没有大碍,跟着一起回到了皇宫。现在还不消停,不说静养,从他?的裕静宫远远跑到承明殿不说,还无声无息在偏殿等了她一下午。
“下次遇上这?种事?,直接禀报就是。”
朱缨熟悉刀剑伤,知道只要一处受了伤,其他?地?方动一下都会牵动伤口,难捱得很。
她暗恼这?孩子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对照水道:“召他?过来。”-
在偏殿一心等候着,朱绪来得很快。
现在刚入秋,天气还不算寒凉,他?身上又有伤口,所以衣衫穿得轻薄,走路时?顾忌伤势,明显比平时?慢了许多。
身边由侍女搀扶着,他?面色微白,进来后就要屈膝。
“臣弟给陛下——”
“免礼。”他?这?副模样,朱缨怎能再让他?行礼,吩咐给他?赐座添茶,不忘责备道:“伤还没好就奔波个不停,这?样不顾惜身体,太不像话。”
“谢皇姐。”
忍着痛坐下,朱绪脸色才好些,不好意思答道:“在行宫时?,皇姐还能日日来看望我,可皇宫不一样,承明殿离裕静宫太远了,臣弟想见皇姐,又想到皇姐政务繁忙,便自己来了。”
“以后若无事?,朕会常去?看你。”
朱缨无奈地?瞅他?一眼,“你这?样折腾自己,让贵太妃知道了,怎会不心疼?”
“她才不会。”
似乎被戳到了伤心事?,他?默默垂下眼,难得有些不懂事?,“臣弟与母妃并不亲厚,她只关心我的学业。”
“莫要多想,怎会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
她曾经听过传闻,景阳宫那?位与朱绪虽为亲生母子,关系却?不算亲近,李氏待子严苛,一心偃苗助长,近一两年?尤甚。
从前李家只手遮天,而今她御极,对世家多加打压,李家势力行事?处处掣肘,对她这?个皇帝颇有微词,难免会坐不住。
若他?们存了不臣之心,让朱绪这?个小皇子成长起来就尤为关键。
朱缨嗔怪一句,像是没有放在心上,又吩咐宫人:“静王伤还没好,去?拿个软垫来。”
正说着话,殿外传来通报声。
皇帝有政务处理,朱绪欲起身回避,又被她拦下:“你安心坐着便是。”
来人快步进殿,送来一封书信,用火漆刻着都督府的徽记,想是有要事?告知。
朱缨当着众人的面拆开信看过,倒是没有什么大反应,只对来人道了一句:“知道了。宫中没有异动,让他?放心就是。”
待到人退下,朱缨语气和?缓:“饿了吗?朕让人给你拿些点心来。”
“臣弟不饿。”他?摇摇头,看起来小心翼翼的:“是不是出?了急事?,绪儿在这?妨碍到皇姐了?”
“无妨。”朱缨莞尔,“只是些小事?。”
看他?欲言又止,她又出?声道:“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是臣弟有一事?不明。”
朱绪踌躇片刻,还是面带疑惑问了出?来:“督帅有公?务禀报皇姐,上奏疏分明更快,也是循例之举,为何要送信呢?”
“你说得对。”
朱缨对此似乎早已习惯,随和?道:“但事?务有公?私轻重之分,有些事?不必让朝野皆知,写信会便利许多。”
事?务分公?私轻重,所以他?们经常通书信是在互道私事?,众人都不知道的私事?。
哪怕同?在魏都,短暂分别几个时?辰也要如此吗?
“原来是这?样。”
朱绪不死心地?问:“既然督帅可以随时?给皇姐写信,是不是所有的大臣都能这?样做?”
