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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1 章


    雨声太大了, 打斗至近至远。姜循湿漉漉地跌撞往前走,混不关心周边情形,围着她的打斗便不停歇。


    江鹭惊怒十分。


    简简绝不是他这种各方名师教出来的南康世子的对手, 若是?光明磊落比试, 简简绝对奈何不了他。但是?此时问题是?,姜循过于不配合——


    姜循像是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他急切地让她躲开?, 她仍朝着简简的剑撞去。他试着推开她, 她趔趄退后几?步后, 仍朝前走。


    她一直在走, 两眼空茫。她要走到哪里去??!


    “噗——”


    兵器砍中肩头, 江鹭抵肩运气, 抓着简简的剑借力跳起。他半身在空中斜飞, 一脚将简简踹飞出去?。同时间?,江鹭终于趁简简脱战的功夫,将姜循朝自己?身后拽。


    她是?行尸走肉也?罢,她无所?谓简简的寻仇也?罢,江鹭都救定她了!


    寒雨如飞针,小世子凛冽又?强势,如破冰宝剑般,挡住简简的所?有攻势。风雨之下, 江鹭眼?眸漆黑:“杀乔世安的人是?我, 你要寻仇的对象应当是?我——”


    雷声轰下。


    被?他强力拖在身后的姜循,睫毛微微颤抖。她涣散的心神好像回?到?现实中了一些,隔着水雾, 她此时才看清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


    简简心神一震,被?击得飞出去?三丈远, 跌摔在了泥泞水洼中。简简剧烈咳嗽起来,她从地上爬起,喘着气,盯着雨帘后的江鹭。


    而在这时,车马声追入这条巷中。


    玲珑急促的声音追过来:“拦住简简,把简简扣起来!”


    巷口行来一辆马车,姜循那个侍女玲珑身子半湿,从马车中跳下,朝这边跑来。同时,马蹄声跃入此巷,几?个卫士一同下马跃来,向简简掠去?。


    玲珑匆匆向世子俯身行礼:“世子能否先带我们娘子回?琼林苑?我们这里出了些事……”


    她要看住简简,关住简简。她还要配合姜芜,封锁姜夫人的死?因,拖延姜夫人的死?期。虽然姜循可能不在意,但是?玲珑不想世人将“弑母”的罪名加诸姜循身上……姜芜要拖住生疑心的张寂,玲珑要关好简简。


    而姜循如今状态……


    若非万不得已,玲珑其实害怕小世子和自家娘子走得太近。只是?如今、如今……


    江鹭点了头,玲珑大松口气。她含着泪匆匆拜世子一礼,指挥卫士带走简简——


    姜循从没像此时这样安静,这样没有生机。江鹭猜姜家应该发生了些不利于姜循的事,此时他应当带姜循回?琼林苑,配合玲珑遮掩真相。


    至于他和姜循的事……今日显然是?不适合说的。


    江鹭回?头看姜循,他手稍微松一下,她便仍朝着雨中走。江鹭忙将她拽回?来,他左右环视,看到?一家关门的成衣铺,拖着姜循朝铺中奔去?。


    姜循如同一个裂了缝的瓷娃娃,满身脏污,衣衫尽湿,由他人随意涂抹,缝缝补补。


    成衣铺老板娘看到?二人闯进来,那清隽郎君抱着美人,二人看着貌美又?狼狈,不知怎么淋雨淋成这样。


    江鹭将姜循推了过来:“帮她换身这里最贵重的衣物,若有钗饰,也?一并帮她打扮了。”


    这可是?一笔大钱!


    老板娘乐得眉开?眼?笑:“那郎君你……”


    江鹭:“不用管我。”


    他如此疏离,又?一看便是?贵族小郎君。再是?好皮相,老板娘也?是?不敢招惹的。老板娘悻悻然带着姜循进里间?,小半个时辰后,江鹭进入里间?,见那老板娘已经为姜循换了一身衣装——


    金云月冠,郁金长裙,香缨珠鞋。


    她发鬓潮湿,睫毛沾雨。老板娘无法弄干她的长发,只好将这仍然半湿的貌美娘子还给郎君,让郎君自去?处理。


    而江鹭确实有法子处理。


    帘子落下,里间?只有二人,又?偶听到?铺外眼?角潺潺雨声如溪流。


    方寸之间?,姜循坐在榻上,江鹭立在她面前。他一手捧着她散而湿的秀发,用内力为她驱潮;另一手点着粉末,极为快速地帮她上妆,又?为她涂抹胭脂,遮掩她脸上的疲态。


    他不太会为女子上妆,但姜循这样的美人其实也?不需要多少妆容。


    江鹭警告:“……你再继续这副样子,一定会被?太子他们察觉的。”


    他冰凉的手指落在她颊上。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暗的光线,老板娘还舍不得给铺中点蜡烛。晦暗光线下,姜循被?江鹭托着下巴抬头,她闻到?他身上的寒气、潮气,以及那丝丝缕缕如烟一般的兰香。


    她看到?他浓长的低垂的睫毛像卷翘屋檐一样,淋着水,落着雨,眸心一派清润。


    姜循听他说了一通教她如何掩饰的话,就像没听到?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蹙着眉:“姜循,你听到?我说话了。”


    姜循:“我如何,干你何事?”


    他手中的眉笔一颤,距她脸不到?一寸。


    姜循道:“救我做什么?”


    她讥嘲道:“你难道不想看我死?吗?我对你那么坏,骗得你团团转,遭你厌恶得你怨恨,你不是?恨不得杀了我吗?”


    江鹭在幽黑中盯着她。


    他半晌道:“你的大业不做了?”


    姜循的睫毛颤一下。


    他又?咬牙:“你和太子那扑朔迷离的恩怨,你不再过问了?”


    姜循眼?中波光微动,宛如一池幽水生雾,被?风徐吹,涟漪渐生。


    江鹭心中气恨连连,偏又?不能看着她这样下去?。他说不清缘故,可他方才看到?雨中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心神空白,他毫不犹豫地出手。


    这是?他想了三年的小娘子。哪怕是?恨,是?怨,是?恼……那也?是?生生想了三年的。


    自重逢,他无数次去?想该怎么办。他一时恨一时颓,一时进一时退……可无论如何,她都不应像今天这样。


    她应该牙尖嘴利,应该将他气得半死?。她应该野心勃勃,应该时刻准备哄骗他。她应该和他针锋相对,应该在他的怒火下死?不悔改,在他的匕首下张牙舞爪……


    无论如何,她不应该这样奄奄一息。


    江鹭手指蹭着她颊畔,他用力之下,她颊畔有些痛。可她痛也?不说……江鹭便又?收了力。


    他手指轻轻擦过她脸颊:“你骗我那么多,说补偿我也?没有补偿,你哪能这么便宜地死??”


    姜循与他清澈的眼?睛四目相对。


    她又?见他咬牙片刻,憋出一句:“还有叶白……叶白如今风风光光进入中书省,你们的合作?应该不止于此吧?你那么在乎他,就这样不管了?”


    其实姜循哪里在乎叶白。


    真到?绝望之际……她谁也?不在乎的。所?有事情和她有什么关系呢,真到?谷底,她什么都不想管,只想离开?……然而,江鹭低下头,他身上的潮气与兰香一同笼住她。


    他轻声:“姜循,振作?起来。”


    姜循鼻尖发酸,人却?不语。


    但她终究不再是?木偶傀儡,不再浑浑噩噩了。


    江鹭托那成衣铺老板娘雇了一辆马车,将姜循送上马车。又?和她隔了段时间?,二人先后入了琼林苑。


    姜循的马车进入琼林苑的时候,正?值姜太傅得到?消息,匆匆忙忙地离开?琼林苑,赶回?家中。双方擦肩,姜太傅不知道这陌生马车中坐着的是?谁;姜循也?不会说——


    姜循终于入了琼林宴。


    未来太子妃孤身赴宴,众人猜忌不断。姜循今日精神低靡,坐入席间?,便默不作?声。姜循如此低调,让人不解。


    但今日这琼林宴,本就不是?所?有人都兴高采烈。


    还有一位沉着脸的人——一身黑衣、年过半百的章夫人,章淞之妻。


    章夫人夫君死?了没多久,前几?日开?封府说她夫君是?被?青州刺史杀的。那青州刺史在多方压力下,认下了罪。此时席间?众人恭喜章夫人大仇得报,章夫人却?皮笑肉不笑。


    章夫人道:“张子夜开?棺剖尸,却?还稳稳在朝。这叫什么大仇得报?”


    身边人惊疑:“正?是?张子夜开?棺,才查明死?因……”


    章夫人隐怒:“我夫君如何死?的讯报,是?开?封府给出的!开?封府可没有去?开?棺!我问那张子夜,张子夜不说话,显然开?封府找到?的确实是?真凶。那么张子夜开?棺做什么?我夫年过六旬,死?后还受此羞辱,是?看不起我章家吗?”


    章夫人冷笑:“张子夜不过是?仗着他老师和太子的护佑,才无所?顾忌。但他又?能嚣张到?几?时?一介武官而已,随时可被?取代。他辱我夫君尸身,我章家没这么好说话。”


    周围人讷讷不敢言。


    章夫人还要再说,忽而一盏水泼到?了她脸上。她正?要发怒,抬头便见那十几?岁的小娘子,姜循手端一杯空了的琉璃盏,立在她面前,睥睨着她。


    姜循说:“夫人喝醉了,我帮夫人醒醒酒。”


    章夫人涨红脸:“你——”


    姜循瞥她:“我怎么?夫人辱我师兄,背后嚼舌根。我信夫人年过半百,必然不会做那无礼之事,想来方才是?喝醉了酒,我帮夫人醒酒,如何不好?”


    章夫人面容扭曲。


    她还没被?人这样当面羞辱,而姜循分明找事。姜循眼?中的笑意冰凉,章夫人被?身边人扶住,才想起这小娘子的疯狂——


    在东京年轻贵女圈中,确实没人压得住这种行事肆无忌惮的人。


    可恨这种人居然是?未来太子妃。


    ……官家和太子真是?瞎了眼?。


    在周围人讪讪的劝解下,章夫人绷着脸认栽。姜循见没有架吵,便意兴阑珊,回?去?坐着。她此时不断走神,想念起杜嫣容来。


    可惜了,杜家闭门谢客,杜嫣容不来参与这琼林宴。


    没有人是?姜循的对手,没有人能和姜循吵起来,让姜循痛快地发泄……


    正?这时,他们听到?通报声:“太子到?——”


    姜循拧身回?头。


    黄昏暮雨,一行人簇拥着几?人朝宴中走来。


    那器宇轩昂的年轻男子走在最前,自然是?暮逊。暮逊不是?独身来的,有一位异族少女不情不愿地被?他牵着,跟着他步入此席。他们身后,跟着今年的主考官,叶白。


    众学子纷纷起身,拜见太子和叶白——顺便不情不愿地让那卑贱的异族少女也?受了他们一拜。


    有人小声说风凉话,自是?那气不顺的章夫人:“太子殿下好疼爱那黄鹂鸟,这种场合都带着人。不知未来东宫的女主人,到?底是?谁?”——


    江鹭返回?前,段枫正?坐在席间?,和周围学子交际。


    他年轻俊朗,虽有病容,但实则性格开?朗。他很快与周围人打成一片,探听了许多有用消息。旁人打听段枫的出身,段枫都用“南康世子的门客”来搪塞。


    众人便敬佩:“不愧是?南康王府。一介门客便这样厉害。段郎君如此大才,前途无量。”


    段枫哈哈笑。


    他笑着笑着便咳嗽起来,连忙喝水掩饰。在这时,那前去?“上坟”的江小世子回?来了。


    段枫弯眸:“二郎把话说清楚了吗?”


    江鹭知道他调侃自己?,江鹭此时心中有事,也?不多说,只简单道:“……还没。”


    他坐在段枫身边,却?抬起眼?不动声色地张望。他分明是?在看那边的贵女席,在贵女那边寻找某人的身影。他看到?姜循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怕她出事……


    段枫正?要笑世子,忽听内宦唱“太子到?”,他便跟着席间?人一同起身,向太子拜去?。他无意识抬眼?一看,却?如被?雷劈——


    叶白文质彬彬,青年才俊,进退有度。这样的人物,是?这一届的春闱主持者。


    人人知此人曾是?科考廷魁,又?兼今年科考频频出事,朝廷派这样年轻的人当主考官,无可厚非。段枫早早知道“叶白”之名,早早从江鹭那里听说过“叶白”,但是?段枫第?一次见到?叶白。


    段枫盯着这年轻郎君,心神俱震——


    在很多年前,程家有一个“麒麟子”。


    边关凉城程家的孩子,武学必然是?一等一的出色。那麒麟子最让人惊疑的是?,他不光有程家人的武学天赋,他同时才华横溢,文采出众。


    那样的麒麟子,连东京都听闻了。


    在那孩子很小的时候,皇帝甚至有和程家联姻的想法,想将程家这个孩子,指为驸马,送入东京。后来不知程家如何操作?,也?不知东京那边为什么打消了主意,小麒麟没有被?指为什么驸马,依然待在家中胡作?非为。


    那孩子许是?太聪明了。太聪明的孩子不服管教,过于调皮。


    在小麒麟十来岁的时候,小麒麟离家出走,多年未归。之后程家的灭门,段家的灭门,凉城的归属……都和小麒麟没有了干系。


    可是?段枫记得程伯母天天骂小表弟,程伯父提起小儿子便心烦,程家哥哥姐姐们也?将小表弟挂在嘴上。


    程家人心大,一直乐观:“他总会回?家的。等他在外面玩够了……找他?我程家的孩子,需要找吗?被?拐?我程家的孩子要是?被?拐,那便是?他无能,更?不用找。”


    小表弟始终没回?家。


    程伯父程伯母死?前,都没见到?小表弟一面。


    连段枫有时候都要忘了小表弟。他偶尔想起程家伯父伯母,便学着伯父伯母的语气,骂一声表弟贪玩。他偶尔想起表弟,便庆幸表弟离家出走,没有卷入凉城事件。他偶尔想起那些故人,便祈祷无论天涯海角,表弟都平安健康,让程段二家能留下一脉血脉。


    他是?活不成了。可是?他还有一个离家出走的表弟啊……


    而今,而今!


    段枫盯着那太子身后的叶白,全身僵硬眼?中忍泪,拼尽全力去?忍耐,去?说服自己?——


    也?许只是?相似。


    也?许只是?形似。


    那孩子离家时那么小,段枫早就不记得那孩子长什么样了。


    可他为何此时心有泪意?为何他要拼力忍耐呢?


    而且、而且——


    段枫看到?了另一人,看到?了太子身畔的歌女阿娅——


    异族少女阿娅怯怯地跟在太子身边,低头揪着自己?的卷发,湖蓝色的眼?眸躲过旁人的嫌恶神色。


    段枫听到?周围人的私语——


    “太子的小黄鹂。”


    “太子带着玩物来琼林宴,是?打姜娘子的脸啊。未来太子妃与太子生隙,这可不是?好事。”


    段枫看着阿娅,他脑海里有与眼?前少女怯懦神态完全不同的另一面——


    安娅骑马长行,飞纱舞扬,回?头间?,眉飞色舞:“小段将军,你追不上我的。”


    安娅与他在沙漠中拼刀,与他在草原上抢粮。安娅把匕首插入靴裤中,朝他扮鬼脸:“这批货,是?我的了!不过小段将军要是?来阿鲁国做客,这些货给你也?无妨啊。”


    安娅坐在沙丘上,声音婉转地唱着小曲。月光沐浴其身,她圣洁又?自由。


    安娅笑吟吟:“我才不嫁过去?,我要小段将军嫁过来——小段将军,凉城我去?过了,你却?没去?过西域吧?什么时候和我一起去?呢?”


    异族公主在草原间?潇洒肆意;异族歌女在东京格格不入。


    异族公主在夕阳下朝他挥手;异族歌女在筵席上眼?睛掠过贵族男女,不认识任何一人。


    公主的声音被?火海吞没,在段枫的梦境中消散,在记忆中撕心裂肺——


    “小段将军!小段将军——”


    她在梦中落泪;她在现实中流露天真的笑容。


    她在火海中消失;她在现实中跟在太子身边,懵懂无知——


    段枫感觉到?喉间?滚烫,血意上涌。腥甜涌上咽喉,而他周身无力。


    不能发作?,不能发作?!


    他此时若是?露出异常,必引起猜忌。他此时但凡做错一步,故人魂魄便再难归。


    段枫咬着舌,强力忍着一切。他甚至怕旁边的江鹭发现他的异常,怕江鹭担心,他连呼吸都要忍着。


    段枫跟着众人一同坐下,他坐在黑暗中,用内力压抑下所?有痕迹。他不能多用内力,不能多动武。他早该在两年前死?了,他如今的命,是?世子用昂贵药材吊着的。他每一次动武,都在消耗性命,都在离死?近一步。


    可他没办法。


    他理智尚存,他要用理智压下情感,他只能用内力冲洗周身,让周身的筋脉又?一次断裂,心肺又?一次承受巨大压力……


    段枫保持着笑容,甚至在江鹭侧头看他时,还对江鹭眨了下眼?。


    段枫快压不住喉头的血腥了,他眼?前阵阵发黑,已经看不清江鹭的脸。他必须支开?江鹭——


    段枫啧啧:“姜娘子真可怜。”


    他的心在泣血。


    他面上在笑:“原来这就是?小黄鹂……太子在挑衅姜娘子啊。”——


    段枫也?曾是?一代强将。他若全力压制,江鹭很难发现他的异常。何况今夜,江鹭坐立不安,确实一眼?眼?朝姜循看。


    他担心姜循的状态,担心姜循撑不住。


    他到?凉城的日子太短了。他既不认识阿鲁国公主,也?没见过程家的麒麟子。他不认识段枫那些故人,他不知段枫此时的心间?剧痛。


    他听到?了席间?诸人对姜循的低声嘲笑,他看到?姜循坐在灯火后,连太子来了,她也?没起身相迎。


    她和太子的矛盾显而易见,太子刻意冷落她,江鹭生出焦躁:他竟然放着未来妻子不管不问,让人嘲笑未来妻子,只和爱宠同进同出。


    旁边段枫还在笑:“你这样会被?人发现的,小世子。”


    丝竹管弦声下,太子带着阿娅入座,叶白与臣子们入座。玳筵罗列,琴瑟铿锵间?,江鹭思考片刻后起身,到?筵席司令那里,说了几?句话。


    司令惊讶地看眼?江鹭,派人去?告诉殿下。于是?一会儿,司令唱道:“诸位静静——南康世子要舞剑。”


    众人惊住:南康世子!


    众人喝彩,连暮逊都拍掌大笑:“那就让夜白尽兴吧,孤一会儿也?舞剑可否?”


    郎君们纷纷应和,娘子们捂帕吃笑,席间?气氛极好——


    姜循听到?“舞剑”,便在失神中抬起头,朝那灯火通明处看去?。


    贵族郎君兴致盎然时舞剑不算稀奇,但南康世子舞剑,少之又?少。贵女与郎君们跟着太子,一同前去?围观,为世子助兴。


    姜循没有去?,她和那脸色不虞的章夫人一同静坐席间?。如此距离遥远,前方又?人头攒动,姜循看不清楚人群中江鹭的英姿,但偶尔也?可以看见——


    游龙矫行,飞鸿雪爪,惊涛拍岸。


    夜中灯笼围绕一圈,雨声连绵,众人为看清世子,也?不撑伞,陪世子一同淋在雨中。


    世子身形瘦劲,腰肢细窄。平时看不太明显,此时江鹭袍袖飞扬时,帛带飞雨,腰肢斜拧,贵女们纷纷面颊绯红。


    贵女们不甘心地打听:“杜家娘子既不出门,也?不是?世子未婚妻。我们许是?还有机会?”


    “南康王府想和东京联姻,东京又?不是?只有杜家。我、我家里伯父以前和南康王一同喝过酒……”


    “我爷爷也?认识南康王的。可恨,我爷爷从来没跟我说过小世子啊。”


    “说过又?怎样?就你那卖草鞋的出身,世子看不上你。”


    “我家卖草鞋卖出了一个爵位,你是?不是?嫉妒死?啦?”


    他们吵吵嚷嚷,眼?睛却?灼灼发光。寒夜清寂,世子如夜中白鹭,那只白鹭翩然盘旋,羽翼丰盈洁白,世间?难求。


    姜循坐在烛火昏昏处,隔着人流,看着那其实看不太清楚的剑舞。


    有个时候,她在医馆病得神志不清,记忆混乱。她暗示江鹭说想看他剑舞,他如同没听到?。


    姜循想看啊。


    她在建康府那半年中,就想看。她早就听南康王妃和郡主说过,江鹭剑舞英气,却?因他性情内敛,少于见人。


    在建康府做侍女的阿宁,心中乐观非常:如果江鹭做了她的夫君,她日日都可看到?。等他们成亲了,她就要把小白鸟关起来,只剑舞给她一人看。


    此时此刻,姜循静望着雨夜,静望着江鹭。


    她忽然捂住脸,难以忍受此景。


    她忽然明白她的失魂难过,明白江鹭的愤怒,忽然明白世间?加诸于她身的惩罚——


    她确实付出了代价。


    她失去?了江鹭。


    她曾经不觉得那是?代价,她不在意那些过往,她今日才明白她的欺骗之下,大厦已塌,繁华已灭。


    她本可以忍受一切,可江鹭却?出现了——


    姜循不堪重负,咬着腮,眼?中噙泪,走得仓促。一旁的章夫人怔了一怔,只以为她是?嫉妒太子和阿娅的亲昵,心觉痛快——


    玲珑在半途回?到?琼林苑,找到?了姜循。她想陪姜循说话,想告诉姜循此时姜家情形,但姜循坐在竹帘后的角落廊角,虚弱得像一道烟。


    一会儿,玲珑听到?迟疑脚步声。她茫然抬头,看到?打开?帘子的人,眉目清正?,暗蕴雨水,是?江鹭。


    玲珑知道自己?应该留在这里,她不应让世子和娘子继续亲昵下去?。娘子行事过于无羁,会酿成大祸。而玲珑通过一月观察,已看出小世子对娘子的吸引力……


    可是?姜循今夜这样难过。


    玲珑朝世子行了一礼,掀开?帘子出去?望风——


    姜循落落靠着廊柱,出神地看着池中未开?的荷花。雨丝落在湖面上,凉风习习,她在这里吹风很久。


    清而凉的男声说:“你没看到?吗?”


    姜循静了一会儿,才迟钝抬起脸。清爽凉气扑面,郎君站在她身前。


    姜循默不作?声。


    她一声不吭的时候,总是?过于寡淡。她不笑的时候有些凶戾,既冷漠,又?苍白……没人会喜欢这样子的姜循。


    江鹭却?许久不动。


    他坚持:“方才的剑舞,你没看吗?”


    姜循靠着廊柱,看到?他鬓角的湿意,袍袖的沉甸。他低着眼?看她,睫毛长翘,如蛾翼一样扑翅。那蛾翼张开?翅膀,在昏昏灯笼光下,飞上姜循的心头。


    蛾翼栖息在她的心尖上,微微地扇着翅膀。


    姜循心想:原来他的剑舞,真的是?给她的啊。


    姜循看江鹭垂着眼?在说话,他说了很多,可她走神走得厉害,一句话也?没听到?。


    江鹭大约发现了她的魂不守舍,他大约以为她还在简简的事伤心。他没见过她这样的模样,便踟蹰片刻后,低下头,弯下腰。


    他身上的兰香又?拂到?了姜循鼻端。


    他在黑暗中轻声:“就这么难受吗?这不像你啊,姜循。”


    是?啊。


    这不像姜循。


    可什么才像姜循呢?


    姜循仰起颈,盯着他的脸。她缓缓开?口:“阿鹭。”


    他眉心微微荡起,垂眸聆听她想说什么。


    雨丝连连,空气潮湿。远方喧嚣沸腾,近处灯影落湖。湖波灯影照着美人,美人凝望着他,静静道:“叶白……”


    发音相同。


    但是?江鹭知道她说的是?“叶白”,而不是?“夜白”。


    他温润的面色瞬僵,他眼?中隐有怒意,他半俯的动作?顿住。他起身便想走,但他还是?听到?了凉风细雨中,姜循很哑的声音:


    “……是?你的替身。”


    他怔忡看她。


    她面无表情:“你不可能是?任何人的替身。”


    她苍白疲惫,眼?中潮湿,似有泪意,又?似只是?湖光映照:“……我以后试着不骗你。你、你……”


    ——能不能把她的白鹭鸟还给她呢?


