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这可真是……绝景。”
蛇城郊外大营的瞭望塔上, 血雀撑着栏杆,迎风瞭望西方上空。
卫戕走上塔时,就见远西风雨晦暝。
他的视力不及血雀, 却也从那滚滚的黑云里嗅到了非同寻常的凶煞之气。
“如何?”他问血雀。
“打起来了。”血雀吹了声口哨, “单挑五千年, 逻偣勇气可嘉啊。”
涔云之中, 时隐时现出两条绞缠的长影。单论体型, 二者不相上下,但谁都知道,这场对决,逻偣没有胜算可言。
三千九百年和五千年之间差了整整两个大瓶颈,他与陌奚的实力差距太大了。
逻偣以真身原型相抗衡的不过是陌奚的幻形, 相持一刻余钟,逻偣始终没能摆脱碧蛇幻影、触碰到陌奚的衣角。
“王孤身在敌巢里拼杀, 我等却在家里悠闲地看戏。”血雀支着下巴, 唇角微勾,“是不是有点对不起他老人家?”
“别忘了王走之前下的死令。”卫戕道, “要是淮溢有失,你我就是下一个逻偣。”
血雀不以为意地耸肩,“他这么可怕,现在谁敢来动淮溢。”言毕, 那双紫罗兰般的眼眸睨向了卫戕, 带着点点笑意:“听说,你趁王蜕皮的时候向王后求欢了?”
卫戕的脸色登时冷了两分。
血雀不客气地笑了起来, “在你们蛇眼里, 那芙梃小王子的魅力就那样大?王后前脚拒绝了你,后脚就能和一条刚见面的雄蟒私奔?”
“不是私奔。”卫戕望着西方的眸色沉冷晦涩, “她不会就这样和外族私奔。”
芙梃王子的确姿色非凡,但卫戕确信,茯芍绝不是看中了对方的美貌才骤然离开的淮溢。
这中间必然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
无论如何,她都不是那等背信弃义的轻率之徒。
“好吧好吧。”血雀无所谓地越过这个话题,下巴指了指波谲的西方天幕,“接下来怎么办?王后一直惦记着王说的修生养息国策,要是她知道自己才走了一天,王就为了她宣战了,恐怕得气得不轻,本来要回来的,都气得不想回了。”
“五千年的修为足以让芙梃惊心。”卫戕淡淡道,“未必会上升为战事。”
“就怕其他几处妖国也都惊心了,来个珠联璧合。”
“那便只有战了。”卫戕道,“淮溢危急,王后必然赶回。”
“妙!”血雀双手一拍,“怪不得王敢这样挑衅芙梃。”
远处,灰褐色的巨蟒扭头嘶鸣,他撞开了绞住芙梃宫的碧影蛇,引着它远离王宫,去天上鏖战。
芙梃宫内外百余张攻击阵法开启,磅礴的妖力从阵中接连射出,轰向空中的陌奚。
陌奚挥袖,在身前立起层层水屏,稀释阻挡了射来的妖力。
空中缠斗许久,终于让逻偣绞住了那鬼影一般的幻蛇。
时机不可错,他立即扭身用力,粗大可怖的巨身环环收紧,势要绞碎这难缠的对手。
碧色的幻蛇在他的绞合之下稀碎溃散。然而这胜利却成了逻偣最大的败笔。
破碎的幻影只一瞬间便化作条条细蛇,如灾星一般扑向底下的都城。
它们没有实形,如同蝗虫过田,用细小却剧毒的蛇口咬住了芙梃宫内外的活物。
尖叫声、呼救声迭连暴起,宫仆们抱着头,来不及凝出护盾就被细蛇咬中;全身盔甲的卫兵们只觉某处一凉,无形的幻蛇便钻入了铠甲的缝隙间。
王宫内外一片狼藉,毒蛇宛若瘟疫一般在这无毒之国迅速蔓延。
开启攻击阵法的妖将们无一不扼颈倒地,无妖往阵中填补灵玉,百余张高耗能的攻击大阵很快冷却、停止了输出。
逻偣正欲施救,数十条细蛇则如蚂蟥叮咬上他的脊背。
他扭头恫吓,浑厚的吓声将那细小的幻蛇震碎,却有一条突破了防线,獠牙刺破了他的鳞皮。
两个深深的血洞出现在了逻偣的背上,紫黑色的血液由此流出。
一丝诡魅的血色就此掺入了浑黑的云间。
他暗道糟糕,伤口不足为道,但陌奚出手,必是剧毒之毒。
下方有熟悉的惊声传来,逻偣望去,被底下的情形骇得一僵。
细蛇入城,并非一味杀戮,在遇到黎氏嫡系的蟒妖时,它们无痛无觉地钻入对方皮下。
不过多时,黎氏子弟的眼底便显现出米粒大小的绿线,成为了寄生蛇的宿主。
被寄生的王族不约而同朝宫门走去,晃晃悠悠地排成列队,形同傀儡。
宫门之外,一扇秘境的门正敞开着,迎接所有被寄生的黎氏嫡系。
一个接一个的王族麻木地踏入秘境之中,成为陌奚的囊中之物。
“陌奚!”逻偣回身怒喝,“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陌奚仿若未闻,他迎风而立,衣袂微动,脸上带着奇异的微笑。
五千年的修为果然好用,不枉费他当初忍受那些肮脏的浊气。
怒喝过后,逻偣喉头蓦地一甜。他急忙封住身体经脉,推缓蛇毒蔓延的速度,随即掉头驰回宫中。
长尾一扫,他截在秘境入口之前,将神情恍惚的黎氏子弟全部卷回。
陌奚偏首,层层水纹自他身下扩开。
全新的水莲领域在芙梃宫前面开启,只是那水色不再澄净,反而透出一股泥色的灰暗。
顷刻间,逻偣如陷泥潭,寸步难移。
他未来得及带走被寄生的王族,身后的秘境口骤然产生了吸力,好似海底暗流一般,将入口前的一切都吸刮入内。
逻偣闭了闭眼,连苦笑都无力挽起了。
他那英明神武的王太女再不回来,这芙梃可就得纳入淮溢的版图了……
嗡——
陡然间,逻偣贴地的蟒腹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震颤。
像是轻微的地动,方向来自烬灭海。
空中的陌奚同样捕捉到了这丝细微的震动,刹那间,碧色的蛇瞳收束成线——
烬灭海……原来是在那里!
烬灭海确是一处能隔断他毒丝联系之所。茯芍极有可能是进入了烬灭海中!
有了茯芍的消息,陌奚当即转身朝着震心而去,将这狼藉的战局丢在一边,顾不上那些黎氏子弟。
还未飞出芙梃,几道身影便出现在了陌奚视野范围。
“陌奚——”从烬灭海匆匆赶回的黎殃第一时间发现了异样。
她怒目嗔视着空中的蛇王,万没有想到素有克己之名的陌奚居然会这么快就对芙梃动手。
这和他以往的作风相差甚远。
双方隔着三五里的距离相遇,陌奚一眼扫见了黎殃身后、黎蚗怀里露出的半截黄玉鳞。
那目光让黎蚗心神一凛,第一次对姐姐之外的妖族生出了两分畏色。
黎殃错步,手腕一转,一支金针抵在了露出的那截黄玉鳞上,“交出解药,释放黎氏宗族。否则别想带她回去。”
陌奚展眉,“凭你?”
“陌奚,我劝你最好答应。”黎殃微微侧开些许上身,露出了身后一角。
在看见那露出的一角后,陌奚瞳孔微缩。
黎殃道,“我本不想把茯芍还给你,她是黎氏的血亲,自当留在芙梃。但从黄螭宫出来后,她的状态有点不对劲。你若真在意她,就别在这里和我讨价还价、延误时辰。”
“黄螭宫……”陌奚声音微凉,“你带她去了第八层。”
“是。不过不是我带她,是她带我去的。”黎殃手中的金针越往下陷了些,刺入了鳞缝之内,她厉声重申:“你我都没时间闲谈,立刻交出解药、释放王族!”
茯芍独自进入黄螭宫后,没有多久整个烬灭海便翻腾了起来。
在外等待的黎殃黎蚗就见整座黄螭宫明明灭灭,深处隐有沉闷古老的吟声。
声音似蟒似鲸,如雷如鼓,不似世间所有。
那一声古吟后,宫门大开,茯芍从中滚出,昏迷不醒。
他们接住了她后,烬灭海自底下分裂,第九层的黑色岩浆冲入第八层的暗海之中,有冲顶之势。
来不及多加察看,黎殃和黎蚗只得带着茯芍急速离开。
黑色的岩浆追着他们的尾巴,他们每往上一层,岩浆便漫过一层,直到他们逃出秘境,整座烬灭海也全部湮没在岩浆之内。
这存在了万年的上古秘境就此化在了火中,彻底消亡。
逃出生天,不等放松,黎殃便接到了陌奚在芙梃大开杀戒的消息。
原本计划中,黎殃只要央求茯芍在芙梃小住一段时日,陌奚便没有插嘴的余地,可如今茯芍昏迷,无法做主,陌奚绝不会让她留在芙梃。
留下茯芍的计划不得不搁置,城中被毒蛇咬伤的子民们却等不了了。
陌奚之毒何其恐怖,黎殃在心中对茯芍道了句抱歉,握着金针的手却愈发用力。
为今之计,只能是暂且用茯芍换回芙梃。
“放开她。”陌奚抬手,广袖之下,芙梃都城万千细小的碧影如春雨一般回归他的本体,连带着秘境之中的黎氏弟子也被吐了出来。
蜉蝣草芥生死皆不足惜,他死死盯着黎蚗怀中的那一尾黄玉,那才是他最在乎的事情。
确认城中无恙,黎殃也不失信,让黎蚗将茯芍送到了陌奚身前。
她虽不觉得茯芍有碍,但毕竟是昏睡不醒。
陌奚毒技踔绝,把茯芍留给他照看,万一真的有事,未尝不比留在芙梃稳妥。
陌奚小心接过,茯芍已完全退为原型,连半身人首都维持不住。
他无暇和芙梃算账,即刻抱着昏迷的雌蛇赶回巢穴。
看见陌奚离开,黎殃松了口气。
她面色十分难看,一回身,就见黎蚗还站在原地。
“怎么了?”她问。
小王子眼睫颤了颤,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那双白皙的手上,十指正微微战栗。
“姐姐,”他轻声呢喃,“茯姐姐不会回来了。”
五千年的蛇王陌奚强大得无与伦比,不过短短一瞬间的接触,其残威便让他双手麻痹。
蛇王陌奚,他不会再给他们第二次接近茯芍的机会了。
……
淮溢·蛇宫
从芙梃到蛇宫王殿,跨越了两国的路程都没能让茯芍转醒。
陌奚察觉到茯芍的体温正不断升高,当他将茯芍放在玉榻上时,她的体温已经超过了温泉泉水。
在大雪纷飞的隆冬里,蛇绝不会有这样高的体温。
这一情形下,那些还未来及宣泄的忌妒、那些野心勃勃的计划全都就此打断。
接过茯芍时,陌奚甚至忘了看一眼那得天独厚的小王子到底是何模样。
他放下茯芍,撩袍侧坐在榻边,双指压在了茯芍七寸处。
心音有些紊乱,但并不薄弱,依旧有力。陌奚稍稍放心,又去检查她的丹田、脏器。
茯芍的身体没有任何破损,唯有一股强悍霸道的力量游走于她体内。
这力量太过醇厚,陌奚试图包裹、稀释它,可妖气输入茯芍体内,甫一触碰那股劲流,便作飞灰状消散。
他反复尝试多回,不论将力凝得多实,只要触碰,便是冰棱入火,顷刻间消融殆尽。
陌奚拧眉,联想黎殃所说,茯芍去了黄螭宫一事,此前对茯芍身份的种种猜测都化作了实论——
黄玉,非蛇非蟒,而是龙的后裔。
凌熔秘境回来,茯芍说她在沈枋庭身上看见了自己的气息。那时陌奚便已然有了猜疑。
妖兽从来没有“看见气息”一说,茯芍所说大抵不是单纯的气味,而是些别的东西,譬如,气运。
如今在感受到茯芍体内那股中正强悍的力量之后,陌奚终于得以确定,茯芍看见的,是龙气。
原来如此……难怪沈枋庭气运非凡。
有龙伴随左右,日夜被龙气滋养,焉能不得上天眷顾。
那样强大的力量,就连沾染了零星半点的丹樱都能借此化险为夷。
陌奚说不出是释然还是沉重。
重生之后,龙气居然跟着沈枋庭一起轮回了。这再次印证了他在韶山时的猜测——
他们的重生,必然和黄玉脱不了干系。
掌下的蛇躯越来越热,陌奚蓦地一怔。最初的担忧褪去后,他这才发现,空中的香气甜美得超乎寻常。
自己刚破了五千年瓶颈,较之从前却并没有多出半点招架之力。
他的修为有了质的飞跃,茯芍的气息则倍数追赶了上来。
陌奚艰涩地滚动喉结。
没有蛇不做成龙美梦,蛇对龙的崇拜深刻在血脉里。茯芍的气息令蛇疯狂痴醉,或许真的是因为她体内流动的不是蛇息,而是龙气。
陌奚拂过那对浅浅舒张的耳鳍,茯芍一直很喜欢被他触碰这里。
每次搔刮后,她都会打个可爱的激灵,两扇耳骨也会骤然绷紧,向外撑开,捱过那阵刺激后才慢慢回落服帖。
这仙幻的耳鳍从不是蛇所有的部分。
陌奚推测,她是在黄螭宫得到了某种传承,即将觉醒成为真正的黄玉了。
强大的茯芍会在某些方面让他感到棘手,但强大总比弱小要好,陌奚只是担心,这一次觉醒会不会让她连带着想起上一世的记忆……
抚在茯芍耳鳍上的五指逐渐收拢,接着慢慢移到了蛇首之上。
陌奚眯眸,点点妖光凝聚指尖。
他的控制术更上一层了,如今的他,兴许能够抹除茯芍的记忆。
这想法一闪而过,下一刻,黄玉蛇眼前的覆膜打开,一对琥珀色的蛇瞳猝然对向了陌奚。
陌奚一怔,旋即挽上微笑,“芍…”
他出口不过一个字,盘卧着的黄玉蛇倏地直起上身,两侧的耳鳍如利刃崩张,一声暴怒的恫吓贯穿了宫群。
吼——!
雌蛇嘶吼着,勒令他退开。
陌奚微顿,刹那间,他几乎以为茯芍是恢复了记忆,要弃他而去。
很快陌奚便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雌蛇的动作不是愤怒,而是戒备。
她的蛇信在大幅摇摆,极力捕捉周围气味——仿佛她从未来过这里、一切都是陌生。
她上身直立,下身却在不断后退,试图寻找着其他出路,绕开面前的陌奚。
“芍儿?”陌奚感到了蹊跷。
吼——回应他的是更紧绷的蛇鸣。
“芍儿,怎么了?”陌奚将声音放得更加轻柔,“是我身上的气味变了?还是我把你的标记蜕掉了?”
他缓慢地朝茯芍靠近,“别怕,我还是陌奚。”
他迈步的瞬间,即便动作已经足够缓慢,雌蛇依旧暴发出难以忍受的锐鸣。
她猛地扭身,从榻上游下,化作黄影朝着角落窜去。
陌奚顿在原地。
看着顺着殿柱爬上房梁的黄玉蛇,他终于确定——
茯芍退化了。
她失去了灵智,也失去了记忆。
她忘记了他,不记得他们之间的一切,却察觉到了自己想要对她施咒的恶意,由此满怀戒心。
第一百零二章
又是超出控制之外的状况。
不过, 未必是坏事。
陌奚望着躲去房梁上的雌蛇,片刻,轻轻笑了起来。
至少她没有记起上一世, 也不会再追究他种毒、屠芙梃之举;甚至不会再记得什么丹樱酪杏、卫戕黎蚗。
即便知道这应该只是黄玉传承前期的一点副作用, 早晚会恢复, 但此时, 一片白纸的茯芍, 可以任他涂画。
陌奚扬唇。
倒不如说,这个局面再好不过了。
忘记了从前固然可惜,但只要茯芍还在他身边、只要他们在一起,未来有的是时间创造更多、更好的回忆。
陌奚没有做多余的动作,他背离房梁上的玉蛇游向案牍, 指尖拂过了桌上摆放整齐的奏疏。
茯芍离开之前,将需要陌奚察看的本子放在了最显眼处。只是陌奚蜕皮回来, 连案牍都没有见到便追去了芙梃, 直到此刻才有闲暇处理。
从笔架上取下茯芍气味最深的那一支玉雕笔。
一抹浅淡的水红撞入陌奚余角。
“嗯?”目光微瞥,他发出一声浅浅的鼻音, 伸手将桌角的苦荬菜取了过来。
封在冰里的苦荬菜保持了当年在韶山的盛状。自茯芍成为王后,这团金黄便光明正大地摆上了王牍。
此时,那剔透洁净的冰上有着一道淡色的血痕。
陌奚探出蛇信,嗅出这是茯芍的血迹。
怎么回事……冰壳上并无利角, 不至于划伤手指, 为何会有血色沾染上面?
