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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7章 番外一:前世篇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三个和尚,因为没水吃活活渴死了。


    净玄知道了这件事,大哭了一场,因为他和那座山头的小和尚在山下一起捉过妖,小和尚是个很好的人,提起他两个师兄的时候总是一脸崇拜,他说,自己早晚要成为和师兄们一样厉害的人。


    但他却和他的师兄们一起死了,为了保护山下的百姓,他们就死在河边,只要稍微过去一点就能喝到水,但他们谁都没有动,因为河对岸就是人,一旦他们稍微动一点,他们用自身封住的妖力就会波及住在那头的百姓。


    百姓们却无人知晓这件事,他们还很奇怪,那时不常伤人的老妖怎么忽然就消失不见了,和它一起消失的还有那座小庙里的和尚们。


    和尚们不怎么下山,和山下的百姓也不甚熟悉,只有最小的那个和尚偶尔下山玩,遇见有妖怪会出手去捉,但他不爱说话,除完了妖就走,大家虽然感谢他,但因为他总低着头,都不大记得他长什么样子。


    是大师兄施法,将和尚们死前的记忆提取了出来,让全城的百姓都看见了他们,看见他们和大妖斗法,拼着自己全部的力气,和大妖在那条河边同归于尽。


    大师兄是个很厉害的人,净玄从小就特别崇拜他,他法术高超,人又聪明,脑子里总有各种新奇的主意,而且他每天都乐呵呵的,对谁又都很好,老弱病残都会帮一把,净玄从没见过任何人讨厌他。


    净玄甚至都不知道,大师兄是怎么知道了和尚们的事情,他明明从来都没去过那座山头。


    但大师兄一向神机妙算,什么都知道,知道这也很正常,师尊说,大师兄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只要他好生修炼,他未来一定会是修真界顶天立地的大人物。


    百姓得知了和尚们真正的死因,纷纷痛哭流涕组织纪念,他们修葺了庙宇,为三人立碑作传。净玄跟着大师兄默默离开了小城,他问大师兄:“我们这样做,他们如果看到会高兴吗?”


    “会的,当然会的。” 大师兄弯了弯眼眸,“而且,这样好的人,这样的事情,该被世人永远记住。”


    净玄很懵懂地点头。


    “等会儿啊!”大师兄路过一个摊子,兴冲冲停下脚,“给你二师兄买点草莓回去,他最爱吃这个了。”


    二师兄也很有本事,但他和大师兄的性格一点都不一样。


    他性子清高,在山上没什么朋友,二师兄平时也只和三个人说话,师尊、净玄和大师兄,他和大师兄说话最少,但大师兄同谁都笑眯眯,二师兄也是他笑眯眯对象中的一个。


    谁也看不透二师兄每天在做什么,他只会痴迷地看书,然后自己画画,净玄看不懂他的画,他问师尊,二师兄的画是什么意思,师尊只摇头,他也不知道。


    师尊不怎么管他们,他性格有点糊里糊涂,只成天在屋里摆弄他做的武器,几乎等同于闭关,只布置各种书给他们看。偶尔他抬头看他们一眼,才会诧异道:“净玄怎么都长这么高了?”


    净玄是两岁那年被大师兄抱回上山的,他被人丢在山脚下,师尊讲究缘分,就将他收了下来。净玄在这里长大,他喜欢他们的避心峰,喜欢他的师尊和师兄,大师兄成天插科打诨,二师兄话少,师尊虽然总闭关,但对他们都很好。


    净玄一直以为,天底下所有的师尊都是这样的,直到他听说了隔壁峰的事。隔壁峰那位莫长老,之前宗门内编剑谱,还拿徒弟自创的招式谎称是自己创的,最后莫长老以此得到不少灵石奖励,更在仙门大会上受人称颂,而那倒霉徒弟连个名都没有署上,气得直接离开了宗门。


    倒霉徒弟走的那天,只有大师兄去送他了,别人都忌惮莫长老的权威,谁也不敢去触霉头,毕竟徒弟走就走了,长老还要长长久久地待在这里,大家朝夕相处,长老又手握宗门内大权,总也不好得罪。


    当然,净玄那时候并不懂这些,他那天被师尊叫去收拾书房了,师尊那天难得没有摆弄他的武器,而是有些凝重地眺望着窗外,“小净玄啊,别和你大师兄学,我拉不住他,只能拉住你了。”


    净玄没想明白师父的话,他记得倒霉徒弟对他一直还挺好,每次见面都给他点小礼物,想到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心里也有点难过。


    大师兄那天很晚才回来,宗门禁制对他不是问题,他提着酒翻墙进了来,净玄正抱着本书坐在树上独自思念倒霉徒弟,扭头看见墙上的人,顿时高兴地朝他招手,“大师兄你回来啦!”


    他从树上跳下来,大师兄也从墙上跳下来,他悄悄问:“聂黎师兄去哪了?”


    聂黎就是倒霉徒弟的大名,大师兄随手一指,“去北边了,据说那边皇城龙气有点问题,他打算去看看。”


    净玄低下头,“大师兄,对不起。”


    大师兄挑挑眉,“为什么对不起?”


    “我也想去送聂黎师兄的,但我怕师尊不高兴,真的是师尊早上突然让我帮他去整理书房……”


    “不怪你。”大师兄揉了揉他的头,“咱避心峰,有我一个逆徒就够了。师尊是想保护你,莫长老欺软怕硬习惯了,他不敢动我,就好意思拿小孩开刀,多行不义,早晚他要后悔。”


    “我不想当小孩。”净玄嘟囔。


    大师兄笑了,顺手从腰间拿出个小布老虎,“这是聂黎师兄让我送你的,他说,等你学成了,下山去,他再送你个大的。以后见着他那个前师尊,绕着点走。”


    “我也想做厉害的人。”净玄仰头看着大师兄:“我长大了,也能像师兄这么厉害吗?”


    “当然能啦!”大师兄一手揽住他,就在一地月色流光下,勾着净玄脖子往他的小院里去,“你师兄我神机妙算,早就算出来,咱们家净玄,将来肯定会是天底下赫赫有名的人呢。”


    “那等到那一天,我一定要先把莫长老打趴下!”