“绪儿,按照辈分,你该称他?一声表兄。”
这?一番话多少有些逾矩,朱缨听罢面色如常,话中却?意有所指:“朕虽为帝王,但与人的关系也并非只有君臣。”
“是臣弟多嘴了,望皇姐恕罪。”
她的话说得暧昧,虽没有直接了当地?说明,却?也承认了与谢韫的关系并非寻常,而且暗含敲打之意,分明有维护的意思在。
朱绪如梦初醒,忙向她告罪。
是他?忘记了,谢韫有这?重身份在,就是皇亲国戚,可不是那?些只凭帝王宠信上位的鹰犬大臣。
他?忍着伤口传来的疼痛,咬牙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须臾,头顶终于传来一声搁下茶盏的轻响。
朱缨浅啜了口茶,无奈叹道:“瞧你,这?是做什么?无事?闲谈罢了,朕何时?怪罪了你?”
“你还伤着,快起来坐下。”
“谢皇姐。”
身旁的侍女扶着朱绪起身,可还没起来,他?面色苍白,不由低低痛呼一声。
朱缨定睛一望,发现他?胸前伤口不知何时?已经裂开,血迹将衣襟染出?一片红。
“快传御医来!”
她神色微急,从龙椅上起身:“来人,扶静王去?暖阁!”
暖阁中有软榻,让朱绪老实躺好,朱缨才放心了些,坐在榻边矮凳上低斥:“早说让你好好歇着,偏是不听。伤口一裂开,先前算是白养了。”
“臣弟知错了。”朱绪低垂着眼,看上去?很怕她生气。
他?这?副模样,朱缨什么气都生不起来,转而问一边的侍女:“御医呢?怎么还不来?”
朱绪躺在榻上,轻声道:“皇姐别急。”
“天色已晚,御医从御医司过来难免慢些。”
他?脸上依然没有血色,大着胆子去?拉她手,提议道:“绪儿疼得厉害……皇姐在军营多年?,对这?种伤口定不陌生,能不能——”
军营中有时?军医不够用,互相包扎上药乃是常事?,而且他?实在流了太多血,御医又迟迟不来。
朱缨皱眉,神色微微动摇,正欲张口说些什么,就听到门外传来通报声:“陛下,御医到了!”
“快传!”她如释重负,忙扬声道。
御医不敢耽搁,匆忙进来行了礼,跪在榻边开始处理朱绪的伤口。
朱缨为回避起身走远了些,没有看见朱绪眼中神色晦暗——
回到自己的寝殿,朱缨坐在妆台前,让侍女替她拆了发髻。
照雪在她身边,道:“一干用度已派人送去?暖阁了,都是静王殿下惯常用的。”
朱缨唔了一声,算是回应。
朱绪伤得重,在承明殿裂了伤口,她安置在了暖阁,索性让他?多养几日再回自己的住处,免得来回奔波,再加重伤势。
她让众侍女退下,径自束了个高马尾,起身对照雪道:“替朕拿身便装来。”
照雪微愣,不知她有什么打算:“陛下打算去?哪?”
“出?宫一趟。”
朱缨看她神情,补充道:“去?都督府,一会儿就回来。”
照雪想到或许与那?封信有关,即使夜色已深也无从阻拦。
她应了一声,没费多少时?间就找出?一套便装来,交给了朱缨。
“让照水和?我同?去?。”
朱缨没让她服侍,自己三下五除二穿好,而后走到她面前,安抚性地?捏捏她脸颊,叮嘱道:“帮我守好寝殿,莫让人瞧出?端倪来。”
照雪认真点头,转身出?了殿,轻车熟路让侍卫全都退下,目送她离开。
青竹
二更天将至, 都督府还没有歇息,私狱里传来刑讯的声音。
谢韫没有进去,而是留在书房,听渐台来的人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房中正沉默着, 谢成从私狱归来, 在门外?敲了?敲。
谢韫让他进来, 问:“招了吗?”
谢成摇头, “嘴严得很?,什么都没说。口中藏了?毒,若不是被卸了?下巴, 恐怕早就自尽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渐台的人在一旁听着, 手上一揖:“将军打算怎么做?”
