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小大师
狄昭昭虽然很想像是那本《犯罪侧写》学习包里的描述的案例一样, 哼哼着臭屁应道:“没错,我知道他是谁!”
但这会儿,他还是努力端出一副十分可靠的小大人模样。
现在爹爹、祖父、师父都不在, 他可是现在全场唯一可靠的人了!
他沉稳的摇摇头:“我现在还不知道他是谁。”
说完,心里还有点遗憾呢。
那么帅的台词,等以后找机会说给爹爹听吧!
冷温温不信:“你如果不知道他是谁,怎么知道他打不过我?还那么肯定地说他不会选我?”
“你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他看不中我?”
狄昭昭纠正:“不是看不中,是他压根不敢选中你为下手的目标。”
他指着面案上那么大一团揉好的面:“那都是你揉的吧?”
那是一团足有三分之一张桌子大小的面团,狄昭昭见过家里金师傅揉面,比这小很多的一团面, 砰的一下摔在桌上, 都会发出很大的声响。
揉面是需要特别足的力气的。
他表示:“你每天都揉这么多面,经年累月下来,怕是许多男人力气都没你大。”
不仅如此, 冷姑娘肩膀还宽, 虽然显得脸稍小, 但整个人却被衬得十分挺拔修长,干练利落的气质也由此而来。
那些起哄的人, 没打听到自己满意的消息,还没有一个动手的, 当然不会是因为余唐这地界的小混混素质都格外优良。
除了冷温温在摊子前说话大气好听, 不得罪人, 当然还有这一身力气的原因。
良久的沉默。
“就是我。”冷温温抿嘴,坚持道。
“可你并不能描绘出凶手的面容。”
“为什么不能?我说的难道不是凶手的相貌吗?”
那可是她一点点问出来的, 从眉毛到嘴巴, 特别详细, 而且在脑子里重复了无数遍,绝对没有一点点记错。
明捕头在一边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是什么离谱的故事,冷姑娘这个主动去县衙报官,说自己被□□的姑娘,竟然是假的!
当年师妹出事,连报官都不想,生怕被外人闲言闲语。冷姑娘没出事,反而往自己身上揽?这简直让他不敢相信。
想到进来前,狄世子就让他一个人跟进来,其他人都在外头守着,明捕头都惊呆了,难不成看到冷家饼铺的时候,还是更早的时候,就先猜到了?
他看着眼前对峙的两人,一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僵硬站在原地,愣像是一棵木头树。
小院里的气氛十分焦灼,冷温温的心中有些慌乱,眼眸深处闪过犹豫和挣扎,狄昭也有些不忍心,可这时候如果没有人冷静、坚持,也许就真的放跑那个采花大盗了。
就连明捕头也是一边觉得狄世子此前名声赫赫,目前为止说的话也没出过错,一边又苦笑这若是真的,他们整个衙门的人,竟然没有一个人察觉,被个姑娘糊弄过去了。
要是师父还在,肯定要用刀柄敲他的头了。
在焦灼与僵持中,
狄昭昭还是不忍心,先妥协一步,软声道:“你看我们带来的人都在门外守着,只有我和明捕头进来了,除了我们,我保证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他其实已经猜到那个被保护的人是谁了,想到案件中记载的冷家那双弟妹的年纪,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他试图剖析着这个当姐姐的心态,思考了一下,又说:“我知道你不想让她受到伤害,不如听听我的办法?”
“你说。”冷温温注意到留在外头的人,也松了口。
……
“我带你去见她。”她有点艰难地开口。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时,忽然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报官吗?”
“为什么。”狄昭昭接下了话头。
“在我的记忆里,穿这身衣服的人,都是很厉害的,值得信任的。”她顿了顿,又继续说,“当年……”
又一段已经少有人知、被遗忘在时光中的故事,从这个姑娘口中诉说出来。
当年冷姑娘父母在外出事,是余唐府衙的捕头出去破案,找到了销赃的凶手,找回了爹娘失落在外的遗物和财产,还帮忙赶走了窥视钱财的亲戚。
在当年那个突然失去爹娘,亲戚觊觎屋子和遗产,弟弟妹妹只哭泣的灰暗岁月里,只有身穿乌红色衙役服的持刀衙役,是那段时光中唯一感觉安全又可靠的颜色。
明捕头脚步突然顿了一下,那是他师父,年轻时的师父。
他忽然喉咙哽住,从胸腔里冒出一股酸涩来。他师父智勇侠气,一生最大遗憾和挫败,就是找不到欺负自己女儿的凶手。
如今,竟然是他曾经帮过的小姑娘,因为当年的信任,勇敢地站了出来。
这世界就是如此,无论风雪多大,都遮不住有些人一步步留下的足迹,覆盖不住他们在人们心中刻下的深印。
冷姑娘说完,回头看向两人。
她并不知道明捕头在想什么,她说起这段往事,大抵还是察觉到,府衙里的捕头好像不一样了,她想护住心中想要守护的人,提醒着:希望还能像原来从前一样信任衙门。
“你放心,出了你家的门,受害者就没有第二个人,只有你。”狄昭昭小脸认真地承诺。
只是他看着这个为弟弟妹妹遮风挡雨的姑娘,问:“不会后悔吗?”
冷温温一笑:“我这辈子又不打算嫁人了,有什么好后悔的?”
说完,她推开了房门。
屋内有个年纪更小的女孩,眼神有点呆滞地躺在床上,脖子上还有一道隐约可见的微红勒痕,一旁,是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坐在木头小板凳上守在床边。
是冷家的一双弟妹,冷饱,冷暖,像是取自“吃饱穿暖”之意,或许是没念书识字的父母最朴素的期待。
“大姐。”弟弟先喊。
“大姐。”妹妹也用胳膊从床上支起半边身来。
狄昭昭观察了一下,小姑娘看起来虽然有些虚弱,眼角有些忧愁和泪痕,但精神头还好,冷温温把一切都揽过去,看来对她帮助还是有的。
他看了一眼冷姑娘。
冷姑娘按照刚刚谈好的说辞,开口:“小暖,大姐托衙门里的捕头,请来了一位大师的弟子。”
她指着人高马大,看起来很唬人的明捕头,介绍道:“这就是余唐府衙的明捕头。”
小暖呆愣愣的点点头。
冷姑娘又指着狄昭昭,“这就是那位大师的关门弟子,你听说过的吧?就是那种巫蛊娃娃,扎针可以害人性命的那种。”
冷姑娘知道自家妹妹,偶尔去茶楼听戏,经常有这种狗血桥段,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
小暖震惊了,目光不由自主地挪到狄昭昭身上。
第一感觉:好白。
像是小暖,她虽然是个姑娘家,但她的皮肤就是有点偏小麦色。
但是狄昭昭就不太一样了。
他露在外面的皮肤看着就白,又衬得乌黑的眼睛更晶亮,还有满头顺滑乌亮的头发,身上的布料看着也很贵的样子,在小暖看来,这简直比她想象中话本里的降妖除魔的高人更好看。
——这么白,穿一看就这么贵的衣服,肯定是姐姐说的大师的弟子吧?
“姐姐请小大师来,是……?”小暖期待得看向姐姐,说不出心里到底有什么期待,脑子里却浮现出茶馆里说书先生说的那些小人、扎针、吐血、克命。
狄昭昭:???
他准备的词还没说呢!
而且为什么是“小大师”?
完全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靠脸胜出的狄昭昭,还纳闷得很。
他还什么都没说,甚至准备的爹爹教的戏法都还没演,怎么就直接相信了?
当小暖听到自家姐姐说,捏一个泥人,越像越好,再由大师的小徒弟施法,那人就会遭受到百倍的反噬后,整个人都像是忽然打了一碗鸡血。
她心里的苦水,这几日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在此刻全都化作恨意,她渴望地看向狄昭昭:“小大师,这是真的吗?”
不知是姐姐在身边,还是头顶“小大师”光环的狄昭昭给了她勇气,她提起那个人,竟没有多少胆怯,反而满脑子期待将自己受的苦,十倍百倍的反噬回去。
见她整个人一下精神起来,满眼都是“我要做巫蛊小人用针扎他”,狄昭昭顿时觉得自己可真是机灵坏了。
他努力压制脸上表情,端出一副小大师的模样,认真应道:“真的,你捏的人越像,反噬就会越大,他会痛苦得后悔的。”
虽然小大师是假的,但小大师的承诺是真的。
只要能捏出那人的容貌,找到这只藏在阴沟里的老鼠,若真的欺负过数百良家姑娘,坑害了数百个人的一生,数百个家庭的命运,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冷温温又坐过去到床边,摸着她的发顶,给她梳头发,穿衣服,一边安慰着让她别怕,低声说着院子里再没有别人。
狄昭昭趁机扫视了一眼整个屋子。
遗憾的是,并没有蘑菇字条冒出来。
而且屋子也被打扫过了,床褥也都换过了,没有有价值的痕迹。
他叹了口气。
小暖第一反应也是哭,洗澡,遮掩一切,不想让外出送饼的姐姐和小饱,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
他走出去,在院子里摆好东西,等冷姑娘带着小暖出来。
明捕头帮忙,看着面前不止两套的工具,疑惑:“需要这么多吗?”
狄昭昭看了他一眼,尤其是有些粗笨的大手指:“你也跟着一起做。”
明捕头:?
“我?”明捕头不敢相信地指着自己,又感觉自己的舌头都有点打架:“我、我又不会。”
狄昭昭想了想要怎么表达,很快想到最近闻墨书坊征稿内容中风靡的一个词,感觉十分精准。
他拍了拍明捕头的胳膊:“对照组,你知道吗?”又说,“有你在的话,即使小暖初上手做不好,她也会有信心的。”
明捕头:????
狄昭昭咳咳两声,压低声音:“要是你也会一点手工活的话,记得做差一点。毕竟我们要给她信心,最关键的是,让我得知那个凶手的长相细节。”
明捕头:“……”
在狄昭昭“你是心甘情愿的对吧”目光注视下,人高马大的明捕头,心甘情愿地领取了对照组这个任务。
如大家所料,小暖很快就投入到“小大师帮我施法反噬”的事业中,全心全意的捏起了娃娃大小的泥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努力回忆那人的面容,也没有太多灰暗的情绪,反而咬牙切齿,带着愤怒和期盼,还有一丝大仇即将得报的期待和快意。
不仅是狄昭昭在捏,一院子人都在捏。
狄昭昭理直气壮:“我到时候挨个施法,一个扎针,一个让小暖一拳打爆,一个……全都如数反噬到他身上。”
他把每个人捏出来泥人的归宿,都安排的好好的。
小暖顿时眼巴巴的看姐姐和小饱,她是不敢看明捕头的,狄昭昭帮他看了。
于是乎,一院子的人都开始捏泥人。
明捕头一边觉得,眼前这一幕当真是太幼稚了。
一边看着狄昭昭的年纪,还有才十三四岁的小饱小暖,又莫名觉得好像很合理?
他想了想自己家孩子,要是有泥人可以玩,应该……应该也会高兴吧?
于是乎,尽管觉得自己这大老粗在这捏泥人,跟张飞捏绣花针一样好笑,但还是憋着,粗手粗脚地捏着,时不时看一眼小暖的,然后把自己手里的弄得再丑一点。
小院里飘着小暖和狄昭昭的声音。
“他眼角是往上的,凶起来的时候特别吓人。”
“那眼睛大吗?和明捕头比谁更大?”
“比明捕头小。鼻梁很高,但鼻尖有点尖。”
“像鹰嘴一样?喏,这块泥给你捏鼻子。”
“对对对!”
“他的鼻孔大小怎么样?我用筷子戳了两个鼻孔,你看看。”
……
沉浸在捏施法泥人的过程中,甚至是主导地位,大家都听她的,小暖都逐渐开朗了一点。
甚至有点忘我了起来。
注意力明显被转移了。
狄昭昭的位置在她身后,是最好的观察视角,看到她逐渐进入状态,甚至在提示下回忆起更多细节。
他毫不吝啬的夸道:
“小暖,你捏得真不错,这鼻子一看就很像,到时候我施法,你一拳打过去,把他鼻子打歪!”
小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这可是厉害的小大师夸他的,但她一看身边明捕头捏的泥人,顿时就信了。
甚至在狄昭昭不停的夸赞中,逐渐迷失,越听越觉得自己捏得可真是不错。
信心满满地继续边回忆,边带着“一拳打歪脸,一脚踢爆头”的想法,兴冲冲的继续在狄昭昭的引导下捏起来。
沉浸其中的时间过得飞快。
等众人都完成后,大家看向自己千辛万苦捏出来的泥人,多少有点“亲妈眼”,好像都觉得还挺像的?
毕竟不管什么东西,看久了也都顺眼了。
这恶人就长这样也说不定?
就忍不住好奇的走过来,想看看一直在他们后面捏泥人的狄昭昭捏的。
第132章 凶手的面容
狄昭昭并没有阻止大家过来看。
最后验证这一步, 也是至关重要的。
不管过程如何,不管手法如何娴熟,若连受害者都没法认出捏出来的这张面庞, 那无论如何都是失败的。
他停下手中调整的动作,还后退了一步,把位置让出来。
明捕头看了一眼,并无异色,只是将目光落在小暖的脸上,观察着她的神色。
小暖怀抱着期待,好像感觉拥有了许多勇气,却还是在看到泥人的那一瞬间, 眼睛瞬间瞪大了。
她刚刚还因为仇恨和支持而饱满的情绪, 瞬间被心头涌上的恐惧掐断,面色瞬间惨白,踉跄着退后两步。
一直沉默的冷饱连忙上前, 从背后伸手扶住她瘦弱的肩膀, 而后轻轻抱住她, 不断安慰:“不怕不怕,大姐在, 我们都在。”
他抵住舌尖,声音沙哑:“没有人能再欺负你了。”
他声音在小暖耳边, 听起来很沉稳, 眼睛却在小暖看不见的背后, 死死地盯住那张泥人脸。
背后有了依靠,小暖眼角涌出呜咽的泪水, 有点激动又发怵, 颤抖着手指着泥人哭道:“是他!就是他!”
眼看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 逐渐趋向崩溃,一双手轻轻覆盖在她的眼睛上。
狄昭昭努力回忆着自己小时候嗷嗷哭,爹爹、明哥哥哄他时候的样子。
小少年端出一副稳重的模样,有点不太熟练地哄道:“别哭了,我来施法,你不是还想亲自报仇吗?”
“对,我还要……吸……还要报仇。”小暖抬手抹眼泪,越抹越多,又用袖口擦,但心中的悲苦、不甘与仇恨,化作力量让她一点点坚强起来。
她看向狄昭昭,湿润的眼睛里都是祈求和渴望。
狄昭昭提出此法的时候,自然就已经想好了后续,而不是给了人希望,只为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无情转身离去。
他从腰间取下从不离身的环佩——琉璃莲花灯。
自打娘亲给想法子做出坠带后,他就再没选过玉佩,而是将琉璃莲花灯始终佩戴在腰间。
小时候还显得有点大,有些显眼,但身量长开些后,倒是越来越契合了。
他将琉璃莲花灯放在手心,单手托起。
不由想起当初爹爹第一次带他玩天虹时的画面,眼底浮现一丝怀念。
但看到那双饱含期待的泪目,他收敛心神,努力假装自己真的是一名道教大师的弟子。
他神情肃穆,呵:“道化开光!”
就在这时,一道虹光从他手中浮现,射向前方,落在捏出的泥面之上。
随身携带多年,狄昭昭早就对这一盏琉璃莲花灯的情况了如指掌,每一片花瓣,每一个夹角,每一处空间能形成的光影。
指间翻转,涌动的虹光逐渐发生玄奥的变化。
又像是在按照某种玄妙又神秘的规则运行,代表不同能量的光影,好似化作一道道流光,涌入那张恶面内。
“天道昭彰!”
“感德印行!”
“罪愆自噬!”
红橙黄绿青蓝紫、不同颜色的光在莲花台的旋转下,一一照应在泥人面上。
当真照出一张恐怖至极的人脸。
“是他!!连老天都觉得他有罪!”冷饱作为不知情人员之一,此刻激动得双目赤红,觉得当真老天都要降下法则惩治恶人。
狄昭昭神情肃穆,最后让一道暗红色的光停留在泥人面上:“就是现在,小暖!”
暗红照面,血腥诡异,就好像真有恶人魂魄被牵引其中。
小暖听到狄昭昭脆亮的一声,看着面前的凶光恶面,忽然从心底升腾出一股偌大的勇气,大喝一声:“啊——”
“啪!”
被她亲自捏出来的恶人面,直接碎在了她自己的全力一击下,四分五裂,满地碎块。
“再来!”狄昭昭给她打气。
“啪!”
“啪!”
当三个泥人都被她一拳打碎,小暖眉眼都好像舒展开,稍稍多了几分明亮,那双握紧的拳头里,似有无限的勇气。
狄昭昭再把她引到自己捏的那个泥人面前。
小暖面色如常,再无惨白惊恐之色,好像刚刚那三拳,不仅是打碎了泥人,更像是打碎了心里的枷锁。
狄昭昭声音平古无波,却在悄悄引导:“面貌越像,激发法力越强,反噬越大。”
“你若觉得还有哪里不像,现在还能提出来。”
小暖恶狠狠地盯着这个泥人面,一双眼睛仔仔细细地分辨,她说:“眼睛要再小一点,额头还会更饱满一些……”
“啪!”
随着最后一个最相似的泥人碎裂在地,小暖倏然地蹲下来,抱住膝盖,放声大哭。
冷温温和冷饱围过去,看着释放情绪的冷暖,忍住汹涌的情绪和哽咽的泪水,露出有点泪花的笑容。
在把妹妹送回去休息后,冷温温送他们出门。
她真诚地说:“多谢你了,小大师。”
“演戏,这是演戏!”狄昭昭用力强调。
而且为什么非要叫他小大师啊!!
哼!
***
离开了冷家后,明捕头都还有些恍然。
如果不是刚刚见狄世子给冷姑娘解释,他都要有点相信了。
“世子,你真身无修为?”明捕头有点不确定地问。
狄昭昭:“自然没有。”
“那、那为何泥人面显露诡异凶相?”明捕头还是觉得刚刚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狄昭昭瞅了这个大个子一眼,难怪没能得前任捕头真传,是个憨的,一点也不敏锐。
“你弄把暗红色的油纸伞,给自己脸上打一层红光,一样诡异血腥,看着吓人。”
明捕头:?