    净玄每一年生辰时许的愿望,都是他们师徒四人能永远这样开心。


    净玄后来才知道,有些事情,早在他还是个傻子的时候,就已经不一样了。


    净玄十岁那年,整个宗门选首徒,大师兄和二师兄都报了名,但选上的却只有大师兄。


    大师兄总下山,斩妖除魔,在百姓中名声很好,二师兄常年自己修炼,再不就是画他那不知名的画,但他也并非等闲之辈,之前莫长老说过,师尊这人运气好,徒弟都是一等一的资质。


    大概这里面也包括净玄,但净玄年纪小,且有个一等一风光的天之骄子大师兄,谁也不会把矛头指向他。在净玄的眼里,整个宗们都温柔而友好,他们都叫他小师弟,就连莫长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顶多就是阴阳怪气一下师尊。


    净玄很享受被大师兄保护的感觉,但二师兄却好像并不太喜欢。


    对于首徒选拔失败这件事,二师兄没说什么,但净玄能看出来,他不开心。


    大师兄成为了开宗以来最年轻的首徒,其实二师兄也算得上少年天才,在同龄的弟子里面,二师兄绝对遥遥甩他们一大截,净玄不清楚首徒的含义,他只清楚二师兄很难过,二师兄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两天两夜了,师尊在摇头叹息,净玄路过,听到师尊说什么“命数还是来了”。


    净玄特意拿了二师兄最喜欢吃的草莓,去他房间安慰他。


    二师兄的房间向来收拾得很整齐,唯独这一次,净玄一进屋,却见房中的画横七竖八瘫乱在地上,二师兄坐在一地画纸间,手上拿了一张纸,正对着阳光,似在辨别什么。


    净玄他进来,他半歪着头,原本没有一点表情的脸上,竟然露出一点笑来。


    青天白日,净玄突然抖了一抖,他感觉此时的二师兄不像是二师兄,而像是被什么东西夺舍了的样子。


    “净玄,怎么了?”


    二师兄的声音一如往昔,净玄听到熟悉的声音,再看向他时,他已又是他熟悉的样子,他仪态很好,即便坐在地上也是端坐着的。


    净玄依然觉得二师兄和过去有什么不一样了,他说不清哪里不一样,但还是把草莓递给他,“二师兄,我从山下给你带上来的,你多吃点。”


    二师兄让他过来。


    净玄过去了,过去之后他才发现,地上散落的不光有画,还有一些话本子。


    净玄没怎么进过二师兄的房间,虽然二师兄对他很好,但他们的交往都仅限于房间外,二师兄平时洁癖很严重,不爱让别人进他的屋子。


    他没想到二师兄这样的人也爱看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他在山下见过话本子,合欢宗那个漂亮的少主姐姐就很爱买,他也想看,大师兄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告诉他小孩子不许乱看。


    二师兄见他对这些本子很感兴趣,就拿出来一本,“你也想看吗?想看的话给你拿两本。”


    “不不不。”净玄连忙摆手,“大师兄说小孩子不适合看这个。”


    “大师兄大师兄……”二师兄笑得有些苦涩,转而摇摇头,硬将本子塞到了他手里“拿去看吧,大师兄说不适合小孩子的不是这样的本子。”


    净玄觉得二师兄不会骗他,于是他收下了,他看到本子上有一行字,“东海第一战神”。


    他翻开了,接着看到了里面的内容:


    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整个世界都为他操控,他是世间的主宰,他是天下的王者。没有人能拒绝得了他,所有人的人生都要为他让步,他就是东海唯一的主角。


    净玄从来没看过这类故事,主角雄霸天下,他越看越入迷,就在他着迷地看着上面的文字时,二师兄突然坐了过来。


    二师兄冷不丁凑他凑近了,净玄吓了一跳,却听见他用一种近乎诡异的调子问:“小净玄,你知不知道,大师兄的秘密?”


    净玄奇怪道:“啊?”


    二师兄的表情依然没变,他向来是没什么神色变化的,即便他凑过来,仪态也很整齐,这样的人看起来就不像是会说谎话的样子,但他的声音却带了丝丝扭曲,他说:“你的大师兄,就是这样的天命之人。”


    净玄整个人都被他弄晕了,他根本不知道二师兄在说什么,他说:“二师兄,不会的,这个主角叫上官宸,大师兄不叫这个名字,而且大师兄也不是什么东海人,咱们这里离东海多远啊……”


    二师兄却是冷笑了一声。


    “小净玄,你可真傻。”他说。


    他忽然拉了一把净玄,净玄毫无防备就被他拽过去,差点碰翻了旁边的草莓,二师兄一手揽着他,另一只手则将他刚刚一直拿在手中的画哗啦一下在他面前展开了。


    “你看看,这是什么?”


    净玄看清了他画的内容。


    他认得这幅画,平日里二师兄总将这画挂在里面,拿一层纱帘盖着,他只遥遥看着,认得画边裱的一圈花纹,直到现在,他终于看见了这幅画的原身。


    二师兄平日里画的都是杂乱的线条,有时是山水,从来没有见他画过人,净玄只以为是他不会画人,直到现在他才发现,他不光会画人,而且会把人画得栩栩如生。


    画卷上赫然就是大师兄的样子,只不过和他熟悉的大师兄又略有区别,他的大师兄总是笑着的,提着剑眉眼飞扬,但画卷上的人却目光冷淡,隐约竟有点二师兄的气质。


    “二师兄,你画得真好。”净玄说。


    大师兄教他的,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夸对方,没人不喜欢被夸,他肯定会高兴。于是净玄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山下的大画家都没有你厉害呢,把大师兄画得和神仙一样,你能不能给我也画张像呀?”


    “不是我画得和神仙一样。”二师兄低声说:“这就是未来他的样子。”


    “未来?”净玄倏尔意识到什么,他虽然小,但不傻,很多事情师尊都是教过的,他小心翼翼问:“大师兄,是会飞升吗?”


    二师兄又冷笑了一声,“还没傻透。”


    净玄本能地觉得今天的二师兄让他感到害怕,他好像总在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可是师尊曾经说过……”他也不由压低了声音,“未来百年内只会出一个飞升者。这个人,就会是大师兄吗?”


    净玄的声音是雀跃的,他有点兴奋,大师兄飞升是件让他格外高兴的事,但他却见二师兄垂着眼帘,他这才感到了一丝奇怪,他问:“二师兄,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二师兄根本不擅长预测一术,他明明就不懂这些,飞升是全修真界的大事,连师尊都算不出来,二师兄怎么会知道的?


    “梦中一位有缘的仙人告诉我的。”


    “他说,飞升之人,此刻就在咱们的避心峰中,师尊早说他自己不会飞升,就剩下我们三人,你说,我们之中根骨最好,资质最佳,最可能飞升的,是谁?”


    二师兄苍白的面孔在夕阳照射下显得更如鬼魅,他说,净玄,你知道什么是天命之子吗?你刚才看的那本书,书里那个叫上官宸的,他就是天命之子,因为天道眷顾他,所以一切都会给他让路,他遇见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是为了给他的成功铺路,天底下没有人能打败他,不管别人怎么努力。


    净玄略一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二师兄,你是说,大师兄就是所谓的天命之子?”


    这次二师兄很干脆地答:“是。”


    净玄更高兴了,“大师兄这么厉害呀,他飞升了之后,会不会把我们都带上天呀!我好想知道天上是什么样的,真好,到时候让他把咱们和师尊都带上去,让莫长老羡慕去吧,他永远都比不上师尊!”


    二师兄的身子却在听见“永远比不上”这几个字后,微不可见地一抖,但净玄并没有发现他的不对,还挺兴高采烈地问:“二师兄,你真厉害,我们去告诉师尊吧,准备准备咱们一起上天!”