“你先回去。”谢韫微一沉吟, 对他道:“此事封在府中处理?, 渐台不必再插手。”
那人低首称是, 没有再问一个字, 离开时带上了?门。
书房里只剩两人,谢韫将手中渐台送来的纸条烧尽, 起身向私狱方向去-
阴冷的牢狱里血腥气弥漫, 最深处高而坚固的木架上用?铁链绑着一个人, 因受刑而残破的衣裳渗着血色, 看?上去分外?狼狈,低低垂着头, 已经奄奄一息。
接到主子示意,负责刑讯的副将上前抬起那人的头,伸手利落接上下巴, 发出一声骨骼移动的脆响。
那人吃痛,缓缓醒转过来, 竭力掀起眼皮。
等到眼前终于变得清晰,他不顾口鼻中的血,得意地笑出了?声。
“哈——”
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他没了?顾忌,神色猖狂:
“手握兵权的朝廷宠臣,竟是民间影响力极大的渐台主人。若是让承明?殿知道了?此事,不知会如何看?待大都督呢?”
谢韫在他对面,眸色森冷:“渐台戒备森严,你能神不知鬼不觉混进去,也算是本事。”
“谢督帅夸赞。”
被血液浸湿的衣角滴滴答答,木架上的人显然已经快要坚持不住,却还是不肯屈服,强忍着露出一个挑衅的笑:“不过可惜了?,我还是低估了?你们。”
“你背后的主子已经弃了?你,你又何必顽抗。”
谢韫不接他的话,而是道:“他们不会放过你的妻儿?的。若你肯招,明?日?我便派人去找,替你保下她们的性命。”
“妻儿?算什么……我要死了?,她们就该和我一起死!”
他却不为所动,对家中亲眷像是毫不在乎,冷漠到了?极点,复又撑着抬起头,面目更加狰狞:“让我想想……督帅手握渐台,是想助陛下一臂之力,还是想另寻出路,谋权篡位呢?”
“可怜女?帝痴心?错付,竟为一个乱臣贼子守身如玉多年,待到知晓此事,定将你杀之而后快……日?后广纳后宫,床榻之上一女?侍众夫时,想到你也会恶心?!呃——”
话没说完,他的脖颈突然被一只大手死死扼住,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气和杀意,顷刻间让他再难呼吸。
谢韫面无表情,只漠然收紧手指,手下微弱的挣扎根本无法撼动他半分。
他眼底不含温度,嘴角不合时宜地微微一扬,字句轻而缓:“看?来,你的主子很?是了?解我。”
太?了?解了?,才知道怎样激怒他。
谢韫知道此人是故意而为之,但他必须承认,就算听一千遍一万遍,他也依然不能心?平气和地、任由这样侮辱的话从他耳中经过。
上位者?接受拥护和臣服,但若是女?子,就得忍受肮脏不堪的流言蜚语,经受世人恶意的揣测和遐想。不管她有多么完美、多么出众,世间所有也只会向她的另一侧倾斜。
能者?居上,岂以男女?论之?天下绝没有那样的烂道理?。
谢韫眸光更冷,在手中人气绝的前一秒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
劫后余生,那人急促咳了?好?几声,血沫横飞,而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肆无忌惮地闭眼笑了?。
“传闻中谢帅杀伐果断,今日?看?来,分明?是妇人之——”
沙哑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无声睁眼,眼白已被血色染红,但在这一刻仍能看?出几分茫然。
他机械地垂下头,竟见谢韫已然抽出长剑,剑身携着寒光,毫不留情刺进了?他的胸口。
血花四溅。
这还不算完,随着一声血肉与剑相撞的闷响,谢韫把剑利落拔出,只在他身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血窟窿,汩汩流出止不住的鲜血。
“胆敢辱天子声名,你该死。”
谢韫声音冷淡,面色也极为平静,如同?刚刚手起刀落了?结一人性命的并非是他。
他接过手帕,缓缓将沾在手指上的血迹擦净,没有再看?那人一眼,抬起步子向牢狱外?走去,只撂下一句话:
“在血流干之前,都是你向陛下告罪的时间。”-
谢韫走出私狱,见谢成步履匆忙从外?面回来,看?到他后更是急忙加快了?步伐。
他心?中狐疑,在谢成快到面前时开了?口:“什么事?”