他不敢相信地呆愣在原地,片刻后,看着小少年走远的背影,又赶紧快步追上去。
“那被打坏的泥人?”他有点期待的问。
对此,狄昭昭很爽快的应道:“等会儿我回去,按照最后说的建议,再微调一下。”
明捕头声音控制不住的激动:“那是不是就代表,咱们能找到凶手了?”
狄昭昭摇头:“这一个还不够,等我捏出这个来,我们再去找你师父。”
“为什么?这个泥人面冷暖就已经说很像了,何必多此一举?”明捕头下意识有点抵触。
狄昭昭道:“画像一旦确定,不知道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去搜捕,如果有疏漏,可能就会白费掉许多人的力气和热情。”
他提出自己担心的一点,“你想想女子妆面,是不是上妆前后有差别?有时候差别还很大,凶手显然擅长易容伪装。”
唯有二者结合,从面相分析骨相,再反过来推容貌,才比较稳妥。
狄昭昭思索着。
明捕头张了张嘴,他本就不擅此道,无力反驳。
等回了客栈。
狄昭昭没看到师父,如此来去匆匆,而且不告诉他,思及此,他的心沉了沉,担忧又滋生几分。
师父到底在做什么?
需要朝中重臣来查,还试探观察过这儿的知府。
狄昭昭边调整着软泥的大小和硬度,边脑海里思索着,若再要说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余唐此地,四通八达,来往商贾百姓众多,人口复杂,水陆两道都极其便利。
“狄世子,有京城来信。”有随侍前来禀报。
狄昭昭将思绪收回来,看到了来自爹爹的信件——信件一开始就嗷嗷大哭了一通,说你个没良心的臭崽,竟然趁机偷跑,把你爹我一个人留下来面对老庞。紧接着又痛斥,骂骂咧咧地说老庞是个多么缺德的混球,狠狠吐槽一番,最后又落脚到你小子赶紧回来!!
狄昭昭越看嘴角翘得越高,好像有个爹爹活灵活现的在他面前嗷呜嚎叫,而且看起来爹爹好想他啊!
他也坐下,提笔就开始写,大意是:爹爹你不要太想我啊,我可没有偷跑!我是来抓坏人的(理直气壮.jpg)还有爹爹你给庞大人建议的理工农医四大学,怎么把我之前说的“刑”给忘了,加上!加上!
狄昭昭虽然对格物有些感触和想法,但最爱的还是自己的老本行,准备偷偷在庞大人这边搭一趟顺风车。
又看了看,感觉庞大人还是太吓人了,于是他暗搓搓鼓动写着:爹爹你灵活一点,发挥一下你的优势,把庞大人带去玩吧!爹爹京郊的山庄该竣工了吧?带庞大人去玩玩水,看看琉璃种菜房,去山庄好好玩玩,玩起来就不记得别的了。
玩可是爹爹你的主场!难道还怕玩不过庞大人吗?
小少年信心十足地给爹爹出主意。
最后他絮絮叨叨地写了自己在外的一些见闻,余唐的好吃的、好玩的,最后还亲亲热热的夸了爹爹一番,嘴甜得要命。
随着狄先裕信件而来的,还有狄明和狄先青寄回京城给他的信件。
狄昭昭快乐地拆开,看到了大伯和明哥哥去往云州后的情况。
狄明信中也有些絮叨,说起被爹爹带着下乡,每天走很多路,在泥泞中走过一个个村庄,与百姓接触,许多感慨都诉诸于笔下。
看到狄先青上任不久后,就带来了全新的风貌,还给当地田少人多的人家,找到了极具当地地域特色的生财之道,狄昭昭感慨,“这就是授人以渔吧,原来大伯去云州之前,做了这么多准备。”
除了这些日常,信中也写了一些困惑和求教。并非狄明一人,狄先青的信中也有,他心中坦荡怀民,不羞于向侄儿请教。
是关于衙门内梯队建设、人才培养这一方面的。
作为大理寺卿家的儿郎,他除了助力百姓民生,自然也想要给百姓撑起一片朗朗青天,但问题是,衙门里无人可用,可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即使是亲去破案,他很多时候也无能为力,甚至写了几个案子,远程请教该如何突破?
这信件显然不只写给狄昭昭一人,更多的问题应该是涌向狄松实,但狄先青显然没有因为年纪小瞧侄儿,想要听到更多的意见。
狄昭昭小脸皱巴“唔”了一声。
他也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如果就按现在余唐府的情况来说,要怎么重建其实力?余唐府明显是传承断代了。
狄昭昭边思考边写,零零散散写了许多自己的想法,又提出了几点破案的建议。
给狄明和狄先青的回信都写好后,狄昭昭想了想,他又拿出信纸,写了一封信给仲岳,请教这个性格沉稳,交友无数,一力撑起南山府衙的南山神捕。
他显然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翌日,清晨。
狄昭昭才再次见到师父,萧徽眉宇间隐隐拧出川字形的痕迹,即使表情轻松,周身凝重的气息也是掩盖不了的。
“你最近不要单独行动,身边一定要跟人。”萧徽一口干掉碗里的小米粥,有点不放心的叮嘱。
说着,又把他自己身边的几个人,调到狄昭昭身边。
狄昭昭打听过两次,这次也不问了,只说:“我不会单独行动的,师父你放心。如果你遇到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一定要告诉我。”
他很认真的说:“我不怕危险和吃苦的。”
萧徽忽然笑了,伸手揉揉小徒弟乌黑的发顶:“你带着人,声势浩大,用尽全力的去查采花大盗,就是最好的帮忙了。”
狄昭昭想了想,点头道:“我会的。”
不论师父在做什么,如果有采花大盗的案子吸引敌方的注意力,投向师父的目光越少,就会越安全,这是毋庸置疑的。
见小徒弟一脸好像慷慨奔赴战场的模样,萧徽笑了出来,打趣:“我听说,我好像莫名多了个大师的身份?还是会驱邪除妖,镇定四方的那种道长?”
狄昭昭:!
“师父你怎么知道的!”刚刚还装得沉稳的小少年,先是一惊,然后又忍不住耳根发红。
“听说你还会念咒语,用法器,是个实力不俗的小道长?”萧徽不答反问,眼眸含笑。
狄昭昭有点想要找个地缝把自己藏起来,努力说:“不是这样的,师父你听我说。”
萧徽才不听他说,大笑着起身离去,显然看到最近逐渐装大人,表情认真的小徒弟被逗得露出可爱表情,很是高兴。
送走师父。
狄昭昭带着一群人,去往已经搬离余唐的前任捕头家。
余唐府是府城,四面八方都环绕着县,当年余唐前任捕头带着妻儿一家离去,就是去了下面一个县。
余唐水路发达,一行人乘船而下,不到一天就到了下头的县。
这是一座宽敞的青砖大瓦房。
显然有本事的人,在哪里都能立足。
看到明捕头带着人来,院子里的白发老头并没有太大的意外。
他沧桑的目光先是在明捕头身上停顿两秒,又转移到明显是领头的狄昭昭身上。
他开口道:“老夫不问世事多年,一身本事也所剩无几,若为案子来,还是另请高明吧。”
这些年,找上门来求他帮忙破案的,实在是太多了,他都见怪不怪了。
明捕头快步上前,搀扶住他:“师父!我们不是来找你帮忙的,那个采花大盗的案子,有线索了!!”
本来还看着显老,走路都要撑着拐杖的老头,瞬间精神,拐杖一扔,抓住明捕头的领口,声如洪钟:“你说什么?!”
“师父、师父,”明捕头想挣扎,又不敢挣扎,只急忙连声喊人,好不容易把抓住自己领口的手往下扒拉一点,才好说出来意。
白发老头顿时目光炯亮,步如流星朝狄昭昭而来。
“你能画出那贼子的长相?报官的冷姑娘还指认了?!”
狄昭昭纠正:“不是画,是捏。”
白发老头着急:“不管是画的还是捏的,那个报官的姑娘真的指认了?”
当年他女婿倒是画了不少稿,但是女儿一个都没有指认,都说有点像,但又都只有一点点相似。
他亲手培养的,已经是四周小有名气的画师了,这都画不出来。
狄昭昭点头道:“指认了。”顺便还回答了他的疑惑,“可能是因为那个采花大盗有易容,皮相和骨相不相融,相互矛盾,在描述中导致混乱,所以画不出来。”
这也是他坚持想来此处的原因。
至于如今衙门里那个画师画出来的画像,只需想想凶手看到画像后如何嚣张,就知道水平了,不提也罢。
白发老头向明捕头确认后,血气上涌,整个人宛如焕发生机,俨然一副鹤发松姿之相。
“阿婉还没回来,你先随我进屋,咱们先聊聊案情。”白发老头目光灼灼的看向狄昭昭,邀请着说。
狄昭昭看了下,家里确实没有旁人,若要捏人像,也要等人回来,于是应道:“好。”
白发老头很是雷厉风行,风风火火提了一壶茶水,又拿了些糕点,摆在桌上,就直入主题,和狄昭昭聊起了案子。
狄昭昭问当年的情况。
他问如今查到的情况。
他果然还没放下,当年案子的细节,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不知道有多少个夜里辗转难眠,都在思索这些。
狄昭昭原本因为时间久远,对物证不抱有希望,听到他细节都还记得清楚,忍不住问道:“当年物证可还有保留?”
“自然有,”白发老头有些意外地看了狄昭昭一眼,然后沧桑的说,“只是当年我都检查过了,没留下什么有用的痕迹,而且过了这么多年,怕是用处不大。”
狄昭昭看向他,问道:“若真这么觉得,那您何必还留着?”
“不过是这么多年的习惯作祟罢了。”白发老头苦笑着摇摇头,起身,“罢了,带你去看看。”
他边带路边说道:“当年搬家前,我妻女本是让我处理掉的,我不死心,还是拿了个大箱子,偷偷留存下来了。”
箱子表面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用钥匙打开锁,掀开一看,里面分层装着许多不同女儿家的东西,有撕破的衣裳,有不同的首饰,有小面梳妆镜……
狄昭昭执意想看,也是思索过了,如今都能住青砖大瓦房,当年做捕头,应当更富裕些,指不定就有些历经时光的贵重首饰。
而若真的保留下来,值钱的老物件,是最不容易被丢弃的。
正如狄昭昭所想,他又一次看到了“咻”的一下冒出来的碎画。
那是一个抹额,红玛瑙流苏抹额,能想象出女孩盛装时戴上这样一个抹额,会有多漂亮。
它见证了一个女孩如花般的岁月。
如今,它如同自己的鲜红欲滴的颜色一样,无畏的发出呐喊和哀鸣。
这是一幅前所未有的、完整度几乎趋近五分之四的碎画。
狄昭昭乌眸颤动,他看到了凶手的暴行。
也看清了凶手的面容。
第133章 海捕文书
“爹, 家里来客人了?”从门口走进来一对夫妻,其中女子边放下手里的绣篮,边朝里头笑望道。
狄昭昭看过去, 是个看起来温柔秀气的女人,提着的绣篮里,放着些绣品、针线,隐约能看出是佳品。
“嗯,衙门来的人。”
徐蕊边进屋边劝说道:“这次又是为什么?您可别再用扫帚把人给赶出去了,人家找来也是……”
说到一半,她看到了院子里的明捕头。
她笑容微微收敛,又有点迟疑地看向自家父亲。
白发老头朝她点头:“是为了采花大盗那个案子而来。”顿了顿, 他说, “有线索了,是画像,冷姑娘已经指认过了。”
徐蕊表情一下绷紧, 声音有点颤抖着问:“是他吗?”
旁边的男人也丢下手里的木架子, 快步上前来, 先是担忧的扶住妻子,又急忙转头看岳父:“真的画出来了?是谁画出来的?那人是什么模样?”
他着急想看, 眼睛都有点红。
得知是面前这个青嫩的小少年所得,包善有点不敢相信:“他才多大?”
狄昭昭:?
他!总有一天!会和祖父一样威严的!
让人看了就害怕!
白发老头一看狄昭昭眉眼, 连忙起来训人道:“技法不问年高, 你当年不也学了几年, 就比画了几十年的老师父都像了吗?”
不过他也一样迫不及待,想看看狄昭昭捏出的泥人面, 于是训完女婿, 又转头跟狄昭昭说:“不若拿出来让我等一观?看看我家闺女认不认得出来。”
一时间, 目光都落在狄昭昭身上,落在他带来的那些箱盒中。
狄昭昭摇头:“暂时先不看,这几年过去,记忆本来就模糊,要是先看了冷姑娘指认的这个,说不定会混淆记忆。”
他看到了凶手的面容,和冷姑娘那个似像非像,是风格明显不同的一套妆容。
也想得通,几年时间过去,喜欢的妆面风格,上妆易容的技巧,都有进步或者改变才是正常的。
他虽然已经看清了凶手的面容,但那也是上妆易容后的,而且也不能凭空拿出来,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
该捏的泥人,该做的询问,还是不能偷懒省略。
“说的有理,”白发老头先赞了一声,又赶紧道,“那不如现在就开始?”
旁边包善也连忙凑过来帮忙,带着明捕头,从屋里忙前忙后的拿桌椅板凳,同时偷偷跟明捕头这个昔日师弟打听:“他当真能画出来?”
明捕头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我是没有师父聪明,但我又不傻。”
他瞅过去:“你学着点,看看人家是怎么捏出来的。”
“捏?”包善有点疑惑。
明捕头低声同他说:“你可别看他面嫩就小瞧他,你可知道他是杀穿了南山府打响的名气?别说有人给他描述容貌了,即使只给他一颗头骨,他都能把面相还原六七成。”
“竟有此事?”包善的声音都控制不住的提高。
明捕头连忙捂住他的嘴:“嘘!你小声点!!”
“我骗你做什么?你离开衙门这些年,怕是不关注江湖上的事了吧?连这都不知道。”明捕头道。
包善讪笑:“这不是要讨生活,每天要做事,画坛里的事我都关注不完,哪里还有功夫去打听衙门里的事。”
他用肩膀撞了一下明捕头,好奇道:“给我讲讲。”
明捕头其实也了解得不多,大部分都是衙门里传的,他挑着给包善讲了,包善听得眼中异色连连,最后惊得嘴巴张大:“你这是在讲话本吧?”
“滚,不信就算了。”明捕头一手肘把他怼开,哪里有面对狄昭昭时的温和好说话?
包善一点也不生气,看到狄昭昭那边架子搭起来,准备开始了,他立马抛下明捕头,飞快跑过去在狄昭昭身边占了个好位置。
然后被徐蕊赶走了。
狄昭昭并未阻止这一切,直到这个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说:“那我们开始吧?”
徐蕊点点头,露出点痛苦和苦涩的表情来:“当年,我和娘趁着爹外出抓捕,回了外婆家一趟,那天……”
狄昭昭并没有说什么,也努力不让自己脸上浮现出任何表情,即使是愤怒也没有。
他静静地听着,偶尔提问。
手里一点点捏着人面。
他慢慢发现为什么包善当年画不出凶手的面容了,徐蕊的表述太零碎了,好像在痛苦中封闭、遗忘了那段记忆。
与小暖不同,小暖有姐姐护着,在经历厄运后,有姐姐为她撑起了一片天,姐姐跟她说:“这有什么!”
但徐蕊不同,看起来她好像更坚强,但在当年,所有知晓了真相的家人都是暴跳如雷的,每个人都非常激烈,咬牙切齿地要抓到那个凶手。
而且,当年这事没有声张,全都默契的隐而不发,说明整个家里,也觉得这是丢脸的丑事,万万不可以让外人知晓了。
丢脸的丑事——已经在当年刻入了徐蕊心里。
狄昭昭感受着她颤抖语气下汹涌的情绪,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即使有父亲照看,丈夫也不离弃,徐蕊也依旧留下了这样的创伤和阴影,那其余同样隐瞒,不敢将采花大盗得逞之事喧诸于口的人家呢?
那些姑娘的人生又当如何?
狄昭昭抿唇,清亮的圆眼睛里都显露出几分锐气,手上的动作都更用力了几分。
狄昭昭又不留痕迹地追问了一些细节,心中对这个凶手的形象和心理,都补充得更完善了一些。
这次比冷姑娘那边更快一些,毕竟他脑海中已经有了凶手的模样。
“好了。”狄昭昭朝门外招呼随侍,拿水和湿帕子洗了手。
随着门打开,呼啦啦一群人也进来,抢在最前面的,就是白发老头和他女婿。
他们第一眼去看徐蕊,然后又赶紧去看狄昭昭面前的泥人相。
他们其实已经听徐蕊讲过很多遍了,这时候一看泥人,瞬间就反应过来,这张脸,是真的和女儿/媳妇口中描述得很像。
呼吸瞬间都有些急促起来。
“闺女,你过来看看。”白发老头声音都有点颤抖,“是他吗?是他欺负你吗?”
包善有些呆呆地看着那个捏好的泥人脸,在许多自己想不通的地方来回看,最后也看向徐蕊。
和狄昭昭对坐的徐蕊,有点忐忑地起身,走过来一看,眼泪一下就涌出来,双手捂着脸哽咽:“是他。”
头发已经花白的父亲顿时老泪纵横,只重复着:“是他就好,是他就好……”
他一定会斩了那畜生,为他闺女报仇。
包善也上前抱住媳妇,眼眶发红。
狄昭昭给明捕头使了个眼色。
他走出来到院子里。又重新架起家伙事,拿出一份新的捏泥人材料。明捕头也一起跟着出来。
把房间留给徐蕊一家。
相比包善爷婿两人的激动,明捕头就镇定多了,他看着狄昭昭把头一个在冷姑娘那儿捏出的脸拿出来,忍不住问:“怎么看起来不大像?”
若真说不像,又好像有点像,各处都神似。
但若拿出去问,这是不是一个人,怕是都会说:“分明是两个女人。”
狄昭昭道:“他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擅长妆面和易容,我甚至猜他天天都要画女人妆面。”
看了看两张脸,补充道:“他甚至会用粉面,修饰自己的脸型,鼻子,太阳穴。”
如果不是学了《模拟画像》他可能都猜不到,为什么此人在两个姑娘口中,一会儿是高鼻梁,一会儿是鼻梁不高。
一会儿是大眼睛,一会儿是小眼睛。
明捕头还是没听明白:“修饰自己的脸型?”