陌奚凝思片刻,想不通血迹的由来。
他暂且将苦荬菜放回原位, 等茯芍恢复理智后, 再找机会询问。
怕光亮刺激到失忆的茯芍,陌奚没有点燃灵玉灯, 就着暗昧的星月处理起了公文。
吐信声始终未停,盘踞在梁上的黄玉紧盯着陌奚。
过于强大的传承力量冲溃了茯芍,将她的灵智封在了底层,即便如此,黄玉蛇本身的智力也超过了一般蛇类。
她判断得出,底下这头活物的实力在自己之上,于是愈发警戒。
在茯芍看来,自己是误入了某头大蛇的巢穴。
周围没有可以离开的洞口,她忘了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只能一个劲往高处、往暗处收缩,同时紧张地监视巢穴主人的一举一动。
和窃玉时不同,完全失去灵智的黄玉可没有欣赏陌奚鳞尾的心思——那优雅的色泽、粗硕的体型在她眼中都是一种危险的警告。
她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在角落的梁上高度戒备着。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直至夜半,那实力斐然的巢穴主人都只是坐在原位、姿态闲散地小幅度动作,没有展现出任何攻击性。
茯芍试着缓慢移动。
她往前游出了两段,对方并不在乎她的探索,对此毫无反应。
茯芍放心了些,开始巡查这座奇怪的巢穴。
敏感的蛇信将周遭的味道信息带回犁鼻器,茯芍嗅到,这里充斥着大量的自己的气味,从上到下,几乎每一寸都有自己的气味标识。
她的气息和底下那头巨蛇的气息交织其中。
此时她脑内并没有伴侣合居这样的观念,但在布满自己气味的地方,茯芍感到了心安。
她没有探索太久,快速移动到另一侧角落,继续戒备下方的陌奚。
从天黑到日出,再到日落。
窗边的大蛇终于有了动作。
他合上最后一本奏疏,从榻上起身。
茯芍竖状的蛇瞳立刻随他而转,蛇信伸吐的频率也加快了两分。
陌奚从殿门离开,不消多时折返,手上多了三只去了羽毛的鸡。
他朝茯芍下方游去,指尖割开鸡肉,顿有鲜红的鸡血流出。
尚且温热的血液滴落在地,他将三只鸡放在殿柱背阳面,随后再度离开了寝殿。
这一次,他许久都未回来。
新鲜的血气在室内飘散,长久无人,茯芍顺着殿柱试探游下。
她游得谨慎,没有落地,全身倒盘在殿柱上,蛇首离地还有三十公分时便停了下来。
甜美的肉香往她犁鼻器里钻去,此处背阳,黑暗无光,她瞄准一具鸡尸,倏地张口咬住,囫囵吞入腹中。
一起吞入的,还有那头雄蛇在鸡身上残留的气味。
茯芍一口一个地把三只鸡吃了,接着又顺着殿柱退回房梁角落。
她进食后没有多久,雄蛇便返还巢中。
他还是坐在那靠窗的位置,继续闲适地小幅活动。
此后每一天,雄蛇都会重复这样的投食。
第四天起,他将食物放下后,不再出门回避,茯芍也忘了对他的戒心,随着习惯去了老地方进食。
陌奚瞥见吃肉的雌蛇,眉眼愈发柔和。
在这温柔的注视下,他于三日后断了茯芍的食物供给。
一开始茯芍并没有察觉出异样,小十天后才感到了饥饿。
她开始在殿里游走,寻找猎物。
偌大的寝殿,别说是只老鼠,就连一只虫子都无。
她巡视了半天,倏地捕捉到了一丝香气。
窗边的雄蛇指尖捏着一颗鸟蛋,另只手支着头,温和含笑地看着四处狩猎的雌蛇。
这些日子以来,茯芍所吞的每一块肉上都由陌奚经手,留有他的气息。
雄蛇的气味总是和食物联系在一起,茯芍朝他游去,上身爬上了案牍,在距离雄蛇几尺处停下。
她盯着他指尖的鸟蛋,那修长的手指和莹白的蛋壳颜色十分接近。
茯芍吐着信,权衡自己是否饿到了要和一头实力强于自己的蛇展开争斗。
然而不等她发起攻击,那颗蛋便抵到了茯芍吻边。
蛇吻被触碰,茯芍反射性地张口撕咬,将蛋吞下的同时,獠牙也擦着陌奚指腹刺下。
一旦陌奚收手的速度稍慢,他的指骨就会被蛇牙刺穿。
陌奚扬唇,拿了第二颗鸟蛋如法炮制。
仿佛故意为之一般,他在即将被咬之前堪堪收手,刻意挨蹭着茯芍,感受獠牙一次次刮过皮肤的微痛。
没有注射孔的蛇牙如月牙一般向内弯曲,曲度圆润、颜色奶白。
陌奚看着,有些痴了。
他的芍儿怎能连獠牙都如此可爱。
“嘶…”稍不留神,那獠牙刺破了陌奚的食指。
一缕殷红的蛇血顺着指节流下,茯芍及时松了口,但在血液冒出之后,她立刻察觉——这味道比鸟蛋更好。
“喜欢这个?”陌奚托着腮,面色微潮。
他抬起手,受伤的食指一动,茯芍的视线便追了过去。
陌奚牵着她的目光,缓缓将食指贴在脸上。
他于侧脸处碾压指腹,挤出更多的血来。
指尖的血液在面颊上抹开,鲜血顺着颌骨涔缓流过喉结、自脖颈滑入衣襟。
陌奚笑着,朝茯芍伸手,“芍儿,来。”
茯芍听不懂人语,但感受到了陌奚的邀请。
她的腹部抵着案牍,碾过桌上的文书奏章,朝陌奚爬去。
蛇信触过他脸上的血痕,尝到血味后,欲罢不能地往下探索。
嘶嘶声从陌奚耳尖延至锁骨,最后停在了脖颈处。
巨大的黄玉蛇吐信打量着,隔着颈上薄薄一层皮肤,看见了底下蓬勃流动的大量鲜血。
不用蛇毒,五千年顶级巨妖的血本身就是难以抗拒的美味。
她张开蛇口,不客气地扭头咬下,粗壮的蛇身也本能地绞缠住了陌奚。
滴答——
黏腻的血落声在幽暗的殿内响起。
蛇牙硕长,大量鲜血喷洒外溢,浸湿了陌奚的白袍,留下团团暗红的血迹,像是泼墨而出的海棠,盛怒极妍。
陌奚仰头露出脆弱的脖颈,双手痴爱地抚着身上的黄玉蛇。
好香、好香……香得他头皮发麻,整条椎骨都酥烂无力,几若融溺在这致命的馨香里。
“呵……芍儿,你会想起我的。”他朦胧地开口,偏头在黄玉蛇首上留下细碎地啄吻,“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们嗯…”插入颈中的獠牙忽然用力,打断了陌奚的呢喃,使他没忍住发出轻微的闷哼。
“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目光之中净是血色,陌奚于迷蒙间豁然开朗。
原来,这才是他一直想要的那笔涂料。
浑然天成,奢丽狂放。
他启唇,寒星般的毒牙就此探出。
想要注入毒液、想要让茯芍感受他此刻的欢愉、想要她和自己一样沉沦在这一刻的绝妙之中……
芍儿、琼儿、他的美玉、他挚爱的伴侣……
半晌,陌奚到底还是忍住了。
未免传承出现意外,他不能干扰茯芍,一切都得忍到她觉醒黄玉真身之后。
只是到了那时,她十有八九会同时觉醒上一世的记忆……
抚着埋在自己颈间的蛇首,陌奚眸光忽暗忽明。
……
未开灵智的茯芍也还是茯芍,不消半个月,便彻底和陌奚亲近起来,她喜欢他的温柔体贴、大方慷慨。
只是和以往相比,茯芍每日除了进食就是缩成一团。
这样的乖巧,让陌奚满足的同时又有些担忧。
茯芍如今连灵智都无法维持,传承后期想必更加艰难。
她需要一具坚韧、健康的身体挺过传承关卡,以她目前作息而言,身体素质必然会持续下降。
得让茯芍适当活动。
此前陌奚一直把茯芍关在寝殿里,享受与她独处的滋味。
这感觉太过美妙,仿佛回到了韶山。
当茯芍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活物时,她所有的喜欢就都系于他一身,那时的茯芍时时刻刻都想和他待在一起,她不会离开他,更不许他离开她半步。
但冥冥之中,茯芍恢复记忆已成板上钉钉。
每一个白天,都让陌奚无比煎熬。
他彻日盯着睡梦中的茯芍,一觉醒来,那双澄澈的琥珀眸中随时有可能满载厌恶,急着要去与沈枋庭相见。
一柄利剑时刻悬在陌奚头顶,日复一日的患得患失逼得他焦虑难耐。
压力之下,他开始在蛇宫设置一层又一次的结界,决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他和茯芍的爱巢。
陌奚不确定茯芍得到传承后会是何等实力,从前他的幻术便对她不起效用,若茯芍得到黄螭之力,自己未必能抹除她的记忆。
精神上,他控制不了她,便几度起了一辈子将她囚在王殿的想法。
如果不是担心茯芍体力不支、会死在传承之中,陌奚绝不舍得打开殿门。
如今陌奚忍住己欲,清退殿外诸妖,将门打开,本以为茯芍会迫不及待地出门探索,不承想,她却兴致缺缺地盘在梁上,根本没有要出门的意思。
“芍儿,去花园逛逛好么。”陌奚站在梁下,不知第几次地劝说,“去年不是还闹着要和丫鬟们玩雪么。”
茯芍卷着房梁,只有一截尾巴懒懒地垂在半空。
她将脑袋埋在层层叠叠的身体里,对陌奚的话毫无兴趣。
“嫌冷的话,我们去汤阁好么,那里很温暖。”陌奚抬手,“乖,下来,我抱你去。”
茯芍抬起了头,陌奚微笑,正要接她,下一刻,就见垂在空中的那截蛇尾猛地一抽,打出一股妖力,隔空抽上了殿门。
砰——!
一声重响,殿门紧闭,那不断吹来的冷风被关在门外。
没了寒风的侵扰,茯芍打了个哈欠,惬意地把头埋了回去。
陌奚准备接她的手僵在半空。
他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芍儿,你不是小蛇了,不需要冬眠。要是不想出门,我们在房里玩好么。”
他丢出几只绒鼠,吱吱乱叫的小鼠满屋乱跑。
茯芍吐信嗅了一下,这次头都没有抬便收回了信子,继续浅眠。
喝过了陌奚的血后,她对这些普通的食物没什么兴趣。
陌奚有些头疼。
茯芍好奇心很重,出韶山以来看什么都新鲜,恨不得每天都出门。
现在她失去灵智,不再对新鲜事物感兴趣。
作为一条蛇,除了狩猎就是休息,在她不饿的时候,什么也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难道只能是由他挑衅、让她发起攻击么……不,那太粗暴了。
陌奚目光微移,想到了另外的方法。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去了趟璗琼宫。
茯芍小睡了一个下午,窗外寒风砭骨,殿内暖石融融,她睡得很舒服。
醒来有些口渴,她熟稔地顺着殿柱游下,去往陌奚给她在殿里凿的水池喝水。
滑落于地,眼前忽然有一点微光闪过。
茯芍抬头,嗅闻了一下后,朝那光亮处游去。
她发现了一块玉!
一块巴掌大的蛇纹玉躺在地上。
茯芍用尾尖拨了拨,转动蛇首,用不同角度看过玉石之后,心中莫名欢喜。
她低头把玉衔了起来,左右顾盼,想找地方把它藏好。
不等她找到藏的位置,两尺外的地方,又有玉光亮起。
茯芍飞速爬去,一块更大更好的美玉躺在地上。
她立刻去衔它,可嘴里已经占了一块,叼起这个,掉下那个;叼起那个,掉下这个。
尝试了几次都不能同时衔住后,茯芍把其中一块藏到了口中,用蛇信压住。
再往前游,前方还有玉在地上等她!
蛇信下压的玉越来越多,茯芍一路捡一路游,哪一块都舍不得丢弃。
直到一阵刺骨的冷意包裹了她。
她抬首,陡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游出了王殿!
银装素裹的天地间,有点点红梅开在侧边。
寒冷且陌生的环境令茯芍十分不适,她扭头,想要退回温暖安全的巢穴。
这一转身,她看见了坐在殿门石墩上的陌奚。
一身黛蓝的雄蛇浅笑吟吟地望着她,不知在那儿看了多久,手里还捻着几块未用完的玉石。
茯芍警铃大作,转身就跑,一颠簸,鼓鼓囊囊的口里掉落二三块玉。
她顾不得拾起,卯头往殿里冲,苍墨色的鳞尾一横,在她眼前轻轻合上了殿门。
被赶出了温暖的巢穴,茯芍生气地想要咆哮,一张口,更多的玉噼里啪啦地掉了出来,惊得她辟易退开,反应过来后又用尾巴小心把玉都圈扫了起来。
玉混在积雪当中,她含着剩下的玉,尾巴圈着一堆埋了玉的雪,用头拱了拱殿门。
没能拱开。
她发了狠,拼命往门缝里钻,两扇门坚如磐石,怎么也打不开。
使力了半晌,确定自己无法回到巢穴,雌蛇幽怨地看向了门边的陌奚。
陌奚侧头,轻咳着压抑笑声。
没压住,他还是笑了出来。
第一百零三章
茯芍盘成圈圈窝在地上, 圈圈中央是埋着各式宝玉的雪堆。
她就算出来了,也不会动弹,就鼓着腮帮子、含着一嘴玉杵在殿门口, 等着大门有朝一日打开, 能第一时间冲回里面。
陌奚到底是四千岁的大蛇了, 做不出朝茯芍扔雪、挑衅她动起来的幼稚行径。
见她畏冷得盘成一团, 可怜兮兮地守着自己捡到的玉, 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闭合的殿门,疑惑它为什么会关起来,又期盼着它能快点打开。
陌奚一叹。
“琼儿,我不是在捉弄你。”他游向茯芍,抚上了黄玉蛇首, “实在是担忧这样下去你会挨不过传承的后劲儿。”
茯芍不懂,她懵懂地蹭了蹭陌奚的脖颈, 问他有没有开门的办法, 她想要进去。
陌奚喉结微滚,最终抬手打开了殿门。
门一开, 茯芍立刻低头从雪里衔出两块玉石,飞速游回殿里。
陌奚扶额,看来还是得找别的方法让她活动起来。
茯芍藏好第一波玉石后,游到门口, 想把剩下的玉也带进来。
她顿在门前, 长尾成波浪浅浅律动,显现出犹豫之色。
“我不关门就是了, ”陌奚笑道, “出来吧,这次不会被关在外面了。”
茯芍听不懂, 她只能自己判断。
正当她打算冒险出门一试时,一抹黑影骤然从天而降,正砸在了埋藏了玉石的雪堆之上。
斯哈——!
茯芍两旁的耳鳍顿时受惊崩张,口中爆发出尖利的锐啸。
敌袭!
她的玉!
残影闪过,陌奚已然挡在茯芍身前。
他没有冒然将受惊状态的雌蛇搂入怀中安抚,只是隔开了她的视线。
翠眸一斜,余光睨向了砸在雪堆上的人影。
丹尹。
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浑身血污的少年昏倒在雪中。
大滩稠血从他身下蔓延开来,将那堆雪染成了血红。
陌奚眯眸,在昏死的丹尹身上嗅到了一股熟悉而陌生的邪气,那并非妖魔所有,而是人类邪修的味道。
“我来处理。”他转身,将手中没用完的几块“诱饵”给了茯芍,“外面那些玉,我会帮你收进来的。”
茯芍听不懂。但她看见了陌奚手里那几块玉,便挪不开眼得任由陌奚摆布了。
送茯芍回去,陌奚将丹尹移至偏殿。
他粗略察看了一番,见丹尹身上皆是皮肉伤,便没有多管,只是渡了口妖气,将他从濒死状态拉回来。
不消片刻,地上的少年眼睫微颤,悠悠转醒。
“从哪里回来?”