“将军,陛下……”
谢成面带急色,先是环顾四周,见没有异样,才压低声音禀报:“陛下来了?。”
谢韫一顿,就要向前院赶。不过朱缨更快,谢成说话的功夫,她已经轻车熟路跨过层层门槛,穿过后院来到了?府中最深处,迎面朝他们走来。
谢韫有些意外?:“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下午他往宫中送了?信,告诉她渐台发生的事,也说了?今晚恐怕回不去,让她自己早点歇息。她回话回得好?,已经到了?深夜,还是偷偷溜出宫过来了?。
“放心?不下,索性过来看?看?。”
朱缨在空中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上前一步离他更近,果然发现那味道更加浓重。
她面色一凝,抬眼看?他:“你受伤了??”
“没有,不是我的血。”谢韫答。
见面前人摇头,她放下心?,执起他袖口看?了?看?,上面有点点血迹,许是审讯奸细时用?了?刑,无意中沾上的。
“许久没见你这样穿过了?。”谢韫任她检查,嘴角翘了?翘。
为了?方便行动,她今日?未戴钗环,只简单的束了?个马尾,衣裳也是利落的窄袖便装。
恍惚一看?,像是回到了?在江北的时候。
于是朱缨也笑:“那些衣服一层层麻烦得很?,还是这样轻快。”
她将目光移向私狱大门,问道:“那人还在里面?我去看?看?。”
谢韫想说已经被他杀了?,但朱缨动作快,已经挪开脚步,径自向里面走。他只好?默默跟在她身后,一同?进去。
“……”
朱缨看?着面前的景象,一时无言。
那绑在架上的细作已经没了?气息,除却受刑的痕迹,胸口还有一个血窟窿,仍在不断向外?淌着血,染红了?一地。
既然人已死,想是事情有了?结果。
她问身边带路的谢成:“已经招了??”
谢成答:“不曾。此人应是死士,对背后之人甚为忠心?,我们审了?半日?,依然撬不出东西来,继续审下去,恐怕也是做无用?功。”
朱缨觉得不对。
她不是没见过刑讯,一般来说,若是没了?价值的犯人,了?结性命时多半会选择一刀毙命,给?人个痛快,也能提高刑审的效率。
面前这个却不是这么回事,怎么不仅选了?心?口,还是拔了?剑放血,血流得到处都是,让人死都不能安生……
她突然想到什么,转身看?向身后:“这人说了?难听的话,惹你生气了??”
都督府上下除了?谢韫,谁还能这么做?八成是他自己。
“让我猜猜……”
他不说话便是默认,朱缨开始联想:“他应该会说,我会因为渐台猜忌你,和你反目成仇,然后斗个两败俱伤,是不是?”
谢成极为识趣,见没了?自己的事,便使了?个眼色,带着里面的人悄悄退下。
等人都走了?,谢韫抱臂走到她身边,冷冷补充道:“还说你要广纳后宫,以后想起我就觉得恶心?。”
“咳……”
朱缨没想到让他耿耿于怀的竟是这个,一时不防被口水呛了?一下。
她缓了?缓,弯起眼迁就:“好?吧,确实该死。”
虽然这细作发现得及时,渐台内部也已经清扫干净,但没能问出指使之人,终究是个隐患。
朱缨走到木架上的尸体面前,隔着地上的血打量几眼,问:“没搜出什么东西来?”