狄昭昭想了想,把箱子角落里的炭笔和塞在盖顶铺平的纸拿出一张。
他先是简单画了个鼻子,“你说这个鼻梁高不高?”
明捕头一看:“……”他明白为什么狄世子不画人了。
他有点艰难地说:“不高?”
狄昭昭满意的点点头,又开始在鼻梁两侧加阴影,虽然他学素描失败了,没什么天赋的样子,但是高光、阴影这些还是有些心得的。
炭笔沿着鼻梁扫一扫,又用指腹抹了抹,“你再看。”
明捕头看得眼睛微微睁大:“这鼻梁好像变高了。”
“什么叫好像?”狄昭昭很不满意,哼哼两声,把素纸放回去,又把炭笔塞他手里,“是真的会变高!你要不信,你就拿炭笔往自己鼻梁两侧涂一涂,记得顺着眼眶往下涂,再用手抹一抹。”
明捕头低头看手里的炭笔,一时有点手足无措,这玩意真能让鼻梁变高?
狄昭昭跟他说了一会儿,也同时理清了思路,分辨着两个酷似女人的妆面中,到底哪些是画出来的,哪些是原本脸上就有的。
两张脸的不同之处,就是突破的关键点。
他手里捏一捏,时而还闭眼想一想,想一想那张碎画中做了表情的人脸,人有活动表情的时候,是最容易判断骨像的。
很快,一张朴素的、不起眼的、甚至有些低眉顺眼的男人脸,一点点在狄昭昭手下成型。
明捕头呆立着,看着狄昭昭手里捏出来的这张脸,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左看看冷姑娘家的那张脸,又看看刚刚捏出来的那张脸,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怎么合成出这样男人面,看得他脑门发胀。
他摸摸自己的脑袋,莫不是被师父敲傻了?
白发老头从屋里出来时,手里已经拿着一把刀,气势汹汹的样子,但在看到院子里的一男二女三张面孔后,陡然急刹僵在原地。
“这、这是?”他指着中间那张一看就是脱胎于两个女人面的泥人,错愕失声。
狄昭昭端详着,想要再调整一下,下意识应道:“这应当是凶手真正的面貌。”
把最后一点点脸型调整完,狄昭昭满意地看了看这个费了不少心思捏出来的人面。
他想了想,说:“凶手身高4.95 尺左右(165),身材较之男人瘦弱,做不太起眼的事,挣得钱不多,与女人接触很多,擅长女工、妆面、易容、烹饪,应当是个做杂活的,谁都能使唤。行事大胆没有顾忌,几乎没有同理心,应该从小生活的环境比较差,下九流行业……”
狄昭昭语速不太快,思路越来越清晰。
明捕头皱眉道:“听起来只能是青楼了,但我们当年也怀疑过,把城中青楼查了个遍,也没查到。”
狄昭昭把最后那张泥人面递给他:“那就再查。”
余唐前捕头也带着女婿,一同回到了余唐府。
带着这张清楚的脸,一家家青楼搜查过去,把余唐府内大大小小的青楼,全都搜查了个遍。
搜查无果后,又将余唐府内有嫌疑的场所、全都一一查验过去。
诡异的是,竟然一无所获。
即使是被两个受害者指认过的两张脸,也都同样一无所获。
“发海捕文书吧。”狄昭昭果断道,“事先在城门、码头处把守好。暗中缩紧,不要把动静闹得太大。”
若凶手在余唐府,那自然是最好的,最糟糕的是人已经离开余唐府了。
不日。
余唐府各处布告栏上,又贴上了新的画像,在衙门口的布告栏前,甚至有一个新的泥人像。
余唐府有些日子没这么热闹过了。
上一次这么热闹,惹得全府城百姓,兴致勃勃地围观议论,还是在那采花大盗公然说自己尝了数百个良家女的滋味,嚣张放言官府捉不到他。
采花大盗案,也算是口口相传、妇孺皆知的大案了,随便在路上捉个人来,都能胡侃几句,说点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传言。
每处布告栏前都乱糟糟的,不断有人围上来,不断有人离开,好像有人浪在涌动。
黑压压的人浪中,全都是讨论的声音,或兴奋、或惊奇、或质疑、或看热闹。
“那个采花大盗?”
“又画了一张新相?我看看!”
“这跟上次那张,长得可不大一样,要是那家伙再出来回应一下,那就好玩了。”
还有小贩来凑热闹,趁着这股人流赚钱,吆喝声不绝于耳。
海捕文书上不仅有画像,还有其身高、体型、擅长的、行凶手段、甚至连口音都有。
围观者众,喧嚣不已。
在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中,有零星的声音,从不同的方位响起:
“我怎么觉得这人好像有点眼熟。”
“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人。”
“赵兄,你可有印象?”
隐藏在人群里的狄昭昭一行人,错愕地对视。
遍搜余唐府青楼和可疑之处都找不到的人,竟然有这么多人感觉眼熟?
且道道声响,皆为男声!
第134章 行走的青楼
有了消息后, 就好像从千丝万缕中揪出了一根线头。
无论藏得多深,只需要拽着这根线头,扯一扯, 拽一拽,就能把藏在迷雾里的东西给揪出来。
只是多少要费些人力,一点点去排查寻找这些人的相似点,这需要大量的功夫,即使所有衙役都撒出去,也显得有些少。
但实际上,这样逐个排查,一点点走访, 看似劳累辛苦, 却是余唐府现在主力衙役们最擅长、也最喜欢的事。
不用费什么脑筋,也没有太多难点,而且在有“看文书觉得眼熟”的前提下, 只要肯付出, 是绝对有收获的。
这种往前走就有希望, 又在能力范围内,源源不断有成就感反馈过来的活, 其实才是大多数人最喜欢的。
狄昭昭看着逐日反馈回来的消息,慢慢察觉到这一点。
乌亮的眼眸里, 浮现出思考的神色。
没有太久, 狄昭昭就被请来府衙。
他看见明捕头精神振奋的模样, 迎面就问:“找到人了?”
“基本锁定了,刚想着等你来了一起说。狄世子可要先去见见知府大人?还是直接同我去后衙?”明捕头问。
这阵子, 狄昭昭每次来府衙, 都要先去见一趟知府, 旁人还以为他敬重长辈,不过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帮师父突击看看知府的情况,看其有没有异动。
而就在昨日午时,萧徽就同他说,日后不必再行此事了。
此刻听到明捕头问,狄昭昭担忧得眉头轻皱了一下,又飞快恢复,摇头冲明捕头说:“不必了,直接去后衙,等有时间再去拜会。”
后衙。
明捕头跟衙门门口的石狮子一样,镇守在桌前,神情肃穆,气血充沛的模样,在场的许多衙役也都如此,显然大干这几天,成功找到了极有可能是凶手的大案嫌疑人,腰杆都挺直了些。
别的不说,采花大盗案,可是余唐府妇孺皆知的大案子,他们竟然参与其中,最后还破案了!
看到狄昭昭进来,屋内衙役们都忍不住偷偷看他。
其实在发海捕文书之前,搜遍全余唐府的青楼等可疑场所,一无所获时,已经隐隐有些怀疑的声音了。
只是连受害的冷姑娘都亲自指认,说此人就是凶手,大家也只能把这份疑惑压在心里。
只是没想到,转机来得这么快。
海捕文书一发,竟然有这么多人都觉得眼熟!
这会儿,人真的找到了,还与狄昭昭描述的特征所差无几,私底下讨论时,声音一下就反转了。
“摆在我面前,我都不敢说这一男一女是一个人。”衙役有点好奇的翻看衙门里存放的泥人,他说,“狄世子这都能捏出来,这人被捉,真不冤。”
“狄世子,还真的是名不虚传。”同行回来的衙役也感慨。
明捕头听着手下衙役的话,都不由点头:“我要是凶手,还知道这么些内情,怕是日后听到狄世子的名字,就闻风丧胆了。”
这都是衙门忙碌中的日常闲聊,狄昭昭是完全不知情的,他现在只想知道,这个采花大盗到底是什么情况。
明捕头直接说道:“根据这几日的走访询问的情况,这个采花大盗应该是随着一艘花船多次来到余唐。”
“根据聂家五郎所言,他曾经在花船包间看戏听曲时,玩弄……咳咳,不慎弄脏了一侍花女的妆容,出房出恭时,无意中曾看到此人被喊来,在角落里给人补妆面。”
“据他表示,因为那侍花女坐着,让人跪着给她上妆,故而惊讶得多看了两眼。”
“还有粮铺睨掌柜也提供线索,这可能是花船上一名打小买来的杂奴,原是看着身量骨架小,买来当做配的戏角培养,只是后来嗓和身段都练不出来,就沦为杂役。”
狄昭昭有点迷糊了,忍不住问道:“这个花船到底是做什么的?怎么听起来又是青楼一样,又是唱戏的。”
明捕头顿了顿,迟疑了一下还是说:“表面上看起来是唱戏的,实际上是青楼,花销很高,去一次相当于我两三个月的俸禄。”
因为太贵,这个在江道上的移动青楼,成为了府衙衙役们的认知盲区。
也是这次遇到了,才知道内有乾坤。
“说说这个花船。”狄昭昭预感有点不好,如今人没被抓来,说明花船这会儿没在余唐府停靠,一旦听到风声,人就很容易跑了。“这船有固定路线吗?”
明捕头点头继续说:“有相对固定的一条线,但也不绝对,这个花船自己编了些戏曲,据说很新奇,大都染些色肉之气,据说客人愿意的话,点了人作陪,可以让花女继续扮演戏中角色,甚至可以配合客人再演一遍戏中情景,姿色身段不俗,风格多样各异,非常受有钱人欢迎,故而每年路线相对固定,只是如果有人花大价钱请船的话,也有改变路线的前例。”
每个地方一年只停靠一两个月,其实也是为了营造“一船难求”的局面,花船做富贾的生意,自然对他们的性格有分析,要是太容易得,就不稀罕了。
但“稀罕”“难求”是一回事,要是不规律行船,让人毛焦火辣,每每期待落空,那就是得罪人了。
再好的生意也会受影响。
倒是年年有期待,次次都能如期满足,然后又不让人一次吃个够,浅尝几次就没了,自然魂牵梦萦。
不仅如此,每年排演和推出新戏曲的压力也会小很多。
其中道理不难理解。
狄昭昭又问:“这么说的话,此船应该现在距离余唐不远?如果上一次张贴公告时他在的话,现在最多就距离一两个府城。”
“没错,上一次回应时,花船就在余唐,现在花船就在距离不远下游府城,我师父已经先一步带着人去追了。”明捕头道。
他说着,眉头皱起:“这花船每年路过余唐一次,从开船至今已有数年,花船多夜里亮灯,白日歇息,每到一处,还会派船上奴仆杂役下来采买,他估计就是趁着这个时机和空当行凶。”
狄昭昭思考了一会儿:“这倒是对上了,而且看起来,他在船上过得不太好,原本他也是学戏的,当初同在一起学的,现在都能使唤他,甚至一个不高兴,就能让他跪着上妆。”
他顿了顿:“甚至可能杂役都不如,杂役力气壮,只需要干杂活,但他曾经学过戏,会的那些东西,也都成了其余人使唤他的理由。”
在别的地方,可能还要讲究道义,譬如读书人就受儒家思想影响,讲究礼义仁智信,在外头酒楼跑腿打杂,也总有行规在那儿。
越是在世俗外的环境,越是没有这些约束,捧高踩低,得势者猖,敛财者傲。
长年被瞧不起,地位低下。
眼见繁华奢靡,自己却身处泥潭,强烈的割裂感,当真能彻底扭曲一个人。
更别说原本有希望爬上去,却在半途跌落谷底,这份落差,更是致命的一击。
“……这样就都说得通了,演戏甚至是他耳濡目染,亲自学过的本行,难怪能骗到那么多姑娘。”狄昭昭把前后都理清楚了。
他说的那几百个,怕也不是虚言,也许有撑颜面的夸大,但也绝对少不到哪里去。
如果按一个地方三五个算,一年下来就是几十个,只是不知道他做这事多少年了。
明捕头倒是笑了下:“几乎可以确定是他了,接下来就是抓捕和抓回来审问了。”
在场的许多衙役都精神振奋了起来,这可是个好差事。
虽然花船可能有点难办,但凶手不危险,眼瞧着是个定然打不过他们的瘦弱男人,可比追捕那些穷凶极恶之徒安全多了。
是一趟不太远,还挣钱的好差事!
***
明捕头带着一批衙役去追捕了,留在衙门里的衙役,有点遗憾自己没抢到好差事。
闲下来,看着遗留在衙门里的泥人,越看越稀奇,尤其是过了那阵脚打后脑勺的忙活劲儿,事后带着诸葛亮的视角一看,脑袋都发烫。
没事就忍不住围在一起唠嗑,尤其是下头县衙来的衙役捕头来办事的时候,稍稍一打听,压根就忍不住那股不吐不快的震撼。
而周遭各县衙都好奇得抓心挠肝的。
因为担心凶手家住在周遭各县城,偶尔来府城一趟这种情况,得出了画像之后,各个县衙也收到通知,配合破案。
在听到余唐传来的消息时,尤其是听说布告栏周围,竟然有许多人都说眼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时候通缉画像,海捕文书,能有这个效果了?
不管是此前听说过狄昭昭的威名,还是采花大盗这个听起来就棘手的案子,在得到消息的那一刻,都不免让人十二万分的诧异。
这日下头考榆县的捕头就带着公文来府城办事,好奇地拉了个自己相熟的衙役打听:“跟我说说,狄世子怎么捏出的人脸?衙门里传得有鼻子有眼的,真有这么能耐?”
“当然是真的,不开玩笑。要不我带你去瞧瞧?”说着这衙役就把人带去,隔着窗户看了一眼泥人。
“还别说,这捏出来的,比墨水画出来感觉像多了。你知道咋捏的不?”考榆捕头打听。
其实除了明捕头,谁也没看见过程。
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脑补,然后在好奇的注视下,挺直腰杆:“我跟你说,狄世子捏泥人,可和路边那些小玩意摆件不一样,讲究得很!”
“捏泥人还能有什么花样?”
“这你就不懂了吧,你看这个人用妆给自己画成女人,要是搁你,你要怎么想出他妆皮下的本来面貌?”衙役问。
“你可别打趣我了,我们连带着妆面的脸都不一定能画出来。”考榆县的捕头摇头说。
说完,他又问:“难不成你们能?”
一击命中靶心,余唐府后衙几个衙役都瞬间安静下来。
哪里能?
单纯画像还好,从带妆面的脸,推出没有易容前的本来面貌,别说会了,从前不仅没见过,连听都没有听过。
光是想一想就觉得茫然,于是考榆捕头决定放过自己,带着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回到县衙后,在一众好奇的衙役面前,有点卖关子地说:“你们是不知道……”
有些离谱的传言,可能就是这么口口相传,一点点加工,逐渐衍变出离谱的形状。
抓捕不是狄昭昭的工作,往日案子到这种地步,对他来说,就相当于结束了。
但这个案子不同,要抓回来审过,交代了过后,才算完。
他等着抓捕的人回来时,还顺手帮忙破了几桩案子,然后苦哈哈地写功课。
他严重怀疑,这就是师父打发他的手段!
让他迷失在功课的无边海洋里,然后就没工夫去找他打听。
这日。
狄昭昭刚刚苦思冥想,修改几次,完成一篇文章,他边检查边嘀咕:“师父批功课越来越严了,不想让我知道,也不用这样吧,还说什么要以进士的标准来要求我。”
他小脸臭着,正念着,门外就快步如流星般闪进来一道人影。
“收拾行李,半个时辰为限。”萧徽进门就吩咐,面色肃穆。
“是。”跟在他身后的人齐声应道,然后飞快散开。
萧徽领着狄昭昭进屋,把门关好。
转头从胸中掏出一封四边都用红泥封住的信,然后拉狄昭昭坐下来,交代道:“我马上要启程北上,听说你已经把那个采花大盗逮出来了,刚好趁机离开余唐,此地不宜久留。”
他交代:“如果我半个月都没传信给你,你就将此信放入你写回家的家书中,传信给你祖父。”
在外还装小大人的狄昭昭,这会儿顾不上什么“我都这么大了,要威严”的想法。
他眼睛看着信封,一双亮晶晶的乌眸逐渐瞪得圆滚滚。
他担忧地问:“师父你是不是遇到棘手的坏人了?这么着急北上,会不会很危险啊?”
“不会。”
萧徽淡淡出声:“几个小虫子罢了,我很快就能处理了。”
萧徽其实办正事的时候还是很正经的,只是频出奇招,并且不守约定俗成的规矩,但第一次跟师父出来办正事的狄昭昭不知道。
从小在小孩眼里,师父都是玩世不恭的样子,什么事都好像是随随便便搞一搞就能成。
哪有这么正经过!
萧徽觉得自己如此气定神闲的模样,肯定能让狄昭昭安心。
狄昭昭却忧愁坏了,理智上就担心,感情上更是满脑子忍不住浮现爹爹给他讲的那些哄睡武侠话本里的事。
在爹爹说的那些剧情里,往往在这种时候,就跟托付遗言一样。
然后就会因为各种各样奇怪的原因死掉,比如被一箭穿心,比如吃的烧鸡里被下了毒。
越想越不放心,他担忧的看向萧徽,那表情好像就差哇的一声哭出来了,“师父~”
萧徽:“……”
你小子脑子里想了我多少种死法?
看他这一脸“我师父要死掉了”的担忧小模样,萧徽原本那一点急迫和紧张,倒是一下消散了。
第135章 这是我?