    灯影湖色,雨丝飞斜。水雾在她眼?中倒映着,波光如银。


    江鹭垂眸静看着她。


    她在他的注视下说不下去?,她侧过脸想遮掩难堪,却?忽而,挡视野的光影又?摇晃了一下。


    江鹭俯下身。


    一片晦暗晕光中,灯笼打在竹帘上。外头玲珑紧张守着,远处太子大笑着。有人在强忍,有人在生气……


    而江鹭一手揽住姜循后颈,一手扣住姜循的下巴。他在黑暗中侧过脸,吻向了她。


    第 52 章


    夜雨这样冷, 唇齿却这样火热。


    江鹭扣着姜循下?巴,姜循抬着眼,目不转睛, 能?看到他挺拔的鼻梁、睫毛颤抖的?眼睛。唇是如此的?柔软, 曾有过的?过电般的酥酥感觉重新流窜在体内,温暖她冰凉的?四肢。


    她大脑是空白的, 一双湿润的?眼睛, 只能?看到江鹭。


    江鹭与?她不一样。


    她始终睁着眼, 他则是垂着眼睑, 闭着眼。灯笼光在他睫毛与脸上流动, 他捧着她的?手微微发颤。想来他沉迷其中, 想来他是心动的。


    江鹭发觉姜循的?冰冷, 他以为她不愿。他微迟疑地睁开眼, 朝后微退。呼吸寸息间,姜循忽然倾前,主动吻他。


    江鹭扣住她后颈的?力量加重,他知道她是愿意的?——


    他搂着她的?手指烫得自己昏沉,他手指在无意识地敲击她后颈,他不知道。姜循也不提醒他,她闭上眼,感受他的?气息。而此时?分不清谁主动谁被动, 许是他们都在追逐, 都很?迫不及待。


    江鹭大脑空白。


    情?不自禁、情?难自禁。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但是灯火昏昏,雨声连绵, 他看着她落泪,看着她那样颓废。她用憔悴心碎的?泪眼看他, 她的?眼睛里倒映着她。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他意识到了。她需要他,她渴望他。她难受非常,她快坚持不下?去?。


    于是江鹭的?身体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他确确实实是主动的?那一个。而且他食髓知味,他碰到她便更加头脑昏沉,气息变乱。


    之前醉酒时?,姜循说他们亲过。


    但是那夜江鹭身体虚弱精神浑噩,他记忆好像隔着一重雾,若远若近。他分明与?她亲昵过,在他的?意识中,他却好像仍与?她十分陌生。直到今夜、直到今夜——


    双唇碰触,那柔软芬芳沁鼻,呼吸间尽是姜循。江鹭才茫然意识到,原来他们真?的?曾这样过。


    只是那时?的?感受,绝非此刻。


    姜循必也十分有感觉。她双颊不再苍白,染上了红霞;她身子柔软,跟着他的?呼吸而微微发抖。


    江鹭无师自通。他本应什么?也不懂,可这一刻,他突然拥住了她,将她抱了起?来。他将她抱到围栏上坐着,她有些迷惘地睁开眼,他低头再次吻下?。


    他的?气息惹得她战栗,她仰起?颈,张臂便揽住他。


    至少有一刻,他是属于她的?。


    二人呼吸滚烫,气息灼灼,难解难分。这虚妄的?境界于他们来说足够新奇又刺激,初试者?往往流连忘返,往往失去?理智。姜循此时?本就理智皆无,江鹭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是纠缠,只是追逐,只是呼吸更加地靠近。


    夜风裹雨,一池碧波在后。凉风徐徐拥来,姜循似被冷到,更往他怀中钻。


    直到他揽她腰肢的?力量让她有些疼,直到她发现他的?身体起?了变化,直到玲珑急促的?咳嗽声接连不断地响起?……江鹭喘着气,捧着姜循绯红无比的?脸颊,分开了二人的?距离。


    玲珑在外轻声:“娘子,殿下?身边的?女官来找你了——要你和殿下?一同去?敬酒。”


    坐在围栏上被人抱着的?姜循眼睛直直盯着江鹭:“不管他。”


    江鹭却说:“去?吧。”


    姜循睫毛微颤。


    她仰头看他,烛火昏昏,他的?手落在她颊上。他的?眼睛少有地幽黑无比,暗蕴星火。他凝视着她鲜妍的?唇,颜色秾丽,微张微湿……他看得口干舌燥,看得又生冲动,但他明白不能?继续了。


    人来人往,琼林大宴,无论是未来太?子妃,还是南康世子,都不容太?过任性。


    江鹭垂着眼,说话很?轻,沙哑的?声音只被姜循听到:“去?吧。别引起?殿下?猜忌。”


    姜循垂下?眼。


    她一言不发,他手轻轻落在她鬓角,帮她整理微潮微乱的?发丝。他拢好她的?衣襟,擦净她脸上的?绯红胭脂。江鹭俯下?身,望着她眼睛:“姜循,振作一点儿。”


    姜循垂着的?眼,看到了他凑过来的?面容。


    他真?好看,此时?的?唇红齿白,更如春、药一般勾着她。他还在担心她撑不住,担心她熬不过去?……姜循唇角浮起?一抹很?轻的?笑,如少女般天真?,如圣子般贞静,如春花般羞赧。


    江鹭看得怔住。


    他见姜循推开他,站了起?来。她自己低头整理好了衣容,转身朝竹帘外的?玲珑走去?。


    她一言不发,他目送着她,亦不曾说话。有些悸动,正如那湖中一池莲花——


    此时?花骨朵仍未开,但他们都知道,花要开了——


    这一夜的?琼林宴,没发生太?出奇的?事。


    太?子要给姜循教训,但勉励新臣时?,他仍需要姜循出面。暮逊本以为姜循会拿乔,会不给面子,但姜循竟然没有。姜循很?平静地陪在太?子身边,虽然不说话,但也未发作,完成了她该扮演的?角色。


    倒是叶白多看了她两眼。


    他最近在忙自己这边的?事,没多和姜循联络。自“捉奸”那夜,他再没私下?见过姜循。今夜他分明看出姜循情?绪不对,他本想抽空过问,却见姜循只消失了半个时?辰,再出现时?,眉目明华,她正常很?多。


    叶白朝四方看——剑舞之后,江鹭再没现身了。


    叶白怔忡片刻,垂下?眼,无奈地笑叹一声——


    戌时?四刻,姜循回到自己的?府邸。


    玲珑见姜循似乎精神好了很?多,想向姜循询问处置简简之事。但玲珑才起?个头,姜循便懒洋洋的?:“嘘,今日不提扫兴的?事。”


    姜循情?绪好了起?来,玲珑惊喜,暗自感慨江小世子真?乃大补灵药,连一个时?辰都不到,就能?安抚好姜循。


    玲珑便笑盈盈地配合姜循,服侍姜循洗漱入睡后,自去?隔壁歇着。


    不想,亥时?一刻,玲珑睡得糊涂糊涂,忽感觉到床榻微陷,有人爬来。那人还点了烛火,晃着她的?眼,轻轻地叫她:“玲珑、玲珑……”


    玲珑迷糊睁开眼,差点被这掀开床帐的?美?人吓晕过去?:


    姜循着中衣,披素衫,坐在床边。她长发如墨云散落,衬着一张未上妆的?雪白容颜……真?像夺魂女鬼。


    若非知道姜夫人就算死后有魂,那魂也不可能?找上玲珑,玲珑此时?真?要晕厥过去?。


    玲珑认清是姜循,揉揉睡眼:“娘子怎么?了?”


    ——姜循从来不会夜半三更来找她。


    莫非出事了?


    玲珑兀自紧张,却听姜循含笑:“没什么?,我发现认识你许久,我们主仆二人却不够亲昵。我有心和你感情?更好些,你愿意吗?”


    玲珑:“……”


    她算是被姜循教出来了。此时?此刻,她盯着姜循玉容雪肤,镇定?道:“娘子有话和我说?”


    姜循颔首。


    玲珑蹙眉:“谈什么??”


    她脑中一时?想着简简,一时?想着姜夫人的?死。她疑惑姜循不是不想谈么?,为何……姜循说:“谈谈女儿家的?闺房私话。”


    玲珑:“……”


    你太?奇怪了!


    但是,你今夜不对劲……谈就谈吧——


    灯烛放在帐外的?小几上,玲珑往床内侧坐,要给姜循让出位置。但姜循并没有上榻,她又站了起?来,在屋中踱步。


    姜循回头,隔着青帐看侍女,神色慎重:“玲珑,我的?计划出现了一点偏差。我如今加了一个新计划,身为我的?贴身侍女,你应该知道,并且助我达成。”


    玲珑忙正襟危坐,连连点头。


    姜循深吸一口气,慢慢说:“我想让阿鹭成为我的?入幕之宾。”


    玲珑张口,半晌说不出具体意义的?话,干巴巴的?:“……啊?”


    姜循并非开玩笑。


    她态度虽强硬,目中却浮起?几丝温软之意:“我决定?了,我不能?忍受不见到阿鹭的?日子,不能?忍受阿鹭和我无关的?日子。我想与?他私会,想与?他有除了政务合作外的?关系。


    “我之前没意识到……今夜我才明白,我错过了很?多,我失去?了他。但是我想挽回,我想试一试——阿鹭心那么?软,他今夜甚至……我还是有希望的?。”


    玲珑迷惘。


    玲珑迟疑:“你不嫁太?子了吗?”


    姜循:“要嫁的?。不嫁入东宫,我怎么?以太?子妃的?身份搅和东京浑水,怎么?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现在我能?用的?政权力量仍然太?少……入了东宫,我才可以和叶白朝皇权更逼近一步。”


    玲珑困惑:“……所以你既不想放弃太?子妃之位,又想拥有南康小世子?”


    姜循垂眸看她。


    她的?意图有些过分,她自己也知道。可她一向很?坏,她此时?那双睥睨冷傲的?眼睛中,神色又十分纯真?,纯真?得甚至天真?。


    姜循轻声问:“你觉得不行吗?”


    玲珑:“那是南康小世子啊……外人捧着的?贵族小郎君啊,太?子都要拉拢的?小世子啊。他怎可能?自降身份呢?而且娘子,你这样,有些过分……”


    姜循摇头。


    姜循自我说服:“他对我是有几分意的?。”


    姜循走到床畔前俯身,盯着侍女的?眼睛,想看出自己这出格的?行为,有没有几成希望:“他心格外软,我又十分美?丽。我决定?以后都不骗他了,我努力克服自己的?坏毛病,什么?也不骗他……我还会补偿他,为我以前犯过的?错。我私下?里对他特别好,我诚实地告诉他我喜欢他,我想和他私会,我当真?没有可能?吗?”


    玲珑心想怎么?可能?。


    她一向知道姜循无羁,但无羁到这个地步,也过于荒唐。


    然而姜循大约看出她的?意思?,姜循在玲珑摇头之前,快速说:“他亲我了。”


    玲珑痴痴看着她家这位狂妄的?娘子。


    姜循露出笑:“他主动亲我了,当真?是他主动的?,我没有诱他……阿鹭这个人,做什么?都很?认真?,做什么?都不反悔,就算是绝路他也要走过去?看个清楚。你还觉得我一丝希望也没有吗?”


    半晌,玲珑结巴:“那、那还是有几分希望的?。”


    姜循就等着她这句认同。


    她眸子明灿,闻言弯唇,眸中的?快乐,与?寻常时?候的?自得全?然不同。


    玲珑看得呆住,她从未见过姜循这副少女怀春的?模样。她认识的?姜循慵懒,凌厉,心狠……虽然玲珑依然觉得姜循过分,然而她一向支持姜循,无论姜循做什么?决定?,她都愿意跟随。


    此时?见姜循这样开心,玲珑都跟着笑了起?来:她自私地希望江小世子可以成全?自家娘子。


    娘子太?孤独了。娘子在复仇的?这条路上,越陷越深。姜芜是暗色的?,叶郎君也是暗色的?……也许娘子需要一束光。这样,一切结束后,娘子还可以走出来。


    江世子日后还可以喜欢别的?娘子,娶别的?高门女子,自家娘子只是需要江小世子陪她走一段路……小世子不算吃亏的?,必然不算吃亏的?!


    这世上男子,都喜欢不用负责的?露水情?缘的?!


    玲珑不敢多想,让自己沉浸在姜循的?欢喜中,好奇托腮询问:“所以,娘子你以前,真?的?和江小世子情?投意合啊?”


    此夜,这话题不再禁忌。


    姜循起?身,在帐外行走。她笑着点一点头,终于愿意承认这段旧情?——


    “是的?,三年?前,我去?建康府的?时?候,阿鹭便心悦我。我是哄骗了他……但他挺喜欢的?。我们都要谈婚论嫁了……发生了一些事,我只能?放弃阿鹭,回东京来了。


    “我那时?太?年?少,又太?自信了。许是阿鹭喜欢我,给我造成错觉,让我误以为世上的?感情?十分容易,唾手可得,只要我愿意,我就能?拥有。之后回来东京,我忙着在太?子和我爹之间周旋,还要拉拢张寂……我忙得晕头转向,再加上太?子为阿娅动心,因为这动心而经常犯浑,让我觉得感情?实在过于可悲。我拒绝这种让人失去?判断的?感情?……我甚至还得意自己年?少时?没付出什么?。”


    姜循轻叹:“我付出了代?价。可我今日才明白。我不珍惜他人的?感情?,他人也不会用真?心对我。我将一辈子活在尔虞我诈中……我可能?会羡慕别人,但我不会再拥有了。也许再过十年?,我便不想要这份情?了。但我今年?连双十年?华都未过,我还很?年?轻,我不甘心。”


    玲珑连连点头。


    玲珑好奇:“那小世子年?少时?,一定?十分喜欢你了。”


    姜循正得意,却又踟蹰:“也不一定?……阿宁是化名,性情?是伪装。他喜欢的?是一个假象……”


    她不禁蹙眉,思?考起?今夜江鹭的?亲吻,亲的?到底是谁……是他年?少时?喜欢的?阿宁,还是姜循本人呢?她知道他这样的?人,一定?喜欢纯粹些的?人物,姜循和他不是一路人,他们本应全?无交集……


    她诱惑世子喜欢了另一个世界的?人,世子又弄得清楚哪个真?哪个假吗?


    姜循心生茫然时?,玲珑却仍对她的?旧情?八卦欲满满。玲珑红着腮,支支吾吾:“那、那你们有没有、有没有……”


    姜循眨眨眼。


    姜循拢着臂,衣衫飞扬,在烛火光影中缓行:“年?少时?是没有的?。我这样肆无忌惮的?人,自然想尝试,可是阿鹭太?规矩了。我有一次骗他和我一同躲进衣柜中,我轻轻碰了他的?脸,他都只是面红耳赤,什么?也没做。


    “我分外遗憾……但我当时?假扮阿宁,阿宁不可能?像循循一样逼迫他,诱拐他。阿宁必须单纯,懵懂……两个懵懂的?少年?人在一起?,什么?也不会发生。


    “其实有很?多次机会……阿鹭一一放弃。”


    她叹气。


    她很?少回忆三年?前建康府的?半年?时?光。那段春光于她来说,明媚得如同剧毒一般。越是美?好,越会毒根深重。选择地狱的?人不应一次次去?回忆人生中的?快乐……回忆多了,会变得心慈手软,会无法忍受现实的?晦暗。


    你看,姜循何其冷静,何其清醒。


    她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懂。她屏蔽诱惑抛却真?心,她走在一条通往地狱的?无间狭巷中。她本应什么?也不奢望,但是江鹭非要来东京。


    玲珑听得叹为观止。


    玲珑红着脸,支支吾吾:“可你不是说,小世子今天亲你了吗?”


    姜循眼眸明亮,点头:“对啊。”


    玲珑太?好奇了,她战胜自己的?羞涩,向姜循询问:“那是什么?感觉啊?舒服吗,有趣吗,你喜欢吗?小世子那样的?人,身边必然没有通房之类的?,那他、他……他会吗?不会还要你来教吧?娘子……”


    姜循脸染绯霞,听到玲珑的?发问,痴痴笑,手不自禁地抚摸自己的?唇角。


    她也想告诉玲珑,但她很?难说清楚那种感觉。她当时?晕乎乎,迷离飘然,忘记所有——


    姜循抚摸自己唇角,闭目轻声:“……我醉了。”——


    江鹭和段枫一同回府邸。


    江鹭安静,段枫也格外安静。江鹭想着自己的?心事,段枫也想着自己的?心事。到临睡前,段枫周身剧痛、筋脉如断,却怕江鹭次日清醒过来,会意识到自己的?异常……


    段枫难以说清这种心情?,他只是暂时?不想告诉江鹭。


    若有可能?,他更希望自己独自承担一切,自己独身报仇。南康小世子过于美?好,段枫一直试图将世子还给南康王夫妻,而不是将他人精心培养的?孩子,带入自己的?地狱深渊中。


    段枫为了让江鹭不怀疑,入睡前,他忍着剧痛,含笑和那跟着自己一同进屋、想给自己传输内力的?江鹭闲聊。


    段枫笑着推开江鹭的?手:“我今日又没动武,你不用浪费内力给我……对了,你和姜小娘子如何了?”


    江鹭的?心神飞远。


    段枫了然,故意说:“其实藕断丝连挺好的?。你看你几次说断,却又断不了。反正你如今查到了姜太?傅,不如顺着姜娘子这条线深入查呢?我早说过,我们和姜娘子保持好关系,没有坏处。


    “只是二郎,我深觉得你是榆木疙瘩。从来都是旁家小娘子追着你跑,你何时?追慕过年?轻小娘子呢?何况姜循的?段位不知道高出你多少——你要不要我参详参详,教你几招呢?”


    段枫坐在黑暗中。


    他声音喑哑,不让人听出痛意,只听出调侃笑意:“你段三哥以前,可是风流无比的?。姜娘子嘛,我一看就知道,她面冷心热,嘴上说得再难听,你对她好一些,她都不会排斥。她这种人,既希望你顺从她,又希望你偶尔强硬些,能?压制住她。她喜欢的?必是势均力敌的?郎君,你如果压不住她的?气焰,她眼睛便不会多看你一分。”


    江鹭蹙眉。


    他觉得段枫说得不像话,但段枫侃侃而谈,十分有经验,他又忍不住多听了听。


    段枫越说越没边儿:“比如,你可以强吻……”


    江鹭刷地站起?来,撞倒了床畔的?高架。多亏他反应快,转身扶住木架,没让那一盆花在深夜中摔下?来。


    江鹭低声:“段三哥,你好好歇息,我去?睡了,明日再见。”


    段枫弯眸。


    他眼睛已经看不见,却听到二郎慌张离开的?脚步声。他知道江鹭的?心慌,便当真?笑出来——


    口鼻眼耳皆渗血,他却笑得戏谑玩味,充满对弟弟的?揶揄与?祝福——


    江鹭独自回屋,辗转反侧。


    他没意识到段枫的?异常,他心间被姜循填满。当段枫说教他追小娘子时?,当段枫说“强吻”时?,江鹭便控制不住自己,想到了今夜那个由他主动的?吻。


    段枫只提了那么?一个字,江鹭便瞬间有了感觉,身体有了变化。


    他当即色变,怕段枫发现,只好仓促离开。


    他在自己屋舍中灌了两大杯水,睡到床上,闭上眼,脑海中却全?是姜循那时?雪白的?面颊,她搂着他脖颈朝他贴来,呼吸跟着他一同乱。


    那是由他主导的?。


    他不能?否认。


    他无论多么?怨恨,多么?气怒,他看到那貌美?娘子时?,确实没控制住。安慰人的?方式有很?多,他却向自己的?欲屈服。


    他克制着自己不要对她好,他的?眼睛始终追随她;他不知哪里出了错,他总生气她不真?心;他既讨厌她的?甜言蜜语,他又沉浸其中。


    她明明不是阿宁,可相同的?魂魄再一次地吸引他。


    他亲口逼问她,他戳穿她的?谎言,他和她争吵和她发怒。他想打破自己的?心魔,想证明她是不值得的?。他曾以为自己的?心魔叫“不甘”,而今夜他明白,他的?心魔不是“不甘”,而是——


    喜欢——


    他为其所困,食髓知味。


    明日开始,该怎么?办呢?  ——


    亥时?三刻。


    玲珑听故事已经听得睡着,姜循从床上爬起?来,为自己倒了一盏酒;


    江鹭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起?身为自己倒一杯酒,默默独饮——


    亥时?五刻。


    姜循爬上床,试探侍女有没有睡着。侍女困得如同昏迷,姜循在玲珑身边侧卧,抚摸自己心脏,摸到自己心如鼓擂,面容赤红,至今不能?消停;


    江鹭吃酒吃不醉,再一次地上榻盖上被褥。他闭眼只一会儿,便摸上自己的?心口,听着那咚咚咚狂跳的?心脏。他无能?为力,心跳甚至越跳越快——


    子时?一刻。


    姜循从床上爬起?来,继续倒酒;


    江鹭坐在窗边,默默吃酒——


    子时?三刻。


    姜循托腮,凝想着江鹭;


    江鹭伏在桌上,手指一下?下?地敲动,脑海里仍然被姜循填满——


    子时?五刻。


    姜循想要出门,在门前徘徊不住,暗自咬唇;


    江鹭靠在门板上,克制着自己荒唐的?冲动,一遍遍告诉自己不当糊涂——


    子时?六刻,万籁俱寂,偶有狗吠。


    姜循掀开窗,仰望着天上月明;


    江鹭坐在窗边,一边饮酒,一边望月。  ——


    丑时?一刻。


    姜循为狂跳的?心跳所扰,困顿又让她头痛,她琢磨莫非自己要失眠一宿;


    江鹭靠着窗闭目,清风徐徐,悸动的?感觉仍然让心跳忽快忽慢——


    丑时?三刻。


    姜循回到床榻间,抱着被褥,捂着心脏,尝试入眠;


    江鹭回到床榻间,说服自己明日还有要事,不可耽于儿女情?长,努力入睡——


    丑时?五刻。


    姜循心跳平缓,如愿入睡;


    江鹭心跳平静,如愿入睡。


    第 53 章


    简简继续被?关?着。


    她疯狂大骂, 试图逃跑,还?绝食以抗,想和姜循说话。姜循却说没空。简简问她难道不想知道探查凉城的消息吗, 姜循不在意——时至今日, 谁知道简简说的话是?真是?假。


    简简的情报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姜循找到了?更?好的情报源——南康世子江鹭。


    只要她能和江鹭情投意合,只要她能说服江鹭站队自?己, 凉城发生过的事, 她何愁不知?


    况且, 她原先?在乎凉城是?因为江鹭。如今她对江鹭有了?新想法, 便?也没那么在乎凉城。叶白都不在乎凉城, 叶白都不查凉城的真相……姜循又何必多事?


    如今更?重要的事, 是?姜夫人的丧礼。姜夫人病逝, 并未引起太多风波。姜循仍作为姜家二娘子, 回府陪着姐姐姜芜,配合姜太傅一同操持丧事,姜循与姜芜轮流守灵。


    人来人往,皆来吊唁。姜家二女?皆一身素缟麻衣,白衫净面,跪在灵堂前烧纸。连姜循那样平时盛气凌人的人,此时也因丧母,而显出几分可怜来。


    私下歇息时, 跪在灵堂后木棺旁, 姜循便?一边漫不经心地烧纸,一边侧头观察身旁的姜芜。


    姜芜单薄很多,憔悴许多, 眼睛一圈皆已哭红。姜循早已断情,姜芜却?是?难以看开的。那毕竟是?她的生母, 她回来家中?后便?一直侍疾,未曾享受什么母女?之情,母亲便?离去了?。


    姜芜对夫人有许多怨气。然而那些怨气随着死亡,又好像如烟般飞走……她看着铜盆中?的纸钱,怔怔出神。


    期间,张寂来上香。他行过跪礼磕过头后,便?一言不发,去前堂陪姜太傅了?。


    姜循慵懒:“你和张寂吵架了??”


    姜芜抬起乌泠泠的眼睛。她与张寂吵架,是?因为她篡改了?姜夫人死亡时间,引起张寂的怀疑。


    姜芜抿唇,因心情不虞,而少有地说话有些倔:“情人之间哪有不吵架的。吵嘴才有希望,不吵嘴说明师兄压根不将我看在眼中?。”


    姜循挑眉:“情人?”


    姜芜:“……未来情人。”


    姜循噗嗤笑出声。


    姜芜立刻紧张抬头,朝四?方张望:哪有人在母亲的丧礼还?能笑出声的?姜循太肆无忌惮了?。


    幸好此时晌午,客人们都去用膳,没人过来。


    姜芜便?迟疑片刻,道:“你之前让我查江小世子的事,如今又说不需要了?。你和江小世子,是?何关?系?”


    姜循道:“情人。”


    姜芜震住。


    姜循瞥她神色,见这位姐姐只是?震惊却?无嫉妒伤怀之色,才慢悠悠补充:“未来情人。”


    姜芜:“……”


    姜芜知道这个没良心的妹妹心情一好,便?爱逗人。姜芜微有忧郁:夫人病逝,循循就这样开心吗?可循循那日状态分明很差……再联系姜芜见过的,听过的,姜芜福至心灵:“你当真和小世子……你以前和小世子……你现?在和小世子……是?不是?太危险了??”


    姜循:“什么以前现?在的?听不懂。我们要对付太子,对付你爹,除了?需要文臣支持,还?需要有兵有马。我看你是?不中?用了?,一个张寂你迟迟拿不下。我只好亲自?出马,能者多劳。”


    姜芜啼笑皆非:“你别开玩笑了?!南康世子怎可能借兵给我们?他就算晕了?头,他爹也不会犯傻的。”


    姜循道:“你不懂。”


    她暗自?沉吟。她已经知道江鹭背后有十三匪的势力。十三匪在野,不知道藏了?多少人马。江鹭会用兵,他操持这么一帮人躲在民野间做什么?他说他不想谋反,可她若是?和他情谊深重,借用他的人马,他不至于反对强烈吧?


    再者,姜循隐隐怀疑,江鹭的背后力量不只十三匪。他一直在查凉城……也许他还?有其他力量,他只是?不和人说罢了?。如他这样的世子,再纯良,受他爹和他姐姐那么多年的熏陶,他做事时,也绝不会不留后路。


    姜芜怅然道:“都是?我无用,害得你还?要去找小世子……我尽快拿下师兄,你便?不用委屈了?。”


    姜循面颊一红。


    她有什么好委屈的……江鹭那般容貌,那般本?事,那般神态……


    她想得出神时,有人脚步声朝这里来。灵幡掀开,二女?回头,见是?颜嬷嬷端着膳食过来。


    姜芜颇为乖觉,见颜嬷嬷盯着姜循,便?知这位老人家有话和姜循说。姜家的仆人们都亲近姜循,不亲近姜芜。姜芜曾经为此不平,但今日她早已看淡。


    姜芜离开后,姜循盯着姜芜纤细背影,若有所思地和颜嬷嬷说:“嬷嬷,你应该多关?心关?心姐姐。日后她在家陪你的日子要比我长,我可是?不回来的。”


    她才说完,头就被?颜嬷嬷敲一下。


    颜嬷嬷笑骂:“没良心的。从小看大你,你翅膀硬了?,就说再不回来了?。嫁入东京就不能回家了??什么道理。”


    姜循扯嘴角,自?然不在一个老人家面前说,自?己要走的是?怎样一条不归路。


    而颜嬷嬷借着送午膳的功夫,实则确实有话和姜循说。


    这位从小带大姜循的嬷嬷坐在一旁,慈善的眼睛凝望着这个女?孩儿,温柔道:“循循,夫人已经病逝了?,你的怨恨该消一消了?。日后你要好好过日子,不要再和旁人记仇闹事了?。你以后是?要做太子妃的人,太子妃要雍容大度。”


    姜循懒得烧纸钱。


    她干脆歪在一旁,托腮撑膝:“暂时还?嫁不了?呢。我娘人没了?,我得服丧啊。起码一年,我都嫁不了?。”


    颜嬷嬷叹口气,欲言又止。她是?个慈爱的老人家,只怕姜循和姜芜闹得不得了?,怕两个孩子各自?受委屈。姜太傅醉心权术,没了?夫人约束,不知会如何……姜芜不嫁人,姜循起码嫁出去,躲开这一切。


    如颜嬷嬷这样的老人,觉得儿女?嫁娶,当是?躲开娘家的一条好出路。她自?以为太子是?良人,也想不到宫闱的浑浊只会比姜家更?复杂可怕。


    而姜循还?在开玩笑:“嬷嬷,我和太子可能没缘分。原本?我们定?了?亲,就要办婚事了?,大皇子死了?。太子为了?手足情深,要为他哥哥守一年。而今一年之期过,原本?婚事要上议程,我娘又没了?……感觉上天不要我嫁东宫,在拦着我啊。会不会我再熬一年,我们又可以办婚事的时候,皇帝人又没了?,我们又得接着服丧?”


    “别胡说,”颜嬷嬷忙捂住她的嘴,紧张地左右环顾,“口无遮拦,你真不怕出事?”


    姜循弯眸:“我私下说的话若是?传出去,必是?有人不疼我了?。”


    颜嬷嬷垂头望她。


    明丽多娇的小美人,长得这样好,且容貌未到盛极,姜循还?会越来越美。旁人惊艳于美人,颜嬷嬷想的却?是?养她的那些年。曾经糯米团子一样大的小人儿,怎么忽然有一日,就长这么大了??


    她还?没有养够呢,循循就离家了?。


    颜嬷嬷轻声:“循循,你别只顾着玩。你身上的蛊……你得空得出东京,去苗疆,找当初下蛊的人为你解蛊。”


    姜循自?然明白。但她眼下势头正好,岂肯为了?一个蛊就离京?


    姜循:“反正嬷嬷每月都会救我,我的事没那么紧急。就算偶尔我爹插手,熬一熬就过去了?。我如今忙着,没功夫出京。”


    她说话间,张望外?间来吊唁的客人。


    东京大部分世家贵族都来了?,怎么她想见的那个人,却?不来呢?


    玲珑跑进来:“娘子、娘子……”


    姜循眼睛微亮,期待地看着懂她心意的玲珑。


    然而玲珑说的却?是?:“江世子当官啦!”


    姜循:“……”


    颜嬷嬷眨眼:谁是?江世子?


    姜循面无表情坐回去:“人家是?世子,想当官不是?轻而易举,这有什么好汇报的。”


    但她坐了?一会儿,仍然忍不住侧过脸:“什么官?”——


    姜夫人丧礼这七日,天一直未晴。从琼林宴那日开始,世人都说,这是?老天为姜夫人哀痛。


    江鹭自?是?不信这些无稽之谈。


    他收到姜夫人亡故的消息时,才明白姜循那日为何那样失魂。他暗自?揣测她和养母情谊甚好,可这种猜测,总是?哪里透着不对劲。


    江鹭暂时理不清这种古怪,便?也不去多想。他应该和东京的那些世家男女?一同,去吊唁姜夫人。江鹭迟迟不去,是?因——他不知如何面对姜循。


    开弓没有回头箭。除非他再不见她,他当鸵鸟……可江鹭已经明白,身在东京,他不可能不见姜循。只要见到她,他便?回头无路。


    欲念在心中?翻腾,他无数次生出冲动。


    可他身不只是?他身,他还?有凉城的英灵们等着。他既不知姜循的立场,又怕自?己的事连累到她。


    他的不甘与后悔皆不能只由他。他日日夜夜思念的,除了?她,还?有凉城。他不能辜负那些英灵,他不能放任凉城那些无路可走的百姓始终流离失所……


    情爱与责任在心中?日夜反复,江鹭几乎日日睁眼到天亮,满心煎熬。


    他此时怀念起曾经的阿宁——他倒并非怀念姜循乖巧柔弱的样子,他怀念阿宁无父无母的身份。她若身无牵挂心无野望,他便?是?压抑自?己被?骗多年的不甘,走了?回头路……只要他自?己能接受,旁人又能说什么呢?