“你过来看?。”
谢韫眼神微微复杂,沉默片刻后,还是拉着她绕到了?木架后,手摸向那具尸体的腰带处,从内侧抽出了?一张折叠成一小块的信。
这场局的矛头指向了?谁,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朱缨展开信,目光凝视在落款处的寥寥几字,手指无声蜷起。
公主府,青竹院——
披甲戴胄的兵士不顾侍者?阻拦,分成几路踏进了?各个院落,府中上下人心?惶惶。
一处厢房中,贴身小厮靠着自家主子的腿,腿软坐在地上不肯起来。
“公子,我们院里是不是出事了?……”
坐在花桌前的翠衣男子约莫只有十七八岁,容貌分外?俊秀,正瞅着院外?的人忙活。
听了?这话,他手上金丝折扇扇得更快了?,脸上的烦躁尤为明?显,被靠着的腿朝另一侧一躲,不耐道:“闭嘴。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怕什么?”
小厮不敢再开口,身子却抖得更厉害了?。
男子懒得理?会,又扇了?一会儿?扇子,余光无意瞥见对面房中一角。
不知看?见什么,他哼了?一声,随即将手中折扇“啪”一声撂在桌上,快步跨出门槛,气势汹汹朝对面去了?。
“哎,公子!”
腿边的小厮被他踢开,见主子出门,也顾不得别的,连滚带爬跟了?上去。
诛奸
对面, 房中的燕若正由小厮陪着?,安安静静坐在?桌旁下棋,如同身处另一个世界,外面一切兵荒马乱都与他无关。
他抬眼, 望见?一抹青绿色, 又不疾不徐垂下眼皮, 朝棋盘落下一子。
“燕若!”
随着?这一声高喝, 不少人的目光都汇聚而来。
翠衣男子才不管这些,也不进去,就站在?门槛外的台阶上, 怒道:“你又生什么幺蛾子?!”
燕若面色淡然, 平静搁下手中棋子, 望向门外的人:“月公子此言何意?”
“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心怀鬼胎。”
月溪满面怒意, 咬牙切齿道:“我们青竹院清清白白, 怎么就被朝廷来?的人搜了?必定是你做的那些破事露了馅!”
他进公主府多年,最是看不惯燕若这装腔作势的姿态。
既然与世无争、淡泊安静, 又?怎么会入府当幕僚, 和他们这些人为?伍?偏生殿下就吃这套, 让他气得牙痒痒。
他敢笃定, 这人绝不像表面看着?那样?简单。
“月公子慎言。”
无端受到指责,燕若的面容终于不像往常那样?平和, 驳道:“我知道你一贯对我不喜,既说搜府是因我而起,还请拿出证据来?。”
“证据?待朝廷的人在?你房里搜出东西?, 自然就有?了证据!”
“月公子如此言之凿凿,若搜完无物, 你又?当如何?”
“你!”
月溪一腔怒火没处撒,气得说不出话。
其他房中的几个公子听见?动静,出来?就见?两?人闹得剑拔弩张,想着?和气生财忙将?月溪往后拉,生怕他一时冲动,几步进去和燕若打起来?。
到时眼前事情一了,殿下追究起来?,他们青竹院上下都得跟着?挨板子。
月溪砸了个茶盏,这才觉得舒服些。
他心一横,干脆留在?院中不走了,让人寻了把椅子来?,独自坐在?太阳下等着?人搜,把自己的小厮赶回了房。
殿下聪慧英明,此次定能看清燕若的真面目,他要?亲眼看着?这个伪君子栽跟头,被殿下送到乡下庄子里去!
“公子,公子!”
月溪等着?看好戏,一回头就见?不久前被自己赶回房中的小厮面带惊慌,复又?朝这边来?。
他不禁气急败坏,没好气道:“吵什么吵,叫魂呢!”
“公子,不好了。”小厮几乎没刹住步子,苍白着?脸地跪倒在?他面前:“出事了,我们房里——”
月溪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当即也顾不上燕若这边,跟着?小厮匆忙回房。
众多身穿铠甲的佩剑兵士在?房中等候,个个面色不善。没等他说话,侍卫统领已经上前扣住他肩膀,不由分说将?他押在?地上。
月溪惊叫一声,抬起头望见?桌上放着?搜出的“证据”,是几封他从未见?过的密信。
“这不是我的东西?!”