    很多很多年后,净玄总会想起那一天,想起二师兄诡异的笑容,想起他让自己做的事情,他每次想起来,都想把自己千刀万剐一遍。


    后来他真的到了天上,他花了很多年去搜罗宝物,他想要穿梭回过去,回到他给二师兄送草莓的那一天,他想要阻止自己接下来的动作,但他得到的答案永远只有一个——人是不能改变过去的事的。


    掌管时间的女神告诉他,世间一切都有天命定数,一切都是必然发生的。


    大师兄的气运被他偷走,也是天命定数。


    二师兄告诉他,让他去大师兄的枕边取几根头发丝,大师兄是天命之子,一定会飞升,他们只要紧跟着大师兄的脚步,就也能得到天命庇佑。


    净玄无比信任二师兄,就像信任大师兄和信任师尊,对他而言,他们三个就是这世间和他关系最近的人,他们说的一切他都会相信。


    大师兄开始事事不顺。


    起初,一切的变化都是细微的,从他出门总能赶上雨天,走路总能踩进泥潭开始,再到符纸总能带成没画的几张黄纸,甚至连碰到的妖鬼都是比以前厉害数倍的。


    大师兄没在意这些,黄纸带错了,他就现场画符,他画得又快又好,对百姓安抚得也很快,妖鬼变厉害了,他反而兴奋,痛快淋漓打完一架,回来更加兴致勃勃和人说自己的经历。


    压根没有人发现他运势的改变,连师尊也没有。恰好那一阵子师尊闭关了,是真的闭关,整整一年都没出来的那种,师尊要突破渡劫期,只叮嘱他们在外要勤加修炼。


    净玄很想告诉师尊,大师兄最近特别倒霉,做什么都不太走运,与他相反的是,二师兄开始变得特别幸运,走到哪都能遇见意料之外的好事情,就连他本人也变得开朗了许多,甚至爱笑了起来。


    二师兄长得本来也不坏,从前他总是在山上待着,很多修士都不认识他,现在他开始习惯于抛头露面,自然就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更是有女修开始向他抛出爱的橄榄枝。


    但净玄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有点不那么喜欢二师兄了,虽然二师兄对他好似比从前更好,人也变得好亲近好说话了,净玄却有点怀念从前的二师兄,是那个性格清高,不屑和人说话,但却总会去后山修炼完,给他带好吃果子的二师兄。


    现在的二师兄,在无人的时候,总会对着他的画板自己笑,眉眼之间总有种说不明的阴郁,让净玄觉得害怕。


    命运的枝桠一点点分岔,净玄后来才知道,那一阵子的大师兄,生活是很费力的,出去住客栈永远都能遇见满房,他只能抱着他的剑睡在柴房,睡在柴房又一定会赶上下雨,下雨又一定会赶上漏雨,楼上又总能有进京赶考的书生,于是就会有来吸精气的狐妖,前半夜被淋个半死,后半夜不睡来除妖都是常有的事情。


    好像全世界的妖鬼都让出门的大师兄给碰上了。


    与他相比,二师兄碰见的则总会是那种看似花架子一堆,实际上极其好捉拿的妖鬼,既不费什么力气,又能在百姓中提高知名度。


    只不过,二师兄好似并不太高兴,净玄长大了一些,也稍微懂事了一点,他当然从没怀疑过二师兄对那头发做过什么手脚,他只是在二师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词,是个他只在话本子里看见过的词——野心。


    净玄从来没有发觉过大师兄有什么不对,其一可能是因为他既小又傻,其二则是因为,大师兄每次回来,除了身上伤多一些外,从他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一点不快。


    正相反,他每次依然开开心心的,他告诉净玄,自己在外面遇见了很多奇形怪状的大妖,很长见识,他学到了很多东西,帮助了很多百姓,也算不愧他的首徒之名。


    净玄想告诉他飞升的事,脑中却又浮现起二师兄当年告诉他的,天机不可泄露,于是他还是把这话咽了下去,他说:“大师兄你真厉害,我就知道,你是咱们宗门最厉害的人!”


    如果净玄知道,他这一句无心的夸奖,换来的会是整个宗门覆灭的话,他宁可割掉自己的舌头,也不会让二师兄听到自己的话。


    净玄缠着大师兄带他一起出去,大师兄拗不过他,就将他带到了皇城,之前聂黎师兄说,那边的龙气有问题,过了这么多日子,龙气居然还是有问题,连没出师的净玄都感受到了。


    他欢快地扑到了许久不见的聂黎师兄怀里,大师兄朝他们眨眨眼睛,“你看好他,我进去看看他。”


    第一个他是净玄,第二个他是谁?


    净玄很快就看到了。


    那个该是九五至尊的男子,传说中龙气的来源,大师兄坐在他的床边,净玄被聂黎带着,一起捏了个隐身诀,就在旁边看着这二人。


    净玄在大师兄的眼中看到了他从没看见过的东西。


    他很在意病床上的这个人,和在意他,在意二师兄,在意师尊都是不一样的在意。


    他知道,大师兄对这个男人是特别的。


    聂黎说,这小皇帝是个可怜的,他天生体弱,老皇帝就把他送到庙里,让佛光普照他,好不容易普照活了。结果又赶上兄弟夺嫡,一共四个儿子,互相斗死两个,一个被褫夺封号贬为庶人,老皇帝叫这事情给气死了,皇室只剩下他,只能给接回来当新皇帝了。


    “当皇帝不好吗?”净玄奇怪地问,他脑中没来由浮现起二师兄的眼睛,如果二师兄能当皇帝,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有的人觉得好,有的人却觉得不好,天底下的事不都是这样吗?”聂黎又说:“他就不觉得,可他叔叔觉得,有那位摄政王在,他就永远没有实权,但他还得被禁锢在这座位上,还不如什么都没有,单纯接受佛光普照的那段日子。”


    “那……”净玄看看小皇帝,又看看大师兄,他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定格回了聂黎脸上,“他和大师兄……”


    聂黎神秘莫测地笑了。


    “嘘——有些事情,说出来就没意思了,自己脑补脑补才好玩呢。”


    净玄想起大师兄下山的频率,根本估摸不出来,他只好问:“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那可挺久了。”聂黎说:“得追溯到佛光普照那时候。”


    净玄已经十四岁了,他知道了很多东西,知道两个男人在他们修真界是可以正常结为道侣的,反正修真界什么都不稀奇,有剑修痴恋自己的剑,和剑拜堂的都有,两个男人比起这来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在民间,他们还是接受不了这些事情,更何况皇帝,总是要结婚生子的。


    不过看小皇帝这个形象,能不能在离开佛光后挺到结婚生子,也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


    许多年后,净玄依然记得,大师兄随手将手指在剑锋上一划,将鲜血滴出来的时候,脸上狐狸般狡黠的笑容。


    他将手上的血珠滴了一滴在小皇帝的手上,鲜血竟然瞬间化作一条红线,大师兄变戏法似的,凭空捏出一颗碧玉透亮的珠子,将它从红绳上穿了过去。


    “戴好了,不许弄丢,想见我的时候就摸摸它,以后你就可以靠着它来找我了。”


    过去的年头太久,后来的很多事情,净玄都已经记不清了。


    不过他记得,小皇帝也送了大师兄礼物,那是一串铜铃,铃身是宝塔形状,塔上坐着一只铜制仙鹤,大师兄拨了拨当中薄片,铜铃就发出一声脆响。


    接下来的许多场景,都像走马灯一般从净玄眼中流过,他只记得,二师兄眼里的野心越来越膨胀,大得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师尊说,有野心不是一件坏事,没有哪个宗门的宗主没有野心,但没有人会像二师兄一样,为了名声不择手段,他将所有遇见的妖全部斩杀,所有遇见的鬼都打得魂飞魄散,他根本不在意它们背后是否有隐情,甚至问都不会多问,他只追求自己光辉的表面,从来不看身后的冤魂。


    师尊摇着头,他说,明章,修真之人,怎当如此?