在狄昭昭的世界里, 其实很多事都是很危险的。
可能是幼年时期,那次整整一个冬日不能出门,全家都在官兵的包围之下, 出入都有穿着甲胄的士兵跟随。
还有那年冬日,家中长辈都很紧张,为祖父担忧压抑的气氛。
都深深在小昭昭心里留下了烙印。
再加上看过的案子,经手过的案子多,狄昭昭见过太多种死法了。
有时候是真的不讲道理。
有人清晨出门,会遇到醉鬼被打死,有人被面都没见过的人一锄头砸死,可能只因为一点钱财, 有的人全家五口被灭门, 只因为没有无私的帮助投奔而来的亲戚……
再惨一点,京城那一起酒楼连环纵火案中,谁也没招惹, 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仅仅是因为曾经有个同一个圈子的天才意外陨落, 恰好认识,又恰好自己过得好, 然后就被烧死了。
见过太多种可能的死法,再想到师父那招人骂的性格, 狄昭昭是真的担心, 担心师父又出了什么奇招, 然后被好多人追杀。
双拳难敌四手啊!
怎么能让人放心?
萧徽看自己小徒弟的表情,看得是哭笑不得, 他正想着要怎么解释, 既能不把狄昭昭牵扯进来, 又能让对方安心。
却听狄昭昭握紧拳头:“不行!”
“什么不行?”萧徽莞尔,心里倒是更浮现出几分暖意,他笑道:“你小子不会准备把我关起来,然后不准我出发吧?”
小少年眼神幽幽的看他:“你这么倔,哪里关得起来?”
而且他也打不过他师父,气!
萧徽都被他这个反应逗笑了,捏他的脸:“你个臭小子还真打过这个主意?”
狄昭昭扯开他的手,不让他捏,气愤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嬉皮笑脸的!”
这话要是换狄松实来说,可能还有些威慑力,但是让狄昭昭来说……
萧徽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
狄昭昭看他还笑,不想理会他,背过身去坐在小椅子上,拧着眉头,皱巴着小脸,担忧得不行,努力想要思考出一个好办法。
哼,他可不是会随随便便认输放弃的人!
他现在长大了,可是很可靠的!
既然不能把师父关起来,阻止他去做危险的事,那就努力想办法。
师父北上想来是要去追什么线索,或者抓什么关键证据,如此着急,估计是对方已经被惊动,有了反应,怕慢了就错失良机。
一直不肯告诉他,估计事情不小,甚至可能水很深,不想让他牵扯其中。
此去必定危险重重。
他能不能想办法,帮师父尽量降低这份危险?
武力?
他自己都还打不过师父呢,听说师父武力虽然比不上江骁骑、云安皓这些一流武将,但是不逊色一些身经百战的百夫长。
是文官中一等一的强!
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多人骂他,但是这么多年都没有一个人套他麻袋了,人家武力值不低!
解毒药丸?
他也不会啊!爹爹倒是说不定会,但是现在时间这么紧急,哪里做得出来,也不知道对方要给师父下什么毒,或者会不会用下毒这种手法。
而且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了。
不对,现在半个时辰都不到了!
狄昭昭越想越凝重,眉头和脸蛋皱得跟个小老头一样。
看得萧徽一阵好笑,他拿出纸笔,准备给正脑子里想着“我师父的一百零八种死法”的小徒弟,写一封留信,交代一些细节。
他怀疑,刚刚自己说的,这小家伙怕是都没怎么听进去。
还没写两行,就听见耳边传来一道耳熟的脆声:“有了!”
再将毛笔搁回笔架,回头一看,刚刚已经皱成包子褶的脸,这会儿完全舒展开,脸上都是惊喜。
“师父,我想到一个好办法!可以让所有坏人都拿你没办法。”狄昭昭有点兴奋的说,看他的眼睛都亮得发光。
萧徽:?
他如今查到的东西,水可深,比他来之前,预料的深得多,他都没信心躲开所有朝他来的威胁,他这还青嫩的小徒弟就有办法了?
他下意识不敢相信,但是脑子里又忍不住浮现从前的期待——他的小徒弟,怕是比他还能让对手气得吐血。
思及此,他有点犹豫、又有点期待地看狄昭昭:“你说?”
“等下师父你就知道了!”
狄昭昭从小椅子上站起来,风一样的跑到门口,朝门外的人吩咐了一句什么。
萧徽明显能看到,自己得力属下脸上犹如被雷劈过的惊讶表情,然后竟然也没有质疑,真的带着这份恍惚转身就走了。
走之前,还震惊的顺着门缝看了他一眼。
萧徽:?
还不等他把小徒弟抓过来问问他到底跟人说了些什么,那小子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狄昭昭回了自己的房间,钻进房里,哼哧哼哧一通捣鼓,把捏泥人的一套小木箱全都收拾好,拎起来就往隔壁走。
没一会儿,那门口被狄昭昭叫住的属下也回来了。
手上拿着一套奇奇怪怪的东西。
萧徽诧异:“这是何物?”
总不能是话本里的什么解毒丹,又或者毒粉之类的东西?哪有什么东西真的能解百毒?
“回大人的话,属下奉小郎君之命,就近前往最近的妆匣铺子,买的一套女子上妆的工具和粉面。”那属下一本正经的回复。
他也不知道该买什么好,干脆就花大价钱,直接让掌柜的给他来一套最好的,最全的。
掌柜大喜,然后就给了他这一堆东西。
狄昭昭赶紧指挥:“放这儿!放这儿!”
然后他把师父拉着在自己刚刚坐过的小椅子上坐下来。
高大的萧徽,坐在小椅子上,有点缩手缩脚的可怜感。
但是高度正好,和站着的狄昭昭高度正好一样。
萧徽看着小徒弟一脸认真地把那些东西一一打开,拿着那些他不认识的工具,想要在他脸上施为的动作,不禁身体后仰:“你不会是想给我易容吧?”
他怎么不知道小徒弟还会这个?
“别动!”狄昭昭板着脸,用手托着他的后脑勺,把逃逸的脑袋推回来。
众所周知,脖子和脑袋的力量,大多是抵不过手的,即使是武艺不俗的萧徽也是如此。
然后就感觉脸上一凉,有东西在他脸上啪啪啪的狂摁。
萧徽僵住。
只听狄昭昭的声音从一阵闷声的“噗噗噗”的拍脸声中传来,有点听不清,“我想过了,不管是增强武力,还是防着有人下黑手,总有抵挡不住,防不住的情况。”
“就像是那句老话说的,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为了破采花大盗的案子,还原凶手男子的本来面貌,我就研究过男扮女装的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显得突兀,让人一看就觉得这个男子是女子。”
模拟画像那个学习包里就有讲,还作为单独一章拎出来,讲得特别详细。
他认真学过的!结合之前的颅面复原,对男女脸型、头骨和面相的理解,收获颇丰。
闻言,萧徽大惊失色。
“你不会要把我画成女子模样?”萧徽下意识想挣扎,又怕弄到眼睛,不敢乱动,赶紧说:“我这身高,还有身板,看着就不可能像女子。”
他急匆匆找理由。
甚至有那么一刻,忽然后悔没有在狄昭昭面前建立做师父的威严,天下谁家弟子敢做如此胆大妄为之举?
还没让世人傻眼,先让他这个当师父的傻眼了。
失策啊!!
萧徽来不及反抗,就被狄昭昭摁住,又飞快的开始在眼睛边上操作。
那是眼妆,是萧徽这辈子都没有涉足过的神奇领域。
不敢动。
狄昭昭边画边睁大眼睛,一脸“师父你居然会这么想”的小模样:“怎么会?!我又不傻!师父你这么高,身板也宽大,我怎么会想把你画成女子呢?”
小少年对自己是很有自信的,这份自信,或许来源于从小的环境,且不论嗷嗷一通,不在调子上的琴声与合唱,他都能挺起小胸膛,弹给家里人听。
然后收获一堆崇拜(大误)的眼神!
狄昭昭看着自己画得凹进去的太阳穴,自信满满地拍胸脯说:“师父你放心,我给你画完,保管别人认不出来。”
又一脸理直气壮地表示,“师父,你要对我有信心呀!”
“你可是功课都对我按照进士标准要求的!”
萧徽:“……”
合理怀疑你小子是在报复。
他甜甜的小徒弟,怎么好像长出黑芝麻馅了?
他在眼前一片工具和胳膊的交错中,有点狐疑地从缝隙中看向小少年。
算了,反正也不碍事。
现在这副干劲满满的模样,总比刚刚那一脸忧愁来得顺眼,他的小徒弟就该是精力满满无忧无虑的快乐模样,萧徽心想。
要是画得还行,对他隐匿行踪说不定有点帮助。
要是不太行,洗个脸也费不了多少时间。
他也不阻止了,就坐在小椅子上,任由狄昭昭给他画。
脑子里想着之后的事。
狄昭昭倒是突然开始有点心虚了。
说到底,理论是理论,实践是实践,他虽然脑子里有很多知识,都可以帮助他让人“改头换面”,但是总归是第一次操作。
他想让师父饱满的太阳穴微微凹下去一点。结果一次下来,不太满意,因为好像有点歪。
于是他返工,再来一次,在另一头修修补补,继续加阴影修饰。
来回几次,完工之后,太阳穴确实是凹陷下去了,但是好像比想象中凹下去的深很多,范围也大了一圈。
狄昭昭有点心虚。
但想了想,没事,人脸是协调的,等会在别的地方稍微配合一下,就不突兀了。
最起码太阳穴凹进去了不是吗?
随后,在旁边画眼睛的时候,为了配合太阳穴的凹陷,又多加了一点灰扑扑的颜色。
紧接着是鼻子,这个倒是还行,但是一看,好像和眼睛太阳穴不太协调?
又是一番修修补补。
等五官全画完。
狄昭昭傻眼了。
明明每一处都只偏差一点点,怎么就成这样一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了?
“画完了?”萧徽感觉脸痒痒的,忍不住问。
狄昭昭心虚,连忙大声:“还没有,师父你别动!”
狄昭昭是会捏脸的,理论也是非常丰富的,虽然好像搞砸了,但是脑子里,很快就冒出了许多解决方案。
这或许就是赵括纸上谈兵的自信。
“别动啊,你要是乱动的话,就容易让我笔一歪,一片毁掉。”狄昭昭心虚地悄悄埋伏笔。
萧徽见他这一通声势浩大的鼓捣,又是粉又是笔,又是涂又是用指腹抹匀的,还真升起了一点好奇。
不知道他现在脸是什么样子,他说:“有镜子吗?放在旁边,让我看看。”
狄昭昭看着手下可以直接在清明时去假扮鬼的样子,脑子里警铃大作:“等画完了再看!”他还扯了个理由,“就像是做菜一样,哪有厨子还没做好就要去尝的道理?”
萧徽察觉到有些不对了,随口猜测:“你不会给我画成鬼了吧?”
狄昭昭心里咯噔一下。
师父是怎么知道的!
看看这惨白的脸,凹陷的太阳穴,黑浓的眼圈。
“等会你看就知道了,来,闭眼!”狄昭昭转移话题,把师父的下巴托着往上抬。
他哐哐一通操作。
也不知道是不是理论知识过于强大,还真的稍微救回来了一点。
就好像给纸上谈兵的赵括,配备了一百门火箭炮,即使这家伙是纸上谈兵,也不至于在冷兵器战场大输一场。
哪怕原本的计划是:把师父这个帅大叔,变成一个不帅的、普通男人。
但在看到自己勉强救回来一点点的样子后,狄昭昭还是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他拿来一面镜子,递到萧徽面前:“师父,你看。”
这次声音就没那么自信了,有点心虚。
萧徽接过铜镜一看,眼皮子都狠狠跳了一下:“这是我?”
只见铜镜中的人,一点也没有原本能吸引小昭昭的“帅大叔”模样,可能因为某个自信的小少年手艺不太过关,显得有点古怪。
但具体古怪在哪里,又说不上来。
总之看起来不像是个好人,还有点阴柔的感觉,眼圈黝黑,没有一点精气神,活像是肾虚、颓废的瘾君子,还是败光家产,害死父母媳妇的那种混账东西。
被铜镜中自己的形象狠狠冲击了一番后,萧徽竟忽然觉得还不错!
他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微微散开一点发髻,挺直的背脊弯曲,做出驼背的样子。
再以混迹官场多年的演技,锐利的眼眸忽然染上了一些疯狂和颓废。
当最后一点精气神消散,连狄昭昭都被吓了一跳,忍不住往后退了一小步。
萧徽脑子里顿时冒出一个更好的注意,有这张与他完全不像,气质也大相径庭的脸,他完全可以做到潜入暗中,让任何人都找不到他。
他想到那群蛆虫找不到他,又急又怒又慌的模样,就忍不住一阵畅快,想要大笑。
他拍拍狄昭昭的肩膀:“没想到你竟有这么好的想法,谁能想到我萧徽还能有这样一副形象?再加上我的演技,咱师徒俩这一联合,保证谁都找不出我来!”
狄昭昭听得一个劲的点头,直接把之前什么平凡的不帅大叔抛在脑海。
没错,他就是想给师父弄一个截然相反,让人猜测不到的形象!
狄昭昭瞬间支棱起来,很自信的说:“没错,我也这么觉得!咱们师徒俩联手,谁也伤不了师父你半根汗毛。”
想到大家应该认不出来师父,师父危险性大大降低,说不定还能坑对方一把,狄昭昭心情就从担忧至极,变得有些美妙了。
看到狄昭昭的小表情,萧徽也不吝啬夸奖:“我们昭哥儿真厉害,不愧是我萧徽的弟子!”
狄昭昭立刻挺直了腰杆,他感觉被夸得超级开心,心里立马决定,之后要好好练习一下这门技术。
小少年嘴角都微微翘起,谦虚又矜持的摆手:“也没有师父你说的那么厉害,也就普普通通啦,还有进步的空间。”
萧徽又不知道自己脸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当即肯定的表示支持!毕竟技多不压身,以后想在官场快乐坑对手,当然要有些骚操作的底牌不是?
狄昭昭美滋滋的收拾东西。
已经在心里决定,他要好好再练一练,回去再学一学,争取能做到真的把师父这样的男人画成英气的女子,甚至是娇柔的女子,效果岂不是更好?
师父居然敢这么想,胆子比他都大。
不愧是他师父!
第136章 谁教你的?
狄昭昭收拾东西时。
萧徽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新面容, 垂眸思考。
原本的计划一一推翻,又冒出许多新的想法,思忖、比较, 一番衡量后,萧徽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下,拿定了一个大胆的主意。
旁人断然料不到。
狄昭昭没料到,他差点跳起来:“你要一个人溜走?”
这怎么可以!
带一群人都嫌不够安全,师父居然还想单枪匹马去和敌人斗。
他手忍不住贴上师父的额头,就好像在说“师父你脑子没烧坏吧?”
萧徽拉下他的手,没好气道:“什么叫溜走?我又不是做贼。”
又反手敲他脑壳一下:“能不能盼你师父点好?”
狄昭昭揉了揉自己脑门,提议:“要不师父你带上我?我也画一个, 咱俩扮成父子, 或者扮成其它不容易被怀疑的,咱们还可以不断换装。”
小少年越说眼睛越亮,觉得这是个再好不过的主意了。
“想得美。”萧徽想也不想就拒绝, 站起来脱去外袍, 又睨他一眼, “你这点小身板,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狄昭昭:!!!
小少年气红脸, 憋出一句:“你不讲信用!”
师父明明之前答应过,十岁之后就带他出来一起办差见世面的, 这次根本没让他掺和一点。
萧徽扬起嘴角, 乐不可支道:“你去打听打听, 你师父什么时候和信用两个字沾边了?”
他牵了牵衣领,吩咐人去买衣服, 又顺手揉了一把小徒弟的脑袋, 理直气壮道:“就当师父给你上的第一课吧。”
他还一点也不害臊地说:“不如写首诗纪念一下此刻的情绪?说不定往后流传, 还能成一段佳话。”
狄昭昭:!!
你还想写诗记录下来,广而告之!
他也想骂人了,想加入“骂萧徽三天三夜不重样”京城小分队。
他怒瞪瞪地看着师父换好了衣服,又重新梳了一个发髻,往怀里塞了大把的银票,又往身上藏了许多暗器。
摇身一变,当真好像成了个精气神好像被抽干、颓废又肾虚的浪荡子。
“我就不带行李了,轻装简行。”萧徽重新整理着思路道。
狄昭昭已经顾不上生气了,小眼神幽幽地看萧徽:“又不带侍卫,又不带行李,你怎么这么能呢?”
万一出意外怎么办?
怎么会有这么胆肥儿,又让人不放心的师父!!!
萧徽潇洒摆手,自信昂扬:“你脸怎么皱得跟小老头一样?对师父这么没信心?”
“唉~~~”狄昭昭长长地叹了口气。
萧徽拍拍他的背:“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小心以后脸都不好看,讨不到媳妇了。”
狄昭昭鼓鼓脸:“明明是师父你讨不到媳妇。”
他这么厉害,怎么可能讨不到媳妇?
不等萧徽接话,他又提出:“既然师父准备一人潜行,那不如让留下的人跟我走,然后让其中一人,穿上你的衣服,梳你的头发,扮作你的样子,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至少在露出破绽,被识破之前,师父你能得到一段最安全的隐匿,要是能坚持不洗脸的话,估计能管个三四天。”
甚至到最后妆面逐渐变化,说不定会更往诡异、颓废的方向发展,比如脸发黄发黑,就跟得病了一样。
有这张隐秘的脸,又被别处吸引了注意力,至少前几天是安全的。
而隐藏逃窜,最初一段路是最重要的,等走出了这三五天的距离,便如游鱼入海,天大地大,不知所踪。
萧徽低头,定定地看着眼眸黑亮的认真小少年,心头软乎又发酸,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只能道:“这很危险。”
狄昭昭忽然得意一笑,眼眸亮闪闪:“反正你走了,留下的人还不是听我的?”
小少年脆声:“你不同意也没用!”
萧徽的感动,就好像今早拿去打狗的肉饼,被狗嗷呜一口吞了,咬得碎碎的。
他脑门迸出一根青筋,咬牙:“谁教你的?”
想到这些年,狄昭昭在他身边打下的名气,还有在他刻意纵容和引导下,在他属下里几乎不输于他的威望,这小子说的绝对不是开玩笑。
他能做到!
“应该是跟师父你学的吧。”狄昭昭摸了摸下巴,思考自己身边人的行事作风。
萧徽:????
欺师灭祖!!欺师灭祖!!他恶狠狠道:“回去就给你定做一根戒尺。”
狄昭昭得意看他,哼哼道:“你才舍不得!”