刚醒转,便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丹尹咳嗽两声,也不起身,就着这个姿势瞥向了一旁的蛇王。
“您顺利蜕皮了啊……”他扯出抹笑,“难得受伤,看来是没机会找芍姐姐撒娇了。”
陌奚不想听这些废话,他径直抬手,丹尹猛地向后缩去,“饶了我吧王上,现在再被搜刮神识,我会难受死的。”
“那就回话。”
丹尹缓缓坐起上身,苍白着脸咳道,“琮泷门,沈枋庭。”
陌奚蛇瞳微缩,“谁让你去的?”
“芍姐姐。”丹尹道,“您不在的时候,她要我去杀了沈枋庭。”
“本以为杀个金丹当天就能往返,没想到……”丹尹撇了撇嘴,“那家伙简直不像是个人类。”
陌奚眸光微转,没想到自己不在的时候茯芍还做了这等动作。
这是个好迹象,证明至少这一世的茯芍对沈枋庭没有好感。
不够,还是不够……此番茯芍进行传承,极有可能恢复上一世的记忆。
她对沈枋庭的恨远远不够抵消上一世的爱意。
陌奚抬手,虚罩在丹尹头顶。
丹尹垮了脸,“我都照实说了,您非要搜识海不可么?”
陌奚没有回话,兀自察看了丹尹识海内的沈枋庭。
他只看到丹尹和沈枋庭交手的画面,用来判断沈枋庭此时的实力,并不在乎丹尹之后受了什么刑。
片息之后,他拂袖而去,临走之际,对丹尹下达指令:“密切关注琮泷门动向,先向人界传出消息——”
“沈枋庭堕入邪道,欲弑师、杀同门献祭。”
他大致猜到了沈枋庭的计划。
现在茯芍情况不稳定,自己才走了一旬便出了这样大的意外,陌奚再不敢轻易离开茯芍半步。
好在不必他亲自动手,外面有的是能给沈枋庭制造麻烦的人类。
只是有茯芍的龙气护体,凭外面的那些人类,恐怕影响不了最终结局。
陌奚眸色微凉。
为今之计,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安抚好茯芍、向她展现足够的价值。
只要他的价值胜过沈枋庭,即便茯芍恢复记忆,也还会对他留情。
黄玉……对,他需要黄玉的血统,对茯芍来说,再没有什么比那更具吸引力。
真的如此么……
陌奚脚步一顿,立在台前,对着远方苍茫的雪景。
真的只要他在各个方面做得比沈枋庭出色、真的只要将黎氏一族圈养换血,茯芍就会选择他、抛弃沈枋庭么……
如果是丹樱、是黎殃、是其他的雌妖,这个答案自然是肯定的,但落到茯芍身上,陌奚没有把握。
她留在身边的,从来不是出类拔萃者,能力和情分,茯芍看重的是后者。
而他和沈枋庭最大的差距,便是情分二字。
他和茯芍之间太过顺遂,没有惊心动魄的并肩作战;没有筚路蓝缕的携手共进。
与此相反,琮泷门屡屡打压茯芍,沈枋庭得以完成了不知多少次英雄救美的戏码;他于她有无数次救命之恩,这是陌奚所不曾有的。
他留不住茯芍。
陌奚绝望的意识到这一事实。
一旦茯芍恢复记忆,便会毫不犹豫地奔向沈枋庭的怀抱。
那本在为茯芍种下蛇毒后逐渐平息的躁气又一次沸涌而起,一声一响,从血液里传出的厉啸吵得陌奚头疼欲裂。
种下蛇毒根本不够,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能留住茯芍……
陌奚抬眸,望向前方殿门紧闭的王殿。
有一瞬,他突然羡慕起茯芍来。
茯芍所钟爱的玉是那样乖巧,虽是死物,不能言语,却能永远安静地待在她尾中。
若茯芍也能像那些玉一样,乖乖地一辈子待在他怀里,该有多好。
一丝久违的杀意渗了出来。
陌奚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比起看着茯芍投入沈枋庭的怀抱,不如将她的尸体留下。
不,他要的不止是那具肉身,还有茯芍的灵魂。
以地缚之法,只要在王宫虐杀茯芍,让她含恨而死,她的灵魂就会被怨气束缚在宫中,永生永世不得离开。
只是如此一来,那双琥珀瞳里便再不会对他升起燃烧般的纯然欢喜 ……
陌奚眉间微舒。
不要紧,能留下茯芍就够了,其他的细枝末节,他并不在乎。
何况生气时候的茯芍,也是那样可爱。
他推开殿门,融融暖气扑面而来,一见到他,本在地上悠然吐信的黄玉蛇倏地爬上了房梁,去到了离门最远的角落,警惕地盯着陌奚。
陌奚的眸色不觉放缓。
那些焦躁、暗鸷像是一层冰霜,在看见茯芍的刹那,被屋中的暖意尽数消融。
对着茯芍,陌奚升不起半点阴戾。
他朝茯芍走去,无奈笑道,“别担心芍儿,我不再逼你出门就是了。”
见他走近,茯芍愈往后方缩了缩。
自她尾后的梁上折出一点玉光,陌奚一顿,旋即漾开了笑意。
原来是早有预见,在他来之前就选好了藏宝的地方。
“就这么讨厌出门么?”陌奚仰头,对着梁上的雌蛇道。
茯芍自然不可能回应他,只是伸吐着蛇信,提防陌奚又把她骗出巢穴。
“是么。”陌奚弯眸,自语着接了话,“若能一直这样,倒也不坏。”
如果茯芍能永远这样抗拒出门,哪怕一直不开灵智、保持着凡蛇的模样,陌奚也欣然接受。
倒不如说,现在的茯芍全权由他掌控,能见谁、不能见谁;去哪里、不去哪里,就连每天吃什么都由他亲手安排,比之以前让他安心了许多。
殿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陌奚转身,从门外宫仆手中接过了今日的食物。
“芍儿,该进食了。”他将玉质的餐盘放在殿柱下方,往食物上滴了自己的血后,退开两丈,为茯芍留出安全空间。
嗅到妖力浓郁的血腥味,茯芍这才施施然游下。
下来之前,尾巴扫了扫,把藏在梁上的玉往更深处推了些。
她吞食了玉盘中的鹿腿,低头舔盘上留下的鹿血时,忽然看见了旁边摆放着的奇怪东西。
以往那个小玉盘里放着茯芍爱吃的水果,今日呈上来的没有水果气味,是一根她不曾见过的物什。
手腕粗细,手掌长短,通体半见,表面附着一层莹润的玉光。
茯芍扭头,看了眼自己的尾巴,再回头对比盘中的物什。
倏忽之间,她瞳孔收缩成针尖,伸出的蛇信也晾在外面,忘了收回。
陌奚就见,茯芍僵停了片刻后猛地低头,衔住了盘里的玉米,飞速爬上了房梁。
他一开始以为茯芍是要把玉米带回安全处享用,然而第二天,陌奚就见茯芍衔着玉米小心翼翼下地,把那颗玉米放在血淋淋的鲜肉前,自己退了开去。
她别过头张望着其他地方,过了会儿回头,见盘里的肉一点儿没少,便用蛇首拱了拱盘前的玉米,像是在催促——
吃呀,快吃呀。
这明显的让食动作令陌奚愣了下,旋即,他的目光停留在玉米之上。
一样鹅卵石状的鳞片、一样的半见色……
他微微睁眸,一个荒诞的念头浮于心中——
茯芍,莫非是把玉米当做了黄玉幼崽……
可蛇眼分明无法辨别色彩,难道这也是黄玉的专属能力?
“芍儿……”见茯芍还在不断用头把玉米拱去肉上,陌奚哭笑不得地朝她游去,然不过半尺,察觉到雄蛇靠近的茯芍猛地扭头,对陌奚发出警告的恫吓。
她张着两边的耳鳍,严厉警告了他后,立刻低头叼起玉米,飞速窜上了房梁。
陌奚顿尾。
几天以来获得的亲近,被这一根玉米挑拨离间。
他屈指掩唇,好笑无奈之际,陡然发现了转机。
太过执着于眼前的危机,倒让他忘了自己最大的优势——
何不用孩子拴住茯芍。
那翠色的蛇瞳微缩,陌奚头一次意识到,他可以有一个后代,一个足够讨茯芍喜爱的后代。
茯芍在和他结道后便乐此不疲地畅谈孩子的话题,陌奚每每听了,也只是随口附和,从未有过实感。
他当然有和茯芍产下后代的准备,也知道孩子对茯芍的重要性,只是不知为何,从未起过真正实施的念头。
不知缘由的,他仿佛在等待些什么、抗拒着什么,总觉得还不到时候……
他在等待什么?
还有什么比现在的他更需要一个后代?
陌奚眯眸,望着梁上被茯芍紧紧护着的玉米。
茯芍随时可能恢复记忆,现在的状态下,他没法抽身去芙梃换血。
时间紧迫,这个春天,他和茯芍自然是生不出纯正的黄玉蛇的。
但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正如这根玉米,只要茯芍认为它是黄玉,那它就是黄玉。
幼蛇破壳之前,有很长一段孵化期。
陌奚勾唇,他会当个茯芍想象中的好父亲,好好守着他们的孩子,直到破壳的那一天,确保出现在茯芍眼前的,是一条外貌周正的黄玉蛇崽。
斯哈——!
但在这之前,先要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见陌奚迟迟不退,带着“孩子”的雌蛇发出了愈发锐利的警告,那双琥珀瞳里满是敌意,迫使他远离玉米。
“这么宝贝它?”陌奚没有退后,玩味地笑了起来。
长袖一挥,霎时间,满地玉米,数以百计!
梁上的茯芍恫吓到一半,被突然出现的一地玉米震得忘了发声。
她张着嘴巴,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地上的玉米堆,又扭头看了眼怀里的玉米,一时间,呆怔得不知该如何动作。
陌奚扬唇,几日来糟糕的心情就此转霁。
他偏头,站在一地玉米中间等待茯芍的选择,“怎么办,这里还有那么多小蛇需要照顾呢。”
第一百零四章
茯芍对黄玉幼崽的执着超乎了陌奚的想象。
一地的玉米, 少说也有百八十根,她愣是一根一根叼上了房梁,并且排列整齐。
所幸寝殿够大, 房梁也够多, 如今每一根粱木上都排满了玉米。奢靡暗昧的妖宫, 生生变成了大丰之年的农家村院。
这还不算完, 每每午夜, 茯芍又要一根一根叼着下去,带着进食、喝水。
玉米不会进食,也不会喝水,两天之后,茯芍急得原地打转, 喉中发出了悲伤的呜咽。
陌奚有些后悔,现在的茯芍不比平常, 自己不该这样逗弄她的, 如今想把这些玉米收回也不能了。
他起身去到茯芍身边。
悲伤中的茯芍立刻挡在玉米之前,直起上身和这条大家伙对峙。
陌奚不得已放出水莲领域, 用以化解茯芍的敌意。
在清凉的水莲气的安抚下,茯芍的情绪缓和不少,她感受到了陌奚的善意,慢慢松弛了下来。
陌奚这才发现, 放了三天的玉米变得干瘪褶皱, 难怪茯芍心急。
她将玉米的异状和它们不吃不喝联系在了一起,大抵是认为这窝“小蛇”得了重病, 活不下去了。
对着满目哀伤的雌蛇, 陌奚又是好笑又是怜惜,与此同时, 也更深刻地意识到了茯芍对黄玉幼崽的重视。
失去了灵智的茯芍忘记了他和沈枋庭,忘记了三千年修习的法术,唯独没有忘记要照顾“黄玉幼崽”。
他俯身,冲茯芍伸手,点了点她尾后的玉米。
“让我帮你,好么。”
茯芍向后退去,表达着抗拒。
陌奚手指微动,一根本在茯芍身后的玉米飞到了他掌中。茯芍大惊,立刻想要将玉米抢回。
陌奚侧了侧身,迅速施咒,赶在茯芍攻击之前,恢复了玉米的形状。
妖光晃过,干瘪的玉米变得饱满、恢复了玉亮,茯芍猛地止住攻击,惊奇而兴奋地吐信。
陌奚笑着,将玉米重新放到她面前。
她一口叼住带回梁上,接着将其他玉米全部叼下来,推到陌奚面前。
治。
整个下午,陌奚就坐在地上为玉米疗伤。
他当然可以一次性恢复所有玉米,但这样就错失了和茯芍相处的时机。
他“治疗”得缓慢,懵懂的黄玉蛇没有看出蹊跷,讨好地缠在陌奚身上,吐信触吻他的面颊,感谢他的帮助。
“好了。”等最后一根玉米也治疗完毕,陌奚将它递给了茯芍,入戏地调侃了句:“这次记得要小心照顾了。”
茯芍叼起最后的玉米,用亲和的目光看着陌奚,里面再不见冷意和敌意。
陌奚失笑,抚上茯芍的蛇首。
要是一直这么单纯就好了。
茯芍带着玉米回梁上了,陌奚以为她短时间内不会下来,便也回到王牍后处理政务。不想,茯芍很快再度下地,朝着陌奚游去。
“嗯?”陌奚问,“还有小蛇要治疗么?”
雌蛇低头,张开嘴巴,两块玉石从她口中落下,滚到了陌奚面前。
陌奚微顿,对着温玉,眸色亦柔软了下来。
他扶起茯芍的蛇首,同她交颈相蹭。
“不必如此芍儿,”他敛眸喟叹,“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茯芍听不懂,但感受到了陌奚身上流露的爱恋。
这温存的气氛让她感到舒适,她回蹭着陌奚,在他身上打下标记,彻底认可了他同居者的身份。
打完标记,茯芍马不停蹄地挥开陌奚,她还有大事要做。
复兴大业未成,她没空儿女情长太久。
叼着病愈的玉米们,茯芍去了殿中的水池,把几根玉米放进水里,开始教导它们游泳技巧。
她从盘子里扯下两块肉扔进水里,面色严肃地潜入水中,自下方逼近漂浮的肉块后,猛地张口撕咬,将其吞入腹中。
做完示范,茯芍扭头,严厉地看着在水上飘荡的玉米,示意它们上场。
玉米在水上飘着,各个怯战不前。
茯芍伸出尾巴推搡着它们,催促它们去扑杀另外一块浮肉。
陌奚柔声开口:“算了吧芍儿,大病初愈,今天就放孩子们一马吧。”
他是个慈父,可惜茯芍这个严母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训练计划。
训练失败,她气得啪啪甩尾,盯着玉米的眼神既是恨铁不成钢又是对黄玉族未来的担忧。
陌奚安慰她,“慢慢来,孩子们还小。”
暴躁的雌蛇冲他嘶吼,让他滚开,别靠得那么近,他们又不熟。
陌奚抬手,“好、好,我不干涉黄玉内务。”
茯芍的玉米训练计划没有就此搁置,她又试图教会满屋的玉米如何潜伏、刺杀和绞杀。
整个冬天,她都在辛苦地教导玉米,每天都把自己气得几近昏厥。
陌奚无奈,在茯芍不知第几十次试图教会玉米突袭的时候,他动了动手指,让最前面的玉米从柱后飞扑到了肉上。
本已绝望了的茯芍猝不及防看见了这一幕,当场怔在原地。
缓了好久,她才消化了这一成功的喜悦,乐不可支地围着那根出色的玉米转圈圈,慈爱欣慰地伸出蛇信舔舐它,将它视作黄玉一族的希望。
陌奚弯唇,含笑地望着喜极而泣的茯芍。
窗外渐有雪融声出现,滴滴答答的响了几夜。
他对着桌上的水镜,揽镜自视,端详自己的姿容。
入春了。
他可以给茯芍一窝真正的小蛇了。
……
这个冬天,人界并不太平。
修真界流传着一则消息,说沈家三公子沈枋庭堕入邪道,欲弑师夺位,琮泷门翠霜峰一干同门便是死于他手。
这样无凭无据的消息每天都有,在有确切证据之前,仙盟本不会予以理会,但谣言愈演愈烈,仙盟之中,几支和沈家不对付的家族都纷纷表态,要求彻查沈枋庭。
沈枋庭还陷在风波当中,另一边,除夕刚过,还未出年,琮泷门突然爆发了一场剧变。
沈枋庭突然指控仙尊浮清收受贿赂、敛财害命、修炼邪功,经琮泷门门主联合其他几位长老查证,沈枋庭所言不虚,几项罪名全部成立,随即革除了浮清长老之职,驱逐除名。
消息如油锅入水,炸得四处修士们不知所措。
浮清的分量非同小可,这一下不需要推波助澜,仙盟也第一时间介入其中,调查事情原委。
两位副盟主亲自前往琮泷门,琮泷门门主携沈枋庭接待。
“蒋门主、沈公子,”两位副盟主入座后开门见山地询问:“仙尊浮清一事,到底是何情况?”