    二师兄却说:“师尊,徒弟在给您争光啊,您一向淡泊名利,明明功法高深却无人认识,那姓莫的根本什么都不是,还总是打压您,现如今天下谁不认识我明章?他们自然也认识您,徒弟只希望,您也能像以师兄为荣一样,以我为荣。”


    师尊叹气的时间越来越多,闭关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二师兄甚至将自己画的符卖给山下富户,打着除妖的名声,他当然心知肚明他们用不了那么多,他们就会出去倒卖,而他们越是倒卖符纸,他符纸的价格炒得越高,他的名声就越大,传得就越广。


    净玄和他已经很少说话了,他们遇见的次数也不是很多,但他敏锐地发现,虽然二师兄身边恭维他的人很多,但这些恭维他的人,好像都挺倒霉。


    一旦他们得到了某样宝物,很快这宝物就会在打斗中被毁掉,一旦得到了什么灵药,他们就一定会受伤,灵药就要被消耗,说幸运也是幸运,但幸运和不幸总会相抵。


    二师兄春风得意马蹄疾,而大师兄依然过着下雨必没伞,走路必踩坑,赶路必会晚的日子,他时常去皇宫看望小皇帝,给他带去一堆外面的新鲜玩意,净玄原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直到那一天,他在藏书阁发现了一本禁书。


    偷窃运气。


    净玄想起他所做过的一切,原来大师兄的运气全都被二师兄偷走了,原来他是帮凶,他差一点毁掉了他的大师兄。


    大师兄好几次差点从悬崖上摔下去,捉妖时被打得只剩一口气,每次回山上身上都青一块紫一块,都是因为他失去了自己的运道。


    这只是净玄看见的九牛一毛,剩下的事情千千万万数都数不清。他忽然想起来,上次和大师兄一起被困在一个法阵里,法阵中有个三岔路口需要选择,大师兄让他选。


    大师兄说:“你选吧,我选肯定会选错。”


    他当时以为大师兄在开玩笑,只是想要锻炼他,毕竟那法阵的难度对大师兄来说完全不算什么。


    净玄从小就对凡人命格一事很感兴趣,从师尊那里讨了不少书来学,他当然知道,失去运道的人,过得会生不如死,做的每一个选择都会是错的,做什么都会不顺,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


    大师兄这几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可他从来都是云淡风轻的,没有和他们说过一句,甚至没有和师尊说过。


    净玄浑浑噩噩走出门,走回自己小屋的时候,恰好二师兄迎面而来,一股凉气从净玄脚底猝然升起,由内而外冻了他一个哆嗦,他的手紧握成拳,滔天的愤怒充斥了他的头脑,但却奇迹般地被他压了下来。


    以他的功力,他现在打不过二师兄。


    就在二人四目交接时,净玄换上了一张同以前一模一样的,天真无邪的面孔,他笑着说:“二师兄,你要去哪呀?”


    二师兄说他要下山。


    净玄翻遍了宗门内的古籍,想要研究出一个方法,帮大师兄把运道拿回来。他想,他要先找到办法,直接帮大师兄找回他的运势,也能弥补一点自己的愧疚。


    但他找不到方法,而二师兄如今在宗门中地位崇高,净玄就算把事情捅出去,也不会有人敢惹他。


    当年莫长老和聂黎师兄的事情早已经让他明白了这个道理。


    毕竟大师兄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大约是怕自己的运气影响了宗门发展,他一直都在外游历,总有他斩妖除魔的消息传来。二师兄虽然行为让许多人颇有微词,但他功法高深,确实是宗门内人尽皆知的存在。


    甚至隐隐有消息传言,宗主知晓自己大限将至,意欲把位置传给二师兄。


    唯一能压制二师兄,解决这件事的人就是师尊,但师尊一直闭关,他在洞口设了结界,净玄进不去。


    净玄盼啊盼,盼啊盼,没有盼到师尊出关,却迎来了宗主陨落的消息。


    宗主的遗言,每一个长老都听见了,他说,传大师兄紧急回来,继任宗主之位。


    净玄主动请缨去寻大师兄,大师兄果不其然还在皇城,和他的小皇帝在一起,只是这一次,他在大师兄脸上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阴云。


    大师兄竟然像师尊一样,叹了一口气,“原来天命,早就来了。”


    净玄功力渐涨,如今也是宗门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他一眼便看出,这里的龙气又发生了变化。


    即将变天了。


    连他都能看出来,大师兄更是早能看出来,净玄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这件事,他忽然不那么想让大师兄回去了,他知道,宗主和弟子完全是两码事,这一回去,大师兄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来了。


    老天好像听到了他的想法,于是大师兄没能回去。


    他也没能回去,他们永远也回不去了。


    元昭二十八年,逍遥山宗主陨落,传位于首徒沈无漾,弟子明章坠入魔道,屠杀宗门,放火烧城。


    哪怕是几百年后,净玄也再不愿去回想那天,他只记得熊熊烈火映红了半边天,他看见城门大开,二师兄,不,他已经不能叫做二师兄了。


    他依然穿着一身白袍,就像净玄记忆里最初的样子,站在城门口,朝他招了招手。


    “小净玄,过来。”


    净玄忽然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在翻涌,他仰头看向天空,他知道自己的雷劫快要来了,但化神期的雷劫根本劈不死明章,他头一次痛恨自己,为什么他从小不够努力,为什么要贪玩,如果他没那么贪玩,他多修炼修炼,是不是他还能和明章决一死战?


    他抖着嘴唇,问面前的明章,“师尊呢?”


    明章却反问他,“沈无漾呢?”


    大师兄去救百姓了,大火烧了整个城,这是明章引下来的天火,常人根本灭不了,大师兄正在燃烧自己的魂力,引神水,救苍生。


    这件事好像大大触怒了明章,他发疯了。


    “我告诉他,我在这里等他,可他看都不看我,他只知道去看那些百姓!他从来就没把我放在眼里!”