    江鹭不知如何再见姜循,却?可以先?去做自?己在意的事。


    譬如——查那城西医馆的“神仙醉”。


    江鹭追着那线索查胡商,又有手下内外?配合,他忙碌数日,最终查到了?结果——城西医馆确实向胡商买了?“神仙醉”,胡商的“神仙醉”来自?甘州。但是?线索查到甘州后,又再折回了?东京。


    多重线索交错,“神仙醉”的真正东家,浮出了?水面——贺家。


    那个救阿娅的贺家,那个弃商从文的贺家,那个刚做了?户部郎中?的贺明贺郎君的主家。


    而查到贺家,贺家只说是?以前从商时的旧药,自?家早已不卖。毕竟如今贺明在朝为官,贺家怎可能碰这种东西?


    贺家的说法有道理,事情重入僵局。


    江鹭向皇帝写折子,直诉此药之害,请皇帝下旨烧毁。


    皇帝生了?兴趣,当即给了?江鹭一个“提点皇城司”的官位,让江鹭自?己带人去封查。皇城司不受三衙辖制,执掌宫禁、周庐宿卫、刺探情报,乃是?皇帝的私兵。


    枢密院和中?书省皆厌恶皇城司,而江鹭的“提点皇城司”,地位仅在“提举皇城司”之下。


    皇帝将江鹭推到了?百官和太子的对立面。皇帝此举,敲打太子和百官,乃是?针对之前的弹劾丑闻。


    江鹭一连数日忙碌于此,好在“神仙醉”在东京的售贩有限,未造成?可怕后果。江鹭又查东京外?的情形,只要遇到“神仙醉”,各地官员可直烧毁,不必请示朝堂,耽误时间。


    江鹭这般跳出枢密院和中?书省的行为,颇得百官不满。江鹭不过是?靠着自?己的身份,在压着那些不满——


    姜循这边,自?然也听说了?江世子最近的大手笔。


    不得不说,江鹭闹出的动静,缓解了?她的压力——太子对江鹭的态度开始微妙,他整日拉着幕僚琢磨江世子到底是?清正,还?是?得皇帝的授意在打压自?己。他已顾不上和姜循置气。


    而姜夫人下葬那一日,姜循见到了?来吊唁的赵铭和。


    赵铭和是?一朝宰相,先?前那弹劾百官,对他有影响,但不至于影响太大。赵铭和只在家中?反省一月,朝廷便?请他重新出山。他的代价,不过是?折损了?一些跟随多年的臣子,还?有一些并不被?他看在眼中?的俸禄。


    茫茫细雨,赵铭和撑着伞,与姜循立在草棚下,看不远方姜太傅和人哀伤寒暄。


    赵铭和淡声:“朝臣都说,你建议抄封百官。你身后是?你爹,是?太子……这要么是?太子舍车保帅的无奈之举,要么是?姜太傅要将这些与他政见不合的臣子全都赶走。你爹行事一向隐晦,这像你爹的手段。但我私心以为,姜太傅不喜欢这种大开大合的手段,他喜欢在所有人无法察觉时推翻一切的手段。这种法子,更?像是?直接出自?你的手。”


    姜循垂眸:“赵公,我只是?一介女?流,不该插手政务的。”


    赵铭和两鬓斑白,闻言哂笑:“该不该插手,你插手的都不少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爹和太子是?没想到你有这种野心,待他们反应过来,姜娘子,你的下场不会好。”


    姜循柔声:“听起来,赵公要做那等告状的小人了??”


    赵铭和淡声:“你们太子党的事,我巴不得你们狗咬狗,我岂会多事?我今日在这里,不过是?看着你从小长大,觉得你也不容易,告诫你几分罢了?——莫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我大魏江山,功在千古,容不得你这样的祸害。”


    姜循唇角泛起一抹冰凉的笑。


    她转头凝望赵铭和,微笑:“看起来赵公光明磊落,为了?大魏鞠躬尽瘁,身上无一不可说之事。可这时日还?长着——赵公你有私心,你有私心你便?拦不住我。


    “这天下之大,谁主沉浮,还?未可知!”


    赵铭和:“谁主沉浮?!”


    姜循:“赵公让让我,要我主一主,又怎样?”


    赵铭和目光幽冷地盯着她,似想从姜循的面上,看出她是?在挑拨,还?是?仅仅玩笑。赵铭和先?前只将姜循当小辈看,他来告诫时,心中?难说没有轻视。而今——


    姜循撑着黑伞,垂眼噙笑,从他身边走过。姜循眼皮掀开望他,这样的幽黑诡谲,恶念横生……


    姜循俯眼戏谑:“赵公别和我玩啊。你的敌人是?太子,是?我爹……你们玩你们的口诛笔伐,我玩我的胭脂水粉。谁主沉浮……再慢慢看啊。”


    赵铭和胸口如被?重锤击中?,趔趄后退两步。他正要重新审视姜循,将这姜家女?当做一劲敌来看待。却?见那撑伞美人绕过他,不知看到了?什么,整个人神情松弛,露出了?少女?的欢喜之色。


    赵铭和看过去:……来人不是?他以为的太子,而是?江鹭江世子。


    赵铭和以为自?己眼花,他再看姜循,却?见姜循重新面色平平,代姜太傅去迎接客人。姜循不见一丝不妥言行,赵铭和心生异常,只暗自?记着——


    姜循终于见到了?江鹭。


    自?然,姜夫人下葬的最后一日,江鹭只要还?在东京,都不应不遵循贵族世家间的礼数。姜太傅见到世子前来,勉强压住哀痛,过来说话。


    姜循便?撑着伞,陪她爹一同。


    江鹭应对如常,既不过分热络,也不透露自?己对姜太傅的怀疑。他还?做出哀伤模样,和姜太傅说了?几句夫人,诸如“早就应拜见夫人”“夫人懿行世人皆赞”。


    姜循似笑非笑。


    江鹭耳尖生热。


    姜太傅扭头,便?看到了?姜循那副模样,登时怒火上涌——夫人病逝,姜循不如何悲痛也罢,如今这种神色,让他人做何想?


    姜太傅冷然:“循循,为世子看茶,请世子去后堂歇歇。”


    姜循看向姜太傅,道:“这可是?你让我做的。”


    姜太傅:“……?”——


    姜循得了?姜太傅的令,便?施施然离开那下葬之地,带着江鹭去后堂,代她爹好好招待这位世子。


    雨水潺潺。


    江鹭跟在她身后,她虽看不到,心情却?如雨水滴落的阔叶般,生出很多春意。


    进了?后堂,姜循当即关?上门,转身便?朝江鹭怀中?扑来,埋入他怀中?。


    他微僵硬。


    他靠在木门上,任她扑来,感觉一整个春意涌入胸膛。


    微雨如丝,滴答洗檐。


    江鹭淡声煞风景:“你有其他客人吗,需要我回避吗?我不会和另一个男子同时与你相见的。”


    姜循:“……”


    她干笑:“说什么呢,阿鹭。只有你一个。”


    她脸皮甚厚,一旦做了?决定?就一往无前。哪怕他语气不佳,她仍扮着少女?怀春的欢喜模样。


    姜循仰头,柔情款款:“阿鹭,你终于来了?。我以为你后悔了?。”


    江鹭俯眼看她:“我来是?告诉你一则消息。那‘神仙醉’出自?贺家,我已查封。但你和阿娅打交道,难保不会和贺家打交道。你当心些。”


    姜循心中?记下,却?偏要装作为情所迷失去理智的模样,她甜言蜜语道:“阿鹭真好,真关?心我。”


    江鹭知她毛病,瞥她一眼,懒得多说。


    而她靠在他怀里,仅是?这样浅浅依偎,姜循便?见他脖颈上的红意一点点涌到了?颊上。她心生惊疑,他反应这么大……这私会,恐怕比她以为的难啊。


    她微有愁意,见那思量片刻的小世子抬起了?手,拽住她手臂,将她故意软在他怀中?的身子扯了?出去。


    江鹭下定?决心了?:“我有话和你说。”


    姜循心想:来了?。


    她温柔看着他:“我也有话和你说。”——


    江鹭不习惯她那副春水含情的模样。


    他扯开姜循,撩袍坐于桌边,腰背挺直。姜循思忖一下,便?去为他倒茶,以规矩无比的贵女?之礼来待他。


    茶水汩汩,泛起白烟。烟香缕缕,与窗下的卷帘竹影相得益彰。


    美人噙笑,素手微抬:“这是?今年的新茶。阿鹭生在南方,必不惯吃东京的茶,这些日子,阿鹭备受煎熬,当真是?委屈了?。”


    她一语双关?,他当做没听懂。


    江鹭自?顾自?,袖中?手一下下地敲打:“我重新想了?我们的关?系。”


    姜循瞠大眸子,专注聆听。


    他低着眼,兀自?出神:“我不管你当年为什么那么待我,那么哄骗我了?。是?我蠢,才上你的当。如今想来,其实你骗得并不是?很用心,你露出过很多破绽……大约你也没想过你能真的哄住我,只是?我不争气罢了?。你在我身上,大约没什么成?就感。”


    姜循的茶倒不下去了?。


    她拧着眉,目光古怪地端详他:他一示弱,她就生焦躁,就容易昏头,被?他牵着走……他是?不是?已经发现?自?己这个毛病了?,此时在哄自?己?


    江鹭仍在继续:“你应当有你的缘故。那些缘故,你还?不方便?告诉我,是?么?”


    他目光轻盈,瞳仁如玉。他这样望着她,温润如玉,秀美干净。姜循头有些发昏,爱他这副样子,又被?他温柔的神色看得心口发软,鼻间酸楚。


    她本?就有一腔不能与人道的委屈。


    姜循点头。


    她坐在他身畔,伸手去碰他:“阿鹭……”


    江鹭:“你日后有告诉我的可能吗?”


    姜循踌躇片刻后,诚实道:“你若不是?我的敌人,我便?会告诉你。可我如今也不知你是?不是?敌人。”


    江鹭若有所思。


    江鹭道:“你既非故意……昔日恩怨,就随它过去吧。”


    姜循震住。


    她一向知道他人好心善,她就是?仗着他这样的品性,才屡屡哄骗他。她今日心间有一腔柔意,她带着那抹不甘想讨好他,但他竟然到这个地步……


    姜循少有的心间激荡,少有的为他人而感动。


    她握住他的手,双目湿红,心间如醉云端:“阿鹭,你人太好了?。你放心,我说过我不骗你了?,我真的会试着改……我会对你很好的,不会让你再伤心了?。”


    江鹭睫毛微闪,慢吞吞:“是?么?”


    姜循含笑点头。


    江鹭:“如我所料不差,你在东京有你要做的大业。为了?那大业,你要忍耐很久。”


    姜循迟疑片刻,他抬眸望来,她为博他同情,连忙点头。


    江鹭便?继续:“我不会多问。因我心中?对你……我如何对你,你心知肚明。我知道你的野心,明白你非要做那太子妃。我也不强求,也愿意体谅你。我愿意陪你一同走这段路,你也应陪我走我这段路。只是?事成?之后,我要你离开东京,跟着我回建康府,和我、和我……真正在一起。”


    江鹭目光紧盯着她,不错过她一丝反应:“如何?”


    姜循搭在他手上的手微僵,默默后缩。


    江鹭倾身,握住她欲退的手,不放过她:“如何?”


    姜循眨眼。


    她轻声:“阿鹭,你对我真的特别好,我十分感动。可是?我的大业要持续很久,我觉得你不可能等那么久,你们南康王府也不可能等下去。你待我已经非常好了?,为什么不待我更?好一些呢?”


    江鹭撩目:“等多久是?我的事,你又如何更?好?”


    姜循当真不要脸皮:“做我入幕之宾,与我同享男女?之乐。”


    江鹭被?她震到:“……然后你便?甩开我,快乐做你那太子妃?”


    姜循忧伤:“没了?你,我岂会快乐?”


    江鹭许是?对她不抱有什么期待,她这样说,他竟还?没疯掉:“那便?是?甩开我,一边怀念我,一边要做你那太子妃?你说出这样的话,你不羞愧吗?”


    姜循:“我十分羞愧,真的。可是?你说你喜欢我诚实,我在努力对你说实话。”


    江鹭:“我何时说喜欢你诚实了??”


    他被?她的厚脸皮气到,刷地站起,姜循立刻跟上。


    姜循:“求求你了?,阿鹭。你成?全我吧,我不对你撒谎了?,我说的字字真心……”


    她倒不如继续口蜜腹剑,至少他虽不信花言巧语,听着却?好听……


    而江鹭心烦意乱欲走,这难缠的小娘子还?不肯,拽着他衣袖:“阿鹭,求求你了?,你成?全我吧。我当真非常喜欢你,我十分心动你……”


    江鹭:“放开我衣袖。”


    姜循摇头:“不不不,阿鹭,我和你好言相商,你考虑考虑。”


    江鹭不理会她的胡言乱语,只坚持自?己的:“那你就在事后和我回建康!”


    姜循:“你就做我的入幕之宾,好不好?我什么都听你的,什么都愿意和你玩儿。你又不吃亏……”


    江鹭反身扣住她下巴:“回建康府!”


    姜循不服输地呜咽:“入幕之宾!”——


    门外?玲珑本?过来,想请世子留下用午膳。结果一听屋中?那二人又吵了?起来,她连忙站在廊下望风,心中?感慨连连——


    她就说,小世子疯了?才可能同意娘子那荒唐行径,偏娘子想磨得世子同意……


    她心向姜循,却?也觉得姜循好坏。


    第 54 章


    话到如此, 无话可说?。她既不后退,他?也?不肯折辱,二人那本就不强烈不牢靠的情谊, 断就断了。他?可以忍受, 他?可以投身于自?己的大业,他?曾经能在知道姜循装死时不去继续找她, 他?今日也?能在繁琐的公务中?忘掉这短暂情爱。


    然而他肯, 姜循不肯。


    江鹭始知姜循如此难缠——


    江鹭某一日去宫中?, 路上偶遇叶白。叶白递他一张纸条, 神色古怪非常。江鹭忍着对叶白的厌恶, 以为是什么要紧事务, 私下去看那纸条。


    纸条上哪有要事, 不过是姜循写的字。她问他?为何夜里不找她了, 二人的合作似乎还没有结束。


    江鹭捏着纸条,看着叶白的面容,心?中?何其难堪:她竟然让叶白传话!


    ……她又和叶白在私下见面了。


    她明明知道他?和叶白……她还让叶白传他?纸条。她羞辱谁?!


    他?这才想到自?己始终没有和姜循说?“再也?不见”“合作结束”的话。


    于是这一夜,江鹭便抱着来吵架的准备,夜探姜府。


    不想今夜姜家灯火暗暗,姜循的寝舍没有烛火光。江鹭在窗下徘徊,看到了姜循留给他?的新字条。


    江鹭闲闲打开?字条,就着月色, 他?看清纸条上写了什么?:“晓看天?色暮看云,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江鹭:“……”


    庸俗。


    他?眼角瞥到窗台上的字条不少,心?中?几转, 已知姜循的花招。他?淡然打开?,一一看去:“愿我如星君如月, 夜夜流光相皎洁。”


    嗤。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你歇得那般早,何时立中?宵了?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倒是真?直白。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江鹭倚在窗下藤萝旁,脸颊一点?点?生?热:男子写给女子的情话,被你如此充数,可见不诚心?。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哼。他?也?不愿认识她的。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寒月皎皎,清光如霜。江鹭脸上滚烫,握着字条的手指轻轻地跳了一下:……你哪有不敢言,你如此光明正大。


    此时此刻,江鹭脸上的热意已经掩饰不住。他?心?知这一切都不过是姜循的花招,他?在年少时也?领略过几分。可是他?今夜才知道,少时的阿宁是何其收着力,如今的姜循又是何其大胆。


    她公然写这些?情诗,知道他?夜里必来。她又知道见面后他?便会拒绝她,于是干脆熄灯不见。她用这些?好听的话来哄他?,花招真?多?。


    但江鹭倚着藤萝架,由一开?始的不耐烦,心?情慢慢放松。他?一张张纸条翻过去,越到后面,他?唇角甚至浮起一丝淡笑,想看她还要写些?什么?。


    到最后一张,江鹭终于看到了姜循自?己的话:“阿鹭,看完后,将字条都烧掉。未来太子妃的字条,不能落到南康小世子身上。我怕连累你。”


    一兜凉水泼来,泼醒了江鹭的沉迷。他?此时才意识到,这般无聊的字条,他?竟然当真?看完了。月明风清,他?应该心?凉,可在深夜中?,情如藤蔓缠上江鹭的心?头——


    未来太子妃与?南康世子的私情,不见天?日,暗夜长行。


    那样的隐秘、幽会、不与?人知……他?的一腔煎熬反复,竟也?在那样见不得光的挑逗之下,感受到几分刺激。


    江鹭及时醒神。


    他?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己手中?这些?字条,默不作声地反身回府——


    次日夜,江鹭再寻姜循,欲与?她说?清楚。


    今夜姜府依然熄灯尚早,江鹭又在窗下捡到了一些?东西。


    今日不是情话字条,是一束鲜艳的沾着露水的郁青兰花。她将汀兰丢在窗下,江鹭不取——


    第三夜,一碗温着的川饭。她特意写字条提醒他?,说?是来自?江南的厨娘指导她做的,她为此烫破了手指。


    江鹭不信她会下厨。以前在建康府时,他?姐姐便嘲讽过阿宁比贵女还要“贵女”,烹饪女红一概不熟,只会做些?动动嘴皮子的事。


    江鹭也?不愿意碰这碗饭。


    但他?一夜翻来覆去,都在思考她是不是真?的烫了手。


    到天?亮时,熬得双眼布上红血丝的江鹭了然:……又是姜循的花招——


    第四夜,江鹭抱着平常心?,带着千万分的警惕前去探姜家。


    今夜姜家依然熄火甚早,然窗下却没有留只言片语。


    江鹭不信她会乖巧,他?绕着姜循闺房走了一圈,都没找到可疑痕迹。梧桐叶飒,露水坠夜。俊俏小郎君靠墙恍悟,看着那扇窗,到底没有推窗而入。


    ……今夜的花招,原是“无声胜有声”。明日又会是什么?呢?——


    第五夜,窗下又没留只言片语。


    第六夜,江鹭在窗下捡到了一根玉簪,与?他?曾经拿过的姜循的那枚簪子形状非常相似。他?心?跳砰砰,不知她是无意如此,还是她发现他?曾拿过她一根簪子。


    第七夜,窗下又有了情诗。


    第八夜,什么?也?没留。


    第九夜,姜循诉苦太子待她不好,只一心?向着阿娅。江鹭看得额角青筋直跳,握着字条的手指苍白,心?中?又气又恨,却偏夹着一丝怜爱。


    第十夜,她说?她去宫中?了,让他?不必等她。江鹭自?然不可能等她,但他?一直待到看着马车返回,姜循被玲珑扶下马车。她似在宫中?吃了酒,面颊绯红行路袅袅,风流万分。


    第十一夜,窗下什么?也?没有。


    第十二夜,江鹭未去;十三夜,江鹭不肯去。


    十四夜,下了雨,江鹭路过姜家。此夜灯火通明,美人纤影映在窗上。江鹭立在梧桐树下,听着飒飒风雨之声与?簌簌叶落声,静静看她,到她熄灯入睡。


    第十五夜,江鹭在窗下捡到了她做的一枚花笺,一盆嫣红珊瑚树。她说?到了郡主生?辰,这是她为郡主送的生?辰礼。江鹭思来想去,只好抱着珊瑚树回府,将珊瑚树和他?给姐姐的生?辰礼一起送回南康王府。


    夜里江鹭盘腿跪坐床榻,精疲力尽,却闭目间,脑海中?沉沉浮浮,尽是姜循。


    他?努力抵抗……他?又能抵抗多?久呢?——


    大半月时光,玲珑看得叹为观止。


    近日朝政十分太平,姜循收敛之前的张狂,在叶白入中?书省后,便没做更多?的引起暮逊疑心?的事。暮逊和姜循的感情重回先前那若有若无若远若近的时光,提防与?欣赏并存,政务盟友与?男女之情轮转。


    姜循一边维持着和太子的关系,一边将闲暇时光,都用在了撩拨江小世子身上。


    玲珑起初想:连面都不见,能勾得住人?


    到江世子把那盆珊瑚树抱走,玲珑便不得不佩服姜循。


    这种?反反复复的勾着人心?魂的手段,宛如一根绳子牵着风筝,绳子时紧时松,那飞上高空的风筝飞得再远,也?无法割舍与?绳子的联系。


    玲珑问姜循:“娘子夜里并不会入睡得那么?早,每日都在熄灯后等在窗后,是等江小世子翻窗入室吗?”


    姜循坐在烛火下,轻轻笑。


    玲珑便知自?己猜对了,叹口气:“可是看娘子的模样,便知道世子一次都没有翻窗进来过。”


    姜循道:“而这正是好玩之处。我在做什么?,他?心?知肚明。他?知道我必然搞一些?手段,他?既不屑和我计较,又被我勾起兴趣。


    “我希望他?翻窗……那说?明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可我也?知道,如今我二人情谊实则尚浅。我与?他?皆心?知肚明地用情意拔河,且试输赢。”


    玲珑对姜循十分敬佩,竟不知该如何说?。好一会儿,玲珑才憋出一句:“……那你打算何时见世子呢?”


    玲珑相信,江鹭此时,一定非常想见姜循。无论是和她断情还是和她续情,他?一定都非常想见姜循。


    姜循答非所问:“今日什么?月日了?”


    玲珑说?了后,姜循在心?中?盘算一二,有了主意:“马上就到端午了,在端午前,我一定要见阿鹭一面的。”


    她跃跃欲试:“端午时节,太子一定会与?我有约。他?可能想见阿娅,会需要我帮他?掩护……只要我在端午前能解一些?阿鹭的心?防,让阿鹭喜欢我一些?,端午节时,我便能再见阿鹭了。”


    姜循畅想道:“运气好些?,说?不定阿鹭被我撩得欲罢不能,又干脆破罐子破摔,终于愿意做我的入幕之宾,愿意享受这短暂欢愉。”


    她脑海中?浮现俊美郎君的身形。


    她一贯是喜欢江鹭样貌身材的……念念不忘,百爪挠心?。她昔日不将此放在心?中?,她如今才明白自?己重逢江鹭时,未见其人,却绘其貌,并非毫无缘故。


    他?是她没得到过的美好小郎君,承载着她无忧的岁月与?欢喜。她已知自?己心?意,便百折不挠,坚持执着——


    这一日黄昏,江鹭从?太子那里回来,听太子说?起端午祭祀之事。江鹭对祭祀不在意,敷衍应着,只寻思如何查姜太傅。他?已悄悄暗探姜太傅府邸几次,姜家正宅戒备森严,即使武功高如他?,也?没从?中?取得什么?线索。


    难道他?真?的要靠姜循?


    ……不。他?不能利用她,让她在父亲和他?之间挣扎。他?二人,本?就不应有私情。


    江鹭回府时,在府门前被一个小乞儿撞上。那小乞儿递给他?一张纸条,是姜循的字迹:今夜二更,约君相会,谈论公务。


    ……他?被吊了大半月,今日有了结果。他?倒要看看她是真?的有公务,还是又在戏弄他?——


    这一夜,江鹭在姜夫人病逝大半个月后,终于见到了姜循。


    他?心?中?早有准备,在窗前不冷不热敲了两下,窗子便从?内打开?,美人笑着邀他?入内。


    江鹭无意识一瞥,心?脏倏然间缩起,沉甸甸朝下坠,整个人被拉扯得周身起了细密的酥麻之意:


    姜循并非盛装打扮,特意等他?。她非常的随和,家常。


    不梳繁复却精致的发髻,她只斜挽了一个小髻,余下乌发如墨如云,顺着肩头一路曳至腰下。她并非脂粉不施,却只点?了朱唇。莹莹雪颊上,只有唇瓣嫣红湿润,惹人望了一眼又一眼。


    她不穿在外的那些?漂亮斑斓的春衫,她在夜里穿着藕粉色纱衣。皱纱贵重,一层又一层,穿在身上却清薄无比,托着一把纤腰。美人微低的上衫,露出皓肤雪颈,以及微有弧度的半月小乳。美人香罗带下系着一条晕裙,行走间姿势袅袅。


    她一手持灯一手开?窗,正如一整个春光骤然在深夜浮现,百花绽放,暗夜流光。


    烛火烨烨明灭交错,夜风裹着她身上的芳香袭面。一缕熏香浮烟,万般迷离,江鹭于一瞬之间,血液逆流,周身战栗生?酥意。


    姜循同?样打量着江鹭。


    他?显然是想断她念想,便平平无常,一身窄袖月白锦衣走天?下。不过她看的本?就不是衣装,她目光从?他?脸上流过,再望到他?肩上,再到腰部,继续朝下……


    江鹭淡漠:“你在看什么??”


    姜循抬头,对上他?警告的眼神。


    被美色所迷的姜循一句话没说?,一件外衫便披到了她肩头。


    姜循:“……”


    她转眸低头,看到自?己身上被披的这件大袖衫,本?应在屏风后的内室。江鹭动作竟那般快,她还没如何,他?已取了衣给她。


    姜循抬头咬唇,目光妙盈盈。


    江鹭垂着眼:“更深露重,即使在寝舍,姜娘子也?不可大意。你穿的、穿的……太清凉了些?。”


    姜循:“你叫我‘循循’好不好?先前还叫我‘姜循’呢,怎么?如今我又成了‘姜娘子’?你我情谊至此,怎还能越来越生?疏呢?”


    江鹭不肯看她,当做没听到。


    他?站在窗下不肯朝里多?走一步,整个人陷入一种?昏沉状态,鼻间尽是她身上的幽香。这些?让他?惶然,他?只一本?正经:“我之前忘了与?你说?,你我的合作已然结束。今后你不要再找我了,我没什么?能和你聊的。你也?不要让什么?乞儿给我传纸条。你我身份有别,姜娘子日后注意些?。”


    姜循若有所思:“我给你的纸条,你没有撕没有烧,都留下了是吧?”


    江鹭抬头看她,目有警告之意。


    姜循柔声细语:“随便猜猜而已……我只是觉得阿鹭待我心?意如此,自?然舍不得扔我的字了。”


    江鹭:“我和你没什么?情谊。”


    姜循:“你莫要这样说?啊。你只是不肯和我苟且,可你心?中?对我如何,我是明白的。”


    她面颊绯红,目中?清波连连。她半真?半假,偏着脸笑望他?,朱唇一张一合……她好像一直在说?,可他?有一瞬间竟然听不清。他?只看到她皎白面容,冰肌玉骨。熠熠烛火下她亭亭玉立,如湖中?一株水仙,迎风清扬。


    发丝拂过她面颊,沾到她唇角。


    那一夜,她被他?抱在围栏上,她抱着颈仰头与?他?亲吻。她的气息被含在唇间,湿润,柔软,香甜。她那时的唇……


    江鹭朝后退了一步。


    他?撞在墙上,后背硌在半开?的窗棂上。他?撞得自?己后背发麻,见姜循吃惊地睁大眼睛,朝他?走来。


    江鹭此时才听到她说?话:“阿鹭,你怎么?了?”


    江鹭别头,颇为狼狈。


    他?淡声:“我已和你说?清楚了,我走了,你日后莫要找我。”


    姜循若有所思:“看来我方才说?的话,你一句也?没听进去啊。”


    江鹭一怔,且心?生?羞恼。而姜循竟然不趁火打劫,她朝后退开?,叹气笑:“我是和你说?,我有法子让段枫接触枢密院中?关于正和二十年那场凉城事变的卷宗密文,你真?的不听吗?”


    江鹭:“……”


    他?冷目看她,她兀自?等待。他?就如她的猎物般,百般不甘,依然要屈服:“什么?法子?”——


    江鹭与?姜循坐在小几边。


    就着烛火,她要给他?写一份名单,告诉他?段枫要找何人,才能打通关系,接触那些?被封起来的卷宗。


    江鹭心?中?暗道自?己这是为了段三哥在牺牲,只要自?己坚守本?心?,不搭理姜循,姜循又能如何?


