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江鹭穿过行人, 走回筵席。
他没有?和姜芜同时回席,筵席上,无论?是张寂还是杜嫣容, 都多看了他一眼。世人看不出江鹭此时的压抑, 只觉得他一贯如此。一片青荷莲绶的官服间,江鹭朱白襕衫, 秀丽如玉。
哪怕没有了南康世子的名号, 这位郎君也吸引着诸多贵女。
张寂离席去寻找姜芜;杜嫣容见有?几女试图和江鹭搭话, 而江鹭不言不语。杜嫣容思忖他比旁人内敛沉静, 似乎不适应此间活泼, 便略一思量, 起身?欲帮江鹭解围, 顺便, 再次搭话。
然而杜嫣容刚站起,便见江鹭将面前酒樽中?水一饮而尽。江鹭对?凑上来的贵女视若无睹,惹得他人生恼,而他面无表情起身?,朝旁边宫人说了?一句话。
江鹭起身?退席,眼看?要走了?。而杜嫣容看?到?宫人那边小小骚动一下,便有?着赭黄礼服的贵人上前,拦住江鹭:“夜白怎么这便走了??”
杜嫣容品味出其间蹊跷, 便重新落座, 只默默旁观。
阻拦江鹭的贵人上前,江鹭身?边围着的那许多人便退开了?。坐在一旁的段枫便一边和旁边人喝茶逗趣,一边目光闪烁, 看?出那些人应当本就是安排好的人,想在此夜纠缠江鹭。
段枫看?向来人——贵人气度雍容, 言笑间目无笑意,是过了?整整一夜、此时才第一次和江鹭说话的太子暮逊。
江鹭倒是一贯垂眼低脸,闻言只朝暮逊拱手致意,淡声回答自己累了?,要回府歇了?。
暮逊心生恼意,暗恨江鹭如此淡漠的态度。
昔日江鹭是南康世子时,自己需要拉拢江鹭,不得不忍下这位小世子身?上那惹人讨厌的、面对?他从来不谦卑讨好的贵气;今日江鹭已经被南康王除名,不过领着一个皇城司,做老皇帝手里一把刀,又有?什么资格,依然维持那小世子的尊贵?
例如此时,自己和江鹭说话,江鹭头也不抬。
他分明不将自己放在眼中?。
是啊,江鹭当然不将自己放在眼中?。江鹭若是怕自己敬自己,就不会和自己的太子妃在自己眼皮下私通,还逼得自己不得不忍下这口气!
今夜,江鹭早早离席,是想去哪里?
去见姜循吗?!
暮逊绝不可能忍这二人如此光明正大地踩着自己,暗自得意。
暮逊微笑:“天还早着,筵席达旦,夜白何?必早早退席?孤和夜白许久未碰面,平日见到?不是朝堂针锋就是他人挑拨,让人心中?唏嘘。这样吧,来人,再给?夜白斟酒,孤和夜白不醉不归。”
暮逊伸手来搭江鹭的手。
江鹭垂着眼,极快地朝后挪了?一步。他仍避着暮逊,暮逊却偏要为难他。
席间一处角落中?,另一个叫“叶白”的人,慢吞吞地斟着自己杯中?酒,好整以?暇地欣赏江鹭和暮逊的敌对?。
叶白和暮逊有?一样的心思,猜江鹭离席是要找姜循。叶白不能和暮逊做一样阻拦的事,但叶白心中?那抹阴暗,也让他盼着暮逊和江鹭打出一场好戏来。
而暮逊逼近那始终侧着脸似想躲开他的江鹭,轻声在江鹭耳边含笑:“夜白还记得当初吗——孤的小妹过生辰,你好不威风徒手杀猛兽,惹贵族男女尽为你折腰。
“可你想救下那些罪人之后,不还是要和孤饮酒,陪着孤吗?当初那场饮酒,至今想来,也很痛快啊。”
江鹭倏地抬起眼。
他目如冰雪,冰雪上不知何?时溅了?许多细微裂缝,殷红无比,如滚热的血做成的火焰。他突然这样看?来,眼神锋锐寒意重重,又带着难以?掩饰的恨意和杀气。
暮逊不受控制,被惊得当即朝后退了?一步。他心跳砰然,几乎以?为江鹭要在众目睽睽下动手杀自己。
不然这遮掩不住的凌厉杀气……
那杀气蕴在江鹭眼中?,根本收不回去。暮逊此时才懂江鹭始终不看?自己,是不愿情绪流露。而江鹭一旦看?向自己,暮逊身?边卫士手置在腰间,差点就要拔刀。
但今夜入席的人,显然不可能佩戴刀剑,江鹭也不可能徒手杀暮逊。
江鹭只是盯着暮逊,开口时,声音沙沙的,仍努力掩着情绪:“殿下,别在此时招惹我。”
暮逊:“……”
江鹭朝他走,暮逊迫于太子之威不肯后退,脸色却已难看?十分。
江鹭重新俯下眼,浓长睫毛挡住那眼中?情绪:“殿下,我非要出宫不可。”
暮逊正要冷笑,忽然有?宫人急匆匆步来,凑到?暮逊耳边。就在这极近的距离,江鹭也听到?那宫人说的话:“殿下,东宫方向失火了?。”
暮逊刷地看?向江鹭。
江鹭缓缓掀睫,眼中?血丝如水一般流动。这种?流动的狂意,被暮逊捕捉。
江鹭面色白净姿容优美,站得过直,近乎一种?执拗:“殿下,这世上的火或许有?些烧得无缘无故,有?些,却并非没有?缘故。有?些火,也许永远找不到?源头和证据,可那火过于不公,总有?人记得,总有?人会来讨。”
他说的话好奇怪,暮逊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
暮逊咬牙低声,仍怕周围人知道二人的龃龉:“是你做的?你怎么敢,你怎么做到?的?这么多人,你竟……”
江鹭眸心明亮,瞳孔间那冰雪眸子上的血丝蔓延,几乎是带着一种?奇异的笑在望着暮逊。他视野里染着那种?近乎亢奋的红,亢奋又平静,在一片喧哗中?造就此处的寂静至极。
……这样的江鹭。
怎么不是一种?“疯”呢——
可暮逊不明白。
他只是阻拦江鹭出宫,阻拦江鹭去见姜循,又何?曾刺激江鹭?
二人对?峙已至明面,暮逊几乎生惧。
暮逊被这疯子吓到?,怀疑是否是跟姜循呆久了?,江鹭才染上姜循那不管不顾的毛病。可他们?不管不顾,旁人却不能随着他们?发疯。
正常人要顾忌的事太多,面对?疯子,势必要后退。
暮逊每多想一分,欲事后杀那二人的心就重一分。但是此时,暮逊到?底被弄怕了?,不敢再阻拦江鹭,任由江鹭出了?宫,扬长而去。
他自然不知,同一时间,借助那把火生出的小乱,姜芜在张寂找到?她之前,如愿在宫人发现前,配合着江鹭留给?她的人手,把绿露的尸体搬上了?马车。
姜芜早早登上回家的马车,隔着一张帘子和追出来的张寂道别。
那宫道前的张寂在黑夜烟火下,如雪一样清白,而姜芜身?后躺着一具尸体,她还笑吟吟:“师兄,我累了?,明日再见吧。”
烟火在身?后此起彼伏,张寂凝望着姜芜的马车离去,也看?到?赶马车的车夫,不是起初进宫时的那个人。
姜芜不知他是何?其敏锐又执着的一个人。此时张寂立在除夕夜,遍体寒意如同雨打风吹下沾着盐水的长鞭,一一鞭在他身?,刺得他头皮欲炸。
张寂僵然长立宫门前,缓缓垂下眼,看?到?了?地上的一滴红。
那点红如红梅开在雪地上,呼之欲出的疑点纠缠着张寂。他看?着那点红看?了?半天,才极慢地蹲下身?,用手指捻住那抹红意,轻轻搓一搓——
血。
黑白交映的世间本不分明,这一瞬,黑与白的边际线变得模糊混沌,互相轮替遮掩——
除夕夜,金吾不禁,玉漏相催。
哪里都人头攒动,哪里都箫鼓频喧。
段枫留在宫中?和枢密院那些老臣们?套近乎,江鹭忍无可忍地离席,不骑马不登车,独自行于长街上。他从御道一径拐弯,绕了?许多街许多巷。
东京夜实在明耀,火树银花长夜不灭,而江鹭走在其间,只觉头痛欲裂。
身?体中?的血液急速地在体内流窜,烫得他手指一直在颤抖,全?部痛意又一径蔓延烧到?太阳穴,让他头一抽一抽地痛。那痛意再顺着太阳穴流到?眼睛里,每深入一分,他眼睛便红一分。
这种?痛非身?体,来自精神。这种?痛意随着时辰流动不断加深,快要将他摧毁于其中?。
周围声音那么多那么混乱,而到?他这里,却是嗡鸣阵阵,什么也听不清。
江鹭耳边,不停地回放姜芜说的那句话:“因为,循循被我爹娘种?了?蛊,下了?毒,活不了?半年了?。”
江鹭脑海,不断地重复春山山洞中?,垂脸坐在他面前的姜循。她在秋雨中?微微笑,钟灵毓秀,遍体芳华。他一径以?为自己会让她万劫不复,可是原来她本就没有?未来了??
他此时才明白姜循为何?那般着急——
不是自毁,不是为了?别人,是没有?时间了?。
她要在时间到?来前,解决所?有?事。她和他本就没有?对?未来的承诺,他以?为无论?如何?,二人至少能一起离开;姜循却以?为,无论?如何?,死在东京也是归宿。
江鹭痛得快要走不下去。
灯烧如昼,满街明华,他躬下身?,心脏喘不上气。
在他原本的想法中?,叶白实在可恶,叶白不应强留姜循。他要拼尽全?力带姜循离开。可是在他这样的设想中?,江鹭并未为日后留下余地,并未完全?想清楚他们?能走到?哪一步。
然而,走一步看?一步,未尝不可。
然而,姜循却没有?时间了?。
精神上的刺痛快要摧毁江鹭,他摇摇晃晃地走不下去,却仍不肯屈服不肯认输。
他靠在巷子墙壁上,眼神空茫赤红,想着姜芜说的话未必是真的。他要再确认一下——
是的,姜循也许和姜芜并不是关系那样亲密的姐妹呢?姜循谎言成篇,说什么都张口就来,她对?他没有?一句实话,说不定她对?姜芜也一样。
也许那二女只是虚假的姐妹情。
也许姜芜根本不了?解姜循,或者姜芜在骗自己——
靠着这股执念,江鹭重新打起精神。
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万事难以?求其源,探其底。而知道一些细节,想朝深处查,便简单很多。
小半个时辰后,江鹭到?了?姜循的府邸,找到?了?那被关押的苗疆少年,并从苗疆少年嘴里知道了?更多的真相。
苗疆少年还以?为江鹭是来救他的,折腾半天发现此人冷硬不吃,气势可怕,当即萎靡,喃喃自语:“你们?太奇怪了?,下蛊的人是我,可这是你们?要我下的。我是想解,可是解了?,那个姐姐就死了?嘛。她现在体内多了?一种?毒呢,还得靠我的蛊吊命。我早就告诉你们?了?,去苗疆找我姐姐啊,我姐姐是大巫女,你们?去得早,我姐姐说不定有?法子。去得晚的话,说不定就没救了?……”
苗疆少年眼珠乱转:“我只是给?个主意而已,我不保证哦!毕竟我也不了?解你们?那个毒……去问?我姐姐!对?了?,找我姐姐时,千万别说我在哪里。”
江鹭离开姜府,太阳穴抽得更加痛。
今日除夕,明日元日。再过十五天,便是太子大婚之日。
这么短的时间,马匹跑死也不可能从苗疆带回消息。毕竟传话问?话,找人找路都需要时间。
大婚日似乎是一个绝路,是姜循留给?自己的死期。熬不过那天是死,熬过那天也会死。
凉城是他和叶白约定好、留给?自己的死路,大婚是姜循留给?她自己的死路……他和她之间,难道就没有?一人想求生,想活下去吗?
江鹭心中?惨然无比。
“卖痴呆咯!卖痴呆咯!”
街上小孩们?奔跑,嬉笑间撞到?了?那走路跌撞摇晃的江鹭。平时江鹭是不可能被小孩子撞倒的,今日他却被撞得摔靠在墙头,低头望向那撞人小孩。
除夕夜氛围好极,小孩也不怕他。
小孩笑嘻嘻地仰着脸,朝前伸出掌心讨要:“哥哥,要买痴呆吗?”
江鹭眼睛怔怔看?着小孩,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这是东京除夕的一种?习俗。
这一夜到?天亮前,小孩子和大人上街,会装作?痴傻模样,四处向人求问?要不要“买痴呆”。所?谓的“翁买不须钱,奉赊痴呆千百年”,意为旁人将小孩的痴呆买走,许愿自己的孩子聪明伶俐千百年,实乃一种?有?趣而美好的嘱咐。
江鹭看?着这小孩,眼中?的光快要落下去。
他眼睫上沾着水,眸子泛红,看?得小孩好是茫然,瑟瑟问?:“郎君买吗?”
江鹭哑声:“买。”
他蹲下身?,将手置于小孩头顶,声音喑哑地遵照东京的习俗,来许愿这小孩伶俐聪慧至百年。
而他心中?难过地想:他人都能长命百岁,许愿长命百岁,为什么他的循循不行?
他要怎么救她啊?——
姜循的除夕夜,过得不算多畅快,却也不难过。
她戏耍那些前来监视她的卫士,带着他们?将大相国寺的后山耍了?大半夜,又一径扮着骄奢嘴脸,指使他们?为她做这做那。于是,花也赏了?,茶点也吃了?,寺中?的和尚们?都人人得一串太子妃送出的福袋。
到?子夜时,卫士们?被折腾得精疲力尽,怨声载道。
他们?跟随着太子妃回到?太子妃的院落前,为首的人语气努力压着不耐:“姜娘子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姜循慢悠悠:“需要的很多啊。今夜是要守岁的,严指挥使不知吗?”
此话另一种?意思,分明是要折腾他们?到?天亮。
姜循立在台阶上,转过身?朝向身?后色变的严北明,声音淡凉:“指挥使今夜不当值,纡尊降贵来大相国寺陪我一同守夜时,就应该有?这种?自觉了?,是吗?”
严北明抬头看?向姜循。
这位小娘子向来盛气凌人,嬉笑怒骂皆在一瞬间,总是笑吟吟地说一些可怕的话。而她不笑的时候,则看?着更加尖锐寡淡。旁人总说姜循美丽高贵,足以?配上太子。可严北明只觉得这位娘子难缠。
难缠的人已然可怕,难缠且聪明,更加可怕。
严北明半晌说不出话,他听姜循说:“严指挥使太负责了?,除夕夜不当值,也不回家过年。你家中?妻儿,想必十分寂寞。”
严北明厉狠抬头,喘着粗气朝前逼近一分:“我的妻儿?你做了?什么?”
姜循朝他笑一笑:“没做什么。你要回家看?看?去吗?或者,继续陪我守夜?”
严北明神色莫测,经旁人提醒,发现姜循的卫士们?果然少了?几人。严北明猜大婚在即,姜循不会生事,可是太子说此女疯狂不能以?常理?揣测,严北明难以?估计此女会对?自己的妻儿做什么。
半晌,严北明面色灰败,拱手告退。
首领走后,其他卫士们?被姜循一一看?去,一个个俯下脸低头,生怕被姜循叫住。
姜循冷嗤一声,她兴致勃勃,显然还没玩够。她暂时不搭理?他们?,推开自己的房门,忽而冷不丁,看?到?了?屋中?本不该出现的一个人。
那人站在不点灯烛的暗室中?,在门外光华照入的一瞬间,他的衣摆轻轻扬了?一下。
只是一个站姿与衣摆飞扬的弧度,姜循心口一跳,认了?出来。
她与暗室中?那道掩在昏光角落中?的身?影直面,身?后跪着一地被她折腾得苦不堪言的卫士。这一幕足够荒唐又足够让人悸动,足够隐晦又足够光明挑衅。
姜循眼中?的光如星子般,落了?满满一湖春水。
她声音无异样,慢条斯理?朝身?后那些跪地卫士吩咐:“我先前和你们?开玩笑而已。你们?辛苦一夜了?,我准许你们?不必陪我守岁,下去吧。”
卫士们?齐齐松口气,生怕姜循反悔。他们?客气的话也不敢多说,一个个纷纷低头拱手,退出院落——
屋门关上,“吱呀”轻缓。
太久没见了?,心中?雀跃难以?掩饰。姜循提裙扑上前,欢喜无比,声音带着醉意:“小鸟,我就知道你会来。”
除夕守岁,他怎可能不来?
江鹭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又给?他乱起了?绰号。想来她心中?总编排自己,口上说出来的却不多。她在他怀中?娇憨妩媚,仰脸逗他。她这样年轻又这样活泼,爱戏耍他爱逗弄他,鲜活慧黠,怎会是姜芜说的那样呢?
这一刹那,满室无光又满室温暖。女子芬香和满怀明华一同跃入,江鹭恍惚间低下眼睛。
他怕她发现自己的异常,不敢多看?,只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只“嗯”那一声,搂住他脖颈的姜循便顿一顿,糊涂问?他:“你哭什么?”
江鹭怔住。
江鹭语气平平:“我没哭。”
姜循挑眉:“……”
她算是明白了?。
这世上有?一种?人,稍微一情绪起伏,就一定会反应到?脸上。脸红一片眼湿一派,他看?起来就要涕泪连连,还说自己没哭。
是暮逊欺负他了??没关系,她很快就会为他报仇的。
姜循兀自琢磨时,听到?江鹭解释的话:“在此良辰嘉日,众人庆祝新年,欢喜无比。而我想到?凉城的英灵,为他们?难过。”
和众人一同庆祝新年心情不错的姜循停顿一下,干巴巴:“……哦。”
她有?些尴尬,默默要撤回抱他的手,他却忽然朝前一步,抬臂将她搂入怀中?。他指腹轻轻抚摸她腰肢,她因痒而瑟缩轻笑。她欲躲,他却不让。
江鹭闻到?她身?上酒香:“你吃酒了??”
姜循连忙:“没醉。不耽误任何?事。”
她暗示什么,他没听懂。江鹭沉吟后,仍试图掩着情绪:“你要卖痴呆吗?”
姜循被他弄得好糊涂:“……什么?我又不是小孩。”
江鹭低声:“你卖吧。”
姜循对?糊弄小孩的玩意儿从来不感兴趣:“不卖。”
江鹭捧住她欲躲的脸,也不知是他醉还是她醉,他柔声哀求:“卖吧。我买。”
——买她长命百岁,买她如意一世,此生不拘。
第 92 章
“好吧, 好吧。”姜循一副“拿你没办法”的样子。
大相国?寺地居僻处,东京城中的爆竹和烟火声,在此间闷闷的如隔着一重帐纱, 听得不甚分明。而在江鹭眼中, 在这间太子妃独居的寝舍中,姜循在自己面前蹲了下?去。
屋中没有点?烛, 只有窗口流入的一点微光照入, 落在二人身前。江鹭低着头, 靠这极浅的光源, 望向姜循。
姜循这样乖。
除却少年时的阿宁, 她从没有这样乖的时刻。
此时, 姜循蹲在江鹭面前, 由?江鹭靠墙俯视她。她的大袖衫藕缘白底, 袖口织着卷草莲蔓。那些?花草绽在她衣上,原本合适的裙衫因她的蹲坐,而显得几分偏大。她整个人罩在一团衣物?中,看着格外瘦小。
她仰着脸望他,经过一夜折腾,发髻已然微松,步摇随着动作而轻轻晃动,额前散了几绺细软乌黑的发丝, 贴着她皎洁的颊面。
她和平时的风光张扬不同, 此时蹲在情?郎面前的姜循,看着这样乖又这样小,格外认真?地试图相信江鹭, 仰望江鹭。
而只是这样俯视,江鹭便感?觉眼眶滚热, 他又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他绷着脸强忍。
姜循敷衍地哄他:“好啦,我?卖痴傻了。这位郎君看起来像是好人,你买不买啊?”
江鹭:“买。”
姜循乌黑眼珠微微一转,颇有狡黠之色。
她自然和纯粹玩耍的小孩不同,她此时也不安分,明显为难江鹭:“可我?的不好买咯。我?不要金钱,那些?俗物?我?既看不上,也不缺。我?也不要赊账,空口许诺我?从来不信。我?还不要以物?易物?,旁人哪比得上我?的好。
“我?可是十分难买的。”
蹲在江鹭腿边的姜循张口说完一大堆条件,乌眸眨一眨,戏谑他:“你还买吗?”
江鹭哪怕满心伤恸凄然,此时也要被她逗笑——他心悦的佳人,与众不同,既慧黠又爱使坏,故意折腾人。
可她越是本性暴露,他越是意识到自己的心动。
也许他本就十分喜欢她这样的小娘子,他只是一向不懂自己罢了。
在姜循眼中,江鹭眼中那团雾气似驱散了些?,露出血丝弥漫下?的一双眼睛。那双眼乌黑清澄,眨也不眨,如?同主人一样坚定:“我?要。”
不待姜循继续为难,江鹭便从怀中掏取什?么。
不待姜循看明白,她便见他俯下?身,从自己脖间摘了什?么,送入了她摊开?的掌心中。那物?冰冰凉凉,又不重,落在掌心,像一个玉佩的感?觉。
姜循低头,才发现这不是玉佩,是“长生锁”。
用金子打造得精致无比,绘着一只湖中白鹭鸟的“长生锁”。可长生锁只是小孩佩戴,大人哪有?
姜循惊愕间要推拒,江鹭却扣住她的手,将此物?仅仅塞入她手中。
他低声:“你要笑便笑吧。这是我?的‘长生锁’,我?出生时,我?爹娘为我?打造的,说佑我?此生平安,康泰百岁。旁人家?的小孩过了三岁就不戴了,但?我?爹娘不许我?摘,我?一直戴着的。
“我?爹娘说南康王一脉的祖先们都会保佑我?。果然,我?后来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即使在当年的凉城中……我?也是唯一的平安走出来的那个。”
他笑意惨然,显然不想多提凉城,显然不觉得自己是唯一平安的那人,是什?么幸运的事。
他从来不觉得那是幸运,可他如?今愿意相信,也许冥冥中真?的有祖先们保佑。
祖先们在天之灵佑护他的平安,那么也会佑护他心悦的小娘子。祖先们会如?庇佑他一样,庇佑她。
姜循握着“长生锁”的手蜷缩发抖,茫然仰望他,有些?不知所措。
她本是开?玩笑,哪想得到他真?的认真?来“买”她?这是他家?信物?,他爹娘不要他了,这便是他身上少有的保留着南康王府痕迹的物?件,岂能给她?
何况,她哪里是买的来的?
她一向应付不来认真?的人,江鹭每一次专注,都让她失魂。
姜循目光闪烁,张口便想寻借口推脱。江鹭忽而俯下?身,将她抱入怀中。他的声音仍然闷闷的,带着一抹哑,一抹哀求:
“循循,你什?么都不要我?的,你身上没有一样我?的信物?。日后到九泉之下?,你也要说和我?全然无关,和我?不相识,和我?只是路过之缘吗?
“我?知道你谨慎,知道你怕人发现。但?是我?只给你这一样物?件……你小心些?不行吗?你好好藏起来不行吗?你稍微为我?担一点?责,稍微记挂我?一些?,稍微将我?放在心上一些?,好不好?”
江鹭抚着她面颊,轻声问:“好不好?”
他这样,姜循哪里拒绝得了。
姜循被他搂抱着,轻声解释:“我?没有不将你放在心上,阿鹭。只是趋利避害,有时怕连累你而已。”
他低低地“嗯”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信她。
姜循难免怅然——自己性命不知几何,江鹭却始终不信她待他的心。
假意总是做的容易,真?心想剖给人看,对姜循来说十足困难。她有时不甘心,想让他信她,有时又觉得,也许这是命运的昭示。
……她不知该如?何待他更好一些?——
这一年的守岁,姜循觉得这是自从姜芜回?来姜家?后,自己最平和的一年。
爆竹声和烟火声在寺庙中听得不明显,阴谋和背叛被无数道墙隔在宫门前,今夜的姜循不是姜二娘子,不是即将出嫁的太子妃,她只是姜循。
许多年前,姜循哪里想得到,有朝一日,只有和江鹭在一起时,她才可以做“姜循”。
二人不提公务,不提十几天后他们的计划。他们只说新年,只说少时趣事,只说分离这几年遇到的一些?好玩的事。
分离三年,姜循身边趣事乏善可陈。想来江鹭也一样,因他讲得干巴巴,和她一样吃力。然而再吃力,二人也少有这样不带着试探和尖刺提防的时刻。
姜循必然为此而留恋。
她舍不得入睡,她希望时间无限延长。
但?她自然要入睡——明日元日大典,她身为即将出嫁的太子妃,要和太子一同去祭祖,去和百姓共祈春耕万顺,丰年在期。
姜循不愿意多提明日的大典,江鹭也不问她。
最终,姜循隐约记得自己卧在睡榻间,手指勾着他的衣袖,在他清泠泠的闲聊声中,慢慢入睡。
入睡前,她在心中眷恋叹息:她喜爱阿鹭。
和他相处的时间实在太短,对他的了解远远不够,未来的时光又不属于她。早知今日欢喜,当年应该早早相识才是……好是不舍——
后半夜,姜循被外面不知来自哪里的一声炮竹声惊醒。
她困顿中心神迷离,一言不发,只感?觉到来自心魂的一种空虚和烦躁,让她生出无端戾气。她忍过这重戾气后,披衣坐起,才明白自己的空虚缘由?——
空荡荡的寝舍中,已经没有了江鹭的身影。
她低头嗅闻,发现自己的衣衫上气息也被熏香盖住,周身上下?,全然没有江鹭留存过的痕迹。
姜循怔一怔。
她不知他是何时走的,想来是怕明日朝中来人发现痕迹,他怕她为难,才半夜离开?。
他为了她,当真?是……小心又小心。
他走了后,她再无睡意,干脆披衣掀帘,下?了帐子。
门外的卫士轮换一波,新换防的卫士正打着盹,听到“吱呀”开?门声,一个凛然清醒:“娘子。”
守门的人,自然是姜循的卫士。
卫士低头不敢多看,余光只见到姜循衣裙和帛带的轻扬,以及她散在腰际、和外衫绕在一处的青丝。
姜循抱臂望着天光,淡问:“有什?么消息吗?”
卫士打起精神:“今夜,东京失了一场火。好在发现得早,没有影响宫宴。但?听说太子发了一通脾气,早早离席,去安抚受惊的阿娅娘子去了。”
姜循怔住:“失火?什?么时候失的?”
卫士说了一个时辰。
姜循蹙起眉,更是怔忡:这个时间,是她见到江鹭前的半个时辰啊。
姜循怀疑那失火和江鹭有关,毕竟无缘无故地找茬于太子,还在除夕夜,不是寻常人无聊做出的事。而太子又不声张,显然是不方便。
姜循想到自己曾经告诉过江鹭,暮逊的人马放火,欲在南康王府烧死她。若非叶白相救,姜循未必能识破暮逊的诡计。
今夜除夕东宫的这场无缘无故的火……是江鹭因她而放的吗?
可若是他,他为何不说,不向她邀功?
若是他……在他出宫和见她之前,中间空了整整半个时辰,江鹭又在做什?么?
皇城和大相国?寺的距离,对一个武功高手来说,绝不至于需要半个时辰的脚程。
姜循陷入深思,卫士安静等待。
姜循自然不会将自己的想法和他人说,姜循只随口问:“阿鹭什?么时候离开?的?”
卫士怔住。
姜循疑惑抬头。
卫士和她一样疑惑:“小世子……不,江郎君没有离开?大相国?寺啊。”
卫士磕磕绊绊:“江郎君说睡不着,他去大殿拜佛去了。”
姜循踟蹰迷惘起来:“……”
深更半夜,不陪她入睡,去拜佛……吗?——
大相国?寺的大雄宝殿,重檐歇山,气势恢宏,内供三世佛与一观音,被誉为“中原第一殿”。
夜深人静,和尚们早已歇了,想必佛祖观音们也要休憩,而江鹭孤身在这空旷的点?着长明灯的大殿中徘徊,熬得双眼通红,兀自不肯去歇。
他不可能有心情?入睡。
他心碎欲死,心力交瘁。不见姜循时勉强可以忍受,见到姜循后哪里还能忍受。
和她说每一句话,看到她的一颦一笑,他心间都在淌血。这一除夕夜,也许他勉强过关,没有让姜循意识到他的伤恸;但?他从见到她起,没有一时一刻不在思量,他该如?何救她。
十五日那天的计划,任何人都做不到天衣无缝,任何人都保证不了必然成功。
十五日后的事宜,江鹭也无法保证自己可以活着走下?去。
世上的计划从无周密无漏之说,可此夜此时,江鹭非要去一一忖度那计划,从那计划的边边角角中,为姜循凭空造出一条生路来。
他必要赢下?去,必要给她拼出一条生路:他必须确保自己不会输,必须确保她的平安。
若是他输了,她便一丝机会也没有。她那般不珍惜自己,她身边的人要么无法做她的主,要么和她一样疯狂赴死。他欲在密密麻麻的不确定因素中,捕捉一丝希望……何其艰难。
所以一定要万无一失。
一边要万无一失,一边还要确定姜循心甘情?愿地走下?去,不毁了那种可能。
江鹭既要和那些?魑魅魍魉斗法,也要和他心上佳人斗法,不能让她察觉他的意图,不给她自毁的机会。可是他确保计划的种种措施中,他如?何保证,姜循会愿意求生,愿意活下?去呢?