    净玄忽地上前,他从没动作这么快过,他周身一阵光影爆出,电光石火之间,剑已经袭到明章身侧,声音冷冽如冰霜,再不似从前的孩童,“我问你师尊去哪了?”


    明章动也未动,他说:“小净玄,你长大了,师尊说你天赋好果然没说错,假以时日,你定然能成大器。”


    明章的声音低下来,宛如蛊惑,他说:“小净玄,你年纪这么小,就能有这样的造化,你甘心只做他的师弟,永远被他压一头吗?就算你再优秀,旁人提起你的时候,你也永远只能是他的师弟……甚至师尊,你最喜欢的师尊,哪怕你再优秀,有大徒弟珠玉在前,他也只会以他为荣。”


    天边传来道道雷声,明章说:“去吧,去应你的雷劫,别管我和他的事了。师兄不会杀你的,你放心,我从小怎么对你,你知道的。”


    他始终避开了师尊的问题,轻轻一拨,就拨开了净玄的剑。


    净玄挥出一道灵力朝他当胸袭去!


    “你从小怎么对我?”他眼睛通红,整个人目眦欲裂,“我那么信任你,你却用我的手杀人!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杀人?”明章嘲讽道:“我可没有,只不过换了个运道而已,他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


    他开始一字一字地说。


    “你果然看出来了,是,是我把我们的运道换了。我没想到,拥有了我的运道的沈无漾,居然还是那么开心,还是事事都能做成。我那么倒霉的时候,连山都不能下,他凭什么那么开心?他的命运都给我了,他不再是天命之子了!我才应该是被天命眷顾的人,明明天命该保护我,大家都该崇拜我,飞升的也应该是我!小师弟,你看看我,我也是你师兄,你看得见我吗?”


    净玄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在头顶轰隆隆的雷劫中,他与明章接连过招,他挥出的灵力既正又纯,是受到剧烈冲击下激发出了所有的潜力,但明章原本修为就比他高,人入了魔又高一丈,净玄招架了一会儿,就从攻变守,根本动也动不得了。


    他跌在地上,明章微微附下身,“小净玄啊。”他说:“别和师兄打了,很快,我就是你在世上唯一的师兄了。”


    “既然他们都看不见我,都只能看见他,那他们就都不用活了,不过他们也不用着急,黄泉路上,他们马上就能见到他们的新宗主,还有,他在皇城的那位相好。”


    净玄瞳孔蓦然放大。


    忽然一道雪亮剑光横空劈下,携着巨大灵力破空而来,天空骤然明亮如白日,剑意排山倒海直亘在净玄与明章中间,净玄惊喜地抬起头,“大师兄!”


    大师兄随手挥出一大团灵力打进净玄体内,灵力托着他向空中迅速飞去,只听大师兄一声:“应你的雷劫去!”


    惊雷劈来,净玄来不及再多说,当即迅速结印抵挡天劫。


    雷声道道入耳,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能看见下面一黑一红两团灵力来回穿梭,但他的眼瞳却极其清明,他看见下面的世间万物,看见修士们在烈火中穿梭救人,他突然想起,当年大师兄和他说过的话。


    百姓看似是救出来了,可他们失去了亲人,失去了朋友,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他们努力奋斗来的一切,他们人活下来了,但灾后重建的历程是漫长的,能不能从中挺过来,也是另一个未知数。


    天雷入耳,一道响过一道,他却忽然感到了一丝不对,这雷声不全是他的天劫!


    净玄猛然睁眼,只见远处天边降下一道金色闪电,那闪电形状不似任何寻常雷电,中间隐隐泛着红光,他很快意识到那是什么,低头再看大师兄,却寻不到他的影子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就是命数,他只能看出小皇帝将死,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原来小皇帝会这样死。


    以天子龙骨,换一城安泰。


    他自己不会知道这种法子,是大师兄亲自告诉的他,大师兄一定早也算出了什么,但没有人能算得出具体的天命,他只能未雨绸缪,亲口把护佑百姓的方法告诉了自己的爱人。


    天劫之时最忌分神,好在一个化神期的雷劫他还能应下,或者说,就算应不下他也要这么做,他当即翻手捏了个诀,咬牙硬承了这一道雷,只见闪电中渐渐晕出一道绿光,接着,一颗剔透的碧玉珠就从闪电中脱离而出!


    碧玉珠仿佛受到什么感召,飞得奇快无比,竟直直要往下面火海里冲,净玄急忙念出一串诀,又挨一道雷,硬是将那珠子召了过来。


    天幕撕开一道口子,大师兄终于引来天水,开始浇灭下面的火海。


    净玄受完雷劫,猛地吐出一口血来,鲜血落在他紧紧攥着的碧玉珠上,他将碧玉珠收进自己的乾坤袋,根本顾不得休息,立刻下去寻大师兄的身影。


    大师兄和明章斗得酣畅,净玄赶到时,只听明章仰天大笑,他说:“果然啊,果然,你果然是天命之子,天道眷顾,谁能比得过你?”


    大师兄占绝了绝对的上风,他手中灵剑已经架在明章身前,红衣如血微微偏着头,嘴角翘起一点,“天命未必眷顾我,但绝不眷顾小偷。”


    明章见到赶来的净玄,笑得却更加猖狂。


    “就算我再怎么努力,再怎么机关算尽,也比不过你,凭什么?凭什么都是师尊的徒弟,你就永远挡在我前面,别人都只能看到你,谁都更崇拜你,没有人看到我,没有一个人看到我!你杀我,尽管杀,就算你杀了我,史书上也会留下我这一页,总好过默默无闻看着你飞升!果然,天道有命,我一个普通人,根本打败不过天命!”


    “普通人?”大师兄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真正的普通人,都已经死在你制造的天火里了。”


    “没有人看到你?”净玄再也忍不住,他从大师兄身后走上来,他通红着眼看明章,他不知道明章究竟是什么眼睛,他到底在说什么?


    “师尊看不到你,他一直悉心教导你,为了给你打磨最合手的武器,我看着他画了不知道多少张草稿图,说是闭关,几天几夜都只为你做那一件事!那些弟子们也都看不到你,他们天天师兄长师兄短,排着队向你请教,给你送山下的小玩意让你高兴!是我,是我最看不到你,你说让我去找大师兄的头发我就去拿,我多听你的话啊,我就是一直把你当成我的二师兄,才变成了你的帮凶!”


    大师兄看他一眼,浅浅笑了下,又如往常那样揉了揉他的头,对着剑锋所指的人抬了下眉,“明章,眼睛里除了我什么都没有的人,明明只有你自己!”


    明章眼里情绪罕见地空白了一瞬。


    “你以为一个首徒一个宗主就是终点,未来那么长,只要你勤加修炼,下山之后斩妖除魔,谁不会喜欢你?谁不会尊重仰慕你?那些受了你恩惠的人,自然会尊重你胜过尊重我。你以为自己是普通人,就要用比你更普通的人来成就你的不普通吗?”