被说中了心思的萧徽:“……”
他气息都变粗了,又气又急又恼,好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亲手教出来的小徒弟,还没坑人,先就对他下手了!
他恨不得当场放弃这个新计划,按照原计划走。
可看到铜镜中的那张脸,根本舍不得放弃这个成功率大大提升的新计划。
这亦不是他一人之事,此行成败,关乎边关数万将士,关乎不知多少黎民百姓。
他又如何能因一己私欲,就放弃更周密更隐蔽的潜行之法?
萧徽走来走去,走去走来……
“咚咚咚,大人,行李收拾好了。”门外传来两道叩门声,汇报完情况,又请示,“可要即刻出发?”
萧徽脚步顿住,紧闭双目,深吸一口气,猛地睁眼,眼中一片清明和坚定。
他掏出一枚令牌,强硬地塞到狄昭昭的怀里:“这个令牌你拿着,此令牌乃皇上亲赐,可以借调各地驻扎的兵马。”
狄昭昭连忙想往回塞:“师父你分明比我更需要!我最多就是引开几天视线。”
萧徽表情严肃,语气不容置喙:“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我要是真要借兵,有没有这枚令牌都借得到,又不是没有先例。”
狄昭昭:!
所以当初假传圣旨的事,师父你还想再来一次。
不等狄昭昭再说,萧徽捏捏他的脸,这次用了些力气:“还知道威胁师父了,等我回来,要是你伤到一根汗毛,看我怎么收拾你。”
狄昭昭白净的脸都有点被捏红了,他“唔”了一声,有点含糊不清地说:“师父你要是受伤,我也要超大声笑话你。”
萧徽心里五味杂陈,面上却冷哼一声,唤来了门外守候的属下。
厢房的门打开。
周侍卫从门口进来,正准备行礼,就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
他几乎条件反射的手抓住佩刀往外抽。
萧徽出声:“是我。”
周侍卫僵住,听着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不敢相信地抬头,看向那张狗见了都要绕道走的脸。
“萧、萧大人?”他试探地出声。
萧徽不答,只继续说:“计划有变,你们留下来听从昭哥儿吩咐,保护他的安全。我以此面貌,潜行北上。”
周侍卫就淡定多了,显然经常遇到类似的事,但也只是相对的,难免焦急道:“孤身一人太过危险,不如带上属下?”
“就我一个人才安全,你这张脸早就在对面挂上号了。”萧徽嘴上一点都不留情,“带上你才是最大的危险。”
他不等周侍卫再说什么,肃着眉继续说:“我主意已定。”
又飞快吩咐了一番,该说的说完,随后不等一秒,不给任何一点悲戚痛哭的离别机会,隐住面庞,翻窗跳出到小院外的一条小巷,又飞快闪身钻入小巷外热闹的街巷,消失在热闹的人流中。
狄昭昭:“……”
周侍卫:“……”
两个猝不及防被抛下的人,相互看了看,竟莫名有种惺惺相惜地感觉。
周侍卫看了眼狄昭昭,又看了看桌上乱成一团的胭脂水粉,艰难开口:“大人那张脸……?”
他伸手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两下。
狄昭昭点头,小语气有点沧桑:“我画的。”
周侍卫努力回忆,他一进门着实被震撼到了,现在细细回想起来,那张脸还是有点古怪的感觉。
但还是实打实的,把萧大人画成了另一个人,他都差点没认出来。
他忍不住感慨:“您这手艺可真不错。”
“一般吧,也就一般,主要是运气。”狄昭昭想到自己弄出来的那一团不人不鬼的脸,还有死马当活马医的补救,自己都还有点没想明白。
周侍卫露出嘴角弧度僵硬的笑容,他提这出干嘛?
狄昭昭想了想师父临走前的“威胁”,有点后怕的揉揉自己的脸,赶紧动脑筋。
谁知道师父是不是开玩笑?他那家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先把令牌收好,又把师父留下的信看了一遍,然后吩咐道:“拿份城河图来。”
周侍卫很快把图拿来,摊开放在桌面。
狄昭昭先看了余唐府四通八达的交通,把师父北上可能的路都在心里圈出来。
又顺势往外看。
他手指着一条线路道:“我们继续南下,以追缉嫌犯为名,去追这艘花船,应当不会让人生疑。”
他顿了顿,又点着花船如今停靠的府衙道:“若不顺利,或有变,就从此处改道,前往云州。”
虽然不是一条直线,但也在一个大方向上。
两人商定后。
狄昭昭忽然看向周侍卫,他目光上下打量,然后说:“我感觉你和师父的身量还挺像的。”
周侍卫默默思索过队伍里的人,好像还真是他的身量最像,而且他作为头领,日常发号施令,伪装成大人自然是最合适的。
虽然第一次做这种事,有些不自在,但是周侍卫还是换上了萧徽的衣服,梳了一个萧徽这几日在外的发髻。
狄昭昭这次没下狠手,只是轻轻修饰了一番。
很快,一个身量和萧徽差不多的人,顶着半分像周侍卫,又有点神似萧徽的面容,出现在一众随行人员面前。
第137章 金蝉脱壳
整装待发的队伍就像是看见鬼一样看着他们统领。
“收整行李有什么意外吗?”狄昭昭从屋里出来。
一队人马齐刷刷地转头, 看向狄昭昭,然后目光不住地在狄昭昭身上,还有周统领脸上巡游。
“周统领,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有人面露错愕地看向周统领,小心地指了指自己的脸。
周侍卫穿着萧徽的衣服,梳着同样的发髻,身形又相似,若不看脸,一个错眼或许还真能把他认成萧徽。
但只要看了脸,就知道不是了。
只不过……为什么眉毛、额头都看起来不像是你自己了!!!
还有鼻子,怎么会突然变挺拔?不对, 还有脸, 怎么感觉方正的脸,看起来凭空小了一圈?
那萧徽呢?
他们那么大一个萧大人呢?
刚刚才从外面回来吩咐他们收拾行囊,整装待发, 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
“你们说他这张脸吗?”狄昭昭站到人前, 面庞青嫩却让人忍不住噤声, 尤其是与他那双明亮的黑眸对视时,“师父自有他的打算, 尔等无需窥探。”
他环视一圈,点道:“从现在起, 你就是周方, 此行的侍卫首领。”
“是!”那身形同样高大, 但更壮实一点的侍卫答,声音没有一丝犹豫。
狄昭昭又指着自己身边的周侍卫:“他现在是我师父萧徽。”
众人心中的猜测终于落地。
这是金蝉脱壳之计。
狄昭昭随即笑了一下, 侧过头去喊:“师父。”
“萧大人!”
众人齐声, 也冲着周侍卫喊, 显然明白了要跟着改口的暗示。
声音还有点大,隐隐往客栈外面传。
周侍卫不自在得浑身汗毛都被激得竖起来了,只能努力绷着脸。
狄昭昭把令牌小心贴身带好,随后命令:“即刻出发。”
既然师父回来时做出了当即要走的样子,狄昭昭自然不会再拖延。
一行人乌泱泱地从客栈涌出,动作非常快,似乎不想让人注意。
‘萧徽’担忧地同狄昭昭说:“这样会不会太快了,让人没有注意到我?”
狄昭昭摇摇头:“真要故意弄得声势浩大,还让你出去溜两圈,那才帮不了师父。”
“若真有人在暗中关注我们,越快效果越好,毕竟咱们这一大群人,没法完全隐藏。要是没有人关注我们,做不做也没多大区别。”
他压低声音说完,利落地跳上马车,做出一副兴致冲冲的样子,小手一挥:“出发!”
街巷里,一溜的人马、车队朝着城门而去,缓缓消失在客栈门口。
在客栈不远处的茶馆二楼包厢。
有一瘦一胖两道人影,影影绰绰地在窗户边,因为角度和朝向,看不清脸,只能看到灰暗中的一点身形。
明显能看出这两人紧紧盯着马车队伍,一直追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死死盯着地目光才收回来。
“难不成真没发现,只是我们虚惊一场?”胖子哑着声颤抖道。
瘦子讥讽道:“萧徽要是这么好打发搪塞,被你一个障眼法就糊弄过去就好了。”
“那当然、那当然。”胖子全身都在发颤,不停地擦着脸上滑落的汗珠说。
他当然巴不得是这样!!
“还当然?”瘦子顿时冷哼一声:“你当前头那些被萧徽斩落马下的官员,全都是傻子吗?”
胖子顿时不做声了,但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得更厉害了,声音带着无边的恐惧:“那、那他知道了?”
“慌了?”瘦子睨他一眼,声音如鬼魅青烟飘来入耳,“那可就更要藏好了,这可是满门抄斩的死罪。”
黑暗中的胖身影顿时一矮,随即能听到一道沉闷的砸地板的声音:“咚——”
胖子腿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面如金纸,目眦欲裂。
他下意识伸手想去抓那瘦子,却抓了个空,只看到衣摆远去,留下一句冷冰冰的:“决不能放松警惕。”
听到包厢门打开的声音,胖子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他走出包房时,已经神色如常,又转身进入另外一间,肃着脸问:“确定是南下了?”
顿时有人站出来回禀:“若按出城的方向看,是南下。方才几个进出口我们一直都有人轮换盯着,连疑似的面孔都没有,姓萧的确实随着车队一起南下了。”
胖子松了一口气,但心跳还是很快,又不放心:“盯紧点!”
“等会儿再派人去客栈里头看看,说不定那家伙还没走,准备杀一个回马枪。”
“是。”
除了此处客栈,还有一批人马,暗中遥遥地跟着车队往南走。
追得紧紧的,却又不敢真上前试探,怕打草惊蛇,让之前的障眼法功亏一篑。
若之前的障眼法真把人糊弄过去了,此时再行险招,败露根本,岂不要后悔得呕血?
在车队离开城门后,也有一壮一青两人,手拎着一个人头包袱,来到了余唐府。
***
与此同时。
京城。
“爹,哪有那么多事好操心的!你看看我!”狄先裕已经看过了自家臭崽的回信,觉得非常有道理!
他不仅决定把庞大人拉入他的主场去玩,还准备把休沐的狄松实也拉来撑场面,要是庞老头还不入套,那只能出动他爹了!
狄松实压根没想让他进书房来。
但是咸鱼脸皮极厚,他滑不溜秋地往书房里一钻,然后一溜小跑就凑到狄松实身边,冲他龇牙笑地开心。
狄松实:“……”
就没见过这个年纪了,还跟个孩子一样性格和面皮的人。
“我保证庄子好玩,和爹你见过的所有都不一样。”咸鱼举手发誓,又腆着脸往上凑,“张弛有度方可长久,爹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你都忙活了这么久了,去玩玩难道不好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肚子里那点小九九。”狄松实挥手,试图拒绝并且挥开他。
却被咸鱼一把把他的胳膊抱在怀里。
然后佯装大哭:“爹你都知道,那你就更要帮帮我了!昭哥儿狠心扔下我跑了,你可不能不管我啊——”
那叫一个痛心疾首,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那叫一个……假。
让人没眼看。
狄松实用力,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臂,但是被咸鱼抱得紧紧的,无奈叹口气:“应了你行吧?我和你娘性子都稳重,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泼皮。”
“爹你最好了!”咸鱼欢呼一声,然后硬是凑上去狠狠抱了他爹一下。
狄松实没注意到,某咸鱼在他脑袋后,对着门外一处比了个耶的手势,笑得得意极了,那笑容好像在说“区区老爹,还不是由我拿捏?”
门外藏在花丛阴影处的徐氏,笑着转身,欣慰又带点笑意地冲身旁嬷嬷说:“老爷这忙起来不管不顾的性子,还真只有二郎治得了他。”
而突然被热情抱了一下的狄松实,还有点略不自在:“成何体统。”
“都是自家人,要什么体统。”咸鱼嬉皮笑脸地说,又探头关心,“我刚刚进来的时候,爹你怎么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苍蝇了?”
“你这形容,”狄松实无奈,只好把信件递给他:“自己看。”
狄先裕本也没觉得自己能解决他爹什么难题,甚至都不指望自己能看到案件机密,准备插科打诨活跃气氛的,没想到还真给他看了。
“大哥写来的?”咸鱼看到里头的请教,还有明显为破不了案子的自责和困扰,嘀咕:“大哥还挺双标啊,给我的信可一点没提这些。”
他大手一挥,信心十足,安排道:“这点小事,爹你出马,分分钟给大哥解决了!”
“你懂什么。”狄松实把信拿回来,瞪了他一眼,“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下没有擅长此道的人,犹如眼盲心瞎,查探不到消息,也如断手断脚,有想法也落实不下去。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
“那大哥他一些改革不是落实得挺好的吗?上次我还听庞大人夸大哥呢。”咸鱼有点摸不透头脑。
狄松实:“能一样吗?那些上传下达的事,只需要手下人归心,愿意出力就好,大不了辛苦一点。查案子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不会审讯技巧就会被人蒙蔽,没有排查经验就会疏漏、连眼前的凶手都能放过,不会推演作案过程,怎么诈得凶手认罪伏诛?”
“我甚至都还没说昭哥儿擅长的那些。”
咸鱼头大.jpg
他果然还是适合躺平。
***
三波人前后追到花船停泊的府衙。
吓得当地知府都暗中打听,是不是这个采花大盗案另有隐情,藏着更深的大案子?
这不像是追捕一个采花大盗的下的力气啊!
“只可惜让他听到风声跑了。”明捕头师徒女婿几人都恨不得捶地。
狄昭昭没去管明捕头如何跟当地知府解释,只是垂眸沉思,这人会逃去哪儿?他后头又要怎么走。
他和周侍卫低声交流,“咱们后面应该还跟着人。”
“确实还没离开。”周侍卫虚摸了下自己的脸,也低声道,“可能与最近越画越神似有关,尤其是侧脸。”
正脸其实还是不太像,只是有些神似,但狄昭昭唯独拿得出手的阴影,加捏的软泥在某些部位薄薄的贴上一层,侧面的轮廓和弧度,已经有八成像了。
远远从马车窗户看一眼,几乎辨别不出真假。
“我再想办法给你正脸修一下。”狄昭昭在路上都在疯狂补课,不断做学习包里的练习题。
周侍卫道:“其实不必这么着急,眼下已经够用了。”他解释,“在各地见过大人本容的其实不多,这些能被派来的人,大多只见过画像,可能只有其中一两个,见过大人的真容。”
狄昭昭诧异:“画像?”
又追问:“水平如何?”
周侍卫想了想道:“应当比不少衙门画的海捕文书更像一点。”
狄昭昭眉头顿时一皱。
但是很快又想明白,其实衙门并没有专门为此设立一个职位,所以一般都是由人兼任。
对普通人来说当差已经是顶好的差事了,但是在能有机会学画的家庭来说,其实也不算什么,赚得也不多,还辛苦。
但凡有一手精准画人的本事,在外面许多地方都有饭吃,赚钱又轻松又体面。
即使是原本从衙门里学出来的,都有离开的可能,这种流动是人之常情。
狄昭昭小小叹了一口气,又很快精神起来,他有给爹爹写信,要搭格物的顺风车!
到时候加一个限制,总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的!
狄昭昭一行人,最终还是决定按照原计划改道云州,继续营造萧徽什么都没查出来,于是陪着徒弟查案子的假象。
在出发前,他仔仔细细思索了一遍采花大盗案所有的细节,对明捕头建议道:“不如打道回府,说不定会有收获。”
明捕头猛地抬头:“你是说他潜逃,可能会去余唐?”
他惊诧:“这么怎么可能?他回余唐想干什么!”
第138章 引开
明捕头问完的一瞬间, 脑子里就浮现了一种可能。
他脸色瞬间一黑:“他可能会回去报复冷家?”
狄昭昭道:“只是有这个可能。”
他分析:“如今海捕文书已发,人口繁茂的城内再无他的容身之所,但落草为寇的话, 以他的身板和力气,到哪儿都是被人欺负的份,比现在的日子还不如。”
明捕头不由点头,但还是有点想不通:“冷姑娘和她弟弟都在家,能给他下手的机会?”
“他往别处一逃,岂不是更安全?”明捕头提出一种更常规、更大众的可能。
狄昭昭看向他:“他很愤怒。”
一个阴沟里的老鼠,得意洋洋的藏在老鼠窝里,如今被一个压根瞧不上的女人披露在阳光下, 还毁了他藏匿的窝点, 他怎么会不愤怒?
这是一个自卑,又扭曲自傲的人。
狄昭昭推测:“一来,他之前嚣张放言, 官府肯定找不到他, 如今被找到了, 以他的性格肯定怒恨至极。二来,他不敢对上咱们, 但转头去对付女人他可一点也不怕,怒火上头总要找倾泻的对象。”
他只这么一说, 明捕头和跟过来的几个衙役, 都转头看了过来。
明捕头眉头拧起来:“欺软怕硬的狗东西!”
其实如今谁也说不准, 人到底往哪里跑了。
但失去了户籍,还到处都是海捕文书, 再想过从前的安稳日子, 肯定是不可能了。
他有可能逃去了他心里觉得安全的地方, 又或许去投奔了某个同流合污的同党,又或者干脆跑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落草为寇……
只是从性格和心理上分析,相比以上这些,潜行回余唐实行报复的可能性,更大那么一点点。
明捕头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和手下几名衙役看了看:“我们把船上审查出来的可疑地区查查看,没有就赶回余唐。”
既然查到了花船,肯定也是查到了一些东西的。
毕竟一起在船上待了这么多年,每次下船爱去的地方,落脚的地方,陆地上认识的朋友,总归是有些线索的。
狄昭昭并不反对,只是建议:“还有一点,我特地找明捕头来,是想提醒你这个采花大盗可能用的报复手段。”
明捕头听他这么说,眼皮子直跳。
只听狄昭继续:“他多半是不敢直接找上门去,但他在花船浸淫多年,深知如何毁掉一个良家女子。”
尤其是冷暖。
他顿了顿,沉默半晌,没有继续说,他答应为两人保守的秘密,自然不会当着大家的面说。
明捕头和几位衙役听到狄昭昭这么说,面色都有些不好看,明捕头更是心咯噔一下,面色极为难看。
狄昭昭破的案子多了,说起话来,很有些自信和说不明的气场。
他最后说:“如果他真的回余唐,他第一次冒头,是最好的机会,否则……”
否则什么他没说,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一时间都有些背脊发凉。
他们可没本事捂住人的嘴。
别说余唐几人,要是几百个的事都被不管不顾的抖露出去,这是要害死多少人?