她是那样疯狂的人。疯狂的人只喜欢毁灭,毁灭之后的生机,他怎么送到她手里?
长明烛火千重,照耀广袤大殿。
江鹭立在几尊佛像下?,仰头望着那三位金身佛祖,双眸中的红血丝蔓延,熬得他全身僵硬,手指发抖。
……上天若真?有德,祖先若真?庇佑,且告诉他,他怎么救她啊?
江鹭在一片空旷寂静中,和佛像面面相对。他好像置身一种玄妙无比的境界,魂魄抽离飞天,神魂难以自守。他失神于千般煎熬苦楚中,忽在一片混沌间,听到清晰无比的女声——
“阿鹭。”
他没有回?过神。
江鹭仍仰望着神佛雕像。
那声音穿越袅烟红尘,自外传入:“阿鹭。”
“吱呀——”
江鹭听到了推门声。
江鹭回?过头,他看到自己此生永不能忘的场景——
漫天神佛金身凝光,白衣江鹭转肩朝后看。殿门洞开?,凤冠霞帔的姜循,轻轻抬起眉目。
她好似也有些?出神,有些?紧张,但?她与他目光对视的一瞬间,就微微笑了一下?,朝前迈步。鞋履上的明珠在烛火下?轻晃,美?人红裙青缘,钗金饰玉。
长明灯烛投下?暖光,万千神佛俯视。
穿着嫁衣的姜循自外步入,重合殿门,一步步走向江鹭:“这是礼部?白日时送来的婚服,我?试给你看。阿鹭,你喜欢吗?”——
如?梦似幻,红尘难辨。
江鹭在一片浑噩中,痴痴然看着姜循身着嫁衣走向他。
他在少时想过娶她的时刻,他成年后再未幻想过那种可能。他喜欢姜循,他却不觉得姜循会属于自己,也不去奢望那种时刻。他从没想过,少时的梦在多年后,以另一种微妙的方式,照入了他的天地间。
他目光灼灼,眼中的光如?星火般,在一片静湖中燎原。
姜循看到他眼中的惊艳和迷惘。
他的惊艳,让她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姜循掩饰自己的激荡和紧张,朝他笑了一笑。她看到他眸中水波盈盈,星火燃烧成海。他的目光,让她少有的羞涩。
她脚步趔趄一下?,却仍如?愿走到了江鹭面前,仰头看着他。
姜循笑吟吟:“我?的婚服好不好看?”
他俯眼看她,殿外漆黑和殿中明华相映,他好像仍然回?不过神,只是看她的眼神过于灼烫,在他身上显出一种凌厉无比的侵夺性。
姜循将自己的心思说下?去。
她叹息:“怎么办呢,阿鹭?”
他垂眼看着她,喉间轻哑:“什?么?”
姜循半真?半假,好整以暇,羞涩和紧张中带着得意的笑:“你把你的长命锁送给我?了,用民间说法,这应当是定情?信物?了吧?我?睡到半夜才反应过来,发现我?没有回?赠你礼物?哎。那怎么办,你多吃亏啊。”
他垂着眼,睫毛浓长湿润。
他似心间灼灼,又似紧张迷神。
他不知她在搞什?么花招,只望着她的容颜移不开?眼,迟钝地顺着她的话低喃:“所以,你穿嫁衣给我?看吗?”
姜循:“不不不。”
她说:“你想象一下?。”
想象——想象什?么?
江鹭眼睛轻轻眨一下?,他身前这让他心神已经开?始难守的美?人双手虚空捧着一个什?么,凑到他面前,将空空的手掌朝他面前一摊,弯眸笑:“看到了没?”
江鹭看向她空空的手。
姜循一本正经:“这是我?喜爱你的心。”
江鹭半边身子微麻。
他怔怔看着她,见这身着婚服的盛容美?人花招好多,又隔空捧出什?么虚物?,往他右边的方向一递,煞有其事地让他看:“这是我?回?赠你的玉佩……你看到了吗?”
江鹭低声:“在哪里?”
姜循:“在我?心里呀。”
他长睫轻扬,乌而明的眼睛看向她,泠泠闪着光。
姜循喜爱他这样不染俗事的清宁眸子,爱他这样羞涩又强撑的目光。他分明懂了什?么,眼睛眨一眨,愁绪被她一排而空,但?他又不说,只眼睛明亮而含羞地看她——
看她如?何撩拨他。
看她如?何手段尽出,花样良多。
看姜循是这样有趣且眼花缭乱。她一会儿让他看她手中虚假的花束,一会儿说她的心剖给他看了,他有没有看见;她一会儿说她的嫁衣为他而穿,他是第一个看到的,一会儿说她真?的准备了信物?,来还赠他的“长命锁”。
姜循:“你看到了没?”
“没有,”江鹭伸手搂住她腰肢,将她抱入自己怀中,他低头间,湿漉漉的眸子蹭过她脸颊,“我?不见兔子不撒鹰,我?怎么没看到你的心?”
姜循努嘴:“红赤赤的,你真?的看不见啊?”
她忽而变花样一般,一根簪子从发间拔出,赏赐一般地送给他:“拿去吧——”
他越靠越近,目光越来越热,让她身心跟着发抖,口上吃吃笑。
江鹭:“冤孽。”
姜循假作不满:“说什?么呢?这是正缘,出现得早一点?而已。你还得感?谢我?呢。”
江鹭心中软作一团,爱作一团。他抱着她爱不释手,还得问:“我?感?谢你什?么?感?谢你不停骗我?,不停戏弄我?吗?”
姜循被他放倒,靠着身后塑像。她仰望着他身后的佛灯烛火,恍惚着说:“感?谢我?教?你辨识谎言,识破世家?女子的手段。感?谢我?教?你成长,教?你变成真?正的男人。”
江鹭定定看着她。
江鹭:“遇见你——”
他没说下?去,姜循:“什?么?”
姜循没催促到下?文,她只看着他红了一片的白玉颊,以及那双染着水雾的眼睛。她讶笑:“阿鹭,你不会又要哭了吧——唔。”
江鹭张臂将她抱离地面,在她的惊呼声与瞬间搂他脖颈中,他将她抱放在佛前神台上,俯脸凝望她。
他用发带将她的眼睛捂住,又用唇堵住她那张促狭的红唇。她繁复的婚服被他手指撩动,步摇下?的青丝被他勾上腕间。
一片艳光红意下?,万千神佛俯照,白衣郎君抱着嫁衣娘子,一点?点?将她从中剥离。
琉璃天地清,白雪染红梅。
江鹭将她扣入自己怀中,闭上眼邀请她:“循循,下?地狱吗?”——
佛堂和旖旎情?事自古以来毫无干系,又自古以来被浮上一重幽秘的痕迹。
在重重激荡与勾动间,在除夕和元日的交替时刻间,佛殿外飞檐角惊起一丛飞鸟,循循展翅,盘旋飞翔,穿透夜雾飞向微露白光的天穹。
大相国?寺庄重肃穆,沉睡在黎明之间。
在一片混沌与迷情?间,姜循如?置幻境,她如?泣凤,被叼着脖颈,在畅意情?愫被拔至顶巅前,她听到江鹭在耳畔的低语——
江鹭:“倘若有生路,你争不争?”
她喘息间没回?答,他便重重一激,让她回?神。她面颊绯红发丝浸汗,颤抖着和他十指相扣,声音断续破碎:“……争啊。”
江鹭:“好,记住你今日答应我?的话。”
鞋袜落地,薄衫曳腰。姜循被他微热手掌握住腰肢时,肩头凉意被热意一撩,她迟钝地回?了几分神智。她隐约意识到什?么,可她眼前被蒙着布,她看不到江鹭的神色。
姜循被逼着仰身迎向他,在对抗间与他唇齿相缠。她在二人热烈悸动间喃声:“阿鹭,我?从不回?头的。”
江鹭的吻落到她心口,他的承诺如?他的人一般让她心动:“你不用回?头。”
万千神佛俯照,盈盈烛火共看,俯视这对狂妄渎神的男女。
昏光与明光一同落在纠缠的二人身上。似谴责,似祝福。似碾压,似援助。
在一重重情?深间,他将她压入自己怀中。他闭上眼,在心中喃语——
你不用回?头,我?牵着你的手蒙住你的眼,送你往前走——
次日天亮,姜循真?正清醒时,江鹭自然早已不在。
而前来迎她去祭祖的朝臣,不是旁人,正是叶白。
叶白坐在殿中等候姗姗来迟的美?人,目光一寸寸从她头发丝游走到裙尾。她淡然自若,他的眼神却微有凉寒意。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中光暗沉沉。他似开?玩笑,又十分肯定:“你见江鹭了?”
第 93 章
国之大事, 在祀与?戎。
多?年前自皇帝生病,祭祀便由太子主持。而今年,鉴于太子婚期将至, 而老?皇帝深感?体虚, 特准那十几日后才会成为太子妃的姜氏女与?太子一同主持祭祀,祭拜暮氏祖先。
然?姜氏女不见得意识到皇帝对她的恩重。
叶白已在殿中等了两柱香, 才迎上姗姗来迟的姜循。
在等候殿外的卫士与?和尚们眼中, 身着赤色阙翟的姜循美艳不可方物, 姿态傲慢无比。叶白和礼部派来的官员一同跟在后, 来指引祭祀之事, 姜循却看也不看他们, 直直扬身提裙, 坐上车辇。
珠帘落下, 盖住车中美人芳颜。
而姜循的侍女玲珑在车边朝他们这些?官员行了一万福礼,也有样学样,关上车门,阻隔了外方对姜循的窥探。
礼部官员气得倒仰:“这、这就是要入主东宫的女子……”
叶白朝他笑一笑:“我去和姜娘子说两句话。”
这位官员想到自己和叶白今日的要务,又想到坊间对叶白和姜循的各种不着调传闻。如?今姜循都要出?嫁了,可见那些?传闻不真?。太子都不信,官员岂会当真??再?者,这位官员在朝中和姜太傅不算相合, 本就懒得和姜太傅的女儿多?说什么。
官员朝叶白拱手示意, 叶白便端着笏板,撩袍上车,代人去告知姜循, 祭祀中的关键事宜。
叶白上了马车,玲珑便乖顺地?躲到车门口, 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好不打扰叶白和姜循。
而姜循昨夜折腾了一夜,兴尽是兴尽,疲惫却也是有的。
她?腰肢酸楚小?腿微麻,精神懒怠而昏昏。她?先前不搭理叶白在殿中见她?时问她?江鹭的话,此时叶白上车,她?也仅仅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仍是冷淡的模样。
叶白眼神更寂,心间如?火烧般灼灼,又如?冰雪般一派寒凉。
叶白眼中浮起一丝浅笑,哄她?:“这是怎么了?如?今对我爱答不理,我和你说话,你也当没听见。你我多?年情谊,走?到今日十分不易。我还想和你多?商量十几天后的计划呢,你却连话都不想和我说了。”
叶白半真?半假,他是当真?伤怀,又不敢真?的伤怀:“循循,自从去岁江鹭来京,你便离我越来越远。起初我们还夜间谈秘闻,后来你怕他不舒服,夜里都不如?何见我了。你我之情,当真?浅薄至此吗?”
姜循终于抬眸,望向了他。
姜循道:“你我之情若不如?此浅薄,你又为何跳过我,事事和阿鹭商量?你和阿鹭商量好所有事,连知会我一声都不曾,你还怪我不愿理你?”
姜循朝他笑。
姜循眼中的笑十分尖厉:“叶白,每一次,都是你先弃我的。”
她?冰冷的笑中,带着几分怒意。车马辚辚行走?,她?压制着自己胸臆中的愤怒,低声咬牙:“你和我是朋友,你和阿鹭算是什么?!你怎么敢事事不问我,事事和他有来有回?”
叶白漠然?。
叶白心中悬着的石头忽起忽落。
他骤然?失力一般,朝后跌靠在车壁上。他秀气的面上收了哄意,扶额低笑。
姜循:“你笑什么?”
叶白喃声:“我早就说行不通的……可你的‘阿鹭’不相信。你这么聪明,这么多?蛛丝马迹根本抹不去痕迹,你怎会看不出?来?我只是想不到,你看出?来了我和他暗中有别的计划,你却不质问他,反而生我的气。”
他掀起墨玉眸,玩笑着问:“难道在你心中,我和他不同吗?”
姜循瞥目:“你和他,自然?不同。”
叶白心口稍跳,便听她?说:“他是我想保护的人,你是我的同路者。你们自然?大大不同,你又为何频频和他比较?莫非你觉得我会为他,而弃了你吗?不会的。我从不走?回头路,你和我相识这么多?年,还不了解吗?”
叶白盯着她?。
不走?回头路……不走?回头路。
这是怎样一个执拗的人!
他为此暗喜她?的不会弃置,可他又痛恨她?的绝不谅解。是否这世上只要有人对不起她?,她?就不给人一丝机会。是否幼年时的稚嫩错误,在姜循眼中永生难以弥补?
这世上的人,各有难处。他有,她?亦有。她?为此理解,却不原谅。
他待她?如?此,她?依然?一遍遍强调——他们仅是同路者,他们永不交心。她?愿意和另一个人交心……哪怕那个人也瞒了她?很多?事。
叶白重复而麻木地?问:“同样是隐瞒计划,你为什么不质问江鹭,却质问我?”
姜循微微一笑,她?理所当然?:“他隐瞒我,是为了保护,为了我好。而你隐瞒……应当不是为了保护我吧?”
叶白语气微厉微急:“若你想错了,他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呢?”
姜循:“那他就不是江鹭,只是世间千千万万人中之一罢了。”
她?没说出?口的话,她?和叶白都心知肚明:姜循不喜欢世间千千万万人。
她?厌恶浊世,厌恶东京,厌恶红尘,厌恶凡人。她?因厌恶一切而和叶白同行,可这浊世间,却依然?有她?喜欢的。
车马行得稳而悠缓。
车中玲珑当做什么也听不见,她?不插口之下,车中迎来一片诡异的寂静。许久后,姜循重复问:“你们到底有什么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的计划?”
她?连问两次,可见急迫。
那她?到底是为谁而急迫呢?
叶白抬头凝望她?。
叶白低低笑,既是凄然?,又是释然?:“他想带你走?,带你远走?高飞,带你远离火坑。”
姜循眸子微怔。
果?然?如?此。
她?心中从种种端倪间猜出?些?痕迹,江鹭努力掩饰,可他为人纯善,爱与?恨都纯粹无比,他连脸红都控制不住,看她?时的那种微湿眼睛,他口中的一遍遍确认……姜循怎会注意不到?
姜循闭目。
姜循说:“我不能走?。”
叶白忽然?道:“走?吧。”
姜循本就心烦,他火上添油,她?当即抬眸质问:“因为我走?了,更合乎你和他的计划?你和他达成了某种协议,这种协议,让你觉得我留在东京,远不如?顺了他的意,对你更方便?
“因为我快死了,我没有价值了,你便觉得和他合作,比跟我合作,更好吗?!”
叶白厉声:“你在胡说什么?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一个唯利是图、全然?不在乎你不关心你的人吗?在你眼中,你没有一时一刻相信我,你时时觉得我会抛弃你吗?”
叶白声音发着抖:“姜循,我如?此不堪吗?!”
向来爱说爱笑的人,少有如?此尖锐狠戾时刻。
姜循被他弄得一怔,又恍惚间,从他身上觅到几分程家儿郎本该有的模样。
叶白掩饰得太好了。她?常常忘记他本不应是文?人儒雅模样,他本和段枫一样,应是上阵杀敌的大好儿郎,而不是腐烂在东京朝政间、权势碾磨间。
姜循:“对不起。”
叶白:“你为什么而道歉?”
姜循:“为我对你的不能信任。”
她?疲累极了,用手盖住脸,侧过脸喃声:“我就是这样一个人……疑心重,对谁都很怀疑,不信情谊只信利益。我为我的不堪向你道歉,我也为我的很难改正而道歉。我这辈子,大约都改不了了。”
她?竟然?笑一笑:“反正这辈子,我也快活到头了。你就多?受些?委屈,担待一下吧。”
叶白沉默许久。
他心中情绪难以发泄难以启齿,胸臆间的怒意却淡了下去。一片昏光与?明光交映,许多?过往都变得明灭难言,只剩姜循坐在那团黑暗中,陪着他共烤篝火。可是她?其实也想走?,对么?
叶白冷漠地?笑一声,无力地?凝视那身着庄重祭服、面色却苍白的美人。他淡着脸倾身,手伸出?去。他眼中神色阴晦冷锐,带着风暴般的摧毁意。然?而就在靠近的一瞬,在姜循睫毛轻颤的一瞬,叶白忽然?回神。
他到底没有握住她?捂脸的手,而只是轻轻碰了一碰她?衣袖:“你只相信江鹭吗?”
姜循不说话。
叶白轻声:“……因为,他是唯一从来没抛弃你放弃你的人吗?你也相信他以后不会那样做?人心易变,你昔日也不相信他,可你现在却相信他了。
“你我相处,明明比他久的多?。我却没法让你放下心防……这怎能怪你呢?怪我待你不够好,怪我不如?他吧。”
姜循闭着眼:“无论你如?何说,我也不会离开东京,顺从你们的计划,抛下你,和他走?。”
叶白:“走?吧。”
叶白终是握住了她?搭在车几上的那只瘦白手腕,轻轻摇了摇,忍着自己的不甘,麻木道:“不提他的计划有多?危险,有多?难以执行。不提你我在此说得天花乱坠,最终他仍有极大可能失败,我们所有人都会丧命于那日……只提他提出?的那一丝希望、那一丝可能,我都觉得,我们可以为之冒险。
“你我的情谊和同行,并非局限于小?小?一个东京。即使不在东京,我相信你也会助我。”
叶白被自己说得笑出?声,喃喃自语:“因为你不是我,因为你不会抛下我……循循,我一直信你的。”
姜循审视着他,看他是真?是假。
叶白:“我也不知他想如?何帮你,他厌恶我正如?我厌恶他,我相信他很多?想法都不会告诉我。可若是你和他一同离开,他也许会和你交心。江鹭不会放凉城不管,你也不会放弃我不管。既然?如?此,身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
姜循终于睁开了眼。
她?放下了捂住脸的手,望向叶白。
叶白蹲在她?身畔,握着她?的手腕,额头抵在她?手背上。她?自上而看,看不到他的神色。她?手指轻轻一动,被他握紧。
叶白抬头,朝她?笑一笑:“某个时候,我也希望你获得快乐的。
“我最希望大仇得报……然?后便最希望你好。即使你仅排在第二位,却也比我自己更重要。能不能看在这个份上,不要对我那么严苛?”
姜循蹙眉,不爱看他装可怜:“你别这样。”
叶白闻若未闻:“其实仔细想一想,你回到东京这几年,我努力逗你开心陪你玩耍,你折腾起人不遗余力,你弄死了你娘和孔益,曹生和赵铭和也死了……再?过不久,你爹和太子也一样付出?代价。你如?此畅快,其实你也没失去什么……”
姜循不耐打断:“我失去了我的自由!”
叶白微笑,嘲讽她?:“你看,你一直记挂着这事。口上不说,心中一直愤愤不平,一直觉得愤怒觉得委屈。别人对你稍微好一分,你就感?动得要死要活,要为之肝脑涂地?。
“循循,这样可不行啊,我和姜芜就是靠可怜,才博得你的同情。你又要可怜江鹭,去对他好……你总这样,可是想要无拘无束地?飞,就绝不能从一个樊笼,被困到另一个樊笼中去啊。”
姜循俯眼望他。
姜循眸子闪烁几分,忽而恍悟,她?点头笑:“程应白,你真?可怕。”
他微恍惚。
少有听到这个名字,谁不失神?
姜循俯身,轻轻将手从他掌心中抽走?。
她?朝着他笑,温声:“你明面上说愿意放我走?,虽然?你很委屈很可怜,可你还是想通了,想给我更好的未来。然?而暗地?里,你却拐弯抹角,让我提防江鹭,小?心江鹭。你怕我出?京后就嫁给他,对不对?
“无论你们计划多?么周密,上元节那日都会是一场难打的仗。我根本不愿离开……无论你如?何想,死在那一日,都是我最想要的结果?。”
最好拉着所有仇人同归于尽,最好闹得整个东京天翻地?覆,最好让大魏朝局就此动荡。
姜循对着叶白刻毒道:“你去长?命百岁吧,你和你的同盟者江鹭一起长?命百岁。我只想死在自己最风光最美丽的时刻。”
真?是一个讨厌的小?娘子啊。叶白望着她?,慢慢失笑。
他当然?明白她?的嚣张和疯癫,当然?明白她?和自己是一样的人。他们这样的人,只愿被灰烬吞噬,只愿杀敌片甲不留不求明日。
明明是一样的人,为什么却不同归?
他忍着自己的本性想劝她?求生,但大约是心不诚吧,大约是更渴望她?陪同自己而非江鹭吧,他发现自己劝不了。难题就留给江鹭吧。江鹭若有那种本事带走?姜循,说服姜循……那便是他江鹭的本事。
叶白甘拜下风,绝无二话。
如?今,叶白只彬彬有礼道:“我尽力了,我劝过了,我阻拦了。我拦不住你,你随意吧。”
姜循便也笑一笑,不再?说什么了。
她?从叶白这里确认了自己的猜测,虽然?叶白到底不肯告诉她?,他和江鹭的计划具体是什么,但想来他们的计划应该和凉城有关,和她?无关。江鹭应该是用她?的安危和叶白做了交换,好让叶白放她?离京,和江鹭走?。
可惜啊。
姜循想,她?不想走?的。
她?明面上说她?要和叶白化身恶鬼,折磨所有人,待在东京让这里天翻地?覆。她?的私心中有一道很小?的声音,说着她?不想让自己的死亡被江鹭看到,不想让自己的憔悴虚弱为江鹭所知,不想当着他的面结局惨淡。
姜循承认自己自私。
她?既想江鹭喜爱自己,又想自己在江鹭眼中永远年轻貌美,风华无双。做不成他的老?来伴,也要做他的明月光,朱砂痣,让他永世不能忘,永世爱她?喜她?留恋她?。
靠着车壁,姜循心中想着这些?。她?闭着眼,薄薄眼皮下,眼睛却微微泛红潮湿。
她?从来不愿自己的脆弱为人观赏,便一径闭目养神,不再?和车中的叶白、玲珑试图搭话。
很快,车停了下来,应是到了太庙。
外面卫士来通报,姜循睁开眼,正要扶着玲珑的手下车。她?听到叶白冷不丁的温柔声音:“循循。”
她?侧过脸,看向那坐在昏昏角落中、面容被光影和晦暗分割成两半的秀丽青年。
那青年若有所思:“今年的元日,是我认识你这么久,你最平和的一次。”
姜循怔住,不解。
叶白:“你不如?何发怒,不如?何自哀,不留连过去,不奢望未来。你不自堕,也不强求……这是你最为平和的一年元日,不为你爹娘、仇人、姐姐而情绪起伏。我想这是江鹭带给你的。”
车帘掀开,一束光正好错开,照不到后方的叶白。
姜循便看着叶白垂着脸,他坐在黑暗中,面孔发白身形颓然?,被黑暗吞没。
她?有一刻想回头拉他,但他似察觉了,朝后缩一下,抬起脸来朝着她?笑一笑。
他盯她?时,瞳孔不动,笑容温煦,又迷惘:“所以,某一刻,我真?的希望你和白鹭鸟无拘无束,飞上寰宇,自由自在。某一刻,我希望你不再?是孤独一人,希望我们走?向不同的路,希望你试着寻找自己的未来,为你自己而活。”
他凝望着她?。
他眼尾的红浓艳无比,好像既要流到她?眼中,又要在车中和光同化尘埃。而礼部官员们和官吏朝此走?来,他们没有更多?时间闲话家常了。
也许叶白什么也不指望,可叶白仍渴求着什么。
而他的渴求得到了回应——擦肩而过时,姜循扶着玲珑的手下马车,在他耳边留下极轻的一句:“我信你。”
……如?此,对叶白来说,便足够了——
很快,时到上元。
这一日,开封府绞缚山棚,东京大盛,四面城开。四方金碧相射,锦绣交辉。而皇帝赐旨,上元佳日,昼夜不禁;太子大婚,与?民?同庆。
天未亮,姜循便坐在房中,聆听着外面声潮越来越高,四方仆从进进出?出?。
她?不在大相国寺,不在自己的府邸。今日她?将从姜太傅府乘坐车辇,被迎入皇城迎入东宫。这座寝舍,是姜循多?年不居之处。昔日落满尘土,今日被收拾得喜庆非常,焕然?一新。
鞭炮声早早响彻耳际,屋中挂帐铺房。侍女和嬷嬷们进进出?出?,殷勤地?服侍姜循。她?们撒百果?,问吉祥,为新嫁娘梳发绞面,描眉添妆,披上一重重婚服。
这是本朝太子的大婚之日。
被当做木偶一样打扮的姜循在欢天喜地?中抬起脸,朝着四方人士浅笑。
动手的这一日,终于到来了。
第 94 章
张寂没有前去姜府观礼, 观太子?妃大?婚。
姜太傅未曾邀他?,是一重原因。另一重原因是,天未亮, 张寂便得手下汇报, 于北郊山林,发?现被抛被分的尸体, 疑似是张指挥使在查找的侍女绿露的尸身。
张寂心事难言。
半年不见绿露, 也查不到此女踪迹, 而?姜芜于前些日?子?露了些破绽。张寂对姜芜生?出怀疑, 这几?日?, 便一直瞒着姜芜, 私下查找绿露的线索。
他?希望自己想错了, 但是在下属汇报那女尸线索后, 张寂沉默一炷香时间,仍是带着卫士们,在大?婚典前直出北城,前往北郊山林查询女尸。
天蒙蒙亮,北郊野林草木寥寥而?窸窣,又有?露水泥草潮湿气息,浸湿这些武人的衣袍。
他?们用剑柄开道,四处敲打。跟随的手下低声?向张寂汇报:“有?一个猎户, 猎兔子?时挖到了一个戒指。猎户到山下当铺典当, 被人报案。开封府的兄弟们知道咱们最近在找什么人,就把这个消息跟属下透露了。”
下属抬头,透过高耸入天的密林努力张望:“应该是在这附近吧……”
张寂忽而?蹲了下去。
青色武袍落在地上, 沾了泥土。他?先用剑鞘敲击一地,朝下压了压。那处声?音不见沉甸甸, 乃是低闷空寂。众人一对视,都听出了不寻常。
而?他?们的指挥使言简意赅:“挖。”
下属们合力挖开这片泥土。他?们从土里没有?挖出完整的女尸,而?是挖出了一根手指头。过了许多日?,指头已?经腐烂,散发?着恶臭气息,让人欲吐。
弟兄们脸色微变。
张寂面不改色,朝身后某人递了一眼。那人上前检查指头,最后低声?回话:“……是女子?指头。”
张寂垂着眼。
跟在他?身旁的近侍,看到这位郎君极快地睫毛颤抖,某一瞬闭目,压下他?眼中的千般神色。
张寂站起身。
他?的身形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下,被枯林罩上一重濛濛雾气,像清雪一般。这重雪萧索无?比,张寂神虽苍白,却依然坚拔不催。
他?在众人身前,迈步长行,淡道:“继续找。”
他?仍不能确认这尸体是绿露的,不敢相信在他?面前柔弱单薄的姜芜,背后有?另一张无?人见过的恶鬼面。
他?照拂她,关?爱她,呵护她,一次次去帮她救她。可他?在这一次次机会中,是否沦为了她的帮凶,在帮着她杀人放火呢?
他?从建康府带回来的那个柔弱小女子?,真的是他?日?日?愧疚的那个小女子?吗?