门主看了眼沈枋庭,示意由他来说。
沈枋庭将话接过,“正如二位盟主所看见的那样。”
“此前翠霜峰惨案,门里调查时,在翠霜峰发现了浮清的剑气,这是拓印。”他从储物器里取出一个木盒交给对方。
“此外,还在他房中搜到了邪符咒器。门主与几位长老拿他时,他拒不受捕,出手打伤了两位长老。人证物证俱在,不容抵赖。”
两位副盟主看着盒子里的东西,不由得皱眉。
“只是这点儿东西,恐怕没什么说服力,又或许是令师从邪修那里缴来的呢?”
沈枋庭淡淡道,“若真如此,他何必出手伤人,又逃之夭夭?”
两人诧异:“浮清仙尊逃逸了?”
门主在这时叹了口气,“是啊,仅凭这点证物我们自然也不会相信。但浮清不仅伤人,还公然叛逃,唉……真没有想到,我堂堂琮泷门的六代长老居然会是一名邪修,身为门主,实在汗颜。”
“那他逃往了何处?”
“不知。”门主摇头,苦大仇深道,“我们也在全力追捕,若有消息,定第一时间通知仙盟。”
两位盟主对视一眼。
这件事出得蹊跷,可人已不在,整个琮泷门又都口径一致。
在浮清现身辩白之前,他们也只能按照琮泷门的证词交差。
仙盟的人走后,琮泷门门主一下子瘫靠在了椅背上,抚着胸口吁气,“枋庭啊,我看这事儿是不是操之过急了。仅凭这点证据,你师尊要是回来,我可兜不住啊……”
下座的沈枋庭面不改色,“门主放心,若有差池,皆是我沈枋庭一人之过,与您、与宗门无关。”
“咳,倒也不是这个意思……”门主讪讪地咳了一声后,马上起身,“我再去仙盟打点一下,你…你也去安抚安抚你那些师弟师妹们。”
沈枋庭起身,恭送门主离去。
待屋里无人,他的眸色渐渐冷了下来。
在他谋划之时,外界突然爆出有关自己的流言,几个和沈家不对付的家族不断挑拨叫嚣,逼迫着沈家、琮泷门和仙盟都找上了门来,连浮清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最近的一系列事搅得沈枋庭裹足难行,计划的每一步都有阻碍。
若非家族势力雄厚,自己又传承了上一世的修为,恐怕年前就漏了馅。
有了他欲弑师的流言之后,浮清收回了自己诸多权利,使他趋于被动,本该在仲夏时收的网由此被迫提前。
许多该徐徐布局的计划都被赶上了架,导致行动略显仓促,惹来了些许麻烦。
好在总体不受影响。
浮清一日不出现,这个案子就一日不会见光。过个几年,流言散去,也就无人在意那个老朽了。
沈枋庭回到了浮清所驻的苍云峰,甫一落地,两边弟子皆围了上来,关切道:“大师兄,仙盟的人来说了什么?”
“他们可有为难你?”
被峰中弟子包围,沈枋庭摇了摇头,“仙盟乃是三十六宗、天下修士之盟,又怎么会为难我一个金丹。这件事有门主、有诸位长老和仙盟查办,断不会有误,大家不必担忧。”
听他这么说,苍云峰的修士们面色才缓和了些。
他们平日鲜少见到浮清,即便见面,也不会说话。
仙家名师向来如此,师父只是个金字招牌,用来吸引学生,真正传道授法的一般都是大能座下的首席弟子。
比起浮清,苍云峰的弟子和沈枋庭更加亲近。
他们宁愿相信是浮清利用了沈枋庭,也不接受沈枋庭是邪修的罪名。
琮泷门十余位长老之中,浮清乃是境界最高、资历最深的长老,所领苍云峰弟子人数众多,占到了琮泷门四分之一。
浮清一走,门主有心将苍云峰分散去各个峰内,然而苍云峰弟子们拒不接受。
如此一来,沈枋庭毫不费力地接管了苍云峰。
他安抚了峰中弟子,自己前往浮清的书房办事。
踏入门中,一层金光熠熠的结界顿时亮起,封住了门窗,也隔绝了内里一切声息。
沈枋庭熟稔地拧开卷轴后的开关,两列书架向外挪开,他对着露出的墙壁打入了自己的神丝。
神丝注入壁内,有暗红色的法阵出现,亮起一张诡异的血纹。
下一刻,一方暗门就此显现。
他步入其中,连着三次传送后,抵达了关押过丹尹的囚室。
任谁也不会想到,那逋逃的浮清仙尊,竟就被关在自己书房之下。
同样的玉钉贯穿了老人的四腕、两肋和锁骨,玉钉上仙气袅袅,正无时不刻地从浮清身上吸取仙力。
清高矍铄的老者再无往日威严,他低垂着头,两颊凹陷,骨瘦如柴,头发苍白。
听见脚步,他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强烈的恨意。
几度张嘴,好半晌,那干裂的嘴唇里才吐出一句沙哑的“……逆徒!”
沈枋庭走到他面前,先是察看了玉钉吸收的仙力,随后才转向浮清。
“很快了,师尊。”他对着被钉在墙上的老者开口,“再有半个月的工夫,我就能抽完您身上的仙力。”
“你……”浮清颤抖着,眼珠暴突,却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口,“我待你不薄!”
听了这话,沈枋庭忽而笑了。
“是,你对我还算不错。”言毕,他的眸色骤然冷冽,“可你是如何对我妻子的!她敬你如父,你就是那样回报她的么!”
浮清颤抖着嘴唇,“疯、疯子……你疯了……”
沈枋庭并不在乎他听不听的懂。
他冷漠地睨着浮清,“仙力和生命力流失的滋味如何?上一世,茯芍就是这样死去的,这一世,你也该尝尝她受过的滋味。”
他眼中的暗色看得浮清心惊不已,这几天发生的剧变太多,直到此刻,他才真切意识到——沈枋庭要他的命。
他终于是感到了恐惧,嗫语着道,“我、我有上品仙器、顶级灵药,你放、放了我……”
“哈…”沈枋庭扶额,气似地笑了出声,“师尊,我还不至于贪您那点棺材本,那些东西,就留着给您陪葬吧。”
“你、你要什么,我给、给你!”
“我只要您偿命。”沈枋庭捻动着他锁骨处的玉钉,转动之际,愈多的鲜血涌了出来,他近距离凝视着浮清脸上的痛色,呢喃自语:“这些仙力,我会用来唤醒芍儿的记忆。若还有多的部分,我会让她吸收——师尊,您欠她的,用这些来还,一点儿也不多。”
浮清痛呼出声,旋即愤怒地嗔视沈枋庭。
“弑师…叛道,天道不容!沈枋庭……你、你不得好死!”
沈枋庭收手,俊朗的脸上一片漠然。
“是,您说对了,我早已不得好死过一回了。”
他转身,最后睨了眼鲜血淋漓的老人,“放心,我会留您一口气,毕竟……芍儿恢复记忆后,会想亲手杀了您。”
第一百零五章
春暖花开, 气温回转后,茯芍便有些躁动。
同居一穴的雄蛇身上传出让她心驰神往的气息,她盘绕在陌奚身上, 圈过他的腰背、舔舐他的唇角, 探索那气息的根源地, 想要弄清自己想要的东西。
陌奚抚着雌蛇的后颈, 茯芍尚没有恢复记忆的迹象, 但她的身体隐约有了变化。
本就丰腴的蛇身愈粗大了一圈,那金玉般的鳞片也焕发着矜贵的玼光,除此之外,变化最大的还数她身上的气息。
那香气愈发醇美。纵使突破了五千年瓶颈,陌奚亦无法在茯芍靠近时自持心神。
她像是时刻施展着顶级媚术一般, 有那么几次,陌奚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抵着茯芍的蛇躯, 迷醉地啄吻她的蛇吻、眼眸和耳鳍。
这恐怖的吸引力让陌奚心悸, 若是从前,他定会想尽办法克制自己。
但在人界频频传来沈枋庭的消息的刺激下, 陌奚迫切地想要个孩子,便放纵自己沉溺在那致命的香气之中。
“原谅我芍儿……”他迷乱地吻着雌蛇,眼尾涨红,唇间流露出毒蜜, “你答应过的, 不会对我避孕。我们……唔…要一窝小蛇好么……”
茯芍身上的气息刺激着雄蛇散发出相应的回应,那清甜的水莲香气传回茯芍口中, 令她将陌奚绞得更紧。
顺应着一年两度的发青期, 在春末夏初、交尾结束之际,茯芍体内孕有了生命。
也不知是因为气候回暖, 还是茯芍感受到了自己的变化,她一反冬季的态度,开始闹着要外出活动。
屋里的那些玉米被她抛之脑后,大抵是有了真正的小蛇作对比,她发现了那些并不是黄玉,把百八十颗玉米全部从梁上无情地扫了下去。
她腾出空位,每天从外面带回柔软的草叶,衔去梁上布置蛇窝,为自己真正的孩子做准备。
陌奚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蛇类的繁衍能力相当旺盛,但或许是天道法则,修为越高的大妖,便越难孕有后代。
连陌奚都有些意外,仅一次交尾,再无任何外力帮助下,茯芍竟顺利怀了卵。
黄玉一族数量稀少,不为外界所知,他本推测这是个更受天道法则限制的族群,会比普通妖族更难繁衍,没想到会如此容易。
陌奚在茯芍体内施加了层层禁制,确保他们的孩子能健康活到茯芍分娩。
他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可每每施咒,总是生出一股作呕的排斥。
在第一次探查到茯芍肚子里有活物时,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占据了陌奚全副心神——
有东西寄生在茯芍体内,从她身上吸收养分;控制了她的大脑,让她无条件地爱它、为它提供食物和精气。
当茯芍真的怀孕,陌奚恍然明白,自己此前为何迟迟生不出孕育后代的念头。
他本能地排斥有东西夹在他和茯芍之间。
就连他的蛇毒和幻术都不能控制茯芍,这不知模样的东西居然寄生在茯芍体内,完全控制了她的思想和行径。
成为父亲、繁衍后代,不仅没有想象中的温馨,反而令陌奚愈发焦躁,仿佛全身爬满了蜱虫一般恶心。
并非仿佛,蛇卵和蜱虫都是寄生者,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可这次不同以往,茯芍恢复记忆在即,陌奚急需这个孩子,他不得不压下心中的暴戾。
“芍儿,”他端着亲自调配的汤药,朝窝在玉榻上的雌蛇游去,“该做今日的检查了。”
从前茯芍每日为陌奚请脉,如今茯芍怀孕,双方的位置便反了过来。
不论陌奚如何厌恶,都必须配合茯芍,把那些勾在她子宫上的吸血虫喂饱,确保它们顺利长大——这种被操控的感觉,令陌奚再度涌起了强烈的反胃。
他手中的汤药亦是喂养那些寄生蛇的食物之一,为了让茯芍乖乖喝下去,光是调味还不够,陌奚甚至加了一层嗅觉幻术。
为了养大她体内的寄生虫,他竟要如此欺骗茯芍——几日下来,作呕、愧疚、痛苦交织成麻绳,死死勒住了陌奚的脖颈,折磨得他烦躁憔悴。
他端着玉碗朝茯芍靠近,茯芍倏地俯身,从他身旁游走。
“芍儿?”陌奚不解。
他们缠绵了一个春天,他以为茯芍已经完全接受了他,可这时她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又充满了戒备。
陌奚转身朝她靠近,伸出手来,柔声道,“芍儿,是我,不认得我了么?”
斯哈——雌蛇骤然暴怒,张开耳鳍,冲他发出恫吓,旋即扭身朝殿门外游去。
陌奚一顿。
很快,他厘清了茯芍态度转变的原因。
她察觉到了,自己对她肚子里的孩子怀抱恶意。
陌奚彻底维持不住笑意。
霍然之间,他猛地扭头俯身,洒了汤药,扶着殿柱控制不住地呕吐了出来。
恶心…恶心透顶……
那些畸形的小东西彻底控制了茯芍,还未成型便霸占了她的心神,令她同他反目。
如今茯芍已全然成为了那些东西的傀儡,假以时日,随着那些东西吸收茯芍的血肉精气增多、和茯芍的联系增强,她眼中将再容不下其他,只剩下那堆孱弱的寄生物。
恶心混合着崩溃,在陌奚心脉里毒草般蔓延。
想到那些东西还会在茯芍体内待上两个月,陌奚再也无法容忍。
他宁愿它们是在他体内——不,若是在他体内,他恐怕会真的控制不住杀了它们。
陌奚撑着殿柱,呕得只剩酸水。
他眼前一片昏黑,出生至今从未如此恶心,这种感觉胜于吸收妖丹百倍。
他喘息着,跌跌撞撞走向书架。
几步路的距离,未及书架前,他又一次忍不住佝偻着吐了出来。
撑在窗台上,陌奚眯眸,透过窗子看见灿烂耀眼的夏日里,茯芍盘在假山上,神色温和地蠕动着。
她身上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气味,慈和、温柔、欢喜又怜爱……
这样的她十足美丽,落在陌奚眼中却恐怖悚然,成了被寄生蛇改造身体的证据之一。
他从不知道,妊娠是如此诡异的邪术,能在短短几天之内悄无声息地操控顶级大蛇的身心。
肠胃翻腾得愈发厉害,陌奚闭了闭眼,压下满腔厌恶,撑持着游向书库。
一定有将胎儿剥离母体的方法,只要给予足够的血肉养分,那些东西未必要在茯芍体内长大。
他要尽快将那些东西从茯芍腹中剥离,绝不能让它们继续侵蚀下去。
……
临近正午,茯芍晒够了太阳,悠闲地回了巢穴。
她没有见到陌奚,心情颇为愉悦。
随后的几日,茯芍惊讶地发现,一直以来强大如渊的雄蛇竟变得虚弱憔悴。
他不再进食,每日都扶着桌子干呕,呕得双眼泛泪还不停止,总是红着眼,用古怪的目光凝视她的肚子。
茯芍有些担忧,担心那雄蛇是不是染了什么怪病。
翻来覆去了一个中午,到了晚上,茯芍做了决定。
她开始长时间地离开王殿,在周围寻找新的巢穴——
趋利避害,这是蛇类生而有之的本能,遑论是怀孕中的雌蛇。
她要搬家,她不想被染上怪病。
和精力旺盛的茯芍相比,自她怀孕以来,陌奚便难受得浑身无力、胸口滞塞。
即便如此,他依旧察觉到了茯芍的异状。
以防万一,他跟着茯芍出去了两次。
茯芍的行为异常活跃,摆信的幅度很大,似乎是在寻找些什么。陌奚观望了一会儿,见她似乎是在寻找产卵地。
许多雌蛇都有这样的习性,或许是自己这段时间频频呕吐,让茯芍感到了不安,认为王殿不再安全,所以寻起了新地。
这一认知又令陌奚腾升起了不适。
但他无力阻拦。
阻止一条待产的雌蛇,后果绝非常人所能承受。
见茯芍虽然活跃,但依旧局限于他划分出来的安全范围之内,陌奚便压下胸口的不适,回到书库中继续寻找妖胎剥离之法。
这类咒法并不少,只是陌奚此前从未有过涉猎,一时间拿不准哪一道更稳妥安全。
他寻找着万全之法,茯芍也寻找着适合产卵的地方。
她相中了一处落叶堆,游上去感受了一番,心里十分满意,暂定此处为新巢,打算回去把自己的藏玉带过来。
刚游出两丈,茯芍身体陡然一僵。
初夏之际,一股细微的麻痒感从脊背往头顶蔓延,所过之处皆燥热灼痛。
她像是被什么讨厌的虫子叮了一口,翻身在草地上蹭了蹭。
带着露水的青草缓解了这股痛痒,茯芍滚回原位,不以为意地继续朝王殿游去。
她叼着玉往返于两地,将玉石拱进落叶堆下,再用尾巴将叶子扫平。
一眼望去,连茯芍自己都看不出来这堆破叶子下面埋了玉。
她心满意足,晃了晃尾尖,准备回王殿吃最后一顿饭。
打明天开始,她就要离开那头病恹恹的雄蛇,在这里安家。
回去的路上,茯芍吐着信,顺道踩点周围能够狩猎的地方,确保自己有充足的食物源。
正专心寻觅着,忽然间,有奇异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
影影绰绰,有谁在唤她,召她立刻前去。
茯芍甩了甩头,那声音没有消停,反而愈发清晰。
她疑惑地扭头四顾,没有看见身影,唯有那呼唤一声比一声要急。
她顺着那声音游去,蛇躯扭动了两下,蓦然之间,有妖光晃过。
妖光似水,伴在蛇躯旁,如一片只有茯芍自己触得到的暗河,送她游去别处。
下一刻,草地上的雌蛇凭空消失,不见了踪影。
妖光闪烁,茯芍陡然发现自己已身处陌生地界!