    但是他?没法不搭理。


    因为——


    她轻声:“阿鹭,你帮我研磨,我写字。”


    此时江鹭坐在她的桌案对面,她刻意用宣纸将小几铺满。几上没处放墨,她便将砚台放到她身旁的蒲团上。江鹭若要为她研磨,便少不得起身,坐到她身边。


    他?是不愿意的。


    江鹭:“堂堂未来太子妃,连墨都不会磨?你自?己来。”


    姜循嘟嘴。


    她不知如何涂的口脂,唇瓣远比平时看着要湿润饱满。她这样一动作,江鹭便感觉到自?己抱臂的手臂僵住,细细麻麻的蚁噬一样的感觉再次溢上心?头。


    真?是奇怪。


    他?今夜为何如此定不住神?


    烛火微微,熏香缕缕,江鹭为自?己的心?猿意马而惊疑。他?心?神难守,自?以为自?己在冷漠拒绝,姜循却听出了他?声音中?的一丝喑哑:“别做这种?矫情动作……你不是十五岁。”


    姜循瞥他?一眼:十五岁的阿宁倒是单纯,却也?拿不下你啊。


    他?既不坐过来,她便慢吞吞地自?己俯首研磨。她刻意磨得非常慢,反正她拖延时间只为与?他?独处,什么?公务都是今夜的借口。他?拖着不来,她自?然更喜欢。


    姜循垂首,玉颈微弯,发丝落颊,颊畔如荔,长长的睫毛被烛火在脸颊上投出一小片阴翳,如扇子般轻颤。


    一方磨,她磨了一刻,也?磨不出来。


    江鹭知道她的刻意,但是此间让他?心?燥,他?不想和姜循待下去,只怕自?己出丑。江鹭便淡着脸起身,坐过来。身后兰香浮来,姜循便知自?己得逞。


    她唇角才动,便听到江鹭低声:“偷笑?”


    姜循连忙:“没有。”


    他?一言未发,坐于她身侧,端过了那方砚台。他?很快磨好了砚台,将青墨朝她手边推一推。他?端坐而不动,袍袖掠地,姜循依偎在他?身边,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他?。


    江鹭:“怎么??”


    姜循轻声细语,又带着几分委屈:“我以为你磨完墨,就会坐回去,不愿与?我相挨着。我必然是什么?洪水猛兽,让阿鹭十分厌恶。”


    开?始了。她又开?始了。


    江鹭实在不想多?舌,也?实在被她勾得又气又痒。他?面上不露痕迹,心?间已经啼笑皆非:“我怕姜娘子手段频出,今夜一份名单要写到天?亮去。不如顺着姜娘子,姜娘子写字还写得快些?。”


    他?分明嘲她,她还怡然自?得:“很是。我若是不舒服,这一名单是给不了你的。你那段三哥接触不到卷宗,你又得浪费时间。最后苦的还是你……阿鹭能屈能伸,实在是大丈夫。”


    姜循吹捧他?之后,还要往自?己身上勾一勾:“而且,你何必那么?防我?我又能拿你如何呢?你武功那么?高,我追马也?赶不上——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纵是眼馋你眼馋得不得了,也?没办法把你放倒,和你春风一度啊。”


    她幽怨道:“那总要你肯了才好。不然你之后又会与?我置气,与?我徒徒浪费时间。阿鹭,我并非那般短视之人。我要的是长久欢愉。”


    她竟然这么?坦荡。


    江鹭羞赧强忍片刻:“你是真?的什么?都能说?。”


    姜循表忠心?:“我说?过,我要试着对你诚实的。如今我以真?心?待你,你感受到了吗?”


    而江鹭快要被她的“真?心?”淹死在一潭泥水中?。


    江鹭少不得提醒她:“你要的不是长久欢愉,你要的是不见天?日的短暂欢愉。只顾今朝,不求长远。”


    姜循:“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必管明日?”


    江鹭手在桌木上点?了点?:“……写你的字吧!”


    他?有了恼意,姜循见好就收,悬腕写字。江鹭坐于一旁帮她研磨,二人并肩,烛火落在二人身上,好一对璧人。


    江鹭见她写了一串名单,她字迹风流隽永,不见寻常女儿家那类秀气,反而有几分潇洒凌厉感。见字如人,她昔日装白丁,非要他?教她习字时,他?便见过她这笔字的冰山一角。


    她非寻常闺阁女。


    她狂妄无拘,大胆肆意……她的字动人非常,是他?唯一会模仿的女儿家的字迹……


    江鹭出神间,听姜循轻声:“这份名单,是我在枢密院交好的一些?官员。他?们官位不大,出身贫寒,平时没什么?攀上权贵的机会。我才能在太子掌控下,撬动他?们。平时他?们在朝堂上说?不上话,但如果利用得当,便能得到意想不到的结果。比如这位郎中?平时整理枢密院的书阁,日日清扫,段三哥可与?他?结交……”


    她平时那么?荒唐,一说?到正事,又十分认真?专注,心?有丘壑,思绪缜密……


    江鹭盯着她的侧脸。


    姜循说?很久,没听到反应。她侧头,冷不丁对上江鹭的眼睛。他?一直在看她,眸心?不复方才的淡漠,而是温情几分,柔意点?点?。


    姜循心?一跳,瞬间口干舌燥,笔下一颤,便写废了一笔字。


    姜循:“阿鹭!”


    他?回神。


    姜循:“都怪你。”


    江鹭:“……我怎么?了?”


    他?睫毛轻颤,目有躲闪,绯意已从?颈边红到了耳根。姜循心?头生?笑,她咳嗽一声,也?不多?说?,只重新写。这份名单没那么?要紧,要紧的是借此和他?拉近关系。


    姜循便继续自?己的计划:“这些?人都十分关键,是我花了很多?功夫才打动的……”


    江鹭果然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缓缓抬头:“你如何打动的?”


    人坐得近,熏香让他?们都有些?晕然。她侧过脸望着他?下巴,慢吞吞道:“入幕之宾。”


    江鹭天?灵盖如碎,一怔之下大脑空白,霎时扣住她手腕,语气急促:“你弄了这么?多?入幕之宾?这……少说?也?有十来人,你夜夜忙碌?夜夜约他?们私会?”


    他?火气涌上,尽量压抑,目中?却生?灼光。他?似想说?什么?却无立场,半晌憋出一句:“你忙得过来?!”


    姜循:“你说?什么?啊?”


    她故作无辜:“我是说?,你若答应做我的入幕之宾,我就告诉你我是怎么?花功夫打动这么?多?人的。”


    她仰起脸,轻而香的气息浮在他?颈上。她眼睁睁看着郎君那里的肌肤泛红,她心?跳难耐,诱他?:“……你却想到了哪里呢,阿鹭?”


    第 55 章


    姜循实在很“会”。


    江鹭被她弄得颈上泛红, 用沉郁的、强忍的目光盯她。


    而姜循见好就收,面?不改色:“自然,我喜爱阿鹭。纵是阿鹭不肯与我相就, 我也愿意和你说实话的。我和他们是这样结交的……”


    接下?来她说的那些话, 他?左耳进右耳出,并未太认真。他既知道她的撩拨, 便知?那些内容全然没什么重要的。或者说, 她今夜本就无要事, 她只是换一种方式来吊他?而已。


    江鹭见她侃侃而谈, 见她笑靥生香, 见她眉目流波, 见她垂眼轻语。他?实在恍惚, 实在生恨又生爱。可?是此时此刻, 连他?自己都明白,那股恨意不过?是“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都随了她,不甘心为?她折腰,不甘心她想如何便如何,不甘心……自己确实动了心。


    他?徒然抵抗,茫茫然地想着:若她不是姜太傅的女儿?就好了,若她和她爹无关就好了。若他?查凉城事时不用考虑她,若她、若她……


    姜循眨眼:“阿鹭?”


    她问:“你生我气了?”


    江鹭拂袖起身, 他?不愿多想, 头?脑昏昏,只怕自己再待下?去,什么都交代?给她。他?的决然之态, 姜循看得分明,知?道今日的猛药下?到此时, 已然差不多。


    不可?逼人太甚。


    姜循随着他?起身,依依不舍:“阿鹭,你要走?了?”


    他?“嗯”一声?,察觉袖子又被人拽住。他?回头?看她,她仍是带着笑:“我知?道你要走?,给你送些礼物,你带回去吧?”


    江鹭不解:“送我礼物?”


    姜循:“是。我心中喜爱你,不知?如何待你更好,便想着送你礼物。喜欢一人,不就应把自己喜欢的都送过?去吗?”


    江鹭的脸发烫。


    他?并不太信她口中的“喜欢”,他?知?道这都是她的手段。“喜欢”是何其?珍重的感情,绝不应随时挂在口边。说得多了,情意便未必多真。


    可?他?又知?姜循和自己不一样。


    他?多次得她保证说她待他?诚实。


    他?现在当真有些疑惑,有些迷惘,不知?她几分真几分假。他?再如何告诫自己,也因她一口一个?“喜爱”,而心旌摇曳,生出多余的不应有的无谓的情愫。


    江鹭心不在焉,朝她下?巴所指的“礼物”的方向看去。他?没打算接受她什么礼物,他?只这样随意一瞥:簪子,玉佩,扇子,抹额……果然如他?所料,她的感情不够珍贵,挑选的小礼物过?于繁多,便也没有一样是最为?真心的。


    江鹭心中不是滋味,口上只道:“不必,我不会收……这是什么?!”


    他?突然在一众庸俗无用的礼物中,窥到了一条男子佩用的蹀躞带。那蹀躞带在她想送的礼物中并不特殊,但是电光火石间,江鹭一眼看出,他?白日时见到的太子腰间,有条与此时他?所见极为?相似的玉带。


    窄带束腰,锦绢所织。秀手描红,卷草纹精致,玉石悬饰,分外精美。


    江鹭从乱七八糟的礼物中捧起这条玉带,仔细端详。他?越发确信暮逊腰间所束,与此带同出一脉。


    姜循误以为?他?挑中了这条玉带。她张口便来:“这是我亲手织就的,花了许多功夫,眼睛都快熬瞎了……”


    她的瞎话说到一半,见江鹭回头?看她。他?目如冰雪,隐有惊怒,攒着锦带的手指发白。


    他?道:“再说一遍。”


    姜循心知?不妥,默默后退,却还是被他?逼到了墙角,后背贴上了屏风。烛火勾着二人身形,他?俯眼间,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翳,乌白之间,昳丽惑人。


    姜循脑中空白,手被他?拽住,摸到那条精致十?分的玉带。她昏昏沉沉间,忽然想到似乎太子有一条类似的……他?莫不是看到了?


    姜循暗恼。


    她迅速撇清自己和玉带的关系:“其?实是我府中绣娘所织的。我不擅长女红,但这类女红平时又不能少,逢年过?节总要备些必要礼物……”


    江鹭:“那你便是让旁的女子织就的佩饰,挂在我身上?”


    姜循:“……”


    江鹭:“你是不在意,还是没想过??”


    他?垂下?脸,清黑眼珠凝视她。她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微红的面?颊,失神的眼睛。


    姜循:“我错了,我忘了……你让让我吧。”


    江鹭不语。晦暗的环境中,他?眼下?浮着温柔而无奈的光。似责备她无情,又接受她无情。


    恍惚间,姜循鼻端发酸,她张臂便想拥他?,他?朝后一退,连碰也不肯给她碰。兰香浮开,姜循头?皮泛起麻意,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看着三步外那美郎君,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被他?诱惑。


    姜循朝前一步,江鹭朝后一退。


    烛火一暗,什么东西朝姜循砸来。那东西轻飘飘,砸得也不痛。她眨动眼睛,看到是江鹭将手中那条玉带扔到了她怀里:“旁的女子的东西,我绝不碰。”


    姜循双手捧着玉带,仰目望他?,目中微亮:“若是我亲手织就,你便会要吗?”


    他?不答,背过?身:“我当真走?了。你莫寻我……不要再试图用这种无用的公务找我,下?次再这样,我不会来了。”


    他?走?到窗边,姜循忙追上前唤他?:“阿鹭……”


    江鹭听她声?音发嗲,便知?她又来了。


    他?后背微麻,既心间气浮,也生出很多酸软情愫。江鹭站在窗下?,衣袂微扬如雾飞。半晌后,他?回头?看她:“你累不累?姜二娘子,这些撩拨人的花招,暂时歇了罢?”


    姜循望着他?的眼睛,缓缓地吃吃笑起来,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她心间发软发甜,此时心间的欢喜,想抑也抑不住。而她并不抑,她要他?看到——


    要他?知?道她的心动,要他?为?她的心动,而甘愿相就。


    她要“白鹭坠夜”。


    要白鸟落入她怀中。


    江鹭看得分明,躲过?她眼神。他?这一次真的要走?了,又听姜循柔声?:“最后一句话——阿鹭,端午节时,我应会和太子去民间庙会游玩。他?必不是为?了陪我,而应当是想寻阿娅。


    “到时候,我想要你。”


    江鹭:“……不。”——


    江鹭回到自己府邸,身心疲累。


    段枫近日心中藏着事,得知?江鹭告诉他?的消息,便知?小世子又和姜娘子联络上了。


    段枫提醒他?:“你纵是情动,也应知?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姜娘子狡黠,你……你多担当些。”


    江鹭:“我心中有数,诸事尽在掌握。”


    段枫:“……”


    他?半信半疑,但并未多关心小世子。他?自己如今藏着一些心事,因不确定,便也暂时没告诉江鹭。


    段枫通过?江鹭告知?的消息,辗转间通过?姜循的关系,进了枢密院存放战事卷宗的书阁。他?在其?中翻找,终于找到了关于正和二十?年那场事变的记录——


    诸多记录林林总总,朝中所记,和段枫已知?的差不多。想来过?于隐秘的筹谋,也不会记在档中。


    段枫在其?中翻查一日,终于找到了一则有用的情报:一份档案。


    这封被封存的档案,是孔家一位将军关于战事布局的调遣安排。


    这封存档,在半月前的琼林宴前夕,段枫曾从江鹭那里得知?一封非常相似的书信内容。那封信内容,是姜循告诉江鹭,江鹭再转述给段枫的。


    那封书信,是孔益的催命符。


    那封信,是孔家一位将军和大皇子之间关于战事布局的答复。信中内容平平无奇,但如果和段枫此时看到的这封档案对比,便能捕捉到期间的差异——


    战事实际上的布局安排,与那封回复书信内容不同。


    大皇子对孔家将领做了安排,那位将军背叛了大皇子。而那封可?作为?背叛证据的书信,被孔家珍藏,被孔益拿来当保命符,又促成了太子的杀心。


    黄昏光浊,浮尘暗暗。


    段枫靠着书阁书架,一点点瘫坐在地。他?闭上眼,缓缓将这一切联系起来:


    小表弟改名换姓,以和程家毫无关联的身份出现在朝堂中,与姜循联系紧密;安娅不知?因何缘故,化名为?“阿娅”,性情大变,做太子的笼中黄鹂;姜太傅指使人写了《古今将军论》;姜太傅和太子是师生……


    莫不是太子主导了一切?!


    段枫无法再沉寂了,他?想他?必须见一见那化名为?“叶白”的礼部侍郎——


    四月廿日,大风,天阴。


    傍晚之后,段枫前去拜见那过?于年轻的座师,叶白叶郎君。


    自琼林宴,也许所有人都已经?拜见过?叶白,只有段枫未去。段枫心乱如麻,既怕自己认错人,又怕自己未曾认错……此夜他?终于登上叶府大门,那管事将他?领入府邸,段枫在书房见到了叶白。


    叶白秀美懒散,一身青袍,正在翻阅书籍。他?抬眸看段枫,目有丝丝笑意。


    风吹窗木,哐当之声?中,叶白如独坐孤舟般,天生一副冰雪心肠,却被夤夜吞噬。


    段枫立在叶白面?前,只看叶白这个?眼神……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他?沙哑着声?音:“……程应白,你做何变成如今模样?”


    叶白坐在书桌后,手抵在唇角“嘘”一声?,戏谑:“段郎君慎言。你应不想世人知?道你和凉城的关系吧?”


    段枫:“……你早就认出了我?”


    叶白似笑非笑:“自然。循循知?道你,我当然也知?道你。”


    段枫:“你早就知?道我,琼林宴时才视我如陌生人,全然不露痕迹。你对我的出现心知?肚明,想必也对我在朝为?官的缘故,心知?肚明,是么?”


    叶白笑而不语。


    段枫盯着他?。


    他?发现自己也许不认识这位表弟——表弟自小便是神童、天才。表弟少时便离家出走?,多年不归。表弟和程家郎君、段家郎君都不同。


    这类天生慧极的人,与他?们都不同。


    程伯母昔日,曾对这位表弟生出担忧。这类早慧的人,许是得到什么都过?于容易简单,便易受各类诱惑,陷入各类幽晦之情……早年时表弟想让程家收留一个?孤儿?,是任性;表弟少时离家出走?,也是出于这种任性。


    程应白也许做事从没什么特殊缘故,一切皆是他?的“随意”。


    段枫脸色一点点淡下?去:“那么想必,你知?道程段二家的事,知?道凉城的事?”


    叶白诧异笑:“我怎会不知??当时我与循循玩耍——凉城事变,天下?皆知?。我非目瞎耳聋,我当然知?道。”


    段枫:“那么想必,你入朝为?官,是与我目的相同,想查清真相,还凉城清白?”


    叶白微挑眉。


    他?眉目如墨,文质彬彬。他?只是笑望着段枫,隔着书桌,段枫便隔着漫长的时光,窥到了表弟的阴晦——


    “不对。你其?实没想查真相,对吧?”


    叶白凝视着段枫。


    叶白缓缓笑,手扶住额,乐不可?支:“段郎君,你是和江世子在一起太久了吧?你染上了几分江世子的毛病——真相有什么重要的?死的人都死了啊,事情如何发生的,谁会在意呢?”


    查清真相,是支撑段枫走?到今日的缘故。


    段枫和江鹭联手,本就是想弄清缘由,想做出改变,想复仇,想还凉城清白……但是在叶白口中,这一切好像都无意义。


    段枫心一点点下?沉。


    段枫喃喃自语:“难怪……二郎说,你和姜娘子早就认识,你和姜娘子形影不离。你有姜娘子那样的关系,但是朝堂上没任何人去提凉城,因为?你根本没查。事情过?去两年了,你只在钻营,只在蝇营狗苟……你不在乎那些死去的冤魂!”


    叶白眸若深渊:“谁说我不在乎?我不是在复仇吗?”


    叶白双肘撑在桌上,身子微微前倾。某一刻,他?身上的恶意如墨兽,蠢蠢欲动,要吞噬段枫——


    “段三哥,你被江世子带偏了。让我来告诉你,东京繁华无比,贵人们日日载歌夜夜畅饮,歌舞升平盛世如此,没人关心你的凉城,在乎你的真相。


    “你纵是查清楚了又如何?逼迫贵人们掉两滴眼泪,文人们写几篇酸臭文章吗?那有何用?死的人已经?死了……我不信什么泉下?有灵,不信什么因果报应。


    “我当然不查凉城事的因果。那没什么意义,真正有意义的是——所有人都跟着凉城一起陪葬。”


    叶白站起来。青袍覆身,在黄昏亮起的烛火下?,他?面?上染上几重晕黄色,让段枫想到那年的大火。


    那场大火早已湮灭一切,可?此时此刻,段枫怔看着叶白,只觉得叶白海站在那场火海中,幽幽地看着一切——


    “所有官员,所有皇室,所有贪图享乐的人……我不在乎谁做了什么,在朝为?官者都应付出代?价。凉城覆灭,那么东京跟着一同覆灭,大魏跟着一同葬送好了。


    “一命还一命,如此才合理。”


    叶白眼中燃着癫狂的火焰,他?笑盈盈:“这才是真正的‘复仇’,这才会让天下?人看到代?价。若没有代?价,一切将毫无意义。


    “段三哥,你既然走?到了这里,既然站到了朝堂上,不如和我一同联手吧?我们既然目的相同,何不携手呢?”


    段枫厉声?:“凉城蒙冤,但朝堂并非人人知?道,东京百姓并非恶徒。你连真相也不查,连因果也不在乎,就要这样做?!这就是你和姜娘子的计划是不是?你如此偏激——”


    叶白眼神渐渐锋锐,渐渐森冷:“那么谁还我父母兄弟呢?谁还我故土家园呢?我若不行恶,他?人自行恶。你查来查去,说不定引起别人的怀疑,打草惊蛇,最后得不偿失。


    “不如——和我联手!”


    段枫:“事情不应如此。程应白,你不可?如此……”


    黄昏光秽,叶白如临洪涛。千浪万涛,叶白全盘接受,并邀请更多的人和他?一同深陷。


    段枫心间剧痛,喘不上气。他?大脑混乱,一时是自己和江鹭的计划,一时是叶白无差别的复仇……叶白谆谆善诱,说的他?也要心动了。


    是啊,人都死了……


    可?是段枫闭目间,想到了江鹭,想到了英灵们。


    他?只觉得一切如浑浊泥沼,他?将江鹭拉入期间,却不妨叶白如此疯癫。叶白是他?表弟,江鹭是他?友人,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能忘恩负义,把南康王府拉入泥沼;他?又不能不管叶白,任由叶白这样继续深陷泥池……


    还有安娅、安娅……


    痛苦和岁月似乎如河水般流淌而去。但、如今段枫才发现,附骨之疽深入骨髓。即使是那看似早已逃离的程应白,都没有一日真正逃离——


    端午时节,暮逊主持祭祀。


    夜里,暮逊约姜循去民间看龙舟、社戏、庙会。姜循欣然受约,人人赞二人金童玉女,情意甚坚。但到了民间,果然,暮逊要去贺家接上阿娅同往。


    阿娅本不愿出门,尤其?见到同车的姜循,她生出插足者的羞愧感,几乎不敢抬眼看那车中的姜循。


    暮逊却喜欢看二女之间的这种古怪氛围:“昔日你不是喜欢循循吗?今夜循循和我们同游,你当欢喜才是。今夜有赛龙舟,城隍庙有庙会社火,杂耍游灯。这都是平时看不到的……你当真不心动吗?”


    阿娅是心动的。


    于是,姜循和那二人一同出行。


    暮色四合,浮光明晦,华灯如昼。人头?攒动,香车宝马,人声?鼎沸。他?们一同看了社戏,观了龙舟,赏了杂耍。他?们走?在城隍庙的街头?,和寻常百姓同乐。


    暮逊和阿娅行在一处,姜循和玲珑落后两步,跟着那二人。


    阿娅起初是不安的,一直偷看姜循脸色。暮逊生出不悦,主动带阿娅走?在前方,又用各类新?奇玩意儿?逗着阿娅。很快,阿娅沉浸在东京的繁闹中,看得目不暇接。


    姜循和玲珑被人潮挤动。


    玲珑心生不快,低声?:“娘子,他?有些过?分了……他?拿你当挡箭牌,却又不放你走?,让我们一直跟着他?二人。他?既要宠他?的小黄鹂,我们也不曾忤逆……何必非让你跟着?”


    便是玲珑,都看得心里不是滋味,对太子生出怨气。


    原先她觉得阿娅只是玩物,自家娘子嫁给太子,一切就好了。可?是自娘子对她说了世子,自玲珑开始关注世子……玲珑便觉得太子非良配。


    那并非嫁入东宫就可?以挑去的一根刺。


    明明姜循是未来太子妃,暮逊此时却连尊重,都不愿意给娘子了吗?


    姜循嘲弄:“他?也许没你想得那么多,他?也许只是想享齐人之福。娇妻美妾,他?皆爱,皆割舍不得。”


    说话间,陪同阿娅的暮逊回头?,在人群中目光和姜循对上。


    帷帽轻扬,姜循纤影长立。暮逊不知?如何理解的,对姜循一笑,又去哄着阿娅看花伞了。


    玲珑目若喷火。


    可?姜循好像不在意。姜循一直在看人群,四处张望,目光穿梭一重重灯影和伞光,像寻找什么……


    玲珑哄她:“你别伤心,我给你买一包栗子。”——


    街市如潮,花灯不夜。鸣鼓聒天,燎炬照地。一道汴河虹桥,将人潮隔为?两边。一重在桥上;一重在桥下?。


    桥上的人观影望水,桥下?的人掩在灯影火烛光后,面?容模糊。


    江鹭和段枫一同行在桥上的人流间。


    段枫和江鹭一同在摊贩那里买了兽面?,覆在脸上,戴着面?具一同游街。段枫多日的烦闷,在今夜稍有松散。只是好笑,旁人都是男女同游,他?却和江鹭一起。


    桥下?街市上,有一片地在卖花伞。一重重花伞映着灯火,杂技在伞下?喧腾,灯影时明时暗,看得不甚清楚。


    面?具挡住了江鹭的神色。


    段枫却知?道江鹭在看什么——在那色彩绚烂的花伞游人中,太子和阿娅同游;姜循戴着帷帽,和她侍女跟在后。


    灯海如梦,他?不现身,却如影随形,在桥上追随她。


    段枫好笑:“……这也在你的‘计划之中’?”


    面?具后,江鹭清冽的声?音变得几分沉闷:“嗯。”


    段枫:“我看姜娘子到处张望,不知?在等谁。莫不是她和旁人有约,敢当着太子的面?行此事,当真胆大妄为?。”


    江鹭转移话题:“段三哥,你最近有事瞒着我,对不对?”


    段枫怔一怔。


    他?忍不住侧头?看江鹭,隔着面?具,他?看不清江鹭神色,但他?听清了江鹭的话:“我知?道你这几日有异,只是不曾过?问。我和段三哥走?到如今,段三哥应相信我。”


    段枫半晌后,哑声?笑:“知?道。你让我想一想……我总不会害你的。”


    江鹭:“我信你。”


    段枫笑骂:“你就是这样太信人,才总被哄。”


    许是周围人太多了,许是心中烦闷不堪,段枫感觉到透不过?气,便掀开了面?具,轻轻扇着风。他?脑中想到一些乱七八糟的事,眼睛跟随着江鹭,忍不住又朝桥下?那戴着帷帽的姜循望了一眼。


    那和太子并肩的阿娅被花伞所迷,本要回头?看其?他?的伞,却在某个?不经?意的回眸中,瞥到了桥上的某位郎君——


    人来人去,万物如流。那位郎君站在洪流间,似与周边格格不入,似游离在外,又似深陷苦海。


    他?面?容俊俏,病容苍白,憔悴疲惫。他?站在灯海影中,一切变得十?分模糊……


    阿娅不认得他?,可?她突然在这一刹那,心口发酸,胸膛中好像有一腔胀意。电光火石,模糊的记忆在雾后战栗浮动,似要冲出什么障碍……她步伐趔趄,向后跌了两步。


    花伞后,杂耍戏子口中喷火。杂耍团许是弄错了什么。火舌喷上了一旁的白幡,白幡被人流一撞,头?顶悬挂的五色花伞倒塌几多。花伞染上火舌,火焰迅速高涨,烧上长柱。


    众人尖叫:“失火了!”——


    阿娅被暮逊一扯,猛地看到大火燎原,灯柱和花伞全都摇摇欲坠。阿娅大脑空白,忽然发出一声?惨叫。暮逊本回头?寻找姜循,听到少女惨叫声?,暮逊立刻:“阿娅——”


    火染上伞,花伞纷纷砸地,灯柱倒下?,幡布染上火苗,火势迅速蔓延。


    姜循站在街衢上,一动不动。


    周围人尖叫奔跑,她却怔忡迷惘,手脚无力?,只顾痴立。奔跑的路人将她撞得乱晃。她虚弱地扶住旁边的木柱,帷帽纱影变得模糊,她胸闷难受——


    段枫:“阿娅怕火……”


    他?朝前走?两步,却又停下?。他?看到暮逊冲破人群去抱住阿娅,带着阿娅躲避火海。他?心痛又心茫,得到安慰又生出痛恨。他?迷离地失了神智,忽听身后江鹭喃声?:


    “可?是她也怕火。”


    ——为?什么只顾阿娅,却不管姜循?