他?今日?已?经走到了近处,只剩下一重薄纱,便能看清姜芜的真面目。他?身子?发?抖心神直跌,每走一步都希望这是幻觉——
可张寂从不沉溺于虚妄。
他?要朝前走,他?要看清——姜芜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姜太傅府上,张灯结彩,与北郊的荒芜全然不同。
朝中与姜家交好的朝臣与各大?世家名门?的贵族男女,几?乎都来观礼。甚至许多百姓无?缘参与宫中办的婚宴,也要来女家凑些热闹,沾些喜气。
毕竟今日?是上元日?,金吾不禁;毕竟寻常百姓少有?见到太子?妃的机会,此日?难得。
而?姜家百年望族,出手也颇为大?气。姜母虽病逝,无?法主持今日?礼,但姜家主家特意派了两位中年妇人,帮姜太傅稳住此日?。
众人一派忙乱,于百忙中,两位主持今日?局面的妇人中的一位,抓住一侍女着急问:“姜芜呢?妹妹出嫁,她得出面啊。”
被抓住的人,是一个面生?侍女。
那侍女面白气盛,身量微高,叽里咕噜说了什么。一片喧闹中,妇人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一旁的玲珑眼尖,忙将那侍女唤过来,埋到自己身后。玲珑在妇人疑惑又烦闷的眼神中,乖巧回答:“大?娘子?不在府上呢。大?娘子?早早进宫去了,说去东宫看看有?没有?需要娘家这边帮衬的。”
妇人一怔,大?怒:“什么礼数?!上不得台面……”
她正要气骂,被旁人另一妇人一拉,想到今日?是婚宴,便硬生?生?压下了不痛快。
两位主持婚宴的姜氏妇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有?些鄙夷:姜夫人那个半路认回来的女儿?当真是小家子?气,这么重要的吉日?,她居然混不吝地进宫去了。
宫中典仪有?礼部办,有?宗庙看,用得着姜家?只有?女方这一边,才需要姜芜出面。毕竟姜夫人病逝,姜家总得有?一个能撑住场面的人。
如今看来,她们指望不上姜芜,只好忍着气帮衬,暗道姜太傅教女无?方。
而?手持一却扇、端坐于婚榻的姜循,已?然将两位妇人的抱怨听了个干净。
那被训斥的侍女不甘不愿地被玲珑扯走,默默退回姜循身边。身边照应的嬷嬷们出门?和侍女拿什么物件,姜循便漫然抬目,瞥了那侍女一眼。
侍女面孔稚嫩而?身量微高,眼珠灵活乱转。也就是今日?局面有?些乱,但凡有?人细看,便能发?现异常:这侍女非“女”,而?是男子?假扮。
更?确切地说,他?是被姜循关?了将近半年的苗疆少年。
少年终于被放出来,雀跃无?比。但他?一听姜循的计划,又是什么“蛊”啊之类的,便一阵后怕,连连摇头。他?因为多年前下的一个蛊,自觉不断被连累。他?弄不懂中原人在想什么,当然不肯再照做。
然而?姜循又威胁又哄,还?柔声?告诉他?:“只是些小玩意儿?。照我的话做,谁也不受损。我又没让你做什么坏事,你怕什么?但凡你帮我这一次,我就放你离开,不再拘着你了。”
昨夜前,姜循揉着他?乌发?,弯眸哄他?:“你跑出苗疆,不就是想摆脱你姐姐的控制吗?现在有?机会远走高飞了,你还?不开心?”
苗疆少年确实?单纯,也可能是被姜循美貌所迷。
一位温柔的、满嘴甜蜜话儿?的姐姐哄着他?,和他?自己的亲姐姐全然不同,这位新姐姐好听的话儿?不要钱一般。苗疆少年自然不知姜循的口齿功夫,他?昏昏然就被姜循说动,被姜循拉上贼船,被姜循扮作“侍女”,出现在了今日?姜循身边,充作姜循的陪嫁侍女。
此时此刻,苗疆少年紧张而?兴奋地压低声?音,和姜循咬耳朵:“姐姐,你说得没错。我刚才出门?数人头,那些老头子?,果然来了有?二十个!”
他?口中的老头子?,都是姜循设想中、有?可能出现在女方家中观礼的朝臣。
姜循唇角轻轻扬了下。
嫁衣繁盛,美人端庄,四面烛火红彤彤间,她一笑?之下,整个屋舍都因此而?明亮几?分。
苗疆少年看得呆住,听到姜循轻笑?嘱咐:“那么,你把我交给你的东西都用你那神奇的法子?种进去。我爹这边交给我——因为我爹只会和我近身。他?又一向谨慎,难免认出你。”
姜循没听到应声?,秋波流转,望向身边“侍女”。
少年面颊绯红,呆而?天真:“姐姐,你好坏。”
姜循朝他?一笑?,美目流波:“那你喜欢吗?”
她这样的佳人,平日?一颦一笑?都足以倾倒人,而?盛装婚服,于美人来说更?显辉煌。苗疆少年心中可惜起来,后悔自己当初为她种蛊。这么漂亮的姐姐,却要被他?害死了……
他?踟蹰茫然间,听到外面内宦尖声?:“良时到——”
苗疆少年连忙翻身躲后,他?仓促躲开间,余光见到那位儒雅的姜太傅进了屋,作为父母,来送自家女儿?出阁。
姜循的手轻轻挽在姜明潮手上。
与这世间所有?送女出嫁的父母不同,这对父女之间,不见一丝感慨与温情。姜太傅只目光在姜循面上停顿了一二,姜循朝他?笑?了一笑?。
她笑?容美丽,落在姜明潮眼中只见挑衅。
旁边妇人与女客们唏嘘。
她们远远看着,以为姜夫人早早过世,没有?看到女儿?出嫁的一幕,何其遗憾。而?这婚宴如此盛大?,姜太傅送女出阁,又何其不易。
姜明潮在礼官司仪的指示下,牵着姜循出阁。
鞭炮声?与礼乐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而?父女二人一径行至府门?门?阀与照壁间,都不曾见到有?何异常。
姜明潮有?些讶然,侧头望向姜循,低声?说着只有?二人才能听懂的话:“稀奇。你在今日?没有?做出安排?”
姜明潮抬目,朝四方屋檐望:“江鹭竟不来劫婚?”
姜循与他?相搭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一片喧哗中,姜循侧头望向姜明潮。她盯着姜明潮那双没太多情绪的眼睛,半晌轻笑?:“……看来爹知道了很多事。”
姜明潮淡然:“我知道的事,远比你以为的多。你的小儿?手段,在我眼中皆如嬉戏。若我不给你机会,你又岂有?走到今日?的可能?”
姜循微笑?。
她眼中的笑?一点点放大?,泛着泪光,含着雾气。
落在观礼众人眼中,执着父亲手走向府门?的姜家二娘子?,与其父是如此的其乐融融,又恋恋不舍。
姜循握着姜明潮的手倏地一紧。
姜明潮感觉到一阵极轻微的刺意。
他?低头,看到姜循借着她那绣纹繁复、一重纱又一重帛的袖口,将一根刺刺入了他?腕间。
姜循柔声?:“爹,你教过我的,所有?阴谋阳谋都无?妨,所有?周密计划都无?用。事到临头,断没有?万事按照人的计划走的道理。关?键时刻,往往是气盛者赢,往往是勇者赢。
“计划越周密,越容易出错。涉入计划的因素越多,每一环节上的问题便越多。所以我没有?什么严密计划,我的计划一直只有?我自己。”
姜循变得冰冷尖锐,她眼睛在笑?,实?则面上没有?一点笑?意:“即使是小儿?手段,只要有?用就好。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日?爹且看看,我到底要用我的小儿?手段,将你逼到哪一步——”
“啪——”
鞭炮爆炸声?震耳欲聋,飞起的绸缎彩屑飞上姜循的衣摆。
而?那绣着凤凰栖梧的婚服繁重无?比,没有?被风与鞭炮掀起一点衣弧。父女二人立在府门?前用他?人听不到的音量针锋相对间,姜循听到司仪再唱:“新娘出阁,厌翟车至——”
长长的巷侧围满了观礼百姓,然而?厌翟车没有?到。
太子?暮逊本?应带着卤部仪仗,承団盖厌翟车,来迎太子?妃入皇城,入东宫。而?今吉时已?到,太子?的仪仗却没到。
观礼的朝臣和贵族男女们各自惊讶,窃窃私语。立在府门?前的姜明潮和姜循却面不改色,司仪刚露出为难之态,便见街巷尽头有?人骑马疾奔而?来。
那骑士气喘吁吁跳下马,看衣着打扮,乃是姜家卫士的模样。
气势急匆匆凑到姜太傅耳边,说的话让姜循也足以听到:“郎主,歹势不妥!太子?、太子?借仪仗礼,反了——”
姜明潮面不改色。
姜循亦似笑?非笑?。
二人对视一瞬,姜循手从姜明潮手臂上抽走,慢悠悠反身回府,淡道:“看来这吉时得错过,等下一个吉时了。没关?系,我等得起。爹陪我一同等吧。”——
此时此刻,仪卫的人马出了皇城,至内城门?前。城前卫士早已?得报太子?大?婚的仪仗队会通过此门?,早早大?门?洞开。然那仪仗队到城门?前,忽齐齐下马。
城门?守卫疑惑去问,为首者刚到近前,便见仪卫中首领翻身下马,其后人马尽数而?下。
仪卫首领抬头,城门?守卫当即讶然认出:“严指挥使……”
禁卫三军中的马军,什么时候来给太子?做仪卫了?但是守卫的质疑没有?说完,严北明上前三步,拔剑出鞘,一捅之下,那守卫当即毙命。
他?身后的人有?样学样,纷纷出了兵刃。
只几?息时间,城门?下守卫尽死。这些刚杀出血兴的卫士们齐齐看向严北明,而?严北明也未曾让他?们失望。
严北明高声?:“官家为奸臣所蛊,所任非明,皇城下守卫残害殿下,欲毁殿下婚宴,谋害殿下。殿下无?奈自保,我等愿追随殿下,为殿下尽忠,还?朝政清明——”
卫士们齐齐出刀出剑。
三大?禁军之一的气势不可与之敌,赶来的问话的卫士后怕躲避。
众人这才发?现,婚嫁的仪仗队中,暮逊根本?没有?出现。此为预谋,而?非临时起意。
卫士们转身就跑,那些禁卫军上前便出兵刃,声?震寰宇:“尽忠殿下,还?朝政清明!”——
皇宫中的大?庆殿,今日?本?用来为太子?主持婚宴。
为了今日?,皇帝少有?地走出福宁殿,和诸臣一道聚在大?庆殿中,望眼欲穿等待仪仗队归来。
随着良时拖延,老皇帝面色不虞,殿中气氛变得压抑,众臣开始生?出不安。而?殿门?忽然开启,有?卫士满脸血地爬起来,跪在地上痛哭:“官家,不好了,太子?反了——”
朝中哗然。
高台上的老皇帝身形一晃,面色铁青。群臣中的叶白悄然掀眸,在一片混乱中,捕捉到老皇帝眉目间的阴翳。
卫士:“侍卫马军临阵反水,充作卤部仪仗,跟着太子?反了。他?们朝宫中杀来了……”
老皇帝:“逆子?!”
老皇帝眸色阴沉,却不见多慌,显然太子?异心并未出乎他?所料,他?只是为此愤怒而?失望。老皇帝只是身体极差,被此消息一刺激,整个人趔趄朝后倒,梁禄忙大?呼小叫地上前搀扶:“官家,官家!”
众臣也全都围上:“官家,官家!”
老皇帝眼前发?黑,扶着梁禄的手干枯颤抖。他?心中有?预感,可他?身体疲惫,只强声?:“召殿前司指挥使陈越——”
“召侍卫步军指挥使张寂——”
叶白在旁清幽问:“官家,要召提举皇城司吗?”
老皇帝身体极差,理智还?在,坚持道:“尽量压下兵祸,不要把祸事放大?——”
可是,野火一旦烧起来,老皇帝一旦没有?在最开始时阻止,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便不会让这场火停下——
大?庆殿中的皇帝和朝臣着急等候消息,相继等到的都是噩耗:
殿前司指挥使陈越,跟着侍卫马军严北明所领军马一同反了。而?侍卫步军看似没反,但是他?们的指挥使张寂今日?不在官署不在府邸,听闻天未亮便急匆匆出了城……
内宦瑟瑟:“张指挥使不在……官家,各位大?人,还?敢召侍卫步军吗?”
大?魏朝的军队权能,分得极严又散。禁军直属皇帝,不受二府所制,如此下来,禁军中的指挥使,当是上至皇帝下至禁军,最为信赖的人物。
禁军指挥使是何其重要的职位,临敌之时,三大?禁卫反了两家,唯一的一家,也不足以让朝臣们信任。
老皇帝冷笑?连连,心想暮逊以为这样,便能动摇朝堂根基吗?
老皇帝咬牙:“枢密院中可有?能臣,调得动兵?”
今日?有?资格站在大?庆殿中观礼的大?臣,自然不是出自中书省,便是出自枢密院。枢密院中的臣属不在少数,但是……大?魏朝此朝,枢密院只有?调兵之权,无?御兵之能。
文臣当值枢密院,平时不将禁卫武臣看在眼中,而?今用兵之际,一群文臣虽自诩其才,却无?人敢保证自己调用得动禁军。调兵和御兵,绝非同一才能。
朝中无?人应答,而?不断有?卫士来报外面战情紧急。老皇帝跌坐龙椅,侧头吐一口黑血,手脚发?麻。
梁禄大?惊小呼奔上前,老皇帝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艰难,终是趁着神智尚且清明,勉强咬牙道:“召江鹭来——”
皇城司不也直属于他?,不也掌着兵马吗?
老皇帝尚不能完全信赖江鹭,可是老皇帝记得在自己的挑拨之下,江鹭和暮逊不和已?久。三大?禁军不能信任之下,江鹭倒是一把好刀。
老皇帝在被搀扶去福宁殿歇养时,模糊中听到枢密院中有?老臣惶然报:“官家,枢密院中有?人也许可以御兵——”
这位老臣想到了那个叫“段枫”的青年人。
虽然段枫平时文弱不堪重负,可偶尔提起兵马之事,说得头头是道。虽然这应当是纸上谈兵之言,然枢密院中几?位老臣平时多得段枫交好,关?键之时,他?们也愿意给这个年轻人一个机会——
若是可御禁军,若是可在今日?立功,枢密院说不定便能得到收编禁军的资格了。
枢密院早就看不惯那帮武官,今日?太子?谋反,朝臣虽慌,却也不至于太慌……大?权在皇帝手中,太子?狗急跳墙罢了。
只要兵马在,暮逊又能如何?——
当下,若能从上空俯看东京,便可以看到极为有?趣的场景同时发?生?——
天已?大?亮,四面明华。
日?光照耀北郊山林,张寂和手下们,终于在山林中挖出手指、脚趾、膝盖、头发?……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女尸,由仵作来辨认出,这具尸体就是张寂在找的绿露;
姜家府邸中观礼的男女和朝臣各有?猜测,礼乐声?不停,他?们凝望着那敞着门?的新嫁娘寝舍,又听到了外面一些不妥传闻。众人颜色各异,发?现姜府中渐渐开始有?卫士包围,他?们更?加坐立不安。但是至此,已?没人可以离开姜府;
日?头下的血滴凝聚成河,刚开的坊门?重新大?闭。上元节染上血红,百姓们兀自躲家不敢走出家门?,而?街巷间的杀戮不分彼此,殿前司和侍卫马军一同反了,禁军本?是东京精兵所结,他?们一旦出手,一座座城门?便相继沦陷;
殿前司和侍卫马军却也并非无?人可挡。很快,在皇帝的宣召下,皇城司加入此局。许多人只听说过江鹭之名,未见其人,而?今日?他?们第一次见到这位曾是南康世子?、而?今统御皇城司的江郎君。皇城司自建立之初,便由江鹭所掌。东京的禁军,第一次和皇城司碰撞,见识江鹭御兵之能,武力之强。千军万马间,江鹭白袍飞扬,才让世人意识到,南康王平定海寇,世子?岂是真的不会御兵?
段枫在多方经营下,借助枢密院,终于走到了侍卫步军面前。枢密院的几?位老臣对他?寄以厚望,不知这位郎君手擦过刀枪时,是何心情。段枫抚摸上自己曾经摸了千千万万遍的武器,而?今几?乎不能用武。可他?平日?不能动武,今日?又岂能继续躲在后方?段枫乘马立在司署军帐前,和侍卫步军相对。他?并没有?等待多久,因为很快,姜芜便乘着马,送来了兵符,让侍卫步军诸人色变——他?们见过姜芜小娘子?和他?们指挥使形影不离的关?系,姜小娘子?既取来了指挥使的兵符,当是让他?们听这位段郎君调遣的意思吧?他?们虽然不服段枫,可他?们信任他?们的指挥使——
各有?所思,各有?所计。
老皇帝被气回福宁殿,长乐公主暮灵竹得到消息,急忙忙地前来侍疾,陪自己父皇一同等候消息;
大?庆殿中的臣子?们来回踱步,叶白坐在群臣间淡然喝茶,目光时不时瞥过殿门?边内宦,从他?们的神情中判断老皇帝的身体状况;
姜府中的朝臣们已?经等得快不耐烦,他?们想要出去,却被姜家卫士相拦,说此局混乱,为了各位郎君安全,请再喝一盏茶;
江鹭武艺与御兵皆是出众,他?与殿前司当敌,阻拦殿前司的行动。起初双方各自胶着,但江鹭很快压下他?们,一剑挑了那指挥使的头颅。红血四溅,溅上江鹭的面颊和衣袍,他?身后的皇城司兵马一阵欢呼,以为他?们可以就此邀功。而?江鹭转头凝望他?们,淡声?:“入东宫——”
段枫那一方,带着不熟练的禁军兵马,和严北明的兵马对上。侍卫步军这一方,未必完全信服段枫,给段枫带来很多麻烦。可是段枫御兵之能,又非一朝一日?的兴起。段枫这一方起初被压着,后来渐渐逼得严北明后退。段枫却没有?押对方邀功之意,分明是猎杀之局。禁卫军中有?人看出不妥,悄然离队,前去寻找他?们真正的指挥使。
张寂和下属自山林下山,风吹衣袂,张寂在一片浑噩间,见到有?骑士拼命跑来,从马上滚下,翻跪到他?面前:“指挥使,东京乱了——”
而?暮逊焦急地在东宫来回徘徊,他?让卫士们堵着宫门?,早早做好不被外界所扰的准备。他?不擅兵,只将这一切交到用武之人的手中,自己在后方等消息即可。按照他?的思量,只要他?不出现在兵前,只要他?不直面,他?仍有?一丝狡黠之下赖皮的机会——若是事败,他?大?可以推到严北明身上。就如他?之前杀孔益,杀贺明那样……犯错的是他?身边的人,永不是他?——
一片诡异的寂静,浮在地上血河上。江鹭一寸寸抬眸,望向皇城司诸将诸士。众人无?法自他?脸上看到昔日?的温润雅致,此时只见江鹭的冷酷凌厉:“我再说一次,与我一同入东宫。”
死寂之间,先有?人站出:“谨遵提举之令。”
有?人高喝:“唯提举是尊!”
有?粗人大?咧咧:“我的身家性命都是江郎君给的,朝堂上那些文臣根本?瞧不起咱们,江郎君要带着我们拼前程,为什么不去?”
有?内应者,有?顺从者,有?跟风者……浓郁的血腥味在空气中流窜,而?江鹭御马长行,直袭东宫——
段枫和严北明的战斗到后,严北明眼看要落败。段枫要带兵马将整片混乱收服,侍卫步军却闹起别扭,不肯再多行一步。
严北明在对面挑衅:“敢问侍卫步军,何时轮得到外人统御?张寂死了?”
段枫抬眸,目光锋锐让严北明心惊:“手下败将有?何资格让我放行?”
侍卫步军中人也在怀疑:“我们只听指挥使的,段郎君让我们指挥使来。”——
张府中,姜芜在屋中坐立不安,神色慌乱,焦急等候着消息。
“砰——”
门?从外撞开,她抬眸,看到张寂提剑立在门?边。
张寂朝她步来,满目冰霜与失望并存,冷冽无?比:“枢密院只有?调兵之能,无?统兵之权。可如今枢密院中的人统了兵,恰恰在我不在东京的时候……姜大?娘子?,你偷了兵符,怎么还?敢回来?!”——
“哐——”
东宫铜门?被撞开,杀戮自院外起。
书房中的暮逊心惊胆战,心思各异。待书房门?被轰然推开,暮逊抬头,便见江鹭立在血泊中,立在他?面前。
危难关?头,暮逊袖中手发?抖,被那一身血腥所吓。可暮逊到底是太子?,暮逊撑着桌子?而?立,强声?:“是父皇召我吧。”
江鹭步步向前:“不,殿下,是我找你。”
暮逊目色微缩。
他?骤然间明白了什么,又感觉自己什么也不明白。暮逊脸色惨白摇摇欲倒,厉道:“江鹭,你觊觎君妻——”
江鹭笑?起。
他?眼中的笑?意浓郁后转凉,字句如金石压向暮逊:“我觊觎君项上人头!”——
姜家府邸中,万般猜忌与混乱之下,众人见姜循扔了那把却扇,自婚房走出,立在烈日?下。
她的侍女玲珑为她端来一把太师椅,姜循端然而?坐,朝面色各异的众人微笑?:
“诸君,今日?局面混乱,一时半刻似乎结束不了。我不知外面的消息,想来你们也一样。既然如此,多了这么多时间,不如我们来聊一聊,说一些你们平时不关?心不在乎的故事吧。”
隔着人流和空气,姜循的目光和姜明潮对上。
姜循一字一句:“我们聊一聊,凉城是怎么在各方谋动下,被送给阿鲁国,满城将士被害,满城百姓背井离乡。我们聊聊他?们的冤屈,聊聊他?们的愤怒。
“我们也聊一聊——姜明潮怎样在自己的女儿?身上筹谋,又种蛊又下毒,把事情逼到这一步。”
第 95 章
张家府邸少仆少侍, 能入张寂书房的,更是寥寥无几人。
恰恰姜芜可以——她毕竟吊着这个人,吊了这般久、这般久。自?她和姜循决定合谋, 自?她坚定地走上这条路, 姜芜盯着的,一直是这书房中的军务、兵符。
她迷失于张寂此人, 她短暂对他生出过期望与心软, 可终归到底, 走到今日, 张寂不足以让她放弃自己的恨。
可是虽然心中早已决然, 当书房门被从外踹开的一刹, 姜芜受惊回头, 她看?到提剑的张寂时, 面色曾一瞬间惨白。
他像是专吸人血的恶鬼,他骤一出现,便将此间温度全都带走。姜芜如坠冰川雪地间,他迈步进屋,她张皇后退,面上的血色一点点被恶鬼吸食干净。
她退无可退,后背贴在了挂着山水翎毛的墙壁,只?能仰望着张寂。
他非恶鬼, 恶鬼是她。他本是山间清雪, 人间孤月,独自?守望着他自?己的一腔坚持、一腔道理。他守着他的道,在此浊世已经走得十分艰难, 可他还要遇到她这样的人——
她把他的心放在磨盘上碾碎,一点点试探, 一点点逼迫。她退无可退,她也逼得他退无可退。
姜芜轻轻笑出声?。
在张寂的俯视之下,这位小?娘子的笑容仍如昔日所见的梨花春水,轻轻柔柔。他无数次因?她这样的柔弱而愧疚、心软,以至心动。而今他才明白,这本就是姜芜原来的模样。
她一直这样。
是他不断地给她找借口,不断地说服自?己。
张寂声?音清寂间,带着一重哑和颤:“姜芜,你怎么?还敢回来?”
姜芜眼中水波粼粼,越来越湿。悬而不坠的泪水浸在她眼中,她却到底早已不再柔弱。她敢靠着墙壁,仰望他,反问他:“那?么?张子夜,你怎么?还敢回来呢?”
他二人之间,其实?没什?么?亲昵的“阿芜”“师兄”。
姜芜是她,张子夜是他——冷硬,决然,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却也不回头。
姜芜笑着问:“你不是出城去了么?,你不是怀疑我怀疑得昼夜不能寐吗?你不是出城去找绿露的尸体——到了这个时候,你应该已经知?道东京乱了,知?道兵符被拿走了,禁卫军已经不得皇帝和朝臣信任了,你就算回东京,你也回不了头了。
“聪明点的做法,你应当留在北郊,静等今日之局落幕。到时候你再回来,无论谁赢谁输,你都能和今日之局撇清干系,你日后还能做你风光的禁卫军首领……所以你回来做什?么??”
姜芜问声?尖拔:“你回来做什?么??!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你不会吗?你不懂吗?你跟着我爹那?样的人学?了十多年,你学?不会阴谋,还学?不会阳谋吗?”
张寂:“姜芜!”
他厉声?:“所以你就学?了满肚子诡计,满肚子谎言和算计……来对付我?”
“砰——”
他握剑的手发抖,另一只?手抵在墙上,拦住姜芜的退路。他看?似没有用?力,但是墙面的皲裂肉眼可见,他眸心的战栗和微红交替可见。
张寂一目不挪,紧盯着她,要看?清她是怎样一个人。他喃声?:
“所以,绿露的尸体,是你给我露的线索、破绽?你知?道我在查她,所以把我引去北郊。你把我引走后,才能堂而皇之地偷走兵符,和他们联手……他们是谁?是姜循,还是江鹭?”
姜芜:“你不要管了。”
她脸上表情变得淡漠:“你什?么?都不管,就还有机会退出此局。”
张寂:“我什?么?都不管……这事情就这样简单?你到此时都想为他们隐瞒,你可有想过今日之局落幕,你会落到什?么?下场?”
“所以呢,”姜芜问,“这和你什?么?关系?”
张寂:“你是我师妹!”
姜芜既吃惊,又惨笑。她被扣在他两?臂之间退无可退,可他的话让她觉得滑稽、让她觉得不真实?。
姜芜嘲笑他,眼中却悬着泪:“你将我看?作师妹?是你天真,还是我天真?我没有被我爹教过什?么?……我只?在我娘的病榻前?读过几本书而已。我这样的资质,连我娘都摇头,叹息着说我不用?读书了,我只?要开心快乐就好了。”
姜芜笑得凄然:“我只?要开心快乐就好了……因?为我爹娘觉得我是废物,觉得我比不上别人,觉得没必要对我有指望。是啊,我是蠢,我刚回到东京,就妄想取代循循,成为我爹娘骄傲喜欢的女?儿。我默认自?己的委屈可怜,看?我爹娘赶走循循……循循被赶出东京,难道没有我推波助澜吗?我是非不分,贪婪阴鸷,却无法掌控。我被太?子算计,被爹娘抛弃,还要循循回来帮我收拾残局。
“我是你哪门子师妹?我学?过什?么?吗?我比得上你和循循哪一点吗?你弃文从武都能拿到兵权走到禁卫军首领那?一步,循循中途折回都可以和太?子互相试探表面和平。我算什?么??我能稍微做一点事,帮一点忙,那?已经是大功德了。”
姜芜祈求他:“所以,你别问了,你成全我好不好?”
张寂怔怔看?她。
他的失望在她凄凉的目光下,竟渐渐褪去。他怔望着她的伤痛,发现自?己仍是错得好多——他还以为、还以为……只?要他出手庇护,她就可以快乐。
张寂轻声?:“所以,和你合谋者,既是姜循,也是江鹭?他二人联手了?他们要兵权,却无法调动,你就拿给他们了?但是禁卫军不会认他们的——至少侍卫步军,不会和谋逆者同行。”
他转身便要走。
姜芜惊而慌,她猛地从后扑去,紧抱住他腰身:“师兄、师兄,你不要阻拦我们,不要毁掉我的成果……只?要你装聋作哑,只?要一天就够了……不不不,半天也可以,半天也足够!”
她平日那?样胆怯,此时却这样坚毅,泪水冰凉而灼热,烫在他后背上,刺得他一片迷惘。
张寂缓缓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得知?东京变乱,第一时间不是去收回步军兵权,而是先回府吗?”
姜芜靠在他背上的睫毛轻轻一抖。
张寂偏过脸,面色沉而净,神色苍而漠,他眸子清黑,此时一径的寡然、昏沉:
“因?为我猜,你应该在这里?。”
姜芜微微发抖。
她闭着目,额发和睫毛黏腻地贴着脸上的水。她听得一颗心被绞在浊水中沉浮,他的话让她稍微抬脸。她模糊视线,看?到他线条锋利的下巴和低垂着的青色眉目。
张寂轻声?:“我想你无路可走,无处可去。你做下这种事,必然不敢回姜府面对你爹。你也不敢进宫,你应付不了那?些聪明人的眼睛,你会被一眼看?穿。你躲不去禁军军营,你怕他们秋后算账。整个东京,你已然无处可去。但是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
“我的府邸。
“只?要我不回来,你就可以暂时躲避。可是阿芜,今日之后呢?若是姜循赢,你还有生路。若是太?子赢,官家赢,你怎么?办?
“我猜到你没有地方去,我回来府邸……我想给你一条退路,想听你解释。”
张寂闭上眼:“可是阿芜,你都解释了些什?么??你一句实?话都不说,你全然不信我吗?