    大师兄语速很慢,和他从前张扬快活的调子全然不同,他虽然是胜利者,却莫名有种输家的木然感。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大师兄将剑狠狠刺进了明章的胸口,只是一瞬,净玄却看清了,他的手分明在抖。


    他转身走了,一眼都没有再看明章,没有再看这个和他一起长大的师弟,这个心有不甘就偷了他人生的贼。


    净玄看他眼睛还睁着,伸出手,正想替他合上眼睛,手腕却瞬间被握住了!


    他吓了一跳,大师兄不可能手下留情。但他手中已经刹那凝出一团灵力,正要再补一刀,却听见了明章极轻的一句话。


    “师尊在他闭关的洞里,你长大了,结界要学着自己破开。”


    净玄一怔,腕上的手却已经彻底无力地松开垂下,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句遗言。


    大师兄朝着百姓们走去。


    这些百姓灰头土脸,一只小小的狗瘸着腿,正躺在一个小姑娘怀里。修士们还在救人,小姑娘抱着狗在哭。


    这只狗奄奄一息,两条腿上全是被火燎过的痕迹,连叫都叫不出来了,说不准下一秒就要彻底咽气。


    大师兄走过去,看着这只小狗,俯下身让它咬住了自己的手指。


    小姑娘懵懂地抬起头,大师兄手上略一用力,手上泛出一圈灵力光辉,只见那原本没什么活头的狗竟慢慢睁开了眼睛,小姑娘兴奋地叫起来,当场就要给大师兄跪下。与此同时,大师兄却猛然一个踉跄,他脸色相当苍白,是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的苍白。


    净玄立刻来扶他,扶到他那一刻,净玄整个身体都颤了一颤。


    大师兄已经筋脉尽碎,刚才救狗用的,竟然是他全身上下最后一丝灵力!


    大师兄马上就要步入大乘期了,他不可能被明章打成这样,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之前借天水的时候他燃烧的魂魄太多,二者加起来,才彻底毁了他。


    净玄慌忙着给他度灵力,他许久没有这样手忙脚乱过了,他说大师兄你别死,师尊还活着,他还等着你去找他,我们回山上,肯定还有师兄师姐没有死,我们得去救他们,你不能有事,你是新宗主,我一个人应付不来的。


    大师兄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他也死了吧?”


    净玄听懂了,他想骗他,又骗不了他。


    大师兄低低笑了,“人各有命,净玄,你该长大了,你和明章不一样,你会有很长的未来。”


    “不行,不行……”净玄抱着他,他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他想带大师兄回他们的避心峰,但各宗修士们还在那边救幸存的人,他不能去添乱,大师兄当然也不会想让他添乱。


    “别哭了,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大师兄的语气又快活起来,好似他只是生病有点虚弱,他稍微抬起一点手,擦掉净玄脸上的泪,“我早算过,咱俩缘分长着呢,再过个几百年,我们还能在这里重逢。”


    方才被大师兄喂过灵力的那只狗突然发出一声悲戚的叫声,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净玄的灵力输得更猛,他只想让大师兄在他身边多留一会儿,留一时半刻便好,让他再和他待一会儿。


    百姓们水一样跪了一地,他们围着大师兄磕头,他们说“老天啊,求求你了,沈宗主是好人,救救他吧!”


    净玄什么也不会了,他又变成了多年前山脚下的孩子,那一次大师兄抱着他上山,这一次却是他抱着大师兄,他一遍一遍说师兄别走,忽然想起什么,从乾坤袋里召出那颗碧玉珠来,塞到大师兄手里。


    “你收着吧。”大师兄看到珠子笑了下,他紧紧握了一把,手便摊开了,“下次见面,帮我给他。”


    “净玄,未来,定要护佑好苍生。”


    大师兄的手终于彻底松开了。


    百姓哭号震天,就在那一刻,大师兄的身体忽然被一片红光罩住,红光久久不散,净玄一刻也不敢动,只守着那光芒一直到了半夜。


    他看到大师兄的神魂从身体中坐了起来。


    永宁三十三年,净玄真人飞升,成为百年来唯一一位飞升的修仙者。


    据说,他此生不重物欲,游走世间,心系百姓,飞升上天时,身上只带了一颗珠子和一串铜铃。


    星霜荏苒,修真成了史书,转眼高楼林立,过了好几个百年,他终于见到了一个孩子,眉眼俊秀清澈,恰似当年一故人。


    他将碧玉珠系在了他的手腕上,告诉他,它会带着他找到一个人。


    又过了快二十年,他在避心观里给师尊上香,听见檐上一串风铃响动。


    几百年没响过的风铃,终于又响了起来。


    白雾中现出人影,他的耳边又响起了那年那人的话。


    “你将我身体的骨血融进去这串铜铃,便是将我的毕生心血融进去,等再见到我的时候,就把它给我,别急,等时候到了,你自然就会知道我的意思。”


    大师兄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梨涡,总是看起来志得意满,好像天底下什么事都难不倒他。


    白烟袅袅,净玄与大殿内师尊的塑像遥遥相对,嘴角弯出一个极浅极淡的笑容。


    “来了就是缘分,给祖师爷上支香吧。”


    提示一下,可以重温下7、24、92章,有好多呼应喔


    其实毛毛这辈子是来报恩的!


    第98章 番外二:萧淮篇


    萧淮小时候也是有过朋友的。


    但每个和他一起玩的孩子,都无一例外地倒霉,带出来的玩具不翼而飞的,走着走着路脑袋磕了的,摔水沟里的,甚至还有踩上活动井盖差点一命呜呼的,每天久而久之,大家一合计,都发现了这件事,很快就没有人爱和他玩了。


    他父母早逝,但他们留给了他很多东西,比如飞花镜,比如孔雀眼,比如他屋子里的一切奇妙物件,甚至包括沧海大学附近的那套房子。


    据说他们都很痴迷道术,不爱经商,被家中誉为不正经的典型,但他们却好似早就预料到了儿子的一生。


    萧淮从会说话就开始见鬼,然后开始摆弄这些东西,一切都顺理成章。虽然人没几个熟的,鬼倒认识了不少。


    鬼来了走,走了来,他们会哭会叫,也会感谢他,但谁也不会成为他的朋友,当然,他也不敢让他们成为。


    五岁的时候他碰到个道士,道士长得人模人样,神神叨叨和他说了一堆话,说他上辈子是什么真龙天子,救了无数百姓。


    小萧淮没朋友,自己一个人总得干点什么,就养成了看电视的爱好,看着看着就开始模仿,他学着里面的主持人说话,他说,真的吗?我不信。


    他是真的不信,这事放在谁身上谁都不信,“我救了百姓,好人应该有好报,那他们为什么还都不和我玩?”