四周空气里没有半点熟悉的气味,这是完全陌生的环境,雌蛇当即绷紧了神经。
她慌张地吐信,嗅到了一股铁锈般的冷意。
“芍儿……”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茯芍猛地回身,就见半丈之外,有一玄青长袍的男人正站在她身后。
他指尖上捏着一枚茯芍眼熟的玉戒。
她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这枚戒指,但上面裹满了自己熟悉的气味。
毫无疑问,这是她的东西。
那些埋藏在茯芍体内的妖力并没有散去,她忘记了如何调动,但有些术法不需要刻意吟唱,首次布置成功后,只需动心起念便能有所感念。
譬如,她给丹樱丹尹的那两枚传送玉戒。
“芍儿,你终于来了。”暗处的男人叹息着,如释重负地蹲下,将玉戒收回囊中,“这么久了,为何不来找我呢。”
茯芍没有从这个人类身上感受到恶意,可对方身上黑气弥漫,那不祥的气息让她毛骨悚然。
她尾尖向后探寻着出路,上身直立,冲着男人嘶吼,警告他远离自己。
沈枋庭眯了眯眸,从茯芍的状态里觉出了两分怪异。
“芍儿,你还记得我么。凌熔秘境里,我们见过的。”
茯芍听不懂,她只觉得男人的气息愈发危险起来。
对方不肯离开,她便扭头逃离,刚一转身,还未游出两步,一堵透明的墙便拦住了茯芍。
咚——她撞得眼冒金星,惊疑地抬头吐信,只见偌大的密室之内,一层覆着血纹的结界罩住了自己。
嘶、嘶——茯芍慌乱地四处碰撞,上下左右、整个空间都密不透风,她被完全罩在了结界之内。
“芍儿、芍儿冷静,别怕,我不会害你。”见她不停撞击着结界,沈枋庭连声抚慰道,“等你觉醒记忆,我自然会放你出来。”
茯芍当然不明白这个人类在说什么,她急切地想要回到熟悉的领地,愈发用力地撞击结界。
惊慌之中的雌蛇没有注意,在结界罩下,地面亮起了古怪的法纹,圈圈层层,形成了一方古老的阵术。丝丝缕缕的仙气从阵中泄出,无一例外地涌入茯芍的身体。
黄玉蛇的动作有些奇怪。沈枋庭预料到茯芍被骗来后会愤然反抗,但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种无头苍蝇的状态。
他意识到了什么,当即出声,“芍儿,你还能说话么!”
阵法中的雌蛇没有理会,一味地用头撞击结界。
沈枋庭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是陌奚抹除了你的记忆、将你打回了原型?”他五指收拢,眸中划过厉色,“他怎敢这样对你!”
他的声音过于锐利,立刻被茯芍认定为攻击。
她露出獠牙朝沈枋庭扑咬,却在即将咬到他时撞在了结界上,打回了原地。
倒在地上的黄玉怒不可遏,无意识状态下,她体内的灵气疯狂运转起来,澎湃的妖力充斥体内,逼得她双目猩红,脊背上又传来了那若有若无的灼痒感。
那点痒意在此时无关紧要,茯芍咆哮着,拼尽全力撞击结界,撞得额角糜烂,流下柱柱鲜血。
但凡猛兽,多难驯养,宁死不屈。
茯芍撞得满头是血也不知疲倦,愈发用力地砸着结界内壁。
“芍儿、芍儿快停下!别伤害自己……”沈枋庭触目惊心。
此时的茯芍根本无法沟通,她的动作满是决绝,怀着孕的雌蛇死也不肯被困在陌生地域。
沈枋庭心疼欲碎,隔着结界呼唤着她的名字,言语近乎哀求,但始终不肯撤掉结界。
茯芍那玉石俱焚的气势镇住了他,一旦撤掉结界,只怕他再也控制不住茯芍,反而愈加添乱。
沈枋庭低声道了句“芍儿,抱歉。”旋即捏诀,对结界内癫狂的雌蛇去了一道符咒。
那符打在茯芍身上,她本就撞得眩晕的大脑愈发昏愦。
雌蛇吃力地甩头,脊背上灼热麻痒的感觉似乎越来越明显,有朝全身扩散的迹象。
筋骨发软,她没能捱过沈枋庭的咒术,昏昏沉沉地卧倒在地。
地面冰凉阴冷,她身上却滚烫发热。
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正从她丹田破发而出,朝着首尾卷席而去。
蛇瞳收缩,视野逐渐暗沉,意识的最后,那人类走入了结界、来到她身前,伸出手抚上了她额角的伤口。
茯芍低吼着,喉咙里滚着有气无力的蛇声,想让他滚开、远离自己。
但她实在提不起力气,没撑多久便疲倦地睡了过去。
地上的法阵持续亮着,柔和的仙气源源不断流入雌蛇体内。
纯正的仙家罡气催熟了蛰伏在茯芍体内的霸黄螭之力。二力相汇,在她体内发酵膨胀,一点一滴唤回过去的记忆。
第一百零六章
确定了要用的咒术, 陌奚合上玉简,起身寻找寄存妖胎的容器。
这一容器,首选是丹樱。
他本想让酪杏担任母体, 但酪杏修为太低, 承载不了他和茯芍的子嗣, 撑不了一个月就会被吸成干尸。
淮溢之中, 唯有丹樱的身体能担此任。
但陌奚并不打算这么做。
本就不是什么讨喜的东西, 再要沾了丹樱的气味,陌奚实在没有容下它们的自信。
为此,虽然麻烦了些,但他还是准备亲手打造一尊合适的容器。
天色已晚,到了茯芍进食的时间。
陌奚从书库离开, 顺路取了今日的食物——两块已成型的鹿胎。
除了鸡以外,成形的胎儿是茯芍最近最喜欢的肉食, 她极爱那滑腻的口感。
怀孕之后, 茯芍挑剔了起来,她以前很少挑食, 如今却变得娇气。陌奚由此愈发厌恶起她肚子里的寄生物,也不知是多么穷奢的性子,还未成型就把茯芍影响至此,未来只怕是比丹樱更加骄横。
一想到往后的岁月, 自己和茯芍的爱巢里会多出一群骄奢淫逸的寄生物, 扒着他和茯芍的名号四处吸血、作威作福,陌奚胸口又是一阵翻腾。
他捂着嘴, 倚着廊杆缓了许久, 才终于压下那股恶心,只是脸色依旧难看。
自茯芍怀孕以来, 陌奚再没能够进食,即使腹中空空,也还是止不住地嗳酸。
上一世,蚀骨钉带来的两百年蚀骨之痛都没让他如何,而今不过几日,那未出生的寄生物就把陌奚折腾得神形憔悴。
他扶着廊柱缓行,疲惫地回到了王殿。
“芍儿。”他挽上了如沐春风的笑意,这笑容在推开殿门的刹那凝结。
陌奚回眸,瞥向王殿之前的园林。
这几日茯芍在外的时间越来越长,但无论如何,进食的时间她是不会错过的。
捏着玉盘的手指一紧,一股寒意攀上了陌奚的脊背。
他定了定神,释放出神识,探查整座蛇宫。
不在林中、不在汤阁、不在王后宫、也不在宗亲府……
陌奚猛地睁眸,翠眸中蛇瞳竖成细线。
他开始探查宫中的灵路,然而从内到外排查了数遍,都没有发现任何入侵者的痕迹。
茯芍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不,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一说。
陌奚压下指尖的颤抖,用更加细密的神识扫过蛇宫每一处角落,就连泥土之下也不放过。
终于,他在王殿前、茯芍常去的园林里发现了端倪。
在从园林回王殿的路径上,有一点茯芍的法力残迹。
陌奚睁眸,瞬移至残迹处查看。
他探出蛇信,附近的草叶有被压折的痕迹。
折痕戛然而止,四周再无蛇行的印记,亦没有第二股气息——她是自己离开的,用的是移行术法。
一个恐怖的结论由此浮现:
茯芍恢复了。
她恢复了对法力的记忆。
可她为什么会突然不告而别……
答案呼之欲出。
陌奚浑身的血液陡然僵冷,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愈透出两分青灰。
他低头凝望着草地上的折痕,十指无知无觉地攥住了袖绲,深深刺入掌心。
她记起来了。
她记起了如何调动法力、记起了上一世,记起了沈枋庭。
她不要他了。
……
昏昏然间,大量光怪陆离的画面挤入茯芍脑海。
那一直破碎、断续的记忆,至此连成一片,形成了完整的曲线。
在这沉重的梦境里,茯芍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一个荒诞而可悲的自己。
她没能遇见陌奚,独自出了韶山,朝东而去。
从韶山出发,一路向东,正是玖偣的地界。
经过战火的玖偣混乱割据,留在那里的皆是穷凶极恶之辈。
初初下山的茯芍吃了大亏,所幸本身实力过硬,才不至于被邪妖剖丹分肉。
她狼狈地从玖偣离开,向北而去,误入了人类的领地,却是避坑落井。
没有收尾的茯芍引起了恐慌,被凡人视作邪妖,上报给了附近的修士。
那一行修士,正有浮清与沈枋庭。
茯芍裸露在外的蛇尾、身上特殊的香气以及不惧雄黄的特性吸引了浮清的注意,他认出了她的身份,将她带回琮泷门,收为座下弟子。
“你不该来的。”作为大师兄,沈枋庭对待这位特殊的师妹并无分别心,他好言规劝,“妖有妖的去处。”
“可我没有别的去处了。”茯芍问,“大师兄,我不能留在这里么?”
沈枋庭语塞,半晌,他叹道,“不是不能,是怕你太过辛苦。”
彼时的茯芍不懂,“辛苦?为什么会辛苦?”
她很快明白了,沈枋庭为何会语焉不详地说出那句话来。
在琮泷门的日子,真的好辛苦……
可师兄对她好,从她入门的第一日起就不动声色地关照她。
光明大殿上,他挡在她身前,替她受了四十六鞭。
除了爷爷,这世上再没有谁像沈枋庭一样,不求回报地关心她、爱护她。
离开了这里,离开了沈枋庭,她又能去哪儿呢……
黄玉绝迹,她没有容身之处,天下之大,哪里都是琮泷门,她于谁都是异族。
“茯师妹,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十年禁闭之后,沈枋庭与她走得更近,他对她说,“你的身份特殊,千万不要直接和人起冲突。若有谁中伤了你,只管告诉我,我会替你讨还公道。”
茯芍知道,这句话不作假,他是真心想要护她。
只是沈枋庭到底年轻,夹在家族宗门的斡旋里,能做的始终有限。
所谓讨还公道,十里不过二三。
但有这份心,茯芍便足够感激。
毕竟他们非亲非故,连同类都称不上。
那一日,他们进入秘境,秘境崩塌之际,沈枋庭骤然折返,茯芍大惊。
赶在最后一刻,沈枋庭才堪堪从破碎的秘境中跃出。
他手里是一支弯折了的毫菊,带着泥根,中央的花瓣和茯芍的鳞色如出一辙,同为半见。
“方才一瞥,觉得埋在里面未免可惜。”沈枋庭一手提着剑,一手将花送到茯芍面前,“有些折了,不过用木培灵还能养活。”
他执花的手上有泥泞,也有被划开的裂口。
鲜血混着泥沾染了毫菊。
那支菊果然活了,被茯芍摆在床头,到她死去时,毫菊依旧开得明艳。
「芍儿、芍儿……」
模模糊糊中,她似乎听见有谁在唤她,声似哀悼,悲怆又疲倦。
洪水淹没了琮泷门,漫天大水逆流而上,带着瘴毒摧毁了琮泷门十八座仙峰。
灿烂了几十年的毫菊,在茯芍死后,被陌奚的水域卷落窗台。
玉瓶破碎,娇嫩的花瓣被惊涛碾压成泥。
望着梦中的落花,茯芍有些伤怀。
她和沈枋庭有过很多支花,但他送的第一枝,总归是不一样的。
她看见自己死后,沈枋庭来了她的房间。
那间没有爬行杆、容不下巨尾游行的房间被水冲坍,房梁断裂,屋顶破了一半。
困了她几十年的小箱子,被大水砸出了个口子,阳光雨露、星月风霜都透了进来。
沈枋庭提剑赶来,满身煞气,对满地碎瓷熟视无睹,只顾着寻找茯芍的踪迹。
他也就不曾将花拾起,拂去上面的泥泞。
百年过去,那花最终被万千泥沙湮没,融入尘里。
谁也不曾注意那束花的结局。
虚幻的梦境里,在纷纷扬扬的黄白花瓣中,绽放出了一束灿烂的金色,那色泽耀眼夺目,又让茯芍倍感熟悉。
她眯着眼,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出那金色的由来。
一束苦荬菜。
被封在冰晶里,永远盛开。
金色刺痛了茯芍的眼,让她想到了别的东西。
甜蜜的、醇醉的、如梦似幻的东西……
热,好热。
不仅是热,更是蚀骨般的麻痒。
茯芍从未这般难受过,比之被浮清吸走生气更加难耐,像是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骨髓之中爬满了虫蚁,一点一寸地啃噬、咬断了她的经脉。
一开始只是被虫子叮咬的轻微灼痒,慢慢的,那灼痒形成了一种比蜕皮更加强烈的生长感。
鳞皮在开裂,骨头在伸张、血肉在撕扯。
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生生抻开,贯穿了她的首尾。
“芍儿、芍儿!”呼唤由远及近,到最后直接响在了她的耳畔,语气也激动高亢起来。
浑身灼痒之中,茯芍猛地睁眸,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瞳孔一周泛着金红。
渐变的金红带出两分古老的戾气,茯芍抬首,妖光晃过,她的上身变为了人类,下身的蛇尾则愈发粗硕。
她吐着信,打量着四周。
自己身下是一张拔步床,床前地面上刻着诡秘的法阵,缕缕仙气从中升起,不断涌入自己的体内。
仙气每涌入一分,她的身体便燥热一分。
本该持续一年之久的传承,被这外来的强大仙力催熟,迫使茯芍提前转醒。
“芍儿!你醒了。”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茯芍猛地扭头,看见了坐在自己身边的沈枋庭。
这一眼,令她恍如隔世——如此说来,这的确是他们隔世的再见。
在对上茯芍眼神的瞬间,沈枋庭蓦地起身。
他抓住她的手,鼻尖发酸,几近落泪:“芍儿,你想起来了、你记起我了是不是!”
茯芍定定地凝视着他。
许久,她张了张口,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化为了一句呢喃:“师兄,我的花呢……”
沈枋庭一愣 ,“什么花?”
“我的毫菊。”茯芍仰头望着他,“我的毫菊呢。”
沈枋庭眸中显出困惑。
茯芍的眸色黯淡了下来,可她还是执着地问道,“我的毫菊,月润秘境里,你摘给我的。”
经她提醒,沈枋庭终于有了点印象。
“我记不得了。”
时隔太久,他们又有过太多的花,沈枋庭重新坐回茯芍身边,揽上她的腰,“你喜欢,我再去给你採。芍儿,你现在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茯芍半垂下眼睑,喃喃自语,“你不记得了……”
他说,那花像她,所以他才冒险折返,不忍那花埋在秘境之下。
茯芍并不爱花草,可他以命相博回来的花是不同的,她便日日用血喂养,用以回报他的恩情。
毫菊不需要血养,它要的只是水而已。
或许茯芍很早就明白,这是自找的麻烦。
第一百零七章
“先别管那些了。”沈枋庭扶着茯芍的肩膀, 让她对向自己,又一次问询:“芍儿,你可有哪里不适?”
茯芍抬眸, 看向了沈枋庭。
她轻声开口, 道, “师兄, 我想见陌奚。”
沈枋庭听了, 困惑了片刻,像是没有听清:“什么?”