“你根本不信我会保护你,我会守护你。你不信我在知?道这样的错事后,会放过你。你不信若是朝廷秋后算账,我会将你摘干净……你为什?么?这样不信我?”
张寂缓缓回身。
姜芜痴傻一般地抬头望他。
他指腹粗粝又轻柔,落在她颊上。他俯眼凝望她,目光却又透过她,看?着更遥远些的过去:
“早知?如此,当日,我就不该将你带回东京。”
他推开她的手,转身欲走。
他大步凛然,长剑在握。他如此挺拔而坚定,好像从来没有弱者的烦恼。
而姜芜盯着他,忽然开口:“是他们的错。”
张寂半步已出书房,闻言怔住,脚步顿住。
姜芜盯着他的后背,盯着他的青色袍袖,预防着他仍要离开的动作:“是绿露先背叛我,给我下药的。她明明知?道我被孔益怎样算计过,知?道我害怕,她还配合太?子,再一次给我下药。师兄,她想借我害别人,但是我怎么?办?我若再一次被算计成功,按照昔日的我在绿露面前?展露出的性子来说,我应当会自?尽吧?
“你希望看?到我自?尽吗?”
张寂微微回了头。
酸气泛上鼻尖,姜芜每一句话都要忍着哽咽:“你不是一直不知?道孔益到底对我做了什?么?吗?你从来不问,但你心里?大概猜得出吧?我告诉你,那?天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被太?子邀请私会,旁人都午睡去了,只?有我被下了药,被捂住口鼻……”
张寂:“别说了!”
姜芜微笑:“你听不下去吗?那?你知?道我爹娘得知?后,怎样对我的吧?他们不为我讨公道,他们认为我蠢,他们觉得这样简单的算计,怎么?都会有人中招。一直到今日,到我娘死了,到我爹送循循出嫁了……他们也没有替我讨公道啊。我如果不自?己讨,谁在乎我?
“你问我为什?么?和循循合作?那?你为什?么?不问,江小?世子为什?么?也愿意和循循同行?我们在你眼中大逆不道,我们在你眼中和那?些犯下大恶事的人一样不清白,可你为什?么?不问,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寂:“我会为你讨公道!若江鹭有冤屈,朝堂可以为他……”
姜芜戾声?打断:“去年七月十里?亭驿站,贺明跪在雨地中说的话,你难道没听到吗?!他指认太?子有罪,指认赵宰相有罪,指认朝堂推脱与不公……当时即使他身在局中,话语不全,可若是连我这个外人都听出了不对劲,你怎会听不出来凉城事有隐情?
“然后呢?”
张寂僵立于书房门口。
他提剑的手发抖,他心中涌上一阵无力。
这种无力,是他常常在朝堂上感?受到的,是他常常疲于应对的。他坚守着那?条线,努力地朝前?迈步,宛如在雪地崎岖间踽踽独行。他从来没有退后过。
他亦在查。
他亦派了人去查凉城,亦安排人手……
张寂艰难道:“阿芜,这些都需要时间。”
张寂又轻声?:“何况江夜白一个南康小?世子,本无权过问凉城之事。他不肯说出实?情,朝堂又怎么?帮他……”
姜芜轻笑:“这种话,你自?己信吗?
“贺明说出了实?话,但是七月过后,谁知?道凉城发生过什?么?,谁知?道贺明说出来的冤屈内容是什?么??若你不是禁卫军指挥使,若我不是姜太?傅的女?儿……我相信那?一日在十里?亭驿站的所有人,都会和赵宰相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张子夜,你觉得我可怕是吗?你觉得我经历了那?么?多人间恶意,没有选择仍然善良纯真,没有长成那?类温柔贤淑正义满满的世家女?,便十分可悲可怜吗?张子夜,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张寂缓缓回头,望向她。
在他眼中一向羸弱的她,其实?并不羸弱。她不是真正的菟丝花,她所攀附的藤枝早已沾了毒、蚀了根,她选择自?己握起匕首,立在悬崖边保护自?己。
难道自?保便是坠落?难道反击便是恶毒?
张寂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姜芜朝他微笑,看?姜芜从袖中拔出匕首,横在脖颈上——
“谁不想做悬崖边的兰草,淤泥中的莲花?可是要做,我得先从悬崖边、淤泥里?,爬出来。
“今日之局,我已经拖延你拖得够多了。我相信循循,相信江世子,相信段郎君……我相信他们靠我拖延的这点时间,足够做出你已无法阻拦的大事。
“张子夜,你弄错了一件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会回来找我。不,我知?道。我也许不是你们那?一类的聪明人,可我日日夜夜都在为今日而做准备……我一想到今日可以大仇得报,可以和我的仇人一起共赴黄泉,无论身在何处,我都为之战栗而兴奋。
“我确实?无处可去,无处可躲,只?能来你府邸。我知?道你怜惜我不舍我,对我有一腔他人无法比拟的愧疚……你又是一个好人,你试图在最后拉我一把,给我一条生路。可是张子夜,我不要生路,我要他们付出代价。
“张子夜,我也不会为难你,不会让你夹在中间左右踟蹰。你是除了循循、江世子之外,这世间待我最好的人。我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又知?道我今日对你做下的事十足可恶让你为难,我只?能……以死相报,留得你我清静。”
张寂目眦欲裂,扑上去阻拦:“阿芜——”——
姜府之中,姜循穿着婚服,盛装盛容,以不合礼数的姿调坐在院中太?师椅上,和那?人数二十左右的朝臣对峙,和姜明潮姜太?傅对峙。
年轻的贵族男女?们既为府外墙后时时传来的兵戈声?心惊且惶恐,又一个个来看?太?子妃闹出的这大排场,听太?子妃一一历数从正和二十年开始,大魏朝发生的事情。
桩桩件件,似乎来自?传闻,又似乎日常便能听到。可是谁也想不到,这些事都和暮逊有关,都和他们眼前?这位姜太?傅有关。
坐在院中聊天的姜循在他们眼中,何其狂妄嚣张。
她压根不畏惧姜府卫士们手中的刀枪,那?些卫士来阻拦,而她身边的卫士们也尽数出手。院府外有谋逆兵戈,院府内有姜氏父女?间的兵戈。
而那?兵戈声?,也压不下姜循婉而清幽、如数家珍、还含着一腔诡异笑音的聊天内容:
“所以,诸君,在今日之前?,你们根本不知?道赵宰相到底是因?为什?么?死的吧?你们当然会怀疑‘自?戕’的说法,但你们不会去质疑,皇权之上,官家说是什?么?,那?就是什?么?。谁真的在乎凉城将士,在乎凉城百姓呢?
“就连我——”
她语气厉狠,眼中的水雾凝湿,朝自?己身上插刀,也从来不手软:“若不是为了对付我爹,为了对付太?子,我也不会去问。那?都是和我们身家性命无关的人、无关的事,诸君,你我皆生在盛世之下的东京,身在全天下最繁华的安乐窝中,你我闭目塞听不敢问不敢管,哪里?在乎真正的公道?
“正和二十年,因?为赵铭和和大皇子的阴谋暴露,贺家不得不动用?‘神仙醉’,麻痹程段二家将士。与此同时,暮逊在我爹的授意之下悄然离开东京,以商人身份入凉城,在那?夜打开了那?扇门,放阿鲁国?那?被撵去西域的伯玉带着手握刀枪的豺狼们进城行凶。
“姜明潮出主意,暮逊出兵刃,一场大火淹没所有证据。而后贺家畏罪,隐姓埋名,靠着赵铭和的庇护逃离凉城。可是凉城活着的将士们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没有死在那?一夜的阴谋下,也要死在之后的灭门中。只?有把该杀的人都杀尽了……暮逊才能和伯玉掩盖罪证,和平商谈,共建两?国?盟约。
“他们捏着彼此的罪证,得以让两?国?再不生战事。诸君,你们觉得,这很公平吗?”
在场听事的朝臣们,即使非姜明潮一党,也和姜明潮平日朝臣关系相近。他们为姜循口中的话而吃惊,他们隐晦的目光时时落到姜明潮那?没什?么?情绪的面上。
可他们虽然心惊姜明潮和暮逊、以及赵铭和与旧皇子共同犯下的错事,这却不足以动摇他们的观念。
有老臣咳嗽着,含糊道:“姜娘子就不要翻这些旧事了吧?你没什?么?证据,口出狂言,大约是梦魇了。姜太?傅,怎不让新嫁娘好好养病呢?”
姜明潮微微一笑,他那?点滴之笑,在朝臣看?来也诡异十足,然而朝臣们仍要为他遮掩:
“就算退一万步,为了国?之大政,太?子殿下和太?傅出于无奈,使了些手段……可这些年来,成果挺好的啊。两?国?再无战事,百姓安居乐业,国?无兵祸财穷……我朝蒸蒸日上,这是好事啊。”
年轻的贵族男女?们眉目跳起,怔忡震惊。围观者为此动容,想要直言,却被卫士的刀剑抵着,被旁边的人扯袖子阻拦,到底没人敢和这些重臣们叫板。
满堂明华,满院嫣红,敢和姜明潮他们直面的,一直只?有一个姜循。
立在姜循身后的侍女?玲珑快要被这些无耻之徒气死,被他们弄得双目隐红隐含泪光,然姜循似早已看?透他们,早已不在乎他们,仍是慢悠悠地朝他们笑。
姜循语气自?始至终不严厉,自?始至终笑吟吟的,如话家常:
“是了,在诸君眼中,一切都很好。只?要结局是你们想要的,中间的牺牲都不算什?么?。不过我来纠正一点,结局并没有那?么?好啊——
“边关再无战事,可是西北的将士们在凉城事变后,几乎都废了。他们怕朝廷再来一场兵祸,怕再有一个曹生写出‘古今将军论’,把他们架在火上烤。他们怕了,不敢打仗了……西北边关看?似没沦陷,却已经和半废差不多了。听说阿鲁国?的人占领凉城后,对周遭数城中人也任意掳杀,朝堂不敢说一句话。诸君,这也叫‘和盟’吗?
“去年五月万千流民涌入东京,还闹出了一场‘神仙醉’的祸事。他们就是从西北逃出来的啊。敢问诸君,只?有东京子民安康的‘安康’,也叫‘安康’吗?大魏朝数十州郡,难道除了东京,再无其他了吗?”
有臣子厉斥:“小?女?子妄议朝政!太?傅,你怎样教女?的?这样的女?子,也堪做太?子妃?”
姜循:“别急。今日之后,还有没有太?子,都得另论。”
众人:“你!”
又有人问:“太?傅,你为何依然不开口?”
姜太?傅始终平静,任由姜循发泄,实?在让人不安。
他们想到姜府外的兵祸,想到至今不知?输赢,而姜循又如此好整以暇,他们难免心中忐忑。而那?些年轻的贵族男女?,则既是听得愤怒,又听得茫然,再想到今日局面,他们不知?道还能不能平安回家……一个个既悲愤,又伤怀起来。
有年轻娘子问:“姜娘子,你到底要对我们做什?么??”
姜循听这声?音耳熟,她撩目看?去,见开口之人,竟是杜嫣容。
人群被卫士用?刀剑抵着,人人惶然间,杜嫣容青裳素裙,乌发斜挽,眉目清雅。杜嫣容掀起眼皮凝望她,眸子漆黑,既是询问她,也是适当地引着她说下去。
姜循和杜嫣容目光只?对视一瞬,便无波澜地移开:“……诸君,我说了这么?多,几乎将凉城的因?果和盘托出,你们其实?仍然无动于衷,对吧?”
她目光如冰似水,一一瞥过这些朝臣。
他们有的目光躲闪,有的怔忡,有的嚷着要证据,有的斥她后宫议政不合规矩,有的嘴硬道:“朝政大事,岂容小?儿女?妄议?”
听到这样的话,姜明潮轻轻笑一声?。
某方面来说,姜明潮的古怪,也让众臣难测。
他们恼怒地看?着这一对父女?,听姜循淡声?:“好吧。你们不在乎凉城事宜,显然更不会在乎我爹和太?子私下的行径了——你们不关心暮逊如何让孔益祸害我姐姐,不关心我爹娘为我身上种蛊,逼着我来做这太?子妃。你们当然更不会关心,我爹娘种蛊后再下毒,只?为了让我不脱离苦境。
“你们早已被官家折腾怕了,被皇权打压怕了。有气节的朝臣早就死了,留下的全是听话的人。对于听话的人来说,事情不落到自?己身上,永远不会痛。所以,我也为诸君准备了礼物——”
她一直在笑,此时的笑容更为诡谲。
她幽静地凝望着他们,轻声?道:“诸君,你们开始身上痛了吗?”
众人色变。
他们看?到这疯狂的新嫁娘大笑起来,笑得眼泪悬在睫毛上,笑得前?仰后合,用?仇恨的眼神盯紧他们,又透过他们,看?向那?始终不言不语的姜太?傅。
姜循半身弯下,笑声?在死寂般的院中空落落得渗人。众人惶惑,见这美丽的新嫁娘又忽然止笑,轻声?细语:
“你们身上被种下了和我一样的蛊,母蛊就在我爹身上。我爹不给你们解药,你们就感?受我日夜承受的滋味吧。想管我爹要解药……去啊,解药就是他的血。
“他血不流干,你们别想活。他血流干,你们陪着一起死!”
姜循站起,燃着火的眸子,和姜明潮对上:“相门之下无父女?。爹,这小?儿游戏,你可满意?”——
东宫被战火席卷。
谋逆兵祸本应隔在宫门外,而三大禁军脱离管控,皇城司入局,让那?道宫门不再安全。宫门被撞开,守门卫士看?到皇城司兵马,不知?是福是祸,他们不见江鹭去向官家奏报军情,却见江鹭领着万千人马,直杀向东宫。
东宫宫门被撞开,院中杀戮卷起火星,而书房中,暮逊煞白着脸,看?江鹭如煞神一般朝他步步逼近。
这不是暮逊认识的江鹭。
从建康府来的江鹭,应当是金玉之身,兰桂之气。他在东京城中名声?甚好名望甚高,世人都说江鹭是君子如兰,抱守芳节。
暮逊自?然从不觉得江鹭有兰草一样高贵的品格,可江鹭也不是今日这样的模样——白袍上溅血,玄衣上潮污。这俊美得让人嫉妒的江小?郎君此时发髻凌乱,乌发贴颊,脸上的血污和眼中的赤红杀意一道,让暮逊胆战心惊。
暮逊:“你要做什?么??”
暮逊惶恐无比:“就算孤败了……孤也由官家审问,你动用?私刑,你别想有好结果。”
暮逊步步后退,不知?是说服自?己,还是说服江鹭:“孤错了,孤向父皇认罪,孤不该质疑他老人家……江夜白,你带孤去面圣吧,带孤去认罪吧。”
江鹭如同没听到他的话一样,江鹭握着剑的那?只?手,瘦白腕子上朝下蜿蜒着血丝。
血丝落在地上,在书房如溪流般蜿蜒。而暮逊耳边听得到院中的打斗声?。
暮逊被逼得跌坐在椅上,挣扎道:“你和姜循的私情,我都没有告诉世人!江鹭,你放过我吧,只?要你放过我……姜循就送你了,今天的事,我全都不计较了。”
他朝江鹭讨好地笑。
他眸中阴鸷,何其滑稽荒唐。
江鹭手撑在书桌上,终于开口:“事到如今,你仍然以为,我这样做的缘故,只?是想夺走姜循。你认为你全然没有旁的错,和我之间的恩怨只?有一个姜循……是么??”
暮逊目光微滞。
他听到江鹭念了两?个字:“凉城。”
暮逊大脑空白。
他失神地仰望着江鹭睫毛上的血雾、琥珀眼中的流光,他分明听到了江鹭在说什?么?,但他其实?根本没听懂——
凉城?
凉城怎么?了?
所有的事和凉城有什?么?关系?
江鹭对暮逊的绝望,早已不是一两?日铸成。他对这位太?子早已不抱指望,见此,他只?抓着一封黄绢折子,推到暮逊面前?,哑声?:
“写。”
暮逊:“写什?么??”
江鹭的剑抵在他脖子上,暮逊所有的傲骨瞬间弯曲,忙不迭去哆嗦着找笔找墨:“我写,我写……写了你就不杀我了?”
此时,没有什?么?“孤”没有什?么?“臣”,只?有摆尾求生的卑劣者。
江鹭淡声?:“写《罪己诏》。”
暮逊持着的狼毫,顿了一顿。
他抬眸,对上江鹭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听到江鹭因?为杀伐而喑哑的声?音:
“写正和二十年,是你执意伪装商人入凉城,和阿鲁国?的伯玉里?应外合,共同在凉城放了一把火,引起了所有祸事。写程段二家的无辜,写将士们的灭门,是你急于消除证据。写伯玉为了登上王位,你为了坐稳储君位,你们是如何一拍即合做下的所有恶事。
“写书告凉城,告天下人,告整个大魏子民——存与亡,本应天命。而你逆天谋命,祸苍生子民,罪该万死,不配为君!”
暮逊握着狼毫的手发抖。
浓郁的墨汁溅在丝帛上,然而他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他不能写……他可以“罪己”,他不能公布这样的真相。
这样的真相毁的不仅是他,毁的是整个暮氏王朝的名望。这样的真相会让他的父皇无法原谅他,会让世人无法原谅他。
江鹭:“写。”
他的手扣住暮逊手腕,戾道:“写!”
暮逊:“不、不、不能写……你不是想要姜循吗?送你了,给你了,我全都不要了……我可以什?么?都不说,你可以想法子威胁我,但是我不能写,绝不能写……”
江鹭眼中没有笑意。
江鹭却麻木低笑:“姜循是工具玩物,任由你赠送?”
江鹭握着暮逊的手,弄得暮逊骨头沉痛发麻,暮逊大叫:“来人、来人——”
外面的卫士自?然想往里?闯,可是外面自?有兵马阻拦,而好不容易有一忠诚卫士闯入书房,江鹭左手一抬,一把匕首便从袖中飞出,刺中那?人脖颈,让人一命呜呼。
江鹭捏着暮逊的骨头,暮逊因?惨痛而眼前?金星乱撞阵阵发黑,看?不清江鹭的神色。
暮逊听到江鹭恶鬼一样的声?音:
“写!
“写你认罪了,写你知?错了,写你愿自?刎谢罪,临死之前?,你废弃大魏和阿鲁国?的和盟,任命江鹭为陇右兵马大元帅,委西北众将共援凉城,收复凉城。
“写告天下书——凉城必将重回大魏,迷离失所的百姓可重回故土,重回凉城!”
暮逊厉声?:“不能写!”
江鹭劲力充沛,已然魔怔:“给我写!”
暮逊太?阳穴突突跳,大叫:“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崩溃无比,周身骤痛无比。他以为今日的错只?是谋逆,只?是强夺姜循,他万万想不到江鹭像是被梦魇了一样——“我就算写下这样的书信又如何?父皇会认吗,朝廷会认吗,阿鲁国?会认吗?枢密院会同意调遣兵马给你吗,会给你粮草让你兵马先行吗?
“不,所有人都会杀你!江鹭,你曾是南康世子……退一万步,你爹真的不认你,你也是提举皇城司,被父皇练成一把制约我的刀,被逼着做‘孤臣’,你前?途无量……你为什?么?非要自?掘坟墓,非要挖那?些没有人想知?道的旧事?
“真相如何,谁在乎?事实?就是,和盟已成,两?国?大安,你为什?么?要重兴战事,拉着那?么?多人一起送死?”
江鹭:“和盟从未真正成过,旁人尸骨只?是你耀武扬威的墓志铭。我不用?朝廷给兵马给粮草……我等今日早已等了三年!”
江鹭掐住暮逊脖颈,颤动的瞳眸眯成一条线,那?线在室中暗得如血一般,在本应清澈的眼中跳跃。
心中交错的伤痕化作言语,劈头盖脸如雷砸落,轰得此间气氛沉肃压抑:
“你不在乎公道,皇帝不在乎公道,朝堂不在乎公道,可是凉城将士在乎,无家可归的百姓在乎……天下子民在乎。大魏不是你的大魏,是天下人的大魏!”
刀剑之下,暮逊痛到惨叫,却被人按下。他伏在椅背上仰着颈,呼吸艰难无比:“你还说南康王没有不臣之心?凉城的事到底和你南康小?世子有什?么?关系?”
江鹭听得笑了。
“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喃喃自?语,“事到如今,你在乎的仍然是这种问题。”
江鹭脸白得苍凉,他手上用?力,筋骨颤抖,字句如刀徐徐剐人:“暮逊,你不配为君。”——
张府中,张寂夺去姜芜手中的匕首。
他发抖着抱住她,低头看?着她颊上湿漉的发丝,虚弱的泪痕。
外间大亮,室内却昏沉漆暗。他失魂地和她一道跪在地上,一点点低下头,将她揽在怀中。
巨大痛意埋入心口,插得他遍体鳞伤。张寂闭上眼:“……万般诸罪,罪我一身。”
姜芜埋在他怀中,呆呆看?他无色的面容,脸上是迟钝的茫然。
张寂抱着她的一把瘦骨,低声?:“……你逃走吧。
“今日之事,我来帮你做完;今日之错,我来扛下。这本不是你的错,这世间,谁也无权侮辱他人……阿芜,离开东京,别回头了。”——
姜府中,众臣抽搐呼痛,各自?开始慌乱。
姜明潮和姜循始终对视。
姜明潮终于缓缓开口:“循循,这就是你要求的公道?”
“公道?”姜循觉得这个词可笑,她也笑了起来。
姜循摇手指。众目睽睽,她美丽冶艳宛如妖孽,声?线已经冷得像是毫无感?情:“爹,我从不要公道。公道是江鹭想要的,我要的一直是报复!”
第 96 章
东宫中的逼峙已无任何余地。
无论?如何, 江鹭都要暮逊写出这《罪己诏》,要暮逊封他做兵马大元帅,要废除盟约, 收复凉城。
暮逊不知江鹭哪来的兵, 哪来的粮,又觉得即使自?己?写了, 枢密院也不会认, 江鹭何必这样?咄咄逼人?难道江鹭明面上和南康王府决裂, 实际上?他们?仍藕断丝连, 南康王府愿意给江鹭提供兵马粮草?
但是这也不对。
如果南康王府有异心, 那么大的动静, 根本?不可能瞒得住。暮逊想象不出南康王府能怎样?支援江鹭。
或者……江鹭真正想要的是剑指东京?借着收复凉城的理由, 行谋朝篡位之举?
如此, 只有如此,暮逊才能理解江鹭在?做什么。
暮逊恍然又迷糊,振奋又畏惧。而江鹭不给他机会,扣押着他,逼着他:“写!”
暮逊的性命落在?此人?手?中。
眼看他若是不写,外面?那些卫士又救不了自?己?。而眼下江鹭双眸赤红人?至浑噩,常人?不能和疯子理论?。暮逊只好?发抖:“我写,我写。”
他煞白着脸, 按照江鹭的要求写这诏书, 不知江鹭要如何用。
暮逊又用自?己?的一腔理解去揣摩江鹭,咬牙切齿地威胁:“朝堂百官不是傻子,我父皇不是傻子。没有人?会认……你若是想篡位, 那也应该盯着我父皇,而不是找我。”
暮逊握着狼毫的手?战栗间, 他抬头:“或许,其实我们?也可以合作?我不满我父皇,你也……”
“砰——”
墨台被碾碎。
暮逊对着江鹭那双眼,不敢再说下去了。
江鹭淡声:“我不欲和你辩驳,因?为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不能理解。你学了满肚子王权霸业相关的野心和抱负,而我毕生所?求的,压根不被你放在?眼中。你眼里?没有我,没有他人?,没有民生。
“无论?我和你辩驳什么,都无异于对牛弹琴,毫无意义。”
江鹭垂着眼,只盯着暮逊笔下的字。
他只要这封诏书——各方玉玺符印都在?手?边,只要盖章,太子诏书即刻奏效。
江鹭全部心神凝在?这封诏书上?。
当暮逊终于写下最后一笔,江鹭毫不犹豫地从他手?中夺取。江鹭最在?乎这封诏书,几?步便到书房窗边,用口哨召来天上?盘旋的鹰隼。
暮逊又听江鹭的嘱咐:“……拓出去,传遍全城……找段枫……”
暮逊满身冷汗地瘫在?椅上?,他盯着那青年修颀的背影,白袍玄衣立在?窗下,染了血污,为何敢那样?狂妄大胆?那样?不将他放在?眼中?
暮逊退无可退了。
江鹭会毁了他所?求的一切……而他甚至不明白江鹭为什么要这样?。
暮逊蓦地从书桌下的抽屉中拔出匕首,朝江鹭扑去。江鹭闻到后方风动,身子敏捷半旋,扣住暮逊的偷袭,将暮逊压制推后,将人?按在?书桌上?。
暮逊冷笑连连。
暮逊也近崩溃。
此时屋外终于有东宫卫士脱困,旋身来救援暮逊,挥剑刺向江鹭。江鹭朝后躲闪,那几?个卫士配合着暮逊一同上?前。堂堂太子也拔剑出刃,胡乱向前挥动,乱无章法。
暮逊喃声:“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杀了江鹭,就还有挽回的可能!
可是那天边鹰隼已经叼着诏书飞起,被江鹭命令去“拓印”的皇城司卫士已经拔身而走。一切朝着无可挽回的地步快速坠落,暮逊拼尽全力试图阻拦,可是怎么拦?
暮逊双目泛红。
二人?兵刃相交,星火映彻彼此眼睛。暮逊实在?厌恶江鹭,恨江鹭的眼睛,恨江鹭的容貌,也恨自?己?不知道江鹭为何如此。
暮逊眼中同样?染着血丝,哑声大吼:“你到底为什么要为凉城而对付我?”
染血长刃映红江鹭眉眼,江鹭铿锵字句响在?暮逊耳畔:
“我知道你不理解。
“气节,忠诚,信仰,名誉……这些东西,我知道你一辈子都无法理解,你至死都不能明白。”
江鹭压着剑柄,臂肩用力,顶着卫士们?的围杀,他亦是艰难万分,青筋如雷电般蜿蜒爬在?他的鬓角边。江鹭咬着牙喝一声,猛地将剑朝前推,推得众人?齐退:
“……你至死都不明白的东西,我拿命去捍卫!”——
姜府的剑拔弩张之下,是众多朝臣抽搐着倒地,呼救不断。他们?有的捂着头有的抱住腹,有的怨毒看姜循,有的朝姜明潮伸出求救的手?。
姜循和姜明潮稳稳地站在?一地老臣间,四目相对。
年轻的贵族男女们?吓了一跳,纷纷后退,张皇地看着姜循和姜明潮。众人?口中喃喃:“疯了……都疯了……”
“太子妃不正常……太傅也不正常……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无论?是姜循的卫士,还是姜明潮的卫士,都不可能放任何人?离开。
姜循要他们?做见证者,那姜明潮要他们?做什么呢?
姜循冷眼看着姜明潮,微微笑:“爹,到现在?,你都不撕掉你的假面?具吗?你看那些和你同行的朝臣们?多可怜啊。你救一救他们?,给他们?解药……就像每月吊着我一样?,吊着他们?啊。”
姜循俯眼看那些朝臣:“你们?不是说,我爹有不得已的苦衷吗?不是觉得什么蛊什么毒,都不重要吗?诸君,你们?倒是求我爹啊,像狗一样?摇首摆尾,听他话听他令……然后噬他骨饮他血,大家一起变得面?目丑陋而狰狞啊。”
姜循又婉婉笑:“不,你们?不用变。诸君,你我本?就一样?丑陋。”
有朝臣道:“太傅,为何不给我们?解药?你那女儿……”
姜明潮:“她胡说的。”
姜明潮淡漠:“她没本?事给你们?下蛊。”
姜循:“是么?爹不给解药,难道不是爹觉得,种蛊就种蛊,更合你的道理?”
姜循俯身蹲在?一个战栗得最厉害的老头身边,恶鬼低语:“我告诉你们?哦,我爹早就看这大魏王朝不顺眼,看暮氏皇族不顺眼,看你们?不顺眼了。他想弄死你们?所?有人?,想毁掉你们?所?有,哈哈哈……”
姜明潮掀目,似有些诧异。
众臣惊讶:“姜明潮,你?!”
有人?忍痛:“你难道和你那女儿一样?,有不臣之心……”
姜循盯着姜明潮:“怎么,爹,你不敢承认吗?”
众目睽睽之下,姜明潮微微笑了起来。
他人?至中年,儒雅肃然,满堂的官员和他同朝,而旁观的年轻贵族男女,又有好?几?人?做过他的学生,或者至今仍是他的学生。在?世人?眼中,他学冠古今,家传渊源,而他此时的笑,却让人?胆寒——
“我有何不敢承认?”
众人?震惊:“太傅?”