    道士叹了口气,他说:“那是因为,你身上泄出龙气,扰了凡人命格,动了根本,绵延至今生,便阻了你和常人的缘分。”


    小萧淮听不懂。


    “你莫怕,你福德深厚,今生父母与你缘浅,虽是憾事,你也自有其他亲情缘分,你此生命格特殊,看似孤独,实际不是坏事。”


    一年后,萧淮在家族聚会上见到了他的表哥谢知煦。


    谢知煦比他大三岁,头一次从国外回来,看什么都很新鲜,看自闭症一样坐在角落的萧淮也很新鲜。他在全家范围内都是弟弟,猛然遇见一个比他更小的,立刻开始动用他的各种手段,企图让萧淮叫哥。


    如果萧淮父母健在,肯定会出于礼貌赶紧让萧淮说哥哥好,可惜萧淮孑然一身,没人教他,他只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活像个小哑巴。


    谢知煦从此对这件事有了强烈执念,在此之后的数年里,都时常跑过来让萧淮叫哥。


    奇怪的是,谢知煦和萧淮在一起,竟然丝毫不受他影响,该吃吃该喝喝,既没有摔进水沟也没有踩上井盖,老人大喜过望,以为萧淮身上的诅咒解除了,留他在老宅多待些日子,结果他所到之处,又开始一如既往鸡飞狗跳。


    老人到底也心疼萧淮,小小年纪无父无母,特意又找人来看谢知煦的命格,看的结果是,谢知煦的命也够奇葩,具体怎么奇葩萧淮没能听到,他只听到了关于他自己的一部分——谢知煦是难得不怕萧淮的人。


    萧淮不知道他那一卦算的具体是什么结果,但从那之后,他的父母,也就是萧淮他姨和姨父,好似就不再督促着他学习了,甚至对他也不再如从前上心,恰好二胎政策放开,他们立刻开始忙着备孕新生命,越来越像没生过谢知煦这个儿子。


    于是谢知煦在萧淮家待的时间更多,拎着萧淮出去玩的时间就更多了。


    在这之前,萧淮哪都没去过,他对自己还是有明确的认知的,他不敢再和其他孩子交朋友,生怕祸害人家。


    好在那道士给了他碧玉珠之后,他不再那么克人了,得以像正常人一样上学,但他对自己的本事心知肚明。在学校也不怎么说话,同学一开始还会主动和他说话,后来发现连老师都不怎么和他说话,也就整齐划一地把他当起了透明人,他独来独往变成了习惯。


    谢知煦是唯一能在他身边待下的人,俩人上的是一个学校,谢知煦性格却和他截然相反,他对谁都好,对谁都笑,导致别人听说他和萧淮居然是亲戚,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萧淮上的是私立学校,人少,家里和老师打了招呼,只要教他学会正常书本上的东西就行了,不用和他过多交流,他保证不会惹事,老师都是人精,只当他家里教育方法独特,也就没把这当一回事。少管一个学生还能少一点事,他们当然乐得这样。


    萧淮确实如家里所言,从不惹事,整日就坐在座位上安静地看书写作业,当一个老师最喜欢的好孩子。他学习好,老师当然就喜欢他,每科老师起初都想对他关爱有加,对于不爱说话的尖子生想要多多疼爱照料几乎是刻在他们DNA里的本能。


    但萧淮一向只会做一个学生,和每个想要对他好的老师保持疏远的界限,这是他从做小学生的时候就养成的习惯。


    但他不惹事,不代表事不会来惹他。


    不知道从哪个胡同钻出来的仨社会哥,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堵着他在学校后门,言谈之间表示,想和他交个朋友。


    既然是朋友,那么就要表示一下友好,他们想去吃前头那家火锅,新朋友萧淮应该赞助赞助他们。


    萧淮很多年没听着有人对他说“朋友”这个词,荒谬之中又有一丝可笑,他颇为意外地一挑眉,“好啊。”


    谢知煦在墙后听了全程,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在社会哥的背后,和萧淮若有若无交换了个眼神。


    社会哥很得意,居然有人上了初中还是这么傻,他们一人揽着萧淮一个肩膀,萧淮从来没和人离得这么近过,但他却没挣开,只说:“我们走吧。”


    正好,前面就有个水沟。


    他不擅长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紧绷着身子,在社会哥的簇拥中默不作声地往前走。


    走到一处胡同口,其中一位社会哥提议,走这条道,可以快点过去,萧淮望了一眼路对面的水沟有些不舍,大约是他顿住的脚步让社会哥感到了不快,他们问:“你不想走这儿?”


    萧淮又一看,胡同里正好有个井盖,水沟的吸引力顿时也没有那么大了,他顿时说:“没关系……”


    “放开他!”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萧淮乍然抬头,阳光洒落眼前,有个人正从胡同尽头往外走,光影在他身上切割成阴阳两半,就在他即将从阴影下出来的时候,萧淮被社会哥往身后一拉,没能看见他的脸。


    他被两名社会哥钳制在身后,听着最前面的社会大哥说:“哟,这脸,我以为是个小姑娘呢,美救英雄啊?”


    两个社会哥立刻配合地哈哈大笑。


    但来者明显不善,就在社会大哥放声大笑的时候,这位“小姑娘”挥拳就上,直接揍在了他下巴上!


    社会大哥发出一声狼嚎般的动静,俩社会哥也没功夫再管萧淮了,毕竟干他们这行的义字当头,他们慌忙甩着豆豆鞋加入战斗,但“小姑娘”毫不害怕,直接一手一个,抓着他们肩膀“砰”一声撞在一块,扔豆芽菜似的扔到了地上。


    萧淮看清了来者的面孔。


    这是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初中生,乍一眼也确实有点像个小姑娘,虽然现在还充斥着稚气,但也已经能看出这张脸长大后绝对非同一般。


    地上的人还想爬起来,就在电光火石间,巷子里又窜出一条金毛,“汪汪”叫着跑过来,准确无误地叼住了社会大哥的裤脚,其实没咬着肉,但社会大哥瞬间白了脸,比狗叫的还欢。


    “大侠”很乐意欣赏这副场景,任由大哥连尖叫了几嗓子才吹了声口哨让狗松开,顺手将萧淮一拉,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他恰好碰到了萧淮手腕上的碧玉珠,他没有注意,萧淮也没有注意,碧玉珠的中心忽然漾出了一圈蓝光。


    社会大哥之所以能当大哥,是因为他还有点审时度势的本事,他一看到来者武力值能一打三,立刻带上地上的俩人跑了。


    但见义勇为的大侠还没够,抱着膀靠在墙边,声音清亮道:“就这片,别让我再看见你们欺负人!”