他面色骤然变白,大声替自己辩驳,忽而又?想到什么,慌张地喃喃出声:“燕若,一定是燕若害我!”
月溪奋力挣扎着?,崭新的青绿色衣摆蹭上尘土,他也毫不在?意,语无伦次道:“是燕若……我要?见?殿下,我要?见?殿下!”-
青竹院中一片混乱,前厅的气氛也不轻松。侍女小厮皆低着?头,没有?主子的差遣,谁也不敢多话。
朱绣端正坐在?主位,向来?和善的脸色今日竟冷了下来?,紧抿着?唇不语。
“归澜院搜过了,什么都没有?。”侍卫首领快步进来?,对着?右首圈椅之人禀报。
“督帅满意了?”
归澜院是府上公主所居的正院。朱绣毫不意外,目光移向右侧下首的人,声音中甚为?不悦,大有?兴师问罪之意:“今日督帅带人强搜本宫府邸,如今搜已搜过,打算如何向本宫交代?”
“不敢。臣率禁军侍卫前来?,自是经过陛下允准,何来?强搜一说。”
谢韫面上波澜不惊,慢条斯理道:“公主府院落众多,主院没有?问题,未必其他地方也没有?,许是有?心之人担心被殿下发现,才刻意避开了显眼之处。后院还未搜查完,殿下稍安勿躁。”
谢韫过来?搜府并无天子手书,只在?来?时说查出公主府出了脏东西?,胆敢私通府外窥探皇宫情报。
他带了宫廷禁卫,称有?陛下口?谕,言行多欠恭谨,俨然一副目中无人的宠臣姿态。事关皇室安危,朱绣没有?办法?,最终只得退让。
他摆出坦然沉得住气的模样?,朱绣无话可讲,重重哼了一声,却又?听他开口?:
“既是长公主府上出了细作,臣为?殿下安危着?想,自然要?搜齐搜全。待稍后一一搜过,若后院无异样?,还望殿□□恤,将?前院门庭大开,也方便臣办事。”
后院已被禁卫弄得一团乱,前院就这么大,一眼就能看尽的地方,他竟也要?颠过来?查一番,分明是得寸进尺。
“谢韫,莫要?太过分。”
触及朱绣底线,她?眉间柔意尽数收去,手狠狠一拍桌,将?茶水都震得洒出,而后盯着?对面人,一字一句警告道:
“平日我念你受陛下宠信,这才事事避让,但你莫要?忘了,本宫乃陛下亲封的长公主,就算陛下亲临,也要?称我一声皇姐。今日你敢在?此撒野,也该先思量清楚,自己能不能承受起代价。”
“臣惶恐。”
谢韫看起来?并不紧张,面色不改接话:“殿下言重了。臣不过是奉命行事,不成想惹了殿下不快,在?此赔罪了。”
“来?人——”
他轻飘飘一摆手,像是要?吩咐什么,还没开口?,门外急匆匆进来?一个禁卫,手中拿着?几封信件:“督帅,青竹院找到了!”
谢韫拿到东西?,拆开一看,果然与昨日奸细身上那封信能对上。
他面色沉下来?,道:“是这东西?。”
主位上的朱绣神情大变,立刻站起了身。下一瞬,一身翠衣的俊俏公子已经被押了进来?,重重扔在?地上。
她?一惊,下意识叫道:“月溪?!”
“殿下!月溪冤枉!”
月溪被摔得头晕眼花,看到朱绣就如同遇上了救世主,当即想挣脱寻求庇佑,又?被身后的侍卫扣住压倒在?地。
他顾不上疼痛,竭力抬起头申冤:“殿下,这东西?不是我的,真的不是我!”
“此人胆敢私通逆贼,暗泄天子行踪,按律应押入大牢,严加审问。”
谢韫道:“证据确凿,臣要?将?人带走,望殿下担待。”
“慢着?!”