姜明潮直盯着姜循,语气清淡:“不过循循,你弄错了一件事。为父和你不一样?。你有不臣之心,为父有的,却是伊尹之志。”
姜明潮看向地上?那些已经痛得麻木、或者看他的眼神开始变化的朝臣们?。
姜明潮淡声:“二十年前,国子监学子上?书谈朝务,本?是我朝许可,却尽被打死于丹墀之下。我朝皇帝就此一战成名,再无学子敢如此大张旗鼓妄议朝政。官家就此坐稳帝王位……一晃二十年,谁又记得那些学子的姓名呢?
“循循,当年,你甚至还没有出生。
“我和你娘遍访百家,求学于尘世,我们?翻遍古书,求遍古学,却为此找不到一个答案。二十年间,我们?又眼睁睁看着一座座官署起,一道道官位设,层层樊笼隔在?众臣间。满朝文武,谁也不信谁,谁也提防谁。
“自?古以来,强帝悍臣,国方可兴盛。而我朝皇帝怕臣权过强,一重重限制之下,到了今日,已经没有任何一名官,有胆上?书皇帝,对朝政提出见解。真知灼见或许有,但我朝不允许。
“皇权高高在?下,臣权无法翻身。民生视而不见,内外叛国求强,从上?到下谎言遍地,热血早已冷却,国志早已淹没……试问这样?的大魏,这样?的天下,纵有不臣之心亦算不得大错,何况伊尹之志呢?!”
姜循:“你欲操控君主,操纵群臣。”
姜明潮反问:“有何不可?!”
姜循柔声:“所?以,你认你的罪?”
姜明潮:“我有何不敢认?”
字句如雷电,刺耀众人?心间。
此间除了姜循,人?人?色变。
地上?的众臣,旁观的贵族男女,人?人?惶然。姜循一派不要命的架势已然可怖,姜明潮敢当着他们?的面?承认这些……姜明潮是自?己?不想活了,还是打算封在?场诸人?的口,杀尽他们??!
有人?欲逃,可此时,卫士们?齐齐亮出兵刃,比先前强硬了很多。有人?撞到刀上?,直接命丧于此。
无人?能逃。
满堂瑟瑟:“疯了,都疯了……太子妃和太傅都是疯子!这家人?都不正常……以前的姜夫人?是不是也知道这一切?姜夫人?给自?己?女儿种蛊,她也不正常啊。”
来送嫁的姜家妇人?坐在?地上?捂脸大哭:“太傅,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你何必要害我们??”
大臣道:“我、我们?本?和你……和你同行啊……你快救我们?性命。”
姜明潮淡漠:“除了静淞,世间无人?与我同行。而静淞已逝。”
姜循旋而重新坐回她的太师椅,朱青相间的嫁衣拖曳至地。此间惶然者众,只有她从容。
姜循道:“诸君,我知道你们?不是好?人?,正好?我也不是。我欲和我的敌人?生死折磨,正如你们?应当和我爹一样?互不放过。”
是啊,来姜家参加婚宴的人?,不是只有文弱书生,还有武人?的。此局剑拔弩张,少?有的武士拔了剑,和姜家那些卫士对上?。
而此时刻,天上?忽然落雪一般,纷纷然有纸屑传下。
姜循抬起脸。
写满了字的纸张被卫士们?带着传遍东京,被十三匪和他们?的手?下、马匹带着。太子手?书的拓印件传遍大街小巷,躲在?自?己?家中避祸的百姓都看到外面?落雪一样?飞起的纸张,更何况姜府中这些乱哄哄的人?群。
一张纸飞到了姜循手?中。
姜循打开来看,看到拓印手?书上?暮逊的认罪,看到凉城事件的始末传遍全城,看到江鹭被任命元帅……
她恍然意识到江鹭要做的事,又迷惘下意识到这一切的可笑。
姜循满目赤红,握着纸张的手?用力。满堂窃声中,姜循崩溃一般,大笑出声,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笑得满目含泪浑身战栗——
这荒唐的朝事。
这腐烂的王朝。
何不随她一起坠落,何不与她一道毁在?今日?!——
皇宫之中,人?人?自?危。
大庆殿上?,不断传来噩耗。
起初是太子反,后来是禁卫军反,然后紧接着宫门被攻,江鹭带着皇城司也反了……皇城司杀向了东宫,朝臣们?却绝不会天真地觉得,违抗圣命的江鹭只仇视太子。
当皇城司和东宫卫士在?交战时,大庆殿已经在?召集各方禁卫军朝中集合,抵御恶敌。
而在?这人?心惶惶之际,密密麻麻的飞书,如飞雪一般,从天上?洒下来。
朝臣们?接着那些飞纸——
赫然是太子手?书的拓印。
满堂沉寂,震惊与无言与愤怒与迷惘,弥漫满朝——
段枫这一方,中途严北明挑拨段枫和侍卫步军的关系,段枫压制下去,严北明那一方却返身逃走。
禁卫军从来不是单打独斗,也从来不是只有一支。段枫不恋战,因?他收下符印,对这侍卫步军,本?来也只是用一段时间而已。只要这只军队,够他撑到他的大事了结。
严北明不是重点。
段枫真正的重点是——剑指枢密院。
江鹭自?东宫发出的太子手?书,大部分都是拓印,只有一封是真的。拓印件只为了让朝臣和东京子民得知太子恶行,再传遍天下;而真正的太子诏书,由鹰隼送到段枫手?中,将发挥真正的作用。
段枫带着人?心不齐的禁卫军,闯入内城官署,闯入枢密院中,拉着那几?位老臣,逼迫他们?签字挂印,在?诏书上?批红。只有枢密院的批红落在?诏书上?,这任命书才算有效。
但这依然不算完整的诏书。
传不出东京的诏书便是无效的,无法传递天下的诏书便是废纸。
段枫带着诏书出府邸,步伐越来越快。只要最后一步,只要最关键的一步——将诏书交给十三匪他们?,他们?在?东京经营一年,势力布满大街小巷。
十三匪的存在?,本?就是为了今日可以先行带书出城,闯过重重禁卫军的关卡,将诏书发往全国。
只有传出去的诏书,枢密院才无法召回。只有人?尽皆知的“认罪”,才称得上?认罪。
段枫走出枢密院的台阶时,迎接他的,是侍卫步军的包围,是映他眉目的熊熊烈火。
他的种种行为,异常得让人?不得不怀疑。而当他带着禁卫军明闯枢密院时,禁卫军便反应过来他们?也许被利用了。
副将和几?位将领带着军队朝段枫包围而去,段枫凛然立在?人?群前,岿然不退,昂然之势。
他一身文弱,握剑的手?秀白却稳,这整整半日的相随,禁卫军已看出他不是寻常的文弱书生。副将们?冷笑,步步围去:“敢问段郎君,将我们?耍了半日,还想去哪里??”
段枫手?持符印:“符印在?此,尔等?想要谋反?”
将领喝道:“谋反者到底是谁?!”
血性男儿不可被戏,今日东京情形有异,严北明暗示他们?被戏弄,而一路走来,他们?越发怀疑自?己?被骗。将领们?带着卫士们?包围段枫,道:“弟兄们?,我们?绑了他,向官家认罪。他这黄口小儿,文不成武不就,我们?不可被耍。”
段枫垂目淡然:“凭你们?也配绑我?”
他朝前走,唇角带上?一抹笑:“文,也许当真不成;武,却未必不就——”
旁边有人?冲杀而来,一柄长矛递出,段枫长身凌空,既闪且退,几?下里?功夫看得人?眼花缭乱,而下一刻,众人?便见他人?已跃至他们?中间,一剑横在?了那挑衅者的脖颈上?。
这漂亮而凌厉的身法,看得众人?惊住。
段枫脸色苍白,好?像只因?为这一段功夫,就要撑不住了。但他幽黑的眸子看向四方,四方因?受到震慑而迷茫。
一片沉寂中,他们?听到朗朗清冷之声随着马蹄而闯入:“你们?不认段郎君,也不认我了吗?”
血雾之后,众人?齐齐让步,看到一人?骑马而来——
青袍劲衣,身后跟随着几?多卫士。这人?至清至冷,正是那消失了足足半日的张寂。
侍卫步军带头闹事的副将连忙拱手?,欣喜上?前:“指挥使——”
张寂跃马而下,和段枫对视一眼。段枫眸子瑟缩,不因?他的到来而惊喜,只握紧了手?中长剑。
但张寂没有和他为敌,张寂与他擦肩时,留下很淡一句话:“禁卫军不是只有一只,这一方留我来对付。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段枫眸子微缩。
他一言不发,却一瞬间明白了张寂言外之意。他回头看向身后的张寂,见张寂走向侍卫步军,被步军人?马围住。
张寂经营此军数年,侍卫步军的每一个兵士,选拔几?乎都经过他的手?。此时此刻,他目光一一梭过这些信任他的人?,袖中手?微微颤了一下,却仍说了下去:
“官家不仁,太子无义,认罪诏书已传遍东京街巷。禁卫军是大魏军队,却不是太子之军,亦非官家一人?之兵。在?场诸位若有退者,当下即走便可。若不退……”
有人?喊道:“指挥使要我们?做什么,我们?便做什么!”
“对,我们?只认指挥使!”
十万禁军,呼声震天。
段枫转身入巷,而十三匪的人?马在?此时终于不必再藏身。他们?一部分拿过段枫交予的诏书,骑上?马拿起枪,朝城门闯杀而去;一部分跟随上?段枫,剑指皇城,剑指东宫。
今日不战即败,不赢即输。
他们?经营三年有余,他们?将跟着江鹭跟着段枫,做出一桩足以名垂千古的大事!——
东宫之中,暮逊重新被江鹭打退。
暮逊知道事情无法返回,反而不再畏惧,反而充满了狂意。
当江鹭的剑刺中暮逊胸口时,暮逊握着那柄剑锋,张口笑,齿间尽是血迹:“江鹭,你且看看,要杀你的人?多,还是要杀我的人?多——”
四面?八方,响箭之声破空。
到此时,江鹭的不臣之心,还有谁意识不到?
整个东京的卫军都在?集合,整个东京的兵马起初欲拿下暮逊去认罪,而今当是要杀江鹭,杀段枫,杀这些野心勃勃的恶徒。
江鹭充耳不闻。
拿到手?书,便要诛杀暮逊,他的目标从未变过。
但是——
又有卫士闯入,自?江鹭手?下救过暮逊一命。江鹭此方人?马开始变少?,敌方人?马增多。
江鹭浑然不畏战,他一心一意要暮逊死。他的剑锋凛冽无华,招招要杀暮逊,而几?次错身之时,江鹭听到暮逊大笑声:
“江鹭,你不在?乎姜循了吗?”
江鹭握剑的手?一紧。
敌方卫士趁机在?他臂上?划了一刀,江鹭朝后退开之时,看到暮逊被卫士搀扶着,眼中笑意冰冷。
暮逊道:“我今日是活不成了,你也别想落好?果子吃。
“你要杀我?正如我要杀姜循——你若是非要在?此杀我,那便会错过救她的最后一个机会。”
星火溅入江鹭眼睛,他眸子与握剑的手?,一起轻轻地颤了一下——
姜府之中,姜循和姜明潮这两个发疯的父女,已经快把一院子人?逼疯。
而在?这时,撞门声传来,姜氏父女和被挟持的众人?一同扭头看去——
大婚的红绸被掀飞,彩绣装饰的墙壁被推翻,卫士们?在?外高喝:“撞门,杀姜循——”
“哐——”
门被撞开,无数禁卫军闯入,为首者赫然是严北明。
姜循凝望着姜明潮,姜明潮朝她微微笑。
姜明潮轻声:“循循,你以为我的手?段,仅仅是和你同归于尽?”
姜循柔声:“你不在?乎生死,我当然知道。但是爹,我要你名誉尽毁,要你在?意的东西永远得不到。”
姜明潮轻飘飘:“那你就去死吧。”
严北明带来的禁卫军,武力自?然绝非寻常卫士可比。无论?是姜循的卫士还是姜府的卫士,都不足以阻挡严北明。他们?直入姜府,众臣觉得得救,又有贵女反应过来,为自?己?的侍从提供逃出去的机会,想让他们?将姜府这可怕的阴谋传递出去——
卫士们?在?后厮杀,江鹭眼睫上?的血,落到暮逊眼睛上?。
江鹭掐住暮逊脖颈:“你对循循有何计划?”
暮逊被按在?墙上?,手?攒紧江鹭的手?臂,捏得满手?是血。他喘不过气,却笑得绝望而癫狂:“你救啊——我看你怎么救!”
他眸中燃着火,恨不得烧死这对狗男女——
在?今日之前,姜明潮和暮逊商量过最坏的打算。
姜明潮说:“最坏的结果,便是一切失败,殿下只能等?东山再起的机会。到时候,殿下带着卫士们?逃出东京,从川路逃去西域,和阿鲁国的国王伯玉联手?,日后再借伯玉的势力抢回这一切。
“殿下若想有这个机会,便在?没有其他法子的时候,传一个讯号,让人?来杀姜循吧。”
暮逊听得目瞪口呆,见他那位老师言辞淡然:“江鹭必会放过殿下,转身去救姜循。这便是最坏的结果之下,殿下唯一的自?救机会。”
暮逊:“老师,孤不懂——为何会走到最坏结果?为何江鹭要对孤下手??江鹭和姜循……难道老师知道他二人?的事?!”
暮逊守着那二人?私情的秘密,既觉耻辱又生仇恨。他满心煎熬,一旦意识到姜明潮知道姜循和江鹭的私情,他便连姜明潮也一同恨上?。
但是姜明潮不知。
姜明潮掀眼皮,疑问:“什么事?”
暮逊怔忡:“老师若是不知……为何笃定江鹭会救姜循?”
姜明潮:“人?心。”
暮逊怔住。
姜明潮起身,背身立在?窗下,凝望着东宫外的昏暗,预测着即将到来的疯狂——
“江鹭是和你完全不同的人?。
“他既在?乎凉城,便也会在?乎他的同行者,不会愿意牺牲这一路上?的任何一人?。他在?乎他人?性命,尊重他人?所?求,他求公道求民生求信仰……那是你一辈子都不理解的东西。
“他愿为之奉献性命的道,将带给他助力,亦会送给他毁灭。
“而这将是殿下这样?的人?,求生的唯一机会。”——
此时此刻,想到昔日姜明潮的预测,看到江鹭果然甩开他转身欲退,暮逊只大笑连连。
暮逊笑得跌出眼泪,笑得满心凄然。
原来姜明潮从来不在?乎自?己?,原来姜明潮从来瞧不起自?己?……可是那又怎样??自?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姜明潮他有吗?
暮逊当然不理解江鹭。
可是姜明潮理解又如何?
这世上?的恶,从来不只是他!若当真有公道,那上?天杀他,也不会放过姜明潮——
姜府中,姜明潮冷漠地看着卫士们?冲向姜循。
姜明潮:“谁一开始不想做清正之臣?谁不是满心抱负?可若不肃清朝堂……”
杀戮之间,刀剑都要刺中身体了,这对父女仍在?敌对。
姜循反唇相讥:“你不是肃清朝堂,你是用你的权势,为所?欲为指鹿为马。你早已被你的君主所?弃,你满心不甘满心怨愤,你想推更多人?下泥沼,变得和你一样?可悲。你被君主所?误,你要再去误凡人?!”
姜明潮:“那你就看看我能不能做得到。”
姜循:“我活着一日,就不会让你得逞一日。”
姜明潮呵道:“好?是正义满满的小娘子啊……”
剑光照眸,长椅被劈,男女尖叫,满地惨吟。姜循被玲珑拉着后退,姜循却压根不想退,还要上?前:“我不求正义,我只求你所?愿皆妄、所?求皆失。”
这对父女,悍不畏死,互相诅咒,狠厉得不相上?下。
严北明的剑要刺穿姜循时,忽有一人?从天而降,寒剑之光拔出,溅明诸人?眼睛。
玲珑惊而呼:“简简!”
简简横剑于身前,迎视严北明。
姜明潮淡声:“蝼蚁焉能得意几?时?”——
东宫完了,筹谋皆错,各自?逃命。
内宅中待着养胎的阿娅被卫士们?拽出,他们?要带着她一同去找暮逊,要暮逊带着这位小娘子一起逃命。
阿娅拖拖拉拉,又见满地血腥和火海,大腹便便之下,她生出很多迷茫,只觉得这满地狼藉,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阿娅的动作不痛快,卫士们?着急无比,而在?这时,有箭自?外射入。
有人?道:“二郎,我们?来了!”
被火焚烧的花木旁,藤蔓枯萎的月洞门旁,阿娅蓦地转身,看到了从院门外带着诸多卫士闯入、前来支援江鹭的敌人?们?。
敌军小将身骑白马,拉弓搭弦,箭锋直指他们?——
阿娅看到那人?的脸,那人?的身姿,那人?的马与氅衣。
她大脑轰一下,万般遥远的记忆自?海水中沸腾掀起,掀破所?有药物的压制,掀破所?有的怀疑和揣测。
她一念回至那一年的夜间大火中,又一念站在?草原间,瞭望着远方的白袍小将。火烧她记忆,鞭毁她心志,可她终究未死……只要不死,她千里?长行来到东京,就还有意义。
东宫万人?奔跑,卫士杀戮不绝。谁也看不到谁,谁也不关心谁。
一切恍惚而遥远。
他不是为她而堕入的复仇地狱,她也不是为他而在?权势间辗转挣扎。然而此时此刻,隔着万千人?马,他们?站在?同一片土地上?,被同一片火海腐蚀魂魄。
地狱深深回天无术,阿娅凝望着段枫,想到了很多很多曾经模糊的场景。
琼林宴上?初相见,端午节桥再相会,相国寺中擦肩过,东宫乱局终重逢。
她曾觉得和他一见如故。
初见如故。
……若本?就是“故”呢?!
段枫勒马长行,自?火海中奔来支援江鹭。万般人?海,他没有看到阿娅。而依偎着藤木架,被卫士搀扶着的阿娅倏地捂住肚子躬身。
她身子颤抖满面?苍白,一瞬间泪水汩汩自?眼睛流下。
卫士们?慌乱:“小娘子快些!小娘子别怕,别哭,殿下在?等?你……小娘子别伤了肚子里?的小殿下啊。”
阿娅冰冷的眼睛,一寸寸自?泪目中抬起,望向他们?。
阿娅喃喃:“对啊,我还有孩子……”
她古怪地笑了一声。
在?此乱局中,没人?注意得到她——
大庆殿中,姜府中的乱局,都已然传到。
朝臣门茫然无比,有人?喃声:“乱了,全乱了……怎么办?太子反了,江鹭反了,姜家反了……谁做皇帝啊,谁……官家怎么办……太傅早想过今日啊,皇帝人?选……”
叶白盯着那多话的大臣,那大臣也看着他。叶白蓦地想起姜明潮曾说过的“合作”。原来如此,叶白站了起来。
叶白走到殿门前,含笑朝内宦说了一句话。那内宦震惊看他,片刻后,就有人?领着叶白,带他前往福宁殿去拜见老皇帝。
老皇帝奄奄一息地睡在?病榻上?,一个又一个糟糕的消息,将他打得萎靡不振。而即使如此,当梁禄把叶白的话传过来时,老皇帝还是撑着一口气,让人?放叶白进?殿。
暮灵竹跪在?老皇帝榻边,一边用勺子搅拌药汁,一边忧虑地看着进?殿的叶白。
老皇帝喘着一口气,惨然喃喃,声音低得只有服侍他的暮灵竹听得到:“叶清之啊,你说姜明潮害得朕那些儿子们?被贬被死,可是真的?你说吧,朕撑得住。”
这么低的声音,叶白不应该听得到。
可是叶白听到了。
叶白含笑立在?殿中,慢慢抬起头,望着帘后的人?影:“官家,你记得‘程应白’吗?”
“哐——”
暮灵竹手?中的碗与勺子一同跌地,她慌张地去捡,苍白着脸看向叶白。
但是老皇帝和梁禄反应不过来,茫然而呆滞。
叶白淡声:“官家,臣就是‘程应白’。”
第 97 章
“麟之?趾, 振振公子?,于嗟麟兮。麟之定,振振公姓, 于嗟麟兮。麟之?角, 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程家麒麟子?, 世间应为稀。一朝落浊泥, 白羽化乌鳞。
福宁殿中静谧无声, 炉中龙涎香缕缕弥漫, 遮盖彼此扭曲的容颜。
跪在病榻边的长?乐公主暮灵竹、躺在龙榻上气息奄奄的老皇帝, 以?及手持拂尘在旁添药的中贵人梁禄, 全都震惊地看?着这殿中长身而立的如玉郎君。
梁禄到?底服侍老皇帝许多年, 帮老皇帝记着很多旧事?。何况关于凉城程家五郎的讨论, 前段时间他刚为此而提醒过皇帝,说起过长?乐公主与程五郎的旧日婚约。
梁禄只?是没想?到?程五郎死而复生?,叶白站在这里。
梁禄当即去看?暮灵竹:小公主面如白纸,捧着药碗的手抖个不住。看?来小公主和他们一样一无所?知。
梁禄要喊人,然而叶白手一抬,便?封住了梁禄的穴。梁禄僵站着动不了,“呀呀”两声说不出话?,他惶恐地看?着叶白文秀安然的面容。
叶白微微一笑, 瞳眸幽黑。
老皇帝这时终于反应过来:“大胆!你、你……”
“官家别急, 臣不是来刺杀你的。你万金之?躯,绝不能死在臣手中。但凡你身体有一丝不妥,那些老臣都会吞了臣, ”叶白似觉得有趣,他还在悠悠然地笑, “那怎么能行呢?臣还要站在这东京,还要当这京官,还要葬送你们暮氏王朝呢。”
叶白微笑:“我?岂能陪你死在此时?”
叶白慢悠悠朝前走?。
福宁殿好静,平时只?有这三人行动的痕迹。而今日局势足够乱,外面的内宦们惶然奔波等候消息,谁也注意不到?殿中正在发生?的事?。而叶白终于能走?上前,踩着这片片青砖,掀开珠帘,俯眼看?那老皇帝喘着粗气、目光浑浊、连从榻上起身都没有力气的样子?。
真可怜。
真可悲。
叶白轻声:“官家,想?必此刻,你终于想?起来了吧?臣就是程应白,是本应随着程段二家一同死在凉城悲剧中的程家五郎,是你早年夸过‘麒麟子?’的程五郎……看?到?我?站在你面前,我?看?到?你额头上的青筋、脸上的冷汗,你怕极了?
“想?必你终于想?起去年八月的事?——你派我?去查凉城的事?,又派我?为你的儿子?遮掩,把罪全都推到?赵铭和身上。赵铭和被你一手扶持,又被你亲手毁掉。而这种事?,在本朝发生?了无数次……难怪姜太傅痛恨你痛恨到?玉石俱焚的地步,难怪姜太傅怨恨你们一家,想?你们全都死干净。”
老皇帝瞳孔颤缩。
跪在榻边的暮灵竹从没见过叶白如此模样——面上在笑,眼睛也在笑。可他看?起来如幽魂如厉鬼,遍是苍白遍是戾气。
武力是刀,言语也是刀。
叶白:“你为何这样迷茫?原来你也不知道姜明潮恨你的原因啊。官家,你真可笑。”
叶白俯下身,轻声:“那你知道,此时此刻,整个东京都在发生?什么吗?你知道,所?有人都在盼着你死吗?”
老皇帝挣扎着要起身,他枯瘦的手握住榻沿。他看?到?小女儿傻了一般打着战栗,缩在床脚不敢动,而梁禄满头大汗、想?喊也喊不出声。老皇帝虽年迈体虚,目光却锋利如电,怨怒地瞪视这个狂妄之?徒。
老皇帝满是后悔。
他竟然让这个狂徒在朝中做官,竟然给?予狂徒厚望,竟然在培养这个狂徒做下一任的宰相!
他引狼入室!
叶白眼中的笑意加深,他读懂了老皇帝的眼神,轻声道:“我?算哪门子?‘狼’?恶狼都在你身边,被你喂养了十?年、二十?年、几十?年……官家,让我?来告诉你,外面都发生?些什么事?吧。”
老皇帝在暮逊造反的消息传来时,便?被气病转来福宁殿。之?后一则又一则的噩耗,总是隔着时间,总是传得不甚清楚。但是幸好有叶白这个混账,他清楚无比地告诉老皇帝,所?有人都在忙什么——
暮逊忙着造反。可惜,江鹭反了。江鹭一心杀暮逊,最差也应该和暮逊同归于尽吧;
姜循忙着和她爹掀牌上桌,当堂叫板。整个姜府宴请的臣子?和贵族,都会见证姜家人口中的罪孽,姜家的疯狂和皇室的腐朽;
三大禁军全部反了。殿前司指挥使已死,侍卫马军跑去姜家杀人,侍卫步军转去城门下厮杀。好好的上元节,天色将暗,黄昏将至,但昔年的华灯满街,今日是别想?看?到?了。
今日将血流成河,将人鬼同道。魑魅魍魉横行于世,而所?有人,都在盼着老皇帝死。
暮逊自然是希望他死的,他不死,暮逊怎么做皇帝梦;叶白自然是希望他死的,他不死,程段二家的仇报到?哪里;江鹭希望他死,张寂希望他死,若他不死,这些谋朝篡位者就会死;姜循希望他死,姜明潮希望他死,他不死,姜明潮的多年筹谋将会落空。
叶白俯着脸:“群臣也希望你死。”
老皇帝厉声:“不可能!”
老皇帝抖着要爬起来:“来人、来人……”
叶白眸子?静黑无光,笑容阴凉而诡谲:“官家以?为,我?怎么能走?到?这座殿中呢?官家以?为,我?怎么忽然意识到?此时是摊牌的最好时机呢?因为姜太傅暗示了啊——
“今日大庆殿中的群臣,至少方才,就有人开始询问,下一任皇帝会是谁了。那几位臣子?看?着臣,臣倏而想?到?姜太傅去年便?有的意动:姜太傅虽然不知臣到?底是谁,可他看?出来了臣和你之?间的仇恨。今日官员的安排是十?分巧妙的……
“太傅没那么好拉拢的人,都在此时的姜府中。唯唯诺诺的没有主意的大臣们,和几个平时与姜太傅走?得近的大臣们,都在大庆殿中。他们早就想?换君了。
“姜太傅透露出些痕迹,让臣猜他对付那些皇子?们的手段,让臣以?此为借口,走?过那些宫中禁军和宫人的眼线,终于走?到?了福宁殿中,走?到?了你面前。
“太傅猜臣有不臣之?心,想?用这不臣之?心来对付你。他猜对了——”
叶白冷然:“官家,臣也盼着你死。”
“噗——”老皇帝张口便?是黑血,让一旁的暮灵竹惶然落泪,也让叶白眸中兴奋地燃起火,老皇帝喃声,“来人、来人……”
叶白淡漠:“官家,不妨告诉你吧,江鹭去过凉城,他在凉城做过将军。你让南康世子?来掌管你新设的皇城司,本就是错。江鹭来东京第一日,就剑指东宫。
“他以?前对你没有不臣之?心。是去年八月……你让我?审凉城,你放任真凶在外逍遥,你让替死鬼闭嘴……他才对你失望的。”
叶白缓缓行走?。
他的身形映在殿中那张足有半殿长?的山水帛画屏风上,幽晦,摇曳,如鬼夜游。
老皇帝瘫在病榻上,喘着粗气。他向暮灵竹伸出手,暮灵竹茫然地紧握住他的手。他示意暮灵竹能有机会跑出去喊人,而暮灵竹吓得发抖。
叶白淡笑:“官家,你亲自把信服你的臣子?逼反。你逼反江鹭,就如你逼反姜明潮一样。
“你甚至不觉得你在逼反他们。你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你是为了皇权稳固,是为了自己的皇位。你还觉得自己有一腔爱民之?心,自己制止了太子?的恶行,自己已经在准备换储君位了。”
叶白回身看?向他:“可是官家,这大魏,不是你的大魏。”——
满城火烧,满城迷烟。
这不应是上元节,这是中元鬼节才是。魑魅魍魉遍地走?,刀影火海扑面来。
暮逊趔趄张皇,捂住自己腹部的伤口,浑身发冷。
他在心中诅咒江鹭,他被逼得已然无路可走?。他无法回头,一旦造反失败,等着他的就是死局,他可能下场比他的弟兄们还要惨。他不相信姜明潮,可他此时只?能按姜明潮给?他安排的路走?——
带着卫士们一同逃。
他将逃避大魏朝军士的追杀,沿着川路逃去西域,想?法子?见伯玉,让伯玉帮自己一把。他掌控着伯玉霍乱阿鲁国的证据,而伯玉也会希望大魏朝的皇帝是他。
暮逊是有机会的!