茯芍如他所愿,重说了一遍:“我想见陌奚。”
短暂的愣怔后,沈枋庭笑了下,“芍儿, 你是不是还没有完全记起来?”
“不。”茯芍没有避开他的手,只是摇头, “师兄, 我记起来了,所有的一切我都记得。”
她不仅记起了上一世, 也记起了这一世,所有的记忆都归于茯芍脑中。
她经历过了人界,见识过了妖族,因而详尽地知道了, 哪里才是适合她的容身之所。
“放我离开, ”她定定地盯着沈枋庭,第三次重复, “我要见陌奚。”
确定她不是玩笑, 沈枋庭脸色阴沉了两分。
他盯着茯芍,良久, 开口道,“芍儿,你需要休息。”
说罢,他起身向外走去,“你刚醒来,饿了吧,我去给你拿些吃食。”
“沈枋庭。”
茯芍叫住他,在他停下脚步时,她道,“沈枋庭,你的恩情,我上一世已经还了。纵使浮清没有将我的蛇丹蛇胆给你,可我到底是为你而死。”
“你救了我多次,为你而死,我并无怨恨。”
“人妖殊途,师兄,你也曾说过,我不属于这里。”
“人妖殊途……”沈枋庭回首喃喃,旋即猛地上前,抓着茯芍双肩质问:“芍儿,是谁教你这些的!是不是陌奚、是不是他!”
压在她肩上的双手强硬如铁桎,茯芍挣了挣,没能挣脱,也并不急于挣开。
她对沈枋庭道,“不是谁,是我自己认为的。”
“你以前从不理会这种话!”
“因为从前我不曾和妖接触。”茯芍眸色认真,“师兄,重活一世、回到了妖族,我才发现那些人类说的没错。我是妖,你是人,你我注定难以走下去。”
“芍儿,我知道你的顾虑。”沈枋庭俯身,贴近了茯芍,“上一世那些针对过你、陷害过你的人,我已基本解决干净。就连浮清也被我抽干仙力,成了废人一个。”
“不会再有人反对我们了。”那双墨瞳溢出了一层痴狂的血色,他抚过茯芍的侧脸,“芍儿,我绝不会让你、让我们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茯芍一怔。
铺满地面的阵法上,纯白的仙力还在持续不断地溢出。
她道沈枋庭是从哪里收集到如此磅礴的仙力,原来竟是抽干了浮清……
“你把师…浮清杀了?”
沈枋庭一笑,带着点说不清的讨好和小心,“我留了他一口气,芍儿,你想亲自动手么?”
茯芍愕然,印象中的沈枋庭最是尊师重道。为了师门,茯芍记不得沈枋庭劝她忍了多少回,“师兄,你怎么突然……”
“从前是我错了。”沈枋庭低语,眉眼末梢流露懊悔痛色。
“抱歉芍儿……”
“从一开始我便知道浮清是在利用你黄玉的身份。”
“我以为他只是看中了你的能力,想用你巩固势力、博取名声。”
“我屡屡劝你忍耐,总想着,只要我再努力、再强大一些,给予浮清充足的助益,他就会放过你。”
“不曾想,他存的是拿你提升修为的心思……”
沈枋庭垂头,胸口微微起伏着,浓郁的哀意从他身上发出。
这一姿势,说不清他是抓着茯芍,还是在向她忏悔。
茯芍覆上了他的手。
微凉的温度使沈枋庭抬起了头。
他眼中湿红,潋滟着一层水雾。这是茯芍从未见过的眼神,苍云峰的大师兄、琮泷门的支柱栋梁、沈家的天之骄子,他一直坚强又温和,从不曾有过这般颓丧脆弱的面目。
“芍儿,我找了你好久……”他颤栗着,抚上她的眉眼,“地北天南、人界妖国,我寻了你两百余年。天幸,你终于回到了我身边。”
茯芍启唇,不等他说话,沈枋庭猛地抱住了她。
他埋在她颈后,沙哑地开口,“别说、别说那些……芍儿,还记得你在怡榭园里说过的话么?”
“你说,如果这个世上只有我们两个该有多好。”
他抚着茯芍的青丝,爱恋地摩挲,“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我不会让任何人、任何妖介入我们的世界。”
“待在我身边,这里是安全的,我会比从前对你更好。”
茯芍敛眸。
“师兄,可我不是从前的茯芍了。”
“没关系,没关系。”沈枋庭贴着她的面颊,有温凉的潮意传到了茯芍脸上。
“不管从前还是现在,你永远都是我的芍儿、是我的妻子。”
面对浑身轻颤的沈枋庭,茯芍终是心软了。
她松了口,“好吧。”
沈枋庭一僵,随即欣喜若狂地看向她:“芍儿,你愿意回来了?”
“我可以继续做你的妻子。”茯芍道,“但这一世,毕竟是陌奚先和我结道。”
“师兄,我只剩下第二交尾权可以给你了。”
沈枋庭不可置信:“芍儿,你说什么?”
茯芍正视他,“师兄,你也知道,凭你一人是满足不了我的。”
“荒谬!”即便是面对茯芍,沈枋庭也不禁拔高了声音,“天下岂有共妻之说!”
“为什么不行?”茯芍偏头,“你们人类不也和猿猴、狮子一样,喜欢共夫么。”
“芍儿,除你之外,我再无别人。”
“我知道师兄对我用情,所以才愿意接受你。”茯芍道,“哪怕你不能孕育后代,我也愿意和你结为伴侣。”
一头不能生孕的雄性,不会有任何雌蛇理睬。茯芍想,她对沈枋庭已是仁尽义至。
“妖国的雄性都想做我的入幕之宾,卫戕这样优秀的雄蛇我都拒之不理。师兄,除了陌奚,我只有你。”
她抬手抚上自己的腹部,“陌奚是我第一胎孩子的父亲。就算只是为了孩子,我也要保全他的地位。”
“你说什么,”沈枋庭怔怔看向茯芍的腹部,“你怀了…陌奚的孩子?”
茯芍纠正:“也是我的孩子。”
沈枋庭如遭雷击。
他知道茯芍是想要孩子的。婚后的几十年来,他们一直想尽办法求子,可人与妖如何能轻易诞下后代。
这是横沈枋庭心中的一根刺,他以为他已经不在乎了,但在得知陌奚不过短短两年就让茯芍有了孩子时,那根深埋已久的刺顿时扎得沈枋庭心脏鲜血淋漓。
他极力平复呼吸,比起孩子,他更在乎茯芍。
“芍儿,你知道我不可能与别人分享你。”沈枋庭看着茯芍腹部的眼神冷了下来,“你喜欢孩子,这个孩子可以留下。但你,必须留在我身边。论先来后到、论情分长短,都是我先。
“我不管其他男人、别的蛇妖如何,你只能是我的妻子,除你之外,我也不会再有别的女人。”
“沈枋庭!”茯芍愠道,“我已经做了让步。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都赶紧撤了结界,放我回去!”
“不可能。”沈枋庭起身,“芍儿,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力气才找到的你?你我同修近百年,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绝不会放任你与邪妖同流合污。”
茯芍喝道,“什么邪妖,看看你自己——满身邪煞,和邪妖又有什么区别!”
沈枋庭倏地笑了。
“是,可我变成这不人不鬼的样子,皆是为了你。”
他扣住茯芍的下巴,黑眸幽暗如冰潭,“芍儿,我已经失去了你一回,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你从我眼前消失离去。”
说罢,他松开了茯芍,转身提步。
“你累了,好生歇息。我明日再来见你。”
茯芍拧眉看着大步离开的沈枋庭。
前后两世,她以为自己变了;如今一看,沈枋庭身上的变化比她只多不少。
他何时变得这般蛮横不讲理……
茯芍扭头,看向困住自己的结界。
透明的结界上堆满了红色的血纹,密密麻麻的咒纹看得茯芍心烦意乱。
一个甩尾,她愤愤抽上了内壁。
这一尾只为发泄,恢复了全部记忆的茯芍自然记得,自己昏厥之前撞得头破血流也没能砸出半条缝隙。
然而,这不抱希望的一抽,却抽出了和先前不一样的结局。
角落隐约有碎声响起。
茯芍扭身,只见自己方才抽过的结界壁上,一道流转的红咒黯淡了下去。
茯芍微讶,立刻将手覆在了结界上。
一共三百六十副红咒,以此组成了铜墙铁壁。
茯芍默默运转周天,将法力对准了就近的一副红咒。
五次呼吸后,那符咒上的红芒消去,只是附近的红咒又立刻填补了过来,向此处均摊了咒力。
茯芍收手,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掌心。
她想起了进入烬灭海黄螭宫后发生的一切。
在那晶莹剔透的黄螭宫里,她看见了一座庞然大物。
那是一尊黄螭雕像,栩栩如生,是死物,却有着浅浅的呼吸。
冥冥之中,某种玄妙的联系指引她靠近了雕像。
她攀上了那巨大的黄螭,游至螭首时,雕像的眼睛似乎亮了起来,发出淡淡红晕。
茯芍来不及细看,她的全副注意都被黄螭脊背上的刻字吸引。
一行排奡的古字镌刻在黄螭脊上,茯芍将将读完,便被强劲的水流弹了出去,彻底失去意识。
而今,她回想起了一切,包括那行吸引了她的古字。
寥寥数语,记载了黄螭一生。
它的确是死了,重伤潜入烬灭海的黄螭没能熬过去,死在了自己所创的层层秘境之底。
它是最后的龙裔,黄螭死后,世上再无龙族,唯有它早年所生的一窝后代,身上还残留着一点龙息。
那一支后代,便是黄玉。
重伤不起的黄螭设下烬灭海,为了阻挡敌袭,也为了让自己的子嗣找到自己。
从烬灭海第一层到黄螭所在的第八层,每一层对入境者来说都是噩梦,可每一层对黄玉来说,都轻而易举。
黄螭潜藏海底,流血凝为黄玉,诱使爱玉的幼子们来寻。
但最初的黄玉还是舍弃了它,或许是为了不被黄螭的仇敌殃及,又或许是有什么难处,初代黄玉们无视了黄螭的信号,就此隐入山林。
那山名韶,方圆六百里。
此后,黄玉在韶山繁衍生息,再也未出韶山半步。
这便是茯芍一族的来历。
黄螭身上只镌刻了它自己的事迹,三千年前黄玉灭绝的惨案依旧是个谜团。
传承结束之后,体内那霸道强劲的力量逐渐平和,变得温暖,变得充沛。
茯芍不知道黄玉先祖们为何会如此忌惮黄螭、以至于躲入韶山,但感受着体内中正祥和的力量,茯芍确信,黄螭不是浮清。
哪怕濒死,它也不曾动过吞噬黄玉、修补自身的念头。
否则,它没有必要将自己最后的力量封印在身下的黄玉中,留给前来的子嗣。
仔细想来,黄螭呼唤黄玉,果真是指望它们来救自己么?
兴许,它真的只是想把自己最后的力量和积蓄传承给后代罢了。
黄玉一族和其他蛇不同,他们注重家族、重视血脉,这一观念不会凭空产生,一定有所由来。
自然,这些都只是猜测。黄螭离世已久,黄玉也消亡于世,再没有谁知道当年真实的情形。
黄螭死了近万年,也就并无那场灾难的记载。
最后的线索断裂,关于那场灾难的一切都无从考证。
茯芍低头,透过五指看向自己的鳞尾。
不论当年是何情形,以至于初代黄玉们选择避世,回到最后,黄玉终究还是没有躲过浩劫,只剩下了她一蛇而已……
这股怅然刚刚升起,茯芍便猛地一惊——
不,不对,她不是孤身一蛇了,就在她的腹中,还有两枚和她血脉相连的生命!
她无父无母,受够了伶仃孤寂之苦,她的孩子绝不能再是如此。
陌奚……
茯芍抬头,望向困住自己的三百六十张咒纹。
金红勾勒的蛇瞳微微收束,那目色坚决坚定。
长尾绷紧,有瑰丽的玉光从鳞上流转划过。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回去,回到蛇族的领地、回到同族之中,回到孩子的父亲身边。
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
在获得了黄螭之力后,破除这些符咒并不难,难办的是沈枋庭。
茯芍抚上心口,陌奚种的蛇毒还在她体内,可她默默呼唤了数声都不见陌奚的回应。
沈枋庭觉醒记忆后,隔了近一年才寻来,想必是做了充足的准备。
此处联系不上陌奚,便知沈枋庭十分了解陌奚的性格和毒技,是对症下了药。
他如此细心周密,只怕自己破了结界,外头还有更多的机关阵法挡在路上。
茯芍护着腹部,转眸沉思。
带着孩子,她不能强取,得摸清这里的地形,摸清那个陌生的沈枋庭。
她是顶级的女妖,她生来有魅惑人心的能力。
第一百零八章
担心被沈枋庭察觉, 茯芍没有再去破解咒纹。她闭着眼,暗暗吸收着体内的黄螭之力。
此前这股力量在她体内,像是水和油一样, 和她的灵力各不干扰;直到沈枋庭设阵往她体内注入了淬炼后的仙气, 那股黄螭之力和她的灵力才像是为了一致对外一般, 慢慢融合在了一起。
黄螭之力松了口, 茯芍立刻将其吸收、化为己用, 以备不需。
这一方密室不见天光,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盒子,除了嵌在墙壁上的几盏灵玉灯外,只有一张拔步床。
四四方方的床大得像个小室,茯芍对此再熟悉不过。
这张床正是当年沈枋庭送来的聘礼之一, 花费了不少人力物力赶制而成,不料新婚初夜就被她的蛇尾顶破了床架。
茯芍不讨厌这等四面围成的床, 它像个洞穴, 符合蛇的喜好,适合独居, 却绝不适合交尾。
如今这四四方方的拔步床又出现在了她面前,而她的蛇身比上一世更加粗硕,要顶破它就更加容易。
也不知沈枋庭会不会留在这里过夜。
幽幽玉光之下,四周静谧无声。
极度的安静里, 茯芍融合着新获得的黄螭之力, 也融合着前后两世的记忆。
选择陌奚,并不是因为沈枋庭对她不好。
他依旧是茯芍感念的大师兄, 是她对人类最好的一抹记忆。
沈枋庭很好, 他将自己所见一切美好之物都奉送于她,譬如那朵可怜的毫菊;
陌奚从不会如此, 他根本就不觉得这世上有何美好之物,自然也就不会动心起念,产生欣赏之意。
那敏锐至极的蛇信并不乐于探索广大天地,只留神观察着她的一颦一蹙而已。
他永远只给她她需要的、她想要的。
同样的种族,使得陌奚方方面面都与她更加契合。
抛除交尾、繁衍上的习性,至少陌奚知道如何布置蜕皮的环境、了解蛇的语言、懂得变着花样讨她欢心。
沈枋庭视她为人,教她人的文化、人的思想,从前的茯芍可以为了他而努力接受这些,但在体会了同族的思想文化后,她断然不会再强迫自己挤进人类的壳子里。
人妖殊途,这话果然不错。
沈枋庭不能理解她为什么非要在高处、在暗处睡觉;不能理解她既修成人形为何却喜欢露出蛇尾。
她同样也不理解,人类既然吃肉,为何要对生肉弃如敝履,认为生啖是野蛮粗鲁的行径。
若她撕咬血肉,顶着满脸血腥去见沈枋庭,沈枋庭必瞠目结舌,急着为她施清洁术;
可换成陌奚,他不但不会惊诧,还会怜爱宠溺地舔去她唇角的鲜血,与她亲吻缠绵、分享她品尝到的美味。
若说沈枋庭和陌奚本身尚且还有讨论的余地,那么就双方所处环境而言,如何选择一目了然、毋庸置疑。
人界之中,除了沈枋庭,再没有一个人值得茯芍留恋。
他们讨厌她、畏惧她、排斥她,不论她多么卖力地冲锋陷阵,也不会有人念她半分好意。
妖族不同。
在妖族,有她甜美多情的小桃花、有可爱软糯的酪杏、有活泼好动的丹尹、有爱慕她的卫戕,还有芙梃的血亲。
那些小蛇——只是稍想一想,就令茯芍心尖柔软、满载欢欣。
人类和妖,或许终有相互理解的一天,只是茯芍等不及了。
她已等过一世,这一世,她要活得随心所欲,脱掉那层别扭的人皮。
她不是人,如何伪装都不会变成真正的人类。
强行融入人群,不过是东施效颦、徒惹人笑话而已。
前世的、这一世的,纷杂的记忆一一捋平;体内的黄螭之力也渐渐被吸收转化为茯芍自己的力量。
看不见天色,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在吸收了近半的黄螭之力时,密室的大门挪开,走来了沈枋庭的身影。
他朝她走来,提唇而笑,那笑有些苍白,茯芍在他身上嗅到了血气和一抹熟悉的气息——
陌奚!