压力一下子就大了起来,就好像扛了一座山在背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原本他们追捕虽苦了点,累了点,但心态上是轻松的,甚至一度觉得这是个“轻省活”,就好像猫捉耗子一样。
如今耗子摇身一变,成了叼着剧毒、染着瘟疫的耗子。
再厉害的猫都有些投鼠忌器了。
只要一想到若真的几百个受害者的消息都被爆出来,或者一个个被爆出来,让剩下人始终活在恐惧和压力下,就能想到后果了,到时候他们本该正义的行为,都可能引来滔天骂名。
看着狄昭昭认真提醒他的样子,明捕头有些庆幸,又突然生出了一些说不清的羡慕。
狄世子如此年轻,竟然已经有如此气场和自信。
假如,采花大盗没有往余唐跑,这个案子可能就此搁浅了,天大地大,到底什么时候抓到他,就只能看天意了,或者某地的某衙役捕头发现了,立个功得个赏钱,或者这辈子就让他逍遥法外了。
而循规蹈矩去追查一名逃犯,其实明捕头有不少经验,毕竟顺着已有的线索一点点追,基本上追每一名逃犯都是差不多的模式。
但是像是狄昭昭这样,提前做出假设和推测,甚至如此自信地打破旧例,却是他既不会、也不敢的。
就像是现在,他都难免有些患得患失的担忧,万一人就藏在此地呢?万一他抽调人手回余唐,让人逮着空隙跑了?
若是最后采花大盗又出来嚣张嘲讽,说他就在衙门追捕人员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他该没脸见人了。
他不由苦笑,看着狄昭昭镇定自若的青嫩面庞,他忍不住问:“您真一点不怕?”
“为何要怕一个无能鼠辈?”狄昭昭诧异的反问。且不说这个采花大盗连武功都没有,即使有些黑料,但自幼被狄先裕熏陶过的小少年,也不觉得玩舆论自己会输。
他可是在全大雍掀起过神说浪潮的人。
这样一个欺软怕硬的无能鼠辈,凭什么让他惧怕?
明捕头起身:“我留两个人在此继续追查,现在就通知我师父,我们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余唐。”
“祝你马到功成。”狄昭昭也看他。
***
明捕头当天就带着人马启程了,又火速传信回余唐府衙。
狄昭昭却不好走。
师父连兵都给他了,还让他不要在余唐久留,他自然不会傻乎乎的跑回去。
师父虽没告诉他太多,但告诉他此行是北上,又给了他能调动各地兵马的令牌。
北上是什么?
又有什么大事是值得皇帝派师父出马的?
稍稍思索一下,狄昭昭就觉得余唐怎么看怎么可疑,交通便利,来往人员复杂。
说不定敌人在那儿有座大本营。
狄昭昭思索着,周侍卫从屋外叩门而入,他汇报:“船已经找好了,是艘大船,咱们的马车行李也都能上船。”
“登船出发。”狄昭昭道。
选择云州当然不是因为狄先青在云州。
最主要的一大原因,就是云州刚遭小旱、又遇虫灾,上下官员才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洗牌。
有能力的提拔了,混日子的被贬了。
还从京城派遣了官员,调来了武将,相比别处,云州肯定更安全,即使对方此前在云州暗中藏有势力,这一番洗牌,肯定伤筋动骨。
又有许多新任的进士,别处升迁来的有手腕的人,被察觉的风险不小,藏还来不及。
周围一圈,相比别处,此处风险最小。
倒是在登船前,在码头意外收到了仲捕头的一封回信。
“你们是哪家的?”狄昭昭有点好奇,于是把人招来问。
这年头,点对点寄信都有丢失的可能,他这样一路移动,竟然还能把信追着送过来。
即使多花些钱,都是值的。
面对狄昭昭好奇的目光,来人笑道:“咱们可还欠着仲捕头的人情,他的信自然是想方设法都要送到,咱当家的当年可是跟仲捕头拍了胸脯的。”
狄昭昭眉毛一挑,有点可惜:“仲捕头当真古道热肠,交游广阔。”
狄昭昭带着信上船。
他登上船,目光扫视一圈,穿过船舱内的通道,从木制楼梯到达三层。
进入船上的房间,屋内已经有一应下人打理好。虽比不上当初回乡科举那次精细,但也算简单舒适。
狄昭昭拆信看了看,目烁连连。
乌黑的眸子晶亮,像是倒映着水面上的波光粼粼。
他把信塞了回去,揉揉脸,然后露出一个灿烂又欢喜的笑容。
“师父——”
众人只听一声响亮清脆,饱含欢喜的声音,让人生不出半分恶感,还下意识转头看过去。
只看到一个明亮的小少年,高兴地举着信,风一样的从自己屋里跑出来,又跑去隔壁敲门:“咚咚咚。”
众人不禁失笑,这是从信中看到了什么好消息?
甚至有人低笑着感慨,“还是年岁小时有活力。”
唯有大家都没注意到的角落,一双眼睛似无意间落门口。
门并不是‘萧徽’亲自开的,只能隐约看到屋内一点人影。
狄昭昭嗖地一下就窜进去。
“船上有探子。”周方压低了声音道。
“我知道。”狄昭昭也低声迅速说。
要是没探子,那不就说明他们的引鱼计划分散了吗?
狄昭昭扬了扬自己手里的信封,乌亮的眼眸里都是狡黠:“仲捕头的信来的刚好,咱们不如来演出戏?”
周方打了个“我配合”的眼色。
屋外人只见小少年快乐地钻进屋找师父,没多大会儿,一根叉杆支起木窗,没太高,只撑开小半,想来是为了透气。
声音也顺着窗户传出来。
“师父你看,你看!”
……
仲捕头的回信非常中肯,写了这些年他所见所感之心得。
他不仅指出各地衙门传承难、起步难的困境,还点出了他认为根本的困境——各地官府人员流动太大。
不管是知县、知府,多为一任、两任就要升迁或者调离。
制度本身是好的,但对整个衙门班底来说,就不太好了。
对于官员来说,他们需要政绩,更愿意从民生下手,并不重视。而且没破过案子的读书人,多以为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总能抽丝剥茧找到真相。
即使遇到有心的想要整顿,也要面临一个问题——当地的捕头衙役都是本地人,经营了几十年。
或许盘根错节,又或许沾亲带故,相比几年就走的上官,他们才是盘踞在此的根,相对会更团结。
强行整顿当然可行,可能出一堆草包,或有反骨,最后政绩难看,还是要反过来求人。等人一走,下一任接手,看到如此糟心班底,只需有人吹吹耳边风,很容易就能把原来一批人换回来。
驭人之术,非三言两语能说尽的。
当然也不是没有整顿好的例子,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不过在仲岳看来,最好的办法,也是保证效果长久的办法,是从内部入手,培养提拔出一个能顶事的捕头。
众人信服是其一,能力是其二。
再由此人来慢慢改造整个衙门的生态。
只要进入了良性循环,能给后来上任的官员得到政绩,官员也不舍得随意破坏这个有利于自己的平衡。
仲捕头本身就是个非常好的例子。他一个人,便使南山府城远近闻名,并且影响了南山周边县衙。
两人对话。
隐隐约约传出去,外头不知情的人听得断断续续,还以为他们在聊出名的南山神捕。
唯有不起眼角落那知情人,听懂了他们在说什么。
他与留在二层那人,高低眼神互碰了一下,暗中比了几个手势。
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
隐隐支起的窗户能看到屋内,‘萧徽’背对他们坐在桌边,隐隐露出五分之二的侧脸,倒是面对他们的狄世子能看得一清二楚。
‘萧徽’说:“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可不是易事,如何能从内部入手,培养提拔出一个能让众人信服的人。”
在信中,仲岳也给出了明晃晃的暗示:软的就是给当地带来好处、获得人心,硬的就看真本事。
狄昭昭屁股往外挪了挪,提高了点嗓,声音特别雀跃:
“真本事的人,那不就是我吗?!”
小少年眉飞色舞,脸上写满骄傲。
听得众人忍俊不禁,或掩口挡住表情,或者干脆“噗嗤”一声笑出来。
藏在不起眼角落的人,眼里都闪过一丝错愕,警惕明显消散了不少。
在与二层那人接头时,他传递出的信息被追问时,都隐隐有些不耐。
“要我说,萧徽根本没有传说中那么神,我们就是在自己吓唬自己。”
“你看看我们跟着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心惊胆战地担心人家什么时候带一队人马溜走,夜夜不得安睡,结果人家吃得好,睡得香。”
“看清屋内那人是萧徽了吗?”
“看清了,就是他。你看看这一群属下都在,你难不成还指望京中来的大官,敢单枪匹马去查咱们的事?”
……
船舱房内。
结束了表演,狄昭昭偷偷压低声音说:“你说话可真不像师父。”
“哪儿不像了?”周方觉得自己语气装得还挺像的。
“师父才不会说‘有点难’‘不是易事’这种话。”狄昭昭瞅瞅周方。
看到这有些明晃晃的嫌弃小眼神,周方:“……”
萧大人那作风,难不成还值得推崇吗?
有侍卫前来倒茶,不动声色地轻声说:“窥探的视线没了。”
狄昭昭顿时一笑,捧着茶杯笑得开怀。
周方被眼前的笑容一晃,看向狄昭昭的目光略微带点复杂,他轻声问:“狄世子为何愿意冒险?”
他只在萧大人身上见过,不惧以身入局,不屑阴谋诡计,不怕陷入泥沼与攻讦,即使危难当头也冷静从容。
就是这样的气场,引得他一次次留下,最后追随萧大人左右。
狄昭昭微怔片刻,这都是他下意识的反应。
如果真要探个究竟,他亮着乌眸说:“可能我也想成为祖父和师父这样的人吧。”
如果所有人都得过且过,不愿意面对一点危险,谁来撕破暗夜,还天道昭昭,世间清朗?
他们一行人走得并不快。
这也是狄昭昭的意思。
他目的只是钓着人往云州走,但并不是真的想如那日所说,去到地方,这样会把危险带给大伯和明哥哥的。
就这样时不时抛一个鱼饵,又走了两日。
水路结束,再要前往云州,就要走陆路了。
从船上下来。
狄昭昭故意伸展了一下肩膀和脖子:“路上累了,不如咱们在此休整一两日?”
“也好。”
在他们一行人前往客栈的路上,路边忽然传来一阵热闹的喧嚣。
“外头何事喧嚣?”周方皱眉问。
“回大人的话,前面有一家闻墨书坊,许多书客在抢着买新书。”
闻墨书坊?
狄昭昭一愣,算了算时间,好像还没到小草新篇。
但很快他就眼前一亮,是爹爹之前说要和书坊推广开的那些有趣的故事!
果然在马车向前经过书坊时,能听到书坊内外传来的声音。
“tui,假的就是假的,他享受了那么多年的好日子,凭什么不付出一点代价?”
“什么时候出白岩客写的《墨山》下一册,我等着看他怎么潜入草原,带回牛羊和敌情,拿下军功进军营的后续!!!”
“白岩客都拖了两刊了,多半是写不出,还是松鼠糖写的有趣,有天降神宝里头装了金山,每打击鞍厥国兵力一点,或者阻挡他们一次进攻,就能得到金子。”
“那是假的!!”
“你岂知道天下间没有这神宝?”
“我要是有这个神宝,区区鞍厥,不在话下!!”
……
为情节争论、为收复失地而亢奋、又为等不到后续内容而焦急。
汹涌的情绪随着热闹的声音,透过马车壁,传递到马车内来。
狄昭昭听得兴致勃勃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要是糖葫芦仙人,能写一个类似小草的主人公,去收复失地就好了,那定然有趣极了。”
狄昭昭下意识缩缩脖子,赶紧坐正,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住进客栈后,狄昭昭忍住自己想去闻墨书坊看看的想法,让人去各买了一本回来。
真的全都是爹爹当初想的征文题材!
不愧是他爹爹!
狄昭昭得意的挺起胸膛,骄傲得好像这么棒、这么有趣的点子是他想出来的一样。
他得意,又有点矜持地抬下巴:“你去买书时还打听到什么消息没?哪种书最受欢迎?”
“属下刚刚观察,应当是‘收复失地’的题材卖的最好,其次就是一些比较新的点子,比如‘神仙赐宝’,写的人不少,不过目前最火的只有那么五六本,都在这儿了。”
狄昭昭了解了过后,产生了一种“爹爹还是那么厉害”的想法。
然后满怀期待的翻看起手中的书。
这一看,果然有趣。
全新的故事,本就让人好奇,再加上从许多本里杀出来的故事情节,看得狄昭昭都有点入迷。
萧徽这些亲信,还有贴身伺候狄昭昭的,大多都知道糖葫芦仙人和垂钓仙人这两个笔名。
这两日,就陆续收到某小少年的炫耀:
我爹是不是很聪明?
这都想得到!
写出来是不是好好玩?
众人:“……”
虽然颖悟伯是很聪慧,但是把聪慧用在这种地方,是值得夸奖和炫耀的事情吗?
狄昭昭理直气壮,当然是!
远在京城,只是想给自己产点粮的咸鱼,忽然打了个喷嚏。
***
与此同时。
余唐府。
冷家门外、小院内,布置了一些暗哨。
明捕头眼睛都熬红了,他上前拉住白发老头说:“师父,你还是去休息一下得好。”
“不抓到那贼子,我睡不着觉!”他的声音微沙哑,又压抑着一股怒意。
这时,一人拿着一摞画像回来,对他们两人说:“爹,师弟,几个城门还有码头都确认过了,保证每个人都记得这幅画像上的面孔。只是……”
他看了看两人,还是说:“只是他会用胭脂水粉换妆面,让他溜进城来的概率还是不小。”
若他不敢对付冷家,而选择用上一次那种手段,当真防不胜防。
在他们不远处的一间客栈,一壮一青两人也在聊同样的事,他们正是前不久拎着人头进城的两人。
壮年人认看着盖了官印的银票,高兴笑道:“这颗人头还真值钱,足够咱们逍遥小半年了。”
青年人只看了看银票,眼无波澜,他后背一把长刀,手握着一本兵法,微冷的目光来回扫视着下面的街巷,他说:“明天清晨,咱们再干一把。”
壮年人走过来,也往下看,只看到来往人流,没看出什么,他问:“你是说那个采花大盗?你怎么知道是明天清晨,人家官府都没找出来。”
青年人临街的窗户边走回屋内,语气淡淡道:“关心则乱。”
次日清晨。
两人一同下楼,壮年人吃着个肉包,问:“你怎么知道就是今天?上次那个人头你也是说他会出现在江边,难不成你真会算卦?”
“读一读兵法对脑子好。”青年拉着他往隐秘的角落一藏,接过他给的包子,说:“你仔细看看城门、码头的局势,再看看城中巡逻的队伍,如果那个采花大盗真的在城中,绝对已经被逼得濒临极点了。”
魁梧的壮年人:?
又偷偷回忆了一下这小子手里总捧着的兵法,难不成读兵法这么有用?
他大咬一口包子:“你说就行,我听你的。”
还没等他这口包子咽下去,就看到远处出现一个细小的人影,东张西望。
他直接噎住,捂着喉咙冲青年发出呜呜呜的声音,随即就想往前冲。
“不准动!”
青年快他一步,从背后一个飞踹,一脚把人踹出去,又往前一跪,全身的重量通过膝盖,直直地压在瘦弱的采花大盗后背上。
感受到自己脖子边架了一把刀,上面隐隐能嗅到血腥味,余光看到隐隐垂下来的血红带子,采花大盗浑身都颤抖起来:“好汉饶命。”
青年把他手里拿着的东西一把抓过来。
那是一沓写春联的红纸裁成的醒目红纸条,每一张上面都写着余唐所有受害良家女子的姓名、家住何处。列完名单,又挑了一个姓冷的出来,细细描写其身段,身上隐秘处的特征和小痣,甚至用挑选和得意的口吻描写了事发时的经过。
青年只看了一眼,眼中刹那布满血红。
拳头猛然攥紧,将红纸捏成一团。
满是伤痕和老茧的手,握紧成拳,用力得暴出青筋,对准他的脸,狠狠挥下。
“啊——”凄厉的惨叫响彻街道。
***
“不好!”周方猛地从火堆边站起来,神色一变。
“快走!”
他扯着拉着狄昭昭就往车上跑。
狄昭昭起先也不解,但很快听到飞快靠近的马蹄声就明白是他们暴露了。
他在草地上飞奔,细细思索变化,发现自己一行人并没有什么露出破绽的地方,心猛地颤了一下。
“是师父那边出事了。”
马车以极快的速度向前奔袭,车内极为颠簸,狄昭昭抓着固定在马车底部的抽屉,稳住身形。
他掀开马车后座的盖子,从里面掏出弓箭,背到背上,然后又取出黑豹,戴在左胳膊上。
他掀开窗帘,看到后面追击的队伍,朝着前面喊:“找机会弃车,马车太拖累速度了。”
“不行!”周方想也不想就拒绝,又对周边人下令,“等会儿我带着人拖住他们,虎二你带队护送狄世子前往最近的军营。”
“那你们就凶多吉少了。”狄昭昭咬牙,顶着灌进来的风喊。
混蛋,简直跟师父一模一样。
眼看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狄昭昭干脆从掀开的盖子里拿出一枚手指长、三指粗的皮纸圆筒。
他拉开引线,朝窗外天空一放。
烟雾弹咻得一下飞上天空,在天上发出一道红烟。
最近的驻军在五十里之外。
即使是快马赶来,也要半个时辰。
故而,不论是周方,还是狄昭昭,或是追击的敌人,只是神色微紧,但都没有太大的波动。
不过就在车队约□□里处,有一队骑兵看到了天上炸开的烟雾弹,那是外出操练的兵将。
“走,去看看。”
追击的人越来越近,从小黑点变成能看到马和人的轮廓。
狄昭昭看到对方只是骑着快马,手里拿着武器,但身上没有穿盔甲一类的东西。
他目光落在威风凛凛的黑豹头上,又看向师父藏在马车暗格里的东西,脑子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139章 军械
狄昭昭想到就做。
他把马车后座掀开格子里的东西翻了遍。
算是把萧徽的老底都掀了个底朝天。
看着很小, 但是可以嗖一下弹开的小刺刀,狄昭昭往怀里一揣。
可以折叠的黑斗笠,没用, 扔一边。
伪装成卷轴模样的藏魂香,狄昭昭想了想,搁在脚边。
……
一通颠簸中翻找,狄昭昭眼前一亮:“果然有!”