毕竟,他父皇膝下,是真的没有儿子?了。而他父皇接入皇宫的那几个宗室之?子?,一个个实在年幼无知。他一个成年皇子?,一个旧日太子?,支持他的人必然不少。
至于江鹭逼他写的《罪己诏》……他可以?杀光知情者,杀了江鹭。死的人多了,秘密总会掩盖住的。
此时此刻,暮逊满眼是杀,他必须得靠着这一腔荒谬的恨意和希望,才能说服自己堂堂一个太子?躲躲藏藏,逃出皇宫。他在满城的厮杀间躲避,用斗篷盖着脸,希望隐姓埋名,平安逃出东京。
“阿娅娘子?小心。”
暮逊听到?身后卫士的低语,他回过头,看?到?漆黑斗篷下阿娅雪白的脸,以?及微隆的腹部。
这让他更加看?到?了希望。
他最正确的抉择,便?是拼命自父皇手中保下阿娅,并且保住了阿娅腹中的胎儿。他是皇室正统,而且有阿娅的孩子?在,谁也撼动不了他的地位。
只?是阿娅心神不属,看?着无比苍白。想?必是被今日的血战吓坏了。
暮逊来牵阿娅的手,柔声安慰:“别怕,等逃出东京,我?们就安全了。”
阿娅被他握手,手猛地一僵。她想?到?昔日落在自己身上的鞭刑,想?到?暮逊那漠然的、饶有趣味的眼神。
阿娅抬头,望着他,压着自己的恨,茫然问:“我?们真的能出城吗?”
暮逊冷笑:“……江鹭拿了那诏书,不出城怎么去收复他的凉城?城门一定会开的……我?们只?需等便?是。”
阿娅便?想?:那么,等出了东京城,暮逊就又平安了。
这怎么可以??
阿娅沉默着。
在暮逊眼中,在保护他们出逃的卫士们眼中,阿娅的虚弱只?是因为她是女子?,只?是因为她是孕妇。他们专心致志地逃,他们保护着太子?殿下远离那些打斗的兵马,他们离那唯一有开门希望的城门越来越近。
他们已经看?到?城门影子?了。
暮逊牵着阿娅,躲在一巷墙后,暗示自己身边的卫士去打探消息。暮逊焦灼不安,眼见那城门紧闭,怀疑是姜明潮早早安排好一切……
他那位老师,足智多谋,又做事?从来不显山露水。那位老师安排很多后手,可是往往事?到?跟前,他才会意识到?。
为什么呢?
为什么江鹭不和自己同行,姜明潮也不和自己同行?同样是恶,姜明潮和自己又有何区别……
暮逊抱着阿娅一边躲藏,一边偶尔想?起这一切。他不敢深想?,他看?到?去打探的卫士奔自己而来,显然消息回来了。暮逊打起精神,正要询问,忽然身子?一僵。
“刺——”
匕首从后刺入。
狠辣的力道不是小女子?所?有,捅人的角度若不经过训练绝不会一击即中。
所?以?他不怀疑阿娅。
但是他迟钝地回头。
深巷幽长?,天光暗暗,他看?到?的是阿娅落着泪的眼睛、握着的匕首上的血。
匕首从他后背刺穿心脏,与身前的旧伤重叠,共同来取他性命。这一切看?起来像是虚妄,让人不可置信。卫士们急急奔来,趔趄跪地的暮逊却仍不能相信。
他仰着头,看?着阿娅。
阿娅被他拽着手,和他一同跪在地上。
阿娅眼中流下泪,眸中的火与恨不再掩饰。她和他一同握着那把匕首,冷冰冰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以?为,一朝为笼中鸟,永世难以?飞出你的樊笼?
“暮逊,你知道手刃仇敌,是什么滋味吗?!”
暮逊握紧她的手,不肯放她。
他呼吸艰难,迟钝的痛楚开始席卷他。眼前变得模糊混沌,可他紧扣着阿娅不放:“我?、我?喜爱你……你难道不知吗?”
阿娅握着匕首的手发抖。
泪水溅落在二人的手腕上,浓浊的泪,溅出一片血迹。
阿娅声音低迷而失魂:“可我?恨你。
“你喜爱的尽头,毁灭和宽恕并存,不分彼此。你以?为我?会选哪一个?你希望我?选哪一个?”
阿娅眼中泪模糊视线。透过湿漉漉的视野,她看?着奔向二人的卫士、看?着城门前的杀戮,她慢慢地用阿鲁国语轻声:
“这大魏,不是你暮逊的大魏。”
暮逊怔愣看?她。
他终于明白了:“你……你没有喝下那些药。你都想?起来了……”——
姜府之?中,战斗不分敌我?。
姜循的红嫁衣上染了很多血,她原先坐的那张太师椅,早被禁卫军劈断。她欲纹丝不动,死在敌军手中。可她身边偏偏有人要救她——
莫名其妙的简简。
紧紧抓着她手的玲珑。
姜循分明说过玲珑不想?死的话?,今日不要出现在姜府。可是玲珑不走?,玲珑不走?,还把简简卷了进来。
姜循耳边听到?玲珑的叫声:“简简,这边!”
“哐——”简简再一次挡住了袭向姜循的刀剑。
姜循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隔着满地鲜血,她看?的人是姜明潮。
姜明潮和她一样狼狈,但姜明潮身边也有保护他的卫士。姜循便?觉得可笑:看?,她爹不畏生?死,可她爹不还是想?活下去吗?
自然,不活下去,他怎么实现他的抱负呢?
不活下去,姜明潮怎么看?到?他筹谋了那么多年的战果呢?
所?以?,姜循觉得自己还是做对了。
正如姜明潮猜的那样,姜循其实没有让苗疆少年给?所?有大臣下蛊。蛊又不是随街可见的虫子?,哪来的那么多?但是没有蛊,可以?吓唬人说有;没有蛊,可以?用一些不伤大雅的药物代替。
只?要让众臣痛,只?要让众臣相信解药在姜明潮身上就好。
他们不就相信了吗?
姜府门开后,外面那些众臣的武士也来杀姜明潮……只?是被严北明那些禁卫军阻拦住了而已。
无所?谓。姜循此时已然看?出,姜明潮本就想?杀光今日姜府所?有人——
姜明潮要这些人不影响他的上位,姜明潮要这些人知道真相,又永远闭嘴。
姜循又恍然意识到?,叶白和她说姜明潮想?与他合作,原来是这种合作。杀尽众人,做真正的“伊尹”。
不过姜明潮大抵终是要失望的。
姜循唇角挂着一抹嘲弄的笑,与姜明潮对视:她没本事?给?所?有人下蛊,但她却真的给?姜明潮下了毒。
那种类似姜氏夫妻给?她的奶嬷嬷颜嬷嬷下的慢性毒。
玲珑亦要复仇,玲珑亦要为自己的母亲讨个公道。恶事?做多了的人,凭什么坐享结果呢……姜明潮不是想?和叶白联手,想?肃清朝堂重振朝局吗?
姜循一定要让姜明潮在希望到?来的前夕……永远看?不到?黎明!
父女二人敌对着。
姜明潮嘱咐身边卫士后,便?见严北明改了道,专心朝姜循杀来。简简自然是要保护姜循的,虽然姜循想?死,可是简简浑噩间觉得,事?情不应该这样。
简简其实未必明白今日都在发生?些什么,她只?知道……不能让姜循死。
简简拼尽全力来保护姜循,然而严北明武艺高强,一心要杀姜循,姜循又浑然不躲,欣然等待死亡……简简绝望无比:她打不过严北明,她怎么救她?怎么救她?!
而在严北明的刀要刺中姜循眉眼时,“轰——”
姜府府邸大门,被马匹彻底踏破。
严北明手中的刀被人从后挑破,姜明潮回身,玲珑惊喜捂嘴,简简跪地喘气,站在血尸间的姜循抬头——
白袍玄衣,神色隽冷。
昏昏血海间,他既像天神又如夜枭,带着兵马破门而入,骑马纵向她。
江鹭伏身马背,声音喑哑而高亮:“循循——”
他朝她伸手。
他颤抖地:“循循——”
千刀万剑,白袍覆血。
而血地中的姜循动也不动,只?盯着姜明潮:“这大魏,不是你姜明潮的大魏。”——
福宁殿中,老皇帝趴在龙榻上大口大口地吐着血。
叶白如此刺激着他,在他崩溃至极,还要给?他致命一击:“对了,官家,你知道江鹭和姜循联手了吗?”
叶白面上笑诡异万分,幽晦万分:“你知道那二人有私情吗?”
叶白太高兴了。
他曾为那二人的私情而日夜难寐、满心焦灼痛苦,可若那二人的私情,让老皇帝如被雷劈,让老皇帝满脸枯白气息微弱,叶白只?觉得大快人心。
三年了。
他第一次如此痛快!
三年了。
他第一次感?受到?血在体内沸腾流动的热意。
叶白哈哈大笑。
他的笑声在殿中沙哑阴沉,空空回荡。他面白如玉,文人之?姿武人之?骨,还有早已腐烂的恶鬼魂占了上风。他兴奋地痛快地,把自己藏了许久的秘密说出来,把所?有人的阴谋说出来,看?这老皇帝如此痛苦。
老皇帝泪流满面,说不出话?。
大口大口的乌血间,老皇帝看?这恶鬼张狂无比:
“你知道姜循和江鹭有私么?知道他俩联手算计了你们一家么?”
老皇帝喘着气:“阿竹、阿竹……”
暮灵竹颤抖着要去握老皇帝的手,叶白却站在暮灵竹身后,幽幽笑:“小公主,难道你不想?让他死吗?”
暮灵竹朝前递出的手停滞住。
老皇帝满目惨然,看?那个恶鬼握住他的小女儿的手,看?那个恶鬼扣住小女儿的脖颈,在小女儿耳边诱惑:“听说殿下出自冷宫,真是可怜。殿下幼时必然过得不好吧,不然怎会都要及笄了,书都读不顺呢?
“殿下难道不恨你父皇吗?你的悲剧,便?是你父皇造就的啊。”
殿中暗了,没有灯火,暮灵竹仰头看?着床帏,觉得那里好像落满了灰尘,爬满了蛛网。所?有的繁华都如旧梦,所?有的恐慌亦如旧梦。它们在到?来,它们又远去。
叶白眼睛弯弯,看?着老皇帝在暮灵竹缩回的颤抖的手中阖上双目,而他凝望着小公主染雾颤缩的眼睛,朝公主笑一笑:
“别害怕。不是我?们杀的你父皇,他是病死的。
“殿下,你来摄政好不好?这是我?和姜太傅的主意……我?和你老师,都支持你啊。”——
离城门只?差最后一段路的深巷中,阿娅握紧匕首,看?暮逊的血一点点冷下去。
阿娅心口的冰凉一点点加深,畏惧变得浅薄。
其实很多年前,她也骁勇善战,很多年前,她也不是旁人养在深宅只?会唱曲的黄鹂。
她亦有过勇气,亦有战力,亦有无限希望……暮逊毁了她,摧折她,重塑她。
爱吗?
谁知道呢。
在暮逊眼中,阿娅笑了起来。
他喜欢的小黄鹂,从不会笑得这样尖锐冷漠,又满目迷惘。他喜欢的黄鹂,不会和他一同握着这把匕首,继续朝他心口插。她更不会在他耳边低语:
“你可知手刃爱人,是什么感?觉?
“你是不是觉得玩弄他人命运很有趣,仇人变爱人很刺激?”
阿娅贴着他的耳,在卫士们终于赶来时,给?了他致命一击:“很多年前,我?梦到?我?们共赴黄泉,而我?……为之?兴奋战栗!”
暮逊凉了的尸体被抛在地上,大腹便?便?的阿娅站起来,手中匕首朝着那些围过来的想?为太子?报仇的卫士们。她含着笑,整个人混沌无比,好像在哼着什么小曲。
是呀,深宅黄鹂鸟的经历已经和她本身难以?分开。
她如坠噩梦。
她在这个噩梦中已经待了太久的时间,她早已和噩梦融为一体。如今她手中的匕首先杀太子?,又朝向这些武力千倍于孕妇的卫士们。
“寸步东西岂自由,偷生?乞死非情愿。”黄鹂鸟阿娅的声音从来那样嘹亮婉转,而此时卫士们听到?她哼着小曲,少女昔日婉转的歌声变得缥缈迷离:
“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黑云盖野天无河,枝摇树撼风雨多,骨肉满眼各自他。
“三年病损瘦到?骨,还欲将身入纲罗。一身纲罗不敢惜,巢倾卵覆将奈何?”
三年病损,骨肉分离。巢倾卵覆,回首无望……黄鹂的曲声急促刺耳,拔至云霄,带着匕首一同迎向卫士们:“行不得也哥哥——”——
姜府中,江鹭的到?来,让人何其迷惘。
姜循怔怔地看?着江鹭。
当他第一次自马上朝她伸手时,她动也不动。那不是她的望想?,那不是她的所?求。今日大仇得报,她愿死在地狱。她早和叶白说过,她不愿得救,不求明日。
她愿和姜明潮共沉深渊,拉着姜明潮一起死。
而江鹭竟然不退。
他应有满腔抱负,应为了收服凉城而做了很多筹谋,可他此时竟然闯入姜府,竟然试图救他。当她根本不看?他时,他也不退,他与那严北明迎战,他带着他的将士和禁卫军战斗。
白袍在血中飞扬。
姜循在万物荒凉中,看?无可看?,目光追随向江鹭。
他坚持而无望,第二次朝她伸手。
本应俊逸风流的郎君伏在马背上,马匹上也全是血,他瘦长?的手指间尽是污秽。他脸上全是血污模糊,睫毛上沾着浑浊的看?不清是什么的黏腻物,而他的眼睛明亮无比。
身后有兵来袭。
江鹭在马背上仰身后倾,一剑刺去。
严北明高喝:“江鹭——”
江鹭一言不发,转身便?迎战。
他悍不畏死。
他其实和她一样不在乎死亡。
血腥沾染裙裾,发丝拂面掠眼,姜循痴痴地看?着江鹭。她目不转睛地看?他在千军万马中周旋,看?他不肯离开这杀得遍地狼藉的姜府,看?她一次次朝她望来。
千军万马避其风华。
而他竟是一副非要救她的架势。
在此之?时,“咣——”来自皇宫的钟声直冲云霄,回荡天地。
这是国丧。
同一时间,一片冰凉物落在姜循仰起的睫毛上。
下雪了。
老皇帝薨了——
大庆殿中,混乱群臣间倏然宁静,他们看?着叶白牵着暮灵竹的手,从曲折漫长?的龙尾道与长?廊尽头走?来。
殿中灯烛点起,火光在地砖上晃出扭曲的光影。看?上去富丽华贵,实则阴冷空寂。大臣们有些没主意,有些早有主意。年少的公主如纸一般单薄苍白,全靠叶白掌控。
叶白迎着暮灵竹立在大殿前,暮灵竹被一片凉意所?惊,失神地抬起头——
昏昏天幕,夜色已临。
天降飞雪。
旧朝如奔腾的河流,在所?有人的阴谋诡计中一去不复回,朝着落日余晖处奔泻而去。天地弥漫大雾,暮灵竹站在旋涡之?中辨不清方向。
浮光明灭间,暮色四合,大梦初起。
而朝臣们站在暮灵竹身后高呼:“官家已薨——
“公主摄政——”——
东京上元节入夜,满城落雪。
披着男式斗篷的姜芜躲在出城路的巷口,看?城门那一方,张寂所?带的禁卫军和关着城门不开的卫士杀得满地是血。
城门在打斗中悠缓打开,张寂在遍地尸体间喘着气,快要握不住手中的剑。但他不能倒下,他还要战。
许多人要出城,许多人若不出城便?会丧命于今日,而他心中所?念的那个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必须在今日出城逃命……
万般艰难,万般血光之?下,雪花飘飘然落下。
飞雪落在张寂的睫毛上。
跪在巷中的姜芜抬起脸,伸手接住天上落雪。
下雪了——
阿娅如今的样子?,怎可能打得过那些卫士?
她腹部生?痛,只?打了几招便?跪在地上,准备迎接敌人的击杀。
她闭上眼,而飞雪淋淋自天上落。
她恍惚中听到?有人唤:“安娅——”
是安娅,不是阿娅。
她迷惘中抬起头,有一白衣小将自马上飞落,朝这一方的打斗纵来。那些卫士的刀剑要劈下来前,段枫身上的斗篷遮挡住了阿娅。
视线被隔绝,眼前变漆黑。
只?感?觉到?雪香和郎君的怀抱。
阿娅听到?段枫从遥远记忆中传来的声音:“我?一直在找你回家,安娅。”
回家?
家在哪里呢?
幽深小巷,战斗麻木。阿娅被段枫抱在怀中,跪在飞雪夜中。
山川异域,终会重逢——
“循循——”
浑浊迷离间,姜循仰望着漆黑天穹下的飞雪。
她如置身悬崖,又如迎立洪涛。她想?朝前一步跳下,落雪却自天上飞下,温凉清意落她满怀。有清而哑的声音穿越时光穿越空间,再一次地传到?她耳边。
姜循倏地回神,又好像一直没有回过神。
她站在已经被杀得半空的渗血院中,一身红衣,发丝凌乱。
她是这世间最狼狈的新嫁娘,她凝望着那千军万马中朝她俯身、再一次伸手的江鹭。
她不欲他救,不欲得到?拯救。
可天地飞雪让人神迷,可幽夜郎君眉目坚毅。他的眼睛像寒夜中淬了光的灯,让满堂鲜亮起来,冷意驱逐。
她在浑浑噩噩间、在自己也想?不通的时候,朝前颤巍巍伸了手。
严北明的攻击自马的另一侧袭向江鹭,姜循看?也不看?,江鹭也看?也不看?。江鹭用背着的那把剑挑了严北明头颅,热血朝她脸上溅来的一刻,他握住了姜循的手,将姜循自地上拉到?马背上、拉到?自己怀中。
江鹭拥抱着姜循——
整个东京都在飞雪。
整个东京都在沦陷。
整个天地都在崩塌。
战火燎原,灯火无息。这是最安静的上元夜,也是最喧腾的上元夜。千军万马于后追杀,身畔所?依的江鹭成为姜循的唯一依靠。
茫茫大夜,三尺冰封。四野荒芜,羁马捕风。雪与血被抛至后方,马匹长?嘶凉风灌面,姜循嫁衣披帛缠在江鹭身上、臂上,而他的血也染湿她身。
猛风骤发,最后一点光被身后渐远的城门吞没。杀声咽断模糊,雪像扫帚一样包裹着二人。她埋于他怀中,手指紧扣住他腰身,一点点用力收紧——
君主已背弃,凡人需自救。
第 98 章
逃出东京的一路风雪交加。
上元节夜, 除却东京,四方城驿皆有灯火。而江鹭一行人不敢停留。
东京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新的秩序开始重建。十三匪带着诏书先行, 诏书传遍西北之时, 朝廷避无可避之时,江鹭才会稍许安全;而在那之前, 东京军马会一直追杀江鹭。
皇城司跟着江鹭全反了。
这?风雪夜, 大批兵马追随江鹭逃出东京, 而身后追兵无数。
逃亡一天两夜。
一径埋于江鹭怀中的姜循, 在热血褪后, 在脸颊被风雪吹得生疼时, 慢慢冷静了下来。
以后怎么?办?
她其实不应该跟着江鹭出来的。
若她留在东京, 她要么?死得轰轰烈烈, 要么?可以见证姜明潮的死。而她一走,她便又给?姜明潮留了喘息机会。姜明潮身上有毒,苟延残喘也?罢,可姜循思?量的是自己日后怎么?办?
江鹭又要怎么?办?
他真的要撕毁朝廷和阿鲁国的盟约,回?到?大西北收复凉城?南康王府怎么?办?朝廷真的不会反过去对付南康王府,从而来威胁江鹭呢?此时想必世人都会反应过来江鹭和南康王府的决裂是怎么?回?事?,朝廷真的会信任南康王府清白??
还有她自己……她一个毒入肺腑的小女子,没有死在最合适的时候, 逃出东京做什么??跟着江鹭去收复凉城?以她越来越衰弱的身体, 她可以撑得住?难道要和江鹭来一段你?死我活的爱恨交加生死相许的戏码?
不用?了吧。
她已经累了。
姜循思?量这?些时,埋在江鹭怀抱中,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股晕眩——
她身体感到?冰火交加, 感到?浮软。是那种诸事?了却、大仇得报后的虚脱。说不清这?种感觉到?底称之为解脱,还是疲惫。
……所以她当时真的不应该跟着江鹭走。
可是, 当战火满天、血流成河的那时刻,当千军万马包围着他们又回?避着他们,当江鹭杀出一条血路,一次次朝她伸手时,她躲过了一次、两次,她怎么?躲得过第三次呢?
她是肉身凡胎,她如何不对那时的江鹭生出心?动呢?
……虽然当时的心?动,此时带来很?多?后续麻烦。
姜循默默想着这?些时,忽而听到?郎君短促的“吁”声。江鹭一手勒紧马缰,一手托住姜循腰身,将她更?紧地罩入他怀里,好不让她沾上更?多?风雪。
长时间?的不说话,让江鹭声音带着些砂砾磨损一般的哑音。
有卫士骑马折来,喘着气,同样声音沙哑:“郎君,弟兄们的马死了几匹,要不要歇歇脚?”
被氅衣罩着的姜循,听到?的一切声音都仿佛隔着一重雾,嗡嗡的。她听到?江鹭停了一会儿才说:“前方一里地有一座废弃的梓潼神神祠,去那里歇脚换乘,一个时辰后再走。”
姜循心?想:梓潼神?通常是川蜀之地供奉梓潼神,看来江鹭是绕了一圈路,朝南走一截,才打算去西北的。他在川蜀安排了接应?
连这?个都安排好了……看来他早就想好了这?一路路线——
黑夜雪白?,姜循被江鹭扯进?神祠前,仓促地回?头,扫了一眼黑魆魆中下马的兵士。她从里面捕捉到?了披着氅衣、被冻得发抖的玲珑,料想简简应该就在附近。
“砰——”才推开的神祠堂门被重新关上。
废弃的神祠中没有灯烛没有篝火,只有蛛网与?破旧的蒲团、塌了半边身的神像。雪光和院中烧起的篝火,勉强给?姜循视野点了一重亮色。
姜循看向江鹭。
她心?稍微一惊。
他如雪妖。
是那种半身都沾着血、血和雪融到?了一体的雪妖。
既晶莹剔透,又血污狰狞。战斗厮杀的痕迹在他身上凝固,他脸上既有淌得凝成冰水的血迹,又有雪粒和污尘混在一起形成的血痂、冻疮。他的一双眼在飞雪夜间?,不见往日的清澈色浅,而是被染上了一重漆黑与?夜火交融的幽暗色。
阴鸷。
残酷。
不加掩饰的杀性落在一个温玉公子一样的美郎君身上,矛盾重重,既透着冶艳色,又让姜循这?类熟悉他、了解他的人,都在一瞬间?身子宛如被冻住般,被惊吓得心?跳快一分。
但这?到?底是江鹭,不足以让姜循后退。
姜循只是怔望着他,无话可说。
江鹭垂目看她:“没时间?了。”
姜循眨一下眼,微有疑惑。
大难刚过,他不见温情,依然冷戾无比,抓过她的手将她朝他拽去,拖着她走向那蒲团:“委屈你?了。”
“委屈什——阿鹭你?做什么??!”
姜循声音变厉变调。
江鹭拉着她,推她跪在那布满尘埃的蒲团上。姜循趔趄跪倒,浑噩迷茫间?,便见江鹭跪在旁边。他幽黑又明亮的眼睛和她对视:“时间?仓促,顾不上更?多?的了。
“但是你?既然本就穿着婚服,而我袍上的血也?可以充作婚服喜色。神祠在此,神佛俯视,你?我便在此拜堂成亲吧。”
姜循眸子骤缩。
她未必完全意识到?江鹭想做什么?,但她刚逃避了一场婚事?,她并没有立刻和人成婚的打算。而且,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是在什么?环境下?
冰天雪地,荒郊野岭,敌军在后,谁有心?情成婚?
姜循沉下脸便要站起,然而江鹭扣住她后颈,压住她。她自然无法抗拒他的力气,硬是被他压跪在蒲团上。姜循眼看他倾身而来,押着她便要一同跪天跪地,当即暴怒:“你?放开我。”
江鹭充耳不闻。
他几乎不胁迫她做任何事?,但他当真胁迫起来,不管不顾的架势,姜循无法抗衡。姜循百般挣扎,却仍是被他扣住颈,和他一同跪了天地。
江鹭淡声:“一拜天地。”
披帛染血,白?袍浸污,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磕到?了一头尘土,呛得姜循发抖。发抖不仅来自呛,还来自愤怒。姜循打不过他,袖中匕首直接拔出,但她的匕首功夫本就是他教的。在他这?个老?师手下,弟子怎么?班门弄斧?
姜循匕首挥不出去,被按在他怀中,她颤栗间?切齿:“我再说一遍,江鹭,放开我。”
江鹭:“别和我动刀枪。”
匕首被他拨开,扔在地上。姜循转身去捡,他从后扑来,将她重新拽入怀中。姜循张口欲喊外面的人,他早有准备,手捂住她嘴。
姜循张口便咬了他一手血。
他睫毛颤抖手指微跳,姜循因此心?软而松口,可他竟然还不放开她。
姜循开始担心?他:“你?怎么?了?阿鹭,你?哪里生病了吗?你?平时不会这?样的啊。”
江鹭眼睛看着她,丝毫无退意:“二?拜高堂。”
姜循眉毛跳起。
不知是“高堂”二?字,还是他的行为触了她的逆鳞,他手掌离开她唇后,她张口便骂:“你?有病?哪门子父母?哪来的高堂?不,我凭什么?和你?在这?里拜堂?我们什么?关系,没有八抬大轿、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谁跟你?在这?里玩过家家?”
姜循再次要起身。
半拉窗子被风吹得呼呼摇晃,雪从外间?飞入。夜黑雪清,跪在蒲团上的一对男女又抱又打,只剩下半个身子的梓潼神俯眼,慈眉善目地俯视他们。
江鹭抬手间?,她直接被他封了穴道。
她动也?不能动,满目愤怒,瞪视着他越来越近的面容。
这?座昏废神祠,这?样紧绷的气氛,这?样不合适的时机……姜循满心?抗拒。
她的后颈被他冰凉的手按着,额头与?他相贴,听他喃喃低语:“你?不愿意拜你?的父母,是么??”
姜循冷笑:她难道只是这?个原因?
但江鹭就这?样理解:“那就不拜你?的父母。我和我父母也?已断绝关系,我婚娶之事?,亦全然和他们无关。这?高堂二?拜,你?我便不用?拜了。直接第三步——夫妻对拜。”
在这?一年的重逢中,姜循其实很?多?次见识到?江鹭的坚毅狠戾。可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温和的,心?软的,宽容的。他情绪失控的时候并不多?,但他此时显然情绪低到?极致,已然紧绷得几分不正常。
姜循心?魂生出战栗感。
“砰——”
他手掌扣着她,拖着她,拽着她,和她对跪,硬生生对拜。
之后,他解了她的穴。
“啪——”
姜循一巴掌甩了过去。
这?么?近的距离,他武功又这?样高,她几乎不可能得手,但她得了手。
姜循怔愣地看着他被打偏的脸,看到?他脸上快速地泛红、肿起,看到?他唇角被扇出了血迹。她不知是她力气大得将他打出了伤,还是他本就有伤,只是被她带了出来。
姜循手发麻。
她满目空茫。
姜循看到?跪在她面前的青年郎君垂下睫,眼中血泪流下,淌入姜循心?间?。
大殿骤寂。
深黑的屋顶,深黑的山峰。神祠前卫士守夜或巡逻,抓紧时间?休养生息。神祠内一片寂静,让外面的玲珑踮脚着急。山风乍起,院中的一重篝火避开雪,终于点亮。火星窜起,溅上窗纸。
飞雪落落从殿外飞入,落在他的灰暗血袍上,凝在她的嫣红嫁衣上。二?人面对而跪,她茫然地伸手去抚他脸上的血,他低头与?她贴额,颤颤伸手搂住她腰。
夜光带着雪粒,在大殿上空漫扬。
姜循哑声:“你?到?底要什么??”
江鹭闭目:“我要我们是夫妻!”
荒野此景足够荒谬,又足够壮丽——
上元节的杀戮过后,东京开始变得平和。
已经一天过去了,叛军被捉拿,三大禁军将领死了两个,活着的张寂被扣押。姜太傅和叶白?联手镇住满朝,商议新政。无论他们如何商议,摄政者都被一锤定音,落在了年少的暮灵竹身上。
暮灵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睡了。
起初惶恐不安,后来渐渐生起一些希望。
杜嫣容匆匆忙忙进?宫,来见她,便被兴奋起来的暮灵竹拉拽住手。
杜嫣容不见往日的优雅从容,发髻微歪,衣容有损。可她必须第一时间?来见暮灵竹——暮灵竹摄政,从姜府那本该死的贵族男女中及时救出了杜嫣容。而杜嫣容又凭借自己的才智和姜明潮谈条件,救出了那几个和她一样无辜的贵族男女。
杜嫣容不及回?家,便着急进?宫来找暮灵竹,便是想确认暮灵竹的安全。
而寝宫之中,暮灵竹满目明亮:“嫣容,我们有活路了对不对?他们没有安排出来新皇帝,但是新皇帝就算从那几个宗室弟弟中选,鉴于他们尚且年幼,我作为父皇如今的唯一子嗣,还是得摄政。
“我听闻,我大魏开国后那一二?百年,也?出过几位厉害的摄政公主,最厉害的一个,都要当上皇帝了……我是不是也?可以?当然,我不是想逐名,我见到?我父皇和我兄长那样,我觉得他们治理国家治理得不对,我也?许可以……”
杜嫣容打断:“阿竹,拒绝他们。”
暮灵竹怔住。
杜嫣容大约是太累了。她颜色苍白?无比,握着暮灵竹的手都在发抖,她和暮灵竹说话不复往日的温柔诱哄,而是干脆简洁:“你?不是那块料,别和他们混。我想办法救你?逃出这?里。”
暮灵竹:“……为什么??”