陌奚找到了沈枋庭!
茯芍按耐住激动,伸吐着蛇信,极力从那丝寡淡的气味里分辩陌奚的信息。
乍看见女子吐出蛇信,沈枋庭脚步一顿,眉间微不可察地皱起,旋即又忍耐着展平。
踏入结界,他将带来的食物放在了茯芍身边,自己也跟着坐下,与床上的茯芍齐平。
茯芍扫了眼托盘上的食物,一瓷盅百合鲜虾粥,一叠荠菜肉沫春饼,两块芙蓉糕,还有一壶花茶。
这是符合人类贵女口味的食物。这个食量,在茯芍眼中还不够塞牙缝。
就是这么丁点可怜的食物,上一世在琮泷门,为了修真辟谷,她都没能尝过。
沈枋庭是天下修士的楷模,他绝对自律,严格执行着辟谷。以前茯芍馋得受不了时,无论怎样撒娇,沈枋庭都不会松口,如今她一个字没说,他竟主动端来了食物。
看来,他的确是在有意讨好她,想让她息怒。
“抱歉芍儿,这几天都没能来看你,外面有些事需要处理。”他先是同她道歉。
茯芍立刻追问:“是陌奚来找我了?”
沈枋庭仿若听不懂似的兀自道,“别担心,这一次我把你藏得很好。不会有人发现的。”
“这是哪里?”
茯芍顺势往下问,沈枋庭却不答了。他将碗筷摆到她面前,温和地开口,“我知道你委屈。就算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多少也得吃一点。”
这话没错,茯芍完全认同。
“太素太淡了。”见他不上套,茯芍不悦地用尾巴把托盘推开,“我要吃新鲜的鹿胎,喝加了蜂蜜的桃汁!”
她怀孕了,她肚子里有宝宝,不能委屈了口腹。
“鹿…”沈枋庭一时哑然,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继而看向茯芍的蛇尾,上一世沈枋庭鲜少见到茯芍的尾巴,只有一次茯芍提前蜕皮,和两次床笫之欢时见过。
很多时候,他几乎忘了茯芍是妖。而今对着这条粗硕诡谲的蛇尾,他才有了茯芍是蛇的切实感。
这感觉让沈枋庭有些不伦不类的别扭。
见他连这点小事都不爽快,茯芍恼道,“我都被你囚在这里了,想要吃点好的,你还这么不情愿。什么‘对我更好’,陌奚知道我喜欢吃鸡肉后,可是专门圈了地养鸡供我吃的。”
被拿去和陌奚作比较,沈枋庭眉间不由得泄出一分戾色。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血气,那里刚受了陌奚一掌,此刻喉中也还是腥甜一片。
“好,我知道了。”他妥协道,“这一餐你先将就着吃,明天我会给你带新鲜的鹿胎。”
茯芍不太满意,她现在就想吃。
发作之时,她想起了被自己抛之脑后的美人计,遂勉强点头,“好,别忘记了哦。”
端起瓷盅,她又道,“对了,我在这里实在无聊。师兄,你该不会真打算把我关一辈子吧?”
“怎么会。”沈枋庭抚上茯芍的发顶,“等外面安全了,我就带你出去。你想住在怡榭园还是琮泷门?又或者我们去韶山?”
茯芍想回淮溢,但这话不能当着沈枋庭面提。
“琮泷门……”她问,“浮清被你抽了仙力,现在的琮泷门是何光景?”
沈枋庭一笑,“是会让芍儿喜欢的光景。”
无端的,那笑容令人毛骨悚然。
茯芍舀着瓷勺,“我才不信。只要是人类,就没有不讨厌妖的,从前我蜷着尾巴做人,他们都容不下我,如今我可不会再委屈自己。”
沈枋庭眯眸,“芍儿,你不想收回尾巴?”
“当然,”茯芍又有些委屈了,“外面的小蛇都可以露尾,凭什么我就要用人腿行走?在淮溢,还没成为蛇后时,我都不曾受过这等委屈。”
沈枋庭深吸一口气,“好,如果你不喜欢,那今后都不必收敛蛇尾。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人对此说三道四。”
茯芍张了张口,最后还是用一勺粥咽下了喉中的话。
不,果然是不一样的,她想。
在琮泷门、在人界,甚至在沈枋庭眼中,长着蛇尾的她始终是个异端,哪怕如今沈枋庭答应,也是委曲求全的答应。
因为人类的态度,上一世的她将蛇尾视作不可见光的羞耻,纵然身体不适、陷在危急之中,都藏着掖着不敢放出。
但是在淮溢,她的这条尾巴是独一无二的至宝,就连不同种族的血雀、衾雪都为之赞叹。
她在沈枋庭眼中看到的是妥协,可陌奚眼中,则是全然的惊艳。
茯芍鼻尖有些发酸,她从不知道自己这般矫情,会为了这点小事就心生涩意。
可在沈枋庭那无奈的目光下,她就是忍不住思念陌奚。
若陌奚在此,一定不会像沈枋庭这样勉强。他会搂着她、绞缠着她,用蛇信触吻她的额角眉梢,赞叹她的美丽。
茯芍吃不下了,总觉得哪里不够舒坦,她想吃酪杏做的饭菜。
放下粥,她盯着那瓷盅瓷勺,陡然发现了不舒坦的原因——不仅是厨艺的问题,更是因为不习惯用具。
陌奚同她吃饭时,用的全是玉具。
回想起来,成为王后后,陌奚案上的笔也全都换成了玉雕笔。
陌奚……
自己突然消失,他一定急坏了。
感受着体内的毒丝,茯芍彻底明白了陌奚为何会性情大变、为何不惜激怒她也要给她种下蛇毒。
她既先和沈枋庭结为道侣,在陌奚眼中,她定然会选择沈枋庭。
他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才会每每见到沈枋庭后情绪大起大落。
这一推测不无道理,如果不曾有过这一世的体验,此时她一定如陌奚所想,欣然投向沈枋庭;但重活一世,她体会过了妖界的畅意,便再难容忍人类的束缚规矩。
茯芍难以想象,以陌奚那样强的控制欲,出门住宿都要对店小二施控制术才放心,他是如何忍受日复一日的患得患失的。
他能忍到沈枋庭入侵蛇宫后才给她种毒,实属不易。
对着瓷碗里的粥,茯芍胃口全无。
这瓷再好也不是玉,是人为的烧制塑形。
沈枋庭沉默,半晌后,再度哄劝:“就这么吃不下么?”
茯芍看了他一眼,她想回家,回淮溢,回蛇宫。
和陌奚绝妙的蛇毒血液相比,这碗粥实在无味,叫她吞不下去。
为了尽快回巢,她压下心中情绪,倚着结界淡淡道,“自己吃好没意思,师兄,陪我一起好不好?”
沈枋庭闻言,脸上的沉郁一扫而空,他几乎是有些受宠若惊道,“好,我陪芍儿一起。”
茯芍眸光微移。
如果是陌奚在这里,一定能听出蹊跷。
蛇绝不喜欢分享食物,雄蛇还会讨好雌性奉上猎物,但雌蛇绝没有这样的习惯。
这任何蛇妖都明白的道理,沈枋庭却不知晓。
他是该受宠若惊,茯芍想,陌奚第一次想给她种毒时,她便是邀请他共同进食。听到邀请的陌奚登时欣喜得打消了阴戾。
让雌蛇主动分享食物,可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沈枋庭同样欢喜地持箸,与茯芍分吃了盘中的食物。
“我还有事处理,芍儿,你再自己待一会儿好么?”用了膳,沈枋庭便要回去,他留下了几本书给茯芍,“若是无聊就看书打发时间,我会尽快回来。”
茯芍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沈枋庭一走,她立即收敛了表情,继续融合黄螭之力。
密室门外,沈枋庭眼睫微垂。
他望着手中的空盘,长久地伫立。
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沈枋庭终于抬步,朝外走去。
他知道的。
茯芍向来不擅长撒谎,沈枋庭不了解蛇的习性,但他了解茯芍,分得清她是真心还是假意。
没关系,沈枋庭深吸一口凉气,他的妻子只是被邪妖蛊惑了。
二三斜阳射入沈枋庭眼底,晃得沈枋庭微微眯眸。
一连九次传送,他回到了琮泷门。
夕阳靡醉,池水潋滟,花鱼鸟树,外面的世界有太多让人眼花缭乱的东西。
世人如此,茯芍亦是如此。
上一世,她被浮清的虚伪迷惑;
这一世,她又被妖界的花哨迷了眼。
沈枋庭想,她需要在密室里多待一阵子。
那里很安全,不会再有人伤害她。
等她静下心来便会意识到,谁才是她唯一的依靠、是她值得信赖的存在。
第一百零九章
隔天, 沈枋庭再度来了密室。
他如约带来了鹿胎,以及一瓶毫菊。
这一次不消他劝,茯芍迫不及待地开始进食。
为了俘获沈枋庭, 引诱他带自己出去, 她尽量吃得斯文, 一次只咬半口, 半口倒要嚼上二三十次。
这极不符合蛇类进食方式的吃法让茯芍累极了, 可她眼见沈枋庭脸上露出了虚幻的满足。
看来不论是人类还是妖畜,雄妖总是乐于见到雌性吃下自己带来的食物。
沈枋庭立在茯芍身前,看她坐在那张精细的拔步床上咀嚼血肉。
尽管这一世的茯芍和上一世有所不同,可不管她变成什么样,都是他的妻子。
沈枋庭不在乎什么人妖殊途, 只要茯芍能健康地陪在他身边,莫说茹毛饮血, 即便是想要人肉, 他也可以暗中供养。
看着茯芍吃完了鹿胎,沈枋庭摸了摸她的鬓发, 照旧起身要走。
转身之际,他的衣角被茯芍抓住。
沈枋庭回眸,就见茯芍仰头凝望着他。
“师兄……”她眼睫微颤,“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沈枋庭转身, 在茯芍身前蹲下, “芍儿,你知道的, 我现在不可能让你出去。外面太危险了, 等我处理好了一切,自然会带你离开。”
茯芍半敛眼睑, “那…你能不能多留一会儿。”
她顿了顿,用更低的声音嗫语:“这里太安静了……陪我说说话好么。”
沈枋庭眸色微暗,抓着餐盘的手指骨节青白。
尽管知道这是茯芍的诱兵之计,他也无力拒绝。
沈枋庭坐去了茯芍身侧,“好,芍儿想聊什么?”
茯芍觑了他一眼,发现沈枋庭的眉眼缓和了不少,便知道自己的计策没有问题。
她试着朝沈枋庭靠近了两寸,继续和他拉近距离。
“聊一聊从前吧。”茯芍问,“我死后发生了什么?师兄你又怎么会修习邪术?”
这话不仅是为了沈枋庭,也是茯芍自己迫切想要知道的。
沈枋庭搁下餐盘,“你离开后,浮清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施加在我身上的咒术也就随之解开。”
“我醒来时,琮泷门被水淹没,修为高些的弟子逃了出去,但大部门都被埋在了洪水之下。”
茯芍大惊,那些奇幻梦境竟都是事实,“琮泷门,被淹了?”
“是,陌奚寻你不到,来琮泷门兴师问罪,知道你被浮清杀害,一怒之下便屠了琮泷满门。”
说这话时,沈枋庭语气冷淡,口中提及的仿佛不是自己师门。
“他屠了琮泷门……”茯芍怔怔自语,紧接着马上问,“那淮溢呢?陌奚屠了琮泷门,仙盟必然震怒,他们是不是讨伐淮溢了!”
她语气中的急切溢于言表。
她不在乎待了近百年的师门被屠,却担心住了两年的淮溢受到波及。
沈枋庭收回观察茯芍的余光,回话道,“的确是有过两次讨伐,只是都无疾而终。”
“什么意思?”
“上三宗被屠,仙盟不能不表态。可琮泷门全门被灭,逃出生天的那些修士也依附了其他宗族。”沈枋庭扯出一抹自嘲,“谁会为了一个已经消失的宗门赔上人力物力?”
“讨伐淮溢,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比起去啃淮溢这块难啃的骨头,那时候的各宗各族都更急于瓜分琮泷门留下的无主之产。”
薄凉之事,回忆起来便显凉薄。
茯芍不管琮泷门那些人类凉不凉,她只狠狠松了口气。
这样就好……淮溢、那些小蛇都没有受到影响就好。
“那师兄呢?”问完紧要的,茯芍脱口而出这一句,“师兄逃出去了么?”
问完后她记起了自己的美人计,于是柔柔地搭上了沈枋庭的手背。
细腻温凉的触感覆在手上,沈枋庭猝地一颤。
他目光垂在那只搭着自己的柔荑上。
自茯芍死后,整整两百年,这还是她第一次不怀敌意地主动触碰他。
这鲜活的、真实的触碰,让沈枋庭险些落泪。
他记不得自己在各式各样的祭坛阵法里叩天了多少次,可触碰他的永远是冷硬的地面、哀凉的风号。
上百次的失败,令他觉醒之后常常恍惚,以为如今不过是自己的一场臆想罢了。
沈枋庭摇头,掩饰自己的异状,“我逃出去了。随后便一直搜集复生之法。”
茯芍不抱希望:“这世上真有死而复生之法么?”
“我不知道。”沈枋庭扯了扯嘴角,他望着自己的掌心,低低开口,“古籍秘术、小道偏方,我将一切能搜集到的术法都试了。死者复生,本就是逆天而行,慢慢地,我也违背了天道。”
茯芍抿唇。
原来沈枋庭修习邪术,是因为她……
她心中五味杂陈,到底相处数十年,对沈枋庭仍有牵挂。
“师兄,”她倾身,转向了他,“是你告诉我,人死不能复生,所以活一天,就要问心无愧一天。我不想你为了我去做于心有愧的事情。”
“可我又能如何。”沈枋庭抬眸,虚望着拔步床的床顶,“你是为我而死,死无全尸。芍儿,我没法就这样把你忘记,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活着。”
这一刻,茯芍眼里的沈枋庭疲惫不堪,像是被困在茧中无法挣脱的蛹虫,越是挣扎越是窒息,最后活活闷死在茧中。
他很累。
“师兄……”茯芍蹙眉,目露不忍。
沈枋庭却是笑了。
这幅表情也是做戏么……
为了回到陌奚身边,她真是拼尽了全力。这怜惜如此逼真,连他都有些分辨不清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沈枋庭起身,避开茯芍的目光。
他弯腰拿起餐盘,结束了这场对话,“芍儿,我晚些再来看你。”
茯芍茫然,“你这就要走?”