他就知道师父肯定会藏药。
药瓶上并没有标明药的种类,只是分别贴了几首诗中摘抄出来的字句,如【揽星月】
即使落到敌人手里,也不知道到底这些药到底是做什么的。
其中一部分,还明显做了反义的引导。
“师父玩得可真花啊。”狄昭昭眼眸亮晶晶的感慨, 边嘀咕边区分, 很快把药瓶分了类。
根据他从前和师父讨论诗词的经验,还有他对师父的理解,他倒是能猜出来这都是些什么药。
他把唯独一瓶治疗吊命的拿出来, 然后其余全部拔开瓶塞, 不管是春药、迷药、毒药, 总之把短箭全都插进去,箭头浸泡其中。
在他准备合上盖子的那一刻, 马车猛地一抖。他看到了一卷像是蚕丝般的东西,被从一个布包里抖落出来。
狄昭昭捏起来一看, 很细, 很韧, 要是从背后用这个一勒脖子,怕是要直接断气, 比麻绳可厉害多了。
他手轻轻揉了揉, 就见指尖划破一个小口子, 顿时稍微改动了一下原计划。
他回忆着在云梦和大家一起玩这个打猎玩具时,试过的几款远程触发装置,又看了看马车内的构造。
他用手在马车内牵拉起来,一根、两根、三根……纵横交错,又相互牵制。
狄昭昭试了试,施加在第一根线上的力,能传递到最后一根。
把短箭全都取出来,从黑豹身侧放入。
最后,他将最后一根线,捆绑在黑豹发射箭矢的机关扣上。
***
马车外周方横眉冷目,遥看着越来越近的追兵,神色愈发冷然:“有如此好马,看来大人探查到的消息果然没错。”
为了避免因为少人而让对方起疑心,周方这段时间一直都是一人分饰两角。
在马车内、房间内换装更衣,不同的时候分别以侍卫统领和萧徽两种形象交替出现。
方才大咧咧坐在篝火旁的,就是侍卫统领周方。
如今他骑在马上,唰的一下从腰间抽出佩刀,肃声喝道:“随我迎战!”
顿时响起连串的“吁——”,马儿齐扬前蹄,调转马头,只吩咐狄昭昭随行道:“护送狄世子离开。”
狄昭昭从车里钻出来,喊住他:“周统领,带上马车,假装师父还在车里,我留了机关陷阱。”
紧接着又低声提醒:“左车窗。”
队伍里没有多余的空马匹,狄昭昭仗着夜色,拉住马上伸下来的胳膊,翻身上马。
“驾!”马鞭一扬。
他们往远处奔袭。
没跑太远,就能听到身后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
狄昭昭飞快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在一片火把照耀出的火光中,马车横摆,周方带着一群人围在马车周边,刀枪碰击,不让人靠近马车一步。
在周身砰砰的马蹄声中,还能隐隐听到对面传来的声音。
“保护大人。”
“呸,还装模作样。终日饲鹰,没想到有一日竟被鹰啄了眼。”
“把那个假的萧徽交出来。”
远方随风传来的声音越来越模糊。
倒是近在咫尺的身后传来清晰的声音:“小郎君别看了,周统领他们武功不俗,对面追击人数也没多到能数量压制,等咱们脱险,他们定能脱身的。”
他语气很肯定,或许只有注意听,才能听到里头藏着的紧张。
但才说完,他正准备再扬马鞭加速,就听到一道迟疑的声音,“咱、咱们好像不用跑了?”
“这可不行。”他想也不想道。
狄昭昭提高声音:“不信你看!”
他的声音充满惊喜,又带着点让人难以拒绝的蛊惑。
即使许多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这是忽悠我们的!
就跟指着天上说“看,好大一只飞鸟”一样。
才不会信!
但是,
还是有人控制不住的回头,打算飞快看一眼,顺便看看追兵情况。
这一看,差点从飞驰的马上摔下来。
脑子里不由冒出一个震撼的想法:周统领和他手下,竟然这么厉害?
那为什么刚刚还要做出那么郑重严肃,好像要决心赴死的模样?
狄昭昭当即派一个人去查看情况。
传回来的消息是:只看到周统领等人站着,疑似将对方全歼。
等他们回来,只看到遍地尸骸,还有几名受伤的侍卫在包扎伤口。
狄昭昭震撼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周方等人也都用震撼的眼神看他。
双方对视中。
一队骑兵踏踏踏的快马而来,看到他们打着的军旗,还有一身装备,再次紧绷的神经总算是放松下来。
“是援兵。”周方看着自己认识的一张面孔,给出了最后的结论。
“来得居然这么快。”
“确实挺快的,不过咱们这样,”说话的侍卫顿了顿,看着眼前的尸体,“还算是援兵吗?”
骑兵队当先那人翻身下马,看着眼前的一幕也有些愣住了:“周疯子,你什么时候练成盖世武功了?”
他又猛地摇摇头,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不对不对,你和萧大人又使什么阴招了?”
看着眼前的景象,巴奇搓搓手背,感觉自己寒毛都竖起来了。
周方摇头:“这可不是我。”
他目光下意识看向狄昭昭,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刚刚那数支从马车中急射而出的黑影。
不仅是他们没想到,对方怕是更没想到,在人员几乎全在外的队伍保护的那辆马车中,还能连射出数支箭,就好像有数名弓箭手拉满弓弦藏在马车里一样。
狄昭昭也不知道具体情况,问:“刚刚怎么回事?”
巴奇:?
巴奇的目光在周方和狄昭昭之间来回游荡。
一个说不是我。
一个问怎么回事。
你俩合起伙来逗我玩呢?
然后他就听老朋友周方说:“……当时我想着你走时说的话,想着有陷阱不用白不用,就卖了个空当给他,让他们钻进马车去。”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一下,眼神都有些变化,显然也还有点无法消化刚刚的那一幕。
“钻进马车然后呢?”巴奇着急问,一个人钻进马车和眼前单方面屠杀的场景,难道还能有什么联系吗?
最近沉迷看几个收复失地题材话本的巴奇,觉得如果周方去写话本,肯定卖不出去!
“你急什么急?我不得想想怎么说?”周方骂了他一句。
还不等他组织好语言。他那些围在周围的手下就忍不住了,一个个抢着开口说起来。
“那人闪身冲进马车,也不知道干了什么,车窗的地方就传出来那种嗖嗖的箭声,还是一连好几发,距离又近,速度又快,真是防不胜防。幸好有周统领提醒,咱们没往那边靠。”
“我这边看到了!他持刀在身前,因为怕后面有人攻击他背后,就自己闯进去了,下意识挥了一下身前的刀,担心车里有埋伏。”
“不对不对,他挥刀之前我就听到细微的动静了,是不是破门进去的时候机关就启动了?”
“我这边倒是没看到车里的情况,就是对方被偷袭搞了一下之后,战力大减,后来大伙就知道了,趁他病要他命,我趁机一下干掉三个。”
狄昭昭松了口气。
有用就好!
他听到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描述的效果,忍不住摸摸下巴感慨道:“师父留的药,效果真不一样。”
讨论的声音顿时一静。
对哦,这中箭后的效果,是说怎么会有点眼熟?
巴奇嘴角扯了扯,果然还是萧大人熟悉的画风。
还没等他再说什么,他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闪过,连忙喝道:“等等!!”
“你们刚刚说的那个藏在马车里的暗器是什么?”巴奇声音都有点劈了,军中骑兵用的都是最好的装备,为什么他从来没见过这种可以连射的装备!!
这时补刀和搜查的侍卫过来汇报,他摇头道:“没有从他们身上摸到什么线索。”
“抓紧时间离开这里。”周侍卫整理队伍。
狄昭昭附议:“找个安全的地方,试试看能不能联系上师父。”
心里跟有热锅蚂蚁爬一样的巴奇,连忙道:“要不随我回军营?哪里有军营安全?”
这种好东西,不拐带回营的话,怕是全营都要说他巴奇是大蠢蛋了!!
巴奇一个眼神,他手下的兵顿时围过来,脸上带着笑,手上也很热情,但动作偏偏跟土匪似的。
“来来来,受伤了多不方便,来我帮你。”
“都是熟人了,跟我客气什么,你腰上这一刀可要好好养着,不能颠簸了,我来帮你驾车。”
被簇拥着朝着驻军军营的方向去,朋友很热情,前路也很安全。
但是。
周方:“……”
狄昭昭:“……”
所以这就是师父的朋友吗?
物以类聚啊!!
一直到军营,到核验完身份后睡下,巴奇都在暗搓搓打听打猎玩具的事。
狄昭昭倒是想给他演示一下,可偏偏配套的箭都用完了,上面不是血就是毒药的,他可不想塞回黑豹里去。
最后还是因为天色太晚了,才终于把这个眼睛黏在打猎玩具上,恨不得用眼睛把打猎玩具掳走的巴奇打发出去。
一夜无梦。
听着操练声晨起,在营帐里吃早饭。
狄昭昭倒是听到一个好消息。
“那个采花大盗被逮住了,你说他傻不傻,听见风声跑掉了,就往没人认识的地方跑啊,他居然跑回余唐了!”巴奇咬了一口夹了咸菜的馒头。
狄昭昭倒是没太意外,只是问:“在哪儿抓住的?”
他只能猜到可能会回去报复,更细致的情况就猜不到了。
“这我不太清楚,我是听说江湖上又出了一个鬼见愁。”巴奇大大咧咧的说,显然他并不关心这些细节,反而很稀罕这个人,“听说此人诨名‘天煞’,前不久横空出世,直接用一颗逃犯的人头在衙门挂上了缉捕的牌。”
大雍制度建立之初,倒是设置过考核,要通过武举才能成为缉捕,只是一代代传下来,人员凋零,从先皇开始,只需要一颗朝廷追捕名册上的凶犯人头,就能直接在任一府衙登记,挂职。
狄昭昭好奇:“天煞?”
这名字寓意不好吧?
巴奇显然没有注意到这点小事:“做这行的都有这种,总不能告诉你真名,然后让大家去顺着查,报复亲友?”
狄昭昭点点头,也没再问,而是说:“采花大盗也是天煞抓到的?”
竟然不是明捕头他们抓到了人?
“当然是!这‘天煞’可不得了,他好像和‘无极’一起行走,去余唐都是拎着人头包袱去的,还有传言,说是他已经把朝廷所有通缉的名单和画像,都分毫不差的记在脑袋里了。”
巴奇啧啧两声:“你说这是什么脑子?”
“智勇双全。”狄昭昭说得认真。
能精准追击逃犯,可不仅仅是把所有通缉名单和画像记在脑海里那么简单。
巴奇用力点头:“没错!”他又可惜,“要是这种人才能来我麾下该多好,是个当兵的好材料,怎么就跑去当缉捕了呢?”
狄昭昭顿时小脸一黑:“缉捕怎么了?就是有这种职业在,才不会让凶手觉得自己只需要逃得远远的,就彻底安全了。”
这种让逃犯终日活在恐惧中的职业,也是打击恶行的关键所在。
巴奇被风沙磨得粗黄皮肤,挤出一个哄小孩的笑容:“好好好,我可没说追杀逃犯不好,就是有点可惜。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咱们去靶场看看?”
嘴上顺着说,但他心中其实仍在可惜,暴殄天物啊!!‘天煞’去当了缉捕。那样可以连射的威力武器,竟然在小娃娃手里被叫做打猎玩具!!
怎么能这么糟蹋东西?
巴奇痛心疾首。
一眼看穿他想法的狄昭昭:“……”
这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这家伙肯定是兵器狂魔吧,要不怎么只认打猎玩具?
狄昭昭干脆从行李里把黑豹拿出来:“要不你拿去试试?”
不知道为什么,巴奇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算了,给你拿去玩吧”???
但他的手更快,一下就接过了打猎玩具,留下一句有点激动的谢谢,人嗖的一下就跑没影了,压根看不出他有这么大的块头。
狄昭昭:“……”
吃过了早饭,他想了想,找到周方,坐到他面前。
罕见的没有带笑,没有那副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模样,再看这双黑亮的眸子,就好像一把寒铁利箭,锋利得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周方才忽然注意到,若不笑的时候,他家大人这名自幼可爱的小弟子,已经逐渐褪去稚嫩与青涩,露出了锋芒。
他失笑一声,想了想如今情况,还是道:“事关运送往边关的军械。”
“也是到了余唐明察暗访一段时间,水比预料的还要深。”周方叹了口气,又看对面狄昭昭一眼,“大人曾与我说,若是早知道情况如此复杂,他定然是不会带你来的。”
狄昭昭心里暗呸一声,不讲信用!
但努力绷住对着镜子研究了好久的祖父同款表情,继续追问:“军械出了什么问题?”
沉默了一会儿。
周方以极低的声音说,“资敌。”
狄昭昭呼吸一停。
“这可是全族抄斩的死罪。”
“也许人家不这么想。”周方猜到狄昭昭想干什么,但也只能说,“大人此前确实交代了北上的计划,但那是原计划,现在连我也不清楚,大人究竟在做什么。”
***
京城。
狄家收到了狄昭昭从云州寄送回来的家书。
狄松实皱起眉头,打算先带到书房一观。
咸鱼连忙厚着脸皮跟上来:“让我也看看,爹你可不能吃独食。”
狄先裕一点没发现不对劲,跟屁虫一样跟在狄松实后头,还在碎碎念:
“信怎么是从云州送来的?这小子不会抓完采花大盗又跑去看他大伯了吧?就真忍心留他爹一个人在京城,大伯难道比爹都重要吗?可恶,我要吃醋了!”
狄松实听了都一阵语塞。
他想把人支开都不成,看着就跟一只慵懒大猫一样赖在自己身上的二郎,狄松实一阵无奈。
原先二郎还怕他的,他一个眼神就能把人支出去。
从什么时候开始,二郎竟然不怕他了?
狄先裕还在催促:“爹你倒是拆信啊,你把信拿到屋里来,怎么磨磨蹭蹭的?”
他崽的信!
咸鱼嘴上不说,心里可惦记了,这可是他家昭哥儿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他身边这么久。
狄松实把信拆开一看。
看到了那封萧徽交给狄昭昭的信件。
用密文写的,他对照译出来之后,神色陡然一变,换上官服,戴上乌纱帽就往皇宫中去。
咸鱼没看懂信的内容,只看到正常家书部分。
看到他爹看到信后,急匆匆换官服的模样,意识到不对劲,他连忙小跑几步,追在狄松实后头问,“是不是昭哥儿那边出什么事了?”
狄松实神色肃穆:“昭哥儿应该暂时没事,你先回家待着,无聊就看看闻墨书房新出的那几本话本,别去外面乱跑。”
说完狄松实脚步匆匆的走了。
留咸鱼在原地爆炸了。
昭哥儿这臭小子不是跑去捉采花大盗了吗?总不至于被采花大盗捉去了吧?
还是这小子破案破着破着,挖出了什么惊天大案?
臭崽到底在外面干什么了?!!
咸鱼急急急.jpg
翌日。
又有快马传来第二道消息。
事情再也压不住。
原是南通布政使齐思德举报,发现辖内的船异常吃水,在一次过路检查中,手下有人发现了暗格,船内暗室竟然藏了一批军械。
萧徽前往余唐调查此事,查到了有组织以权谋私,偷渡军械,秘密运送资敌叛国。
朝野哗然。
朝中竟然有如此蛀虫?还掌管军械!
到底是谁?
这组织到底运送了多少军械?
这样的资敌行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暗中进行了多少年?
“皇上,敢问萧大人现在人在何处?可有遣人将查到的事宜报与皇上?此等祸国殃民之徒,为一己之私欲,竟置边关将士于不顾,视天下百姓如草芥。岂能长久留于世间?当速速除去,以保我山河无恙,百姓安宁。”一位武将出身的国公站出来道。
证据和真相,现在只在萧徽手里。
景泰帝也正头疼,他挥手示意。
有侍立在一旁的小太监给朝中百官传阅萧徽传来的消息。
怪的是有两道:
萧徽在北边找到了确凿的证据,疑似被追杀。
萧徽追查到云州,同样被忌惮,遭人追杀灭口。
百官:???
萧徽这家伙,再离谱也不至于有分身术吧?
去北边的萧徽看着地域逻辑正常些,但怎么看都都有些离谱,孤身一人行走?
在云州的萧徽看起来就正常多了,带了一批属下,其弟子狄昭昭也伴其左右,行事也像,也是同样遭人追杀。
更离谱的是,两边传来的信,都是萧徽的笔迹,还有他的官印。
听到消息的咸鱼惊呆了。
被!追!杀!
昭哥儿怎么和他爹一个德行?传说中隔代遗传吗?
狄先裕睡不着,搂着媳妇都睡不着。
他在床上翻过来,睡不着,翻过去,还是睡不着。
咸鱼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如此辗转反侧,担忧焦灼,让他心中滋生出一种念头。
他根本无法想象昭哥儿出事的样子,他等不下去了,坐起身,披上一件外衣就往书房走。
他坐在书房里,让人点了灯,持笔不断地写着什么。
顾筠也披上外衣,走到他身边,给他拢了拢从肩膀滑下来的衣服:“深夜不睡,在写什么?”
平日里都不作文章的夫君,竟然会在深夜起来写个不停?
她凑近看到纸上内容,眼睛陡然一睁,满脸讶然:“夫君竟有此能耐?”
第140章 惊雷
翌日。
狄先裕带着这一纸满是小字的文书, 来到了闻墨书坊。
闻墨书坊与从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不能说一跃成为顶一批的书坊,但在知名度,尤其是在百姓中的知名度, 即使是其余所有书坊加起来都比不上的。
闻白不在京城,在京外忙着打理快速发展的产业。
但留在京城中的掌柜,也是第一时间迎了上来。
“颖悟侯亲至,不知为何而来?是想拿些话本回去看?怎么不让人来说一声,自当挑些好的给您送去。”掌柜说着热络的奉承话。
狄先裕却难得不想和他客套,而是从袖口中抽出卷轴,手一抖,内容便展现在掌柜面前。
上面赫然写着一种骇人听闻、犹如神造的武器。
其声如山崩, 势比惊雷!