    段枫回神:“二郎——”——


    跌跌撞撞,灯影如魅。有人躲避,有人尖叫,有人救火,有人生乱。


    姜循想躲开,可?身边全是人,她好像躲不开。眼睁睁看着一灯山高架朝她砸来,色彩斑斓的花伞纷纷然……它们如恶兽般扑向她,她避无可?避,看着灯山眼淹没自己。


    旁侧忽伸一手,有人搂住她腰。


    那人抱着她在地上翻滚,又用几道指风震开灯烛,改变灯山和花伞的位置,不让那巨山般的火光砸到人群。姜循被抱到街侧少人处,砸下?来的伞面?隔绝了姜循和她的救命恩人。


    帷帽被撞飞。


    灯影摇曳,姜循跪在地上,发现自己平安。


    遥远的人声?和灯海都似远去,火海灾难也如隔世。姜循咬牙,伸手拨开面?前一重重花伞。


    伞光照火,喧嚣连连。姜循焦急地寻找,终于看到了伞后半跪的面?具郎君。他?本侧头?看旁边百姓是否需要援助,感觉到后方的伞被拨开,便回头?——


    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掀开了他?的面?具。


    古灯燃火,一叠叠花伞纷纷匝匝,如梦似幻光影幢幢。姜循跪在他?面?前,喘着气,与他?在花伞后,隔绝人声?,四目相对。


    她看到他?面?如白玉眸若清水,他?看到她目有泪意与慌色。


    姜循颤声?:“阿鹭,我、我……”


    “我害怕”的话没说完,江鹭便抬臂,将她拥入了怀中:“别怕,跟着我救人。”


    第 56 章


    火燃四方, 花伞纷落。人?海茫茫,既见人?群的躲避和张皇,也见到遥远的被隔在摊贩边想朝这边跑来的玲珑, 还见到暮逊将惊恐的阿娅从地上拉扯起来, 抱住阿娅……


    以及乱象中,那些悄悄尾随太子的卫士们纷纷下场。他们?更多的是去保护暮逊, 而?不是扑火护民。


    但是江鹭分明是想救那些慌张乱跑的人?。


    江鹭将那张狰狞面具重新盖回脸上, 一手将有些失神的姜循抱入怀中, 直接用轻功带着她纵入人?流。


    被救的人?们?抬起头?, 只看到面具郎君, 以及那位被郎君一路揽在怀臂间的帷帽贵女。


    纱帘飞扬, 他们?隐约窥见姜循的美?貌, 于是纷纷感激:“多谢郎君, 多谢夫人?!”


    ……他们?叫她“夫人?”。


    此时此刻,她真?正的夫君在救助他的小美?人?;她的阿鹭却被认为是她夫君。或许从凡人?贫瘠狭隘的视觉中窥探,江鹭更像姜循的未婚夫君。


    姜循额发微扬,散发落在冰凉腮上。她侧过脸,隔着一重纱,凝望江鹭。


    她心脏一直狂跳,手心冒虚汗。当火扑来的那一刻,她确实生畏, 但也不至于虚软倒地, 无力求生。姜循何其顽强,岂会被火吓到。但是江鹭从天而?降——


    他抱起她,把她从火海中救出。他又立即要去救旁人?, 不为此停留一时,不做情深不悔的无用事宜。


    但是她想他应该想起了?一场大火:正和十九年春, 即她和江鹭情投意合的最后一段时光,南康王府的侍女宅院中,生了?一场大火。


    昔日江鹭同样去救,江鹭将昏迷的阿宁从火海中救出。但阿宁似乎受到了?惊吓,开始缠绵病榻,泣泪连连,做出不久于人?世的模样。


    江鹭百般安慰阿宁,又不停召来大夫。他的喜爱关心人?尽皆知,但阿宁还是被火吓到,不久之后,她“病逝”了?。


    那场火是促使姜循离开江鹭的引线。


    时至今日……江鹭看到她在火海中,看到她跪地失神,他当真?没有想过那场火吗?


    他没有想起她的“欺骗”,她的“戏弄”?他分明从他爹那里得知那场火是姜循自己放的,他却依然觉得姜循会怕火,依然扑入了?火海?


    夜风吹拂,心如火烧。


    姜循怔忡间,衣摆被一个哭啼小孩扯住。她低下头?——原是江鹭刚将一个小孩抱到路边,那小孩和大人?走散;江鹭赶着要救别人?,小孩只抓得住姜循的衣摆。


    小孩抽泣:“我要爹娘……”


    姜循垂着眼,乌黑眼眸隔着帷帽的纱帘,冷漠地看着陌生小孩。


    她扫一眼便要狠心地将衣摆扯走,要去追随江鹭。但江鹭听到了?小孩哭声,回过头?。火影下,他的面具森然可怖:“……帮我。”


    姜循盯着他,有短暂时间,她想到了?叶白送给自己的一张狐狸面具。她的面具漂亮而?精致,彩绘流光,远胜江鹭此时所?戴的粗糙面具。可她这一瞬,模糊地更想要他的。


    片刻时间,姜循扯一下嘴角,含笑:“好。”


    她低下头?,试着帮忙照料这哭得喘不上气的小孩。姜循语气平平:“再哭,妖怪就把你抓走。”


    小孩:“……”


    他懵懵地看着这个戴着纱帽的贵女,视野模糊,贵女声音清而?哑,还带抹笑意……火海重重,人?流涌动,她竟然笑?


    姜循挑眉,微笑:“怎么,不信我做得出来?”


    小孩突兀打?个哆嗦,想到了?爹娘讲的话本故事中,那些骗小孩吃小孩的美?女妖怪。此时此刻这戴着帷帽的贵女,说不定就披着人?皮,要吃了?他。


    小孩哇地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那哭声震得姜循耳朵一麻:“……”


    她幽幽看着这难哄的小孩,心中已生不耐。恰好此时,一个人?从旁边扑了?过来,在姜循把小孩吓得更惨时,那人?抱住了?小孩:“阿宝,你没事吧?”


    终于来找小孩的中年男人?一边抱着小孩,一边回头?,惊疑不定地看姜循。


    姜循压根不给他质问或感谢的机会,棘手麻烦一解决,她毫不留恋地起身转肩,提裙追上江鹭。江鹭衣袖被她拽住,仓促回头?,看到她嫣然雪白的面容。


    姜循坚决地将手塞到他手中。


    面具后,江鹭沾着汗的睫毛轻轻一颤。他望一眼另一边的暮逊——暮逊将阿娅抱出了?人?群,暮逊身边,那些卫士开始帮忙灭火、疏散百姓。


    ……也许暮逊注意不到这一方。


    何况姜循怕火,留她一人?,也不应该。


    江鹭没说话,却也没拒绝姜循。


    他们?身后,玲珑终于挤过那些人?潮,看到姜循,朝姜循奔来。但玲珑张口正要喊,却见姜循回头?。


    白纱飞扬,她与?江世子并肩。她被江世子抱住腰肢飞起时,回肩朝向身后的玲珑,手指放到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美?人?垂着眼,形如圣女,神似妖孽。


    玲珑怔忡地停了?追随的步子,扭了?半边身,去帮助身边的人?——


    这种与?江鹭同行救人?的感觉,美?好又奇妙。


    恍惚间,姜循误以为自己仍在南康王府,仍在经常跟着江鹭出门,看着世子如何督促那些赡养百姓的寺庙重建、如何与?当地官府据理力争。


    姜循很久没这种体验了?——


    跟在他身后,目光追随着他。既被他的形貌所?吸引,更被他的品性?所?打?动。


    但此时又与?当年全然不同。


    火舌每有烧到她的危险,她便僵硬,江鹭便会来找她;她眼角余光看到火苗后的卫士与?暮逊,便隐有畏惧,江鹭分明没看到,却仍回头?等她。


    起初是他抱着她,后来她强迫自己战胜虚妄,竟也能配合地跟上他。


    世人?以为他们?是夫妻,不断感谢。


    这场大火终被灭了?,当街官吏垂头?丧气地来向暮逊请罪,众人?方知暮逊是太子——


    暮逊正将阿娅拉到角落中,垂头?温柔而?耐心地为苍白小美?人?拭泪。官吏带着百姓来求见,百姓迷茫地看着这位年轻男子,又在官员的催促下,一个个下跪,磕磕绊绊:“殿下仁善,天下之福!”


    天下之福和殿下有何关系,暂且不知;殿下何时仁善,暂且不知;尽管只看到殿下在安抚他的小美?人?,百姓们?也以为救他们?的,必然是殿下安排的人?。


    当地老叟作为长者?,代百姓们?来谢恩。他鬓发花白满脸皱纹,生平第一次面见太子,何其谦卑。


    而?暮逊此时才温和问:“百姓是否安全?”


    老叟激动答:“只有几个人?逃跑的时候擦伤了?自己,没有人?在火里丧生!多亏殿下派大侠救我们?,大侠那身手,必是殿下身边的大人?。我等、我等……何德何能啊!”


    暮逊微有疑惑,看向他身边的卫士,想询问是哪个人?这般厉害。


    暮逊身边的卫士们?低着头?躲闪目光,而?姜循此时终于在人?簇拥下,自外?而?入。


    她那纤娜身形、飞扬帷帽,只一眼,老叟便认出了?她:“夫人?!是夫人?……还有大侠。”


    姜循在老叟说出更离谱的话之前?,朝暮逊含笑:“殿下。”


    暮逊见到姜循,突然想起自己方才忘了?她。他心生愧疚,见姜循态度平和,不免奇怪。他心中念头?几转,只朝着姜循伸手,纵前?几步。


    躲在角落里低着头?的阿娅被丢开,她轻轻抬眼,看着一个个陌生人?们?,再寻不到失火前?看到的那面具郎君。


    而?暮逊挽住姜循的手,宽慰笑:“你平安就好。循循,孤方才十分担忧你。人?流太乱,孤身为太子,为子民生计……”


    姜循打?断:“我都晓得。殿下爱民如此,妾复何言?”


    暮逊心中稍震,姜循与?他隔着纱帘温情款款。一旁的老叟见二人?情深至此,心间不禁迷茫:这位娘子和太子殿下……那方才的大侠……


    暮逊随着老叟的目光,一同看向人?流后的面具郎君。


    百姓皆在这里谢恩,那人?方才便要走,硬被他的卫士们?拦住。但那人?依然不肯来,那人?见太子妃平安回到太子身边,便隔着距离,朝太子拱手行礼,然后转身离去。


    暮逊怔住。


    那人?站在灯火晦暗处,虽持江湖礼,举手投足间却有优雅贵气。泠泠间,仿佛皓月高山,白雪凝霜。


    那人?转身混入人?流中,暮逊的卫士们?试图去追,却跟丢了?人?。


    暮逊目光幽深。


    暮逊轻声:“循循……你认得你那位救命恩人?吗?”


    姜循疑惑:“殿下认识?”


    暮逊低头?。隔着帷帽,他看不清姜循的神情。但他不必看,也猜得出姜循那十分恰当的“迷惘”。


    暮逊微微笑了?一笑,抚手拍了?拍姜循,不再多言——


    那人?在火海中,第一时间救了?姜循。在暮逊救阿娅的那段时间,那人?一直和姜循在一起。


    那人?戴着面具,和太子幽幽对?了?一眼。那一眼幽寒,如冷泉下的冰川凝剑,蠢蠢欲动,试图破水而?出,诛杀他人?。那一眼的寒意,让暮逊周身生了?一层战栗。


    ……好熟悉的感觉。他一定曾经见过。


    在哪里呢?


    暮逊思量间,得到卫士来汇报,原来百姓们?误以为姜循是那人?的“夫人?”。


    暮逊扭头?看姜循。灯影烛光下,她貌美?清寒如旧,帷帽下的那颗心,是否……也如旧呢?——


    端午夜生了?这种事,暮逊干脆请示宫中,他在此间主持祭祀,为那些获救百姓祈福。


    如此,暮逊与?姜循有了?光明正大待在民间的机会。


    这场祭祀用了?三日时间,暮逊和姜循借宿在大相国寺中。一连几日,寺中金碧辉煌,流水如龙,皆是百姓前?来瞻仰太子与?姜娘子,弘扬太子仁爱。


    这样天上掉下来的功德,暮逊自然是乐见其成,全盘接受。


    倒是玲珑私下里嘀咕几句:救人?也是世子和自家?娘子救的,关太子什么事?


    这几日阿娅受惊,不出屋门。太子不是忙着照顾他的小黄鹂吗?哪有什么“仁爱”。


    姜循没说什么。


    她这几日有些心不在焉。她待在屋中,听着佛法梵音,偶听到檐下铃铛晃动,便禁不住。她有时自己起身去看,有时唤玲珑去看。


    她好像在等着谁。


    但她没办法心念起,良人?至。


    她肯配合暮逊待在这里,也是想见到他,为何他不来——难道端午那夜的火,在江鹭心中,毫无痕迹吗?


    难道她仍留在大相国寺等他,他已经离开,返回皇城了??他丝毫不想念她,不在那样的事之后,想见到她吗?——


    江鹭自然不是心间无波。


    他非心间无波,他乃波动过多过重,生受其困。


    江鹭脑海中,不断地浮现端午失火那夜,他辛辛苦苦救下的姜循,转头?便甩开他的手,走向灯火深处的暮逊。


    他站在巷边槐树下,她的手从他袖间挪开,她在暮逊探来的刹那间,便做出最合适的选择。她本挨着他手臂,他胸襟间尽是她身上的香气。


    陡然一空,江鹭愣愣低头?,看着地上孤零零的独影。


    江鹭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试图追随姜循。空荡衣摆被风吹拂,一片凉气袭来,江鹭被寒气浇醒,困惑看着姜循背对?着他,越走越远,握住另一个郎君的手。


    他隔着人?海与?火光看他们?。


    他看着世人?歌颂太子,看着姜循走向太子的背影,他心间在刹那间蜷缩发麻,在刹那间浮起深重戾气和怨恨。那戾气与?怨恨席卷江鹭,有短暂的时间,他理智被情感裹挟,生出杀意。


    他看到那二人?深情对?望,既是满心愤懑难堪,又生出许多惘然——


    分明好几日前?,姜循口口声声说喜爱他。


    他望着她,百般怀疑又沾沾自喜,不知自己是喜爱还是伤怀。


    而?今姜循同样待太子……江鹭朝后退步。


    一步。


    两步。


    面具之后,他面色僵硬心如玉碎。他既在理智上猜姜循和太子貌合神离,又在情感上深受其惑。他往往复复陷入这种猜忌中,这让江鹭对?自己生出更多的厌恶与?痛恨。


    ……他真?想、真?想……——


    寒夜如水,月黑风高,几点星子洌冽。


    段枫摇摇晃晃地推门而?入,被一室酒香弄得咳嗽不住。段枫扶着门框,眨几下眼,才看清那屋中伏在桌上的小郎君,竟然是江鹭。


    这一日,段枫混在那些进相国寺瞻仰圣颜的人?中,既试图打?探太子,又想见一见阿娅。听说阿娅病了?,闭门不出。段枫没见到她,怀疑她的病和端午夜的大火有关。


    段枫心间酸楚:两年前?凉城的火,安娅是否经历过,才会如此……


    段枫找不到机会见到阿娅,无从打?听过往。他今夜颓然回来,发现江鹭竟在吃酒……好稀奇。


    小世子根本不爱吃酒,不擅饮酒。小世子如今虽然学会了?饮酒,但平时能不碰便不碰。江鹭不喜欢失控的感觉,更怕自己吃醉酒后会做错事……怎么今日他倒把自己喝得这样醉醺醺?


    段枫意识到,自己最近心事重重,许多话不能和江鹭说,竟好久没关心江鹭了?。


    段枫压下咳意,坐到桌边。他不敢吃酒,只为自己倒茶;却又出于好玩,给那伏在桌上的小郎君再倒了?一盏酒。


    江鹭迷糊中听到汩汩流水声,他晃晃脑袋,偏过头?,看到坐在身畔的绀衣小将军。


    浑噩间,他看到段枫侧脸凌厉、眉眼噙笑,晃悠悠倒酒的姿势潇洒几分……疑似段小将军坐在他身畔,和其他郎君一起,一杯杯地劝他酒,戏谑他不吃酒,就不是凉城好儿郎。


    那怎么行?


    凉城和南康王府应为一家?,他姐姐日后要嫁过来,他要替姐姐和凉城的儿郎们?打?好交道。旁人?都说,小舅子本事厉害,才没有人?敢欺负姐姐。虽然姐姐已经很厉害,但山高路远,江鹭总怕姐姐日后在凉城吃亏……


    江鹭便要一盏又一盏地喝,好让这些大好儿郎认同他。


    但是倏忽一眨眼,江鹭眸子清明,看到自己身边,其实只有段枫一人?。


    暗光浮影,火海重重,其他人?都被吞没了?。姐姐不嫁人?了?,未来姐夫也没了?,他背着段枫回到南康王府,还生怕朝廷怪罪,生怕爹娘和姐姐不肯救人?,把人?藏起来……他整日东躲西藏,神出鬼没,做着那些家?人?不赞同的事。


    他为了?那些家?人?不赞同的事……走到了?东京,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江鹭静静地趴在桌上,望着段枫。


    段枫低头?看他,嬉笑:“小二郎,你这是醉了?,还是没有醉?哎,我总是看不清……通常来说,醉鬼不可能眼睛这样清明。但你又一向如此……不如你来告诉我,你有没有吃醉?”


    江鹭怔怔然,片刻后,他哑声回答:“我不知道。”


    他接过桌上的酒,又默默饮了?。


    段枫观察他,笑叹:“……看来是醉了?。”


    江鹭依然不言语。


    有人?便是这样,吃醉酒也分外?安静,思路清晰,言行如一,不耍酒疯不肯荒唐,与?寻常时候没太多区别。这样的人?没什么意思,但若身边有这样的朋友,便应珍惜十分。


    段枫为江鹭倒酒,轻声:“你为什么喝酒喝成这样?”


    江鹭偏头?想了?一会儿,睫毛颤了?颤。他默不作声,接过新盏便饮。


    段枫引着他说话:“如此良辰嘉日,姜循大美?人?又在距离不远的大相国寺。你怎么不找她玩儿呢?你一个人?吃酒,哪有美?人?陪着你有趣?”


    江鹭怔一怔,看向段枫。


    段枫重复:“没错,我说的是‘姜循’。不要告诉我,你不想见她。”


    江鹭半晌道:“……我确实不想见。”


    段枫稀奇:“为什么?你那日特意跑去救人?,你冒着被太子认出来的危险去和她在一起……你现在却说,你不想见她?”


    江鹭垂下眼。


    浓长的睫毛遮住他眼睑,秀美?郎君的神色一丝一毫看不清晰。


    江鹭又吃了?一盏酒,才冷声道:“我打?扰了?人?家?,怎么办?”


    段枫:“……何谓‘打?扰’?”


    江鹭淡声:“若是撞见叶白和她在一起,我怎么办?我想杀了?叶白,她拦着我不肯,怎么办?”


    段枫:“……”


    说起“叶白”,段枫便不知怎么进行下去。段枫一时沉默,然而?江鹭却好像开了?话匣子,扭过脸,语气颇为愤懑:“即便不是叶白,若是撞上太子,我又该怎么办?”


    江鹭将瓷盏摔在桌上。


    江鹭语气森寒:“再遇到张寂李寂赵钱孙李阿猫阿狗……我怎么办?”


    段枫:“……”


    段枫低声:“……二郎,你是真?的再一次心动了?,对?不对??”


    江鹭怔怔看着他,倾而?,江鹭重新伏到桌上,他肩胛骨微凸,如两只振振翅膀。随着郎君肩颤,翅膀扇动,颇为动人?。江鹭只伏在桌上,将脸埋在手掌下。


    段枫笑逗他:“喜欢就追慕啊。你难道这样胆小吗?”


    段枫叹口气。


    一把年纪了?,他还要为他人?的情爱操心。


    段枫挽起袖子喝茶,同时为醉鬼分析道:“你好歹是南康小世子,喜爱一个人?,何必那样麻烦?你不敢和太子抢吗?我见姜娘子对?你有几分意动,和对?太子有些不一样。说不定比起太子,她更喜欢你呢。


    “虽然太子比你位尊,但我寻思,尊又能尊到哪里去?纵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是姜娘子也不至于要整片王土为所?欲为吧?她到底想要什么,你们?不如私下细细协商?你说她爱权,可如果她要的,你努努力,就能给她呢?你、你那么喜欢人?家?,就稍微努力一下,也无妨。


    “莫不是你被她骗惨了?,被骗得不相信她,不敢再喜欢她了??呃,小二郎,这也不对?……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这样胆怯?”


    段枫谆谆教导。


    他自己情途坎坷,却似经验丰富,教诲他人?时信手拈来,听着颇有道理。


    江鹭听着听着,侧头?看他:“……你觉得她对?我意动?”


    段枫:“……我说了?那么多,你只听到了?这一句?”


    江鹭似被调侃得羞赧,清明眼中浮起一层薄薄的水气,像玉石一样剔透打?眼。


    江鹭手又去摸酒坛,他怆然垂头?撞在桌上,摇头?:“不、不行。我不能……”


    江鹭颓然倒在桌上。


    好久好久,段枫摇头?,对?醉酒不抱希望,正要扶起江鹭上榻休息时,他听到了?江鹭很轻的声音:


    “如果、如果你不是姜太傅的女儿就好了?……”


    段枫听住了?。


    段枫颤抖:“如何?”


    江鹭此时,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和谁说话。


    屋中烛火已灭,江鹭喃喃自语,臣服于心间最难堪的念头?:


    “我不想再被骗了?……可是再不甘心,我也走到这一步了?。


    “骗也没什么……若你不是姜太傅的女儿……要么恨你要么爱你,我只要说服自己。逼你或是被你逼,我总能给这桩事讨出一个结果来。


    “可是我不能……我身后有凉城,我要为凉城讨公道,我不能抛却那些,去顾儿女私情。儿女私情必须为我的公道让路,你必须是最不重要的那个!我必须不在乎你……我绝不能做危险的有可能害死?更多人?的事……


    “若我不为凉城,或你不是姜家?女,我就不在乎了?。不用去试探去猜忌……”


    段枫呆住。


    凉风吹开窗子,吱呀一声后,灭了?烛火。段枫立在一团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他瞬间失力,趔趄后退,怀里抱着的江鹭便撞翻酒盏,噗通摔在地上。


    而?江鹭不知自己摔倒,还抱着地上咕噜噜的酒坛,痴声:“我好想慕你……好想追你呀……”


    暮色静谧,将人?的苦难压在凄然之下。段枫忽地背过身,觉得自己被无数异丝缠绕,被牵着坠下冰窟。


    他始知为了?凉城,江鹭忍耐至此。为了?那段过往,江鹭必要承受这些。风月无边,爱无可忍。纵使江鹭说服自己放下怨恨,却说服不了?自己放下公道。


    走上这条路,要绝情要断爱。寻常人?艰难无比,他必须要抛却一切,必须孤注一掷……可是这一切,又和江鹭有什么关系?


    江鹭是高高在上的南康世子。世子本不用下凡,世子本不用沾染凡尘烟火,为此所?困!


    段枫又想到了?叶白,想到了?那站在暴风雨中、发誓要毁灭一切的小表弟。


    造化弄人?,悲剧已成。昊天不吊,癣疥成疾。为了?一桩旧事,为了?所?谓的光明荡涤污垢,人?不人?,鬼不鬼,红尘人?间,皆面目全非。而?这一切、这一切——


    若是太子死?了?就好了?。


    是不是太子死?了?,江鹭就不会被困住,叶白就可以从仇恨中清醒一点,安娅就不必沦为他人?玩物?


    是不是太子死?了?,一切都可以告一段落,所?有人?从中脱困,得偿所?愿?是不是叶白说得十分有道理——真?相如何不重要,有人?付出代价就好。


    姜太傅为太子办事,无论?过程是如何,太子是既得利益者?。若太子死?了?,所?有人?都会解脱!——


    这一夜,段枫神魂震悚,被多日的疯魔念头?折磨。


    他既被叶白的邀请说动,又被端午夜怕火的阿娅牵动,还被吃酒吃得神志不清的江鹭困住……他浑浑噩噩,生了?魔心,生出执念。


    他穿上夜行衣,戴上面纱和蓑笠,从包袱中翻出自己许久不用的长剑。他在夜中飞檐走壁,躲过重重盘查,前?往大相国寺,刺杀太子。  ——


    后半夜,姜循从梦中惊醒,心神不安。


    她不悦江鹭依然不来找她,却只能就着烛火,幽幽等待——她有话和江鹭说——


    后半夜,头?痛欲裂的江鹭睁开眼,忽然发现屋中少了?些东西。


    他翻身而?起,意识到了?什么。


    第 57 章


    姜循不做无聊的等人事宜。


    睡不着的后?半夜, 她坐在窗边,着暗卫传了一条消息。于是,不到半个时?辰, 被五花大绑的简简, 便出现在了姜循屋舍。


    玲珑睡在隔壁,姜循让卫士给简简松绑后?, 退下。


    距离简简试图刺杀姜循, 已经又过了一个月。简简被关在柴房中, 日日听玲珑唠叨劝说。玲珑为她翻来覆去地讲乔世安事件的前因后果、利害关系, 说简简被人利用?……


    玲珑多次叹着气揉简简的头发:“你年?纪太?小了, 不懂得这些。但是娘子?不是世人口中的恶人, 过了这么久, 你总该想明白了吧?”


    此夜后?半夜, 松绑后?的简简跪坐在地砖上,就着姜循手边的幽晦烛火,盯着姜循。


    姜循实在美。她是那?类明艳不可?方物、诱人堕落的美人,她已经这样好看,偏偏杀人不用?美色,而是用?智谋、算计、博弈那?一类简简毕生不可?能看得懂的本事。


    可?是如此,简简更加恨她。少女眼中憋忍不住的泪水聚满了眼眶:


    她是蠢货,小时?候看不懂哥哥, 长大后?看不懂姜循。可?是她虽蠢, 却乖。他?们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她的人生由他?们安排也无妨,她有什么错?


    哥哥使计, 将她托付给姜循。期间未尝没有太?傅的人找来、赵相公?的人找来,要她帮忙传消息。她请示哥哥后?, 全?都不搭理,只专心地侍奉姜循。


    她不听旁人如何说。东京都说哥哥要死在秋决,可?是去年?哥哥便应死了,却也没死。简简觉得,那?类聪明的人,一定有法子?活下去。她乐观地想,只要按照哥哥的吩咐办事,终有一日,哥哥会从开?封府天牢中走出来,他?们兄妹二人便能团聚。


    赌鬼爹和凶继母都死了,欺负她的坏人也死了,哥哥为她报了仇,哥哥攀上了贵人。他?们已经如此努力,大好前程明明就在眼前,为什么中途便结束了?


    明明希望已在眼前,明明再?坚持一下……


    哥哥死在世子?手中,简简却是被姜循派去凉城查世子?的。但凡简简晚回来一些,也许都不知哥哥如何死的。但凡简简早回来一些,也许她还有机会闯入天牢救走哥哥。


    时?间安排得这样恰好。既有人为的算计,也有命运的作弄——


    简简好恨。


    此夜天未亮,简简跪在地上,一头蓬发,满脸脏污,只一双猫眼一般的眸子?透着清水一样粼粼的光:


    “夫人告诉我,也许在我见到你的第一日,你就查清了我的身世。你知道我是谁,你可?能有利用?我,找出哥哥背后?贵人的把?柄的意?思。后?来你发现我没有跟贵人传递消息,你才放弃了我。


    “夫人说,你从不做无用?的事。你救人必有救人的目的。你根本不是觉得那?时?候看起来像孤儿的我很可?怜,你是觉得我有价值——这些都是真的吗?你从遇到我的第一天,就在算计我?”


    姜循俯眼,望着这个落泪的少女。


    有一瞬,她心有动摇。


    她想告诉简简,她看不得人哭泣,示弱,悲苦,无助。


    昔日简简在街头流浪,让姜循想到自己小时?候;正如昔日姜芜向姜循求救,阿娅被人淹死时?向上递出的手……姜循不愿意?帮她们,但姜循每一次都帮了她们。


    她自己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可?她确实做了。


    此时?,姜循只淡声:“不完全?是。”


    简简:“那?便是说,有利用?的成分?”