杜嫣容:“阿竹,你?连字都认不全,连书都读不懂……你?知道他们是些什么?豺狼虎豹吗?你?知道姜太傅是怎样对付那些不完全依附他的大臣,怎样对付那些无辜世家子女吗?若不是有你?在,若不是我……”
她睫毛轻颤。
她不敢回?忆姜府中那肆无忌惮的杀戮。
她是和平年代养出来的闺秀,她在昨日前,再如何慧黠,再读遍古书,也?没见过那样赤裸裸的恶意、那样疯狂阴鸷的杀气。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姜循被逼得疯狂,姜太傅被逼得更?是没有了人性。
禽兽会做出什么?事?来,谁能保证?
多?亏姜明潮还求名,多?亏杜嫣容还有暮灵竹这?个被姜太傅推出来的摄政公主当好友。杜嫣容捡了一条命,又用?“写史”来和姜明潮谈条件——姜明潮求名啊。
他不求当世名,求后世名。他需要有人记录下一切……杜嫣容以此做交换,又保证那些贵族男女不将姜府中事?说出去,才带着人平安离开那里。
杜嫣容马不停蹄进?宫来找暮灵竹,暮灵竹却一派天真,以为“摄政公主”充满希望。
杜嫣容:“为政者,要么?心?性果决狠辣,要么?才智过人斗压群臣。阿竹,你?符合哪一点?”
暮灵竹轻声:“嫣容,你?可以帮我啊。你?那么?厉害,那么?聪明……”
杜嫣容反问:“为什么?叶白?支持你?摄政?他和姜明潮联手了?”
暮灵竹踟蹰。
她不想说出叶白?的真实身份,可她也?开始感到?一阵后怕。暮灵竹想了想,小声:“我们可以,夹缝中求生存啊。我想治理好这?个国家,想证明太子哥哥是错的,我父皇不问不管也?不对。”
她垂下眼:“我父皇他们,害苦了很?多?百姓,是不是?我想纠正这?些错误,我想让暮氏王朝回?到?百姓信奉的年代。还有阿鲁国和大魏的和盟……”
杜嫣容:“阿竹,你?很?善良。”
停了一会儿,杜嫣容淡淡道:“然而善良是这?里最无用?的。
“他们不是真正拥护你?,他们是拿你?当傀儡,满足他们各自的欲望。你?不要以为叶白?是好人,也?不要以为姜明潮是好老?师。他们各有所求,只想牺牲你?……而我在救你?。”
杜嫣容声音带一丝颤:“我是唯一想救你?的人!你?不信吗?”
暮灵竹怔忡看她。
暮灵竹自然不会不信。
可是——“我是暮氏王朝唯一的正统血脉了,我应该做公主该尽的义务……”
“不要被姜太傅哄骗,世人自然该尽其义务,可你?在冷宫长了十多?年,没有人教过你?什么?,凭什么?一朝就要把你?推出去做傀儡,”杜嫣容握住她的手,拉着她走,“傀儡帝王没有好下场,傀儡公主更?不会。我想法子带你?出去,趁他们如今正忙着——”
殿门推开。
黑夜之下,雪雾自天漫长,两排宫人密密等候在外。
一左一右,各有官员当道。
左边是叶白?,文质彬彬,目含笑意,他一手推暮灵竹上位;右边是姜明潮,儒雅从容,面有黑气,他带着群臣支持暮灵竹摄政。
这?两人等候在外,挡住了杜嫣容和暮灵竹。姜明潮淡淡看一眼杜嫣容,目光落到?暮灵竹身上:“深更?半夜,殿下要去哪里?做了摄政公主,殿下就不能如昔日那般肆意了。”
暮灵竹感觉到?杜嫣容在一瞬间?的身体僵硬冰凉。
暮灵竹感觉到?杜嫣容一瞬间?的无力绝望。
在她眼中,杜嫣容是世上最聪慧的小娘子,什么?也?不怕,什么?都有法子应对。可杜嫣容此时却没法子了……暮灵竹朝前走,声音稚嫩带颤音,又清澈无比:“我和杜娘子说些闺房私话,老?师也?要管吗?老?师和叶郎君找我做什么??”
姜太傅半晌回?答:“……国不可无君,正如朝中不可无臣。几位皇子过于年幼,臣要和诸臣商议新君人选。而朝中人手不足,众臣支持叶郎君做宰相。”
暮灵竹诧异。
叶白?朝她笑一笑。
而姜太傅闹出这?么?大动静,他自己竟然没有做宰相之意。
暮灵竹确实不明白?那二?人的筹谋,只能含糊着应下。这?一次,改为她握住杜嫣容的手,朝杜嫣容弯起眼睛,无声地朝杜嫣容做个口型:
“我不怕。”
……她会努力的。
虽然杜嫣容不认可,但她还是想努力做个好的摄政公主,改善这?一片乱局。而如果最后依然做不到?,她也?要想办法保护嫣容平安。
其余的,倒也?没什么?了。
东京水浊,悍臣遍地。暮灵竹其实从未真正见识过,而今她想她应该要见识了。她忍住畏惧,带着一派天真的乐观朝前走。
漆夜飞雪的长廊下,重重灯火如海,像昨夜的血流之景。
年少的公主目光穿过姜明潮,看向那负手而立的叶白?——
她还没有长大,没有到?可以对一个郎君生出倾慕之心?的年龄,但她已然见过他逼死自己父皇的那一幕了。
叶郎君也?许不是她想象中的叶郎君。程应白?是死在程段二?家的冤屈往事?中了,还是仍有残魂留世呢?逼死父皇,是他的开始,还是终点呢?
他会是她的朋友,还是敌人呢?——
梓潼神神祠中,飞雪漫在半空,空荡落灰的大殿中,江鹭与?姜循抵额对跪。
他在她耳边低语,而姜循终于听到?了他的完整计划:
“诏书会先于我,传到?西北各域。我会在后吸引兵马,东京方向阻止不了诏书。诏书这?两日就会传遍天下,大魏朝堂只能认亏。我会从川路入西域,去和我的兵马汇合,带着他们在西北诸将的相助下,一同收服凉城,撕毁和盟。
“东京威压之下,西北诸将未必助我,但一定不会拦我。而我不缺兵不缺粮草……我已经营三年之久,三年前离开凉城时,送那些百姓逃出大魏时,我们便已经做好了今日的约定。随我上战场的,有兵,有昔日凉城百姓,他们全是凉城故人,我要带他们回?家,要带凉城回?到?大魏。
“而收复凉城只是开始,不是结束。大魏朝堂不会善罢甘休——诏书已下,阴谋败露,他们不能重拾与?阿鲁国的和盟,不能将已经收复的凉城重新送出去,他们只能认错,只能接纳,可他们的威信受到?挑衅,一定要有人为之负责。
“若没有我在,撕毁盟约的怒火,会针对凉城……可是我活着的话,我在凉城的话,他们便会针对我。无论是叛贼还是敌寇,东京都会把所有的错安在我身上。不管你?听到?什么?传言,你?都要知道那是假的,那是他们的敌意。
“我可以成为收复凉城的英雄,但我必须是大魏的罪人……我必须承受这?些,他们才会放过凉城子民、将士。只要战火朝向我,其他人便是安全的。只要我死了,大魏才能真正接纳凉城,不会清算之前的种种偏差。”
江鹭与?姜循贴着面颊,呼吸间?,姜循感受到?他气息的冰寒。
她一动不动,听他说下去:“循循,你?身中剧毒,本想求死。我毁了你?的计划,你?怨我,对不对?”
姜循猛地抬头看向他。
他何其脏污,面容模糊。
可他周身已经不复方才的戾气,江鹭平和无比地朝她笑一笑。一笑之间?,他眼睛也?跟着无意识地落下眼泪,模糊视线。他自己意识不到?,姜循则看得目不转睛。
江鹭平静道:“我问过了,你?的毒不是没有一点办法。你?是有机会的,只是你?自己不要……一直到?三月,只要你?入苗疆,去找那巫女,你?都有活下去的希望。
“循循,我会深陷在凉城泥沼中,会被朝堂的怒火吞噬掉……没有人可以救我,我只剩你?了。
“他们对你?太坏,而你?报仇成功后,就不想活了。我只有把你?带出东京,只有和你?成亲,我才能把你?逼到?入苗疆的那一步。你?一向心?狠,谁也?不在乎,可若是我和你?有了关系,你?也?不在乎吗?你?必须解毒,必须活下去。你?要记得,你?我已然拜堂。
“要么?,我还没死,你?来凉城救我;要么?,我死了,你?来做我的未亡人。”
他早已说过,他愿为了凉城,付出一切。
可他没有说,他亦愿意为了她,付出一切。
姜循目光锐利,愤怒无比,伤心?无比。她仰头怒视,手却环住他腰身兀自发抖。她心?口绞痛,咬牙质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循猜到?了一些,喃喃自语:“为什么?要这?么?疯,为什么?不放过我?不是说给?我自由么?,这?就是你?给?的?”
江鹭:“我要救你?性命,可我救不了一个求死之人的性命。我只有扭转求死之人的决心?,才能救她。”
姜循揪他衣领,眼中含着怒意的波光却泠泠似泪:“凭什么?这?么?逼我?”
他伸手抚摸她面颊,抹去她睫毛上的泪珠:“只有你?想活下去,你?才有可能活下去。我要你?来找我,我要你?来转头救我。我要你?永永远远地欠着我——”
昏殿迷尘,飞雪倾泻。
江鹭跪得挺拔,如雪塑如锋芒。他一只眼睛朝下流着泪,一只眼睛朝下淌着血。而这?样的一双眼睛,全然吞噬姜循,摄魂一般:
“我自困泥沼,深陷地狱,等你?来救。”
他搂着她后颈,摩挲她肌肤,轻柔缱绻,失神诱惑:“你?敢不来?你?舍得不来?”——
姜循在寒夜中骑上马,玲珑和简简带着零星几个卫士相随。
姜循骑马在雪中长行,衣袂扬雾乱发迷眼,脑海中满是神祠殿中那跪在她面前、闭目流血的江鹭。
“驾——”
她的马术是他亲手教的,此夜她越行越快,越奔便离他越远。
她忽然想到?曾经的大相国寺疯狂的那一夜。
他问她倘若有生路,她争不争。那时她怎么?回?答的?她想不起来了。而今他把着她的手蒙着她的眼,竟然真的算计一切,一步步把生路送到?了她的面前。
代价是他自困深渊。
他愿自困深渊,求她生志。
长夜漫漫,雪迷人眼。她在飞奔的马背上无声呜咽,终是难以自抑大哭出声——
“阿鹭!”
第 99 章
安娅在一片鸟语花香中醒来。
她做了一个混沌无比的梦。梦里她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父母兄弟姐妹都健全?,阿鲁国和凉城虽关?系微妙却并非不死不休。草原辽阔,沙漠广袤。她的一生都将生于此死于此,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
而倏然间, 安娅被一阵轻微的阵痛惊醒。
她捂住自己凸起的腹部,睡在半昏半明的树荫里。有露水从上方坠落, 挂在她睫毛上, 冰冰凉凉。
于?是安娅想起来?腹中这个累赘, 想起东京上元夜的癫狂自毁。她想到这短暂的三年如?一生般漫长, 而她的一生似乎都葬于?这三年。
家园故国与她断缘, 她沦为仇人禁脔又怀有仇人骨肉。她想到这里便恨得想剖腹欲自尽, 偏又在怨恨中, 听到了啁啾鸟鸣。
安娅想到了一个人——上元夜, 她本欲死在暮逊那些忠诚的卫士手中。段枫救了她。
不知他?如?何?找到的她,而大批兵马去追杀江鹭,段枫又和江鹭中途分道,段枫才稍微安全?些。
安娅心想:纵是要死,也应该和小?段将军好?好?告别。
靠着这种念头?,安娅强撑起来?,扶着山壁树桩转出去。她顺着水声走了一段路,便看到一个人蹲在溪水边刷马。
棕马踩在浅浅溪流间, 鬓毛油润茂密, 被主人养得非常精神。而他?的年轻主人本应是位意气风流的少年将军,此时白袍叠在水边,青年郎君身?形修长却面容文润。
他?浅笑着侍弄自己的爱马, 日光落在他?身?上,融融间若雪, 衬得他?梦幻而不真实。
段枫侧过头?看到她,双目弯起,朝她招手而笑。
恍惚间,安娅觉得小?段将军还是昔日的小?段将军。风雪交加没有磋磨他?的傲骨,被岁月强行改变的似乎只有安娅。
安娅麻木地?看着。
过了一会儿,段枫走过来?,笑着问她饿不饿。他?好?像看不到她的大腹便便,只和她介绍此地?是哪里,他?们如?今很安全?,她不必担惊受怕。他?扶着她在一山石边坐下,问起她日后的打算。
安娅被惊起,抬头?:“小?段……段郎君,我有话和你说。”
“小?段将军”被她咽了下去,他?眉眼弯弯,坐在她身?边,似乎并不在意。
他?不在意,安娅分外在意。
安娅沉静坐了一会儿,溪流潺潺声让她心情稍微平复一些,她才低头?道:“我们就此分开吧。你去忙你的事,我去做我的事。”
段枫不动声色地?笑:“在东京朝堂眼中,你我都是谋逆者。若小?二郎应付的好?,那些刀剑全?会朝向他?。若他?应付不了,我便应当帮他?。如?今我们做的,其实是同一件事,又分什么‘你我’‘彼此’?你不如?和我一起走,去找二郎……陪他?一道收复凉城。”
安娅:“我不想去凉城。”
她闭上眼:“我这一辈子,再不想看到凉城了。”
她的所有葬送在那里,她的意志记忆因?凉城而摧毁。纵是这一切不应怪到凉城,可她很难没有怨气。
段枫沉吟:“那不如?出西域吧。你昔日不就想去西域吗?我们帮二郎……”
“段郎君!”安娅打断他?的话,抬目戾道,“你难道不明白吗?我不想做你建议的这些所有事!凉城是你段家的,不是我这个旧日阿鲁国公主的。满心收复凉城梦的人是你,不是我。朝廷和将士间矛盾重重的是你们大魏,也和我无关?。你想做的事很多,收复凉城于?你只是一个开始,但对我来?说不一样?。”
安娅:“我不在乎你们凉城,我已经不关?心凉城的任何?事了。我非常累——和暮逊的一场噩梦消耗了我所有的精力,大仇得报我也不觉得快意,只觉得就此失去了方向。”
段枫保持温和:“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安娅喃喃重复。
她抬起脸面对段枫,麻木冷漠:“我想死。”——
大仇得报之人,若没有一样?事、一样?人、一样?物牵着,便当真觉得生死无趣。
凡尘俗事变得没有意义,日升日落看不出心动之处。
万事磋磨万物折损,而大仇得报的人,满心都是:放过我吧,饶了我吧。我不关?心这些了。我已经十?分累了,让我去死……
可是姜循不能死。
她还有江鹭。
她此心唯一挂念江鹭,又因?为江鹭,而挂念起其他?那些故人——
姜芜,叶白,张寂,以及段枫,杜嫣容,暮灵竹……
不知道东京如?今如?何?了?叶白是否得逞,阿芜又是否安全?,和她或敌或友的故人,又在东京那场事变后,落得什么下场?
为了江鹭,姜循不得不打起精神,一路不断换装束换坐乘,在玲珑和简简的陪伴下,去找那下蛊少年所出的苗疆。
除了玲珑和简简,姜循放其他?卫士离开,让他?们帮她打探各方消息。而江鹭吸引了所有人的仇恨,姜循此行大约安全?,只有一个简简,便足以保护她。
简简也是非常奇怪的——少言少语,神出鬼没,不主动出现不和姜循说话。但是玲珑放在外面的饭菜,她会用;若有危险出现,她会现身?。
玲珑劝姜循哄一哄简简,真正?收服简简。姜循却懒得做这些,只说随她去。
玲珑无奈,却也微开心:姜循这种性子的人,心狠之时又格外心软。只要姜循眼睛看到了简简,那总有一日,姜循会处理二人之间尴尬的关?系……姜循现在只是没工夫罢了。
是了,如?今局势莫测,姜循的全?部心神都在外界各方传言上。
一路南下,每一日都有新的消息传出。
比如?公主摄政,比如?不设新帝。比如?朝廷撕毁了和阿鲁国的盟约,比如?朝廷任命江鹭为陇右兵马大元帅去收复失地?,却没看到兵马粮草……
大家又窃窃私语,谈论已逝太子的私德有亏,叛国通敌;茶坊间说书先生言之凿凿说南康王府必然早已知情,才和江鹭断绝关?系,但父母子女之缘哪是那么容易断的,看着吧,南康王府一定会助江鹭收复凉城的……
姜循一行人在茶馆中喝茶,听这各方消息。
玲珑放下心:“朝廷没有再派兵马追杀江郎君了。”
姜循淡道:“那是因?为邸报已经传遍天下,诏书公示,东京朝堂反驳不了……想否认太子言行的话,他?们得杀遍所有人。可大魏天下百万千万人口,岂是小?小?一个姜府那样?,杀得尽的?反正?太子已经死了,罪便罪了。新局已开,舆情声大,不如?默许阿鹭去收复凉城。”
玲珑笑:“结果是好?的,便可以了。”
姜循“砰”地?将杯盏砸在桌上,轻声:“可是等阿鹭收复了凉城,便是朝堂跟阿鹭清算的时候了——以我对我爹的了解,他?最?喜欢借力打力。等阿鹭收复了凉城,那叛国贼便会是阿鹭了。到时候流言蜚语都会朝向阿鹭,各方军马会剑指凉城,逼阿鹭去死……”
姜循沉吟:“何?况我给我爹下了毒,到此时,我爹应该找大夫看过了。为了逼我现身?,他?会不遗余力对付阿鹭,管我要解药。”
玲珑被她说的,重新愁容满面起来?。
然而姜循又揉揉额头?,轻轻一笑:“不过也不必太急。叶白不是在东京吗?叶白……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让我爹好?过的。”
姜循一边听着茶坊说书先生对实政滔滔不绝的见?解,一边拿过玲珑取来?的纸笔,在纸上写一行消息。一会儿他?们经过驿站,会把这封书信传给她的卫士们,她那些去打听消息的卫士会带给她更多消息。
而姜循写信间,听玲珑说:“叶郎君会帮江郎君,对吗?”
姜循:“他?不会管阿鹭死活的。”
玲珑:“娘子你一定会救江郎君,是吧?”
姜循颔首。
玲珑踟蹰间,说出她早就觉得不安的事来?:“……我们和叶郎君不再同行了,是吗?我们已经不是同盟者,叶郎君不再值得信任了,对吗?”
姜循轻轻抬眸。
她目光闪烁,轻喃:“我昔日和叶白同行,是因?我要杀暮逊,杀我爹,而他?想杀所有人。如?今我大仇得报,可是对于?叶白来?说,一切才刚开始而已。
“他?会和我爹为敌,但不会是为了救阿鹭,只会是搅乱朝局,让我爹没法去肃清我爹想要的朝堂。我爹所有目的是为了建立他?的理想朝堂,但叶白的所有目的是为了摧毁整个大魏。
“某方面来?说,时至今日,我已然抛弃叶白了。”
她无所谓地?笑了一笑:“我违背了我们昔日的诺言。
“我们说好?一起下地?狱,但我中途折返,朝上面的日光看了一眼,便被那日光拉拽住,要脱离地?狱。我到今日才明白,我不可救药地?被阿鹭吸引。可是叶白从很久以前,就明白了。
“他?早就看出来?阿鹭对我的影响,才那样?敌视阿鹭。”
玲珑怕姜循愧疚反悔,急声:“但我觉得这样?很好?啊。那种看不到天亮的日子有什么盼头??江郎君多好?啊。江郎君被那么多人放弃,若是娘子你也不要他?,他?太可怜了。
“咱们快找到苗疆解毒解蛊,回头?帮江郎君吧。叶郎君、叶郎君……以后再想办法吧。”
玲珑结巴:“活着多好?啊,干嘛非要死呢。”
姜循微微笑。
她没觉得活着多好?,但是活着有阿鹭。
也许有朝一日她会觉得活着美好?。不过,她会等到那个时候吗?
她和叶白是同类人,同类人本该一起堕落。如?今……走一步算一步吧。
姜循叫一声“简简”,嘱咐简简去驿站送信。玲珑紧张,姜循道:“放心,我写信给阿芜而已。”
姜循蹙眉:“东京消息没有禁军消息,不知道师兄如?何?了。阿芜的消息更是全?然没有。幸好?我和阿芜一直有联络暗号,我让卫士找阿芜。若是阿芜平安,便让阿芜来?找我,陪我一起入苗疆吧。”
姜循:“我怕她想不开。”
玲珑快要哽咽:“你自己都活不了了,还关?心大娘子。”
姜循淡然:“能者多劳嘛。”——
姜芜此时,并没有离开东京太远。
上元节那夜,她就着张寂杀出来?的一条出城路,躲躲藏藏地?出了城。她原本计划若是那夜活下来?,就找姜循,和姜循一起远走高?飞。但是姜循被江鹭救走了,而张寂深陷东京局,生死难料。
姜芜住在东京附近的城镇中,每日都悄悄去镇中打听消息。
姜循找她的信送到她手中时,姜芜刚刚得知张寂被判流放岭南,即日动身?。
听闻,那曾被张寂剖过丈夫尸体的章夫人,在张寂判流放中,发挥了很大作用。章夫人因?丈夫章淞尸体被辱而仇视张寂许久,今日得到机会,焉能放过张寂?朝堂许多人一同弹劾张寂。
在诸罪中,没有人知道姜芜的存在。张寂一力承担了所有罪。
姜芜在屋中怔忡坐半日,慢慢给姜循回信:
“……循循,我不去找你了。虽然我很想和你一同入苗疆,陪你一起治病,但是我害得师兄落到这个下场,我不能当做不知。
“我愿一路追随师兄,陪师兄一同去岭南。听说流放地?艰苦,我想照顾师兄……”
她兀自在漆黑屋中坐了一会儿,想到上元节那日自己和张寂的争执,张寂拔去她的匕首。她想得心头?时时揪起,茫然又心悸。
姜芜心中何?其难过,又何?其欢喜。
从未被人放在眼中的小?娘子,不是尘埃不是蝼蚁,甚至不是“阿无”。她有名有姓,亦有意中人。
姜芜擦干眼泪后,细细在信中写东京如?今的情形,最?后跟姜循说些半文半白的告别——
“若入岭南,也许很难再和循循相见?。你要好?好?养病,要好?起来?,不要辜负小?世子为你做的一切。无论身?在何?地?,我的心都永远挂念你,每日都会为你祈福,也愿意为你而做任何?事。
“若有需要我相助的,你往岭南去信便好?。
“我相信终有一日,我们会重逢。”——
东京朝堂上,姜太傅和叶宰相轻而易举地?分为了两派。
针对江鹭收复凉城之事,二人没有异议。有异议的事,如?何?对付江鹭。
叶白建议对南康王府施压,或者召南康王入京,扣押南康王。
姜太傅不赞同:“如?今朝堂主方向应是对西北,应提防阿鲁国的报复,应讨论战后之事。此时不应将南康王府拉入战局。我们主力放在北地?的话,不能引起南地?的恐慌,不能将整个大魏都拉入战局。东京不能逼反臣子。”
叶白:“南康王府就是江鹭的软肋。用南康王府对付江鹭,本就是最?好?的棋子。难道他?说他?们断交,他?们就真的断交了?太傅信这种话?”
姜明潮掀眼皮:“你执意掀起战乱,到底是何?居心?或者你和江鹭有联络……南康王府兵马一旦出南地?,我们还能够掌控得住吗?你难道想要应对更多的敌人。”
叶白说冤枉:“我只是在讨论杀江鹭之事而已。殿下怎么看?”
坐在屏风后的暮灵竹,一边焦头?烂额地?翻着史书,想弄清楚朝臣们各自的用意,一边迷茫地?抬头?,看向屏风后众臣模糊的影子。
问她?为什么要问她?
因?为她不懂,他?们便借她而糊弄天下吗?他?们是想大魏安好?,还是想更方便地?欺压她的子民呢?
暮灵竹含糊道:“此事交给太傅和宰相定夺。”
她不知该听谁的,但她渐渐明白了杜嫣容的忧心:姜太傅和叶郎君各有野心。
叶郎君……叶郎君是否如?姜太傅说的那样?,想毁了一切呢?
暮灵竹想到自己父皇死前的模样?,想到是自己和叶白一起害死了父皇。
起初的勇气和决然过后,她为此日夜惶惑,为此而愧疚迷惘。她开始想自己是否做错了,自己选择叶郎君是否选错了。
身?处此局,仓促摄政,她看不清前方路径不知谁是谁非,她想为国家找出最?好?的出路……可是姜太傅和叶郎君,谁是对的呢?
暮灵竹想,还是夜里找嫣容来?补课吧。她只有信嫣容了——
段枫牵着马,安娅坐在马上,随他?漫无目的地?走。
安娅不熟悉大魏,不知道这是去哪里。但是眼前景致几日里来?,越来?越荒凉,安娅便猜,他?们应当在出关?。
随意吧。
自那日她说了自己想死后,二人已经几日没有交流了。
今日,看起来?也不会有任何?进展。
安娅只希望段枫不要管自己了。她伏在马背上,再一次轻声:“段三哥。”
牵马的郎君睫毛快速一眨,侧头?看向她。
她眼中波光粼粼,神色有一腔无奈的平静,重复道:“段三哥,我不想活了。”
段枫半晌说:“安娅,我活不成了。”
安娅怔住。
她无神的眼睛微微颤抖,她本全?身?无力心神痛苦,手抚着自己的腹部便恨不得捏死那个孩子。可是这几日段枫日日夜夜看着她,她没工夫动手。她沉浸在自己的一腔悲愤中,段枫却在说什么?
段枫朝她笑一笑。
他?好?平和,好?淡然,昔日的风流锐意在他?身?上一丝一毫也没有了:
“那年过后,我的筋脉就断了,内力为了冲筋脉,也折损了很多。是江二郎救了我……你还记得他?吧?他?曾是南康王府的小?世子,如?今身?份是陇右兵马大元帅,要代大魏朝堂收复凉城。但是在三年前,他?在凉城有另一个身?份,‘白鹭将军’。”
安娅眸子微瞠。
她努力从记忆中翻找这么个人——也许有过,但是太模糊了。
安娅:“我不记得了。”
段枫:“小?世子身?份特?殊,他?又受了情伤,南康王觉得丢人,不给他?任何?身?份,要他?来?凉城历练。小?世子虽然心肠软,容易受情伤,功夫和本事却是一等一的。我们城中都戏称他?为‘白鹭小?将军’,让他?跟着我大哥姓‘白’。
“你记得我大哥吧?浪荡儿嘛,他?去过建康府,不知怎么和那建康府的永平郡主看对了眼,用一个白姓郎君的身?份,哄得人家郡主动了心。那郡主就是小?世子的姐姐,小?世子来?凉城,就是来?帮他?姐姐监督我们,好?好?办婚事的。因?为他?姐姐打算孤身?嫁来?凉城,狮子大开口,管我们要人又要兵。
“要就要嘛。人家放弃荣华富贵,连郡主身?份都不要了,就要远嫁过来?,那我们当然要捧着嘛。我大哥却死在那一夜……二郎说,他?赶到的时候,大哥和我爹死在一起,三四把剑插身?,死不瞑目。
“哎。你说我是什么心情呢?我们程家和段家,最?得我爹真传的,就是我大哥了。他?死得那么不明不白……二郎非要救我,非要带我回建康府,把我藏起来?。那两年,多少名贵药材灌进我身?体里,给我捡了一条命。可那是跟阎王爷抢命嘛,总是要还的。”
段枫抬起手腕,让安娅捏自己的脉搏,让她看自己的身?体真实状况。
安娅身?子发抖,手抵在他?脉上指尖冰凉。她泪珠一滴滴地?悬在睫毛上,却看段枫还在笑:
“神医说了,我要不动武,就还能多活几年。动武一次,损一半寿命。你看我现在动武多少次了?实话告诉你咯,你这两天精神不好?,我都背着你,狂吐血,不敢让你看到而已。我们安娅这么年少,被我吓到怎么办?”