紧紧需拳头大的一小枚, 就能使山崩地裂!
若扔入人群,呼吸间可夺数百人性命,尸体崩裂, 漫天血雾, 届时遍地尸块, 连全尸都拼不起来!
……
掌柜看得呼吸一滞,他自诩见多识广, 饱读诗书,却从未见过这种武器, 莫说见了, 几乎闻所未闻!即使每一条单独拿出来, 都是足够让人觉得胆寒心惊的武器了。
即使是当世最凶猛威武的军队出马,怕是都无法达成这种效果。
旁人即使说出这样的武器, 他怕是觉得放在话本里都嫌离谱, 除了天降神宝这个系列的话本, 还有谁敢这么写?
但马上,掌柜的神色大变。
因为他看到了狄先裕很平淡的表情,并且说:“此物名为雷霆弹。”
看到狄先裕并不为此物兴奋、亢奋的表情,甚至还有已经确定好的名字,再思及颖悟侯此前所出种种,这都让他心里不由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难道说,这种威力堪比雷霆的武器,颖悟侯真的能做出来吗?
掌柜拿着卷轴的手都控制不住颤抖起来,心中惊涛骇浪,声线都在发颤:“您这、这是……?”
狄先裕开口道:“将此消息传出去。”
掌柜听到狄先裕的话,勉强从过于惊骇的状态中冷静下来。颖悟侯来此,当然还是有用得着书坊的地方,除了买卖书,也只有这点作用了。
掌柜想明白这点,偷偷长呼了一口气,声音愈发带着点敬畏:“敢问您想传什么消息?”
狄先裕绷着脸,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词:“不论什么组织,不论谁人,凡是敢伤狄昭,必将遭到此卷上武器屠戮,不死不休。”
掌柜倒吸一口凉气。
屠戮,这两个字配上雷霆弹的威力,忽然就变得生动形象起来,他眼前几乎都要看到尸山血海的,断肢横飞的画面了。
掌柜嘴唇颤抖,他只觉得脑子里被掀起滔天巨浪,完全没法描述自己现在的感受,只能嗫嚅问:“您考虑好了,真要如此?”
“自然,照办就是,速度要快。”狄先裕冷着脸,绷住的皮肉没有一丝表情,交代完,就起身离开。
全然不管自己扔下了多大一颗炸弹。
得到这样的任务,掌柜立马筹备起来,不敢有一点怠慢,又同时传信给闻白。
很快他就得了回信,闻白的态度很明确——不管狄先裕想做什么,都全力配合。
在他最难堪、最困难的时候,若不是大哥帮他,他哪有今天,大不了关了书坊,收拢钱财重新当快乐咸鱼!
细数了一下自己和兄弟几个置办下的家业,闻白心里非常安稳,大手一挥就写了回信。
在朝中百官目光都聚焦在“真假萧徽”上时,短短两三天的时间,狄先裕的消息就从京城传向了五湖四海。
许多城池。
各个家族,各大商贾,山中匪徒,即使是不成器的小帮派,全都听说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
通常情况下,也不是没有人说过类似的狠话,但是只要与自己无关,大家也都不太关注,并不会因此被牵动情绪。
而这一次,在把整个消息听完之后,但凡听到的人无不哗然。
“雷霆弹?莫不是收集天上雷霆,凝困于一弹丸小物中?”
“可《小草寻亲记》故事里不是已经说过,城外的引雷塔使得是格物之学吗?没有神明,也没有所谓的能控制雷霆。”
“那能一样吗?颖悟侯是谁,咱们不能,难道就觉得他也不能吗?”
“看这说的,想想就害怕。颖悟侯这是把儿子放心尖尖上了吧?”
皇上赐封的颖悟侯,如今已经因为遍布各地的马蹄铁,还有推广的《勘验手册》等等事迹而天下闻名。
但此刻,许多还不知颖悟侯名字的人,率先记住了狄昭的名字,刻骨铭心,怕是这辈子都忘不掉。
这股轩然大波,在京城掀起的浪潮最大。
颖悟侯!!!
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萧徽和他查出的证据上时,狄先裕用如此凶猛的一击,硬生生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扯了回来。
狄松实反应最快,他率先回家,找到狄先裕。
他声音都失了平日里的沉稳威严,多了几分惊骇:“你真的会制如此神兵?”
“怎么可能。”狄先裕难得没有跳脚,说实话,他自己现在心情也有点复杂。
他自己都不敢想,自己竟然会有胆子做出这样的事情。
炸弹这玩意,在电视阅兵里见过,在视频里见过,甚至威力更大的家伙,他都在各大军区的自媒体号上见过。
他对炸弹的威力,百分百没吹嘘,没有夸张,甚至可能还没能完全表述其威力。
但是吧,对于他这条咸鱼来说,尤其是学计算机的咸鱼来说。
他对制作炸弹的理解,只有一句来源无数小说的一硝二硫三木炭。
说他会做吧,这不是开玩笑呢?
现代人谁不知道这句话,又有几个能自制炸药了?
说他不会吧,但是他又确实知道一硝二硫三木炭这点算皮毛,也可能算核心的东西。
狄松实黑沉的眼眸定定的看他。
看到他这副既没有跳脚,也没有着急慌张的表情,他再一次觉得,二郎说“怎么可能”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但众所周知,哦不,被坑多了的狄松实知,二郎的肺腑,信不得。
但是将雷霆全部收集,控制起来,为人所用,还收放自如,真的是人力所能及的吗?
狄松实也坐下,看着肩膀宽阔的二郎,他问:“你知道自己这么说意味着什么吗?”
狄先裕咬牙切齿:“意味着昭哥儿回来,我让他知道什么叫屁股开花!”
狄松实:“……”
这话你都说了多少遍。
咸鱼目光幽幽地看过来:“我可不会这么浪,昭哥儿都是跟爹你学的。”
狄松实都被气笑了,你敢放这话出去,还好意思说自己不会这么浪,“我看你胆子比谁都肥。”
狄先裕才不管,他嚷嚷:“反正就是爹你带坏的!”他震声,“你!要!负!责!”
咸鱼已经预见了狄府门槛被踏破的场面了。
要怎么同时告诉大家“他是虚张声势忽悠人的”又同时不让消息传出去,影响震慑力。
这是门说话的学问,不是他这种咸鱼能做到的!!
被咸鱼无赖地赖上,跟大猫一样撒娇打诨,狄松实无奈用手扶住额头,最终还是应下了。
从心里来说,即使二郎说得再像是歪理,但是昭哥儿还能从哪里学来的?狄松实心中也担忧在外的昭哥儿。
狄松实起身离开时,看着模样懒散,好像没有骨头一样往躺椅上一躺的二郎,心中忽然有种莫名的感觉。
也许二郎此刻是不会,但若昭哥儿真在外出了事,怕是谁也料不到二郎会不会被逼得真做出雷霆弹来。
狄先裕进了一趟宫。
他实打实的真心话,还有实打实的担心,得到了信任,一腔爱子之心也得了景泰帝的体谅。
狄松实过滤了许多人,但狄府的门也差点被踏破了。
不过到底还是被他说服。
于是在少量高层默契的缄口不言下,雷霆弹的凶悍可怖,以浪潮之势席卷。
这话如果是用在萧徽身上,即使再可怖都没什么威慑力,因为萧徽手里掌握着要他们命的证据,左右都是死,干掉萧徽说不定还能潜藏下来。
但用在狄昭昭身上,就让不少人望而却步了。
何必呢?
干嘛和自己过不去?非要去和这个拥有神鬼莫测手段的人作对?
***
不出意外的,在军营里的狄昭昭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这还要从他在军营里变成香饽饽开始说起。
因为有打猎玩具黑豹在手,狄昭昭在军营很快就如鱼得水起来。
这天,他想到了也许能联系师父的办法,打算去找驻守此地的赵梁赵都督借兵。
在半路,狄昭昭就听到了周围的议论声,还有假装无意识看过来的视线。
雷霆弹?
狄昭昭的耳朵一下子竖起来。
就跟喜欢打猎玩具一样,小孩对骏马、武器、玩具有天然的浓烈好奇心。
他脚步一歪,忍不住朝声音的来源挪动脚步。
三两句,他就听明白了大家在讨论什么。
犹如雷霆一样威力的武器,爹爹说的。
他当即怔在原地。
第一反应是这不可能,按照爹爹同他讲的知识,雷霆之力可没法压缩存储到小罐里,随时释放,还能丝毫不损雷霆的威力。
他很快意识到,雷霆弹可能是一个误导性的名字,因为爹爹本意或许不想让人制作出这种威力无穷的武器。
但是有人撑腰的感觉,就好像在寒冬腊月,窝在柔软的床上,盖着一床厚实的被褥,骨头缝里都泛出暖烘烘的感觉,尤为舒服,安心。
他美滋滋地跑过去,打听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从哪里听来的?”
蹲在校场外休息的这个小队,看到当事人过来,当即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又忍不住好奇地朝狄昭昭打听:
“雷霆之力真的能为我们所用吗?是不是把引雷塔引下来的雷电收集起来?”
“这个雷霆弹,要是一扔,就有轰隆隆炸响的雷霆之威,岂不是就跟雷神一样?谁要是能用上这种武器,那也忒威猛了。”
狄昭昭一脸真诚:“这我也不清楚。”
兵卒听了也不失望,也只是嘀咕:“也是,怎么会随便告诉家里小孩子。”
狄昭昭:!
狄昭昭刚要鼓脸,就听到对面这个小队的队长说:“这么一说的话,您父亲当真疼爱你。”
狄昭昭得意地抬起下巴:“我爹爹当然疼我啦!”
他顿时不气了,又垫脚看了眼校场里的情况,没见到自己的打猎玩具,于是气势汹汹地朝赵都督大帐的方向走去。
爹爹都担心他了,他要赶紧和师父联手把坏人揪出来,然后回家!
他也有点想爹爹了,想家里所有人。
狄昭昭在靠近军帐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都督,这玩意虽然射程不够,远距离有点力道软绵绵的,但是近距离简直是无敌!!!”
狄昭昭脚步一顿,好像是巴奇的声音?
帐内。
巴奇就差要跟赵都督拍桌子了。
他举着手里的打猎玩具:“我手下的兵都试过了,个个都对它赞不绝口。您知道它速度有多快吗?根本让人防不胜防,尤其是它还能连发!”
赵都督满脸胡须,脸上有疤,看着四十多岁,看着有些威严,他接过打猎玩具,也有些好奇地把玩了一下,又看向巴奇:
“我听说你们用人试过了?”
巴奇连连点头,他说:“我们用沾着颜料软头试过了,五步以内,完全不可能躲得过,八步以内,也只有反应快的能躲过其中一部分,不能完全躲过。唯有十步以上,才有一些反应时间。不过十五步外,就没太大威胁了。”
赵都督眉头皱起:“这样的武器,竟然是京中勋贵家孩童的打猎玩具,难不成京中武将眼睛都瞎了吗?”
“这个您还真的误会了。”巴奇连忙说,但想到这两天他打听到的消息,也是有些不敢相信,“打猎玩具这个名字,据说是因为这个武器,原本就是出自狄世子对打猎玩具的一个构想。”
赵都督差点呛到:“咳咳,玩具?他提出来的?”
巴奇也有点神色复杂地点点头:“是这样没错。”
赵都督正要再说话,就听门口传来声音:“狄世子!”
等狄昭昭进来,迎接他的是两道炽热的眼眸。
狄昭昭自然知道是为什么,都是打猎玩具惹的祸,但这武器暂时不制作普及,也不是他决定的。
显然大家都更愿意等大型远程版改良出来,不想先让小的泛滥,以免被找到克制的方法。
他坐下后,先声夺人道:“赵都督若想开口,找我是没用的,写一封奏折去京城,一问便知。”
赵都督被噎了回去。
他对手下们传说的“狄世子很好相处”这个言论,忽然表示怀疑。
他想了想,决定先拉拉关系。
他对自己的卫兵使了个眼色,就见对方从一旁的抽屉里取了几块清透圆饼状物体,摆在桌上,赵都督笑道:“狄世子可觉得帐篷皮油烧起来好用?”
狄昭昭虽然有点疑惑,但知道赵都督提起此事肯定不是无缘由的,回忆了一下,“确实好用,不比我在家中用得差,说起来还是要感谢您的照顾了。”
赵都督顿时抬手:“这可是误会了!”
他表示:“这可不是特殊照顾,现在军中都用的是这种皮油,还有这种皮油制作的蜡。”
狄昭昭有点惊讶:“我见此皮油很是清亮,许多清油都比不上,怕是价格不菲,军中虽大多照明不靠皮油,但需要处全部用上,怕是一笔不菲的花销。”
赵都督顿时大笑,他扶着胡须说:“此言差矣,这皮油虽好,但是价格并不贵重,说起来,还与狄世子有些渊源。此乃用乌桕树制出的皮油,又用皮油制作的蜡。是桕木县新上任的知县为当地百姓找到的活命之法。”
狄昭昭惊讶:“大伯?”
狄先青来信倒是提起过,说是出发前,在翰林院藏书中找到的一法,可助云州一处地界的百姓富裕起来。
但是信中只是寥寥几笔,并未写明,狄先青也不是自吹自擂的性格。
“正是!”赵都督感慨道,“狄知县可当真是心系百姓,据说此法工序颇多,还经过改良,若是一个家族独占此方,怕是能成当地富贾,无偿将此法教给当地百姓,当地乌桕树遍地,家家户户都能以此法制作上好皮油。”
他状似不经意提道:“不仅如此,狄知县还亲自来我军营拜访,不辞辛劳,真是爱民如子。”
他绝口不提当初狄先青费了多少口舌,才说服他为军中替换此皮油,反正最后结果是好的不是?
狄昭昭果然对他好感度一下飙升,他好奇地看蜡块和皮油:“军营用这个皮油地方多吗?”
“那当然多!”赵都督此话亦真亦假,说多其实也不多,毕竟可以点火把,但是毕竟有这么大的体量,在人口基数下,即使使用的地方少,算下来也不少了。
他列举军中用此皮油种种,时不时还夸一句狄先青造福当地百姓,尤其是守着田地过活,几乎没有其他钱财来源的农户。
因为军中用皮油的地方实在不多,他连夜里急行军用的那点贮备灯油都拿出来举例子:“比如风雨夜,火把可就不行了,若要急行军,咱们就会用这个皮油,灌入防水防油的灯罩中,中间做滚灯的稳定布置,便能在风雨夜里行军。”
狄昭昭难以想象:“灯罩?”
大帐中就有准备,以便随时应对突发情况可让都督看清情况,赵都督本就想和狄昭昭打好关系。
关系亲近了,有些处于能说和不能说之间的事,也就自然能说了。
他当即让人拿出一个给狄昭昭瞧。
这是一个类似灯笼的东西,不知糊了什么,看起来确实防风、防水了,就是看起来糊得很严实。
狄昭昭好奇看看,发出灵魂质问:“这东西能照明的范围不广吧?”
赵都督因为他的直白,笑容一僵,咳咳两声,挽尊道:“这不也是没办法,原本风雨夜行军速度就快不起来,倒是勉强够用。”
这话说得,乍一听好像很有道理,但其实经过训练的兵卒,夜行军速度如果真的慢,多半还是被视野问题困扰。
赵都督其实也明白,但多少要点面子,总不好被一个黄口小儿指出他们风雨夜里行军速度不行的问题?
他觉得聊得不错,好感度也拉得差不多了,于是再次打听,他不留痕迹地顺着刚刚的话题继续:
“说起夜行军,其实……”他卡了卡,还是艰难地说出这个犹如儿戏的名字,“打猎玩具对将士们夜行军的安全很有保障,不论是因为看不太清被敌人摸近了,还是夜里急行军潜伏靠近搞偷袭,在极短的时间、近距离下,这个武器的效果是惊人的。”
听他这么说,狄昭昭倒不觉得,打猎玩具是风雨夜急行军的关键。
关键难道不应该是视野吗?
他倒是想到一个很好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不过嘛。
狄昭昭甜甜一笑,赵都督真是好人啊!他正愁怎么忽悠赵都督借兵配合他,赵都督自己就主动送上门来了。
看到狄昭昭的笑容,赵都督顿时精神一振,有戏!
“狄世子也觉得我说得不错?”
“嗯。”狄昭昭点头,他只蜻蜓点水带了一句,就提出:“赵都督可借我一批兵马,听从我的命令,随我从云州出发,向北潜行?”
赵都督打哈哈:“稍后再说,稍后再说!咱们还是先聊聊打猎玩具的事。”
狄昭昭拿出师父给他的令牌。
赵都督眼睛瞪大,不敢相信狄昭昭手里会有这枚令牌:“你哪里来的?”
狄昭昭坦白:“师父给我的。”他自然知道赵都督不会信这令牌是他的,皇帝不可能把能调兵的令牌给一个还未入官场的少年。
赵都督苦口婆心:“您金尊玉贵的,这万一要是出点什么事,我不好交代。”
他明显是不想多生枝节。
也怕万一借兵出去,出了什么事背锅,毕竟令牌一看就不是狄昭昭本人从皇帝那儿得的。
狄昭昭早就料到了,他摒弃了那套准备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说法,甜甜笑道:“不知道赵都督对风雨夜里急行军,能见打猎玩具射程以外的距离感不感兴趣?”
准备偷偷带着打猎玩具溜走的巴奇,脚步顿住:???
忽然被自己丢出去拉关系回旋镖砸中的赵都督:???
他们齐齐看向狄昭昭,就像是被黄鼠狼盯上的鸡似的,精神瞬间就激灵了一下。
狄昭昭亮着眼睛看他们,矜持道:“是刚刚听赵都督你说的时候想到的。”
赵都督和巴奇都眼皮子一跳。
忽然齐刷刷看向那个打猎玩具,刚刚说什么来着,这玩意最开始,好像是狄世子提出的一个玩具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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