“还有些事要处理。”
在那样柔软的目光下,他怕他会心软、会忍不住答应她一切要求。
沈枋庭大步离开了密室,这一天再没有回来。
茯芍不解,不明白为什么聊得好好的,沈枋庭突然离开。
但他走了,她也冷静了,将那点怜惜撇去一旁,加紧吸收体内的黄螭之力。
师兄对她好,她愿意让他做自己的伴侣,也想带他回淮溢,是他自己不愿意。
念在过往情分上,她不强迫他,可也不愿被他强迫。
茯芍需要强壮的雄蛇,她的孩子也需要一名优秀的父亲,沈枋庭连她的习性都不了解,更不可能引导好脆弱的幼蛇。
合则聚,不合则离。
他是难得对她好的人,是她敬爱的兄长,甚至可以算是她的恩人,但不够格当她唯一的伴侣,她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自己突然消失,陌奚定然有所行动。
他并不在乎淮溢,夺取领地,只为享受更多的资源。
沈枋庭不肯告诉她外面的情况,茯芍想也知道情况不妙。
她只怕上一世无疾而终的战火会在这一世点燃。
想到这里,茯芍便焦躁不安。
感受着心口处毫无动静的毒丝,她暗自祈祷陌奚别闹得太厉害。
时间在吸收黄螭之力间悄然流逝,隔了一天,沈枋庭才再度回到了密室。
他带来了新的血肉,以及一支含苞待放的芙蕖。
茯芍只想吞肉,但还是先接过了花。
抚着将舒未舒的花瓣,她感慨道,“又是夏了。”
“是,入夏了。”望着双手持花的茯芍,沈枋庭眉眼柔和。
也是一日,他去了外郡除妖,回来时走的水路,穿过一片荷花。
茂密的花叶迷了他的眼,回过神时,他已折下一支。
回到琮泷门时,茯芍正在酣睡,一听见他的脚步,便立即醒转了过来。
他将那支路上折下的荷花给她,她睡眼惺忪地抱着花,坐在这张拔步床上揉眼。待她清醒,没有看花,却紧盯向了他,问他是不是受了伤。
那一幕沈枋庭记了许久。
无论外面是何等的腥风血雨,只要回来看一眼茯芍恬谧的睡颜,沈枋庭就觉得天地皆暖,值得为这山河付诸血汗。
一样的床、一样的花,此情此景,仿佛他们从未分离。
他坐在了茯芍身边,想要搂她入怀,可最终还是作罢了,只是微笑着道,“记得从前每每入夏,你都变得疏懒,连门槛都懒得迈。”
茯芍说:“我现在也是一样,不止是夏天,冬天我也不爱出门。”
前世也好,这世也罢,她一样不喜冬夏。
不同的是,从前浮清会训诫她、前辈同门会逼劝她,软硬兼施地催促她外出任务;但现在,谁也不会让她做不喜欢的事。
真要说起来,每到夏天,陌奚比她还要懒散。
她只是出门次数少了,陌奚却是连饭都懒得吃,整个夏天,他干什么都恹恹的。
和他比起来,自己实在勤快。
想着陌奚,茯芍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花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沈枋庭闲聊。
提起夏日这一话题,她脑中全是明晃晃的毒日,分明是在不透光的密室,却也无端气短起来。
沈枋庭看出了她的兴致缺缺,一样的花、一样的床,可茯芍的眼睛却是失焦涣散的,不再像从前那样紧张地注视着她。
她在想谁……
握着他送的花、坐在他身边时,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一股悲哀的戾气在沈枋庭体内蹿升翻涌。
他压抑着情绪,让自己冷静。
只要茯芍活着,他就有足够的时间让她回想起从前的一切。
她会变好的,一定会。
第四天、第五天……沈枋庭每天都会出现在密室。
时间不定,有时早有时晚,每次他都带着血肉和一支鲜花。
偶尔他眼下透出两分疲惫,但茯芍注意不到这些,她只在乎沈枋庭身上有没有陌奚、有没有她认识的蛇的气息。
遗憾的是,茯芍再也没有嗅到过。
按捺着焦灼,她尽力缓和着和沈枋庭的关系,终于,在体内的黄螭之力彻底吸收融汇的那一天,茯芍以为时机足够成熟。
她试探着向沈枋庭提出外出的请求:“师兄,我都来了好久了,这里什么也没有,让我出去透透气嘛。”
沈枋庭收拾碗筷的动作一顿,随后温和地开口,“芍儿,你忘了?我同你说过,现在外面很危险。”
“我不去太远的地方,就在附近透透气。”茯芍抱住了沈枋庭的胳膊,软着腰同他撒娇,“好不好嘛师兄,你要是不放心,可以牵着我呀。”
这甜软的语气让沈枋庭心弦震颤。
片刻,他还是摇头,“芍儿,再等等,等一切结束后,我会带你出去。”
“我都等了好久了!”茯芍耐着性子娇嗔,“师兄,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
话一出口,茯芍暗道不好。
她明明已经压住了火气,可语气还是比预计地要强硬。
上一世的她,耐性有这么差么……
茯芍转而想起,距离上一世已隔了三千年。
整整百万个昼夜里,她都活得随心所欲,再没有和谁服过软。
“讨好”、“央求”这种事她早已生疏了。
别说是沈枋庭,就算是陌奚也一样。每次外出,茯芍告知陌奚一声便走了,根本没有“他同意了自己才能走”的观念。
正当茯芍告诫自己要再温柔些时,沈枋庭点头,应了,“是。”
他定定直视着茯芍,“芍儿,我不相信你。正如你已不信我一样。”
后半句话,他说得极轻。
第一百一十章
茯芍一愣, 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什么?”
沈枋庭唇边的笑意越浓,他抚上茯芍的侧脸,分明在笑, 目光却透出哀冷, “芍儿, 不必这样费力演戏。恨我也好、怨我也罢, 只要是你, 我都欣然接受,我不想你在我面前还要伪装自己。不管何时,我都是你唯一的不必提防的人呵。”
茯芍懵了,“你一直都知道……”
沈枋庭涩然,“芍儿, 你太轻视我了。”
他们同床共枕数十载,他怎能不知道她是真心还是假意。
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竟都是无用功, 茯芍再也懒得伪装, 一把打掉沈枋庭的手。
“那我就直说了。”她决然开口,“师兄, 陌奚来找我了,是不是?”
她态度转变得如此迅速,没有半点犹豫。这样的果断已属狠绝,刺得沈枋庭心口闷疼。
“是。”他道, “在你来这里的第二天, 他就找来了。”
“外面的情况如何了!”茯芍迫切地追问,“他是自己来的, 还是动了兵?出征的将领有谁?人界应战了吗?”
沈枋庭没有回话, 他抬起被茯芍打开的那只手,偏执地再度覆上茯芍侧脸, 温柔到近乎诡异地摩挲着。
“芍儿,这些事与你无关。”
茯芍低吼:“怎么会无关!”
“你不需要知道这些。”沈枋庭掰正她的脸,让她正视自己,“芍儿,只要你安全,只要我们待在一起,别的都无关紧要。”
幽幽壁灯照在他的脸上,为那俊朗逸气的五官蒙上了一层晦暗的纱。
倏忽之间,有法光漫过,阴冷的密室陡然一变,成了阳光明媚的莲池。
他们脚下是一艘画舫,正穿过碧色的莲叶,往远处游去。
水汽清新,远处传来浅浅蝉鸣。
茯芍一惊,意识到这是幻术,可未免太过真实精细,沈枋庭竟有塑造这般等级幻境的能力么……莫非他已破了大乘期!
沈枋庭笑了下,“知道你闷,我拟了几处你从前喜欢的地方,芍儿,还记得这是何处?”
茯芍猛地扭头,从他手下挣脱,“不记得!”
她当然记得,这是怡榭园的后院,还是她自己挖的池子。
沈枋庭半敛眼睑,英气的脸上平添一抹温情缱绻。
“你不满意原本的池子,非要扩大一倍,我就去和上面的人家协商,买下他们的房地。”
“几户人家还好说话,唯独一户老夫妻,怎么也不肯搬走。我好说歹说、加价十倍他们都不同意。”
“就这样磨了快十年,我们都商量另置一处宅子了,那老妈妈却去世了。”
沈枋庭望着茯芍:“她走后,每次见了我都要横眉竖眼的老爷子突然就同意了搬迁。”
他还想再说什么,被茯芍冷声打断:“花费了那么大力气,可直到怡榭园置办妥当,我们都来不及住过一日。”
转过身,她对着这片莲池,“熬了十年才有的这么一块小池塘,昔日尚不觉得,如今看来却太过狭小,远不如蛇宫王殿后的大湖舒坦。”
沈枋庭双手成拳,紧了又松。
“芍儿嫌小,那就再扩大一倍。”
“免了吧,”茯芍嗤笑,“再扩大一倍,还不知道又要等上几个十年。”
“不会。”沈枋庭道,“立等即可。”
茯芍不解,扭头看他。
他道,“芍儿,我不会再像上一世那样愚蠢,让人挡在我们之前。”
茯芍不可置信地怒视着他,“沈枋庭,为了一己私欲,竟要引得生灵涂炭——从前的你绝不会这样自私自利!”
“所以从前的沈枋庭失去了你!”那冷暗的黑眸里隐有血色,意识到自己语气激动后,沈枋庭瞌眸,“芍儿,抱歉……只有这件事、只有你,我不能让步。”
随着他的语气,幻境动摇,湖光刺眼而冷冽。
“乖乖待在这里,等我回来。”他紧紧抱住了茯芍,深嗅着她发间的气息,像是从她的身体上汲取力量。
要抵挡五千年修为的陌奚、要在人界里瞒住茯芍的存在,又要制衡淮溢大军,沈枋庭实在是有些分身乏术了。
这话既是要求,也是哀求,求茯芍不要对他如此残忍,他吃受不起。
茯芍冷睇着沈枋庭,没有任何回应。
她再不想空费口舌,从这天开始,不再碰沈枋庭带来的食物,他带来的花也被茯芍一把扔去墙角。
她摆出十足的冷硬,表明自己的态度。
沈枋庭没说什么,照旧送来新鲜的血肉和花卉,为她变幻各种各样的美景幻境。
只是慢慢的,他从每天来,变成了隔日来,偶尔三天才来一回,见茯芍的次数越来越不稳定,身体的疲态也越来越明显。
茯芍猜测,是陌奚的攻势越来越强,人界渐渐招架不住了。
这并不是件好事,真把人类逼急了,所有仙宗联合起来,吃亏的只会是淮溢。
她得出去、她必须赶快出去,制止陌奚!
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茯芍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冷,她烦起来不管不顾,抄起花砸在沈枋庭脸上,让他滚出去。
这样刻薄的态度,竟丝毫动摇不了沈枋庭。
他弯腰拾起残花,放去床边,语气一如往常,“芍儿,别气,哪怕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
茯芍幽怨地盯着他。
沈枋庭冲她道别,“我明天再来看你。”
走出密室,剑眉之下,那双锐利的墨瞳沉淀出更浓稠的暗色。
陌奚——
如果没有他,茯芍绝不会和他反目。
那头邪妖,蛊惑了他的妻子,是他害得芍儿性情大变——杀了陌奚,必须杀了陌奚……
只有陌奚消亡,茯芍才不会闹着要出去。
外面的世界如此危险,她已伤过一回,不能再出去了。
穿过九张传送阵,沈枋庭回到了琮泷门自己的房内。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纤细的玉戒,将其戴上。
那玉戒对沈枋庭来说稍小了一些,他旋转拧动,将它戴紧。
推开门,沈枋庭跨槛而出,甫一踏出房间,满院琮泷门弟子便围了上来。
“师兄!”“大师兄!”
“那陌奚已破三重关,直逼琮泷门而来,上八宗宗主皆在主峰,门主请您立刻过去!”
沈枋庭颔首,眉眼冷俊,“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他腰侧剑光破出,长剑垫于脚下,化作一道虹光驰离。
身后的弟子们目送他离开,对着沈枋庭的背影窃窃私语:“陌奚怎么突然攻来?”
“他向来喜欢在暗地里玩些阴谋诡计,左右挑拨,坐收渔翁之利。这次为何毫无铺垫,直接率举国之力与我开战?”
“南边三处妖国,芙梃、玖偣、淮溢。玖偣已入淮溢;芙梃素有吞并淮溢之心,此次淮溢进攻我界,芙梃不但不趁火打劫,居然响应淮溢,从西南偷袭我们。莫非群妖已暗通曲款,要与我们全面开战了?”
“果真如此,不该一点儿风声都无。”
“唉,若浮清还在,尚可抵御陌奚,如今也不知谁能与蛇王相抗衡。”
“钱宗主此言差矣。”
琮泷门主峰议事厅的大门向外打开,一只玄青锦履踏入其中,伴着身后如血残阳,中途加入的沈枋庭打断了厅中苦闷的气氛。
满堂大能抬眸看向这名年纪轻轻,却履有惊人之举的后生,听沈枋庭道,“邪修浮清若在,才是真的内忧外患。”
一时间,众人缄默不语。
沈枋庭这才倾身行礼,“晚辈来迟,还请各位前辈恕罪。”
“别管这些虚礼了。”琮泷门门主头疼地挥手,“枋庭,芙梃和淮溢夹击人界,尤其是那陌奚,突破五千年壁垒后,气势不可挡。你有什么法子,快快说来。”
沈枋庭扫过厅中,忽地笑了起来,“在座无一不是仙盟榜上赫赫有名的泰斗,无论如何,这里也轮不到晚辈区区一介金丹开口妄言。”
“上一次孚海关,你能与陌奚过招数十回合,虽是金丹,可也与元婴无多少差异了。”玻磬宗宗主道,“我们找你,也是想知道令尊是如何看待此次妖族入侵的。”
沈枋庭道。“我尚无父亲他老人家的旨意。但若各位前辈都不便动身,那晚辈愿意做前头先锋,再与陌奚一战。”
“枋庭!不可儿戏!”琮泷门门主一拍扶手,低喝道,“上一次你中了他一掌,已是侥幸;陌奚乃五千年大妖,你只是金丹,如何能敌。”
“我有沈氏秘宝,或许能够一战。”沈枋庭抱拳,“即便不敌,也能为各位前辈套取情报、争取更多时机。”
诸多元婴汇聚于此,却没有一个人、一个宗族胆敢应战。沈枋庭之言,一时间令这些修士们有些汗颜。
但汗颜只是汗颜,他们早已不是热血上头的青年,分得清轻重利弊。
“好!”当即有老者赞许道,“沈老弟年纪轻轻却胆量不凡,更具侠肝义气,我等该备热酒,为沈老弟壮行!”
这话一出,众人纷纷响应。
沈枋庭笑了笑,“前辈们不必如此,斩妖除魔,乃是我辈本分。且在此稍等,待我会战陌奚。”
他抱拳行礼,提着剑离去。
转身之时,沈枋庭脸上笑意荡然无存。
也难怪芍儿不喜欢人界,这等虚伪之徒、这等腐败之处,就连他这个人类也喜欢不起。
此等腐草可徐徐去除,眼下,挡在他面前的,依旧还是那条毒蛇。
沈枋庭星驰赶赴交战前线。
在诸多修士筑起的防护大屏前,沈枋庭一眼看见了对面立着的「陌」字蛇旗。
主旗边上另有「卫」、「血」和「丹」字旗,妖兵之中,他看见了骑着三足甲兽的蛇将卫戕。
卫戕之后的苍穹上,泊着一艘磅礴恢宏的战舰。
沈枋庭眯眸,从那战舰里看见了遮天蔽日的妖气。
“那便是陌奚所在。”城墙上、沈枋庭身旁的修士指给他看,“妖族日夜不休地进攻,这张护屏只怕也撑不了两天了。沈师兄,你此番前来可带救兵?”
沈枋庭凝望着远处的战舰,开口道,“不曾。”
“那可带法宝仙器?”
“也不曾。”
两旁修士大惊,“那如何御敌?”
锵然剑鸣,沈枋庭拔出腰侧宝剑,沉声吐字,“自有办法。”
说罢,他趵出城墙,踏空而起,迎着凛冽的高风逼近了淮溢战舰。
“陌奚——”浑厚的法力将沈枋庭的声音逆风送去十数里外,“此乃人类地界,尔等妖畜,还不退去!”
这声音遍传天地,回荡于山野之间,饱含罡气。百岁小妖们被震得七窍流血,捂着耳朵跪倒在地。
片刻,战舰之上,有一条修为低浅的奶蛇走了出来,侧身掀起了战舰舱帘。
竹帘撑开,玉簪挽发的蛇王俯身而出。
他立于甲板之上,与远处的沈枋庭遥遥相望。
风起,玉簪之下的万千青丝随风飞曳,他的脸色较之平常苍白了些,显现出两分病态的妖冶。
陌奚开口,对着沈枋庭:“芍儿如何了。”
“她有我照顾,自然不错。”沈枋庭抬剑,直指陌奚,那冰冷的剑光并不让陌奚色变,可广袖后移,他看见了沈枋庭手上一枚熟悉的玉戒。
那枚戒指和茯芍给丹樱的类似,却更简洁大气,适合雄性。
“陌奚,你踏足人界,我本该杀你,但茯芍不愿苍生受难,特叫我带话给你。”他亮着宝剑,也亮着指上的玉戒,“‘离开人界,永远别再出现’!”
他抬手之际,戒指在残阳下折出的玉光,色泽如冰,将陌奚冻得生冷发寒。
“我要见她。”半晌,他只道出了这四个字。
“不可能。”沈枋庭下颚微收,“拙荆有孕在身,见不了你这等邪妖。她有言在先:若你不听劝告,要我无论如何护住她和孩子。”
“孩子……”陌奚呢喃着,倏尔哂笑,“沈枋庭,那是我和她的孩子。”
“往后不是了。”沈枋庭道,“虽是妖畜,但既是芍儿的骨肉,我也会视如己出。陌奚,你大可放心回去,我还不至于为难一个孩子。”
陌奚偏头,“若我不肯呢?”
沈枋庭持剑的五指收紧,“那就少不得兵戎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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