    姜循沉默。


    乔世安被江鹭杀死,并非姜循的本意?。乔世安被江鹭杀死,必是因为他?牵扯到了江鹭在查的事……姜循没有问?过,但她昔日和江鹭合作时?,便有了江鹭会动手杀人的觉悟。


    她冤枉吗?


    不。她分明预料到了——江鹭杀章淞时?那?般决然,江鹭早已不是昔日心慈手软的模样。


    在简简到姜循身边的这一年?多时?间,姜循和叶白探讨过无数次,该如何撬开?乔世安的嘴。姜循不愿意?让叶白动用?简简,叶白也碰触不到乔世安。他?们卡在那?个环节上,直到江鹭入局。


    姜循是想护住简简的。


    不然,姜循不会将她派去凉城。简简说是支开?她,其实也是为了不牵连她。


    不然,姜循不会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江鹭,简简和乔世安的关系。她怀着一腔矛盾之?心,等小世子?自己去查。她做着一个梦,希望乔世安的结局和简简无关。


    而今,姜循已然明白。怎可?能无关?


    人与人之?间的牵扯,断了骨,连着血。她连一个江鹭都难以割舍,何况让简简割舍乔世安这个亲哥哥呢?她只为了江鹭的半年?情谊便重新意?动,何况简简自小和哥哥相依为命。


    命运是阻断不了的,辩解都是无用?的。


    姜循便俯眼望着简简:“……我把?卖身契还给你,你离开?吧。”


    简简目中燃怒:“你无话可?说?”


    姜循倏地抬眸:“我要说什么——简简,你扪心自问?,你哥哥不该死吗?你那?仇人怎么死的,你父母怎么死的,他?不肯开?口的那?些日子?,朝堂那?些官员作威作福,和豪强勾结,买断田地损害农事……你知道因为这些,会死多少百姓吗?


    “凭什么要无辜人为他?而承担后?果?你哥哥造成的后?果远不止于此——你哥哥读圣贤书,学了一肚子?纸上谈兵,却都在做些什么?”


    简简被说得怔愣又愤怒,她说不过姜循,只怒叫:“你胡说!”


    姜循刷地从榻上站起。


    披帛曳地,裙摆燃着烛火映照的金光。


    姜循在屋中一点点走向简简,俯身掐住简简的下巴。她一贯强势,少有的怜悯之?情早已消逝得差不多,她睥睨着这个苍白的少女,说出的话何其恶毒:


    “你和我算的哪门子?账?你哥哥手里的钱不清白,你那?些跌打创伤药也不清白!他?问?心有愧,满腔义愤给谁看?你哥哥读的书多,却识人不清,做尽助纣为虐的事;你不读书,同样识人不清,为他?人作嫁衣也不知道。


    “你以为我娘为什么见你?她是要用?你来吊着我,用?你的愤怒来杀我。如果当日不是江鹭,我就如她愿了。你以为你在报仇?别开?玩笑了,蠢货——你在做和你哥哥一样的事。


    “读尽圣贤书,做尽负心事。家国不分,是非不问?……简简,这世上可?以审判我的人必然有,但你不是。我养你供你,不曾虐你,你却来杀我?你对得起我?”


    简简暴怒:“我兄长不是你口中那?样,我也不是你说的那?样!”


    姜循:“那?你知道你哥哥该死吗?你承认你哥哥该死吗?回答我,简简!”


    简简说不出话。


    她被质问?,满腔愤怒委屈,突得失声。她好像置身冰雪天中,看着冰霜一点点覆盖己身。她无能为力地看着一切,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姜循愕然。


    简简半晌,艰难道:“我会证明,我和我哥哥,不是你说的那?样……死有余辜。”


    大颗大颗的眼泪如豆,挂在简简睫毛上:“我会证明,你错了。我不是你说的那?类人,我哥哥也不是。你才是坏人,我是好人。我不做恶事不杀错人,我和你说的……全?然不一样!”


    说到最?后?,少女声音带着裂帛一般的颤音。


    姜循无言,尴尬地朝后?退:“你离开?吧。”


    简简抹干眼泪,从地上爬起来。她忍着屈辱和愤怒,此时?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但她必须要想明白。聪明的人都离开?了,蠢货要自力更生。


    临走前,简简忽然扭头:“你不想知道凉城发生了什么,不想知道南康世子?为什么查凉城吗?”


    姜循撇脸:“你会告诉我?”


    简简目中含泪,尖戾一笑。她此时?只能用?这种接近报复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快意?与仇恨:“我永远不会告诉你!”


    简简摔门便走,掠入清晨寒风中。


    天未亮,雾未散,从今日起,姜循身边不会再?有一个叫“简简”的侍女了——


    若玲珑醒来,得知姜循对简简做的事,恐怕又会念叨——简简单纯好糊弄,又有一身好武艺,姜循没必要把?人赶走。


    可?姜循意?兴阑珊:走便走了。她又不缺武功高手保护。


    只是简简的离开?,也让姜循微有郁卒。


    天色熹微,姜循歪靠在窗边,以手支颌。半宿失眠与审问?简简让她疲惫,此时?微微头痛;她闭着目思考,简简能从凉城查到些什么。


    简简离开?前的那?个眼神,仇恨中,带有微弱的怜悯。她怜悯什么?姜循和江鹭一起促成乔世安的死亡,简简痛恨怜悯的,也应该是他?二人。


    姜循确定自己和凉城毫无干系,有干系的人只能是江鹭。到底是多深的渊源,才导致南康世子?跑去查凉城事变?


    姜循手轻轻地敲击着桌案。


    在阿宁身在南康府时?,她不曾听闻南康王府和凉城有关联。江鹭若有关联,也应该是阿宁离开?后?的事。南康王本就有功高震主?的嫌疑,寻常情况下,南康王不会让世子?和边军扯上关系,除非是不得不……


    姜循一一排查南康王府的人际关系:南康王,南康王妃,南康世子?,永平郡主?……


    永平郡主?!


    姜循敲击桌木的手指停住,想到了昔年?一则趣闻:江家那?个讨人厌的大娘子?,在去练兵时?,和一个小贼不打不相识。人家并非小贼,江飞瑛自然嘴硬不肯认错,便被人一直追着……后?来江飞瑛就定亲了。


    因为阿宁昔日讨厌江飞瑛,并未多打听江飞瑛的婚事。


    而今想来,这婚约果真有些古怪。


    南康王因为江鹭想娶阿宁的事,气得恨不得将江鹭逐出王府;却对女儿的婚事看着分外满意?。


    莫非对方和江飞瑛实则门当户对……对了,江飞瑛那?未婚夫叫什么来着?


    姜循正专注思考,慢慢有了些灵感时?,忽然外边叫唤声惊醒她:“有刺客!抓刺客——”


    姜循一下子?站起——


    段枫一门心思来大相国寺刺杀太?子?。


    天黑风高,云间无月。他?一路躲过巡逻卫士,摸清了他?们换防时?间,摸向太?子?居住的院落。一直到后?半夜,段枫才摸入太?子?的房间,提着剑一步步朝室内走。


    暮逊睡得分外不安宁。


    他?心烦意?乱。脑海中一会儿是阿娅病恹恹、畏惧火海的模样,一会儿是戴着帷帽的姜循似笑非笑站在身旁,灯火阑珊处,那?戴着面具的郎君朝他?拱手行礼。


    那?郎君颀长如松,衣摆微扬。此时?在暮逊的梦中,暮逊一步步靠近那?个人,看得越发心惊,越发心起波澜。


    梦境将暮逊的疑心放大,暮逊一遍遍审视着那?人的衣着。他?看到那?人的锦衣华服,看到那?人飞扬的袖摆,看到那?人的宽肩窄腰……好是熟悉。


    好像他?应该经常见到。


    白日时?,暮逊得到卫士禀报,说他?查问?的那?人,并不在皇城中,也不在王府中……


    那?么此夜此梦,暮逊站到了面具郎君面前,蓦地一咬牙,掀开?那?人的面具——


    一道寒光在他?眼皮上晃过。


    梦中的惊怒让暮逊瞬间清醒,现实中的寒意?袭杀而来时?,他?本能地朝旁边一滚,狼狈非常地跌下了床榻。暮逊浑浑噩噩地抬头,周身血液凝冰,发现自己不是在梦中。


    当真有戴着蓑笠的黑衣人持剑刺他?,一击不中,那?人再?次杀来。


    暮逊张口便想唤人,那?人武功身法实在厉害,逼得他?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只顾着在地上没命地滚,希望借一些声音,引起外面卫士们的冲动。


    暮逊还未这样狼狈过!


    他?抓过花瓶砸去,花瓶被剑击碎,碎片挟着那?人的深厚内力,带着杀气寸寸袭来。暮逊的中衣宽袍被割伤,长发凌乱散下,一国太?子?也会些拳脚功夫,此时?在真正的行家那?里却施展不开?。


    暮逊心生绝望——


    荒谬!


    大相国寺布满卫士,外面守卫巡防森然,竟有人夜刺太?子?,成功摸入!


    暮逊走到今日步履维艰,他?亦曾在痛苦至极时?想过自己的死因。无非是被父皇废除,被弟兄们陷害,被流放,被贬庶人……却不包括死在国寺中!


    暮逊走到今日,绝不认输!


    暮逊爬到地衣边,从旁边的箱子?夹缝中抽出一把?剑,反身自卫。他?连身都起不来,手中的剑在对方眼中如同玩具一般。寒光凛冽如霜,照亮暮逊眼睛——


    暮逊以为自己必死,却忽然间,见那?刺客身子?一凝,一口血吐出。


    暮逊当机立断,手中剑砸出。趁对方如此关头,暮逊高声:“来人,有刺客——”——


    一刻钟后?,暮逊沉着脸,要求封锁整个大相国寺,追捕那?刺客。刺客被他?封在寺中,必然逃不出去。


    天已熹微,鱼肚白微亮,清风凉澈。


    段枫跌跌撞撞地在寺中各门院处疾行,试图在卫士们的追捕封锁下,找出一条逃出去的生路。天快亮了,一次刺杀失败,他?已微清醒,知道自己失去了机会。


    命运似乎永不站他?。


    段枫喘着气,手扶着花架上的藤萝,整个人被体内乱窜的内力折磨,一阵阵的带着血的咳嗽被他?强行压下,而他?眼前阵阵发黑。


    从正和二十年?开?始,他?便一直被命运抛弃。


    昔日他?去巡察周边,遭到西域兵马的堵截。他?与手下士兵中埋伏,怀疑那?是阿鲁国的计谋,却也只能等离开?再?说。这只兵马死战沙漠,要被沙漠吞噬时?,是江鹭找到了段枫。


    昔日段枫被伤了眼,伤了肺,又要面对家人惨死,百姓流离。故土自此归属他?国,庇护多年?的民众成为俘虏……段枫也要活不成了,是江鹭带他?离开?。


    他?缠绵病榻两年?,江鹭便花了两年?时?间派人去西域。他?们试图找那?些昔日阻拦段枫的躲在暗处的敌人,可?南康王府的势力不在西域。南康王府不肯接受段枫,不肯救凉城遗民……于是江鹭便背着段枫离开?,独自救人。


    段枫被江鹭安慰幸运。可?背负着一族人的冤屈,行走于魑魅魍魉间,又幸运在哪里?


    那?两年?暗无天日的时?光,段枫尽靠着江鹭的承诺,尽靠着江鹭的支持,尽靠着复仇的希冀。他?本应是死人,若非故人恩惠,岂得流连人间。若不复仇雪恨,岂得安心赴死。


    大片大片的血从段枫的指缝间流出,段枫在逃亡中不发出一丝声音。他?如今知道自己失败,便靠着意?志逃跑,只怕自己被抓到,连累到江鹭……


    在这样仓促的逃跑中,段枫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知道自己的失败,只因那?些脚步声中,竟夹杂着暮逊的脚步……连太?子?都亲自跟着卫士来了。


    段枫跌入一月洞门,猝不及防间,和一个披着羽巾的异族少女撞了一怀。


    熟悉的气息驱逐眼前的血雾,段枫失神地抬眸——抱着一束春花的阿娅,立在门口,被他?撞得后?退了三步,迷离而吃惊地仰起头。


    浑身血液在段枫体内沸腾,又在阿娅陌生的眼神中凝为冰。


    暮逊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给我搜,这边——”


    声音朝着他?们过来了。


    阿娅忽然回神一样地眨眼,她盯着这个让自己感到熟悉的刺客。对方蓑笠的飞纱扬起,露出对方面容。她闻到对方身上的血腥味,在紧急关头生了一腔大胆狂妄之?心。


    阿娅指了一个方向,将段枫朝那?个方向退。


    段枫怔忡看她。


    她小声嘀咕,用?阿鲁国的语言:“奇怪,我怎么想救他??算了不管了。”


    阿娅抱着花朝月洞门跑去,回头间,她发间羽巾飞扬,纵着卷发一同拂过柔润雪白的面颊。她懵懂的眼睛,在看到那?刺客回头时?,愣了一愣,然后?露出一个有些迷惘的笑容。


    阿娅主?动跑出去找太?子?,磕磕绊绊:“殿、殿下,我正要找你……”


    段枫听到月洞门外暮逊压抑的声音:“别闹,我有事……”


    阿娅:“不,我要你哄我。殿下,别走!”


    段枫面色惨白,咬紧腮帮,忍着一腔屈辱与愤恨,掉头继续逃——不能辜负阿娅——


    大相国寺被封,段枫如今伤重,期间几次被卫士追上,腰腹受了一箭。段枫觉得自己断无可?能逃走,在望到外面越来越多的卫士后?,他?靠在墙头喘气。


    他?不能落到敌人手中。


    若是逃不出去,便不如一死……段枫在听到脚步声又一次靠近时?,手握住剑柄,猛地抽开?。


    他?欲自尽时?,那?从高檐上跃下的人一掌击开?了他?手中的剑。那?人虎口被刃刺伤,身形稳住落地,在段枫出手前低声:“段三哥。”


    段枫猛怔。


    他?看到江鹭站在自己面前——和自己一样的夜行衣,一样的蓑笠,一样的打扮。


    段枫心头五味杂陈,盯着这天未亮、便出现在大相国寺的江鹭。分明江鹭吃醉了酒,分明江鹭说不愿意?来大相国寺找姜循,分明……


    江鹭:“段三哥,你体力不支,会落到他?人手中。我扮作你,帮你引开?敌人。你好逃出去。”


    江鹭探头看眼外面的卫士,便要走,手被身后?的青年?郎君握住。


    江鹭不回头,只淡声:“事情等出去后?再?说……你以为死在这里就不会连累到我?别再?犯糊涂了。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为了这种结局。”


    江鹭回头。


    微光中,他?眉目沾霜,神色坚定:“段三哥,活下去。你在哪里,程段两家的血脉就在哪里。”


    江鹭听到段枫低哑的哽咽:“……等你回来,我会告诉你一切。二郎,你也要活下去。”


    江鹭微笑:“那?自然。我是南康世子?——今日的事,还难不倒我。”——


    江鹭今日武功非段枫可?比。


    他?虽醉酒未完全?醒,但醉酒本就不太?影响他?的思绪。他?代替段枫,溜着那?些卫士。暮逊被阿娅缠住,江鹭身上无伤,那?些卫士被从段枫那?里引走,他?们以为江鹭才是他?们要抓的刺客。


    只是奇怪,方才那?刺客行动迟缓,怎么如今突然身手迅疾了很多?但也无妨——殿下在此布了天罗地网,再?厉害的刺客也只能在寺中逡巡,等到刺客体力被耗尽,便是自投罗网的时?候。


    江鹭在寺中疾行,暗恼自己没有去看大相国寺的院落布局,竟不知该如何逃,逃去哪里更安全?。身后?卫士被他?吊着,其实他?自己也如无头苍蝇一样。旁人以为他?在设陷阱,实则他?只是不识路。


    江鹭寻思着更好的法子?。


    忽然间,他?在奔跑中跃入一长廊,长廊尽头日光微落,有一个步履匆忙的年?轻娘子?从路尽头提裙奔来。


    江鹭步履一缓。


    ……来看热闹的姜循抬头,看到了蓑笠黑衣刺客就在廊子?尽头——


    姜循神色一空。


    此时?非昔日。


    许是因姜循最?近在那?人身上下了些功夫,当那?人出现时?,姜循虽看不到蓑笠后?的脸,却凭身形,认出了江鹭。


    她怔住。


    她是来看暮逊笑话,来看暮逊这里有没有可?承之?机。她没想到刺客竟是江鹭——怎么可?能?江鹭疯了,敢刺杀暮逊?退一万步,就算成功,他?也逃不出去……卫士们会拼命找到凶手,没人敢为太?子?之?死担责。


    但那?些凌乱思绪此时?不重要,重要的是……刺客江鹭和她撞到了一起。


    她自然不可?能帮暮逊拦江鹭,可?她应该救江鹭吗?


    这桩事和她没什么关系,但她若插手,很容易引起暮逊的怀疑。如今她和暮逊的关系摇摇欲坠,她不应在此时?引得太?子?更加猜忌……江鹭武功那?么厉害,也许本就不需要她出手。


    姜循立在原地,静望着廊尽头的江鹭——


    江鹭看到姜循的一瞬,脑中便生起一个挟持人的计划——绑架未来太?子?妃,太?子?为了面子?,也一定会让他?离开?大相国寺。只要离开?这里,江鹭便有本事逃出生天。


    但是不行。


    之?前他?便挟持过姜循,此次故态复萌,难保不引起有心人的猜测。比如张寂,便会猜出他?和姜循的关系。何况姜循近期应和暮逊关系不佳,姜循方在科举上将了太?子?一军,太?子?不可?能无芥蒂。


    他?会连累姜循——


    想清楚这些的时?候,江鹭眸心未动,神色如常。


    他?如同没看到姜循般,长身凌空,掠过姜循,便欲继续自己的逃跑。他?身后?的追兵们近了,江鹭垂眼看着美人的衣袂,迟疑自己是否应当稍微弄伤她一点,身后?人才不会怀疑她。


    姜循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黑衣刺客身如魅影,毫不停顿,欲与她擦肩而过。擦肩而过时?,风轻拂。


    他?侧过脸,俯眼望她一眼,神色冷淡,近乎无情;姜循睫毛轻轻颤抖。


    冽风袭来,落花飞叶,一重重间,花叶和辰光一同照来,卷上姜循的裙袂衣帛。姜循倏地伸出了手——


    她冰凉的手,握住了江鹭的手——


    姜循拽过错愕的江鹭,将他?从廊上拽走,牵着他?的手,带他?跑上一条泥泞小径。她带着他?跑过一座小院,绕过一湖,又机灵地撇开?了两波生疑的卫士。


    她喘着气,跑不动时?,被他?从后?抱起。


    清晨风吹拂,二人手紧握。这不像逃亡,更像夜奔。


    姜循终于在重重排查下,将江鹭带入了她居住的院落,她居住的屋子?。他?被推后?靠墙,她虚弱欲倒间,被他?揽臂抱住。二人贴着墙,心跳急促,俱是畅快又紧张。


    姜循抬头,他?俯眼看她,目中生柔。他?轻轻地伸手拂开?她脸上的发丝,姜循在方才那?样挣扎之?后?,此时?才觉得自己没选错。


    她要和他?说话,忽然被他?捂住口鼻。


    江鹭垂眼:“……太?子?来了。”


    姜循:“……”


    第 58 章


    有刺客刺杀太子, 外头尽在捉凶。玲珑即便是睡神附体,也不可能再睡得着。


    她?出门要去隔壁看娘子,正好和推门欲入的姜循撞个满怀。时间仓促至极, 姜循只来得及捂住玲珑的口鼻, 在侍女耳边交代几句话。不等玲珑听明白,她?又提裙而走。


    姜循甚至边行走, 边摘下发钗玉坠, 半途上开始打散自己的发髻。


    玲珑看得瞠目结舌, 忽听到?院中侍卫的唱和声“殿下到?”。


    天?未完全亮, 可勉强遮掩一介妙龄少女的身形。玲珑便借助这种方?便, 悄悄从院落后门溜了出去, 忙碌姜循的嘱咐。


    而在姜循的寝舍间, 姜循刚将青帐放下, 门便被叩了两下:“循循,开门。”


    姜循口上?吃惊,且睡意惺忪:“殿下?”


    她?从床上?爬起,散着发,披着月白衫子,朝门口走去。她?去迎接太子时,飞快地回头看眼帐子——


    内舍的帐子青白色软,一重又一重。模糊的郎君身影藏在帐后, 掩人耳目, 却不知能否在今日蒙混过关。青帐擦过时,她?与江鹭的眼睛轻轻对一瞬。


    他整个人靠在墙角,神色是说不清的僵硬。


    在门又被敲后, 姜循上?前开了门。


    姜循持灯散发,单薄微乱的衣裙在清晨徐风中轻轻扬一二分。她?故作困惑地打?个哈欠:“殿下怎么了?我听外面声音——”


    她?指的是外头“捉拿刺客”的喊声, 但她?话?未说完,暮逊便沉着脸从她?身畔走过,跨步入屋。


    卫士们留在外头,不敢多看姜循一眼。


    姜循同样低眼:事?情比她?料想的更棘手。


    暮逊以前从不会在这个时辰,来她?这里;更不会在她?屋舍中逗留太久。他身边有阿娅,他根本?不需要和姜循如何亲近。


    姜循静了一下,才镇定地将门敞开一条缝,返身回屋,迎向暮逊——


    暮逊目光在姜循屋中快速地逡巡一圈,没?看到?异常情形,便收回了目光。


    他并非因猜忌而来找姜循,他大马金刀地坐下,接过姜循递来的一杯茶,面色仍不虞。


    暮逊兀自出了一会儿神,将茶盏放回桌上?。他似疲惫,又似自省:“是否我对阿娅太宽容了?”


    姜循挑眉:暮逊竟为阿娅而来?


    姜循放松些,询问起暮逊和阿娅发生了什么。暮逊便说起方?才的事?——他亲自捉拿刺客,眼见快要追上?,阿娅凑了过来。阿娅痴缠一通,卫士们不敢多看又不敢撇下太子。等?暮逊终于将阿娅呵退,那刺客已?经甩开他们了。


    卫士们满寺捉人,但暮逊因为阿娅,错失了最佳机会。


    没?有人敢置喙太子,暮逊却生出怒意。他丢尽面子,在卫士面前损失了一国太子的尊严。


    然他呵斥阿娅两句,阿娅便一副受辱模样,眼噙热泪掉头就走。暮逊让她?回来,她?反而跑得更快。


    那一瞬,暮逊满脸燥红,难免想到?皇帝对自己的训斥——宠爱一个异族歌女,将真正的太子妃抛之脑后。异族女难登大雅之堂,会成为太子身上?的一个耻辱。


    一国太子,既不应重情,更不能将情放在一个玩物身上?。


    暮逊是未来国君。他不能挑战皇帝的权威,他只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摆出态度,留下一两根傲骨。皇帝越是厌恶阿娅,世?人越是嫌恶阿娅,他越要将阿娅留下。


    阿娅不是他天?生的逆鳞。他只是将逆鳞留给了阿娅。


    他非阿娅不可,喜爱阿娅喜爱到?晕头转向吗?那也没?有。


    他的爱,像一场盛大的烟火表演。


    烟火绚烂,情若余烬。他做戏给自己看,做戏给天?下人看。时间久了,他分不清这种做戏是真是假,但他好像真的割舍不掉阿娅。假戏真做真真假假之时,荒唐言行反噬,阿娅今日竟然……


    暮逊闭目,思忖着方?才所见的阿娅。


    他的疑心病这样重。此?时此?刻,坐在姜循的屋中,暮逊开始怀疑:……阿娅是不是在故意阻挠捉凶?


    那样的时间,那样的撒娇,又那样的离开。


    日光微薄,竹影瑟瑟,阿娅捧着一束花扑入他怀中时,那竹影背后风动叶摇,是否藏着旁人?阿娅仰头看着暮逊时,眼睛不经意地朝后瞥,不像姜循……


    暮逊凝望着姜循,见姜循粉颊艳色,聆听得十分认真。


    日头渐升,屋中光亮,薄光透过窗子与尘埃,落在姜循的面上?。浮尘之下,她?像一颗随日光一同升起的海上?明珠。如此?的盛美,宽容,端庄。


    在阿娅忤逆他之时,姜循的美,让暮逊心头轻轻一跳。暮逊突然想到?:好像自己从不曾在这个时辰进过姜循的闺房,见过姜循初醒的模样。


    姜循掩着疲色,虽不如平日盛装之艳,亦有独特之美。在暮逊追随阿娅的那些年月,他忽略姜循至此?。而姜循,才是他未来真正的妻子——


    暮逊倾身,握住了姜循的手——


    姜循心中的不耐烦,被暮逊的张狂吓到?。青帐飞扬,她?困惑地对上?暮逊微有情意的目光,心神禁不住下跌。


    连她?这样的七窍玲珑心,都一时间不明白:暮逊不是在抱怨阿娅吗?她?不是只要如往常那般闲闲地调解几句,就能将暮逊哄走了吗?


    暮逊在做什么?——


    青帐之后,江鹭头抵着墙,目如冰刃,看着那帐外的一对男女。


    姜循背对着他,坐姿僵硬。而暮逊伸手,一点点将姜循扯过去。暮逊将姜循抱在怀中,让姜循坐在他腿上?。美人一头乌发散在暮逊臂弯间,美人伸臂揽住了暮逊的脖颈。


    美人柔声缱绻:“殿下?”


    江鹭眼前金星乱冒,浑身的血液僵得自己呼吸堵塞,一颗心被揉捏被玩弄。他的天?灵盖像破了一个洞,从未这样如刀绞,如剜心。而同一时间,杀意从他心头涌出,盈上?眼睛——


    他知道姜循私下必与他人情投意合。


    说不定姜循和太子做过所有与他一起做过的事?。可他毕竟不曾看到?过!


    ……他没?有看到?,便装作不知,作着鸵鸟模样。


    而今江鹭洞察自己的荒谬,见证姜循的手腕。姜循千娇百媚手段了得,没?有男子能拒绝她?。孔益当初说的话?他装听不见,叶白出现在姜循闺房他也忍下……而今又是什么呢?


    他又打?算给自己找什么借口呢?


    心海中,无数念头发出嘲笑:姜循对你说喜欢,未必不会对他人说喜欢。你窃窃自喜些什么?你的不安才是真的!


    恨与怒与惧与迷惘,如暴风雪一般裹挟江鹭。江鹭抵着墙,心如死灰,颓然无力。他手指发抖,无意识地敲击墙面。


    江鹭咬紧牙关双目微红,分明厌恶又愤怒,却偏偏自虐一般,逼着自己看下去。他盯着那人搭在姜循腰上?的手,盯着那人仰望着姜循的笑。


    杀气一点点凝聚,如有实质,必瞬间出刃!


    江鹭透过青帐,如恶鬼一样,窥探他人的闺房情趣。他分明是插足的那一人,可他袖中手却抬起,朝着太子的方?向——


    江鹭的杀心即将出手时,听到?姜循隐怒冰冷的声音:“殿下这是做什么?!”


    日光投下模糊的光影,姜循从暮逊怀中起身,在暮逊再次欲搂她?时,她?推开了暮逊的手。


    姜循的目光快速地朝帐子瞥了一眼。


    她?没?有看到?江鹭,江鹭却窥到?了她?紧张的那一眼。


    江鹭心想:紧张什么?怕他杀了太子,还是怕他杀了她?……真正在意喜欢的人?——


    姜循绝不可能和暮逊如何。


    不提她?本?就厌恶暮逊,此?时屋中有一名窥探者,姜循的紧张更胜往日,生怕窥探者忍耐不住,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


    姜循强自从暮逊怀里站出,快步挪后两步。她?用惊愕隐羞的眼神看暮逊,眼睫颤得厉害,飞快抖动。她?侧头作出少女羞涩状,实则透过帐子,想观察江鹭。


    她?眼眸碰触到?了江鹭那双此?时赤水一般的眼睛。江鹭半边身倚在帘后,盯着她?微乱的神色。


    暮逊笑:“循循害羞了?”