这样?草率又?仓促的行事令朱绣起了疑心,她?高声喝住,道:“此事尚有?疑点,未尝不是有?人栽赃陷害。我的人,督帅说带走就带走,未免过于轻率。”
“殿下,是燕若,一定是他!是他害我!”
“住口?!”朱绣显然不信,认为?是他情急乱咬人,她?厉声呵斥,没空与月溪多说,一心等待着?谢韫的回应。
谢韫果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饶有?兴趣道:“依殿下之意,臣该亲自留在?贵府断案,还是更简单些,把人直接交给殿下处置?”
他话中明显有?讽意,神色冷然:“殿下百般维护一个细作,让臣很难不怀疑其中用意。”
朱绣没想到他敢如此大不敬,脸色气得发白,岂料他还不罢休,又?添了一把火:“公主府出了细作,此乃大事,殿下还是想想如何保全自己,还有?这府上剩下的人。”
这番话如同兜头一盆冷水,登时让朱绣冷静下来?。
窥探天子踪迹,下一步就是刺杀。她?府上出了这样?的人,不论真假,在?人心里总会是根刺。
世间事真真假假,假的也能传成真的,若是让朱缨以为?她?心怀不轨,由此生了猜忌……
她?心头微惊,忙压下情绪:“督帅此话的意思是……”
“殿下聪慧,怎会不明白其中道理?”谢韫唇角微微一扬。
“狡兔三窟,反贼可比我们想象中还要?谨慎许多。细作出在?殿下的地盘,即使抓起来?严加拷打,想要?顺藤摸瓜,揪出真正的幕后之人也是难上加难,届时不仅没能查出,还让殿下沾上一身腥。殿下不想蒙受猜忌,自然要?表忠心,若能快刀斩乱麻,将?这细作即刻诛杀,谁又?能说半句不是?”
“不,殿下,不要?!”
话说到此,月溪不是傻子,面色苍白如纸不住地摇头,惊恐地剧烈挣扎起来?。
月溪能听明白的话,朱绣自然不会不懂。
她?袖中手指紧握,没有?说话,垂眼艰难望向地上跪着?的人,眼中有?不忍、有?踌躇,可以看出正经历着?激烈的心理斗争。
不管谢韫居心为?何,他所说的确实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
府上混入了奸细,她?身为?天子手足,只能有?失察之过,绝不能被其他更大的罪名脏了身。
至于月溪究竟是有?罪还是无辜,其实并不重要?,她?必须推出一个替罪羊,才能保下整个公主府。
事情出在?一人身上,就在?一人身上结束。
“月溪,本宫对你太失望了。”
她?眸中动摇渐渐褪去,在?月溪越来?越绝望的注视下,沉声下了令:“拿鸩酒来?。”
“殿下!不是我,我真的没有?!”
“殿下不要?!殿下!”
朱绣脸上没有?再出现一丝多余的神情,像是没有?听见?求饶声,漠然背过了身。
去拿毒酒的人回来?得很快,两?个粗使婆子手上力道极大,不顾月溪的哭叫,掰开他
依譁
的嘴,将?发黑的酒液直接灌进了肚。
毒性发作,月溪因痛苦□□了几声,须臾间便没了声息。
一切渐渐归于平静,朱绣才缓缓转身,脚下微一踉跄,好在?被身边的女官及时扶住。
她?脸色青白,在?看清地上的景象后急促喘了几声,良久情绪才恢复如常。
她?抬起发红的眼,看向远远旁观的人:“督帅,现在?可满意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殿下果真通透。”
谢韫眉头舒展:“既然事情已经解决,还请殿下随臣一同进宫,向陛下复命。”
“殿下,请。”
禁卫上前将?尸体抬走。朱绣冷眼看着?,将?手中锦帕攥出了褶皱,最终只能深吸口?气,在?禁卫的“护送”下走出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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