段枫脸上轻松的笑收了起来?。
她泣不成声,趴伏在他?肩头?,他?只是伸手抚摸她鬓发,轻声:“所以别伤心。你不想活了,而我活不成了……你就多陪陪我,活到我死的那一天吧。想必那一天也不会太远,你不必煎熬太久。
“我亲人都死在一起,人间就剩我一人孑孓。哦还有程应白……那个不省心的孩子,我是管不了他?的,也不必管了。
“有时候想想,奈何?桥上,其他?人都走光了,就我一个人走,有点寂寞啊。安娅陪着我,好?不好??”
安娅哽咽:“好?。”
安娅抬头?:“小?段将军,我们一起活到你坚持不住的那一天。”
他?弯起眼睛笑。
他?总是这样?。
少时便吊儿郎当,青年时一切都变了,骨子里的闲散却不改。若是没有那桩事,若是……
安娅不去多想了,安娅问:“小?段将军,我陪着你。你现在想做什么呢?去找江鹭吗,陪他?一起收复凉城吗?”
“不,”段枫收起笑,目光定定地?、温柔地?看着她,“我的希望,在你身?上。”
段枫说:“收复凉城是一步,瓦解现在的阿鲁国是另一步。伯玉旧日和暮逊联手,如?今江鹭出手,伯玉阴谋暴露,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安娅,你是旧日阿鲁国的公主,伯玉策反了一场阴谋害死你的家人,而阿鲁国本不是他?的。
“我们去西域,找旧臣旧人,进入阿鲁国,寻机查探。我们自后面帮江鹭,抢回阿鲁国……阿鲁国应是你的,不是他?的。”
安娅手摸自己腹部。
段枫淡笑:“生下来?吧。这个孩子,会成为阿鲁国和大魏重新和平的契机。”
安娅:“……你和白鹭小?将军,谋划得好?大。”
微弱的曙光落在他?身?上,段枫薄得如?泡影如?雪末,似随时会融化在日光中:“没办法。他?要为他?在意的人找一条生路,我也要为我在意的人找一条生路。”
……有朝一日他?们都死了,只愿意中人得到拯救——
江鹭终到西域,找到自己的兵马和昔日凉城的百姓们。
三年风吹日晒,三年苦练,三年集粮……密密麻麻的人们蛰伏三年,便为等待江鹭归来?。
山丘风大,砂砾拂面。江鹭立在高?处,身?后是跟随他?风尘仆仆一路的十?三匪,身?前是仰望着他?信服着他?的兵士们。
他?还不能倒。
他?还要战。
此时旌旗猎猎飞扬,刀剑直指凉城。属于?他?的战斗一场又一场,他?精疲力尽却没有一次可以歇息。
璎珞累累的羽冠下,年轻隽秀的江鹭身?披铠甲,白袍蔽日。他?那样?修长又那样?凛冽,承载着众人的希望,带领着众人——
“我们去拿回属于?我们的尊严,收复属于?我们的故土。我带你们一同回家!”
万千兵士双目赤红,隐含热泪,声震荒野:“回家——”
“我们要回家——”
江鹭立在高?处,眺望着远方沙丘和眼前兵马。
二月,江鹭带兵攻打凉城。
他?整整一月都待在战场,如?愿打退阿鲁国兵士,收复凉城。而收复凉城那日,站在血泊间尸体间,周围人欲哭又欲笑,包围住主将。江鹭却推开他?们,趔趔趄趄地?行走。
战争让人精神兴奋又身?心疲惫,所有的愤懑委屈皆宣于?其间。他?心间战意凛冽激荡满怀,蛰伏三年的愿望破体而出。
江鹭疲惫地?靠墙而坐,仰颈出神。他?发了一阵抖,听着耳边的喧哗声许久,才感觉到迟钝的欢喜与放松。日后还有硬仗要打,但此时此刻,不合时宜的,江鹭想到:
“循循在做什么呢?”——
梦中遍体尸血,断壁残垣,泥污狼藉。
江鹭坐在破败城墙下,血染战袍,面容一片脏污下,肌肤灰白。昏暗天地?间,他?的呼吸声如?心跳声一般,沉重,急促,让人心悸。
沃野弥望,大雾离散,血腥味渗在空气中。
鹰隼在天上盘旋,死尸上绕着蝇虫,枝干蜷曲散乱。深幽微白的天空下,江鹭坐在尸体中,他?含着血泪的眼睛望过来?,像荆棘密布下的一丛火:“循循。”——
姜循倏地?从梦中惊醒。
她喃喃和身?边人说:“我梦到阿鹭了。”
淡凉的女声音调古怪,说话悠缓又透着一腔嘲讽:“知道了。你已经梦到他?十?三次了。他?一直在等你,找你,求你救他?,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了。”
姜循听到吃吃的许多女子笑声。
苗疆巫女自称“巫医”,为她检查身?体;而许多少女少男在外跟着围观,将她当做稀奇怪物。毕竟,他?们少见?外人,更少见?这种没几日活头?、却还坚持治病的中原小?娘子。
中原小?娘子大都爱哭,这位小?娘子却和他?们的巫医一样?凶而冷淡,有趣有趣。
第 100 章
苗疆这位为姜循看病的巫女, 自?称“巫医”。
她?是?那位下蛊的苗疆少年的姐姐,一身银白苗饰,走路间环佩相撞, 却?和?寻常年轻的苗疆男女不同, 不见大胆灵慧,只显得端庄肃然。
姜循听身边那几位苗疆年轻孩子们嘀咕, 说巫医可?与神相通, 一身本事灵异而奇妙。
巫医本人并不承认。
她?为自?己那位弟弟收拾烂摊子, 姜循以为她?会?问一问那位少年, 但她?压根不提。她?对姜循身上的问题更感兴趣——伪母蛊被玲珑装在匣中带了出来, 却?奄奄一息, 已经快被毒死?了。而子蛊跟着羸弱, 连累得姜循本人受罪, 活不了几天。
姜循在苗疆待了半月时?间。
时?入三月中旬,她?越来越焦虑。此间与世隔绝,外面消息传不进来,里面的人也不出去。姜循试过几次和?自?己的卫士联络,都被隔绝了。
伪母蛊已死?,子蛊开始在她?体内凋零,折磨得她?日日惨痛。她?的凋零无声无息,一滴眼泪也没有?, 一声呼痛也不肯。
巫医向姜循提出建议, 邀请她?长期住在苗疆,来做巫医的“药人”。巫医在她?身上尝试各种蛊毒,尝试的过程, 本就?是?在研制救她?性命的法?子。若是?姜循运气足够好,说不定就?此治好自?己了, 也不失一个法?子。
然而姜循拒绝了她?。
姜循声称自?己在三月中旬前,必须离开苗疆。
巫医为此不悦,但并未多说什么。
隔日,巫医又来看姜循,给了姜循一个可?以出去的法?子——
“这个匣子里,也是?一对子母蛊。”
玲珑闻言色变:“又是?蛊?巫医大人,我们?娘子已经吃够你们?蛊毒的苦了,怎么旧的还没弄好,又要下新的呢?”
巫医不搭理玲珑,只饶有?趣味地看着姜循,说着自?己想出来的新法?子:“这是?我用三年时?间炼制的‘情蛊’,亦是?用的子母蛊的法?子。我的情蛊可?以让两个人性命共许,寿命共享。一者生,二人皆生;一者死?,二人皆死?。
“只有?这种蛊可?以压下你体内那已经被毒泡废了的子蛊的威力,帮你重续寿命。不过种下‘情蛊’的两人,不能离开彼此太远,距离多远……我还没有?试过。你是?我的第一个实验对象。毕竟通常人听到寿命共享这种话,便被吓跑了。”
巫医淡声:“你这种情况,寿元可?以当不存在了。此法?说是?生死?与共,其实是?用另一人的性命来吊着你的命。你如果想离开苗疆,还不想做我的药人,便只剩这个法?子了。”
此法?极端,玲珑脑子里瞬间想起一个必然愿意和?娘子生死?与共的人。可?是?,让他人付出性命的做法?,是?对的么?何况那人如今自?己都自?身难保,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命丧战场,命丧朝堂的逼压下……
这是?可?以的吗?
玲珑踟蹰道:“不如,我来做这个‘母蛊’……”
巫医瞥她?一眼:“我的蛊名唤‘情蛊’。异性相吸同性相斥,我暂时?还没法?让‘情蛊’认同愿意跨越性别障碍的男男或女女。”
姜循默然。
她?接过匣子,又听巫医说蛊被做成药丸,直接服下便可?。
她?有?着和?玲珑相似的迟疑,不知是?否该用此蛊和?他人性命绑定。这尘世间,她?早已不惧怕死?亡。可?是?她?心?中柔软处,已有?人留下了痕迹,让她?几多踟蹰。
姜循当机立断:“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巫医。我要离开苗疆,去忙我的事了。”
巫医颔首,提醒她?:“若你出去后,还没种下蛊便死?了,就?不必多说。若是?你真的找人重新种蛊,事成之后,希望你重入苗疆一趟,让我检查一下你们?的身体。我说过,‘情蛊’炼制三年,还从未用到真人身上。”
姜循郑重无比,再次道谢。
她?养自?大家,平日冷漠,言行教养却?深入骨髓。她?用心?地朝人道谢,又赠了苗疆一些外面的珍贵药材,便带着侍女一同离开。
玲珑问:“我们?去凉城吗?”
姜循:“不,我们?去建康府。”
玲珑:“啊……啊?!”——
三月之时?,江鹭依然深陷在凉城战场。
他收复凉城,阿鲁国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在段枫和?安娅从西域辗转深入阿鲁国时?,江鹭在凉城,一直在和?阿鲁国打仗。新王伯玉没料到大魏撕毁盟约,起初被人轻而易举赶出凉城,之后伯玉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当即派兵来源源不断地镇压。
大魏朝堂装死?。
压力一直在凉城,一直在江鹭身上。
如果江鹭不能保下凉城,之后一切无需再谈。
西北诸多将士都在旁观。
朝堂发来诏书?,语义?含糊,不说支持江鹭,也不说杀江鹭。这当是?朝廷中的两股势力在斗争,江鹭虽领着一个兵马大元帅的名号,但除了他自?己那些兵将,整个陇右没有?援兵。
整个西北保持着沉默。
有?幕僚建议:“朝廷中的诏书?下了好多道,话里话外并不嘉赏江郎君,可?见朝廷其实并不赞同江郎君的行事。江郎君惹了先太子,质疑皇室威严,就?算他打下凉城又如何?中枢岂容他这样放肆张狂?
“如今江鹭深陷凉城战场,和?伯玉打得你来我往。如果我们?从后偷袭,拿下江鹭,向中枢邀功……这陇右兵马大元帅,少不得就?落到将军的头上了。”
将军却?道:“你没看明白程段二家是?怎么灭门的吗?或者三年前的和?盟,你不在凉城,不知道那把火烧死?了多少民心??
“你不见百姓流离塞外,不见流民举家无归?那曹生一篇‘古今将军论’,你还没吃够里面诋毁我们?的苦?文臣把持天下,武人犯尽忌讳……三年来,我们?什么也不敢做,什么也不敢质疑,唯恐落得程段二家那样的下场。可?程段两位老将军甚至没有?质疑,他们?顺从朝廷……却?依然死?在阴谋中!”
将军愤然:“有?人做了我们?想做却?不敢做的事,纵是?不相助,睁只眼闭只眼又何难?”
幕僚无言。
而这样的对话,发生在西北诸地。
西北诸地保持沉默,不加入战局,便已是?对江鹭的相助。将士们?知道,江鹭也知道。但是?他们?又都知道,这种沉默保持不了太久——
随着江鹭稳住凉城,随着阿鲁国无法?占到好处,朝堂的声音便会?越来越直接。
朝堂会?明文下令西北诸君剿杀江鹭。凉城可?以回到大魏,但江鹭必须死?于凉城——
南下流放一路,张寂也稀稀疏疏地听闻来自?西北的战事。
他沉默着。
手脚俱被枷锁所扣,身着囚服草鞋,蓬头垢面,来自?东京禁卫军指挥使的风光和?西北战场莫测局势代表的涵义?,都离张寂太遥远了。
可?是?张寂依然在听:他为了江鹭的大局,落到如此下场。他想知道江鹭能走到哪一步,江鹭能否得偿所愿,能否真正获得成功。
朝堂之上没有?人只有?兽,死?了一个皇帝还有?下一个皇帝,死?了一批朝臣还有?另一批禽兽在列。
张寂想不出如何肃清这一切。
凉城冤屈可?还,然而整片大魏天地呢?皇帝和?太子做的不对,他的老师姜太傅又是?对的吗,江鹭又当真值得期望吗?
身在局中,难以看清,张寂只一贯沉默。
押解他的官吏们?也无人在乎他怎么想。他们?抱怨着叱骂着,说在东京如何享清福,现在却?要领着这差事跋山涉水,一路去岭南那种地方。这一辈子不知道能不能回去,而且这一路也不太平。
张寂他们?一路走过,见到山匪流窜,盗寇横行,百姓逃亡。
南方没有?战事,但是?人心?惶惶——“税又高?了。”
“徭役重了。”
“怎么没有?新皇帝啊?我就?说女人成不了事——那摄政公主天天都在做什么啊?今年又是?大旱年,活不下去了。”
“呵,他们?只关心?北地打仗,不管咱们?死?活。那公主根本就?不懂政事,听说朝堂上的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的话根本不管用……”
“嘘!你不想活了?敢妄议朝政?”
“说也不能说,问也不能问,家里没米揭锅,我还不如跟着隔壁三叔他们?一起上山当盗匪得了……”
张寂听茶棚中两个百姓说话时?,押送他的一个小吏用剑鞘拍桌,和?旁边人道:“那小娘子跟了咱们?一路了,以为咱们?眼瞎?过去问问。”
张寂被枷锁扣在桌上的手腕微绷。
他不用回头,他的余光已经看到通身罩着帷帽白纱的妙龄小娘子。
他甚至知道那是?谁。
从出东京开始,她?就?默默跟着这支队伍。起初她?胆怯,不敢走得近。后来一路上人太乱了,不断有?流民和?盗匪经过,她?既怕跟丢又怕被恶徒纠缠,便离这支队伍近了些。
而到今日,她?甚至有?勇气和?他们?一道坐在茶棚下。
张寂不知该说她?天真,还是?勇气可?嘉。
他一路上不搭理她?,当做不知她?的存在,眼看着她?越跟越近……她?那么胆小,竟然没有?因失望而离开吗?
不。
张寂心?想,他其实根本不了解姜芜。姜芜外柔内刚,和?他以为的全然不同。
可?是?一路跟着这样的他,跟着这样的队伍,她?仍是?大胆了些。
眼看那几个贼眉鼠眼的小吏狞笑着,起身要去为难姜芜,张寂突然开口:“她?是?姜太傅的女儿。”
几人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一路走来,这位曾经做过禁军统领的青年郎君,任打任骂,从未和?他们?说过一句话。
张寂声音低而淡:“姜太傅如今在朝中的声望,你们?自?当了解一二。纵是?这位娘子不曾带仆役,她?却?是?货真价实的姜家大娘子。你们?最好还是?不要招惹她?。”
小吏们?踟蹰,想起这位指挥使曾经的出身,便各个神色怪异地重新落座。
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当然不知道姜家父女之间的账务,当然不好去招惹那疑似姜家大娘子的小娘子。但是?他们?不敢挑衅姜太傅,却?知道张寂这样的流放者,已经没有?了前途——
“哐!”
坐在茶棚角落里的姜芜身子一颤,看到他们?用刀背打在张寂背上,让张寂上身伏撞在枷锁上,半晌没起来。
他们?恶声恶语:“拿什么乔?快起来赶路!还以为你是?禁军指挥使呢?哈哈,指挥使,给咱们?笑一个呗。”
帷帽之下,姜芜脸色苍白,垂下眼。
她?默不作声地起身去后厨帮忙,再趁机下蒙汗药,看着小二在那方人马告别之前,把下了药的茶水端给官爷。
官爷们?当然舍不得给张寂喝茶,他们?自?己一饮而尽,自?然落得好下场。
姜芜嘴角朝下扯一下。
可?是?即使小小作恶惩罚,她?亦生出担忧:真的能平安走到岭南吗?——
无论西北战事如何,亦无论南方会?如何,东京城中比起往日,热闹也不差多少。
只是?街头百姓行迹匆匆,偶尔会?聊两句对政事的担忧。而再瞥到路边的卫军,百姓们?便仓促离开,不敢多说。
暮灵竹看那些卫士一个个凶神恶煞地为难百姓,轻声:“这是?禁卫军该做的事吗?”
她?身后的青年郎君笑吟吟:“大魏官制如此嘛。三大统帅尽没,没人管得了禁卫军。禁卫军全是?莽士武夫,只认指挥使不认别人。昔日这种制度便于官家统御官民,而今却?因诸事,导致新任指挥使无法?制住禁卫军。
“这也是?没办法?的。每一任指挥使,管辖军队都花了漫长的时?间。新指挥使才任短短一月,难以服众是?正常的。如是?,只好让这些卫士在街上消耗一下过多的精力……管管街头的流言也是?好的。”
说话的人是?叶白。
暮灵竹鼓起勇气,邀请叶白随她?一同私访,来民间参加大相国寺的庙会?。她?有?许多话想趁机和?叶郎君说,而叶郎君不知出于什么缘故,竟也欣然应约。
今夜月上柳梢,满街华灯。
暮灵竹因街头的喧哗热闹而放松一些,但她?凝视着街上百姓时?,又突兀想起上元节那夜的血流成河。
她?心?口突突跳,忙说服自?己不要多想。
她?袖中手微微发抖,告诉自?己,如今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避免再一次的血流成河。
暮灵竹和?叶白本并肩而行,暮灵竹却?悄然后退半步,从后凝望叶郎君修如玉竹的背影。
她?想到自?己和?杜嫣容的筹谋,微微出神:嫣容说,夹在两大势力间,君主是?做不成任何事的。君主必须要选出一边,借用这一方势力,压倒另一方。
嫣容建议她?选叶白。
在杜嫣容看来,年轻的叶白会?比蛰伏了一辈子的姜太傅好对付。杜嫣容见过姜太傅丧心?病狂的样子,却?没见过叶白逼死?皇帝的那一幕。何况暮灵竹年少貌美又是?公主,叶白纵是?想大权独揽,暮灵竹也会?是?一个好选择。
暮灵竹深以为意。
叶郎君已经大仇得报,而今又听说江鹭收复凉城,那叶郎君应该没什么遗憾了。叶郎君若是?想要权势,自?己可?以给他……只要他帮自?己一同治国安邦,拨乱反正,让大魏朝的子民重拾对暮氏的信心?。
她?是?大魏朝的公主。
她?认为自?己应当在纲常混乱时?挺身而出,做出一个暮氏子孙应该做的事。
暮灵竹心?中不断思?量着自?己打算和?叶白说的话,打腹稿弄得她?心?中紧张、手心?冒汗。而在这时?,她?又听到旁边被拉开的百姓小声嘀咕:
“什么摄政公主?摄什么政了?”
暮灵竹垂下脸。
叶白偏过脸俯下眼,看到她?脸上的黯然。他笑一笑,十分随意地安慰她?:“殿下莫听他人嚼舌根。臣知道,殿下是?非常善良的。”
暮灵竹轻声:“身为君主,善良非恶,平庸才是?。”
叶白一怔。
这是?他从没想过暮灵竹能说出来的话。暮灵竹一个浑浑噩噩的小公主,她?能站出来当好傀儡,满足他们?各方的博弈需求就?够了,她?还需要做什么?
叶白以为,今夜的小公主是?想拉拢自?己。
……而他是?不可?能是?她?拉拢的。
他弯眸而笑,想着她?那日在官家病榻下苍白无力的模样,想到她?昔日对自?己的几次出手援助。他肯和?她?出来,便是?愿看在那几次的善意上,好生让她?打消念头。
可?是?,让他看看,这位小公主是?不是?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生出了些不该有?的念头呢?
她?难道真的想当好摄政公主?
叶白垂眸打量时?,暮灵竹快速躲过他的视野。她?亦怕他窥探到自?己的心?思?,快速提裙朝前走两步。
暮灵竹仓促地奔到一个卖面具的摊位前,她?低头装作认真挑选面具。待身后郎君脚步声悠悠跟上,暮灵竹胡乱拿起一个狐狸面具,不好意思?地抬起眼:“叶郎君,我没有?带银钱,你能帮我买这个吗?”
叶白本想说好,然而低头时?,目光凝住。
华灯如星海,密密重重。一重又一重的昏光落在少女的面颊上,明明灭灭。她?因为年少而眸子清澄,肌肤白净。她?眉目间俱是?青涩,没有?大美人的风华韵味,只有?小美人的稚嫩青春。
叶白的眼睛,看的却?是?覆在小美人半张脸上的红狐狸面具。
绯红狐狸面眼尾轻挑,斜飞眉眼看着几分狡黠,墨彩浓郁,冶艳华丽。
突兀的,不合时?宜的,叶白心?脏骤停,揪作一团,蓦地想到了某一个深夜,自?己携着面具覆在那人脸上。那美人摸着他送出的面具,爱不释手。
那是?怎样的美人。
乌发蝉鬓,云髻雾鬟。因深夜相见,她?不必盛装出席,不施脂粉后面色便惨白一些,寡淡很?多,神色冷锐很?多。她?握着他的面具,帛飞裙扬,在灯烛下悠悠望来一眼——
何其清丽婉约。
循循。
他的循循。
让他魂牵梦绕、身心?俱碎、伤他心?毁他欲的循循……而今夜深路遥,身负重毒的她?到底深陷何地?
她?是?跟着江鹭一道在凉城苦熬呢,还是?已经烟消云散,却?连只言片语都不和?他说了?
此夜,在暮灵竹诧异的目光下,她?看到叶白那总带着笑的一双眼在刹那间变得幽邃深沉,他脸色也像被她?一句话吸血般惨白。
叶白淡淡说:“抱歉,殿下。我不送任何人面具。”
暮灵竹:“……对不起……”
她?话没说完,便见他像是?受不住一样,转身负手疾走。暮灵竹茫然丢下面具,提裙追上——
许是?思?念让人难堪,许是?背叛让人无望。
暮灵竹没有?询问什么,然而走了一段路,周遭人稍少些,她?却?听到身旁的叶白,主动和?她?提及:“殿下还记得循循吧?”
暮灵竹不解。
那不是?……她?原本的太子妃嫂嫂吗?
叶白微微笑:“循循抛弃了我,选择了江鹭。你说凭什么呢?我好歹大权在握,权倾朝野。江鹭却?连南康世子都不做了,做了反贼,被朝廷追杀……江鹭是?活不成的,他要是?活得成,东京的威严往哪里放?你说她?为什么选一个必死?之人?”
他话中,透露了太多信息。
暮灵竹如被电击。
她?半晌才苍白着脸,恍惚地抬头看他被灯火照得模糊的面孔:“……叶郎君也喜欢我嫂嫂?”
她?想到自?己原本计划中的“驸马”之策,只觉得一阵羞耻。
心?间簌簌流血,满是?迷惘和?羞愤。但是?暮灵竹到底是?为人纯真的公主,她?强撑了下来,眼中是?和?往日无异的好奇笑容:“这么多人喜欢我嫂嫂啊。不过,嫂嫂确实很?厉害,很?聪明……”
她?低下头:“我一直想做嫂嫂和?嫣容那样的人……”
叶白:“可?惜我和?循循有?缘无份。”
暮灵竹微笑:“怎会?呢?叶郎君这样优秀,若是?追慕嫂嫂……叶郎君也说江郎君活不成了,叶郎君的机会?很?大啊。”
叶白说:“我毫无机会?。”
他淡道:“即使没有?江鹭,我也没有?机会?。”
暮灵竹:“为什么?”
叶白:“我幼年时?,就?认识姜循。”
暮灵竹怔住——
许是?寂寞太久,许是?憋屈太久。这段往事被压在回忆中让人喘不上气,叶白忍不住想让那段记忆被人所知——
在他七八岁时?,他遇到一个街头小乞儿。那便是?还没有?被姜太傅认识的姜循。
他幼年时?便对那乞儿很?有?好感,打包票想让人住他家里。他想认人家做妹妹,弄清楚“童养媳”是?什么意思?后,他又想认人做童养媳。
他在家中是?混世魔王,又哭又闹又折腾,家人哪里拗得过他?他本来要带着爹一同去城隍庙找姜循,然而那段时?间,程家却?被下了一道旨。
东京要程家麒麟子入京,官家要给程家麒麟子和?自?己的小公主定亲。
程家不能忤逆圣旨,程应白如何哭闹,板上钉钉的事不得更改。这世上只要有?东京小公主存在,程家就?不可?能认一个孩子回来,让那个孩子和?程应白有?任何牵扯。
城隍庙是?去不成了。
城隍庙那里发大水又打雷,也和?程家麒麟子无关。
当程应白终于学会?顺从,终于被家人放出来……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小乞儿了——
一晃十多年。
时?光真如逝水,谁也不得从中幸免。
此夜庙会?,灯火如海,叶白和?暮灵竹走在灯火游离的州桥上,遥遥望着汴河上点点烛火,凝视岸边人头攒动。
叶白轻声:“后来东京那和?我定亲的公主大概出了什么事,我家里再不提这婚约了,但是?我因此而错过了循循。
“我其实不喜欢程家,不喜欢打仗,不喜欢当将军,也不喜欢当什么麒麟子。我喜欢无拘无束,喜欢天南海北地到处玩……十年后我离家出走,本是?为自?己出走的,却?又和?循循重逢。
“我多么开心?。那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可?是?她?又遇到了江鹭。”
叶白垂下的睫毛上染着迷雾一样的流光:“我们?本可?以在暗夜中一起相依取暖,可?有?一束光照到了她?身上,她?便把我一个人留下了。”
暮灵竹低着头。
她?手心?冰冷,再无汗意。
她?心?间空落,再无茫意。
暮灵竹问:“她?对你太心?狠了。”
叶白却?辩解:“这也不怪她?。怪我幼时?放过她?的手,她?便害怕了。这世上放弃她?的人太多了,别看她?表现得多强硬,其实她?十分胆怯……总怕人抛弃她?,不要她?,将她?一人留下。”
叶白喃声:“所以她?只会?选那个永远不弃她?、让她?觉得安全的人。”
叶白:“这是?我的错,不是?循循的错。因为、因为……时?到今日,我依然无法?把她?放在第一位。”
暮灵竹:“……你还记得和?你定亲那位公主是?谁吗?”
叶白停顿一下:“很?重要吗?我不记得了,我家里人也没如何提过……不过我若是?见到她?,应该很?难不恨吧。是?了,殿下长在深宫,殿下应当认识吧?”
暮灵竹摇头。
她?往后退一步,身子便从明火光华,退到了晦暗幽僻处。
暮灵竹呓语:“我只是?一个长在冷宫里的公主。我认不全兄弟姐妹……恐怕帮不到叶郎君了。叶郎君节哀,往日已去,你日后会?得到更好的。”
叶白:“我不要更好的。”
郎君修长,衣袍飞扬间,宛如惊涛拍岸:“我如今,只为了我家人而活。”
暮灵竹心?想:你家人已经死?光了,你也已经杀了我父皇,你还要做什么?你的复仇永无止境吗?你身在地狱便永不想爬上去,只想拉更多的人跳下去吗?
你说姜循被她?的光带走了,你便看不到落在你身上的任何一重光吗?
叶白:“殿下,你在落泪吗?”
暮灵竹一边望着汴河落泪,一边笑:“他们?唱的小曲,虽然听不懂,但是?很?好听啊。”
叶白便随她?一同听。
暮灵竹感觉到少年天真在今夜随水而逝。
【他在想她?。
她?在想他。
他后退了。
她?也后退了。】——
三月末,朝堂发动兵马向凉城开战之时?,朝堂再无法?忍耐江鹭之时?,姜循站在了建康府的土地上。
她?在南康王府别院,等待三日后,终于见到了一个人——日后袭爵,如今代表着南康王府一言一行的永平郡主,江鹭的姐姐,讨人厌的江飞瑛。
江飞瑛是?个与众不同的奇女子。
她?进门便问:“你来做什么?”
姜循噙笑:“邀郡主造反,剑指东京,问鼎天下。”
江飞瑛抬头:“好大的口气。”
她?慢条斯理地擦剑:“不过这话是?一向讨人厌的把我弟弟骗惨了的阿宁说出来的,倒正常了。时?至今日,你的真面目不用掩饰,夜白也终于不会?再说是?我误会?你,不会?再觉得你善良纯真无辜、而我多疑易怒总欺负你了。”
江飞瑛手中长剑倏地拔出:“还我弟弟来……把夜白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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