    他起身要搂姜循,眼看走一步,他就要站到?姜循的方?向,猝不及防地看到?小世?子。姜循旋身,暮逊半途停住,只好耐着性子转身,重新朝向姜循。


    暮逊哄笑:“你我未婚夫妻,只等?来年你出了孝期,你我必完婚,你又躲什么?”


    他将姜循拽入怀中。


    姜循盯着他。


    她?见暮逊低头勾起她?下巴,他眼神渐有痴色,低声和她?说情话?:“循循,是我错了,总是不顾你,不管你。我今日才明白,你我才是夫妻,我应待你更好些。这些年,你忍着我和阿娅,当真辛苦。”


    他的话?让她?起鸡皮疙瘩,让她?生出恶心。


    姜循后背发麻,不是那类被撩拨出的情意,而是一种恐惧与厌恶混杂的情绪……她?以为自己可以忍耐,但是她?眸子映出暮逊朝她?低头,似想亲吻她?……


    她?忍无可忍!


    暮逊的脸伏在她?颈间,江鹭的指风弹出。劲风要扫到?太子时,姜循刷地拔下一根簪子。袭来的劲风裹着姜循的簪子,还未挨到?暮逊,就在暮逊脸上?划了一道口子。


    姜循:“殿下如此?羞辱我吗?”


    暮逊觉得脸热,抬头便见姜循如贞洁烈妇一样梗着脖子,那把镶金簪子朝他刺来。她?眼中映着义无反顾的癫狂之色,符合暮逊对她?的一贯认知。姜循的簪子刺向暮逊,暮逊轻而易举可以躲开一个弱女子的攻击——


    他遍体生寒,意识回到?自己朦胧中被刺客刺杀的那一幕。


    他将姜循视作了那个刺客,浑噩间一个发抖。他挡不住那刺客的攻击,但他轻松地推开了姜循,且在争斗间,握住姜循的手臂,让那枚簪子划破了姜循的脖颈。


    暮逊摸到?自己脸上?的血,一下子懵了。


    姜循纤长脖颈出血,她?却感觉不到?一样。她?看着暮逊,握着簪子朝他逼近,散着发红着眼,咬紧腮帮尖声质问:


    “殿下视我如玩物吗?你我不曾成婚,你却想做什么?还是你信了一些流言,认为我可被欺?你想对我做些什么?要我如阿娅一样服侍你吗?殿下是不是和下三?滥的人待久了,头昏了,中邪了?”


    暮逊捂着半边脸的血,震惊又磕绊,摔在床榻间。暮逊扬声:“你发什么疯,姜循?”


    他看姜循眼中燃烧的疯狂之意,便生出后悔。他早知姜循疯癫,他此?时想起自己很少招惹姜循的缘故——


    美则美矣,疯更可怕。


    暮逊脸色难看,还要强撑着太子面子,将簪子夺下远远丢开。姜循朝他扑去,眸中噙泪,神色却似笑非笑,颇有一种玉石俱焚的狠意。


    暮逊:“你要刺杀孤?!”


    姜循轻声:“殿下若辱我,我便撞柱而死。我不敢杀殿下,我杀自己。”


    她?扑在床榻上?,去抢被暮逊丢出去的簪子。暮逊头痛欲裂,困住姜循,连声:“够了够了!是孤错了,你莫折腾!”——


    江鹭靠着墙,麻木地看着他们。他手搭在床柱上?,床柱被捏出木屑,化为齑粉,一点点流向地面。


    那床榻间的男女还在别力、争吵,玲珑在这时敲门,声音抬高:“太子殿下,阿娅娘子说做了早膳,请你过去。你若不去,她?便不吃。”


    倒在床榻上?的暮逊喘气抬眸,看向发丝散落、眸心燃火的姜循。暮逊眼睛和姜循对视的一刹那,生出一个哆嗦。


    暮逊脸色青白不断变化,勉强为自己找一个面子:“姜循,你胆大妄为,留在大相国寺,好好反省吧!”


    他拂袖捂脸,颇觉晦气。一个刺客,一个阿娅,再来一个发疯的姜循……他今日不宜出门吧!——


    玲珑按照姜循的吩咐将太子弄走后,欲进门,姜循咳一声。玲珑和坐在榻上?的姜循对视一眼,瞬间悟了。


    玲珑红着脸关上?门,当做什么也不知。


    屋中光变得昏暗糜丽,姜循便那样跪坐在床榻间,平复呼吸。她?手里握着那枚簪子,心脏狂跳热血沸腾,几乎感受不到?脖颈血迹带来的痛意。


    她?实在喜爱这种肆意之感——哪怕是被暮逊逼出来的。


    半晌后,落在她?身上?的阳光被遮住,眼前微暗。她?闻到?了清雅的混着铁锈血腥味的兰香,垂眼看到?了黑漆的窄袖武袍。


    姜循抬起头,和江鹭对视。


    江鹭低着眼看她?:面颊因激动而绯红,睫毛上?沾着水,眼睛明亮至极。珠玉堆积,她?又散发乱衣,碎发贴颊,唇瓣嫣红,脖颈渗血。


    这不是寻常的美人,这是吸人血噬人魂的山鬼大妖。


    姜循此?时分明狼狈,可她?狼狈得这样好看。他无法忽视她?方?才与太子争斗时展示的摄魂夺魄的美,他也无法忽视她?坐在太子怀中时、俯眼温情的美。


    江鹭脑海中想:是不是若他不在,她?就不会选择这样?若他不在,她?和太子之间……


    停——


    日光照入帐帘,一派暖融。


    天?彻底明了,沿着帐子缓缓步入期间的江鹭,隔着一重重帐帘凝望床榻间的美人。


    软垂流苏的幔幕随着浮尘扬落,日光也在江鹭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斑,让他既像圣人,又像幽鬼:“离开他。”


    姜循望着江鹭,一言不发。


    江鹭垂着的长睫又浓又密,遮挡他所有神色。他手指一下下地敲击,青筋颤抖,晦暗又遒劲有力:“我再说一遍——你事?成之后,离开太子,离开叶白,和我走。”


    姜循扯动嘴角,无声地嘲笑。


    他的建议荒唐至极不用回答。不提南康王能不能接受,她?也离开不了此?局。深陷泥沼者当有自觉,她?已?有下地狱的自觉,江鹭却还妄图带走她?。


    而今姜循与江鹭隔着纱帐对视,二人窥探彼此?的脏污与隐秘——


    江鹭冷声:“你本?不用这样。”


    姜循冷笑:“我偏要这样。”


    江鹭强硬:“和我离开,我既往不咎。”


    姜循轻蔑:“不。”


    她?生怕自己的难堪被人可怜,生怕自己的骄傲被人践踏。姜循坐在榻间,扬起修颈,尖戾无比:


    “怎么了,阿鹭?你是嫉妒,还是生气,或是瞧不起?我有不得不虚与委蛇的时候,你也一样。今日的太子刺激到?了你,你又要像之前面对叶白一样,和我争执吗?


    “别忘了,正是今日的我出手,才救下你!我还能保你出大相国寺,让你平平安安在刺杀太子后离开这里。阿鹭,你确定你要为了无谓的吃醋,断送自己的前程吗?”


    江鹭声音微轻微柔:“我用你救?没?有你,我离不开大相国寺?”


    姜循不悦。


    他掀起眼皮:“争执?想争执的人是你,我没?有与你争执之意。我此?时十分冷静——姜循,不要惺惺作态,不要试图激怒我。我不至于被你三?言两语便挑拨失智。你怕什么?


    “怕我现在当真去杀太子?我没?那么蠢。”


    姜循盯着江鹭。


    他当然不蠢——他在做大事?时一向冷静,很少被人糊弄过去。他只在感情上?单纯,但遇事?沉着的人,被骗的次数多了,感情也不至于那般纯然好哄了。


    那么姜循便更不能明白:于情于理他都不应在此?时杀太子,他今日发的什么疯?


    或者……发疯的不是他?


    姜循恍然:“……你不是一个人来的?”


    江鹭淡声:“和你无关——我只有一个问题。”


    姜循挺起腰腹,竖起尖刺,袖中手蜷缩:“什么?”


    江鹭:“你不必用这么防备的态度面对我。我没?想问你和太子之间的情意,也不打?算问你的私事?。我已?然有了决定,便不会轻易动摇。”


    姜循心沉。


    她?看他神色淡淡,看他垂着眼,看他压根不看她?。他的决定,莫不是和她?彻底断了?


    她?诱他那般久,他差点就要上?钩……但是今日的暮逊让她?功亏一篑,让江鹭重新意识到?二人之间的不同,让江鹭决定后退放弃了……是么?


    姜循看江鹭的手指一直在敲击,在发抖。


    她?盯着他手指,听他说:“你是不是真的怕火?”


    姜循抬头。


    他终于看向她?了,眼眸清和神色执着。他竟然在乎这种无聊小事?:“你是真的怕火,还是假的?你说过,要试着不骗我。”


    姜循怔怔然。


    她?坐在榻上?的身子微放松,陷入回忆:“……是。”


    江鹭:“见到?火就手脚发软,心生惧意。这种怕,不是伪装的,不是另有目的的,不是故意戏弄我的?”


    姜循:“……是。”


    江鹭:“那日端午夜,我若不救你,你虽然也能从火里逃出,但一定很辛苦,很吃力,一定要非常勉强自己是不是?如果不是我救你,你会沉浸在惧怕中,难以脱离,是不是?”


    姜循:“……是。”


    她?看江鹭朝后退一步,他冷淡的面上?,浮起一丝微弱怅然的笑。他看她?的眼神几分温和,温和虽浅,却如清水溪流,潺潺涌入她?冰凉的心房。


    江鹭自言自语:“那便值得了。”


    ——那便救她?救得值,那便没?有犯错,那便足以说服自己。


    江鹭道:“姜娘子,保重。”


    他不用她?帮忙疏散大相国寺的卫士,过了这么长时间,守卫会变得松散。江鹭只要寻到?空档,就可以出去。他此?时的“保重”,让姜循抬头看他。


    日光下,郎君背对着她?,肩胛如翅,振振颉颃。


    也许他这一次走了,是真的不会再回头了。他失望至极自厌极致,对二人的关系已?然绝望。他不再信任她?不再生情愫,他要去做他真正应做的大业。


    他不会再见她?,再和她?商量什么探讨什么;他也不会再救她?,在雨夜莲池边等?她?,在她?羞愧得说不出话?的时候,低头亲吻她?。


    不!不!不!


    绝不甘心!绝不放手!——


    江鹭要踏出门时,听到?姜循在背后幽声:“来自凉城的白鹭小将军,就这么要走了吗?”


    江鹭蓦地回身,眼眸锐利。


    她?从床上?起身,朝他走来。颈上?的血让她?有一抹妖冶,垂散的乌发贴着她?颊。她?推开一层层青帐,步步踩在他的心跳上?:“我猜对了,是不是,小将军?”


    姜循微笑:“你姐姐要嫁人,对方?用了化名,姓‘白’。那可是一个非常少见的姓,建康府没?有这样的贵人,你姐姐本?就是要远嫁。可你们全都不想多说——是怕功高震主?,官家疑心建康江氏一族吗?


    “你们这样的权贵,要结亲,对方?要么文到?极致,要么武到?极致。你姐姐既然误会对方?是个小贼,说明对方?必然从武。你姐姐要嫁的人,其实是凉城段家郎君吧?他借用大理段氏之旧,因大理属白而说自己姓‘白’。你不能用真名真身份,便跟着姓‘白’。


    “你如今一直查凉城——容我猜猜,在阿宁‘病逝’后,南康王见你一蹶不振,就把你派去凉城,操持你姐姐的婚事?。你在那里度过一段时光,甚至可以说,凉城事?变的时候,你就在凉城中。


    “你身边那个门客,身体那么弱,还要你保护。他姓‘段’啊……莫不是你姐夫?


    “你救下朝廷要灭门的余孽,带那个余孽来东京查真相。这就是你的秘密,是我派简简想查的秘密——你目无君父,救下亡魂。朝廷若是知道,南康王府必受其累!”


    缓缓的,江鹭的手,扣在了她?肩上?。除了“姐夫”已?死没?对,其他全被她?猜对了。她?在激怒他,让他不得离开。


    江鹭低声:“姜循,你是真的很会招惹我,真的很会找死。”


    他朝前走,扣着她?,逼她?朝后退。她?在他掌下动弹不得,神色却大胆无畏。


    江鹭:“很多事?猜到?了,也不应该说出来。说出来,我就不能放过你了——你不知道吗?”


    姜循呼吸拂在他扣压她?的手腕上?,酥酥麻麻,二人骨魂一同激起涟漪波荡感。她?膝盖撞到?身后的床板,她?朝后跌去,他手扣在她?肩上?,与她?一同倒下,压在她?身上?。


    墨发铺榻,帐子浮动,姜循眼睛燃着奇异的光,心脏快得如急促鼓点:“我本?就不想你放过!杀了我,守住你的秘密,或者臣服我,让我心甘情愿为你守住。”


    骤然的寂静。


    江鹭捏着她?下巴,忽而笑起来。没?什么比俊美郎君低着眼笑更为魅惑的了。


    他原本?白皙的面容更加苍白,低凉的声音在她?肌肤上?窜起战栗感:“怎么不是你臣服我?”


    第 59 章


    ——谁臣服谁, 区别是什么??


    姜循被江鹭的反问弄得卡壳,她没想明白时,便见上方的?江鹭朝下?俯来。


    帐帘擦过, 郎君是爬入日光中即将融化的?艳鬼, 发如墨,肤如雪, 面容轮廓棱角秀丽。


    姜循屏住呼吸, 以?为这又是江鹭的?什么?诱敌之计, 他捏着她的?下?巴, 呼吸拂过她下巴。在她因此而战栗、身体忍不住微缩时, 他的吻落在她下巴上。


    极轻。


    像羽撩。


    像鸟啄。


    ……反正?不像亲吻。


    然?而姜循的?心随之高高跳起, 被勾得发痒, 她甚至忍不住要去控制自己嘴角的?弧度——她是不是又成功了, 又留住她的?小鸟了?小鸟不会杀她,因为小鸟……


    江鹭淡声:“我?贱?”


    姜循:“……你在?说什么?呢。”


    说完,她便觉得自己语气过柔,有诱拐他的?意思。怕他误解,她重新调整语气,恢复方才的?针锋相对:“我?想要的?是什么?,你心知肚明。”


    江鹭的?睫毛拂在?她下?巴上,刷动的?气息波动, 当真如鸟羽一般, 撩着姜循。姜循颇有些受不了,想转头,但他扣着她的?下?巴不放。


    江鹭嘲讽:“你想要这样?”


    他又在?她下?巴上亲了一下?, 微掀眼皮,看到?她因此而绷起脸的?样子。姜循心间酸痒已到?极致, 盯着他淡粉色的?唇瓣……但她在?他的?桎梏下?,根本动弹不得。


    江鹭:“还是这样?”


    他的?呼吸朝下?落,姜循一声惊喘,身子绷起,如弓般骤然?拉开跳动。她这张柔韧的?弓,被控在?世上最好的?猎手手中。她漂亮的?弦丝被猎人握住,便动弹不得——


    江鹭的?气息,落在?她颈间动脉,拂到?她渗血的?颈间。她受激而发抖,他的?唇贴着她的?颈,伸出舌,轻轻一舔。


    姜循手指猛地挣脱他腕子,按在?他肩头。弓弦绷得快要断掉,猎手还在?轻弹。


    嘣——


    他轻柔:“还是这样?”


    这世上最好的?猎手肌肉偾张,脸颊微偏,不再控制,咬住她脖颈。


    柔软唇齿在?她颈间细细舔舐,刺痛感在?湿润的?舔舐下?,窜入姜循的?骨血间。


    血珠沾湿,伴着郎君的?体温摩挲,她又痛又麻。然?而因为匕首是她所?控,划出的?伤痕不大,那点儿刺又不足以?让她伤痛。伴随着痛的?,是更深一层的?酥软,刺激。


    从她被人衔住的?肉开始,从她被人舔的?血开始,从她被人亲的?筋脉开始。酥酥麻麻的?感觉如电流,顺着血液朝手指窜去,再沿着四?肢,攀爬脊椎与心脏,一股脑地朝天灵盖蜿蜒。


    姜循心跳欲出,双目失焦。美人蹙起眉头似难以?忍受,呼吸变得急促,因这份急促而变得几多惹人怜爱。


    舔舐如同亲吻,浓烈带着魅惑。


    亲吻如同咬噬,甜蜜带着刺意。


    他绝没有那样丰富的?经验,绝不会情人间最缱绻最让人舒适的?亲密戏码,但他凭着多年猎人打猎的?敏锐,知道猎手哪里最脆弱——


    脖子,心脏。


    江鹭感觉到?她身体的?发抖,察觉在?噬咬中,姜循的?心口开始颤抖,剧烈起伏。她别过脸,绷直渗汗的?细颈上,玉白颜与赧红色交映,女子的?颈间动脉在?他唇齿间,潺潺地与他呼吸交错。


    她再次无意义?地呜咽一声:“阿鹭。”


    掌下?玉颈沾着血混着口水,动人得过于夺目,让江鹭目热心跳。


    他才稍有回神,姜循的?手便揽了过来,搂住他脖颈。江鹭没抬头,颈间红意彻底烧满了整张脸。可无论他心间如何想,他做出的?事,足以?让姜循四?肢缠住他。


    二人呼吸凌乱。


    又痛又麻,姜循被撩得受不了,低头想去寻找他的?唇。然?而她躺在?他案板上,他按着这尾狡黠的?美人鱼,她如何挣扎,也奈何不得。


    你来我?往,互相追逐,皆试图掌控,皆无法掌控。


    日光斜照,帘帐间迷离如蒸雾。太子方走,此间仍残留着那人的?余香,姜循这个未来太子妃,却被压在?另一个男子身下?,继续这太子曾想做的?亲昵之举。


    江鹭的?额上渗了汗,手骨一点点用力,呼吸需要控制。他像是一个中毒已久的?亡命之徒,姜循像是他的?解药。可这解药本身就带毒……他压制一方毒,又染上另一重毒。


    他往往复复地自虐与折腾,求的?又是什么??


    姜循闭上了眼,发丝凌乱,双颊染霞,像一个中了情蛊的?女妖。她脖颈僵住,呼吸吃痛,却好像每次呼吸间,都将自己朝江鹭唇下?送去。


    她茫然?这是什么??


    但她搂着他脖颈,轻轻笑:“这样多好。”


    江鹭的?气息啄在?她颈间,他说话声,撩得她心间发颤、屡屡恍惚。江鹭因埋在?她颈间而声音微闷:“好在?哪里?”


    姜循一边控制着身体,一边喘着气说话,声音飘忽如浸春日梦中:“好在?你我?能这样贴心。我?实在?喜爱你,阿鹭,看到?你时,我?心里便快乐……”


    江鹭湿润的?舌尖在?她筋脉上拨动,让她发抖:“谎言。”


    姜循绷直身体又试图放松:“以?前?是谎言,那日后便不是谎言。不,以?前?也不能算是谎言,只是我?不知自己的?心意。我?后来已经明白,想见你,想和你说话,想逗弄你,本身便是喜欢。”


    他不让她动,她却仍艰难地摩挲,手抚摸到?他脸上。她摸到?郎君肌肤上的?滚烫热意,便心中一笑,猜到?他此时情形。


    她故作不知,仍柔情款款诉说深情:“我?想和你做亲密事,想离你更近些,我?常日想你。可不知为什么?,你的?态度模棱两可,让我?伤心。”


    江鹭:“那此时便很好?”


    姜循:“自然?。”


    她半真半假:“能见到?你真好,能日日见到?你更好。虽然?我?方才是故意刺激你,但我?留你之心不假。阿鹭,此时绝非刺杀太子的?最好时机……可若是你当真想杀太子,寻到?合适时机了,我?愿意帮你。”


    江鹭:“当真?”


    姜循:“嗯。”


    她正?要与他更亲密些,听江鹭冷笑一声。他倾而抬脸,唇上沾染她颈间血,他艳红得让人心动。但他道:“倘若我?不想杀太子呢?”


    江鹭倾来,抚弄她下?巴:“想杀太子的?人,是你,对不对?你又想利用我??”


    姜循凝住。


    二人皆从酥麻的?情意间短暂脱离,心脏狂跳面颊绯红,喘着气凝视彼此。姜循意识到?江鹭方才在?诱自己“撒网”。


    江鹭脸与她面颊下?半部分挨着,脸朝上偏,像仰视她,又像窥探她,慢吞吞:“你见我?刺杀太子,便生了念头。我?不知你和太子到?底什么?深仇大恨,让你非要将我?拉上你的?船?”


    姜循挑眉。


    她搂着他颈,闻言不慌,仍贴着他颊,唇瓣微张:“阿鹭,你怎么?这么?不自信?我?先是喜爱你,才是与你同谋啊。你若不想杀太子便算了,我?又不强求。什么?破男人,无损我?和你的?情意。”


    江鹭:“我?和你,哪来的?情意?”


    姜循:“你这样讲,便是睁着眼说瞎话了。”


    她抓起他的?手,便朝她心口压去。这样的?事她曾经做过,江鹭僵一下?后,手掌碰到?柔软起伏的?部分,像一团蜷缩起身子的?兔子。他手指忍不住拢一下?,他强力控住半晌才意识到?她让他摸的?,应当是心跳。而他心动的?,是皮色。


    江鹭撩目。


    姜循嗤笑:“阿鹭,你反应这样大。你说你对我?无情?”


    她侧过脸,唇便只碰到?他柔黑的?发丝。姜循毫不在?意,轻轻亲一下?,缱绻抱怨:“你摸到?我?心跳那么?快,你说我?对你无情?”


    江鹭:“看来,你是想说,你对我?情根深种?”


    姜循顿一下?:“倒也不至于那么?夸张……但我?情根未曾深重的?原因,许是在?你身上。”


    江鹭贴着她脸:“怪我??”


    他声柔力却大,此时强势压制,扣她颈扣她下?巴,俯视压制她的?方方面面。他身上的?一重杀气一直在?头顶悬着,姜循能感受到?那股凛冽之意。


    刀下?求生让人生出刺激快意,尤其是……想杀你的?人,也是对你动情的?人。你心知肚明,他也心知肚明。你与他周旋,你们都试图掌控此局。


    姜循认真抱怨:“怪你。你对我?不太好,若远若近时有时无。你又不是影子,却像影子一样。我?想见你的?时候,总也见不到?。我?更不知道你何时想见我?。”


    她异想天开:“不如你我?在?府门?前?挂灯,灯越多,便是越想见,请对方来找好不好?”


    她吃力地挪过手,抚摸他面容,与他贴着鼻息呢喃:“我?知你面皮薄,喜欢我?也说不出口,如此一来,我?便知你心意了。”


    江鹭人慢慢迎上,整个人罩住日光笼住她,气息从她鼻尖,落到?了她眉心:“你不知我?为何待你不够好?”


    姜循怔一怔——她随口瞎说的?话,他还真应?他待她不够好吗?他不停救她帮她,全无回报……是她这几年被东京浑水折腾的?,对“好”的?感知变弱了?


    姜循思考间,江鹭已然?道:“我?确实待你不够好,但你应当明白我?不敢用心的?缘故——


    “姜循,你我?皆知,追逐戏弄、短暂欢愉才是你的?本色,得到?你便丢若敝屣。你将我?视同玩物,只为在?你大业的?闲暇时间寻欢取乐。你不求未来不计结果?,你想将我?拉入你这潭浑水陪着你。


    “你试图让我?接受你的?念头,让南康世子心甘情愿做你裙下?臣。”


    姜循脸白。


    她心头间始终浮着的?愧疚与不堪起伏,她在?他静黑的?眼眸逼视下?说不出话。她一直知道此举对于他残忍,可是她真的?心动,她对于心动的?人或事,一贯执着。


    她羞愧着说不出话,眸中微微变红,淋着波光。


    可她又不肯屈服,虚弱地憋出一句:“你也能从中获得享乐。”


    “可你不知我?是什么?样的?人吗?”他扣着她下?巴,质问她,“未有婚约,不曾定亲,你要我?和你亲吻?亲也亲了,你还想要更多的?……你要我?日夜陪伴,随叫随到?,与你同欢,共你作乐。我?是戏子吗?我?是面首吗?你让我?、让我?这样身份的?人……和你做那种勾当?”


    姜循咬着牙,一言不发。她眼眸漆黑,目不转睛。


    她这样的?倔强又冷漠,不肯认错不肯屈服,抱着他脖颈不肯放。就好像,她是浮萍,他是断木,她死死地抱着他这根断木,不肯自溺。


    姜循固执:“无论你如何说,我?都喜欢你,都要你。你让让我?吧,你若是不肯让我?,我?强夺也行。只是你别后悔。”


    江鹭气笑:“强夺?你还敢威胁我??”


    姜循:“是你要我?对你说实话——怎么?,你听不得我?的?实话?”


    江鹭俯眼看她,她双目中噙了一腔水雾。但如她这样的?人,几乎不会浪费泪水。眼泪是工具,他此时都不知这水光几分真几分假。


    她只是看着他。


    她不知道在?他眼中,她的?眼睛此时如琉璃一般,琉璃欲碎。而在?这种破碎的?美中,江鹭淡淡说:“若我?接受这一切,也无妨……”


    她眼睛瞬时迸发出光华。


    江鹭手背抵在?她颊腮上:“但我?怕你接受不了。”


    姜循:“我?有何接受不了?”


    他倏地抬眸,目光锐利凛冽,盯着她眼睛,戾道:“倘若我?想杀的?人,是你爹呢?”


    纱幔飞扬落下?,被压在?榻上的?姜循怔住。


    她大脑空白,刹那间没有反应。


    而江鹭以?为她恐惧,他一手抵着她颈,一手托着她腮。他剥离自己数日的?挣扎困扰,让痛恨与喜欢淋在?心头,鲜血淋淋覆在?眼中,一双清明的?眼赤红生雾。


    他审视她审视自己,逼她也逼自己——


    “倘若我?要杀的?人,是你爹,姜太傅姜明潮呢?


    “你是他的?养女,十多年的?感情,你更借助他的?地位走到?今天这一步。你我?情浓之际,倘若我?杀你爹,你如何看我??你是要捅我?一刀,还是和我?恩断义?绝?


    “姜循,你可怜可怜自己,也可怜可怜我?。不要把你我?关系逼到?那一步——放过你放过我?,让你我?之间,留有几丝温情,如何?”


    姜循盯着他。


    他说的?决然?,却亦有期待。他抚摸她脸颊的?手又在?不受控地敲击,他情绪激荡时便会这样。他主?动将弱势递到?了她的?利刃下?,让她可以?用此来攻击他。


    但求一死,或求一生。他和她的?感情,如此极端扭曲又如此盛大诱人。


    而姜循躺在?榻上,在?他的?扣压质问下?,好一会儿,她慢慢地开了口:“阿鹭,不可以?。”


    江鹭垂下?眼,看姜循重复:“不可以?杀我?爹。”


    他眼中的?光灭了,一言不发,起身欲退。但那方才一直被他压在?下?位的?姜循反握住他手腕,他本就没对抗之意,眼见姜循借着他的?力,翻身从榻上爬起。


    她却不走,向他扑来。


    江鹭许是根本没有挣扎的?心情,许是些许心如死灰。


    他被她扑倒在?床,脊背撞得“咚”一声。他青白着脸,看姜循翻身坐起,跨于他腰腹间,朝他俯下?身来。


    她终于从二人的?关系中找回了上位者?姿态,俯脸散发,发丝落在?他颊上。她手抚摸他面颊,望着他秀丽眉眼,一字一句:


    “因为,我?也要杀他。


    “在?我?杀死他之前?,他不能死在?别人手中。不然?,我?会不开心的?,阿鹭。”


    愣神间,恍有星火落怀。江鹭眸子被火擦亮,留星子铺湖。


    他躺在?榻上,被她捧着脸,缱绻呢喃:“嘘,别问。你总有一日会知道原因……但是在?你知道前?,别问我?。”


    江鹭忽然?问:“为了你的?大业,你能付出多少,牺牲多少?”


    坐在?他身上的?姜循似诧异他这个问题,但她想了想,虔诚:“全部。”


    江鹭心神微震——全部?


    而她抚着他脸,目中闪烁着他不明白的?奇异的?古怪的?光华:“那么?阿鹭你呢?你为了凉城的?事,心甘情愿卷入这潭浑水,你又能付出多少,牺牲多少呢?


    “那些事,本来和你全然?无关。你能为了段枫,为了凉城,做到?哪一步呢?”——


    江鹭花了些功夫,才逃出大相国寺。他又用了些遮掩法子,在?东京城内生了几处小乱,让太子人马朝错误方向追踪。


    用了两日时间,江鹭才平安坐在?自己府邸中,与段枫当面。


    段枫此时情形已然?十分不好。据说他回来后便大病,又吐血又昏迷的?,还时时游走在?生死一线之际。多亏府中这些侍卫以?小甲为主?,虽然?他们不清楚小世子在?东京折腾什么?,却知道小世子身边这个病人的?毛病。


    世子一直用昂贵药材吊着此人性命,世子不在?时,他们便也继续吊着。由?此,江鹭回来后,才得以?在?病榻上,见到?将将醒来的?段枫。


    深夜月明,一烛如豆。曾经的?段小将军羸弱不堪,虚弱瘦削,艰难地披氅,侧坐在?榻边。快夏日了,屋中还烧着炭,而他的?手心仍是冰凉。


    他如同一缕照在?湖面上的?月光。若是天亮,想来那月光便散了。


    江鹭心中颇不是滋味,却还是淡声:“不管你病得如何,这几日你都要在?枢密院走动,不能让太子怀疑刺客是你。”


    段枫颔首,愧而笑:“放心。”


    他这副样子,要出门?,恐怕又要……江鹭一言不发,抬手便要给他传输内力。段枫摇头摆手,轻轻推开:“二郎先不用这样。我?此时还有一口气,让我?将话说完吧。我?知道你疑虑重重,不知我?为何想刺杀太子。我?当日是想岔了,此时想来,那是一步错棋,还连累了你。”


    段枫喘一口气,靠着床柱,休憩了一会儿,他才讲述起那些事。


    包括叶白就是程应白,叶白如今的?疯魔;包括阿娅就是安娅公主?,阿娅不知遭受了些什么?,竟失了忆,沦为太子玩物,卑贱至此。他一度以?为姜太傅所?做之事是为了太子,只要太子死,一切便可结束。


    江鹭淡声:“太子即使死,你要的?清明也不会到?来。除非你愿意事情和你表弟想的?那样发展……要满朝文武陪葬,要整个东京葬送。


    “我?当初带你走,要的?是‘救’,而不是‘毁’。我?要的?是冤屈得解,故人魂归。我?要凉城回到?大魏,流失的?无处为家的?百姓能找到?安身之所?。太子死不死,解决不了这种问题。段三哥,你虽年长我?几岁,此次我?却要说,是你心急了,你做错了。”


    病榻上的?青年如何不知?


    段枫轻声:“二郎,我?明白这些。只是我?心有难堪,总怕毁了你——越查这些事,我?越是心惊。我?不知道你能做到?哪一步,又怕你做到?任何一步。


    “为了和你毫不相干的?凉城,你能付出多少,能牺牲多少?


    “二郎,也许你始终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到?了今日,也许你得想明白了——若是不想拉着南康王府的?话,你在?此时抽身而去,是最好的?时机。


    “错过这个机会,回不了头……二郎,别把自己逼死。”


    江鹭心神震起。


    段枫说了和姜循差不多的?话,他们的?话,同时直指他的?心病。


    江鹭当即起身:“三哥,你好好歇息吧。我?会好好着想的?。你……放心。”


    段枫苦笑。


    江鹭离开前?,迟疑问:“你不想和安娅公主?相认吗?”


    段枫回答:“若有可能,我?希望世间只有我?一人行于此道。”——


    江鹭夜里静坐寝舍,闭目思量。


    诸事诸情逼杀,姜循和段枫的?问话言犹在?耳,日日夜夜悬在?他头顶——


    他能为了凉城,付出到?哪一步?


    是像姜循那样的?“所?有”,还是段枫希望的?“一无所?有”?


    煎熬感如影随形缠绕着江鹭,事不到?跟前?,他无法做出保证。可他此时并?不愿退,他不得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姜循和段枫洞察到?凉城事牵扯甚广,他亦隐隐有此察觉。


    他终有必须做抉择的?那一日。


    还有,叶白和姜循。


    姜循知道叶白的?身世,对么??他一提叶白,她就转移话题。他一问叶白,她就目光闪烁。他气怒又不平,不明白她到?底是喜欢叶白,还是要隐藏叶白的?秘密,不让他知道?


    她是因为叶白的?身世,才回东京复仇的??她和叶白……这样亲密吗?


    江鹭夜夜难眠,恨不得立即去大相国寺问姜循——可惜她如今被太子关在?相国寺中,太子又到?处抓凶手,江鹭不能暴露自己,只能暂且蛰伏——


    暮逊最近一月脾性极为不好。


    七月是太子生辰,朝中此时已经开始准备。但是太子遇刺,未捉拿到?凶手,恨不得将整个东京翻得底朝天,遭到?群臣弹劾。


    之前?因为弹劾丑闻,这些大臣稍微安分,赵铭和也托病不上朝,谁知太子才风光几日,又遭弹劾。


    可恨如此,都未曾捉到?凶手。


    而更厌烦的?是,断断续续,似有流民为了生计,逃到?东京。朝中有人注意到?,私访去问,无非是些战乱祸事——阿鲁国新王野心勃勃,想在?西域中争出首位。战火难免波及到?大魏边土。而因凉城为他国领土之事,如今遭殃的?,是凉城以?南那些城池。


    因两国盟友之故,因凉城之事,边将不敢多置喙。当地百姓难忍战火,渐渐有人逃离。


    可太子要过生辰,生怕这些流民生出乱子。暮逊便私下?交代贺明,看能否把这些人打发出东京。


    贺明愕然?一国太子的?面目,但命令交代下?来,他仍要去办。好在?贺家曾经从商,家大业大,打发些钱财,问题不算大。


    但贺明在?救济流民时,从流民口中得知,后续想逃入东京的?流民似乎不少……贺明沉思,知道这绝不是太子想要的?结果?。


    贺明思忖如何帮太子解决此难题时,有一个人哭哭啼啼求上门?,非要卖画换钱。


    那卖画的?,是一名妙龄少妇。少妇面色蜡黄神态木讷,似在?流窜生涯中吃了不少苦。贺明以?户部官员的?身份来救济流民,这少妇一听,便闹着要见官。


    少妇被人扣压着,怀里紧紧抱着一幅画,当贺明到?来时,她便用贪婪的?眼睛打量这大官,思忖这大官能有多少钱。


    贺明叹息,哀民生之多艰。他不顾众人劝解而蹲下?,和善询问少妇。


    少妇:“你一定有很多钱吧?我?家郎君以?前?也是你这样的?打扮……我?跟你偷偷说,我?家郎君以?前?权势通天!他是因为一幅画才被人害了……我?受他嘱托把画带走,以?后为他洗清冤屈!”


    贺明这几日见多了为了生计而满口谎言的?人,这少妇目光闪烁,显然?话中没几句实话。但贺明已打定主?意接济他人,便不在?意,只笑着问:“那你怎么?要卖画?”


    少妇一滞,撒泼道:“我?一介妇人,怎么?帮我?郎君报仇?不如、不如把画卖给有钱人……让有权有势的?郎君帮我?家郎君报仇!”


    少妇用美目撩他:“我?看郎君你就是这样的?大人物。”


    贺明不吃她美色,只道:“拿来吧。”


    贺明以?为自己得到?的?会是一幅粗糙至极的?赝品,他当日甚至未曾想到?看画。当夜,他忙完公务时突然?想起此事,便打算将画收起封存。


    小厮帮他搬画时,不小心挣断了绳子,将帛画铺洒在?地。小厮刷地一下?跪地求饶,却良久不见郎君吭气。小厮偷偷抬眼,见郎君正?用震惊而古怪的?眼神盯着这幅画——


    画中是一位丰神俊朗、面如美玉的?郎君。


    稀奇的?不是这郎君气度堪比神仙落凡,而是贺明认得这人——南康王府小世子,江鹭。


    贺明沉下?眉眼,吩咐:“把那个少妇悄悄找来,我?有话问她。”


    他心跳砰砰,他预感到?自己碰触到?了一桩隐晦的?私密:寻常情况下?,小世子的?画像不可能流落凡间。那妇人说她郎君因此画而获罪……这其中,莫非真的?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 60 章


    贺明将少妇留在自己府邸, 对外说自己新纳了一门妾室。旁人不关心他纳不纳妾,只阿娅好奇地看过那少妇两?次,觉得对方?并无稀奇处, 也将此事放在了脑后。


    与此同时?, 五月中下旬,姜循坐马车从大相国寺返回家中。


    太子始终没拿到凶手, 刺杀太子一事不了了之。太子震怒之下, 东京戒备变得森严, 出入往来皆要持着凭书腰牌, 得人相证, 让人苦不堪言。


    车驰过, 一路香风中, 姜循掀开车帘, 见路过一片乡野良田后,茅屋庙宇,庙前人头攒头,密密麻麻围堵着些人。她又见他们衣衫褴褛,无精打采近乎麻木地坐在墙根下,迎着烈日发呆。


    有官吏呵斥或问询,有百姓旁观或往来。


    姜循向玲珑使?个眼色,玲珑便派卫士去询问。大约一刻的?时?间?, 姜循得到消息:北地战乱田地荒芜, 边将推诿不肯做事,流民南下逃窜,进入东京。


    边将推诿不肯做事啊……


    姜循想到了很久前的?一篇天下名文:《古今将军论》。


    托江鹭和简简的?福, 她前些时?候特意去拜读了那篇原本自己并不关心的?文。那篇文乃乔世安所写,当时?未见其害, 时?隔两?年,文章之害方?彰显出来。


    而姜循凝望着那些流离失所的?人,嘱咐玲珑:“派我们的?人送些汤饼米粥过去。”


    玲珑怔忡:“娘子,这不是我们应做的?事。赈灾应由朝廷大员做安排。何况你是未来太子妃,若出手援助,难免有搏名邀功的?嫌疑,得人猜忌。”


    姜循扯扯嘴角。


    她靠在车壁上,漫声:“我知道东府(中书省)西府(枢密院)他们的?本事。文臣势大,还?有朋党相争,等他们定下章程,又不知得饿死多少人。


    “邀名嘛,我本就邀名。我若没好名声,我怎么做太子妃?”


    玲珑又要?再劝她,想说太子最?近对她态度暧、昧云云,然?而姜循一句话堵死了玲珑:“我旧年时?候,就是孤儿,流离失所。如果没有人接济我,我也活不到等到贵人援助的?时?候。”


    ……至于说那个带给她荣华富贵的?贵人是姜太傅,姜循则不愿多提。


    于是,姜循回到内城的?这几日,便几乎日日乘车去外城,带着侍女仆从帮忙。城外便都?知道这位未来太子妃的?仁善,而其他贵女听说,便也坐不住,不知是受家中指使?还?是她们自己的?意愿,她们也来城外帮忙。


    贺明受太子之令,私下赈灾。他亦知道姜循所为,在田野间?遥遥见过那位贵女。


    黄昏日下,美人立在衣着褴褛的?平民间?,衣襟染上金辉,一时?间?波光粼粼万金碎落。


    贺明看得怔忡痴然?,又急急扼制自己不合时?宜的?念头。隔着距离,姜循似乎发现了他,朝他望来。那漫不经心乜来的?一眼,让贺明溃不成军,只遥遥向姜循作?揖行礼,便逃命一般地离开了。


    贺明便开始回避与姜循见面的?可?能。


    贺明再一次见到姜循,是在东宫。


    那日,太子好像终于觉得冷落姜循够了,他又听说了一些姜循搏名、连带他的?名望跟着好起来的?事,便重新邀姜循入宫,和姜循吟诗作?画。


    贺明得太子召见,来谈政务。


    隔着珠帘,手持画笔的?姜循站在铺满宣纸的?长桌上,望一眼帘后那身?形模糊的?青年男子,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如今贺家蒸蒸日上,贺明更是太子身?边新的?红人,听说为太子办了不少事。相对的?,太子似乎不太召见张寂,不太信任张寂了。姜循已?许久不见张寂,不知那人在忙什么。


    自然?,在姜循看来,张寂“失宠”才是正常的?。以那人的?品性,那人和太子本就不是一路人,迟早分崩离析。只是贺明的?到来,加剧了这个速度而已?。


    姜循心中稍想了下,便不再在意。她继续作?画,旁边宫人帮忙研磨。


    太子跟随贺明出去,在外谈起赈灾之事。


    朗朗日下,金光如碎。暮逊手捏着眉心,颇为疲惫:“朝中还?在吵……我想将这个差事交给你办,那些大臣不同意。嗤,他们当真以为孤多在乎?赈灾而已?,办的?好是功劳,办的?不好是一身?腥,他们以为孤想搭理?


    “孤心烦的?是,这些愚民偏挑此时?入京,不知是不是被人指使?的??说不定就是赵铭和给孤找事,若不把他们打发掉,七月寿辰……”


    贺明垂着头,已?习惯太子的?态度:愚民。


    天下百姓失所,在太子眼中只是不听话的?“愚民”。流民入京,在太子眼中是党争相斗。


    暮逊又道:“孤真不想管这赈灾之事,可?姜循邀名,把孤扯进去了。国库刚充盈,又要?出钱……七月要?到了,又得大赏百官群臣,孤的?府库也亏空许久啊。”


    贺明抬头,对上暮逊盯着他的?炯炯目光。贺明被这种目光看得一凛,登时?意会?到太子的?真正意图:太子希望借助赈灾,发一笔财,充盈他的?私库。


    先前弹劾百官之事,虽波及了暮逊的?人,但抄家之举平了国库一直亏损的?账,暮逊便也不和姜循计较了。而今国库不缺钱,暮逊便琢磨起自己的?府库。死了一个擅计算的?乔世安是可?惜,但是贺明比乔世安更擅长处理钱财账务之事。


    暮逊此时?盯着贺明,意味深长。


    贺明半晌道:“流民居无定所非长久之道,一直依靠他人赈灾也非正道。不如雇他们盖庙盖房,给他们算工钱。东京城中活计极多,瓦舍街市一直缺佣,若有贵人作?保,雇佣这些流民上工,便也可?按常价给他们算工钱。待他们摆脱了此局,想留下的?留下,想离开的?离开,都?是功德一件。”


    此主意是不错,但是,暮逊只是笑了笑,侧过身?去逗廊下笼中鹦鹉。


    贺明低声解释:“贵人作?保,中间?作?介,利润不算少。”


    暮逊微笑:“这些寻常法子,他人也想得出。就如你的?上峰,户部?侍郎想理此赈灾之事,给我写的?折子便是这类主意。贺郎中,孤想将此事交给你办……你得拿出说服孤的?理由。”


    烈日在上,贺明遍体微寒。


    他良久之后,咬牙低声:“臣可?帮殿下减少支出,充盈私库。这世间?,有一味药,名唤‘神仙醉”。只需小小一指甲盖的?分量,便能让人迷幻神智,感知混乱。若混入给流民的?赈灾粮中,原先用的?粮钱,许能省出大半来。省出来的?,自然?是殿下的?功劳。“


    暮逊不放在心上,随口问:“能省出多少?”


    贺明在他耳边说了一个数字。


    暮逊猛地一震,侧头看他,皮肤下骨血振振,如有耳鸣。他本不应在乎钱财,可?多年经营花销甚多,难免为此心动?。


    暮逊脸颊肌肉剧烈抽动?,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垂着脸的?青年。


    好一会?儿,暮逊低声:“……那什么药,莫不是毒?”


    贺明:“殿下放心,不是毒,只是用量不可?过度。此药功效,服用的?人最?为知晓。臣唯一担忧的?是,会?有人觊觎药效,囤积此药谋利;或有流民贪图药效,过度服用……”


    暮逊轻笑:“有贺郎中把控,不会?出事的?。”


    他目光闪烁,心中已?决定让朝堂那些人继续吵,他压着不批赈灾事宜,先让贺明帮自己敛财。待敛够财了,再让朝堂出手。


    不过,那“神仙醉”听起来有些风险。这种风险,他不能沾。他身?边想搏名的?人,却不少——


    暮逊心中浮起一丝冷笑。


    他幽望着贺明,轻声:“贺郎中,让循循配合你赈灾,如何?她在贵女中有些声望,又热心此事,你与她互相照应,安置好流民,此为大功德,孤送你们好前程一场,如何?”——


    姜循将宫女打发出去,自己一人在书房作?画。宫女知道这位娘子脾性不算好,便也不忤逆。


    姜循对作?画没那么多兴趣,她翻看太子堆在书架上的?奏折,看朝堂最?近有什么热闹事。只是太子最?近提防她,这些放在此间?的?奏折没什么稀奇处。


    姜循看了一会?儿就放回原位,心中不屑:他如今才开始提防她,已?经晚了。她在朝中早就有交好的?臣子,还?有叶白……


    对了,最?近贺明风头实在太盛,不利于叶白在太子面前出头。她得想想,怎么让叶白压贺家一头。唔,她传个信,让叶白自己去琢磨吧。


    姜循慢悠悠地返回书桌旁,曳地披帛勾住了什么,拽住了她脚步。她回头,见到是博物架后有一块松动?的?墙砖,砖头微凸出,边缘没有放好,木屑勾住了她衣角。


    应当是在她来之前,暮逊仓促地往暗墙后放东西,没有放好此砖。


    姜循一直知道太子书房中有暗格,今日才见到。她好奇太子在里面放了什么,便埋身?过去悄然?推开砖。里面放了一画轴,姜循疑惑地解开绳索摊开画——


    女子着大魏衣裙,男子着异族服饰。二人背对着画,骑马行在辽阔草原间?。男子手中长鞭鞭指远方?,他侧过头望看旁边的?女子。


    画工技艺不高超,没有画出男女的?相貌,但却足以让画外人看到画中男子对女子的?爱慕。


    姜循坐在地上,怔望着这幅画,困惑十足。


    太子收藏一幅工技拙劣的?画,只可?能是因画中内容。而画中内容过于隐秘的?话,比起收藏,太子更应该毁去此画。太子不毁,说明这画既不可?见人,又触动?他内心留恋的?某一部?分……


    这暗格不可?能是太子的?试探,太子再试探她,也不可?能将把柄交到她手中。那这画到底是何意?姜循陷入深思,只百思不得其解。


    她探寻不出画中内容,而她忽然?听到门外玲珑与宫女大声交谈的?声音。


    姜循不急不忙地将画放回原处,还?贴心地帮太子将暗格关好。姜循回到长桌前作?画,听闻太子笑声。紧接着,姜循抬眸,见暮逊和贺明一前一后回来书房。


    暮逊与姜循四目一对,开口便是夸赞:“循循不愧是太傅教出来的?小娘子,如此多才多艺。贺郎中你看,循循这笔画,比起大家来也不失色吧?”


    贺明不敢抬头直面姜循,便顺着太子的?话恭维,低头看向画作?。


    一看之下,贺明全?身?血液僵凝,六月天,他遍体生寒。


    贺家倾全?族之力,培养出他。贺明虽有经商之赋,自来却和世间?文士一般,攻读诗书字画。且因他出身?商户,他唯恐被人耻笑,更在此间?下了功夫。


    寻常文士不一定看得出姜循的?画工笔触,但是贺明恰恰最?近夜夜观赏一幅画。在那卖画少妇的?相助下,他多次揣摩那幅画中藏着的?秘密。


    少妇对朝廷事务知之不祥,贺明只知道那人是孔益逃跑的?妾室。妾室说孔益因一幅画而遭来死罪,贺明不太信这种说法。但是如今,姜循的?画工,与贺明日夜观赏的?那幅画相结合,贺明刹那间?,拼凑出了一个阴错阳差下的?真相——


    未来的?太子妃姜循,与南康世子在陈留私会?。姜循为世子作?画,孔益撞破此事,遭来杀祸。


    姜循和江鹭有染。


    姜循背着太子,和南康世子暗度陈仓——


    贺明脸色惨白,袖口沉甸甸,袖中手捏满了汗。


    他在一片恍惚中,听到暮逊不悦的?提醒:“贺郎中如何看?”


    贺明惘然?抬头。


    暮逊盯着他。贺明一味盯着姜循的?衣角失神,让暮逊想起贺明与姜循初见时?的?情形。暮逊心中瞬生了然?与不快,杀意已?生,此时?只强行按捺。


    暮逊语气温淡:“孤说的?是朝堂赈灾议程还?没下来,但百姓流离孤心自忧,不妨让贺郎中代孤私下赈灾,孤让循循配合郎君,如何?


    “循循在难民那里经营出了几分名声,想来有用。”


    姜循不信暮逊会?将好差事派给自己,她暗自提防其中有坑,口上只笑盈盈应下。而那贺明却不知为何一径发呆,姜循含笑:“贺郎中不愿意和我一介小女子共事?”


    贺明轻轻看眼姜循。


    他少有地认真看她,她皎皎如云间?月,星辰不及其华。


    那是一轮月。


    谁可?摘月?——


    江鹭借皇城司的?名义?,暗中调查姜太傅和凉城之间?的?关系。不得不说,姜太傅行事实在隐晦,查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看来想查,还?是得查探姜府。


    江鹭想到姜循所说的?“我也要?杀他”,心口砰跳不住,狂压着期待和欢喜,暗自出神:到底是什么样的?渊源,致使?养女对养父有如此大的?恨意?姜循在姜家,待得这么不开怀吗?


    那她当年,为何非要?离开他,回来这让她不快的?牢笼呢?


    近日一想到姜循,江鹭便心间?不自在至极,生出许多冲动?念头,比起他少年时?还?要?更甚。他不敢多想,用正务来麻痹自己,思考探查姜府的?法子。


    而就在这时?,他接到一条消息:他的?人手,和东京中另一泼皮势力在贺府外发生冲突。手下怕生事,忙传讯于世子。


    如今流民进京,江鹭便借助此机会?,安排十三匪势力混在流民中,渐次入京,来帮他做一些他不方?便出面的?事。现在十三匪中进城人数已?有一半,江鹭安排他们监督“神仙醉”的?踪迹,却不想他们和东京泼皮发生了冲突。


    这些匪贼原先便不好相与,江鹭剿灭他们花了许多功夫,收服他们又花了许多精力。匪贼从良,却首先占着一个“匪”字。江鹭怕他们坏事,便当即赶去。


    马过朱雀门,江鹭与一人当面。


    对方?文质彬彬,面白如玉,目若桃花。遥遥看到他,对方?眉目冰寒如雪。然?而在靠近时?,那人缓缓露出笑,朝他打招呼:“小世子是出门玩耍呢,还?是皇城司办案呢?”


    江鹭盯着叶白,想到对方?与姜循的?关系,对方?与段枫的?关系。江鹭本应应付,可?他心中扎着一根针,长年累月拔不掉,疑心已?经到了暴戾程度。


    江鹭一言不发,调转马头,率先过城门。


    叶白同样调转马头,似笑非笑:哼,他也不见得喜欢理会?此人。


    然?而二人在浚仪街前再次相遇,双方?都?怔了一怔。


    江鹭主动?询问:“叶郎君去内宫中书省吗?”


    叶白含笑:“是。世子也要?入宫?”


    江鹭盯着他不放:“不,我不入宫,我受托为一小娘子买簪戴。想来叶郎君之后要?转去御街,当与我不同路了吧?”


    买簪戴……


    叶白眸子暗沉。他心中将江鹭在东京往来的?女子盘算来盘算去,无论如何算,都?找不到与江鹭亲密些的?娘子。这位小世子连那位和他相看的?杜家娘子都?没见过,更罔论他人?这位世子,可?只认识一个女子。


    叶白笑一笑:“自然?不同路了。”


    然?而两?刻之后,贺府后两?条街外的?巷子里,两?拨争执的?人分开道后,长巷两?边,一头一尾,江鹭和叶白再次当面。


    这一次,便搪塞不得了。


    江鹭低笑:“叶郎君不去御街,不去内宫了?”


    叶白反唇相讥:“世子怎么不去买簪戴?”


    江鹭掀眸,眼波在日光下若银鱼甩尾,流光烁金。他摊开掌心,掌心中倒真有一朵花……叶白待要?细看,江鹭便收了回去。


    江鹭靠墙而站,观望对方?:“这些泼皮,是你的?人?”


    叶白同样看着他身?后:“你用匪贼当手下?这些人出身?不正……这恐怕不是南康王府出身?的?卫士。”


    匪贼闻言正要?乱,江鹭抬手便制止。叶白看到江鹭对他们的?压制力,心头微动?,语气放缓:“好吧,看来如今躲不过去了。我也没办法……是循循托付,让我查一查贺家。我倒是没想到,世子也在查贺家。你我既然?同道,不如合作?。”


    江鹭:“你在查贺家?”


    江鹭敛去神色,轻描淡写:“谁告诉我你也在查贺家?”


    叶白愣住,然?后他在江鹭浅色瞳眸的?凝视下,慢慢反应过来了:“……世子是说,你在查的?一件事,涉及到了贺家?贺家可?能有些问题?”


    叶白深吸口气:“请世子不吝赐教。之前我也许无意中得罪世子,我向世子……”


    他抬手便要?作?揖,更要?做足低姿态来讨好江鹭。然?而叶白发现江鹭袍袖扬了一下,自己便动?弹不得。


    他稍微运气,便察觉体内真气被封。且封他的?力道极为霸道强力,绝不是对付一个文人的?手法。这种手法若放在寻常人身?上,对方?非死即残。以叶白对这位小世子的?了解,对方?做不出这种事。


    那便说明,江鹭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且猜出他身?怀武功。


    ……段三哥就这么信任这位世子?连这样隐秘的?事,都?告诉这位世子?


    叶白心中五味杂陈,眸色一改方?才的?清明,幽暗神色如深渊燧石,火星在期间?闪烁。而江鹭朝他走来,袍袖起扬间?,江鹭解开了他的?穴道。


    江鹭侧过脸凝望他:“我不需要?你向我告饶请求。‘神仙醉’一旦泛滥,危害人众多。而今你无法在明处行事,我对东京局势了解不如你。你我此次,本就应合作?。


    “这是我和叶郎君的?盟约。叶郎君不必牵扯无关人士。”


    叶白目光幽静地看着他。


    叶白微微冷笑,心知段枫、姜循,为何都?心动?此人——东躲西藏的?阴沟深处的?小人,再是嫉恨,在真君子面前,都?忍不住瞻仰。


    那是一轮月。


    谁不望月?——


    姜循在外城忙碌赈灾之事。


    不管太子打着什么样的?主意,在朝廷章程下来前,太子从府库拿钱,都?算的?上好事。这笔钱财一部?分在贺明那里,一部?分在姜循这里。


    姜循每日算着粮钱,夜里常算账算到深夜,人都?消瘦很多。她不得不如此——因她知道,太子府库本就亏欠许多,这些钱财,总有一日要?断掉。


    姜循如今是试图在开国库前,帮流民缓过这些日子。


    然?而近几日,姜循越算这笔账,越觉得奇怪。


    玲珑看她夜夜挑灯,起初不劝,今夜娘子熬过了子夜,还?抱臂在窗下踱步,让玲珑不禁担忧。


    玲珑为她披衣,劝道:“娘子,过几日又到了你该取药的?时?候。这几日你身?体本就比平时?虚些,莫再要?操劳杂物了。”


    姜循立在窗下,眺望着黑夜中远方?的?灯火明灭,金吾不禁。


    她沉吟:“账目不太对劲。我没有克扣粮钱,但是每日给流民的?用销,却一日少过一日。这是为何?难道下面人自作?主张,克扣了粮钱?”


    玲珑:“派遣的?卫士都?是娘子的?人,娘子不用担心。似乎是流民情形好转了些,好多人都?说不饿,要?结伴去城中上工。这本是好事,娘子何必多虑?”


    姜循沉下眉目。


    她不相信在救济粮总数没变、流民日益增多的?情况下,救济粮每日存余会?越来越多。期间?必有诡异处。


    姜循砰地关上窗,凉声:“玲珑,明日与我私访。我倒要?看看,他们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会?不饿不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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