    社会哥们拔腿就跑,唯有萧淮没动,静静看着他。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但又说不清这感觉是什么,手腕碧玉珠发出一阵滚烫,烫回了他的思绪。


    碧玉珠从来没这么热过,但它的热也转瞬即逝,快得让萧淮以为这是一场错觉,他这才缓缓开口:“谢谢。”


    “别怕。”眼前男生化开一个笑,和谢知煦那种永远温柔、永远有礼貌、永远程式化的笑不同,他的笑真诚又开朗,朝着萧淮伸出手,“你是前面学校的吗?我们交个朋友吧。”


    从旁边匆匆跑过来一个高中模样的女生,“漾漾,你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她的眼睛和男生长得很像,都是笑盈盈的,一看就是一家人。


    男生还在期盼地看向他,萧淮却摇摇头,他只能摇头。


    他只说了一声“谢谢你”,就跑掉了。


    后来萧淮才知道,当年的先生看完谢知煦,叹了口气对他们说,“这孩子,就当个女孩养吧,想传你家香火的话,再生一个。”


    萧淮起初听了这话觉得,谢知煦可能会变成一个弯的,谢知煦的父母大概也是这样想的,但他们都没想到的是,这话应到最后,却是另一种结局。


    谢知煦在被“当成女孩养”之后,生活质量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吃喝穿戴照旧,有点变化的是他的补课班,开始从金融知识变成了唱歌跳舞,谢知煦喜欢什么就学什么,他不喜欢金融就不学,他最喜欢跳舞,那就请专业老师好好教。


    一旦不需要传香火,谢知煦的生活就轻松多了,就像无数家庭那样,父母计划好了,要把公司给他们新生出来的小儿子,把万千宠爱给这个当成女孩养的大儿子。


    中考后,父母就直接把他送到了国外,于是,整个西城压根也没几个人记得这位小少爷了。


    除了萧淮。


    谢知煦坐着飞机走了,他再一次达成了身边空无一人的成就。


    一个人的生活挺无聊,他骑着自行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到处逛,骑着骑着到了一处路口,他听到里面人群喧嚷,好奇心驱使,他看了一眼。


    他在这里看到了熟人,一个月前巷子里的男生。


    阳光刺眼,萧淮看不清他怀里是什么,只看见地上一滩刺目的血迹,他瞳孔倏然放大,急忙放下车,挤在人群中过去看。


    他怀里抱着一只狗,应该就是当初巷子里那只狗。


    记者们闻风而来,对着案发现场各种拍照,抓着每一个能抓到的路人进行采访,好汇集成一篇优秀的报道。


    在一个记者没完没了对着地上的人询问的时候,萧淮终于一步上前,抓住了那名记者的手腕。


    他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但人总要知恩图报,哪怕他当不了他的朋友,他也总可以在他需要的时候帮他一回。


    他对记者说:“他已经很伤心了,我也在现场,我都看到了,我可以接受采访。”


    记者立刻拉着他走,他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男生,他神色木楞,眼中是一种对世界都没什么希望了的茫然,如果不是他的五官辨识度实在很高,萧淮完全不能把他和当时巷子口神采飞扬的人联系到一起。


    如果生活是一本青春疼痛小说,他们很快就会接着有各式各样的交集,直至大家成为生死之交的兄弟,但生活就是生活,萧淮再也没见过那个男生,西城是个大地方,他们只是短暂交错了一下,接着就要继续各自生长。


    萧淮一路长到二十二岁,过了差不多十年,脑中已经彻底忘了那个男生的样子。


    别的专业很多都没有开题答辩这回事,直接交个开题报告上去就了事了。但萧淮他们学院老师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非得答这个辩,没办法,他只能去图书馆查资料,一查查到半夜,查到闭馆了才出来。


    念了四年大学,萧淮在图书馆待到那个点就只待过那一天,就是那一天夜风吹拂,沈无漾从天而降。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那夜全校师生口中的神级倒霉蛋萧淮,从此开启了新的人生。


    他一开始是真觉得沈无漾对他有什么企图。


    毕竟有谢知煦那批命在前,他打小就被谢知煦拉着了解了一堆同性知识,结果谢知煦横看竖看始终觉得自己是个直男,萧淮却开始觉得自己不对了。


    沈无漾无疑是个他意料之外的人。


    碧玉珠在靠近沈无漾的时候,就会发出让他难以忽视的热量,让他很难不回忆起它第一次变热的时候,就是在那间巷子口。这么多年以来,能让碧玉珠莫名变热的就只有两个人,萧淮不由怀疑这两个是一个人。


    萧淮打算找个机会来试。


    沈无漾好像对他这颗珠子也很感兴趣,这很轻易就让萧淮有了机会。


    他弄不懂沈无漾的心思,他对他很好,上一个对他这么好的人还要追溯到他那些老师,但老师对学生的关心也是有限的,沈无漾对他的关心好似是无限的。


    沈无漾太博爱了,和谁关系都好,查房的大夫护士都和他混得很熟,萧淮从来没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哪怕是看似永远春风化雨的谢知煦,实则也永远是礼貌多过真心,沈无漾却完全不同,他和谁热络得都很真心。


    只是萧淮总隐隐觉得,他对自己的关心又和对别人不一样。


    一切都恰到好处,恰好沈无漾主动要来他家涮火锅,恰好他家的东西一应俱全。


    孔雀眼可以看清人心,被它注视的人,会不由自主说出内心真正的想法。


    他将瓷瓶放在桌前,顺便给沈无漾倒了点红酒。


    他将手腕上的碧玉珠解下来,推到了沈无漾面前。


    “想要吗?”他低声诱哄着问。


    沈无漾拼命点头。


    萧淮又问:“为什么?”


    沈无漾目光涣散,看着面前孔雀亮晶晶的眼睛,说:“我要救我的狗。”


    萧淮整个身体都剧烈地一颤。


    他接着又问:“你的狗是十年前死的吗?”


    沈无漾原本涣散的瞳孔随着这句话突然就湿润了起来,他现在明明是无知无觉的状态,居然还是能为此感到难过。


    他轻轻点了点头。


    萧淮没有再问下去,他拿了张纸,给沈无漾擦了擦眼眶中流出的泪水。


    过了很一会儿,他问沈无漾:“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沈无漾陷入了茫然,他原本想说,自己对谁都这么好,但就在那一刻,某种奇怪的情绪从灵魂深处翻涌直上,他直愣愣看着面前的瓷瓶,就在那一刻,他眸中瞬间褪去青涩,神色似是将他整个换了一个人。


    他是沈无漾,又不像沈无漾,但萧淮又没来由觉得,过几年的沈无漾,大约就会是这副样子。


    沈无漾的嘴角微微勾起来,扭头看着萧淮挑了下眉,“我喜欢你啊。”


    萧淮被这突如其来的表白震惊住了,他第一反应竟然是站起身来,跌跌撞撞洗了把脸,再回忆一番刚才的情况,确定自己的确没有听错。


    然后他才站起来,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却发现沈无漾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萧淮在这之前只正经用过一次孔雀眼,是用在谢知煦身上的,他觉得谢知煦隐姓埋名到叶砚浓身边,指定不像他说的“好奇这个感觉”这么简单,如果他有什么其他不良动机,他肯定不会帮他瞒着这事情。


    但谢知煦居然真没有一点不良动机,萧淮挺吃惊,说实话,他觉得谢知煦不像这样的人。


    谢知煦那次结束之后也没直接睡着,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又或者是每个人的反应不同,沈无漾居然睡着了。


    其实孔雀眼有个副作用,至少谢知煦上次是有的,由于副作用过于严重,他甚至和叶砚浓请了两天假。


    沈无漾趴在桌上,他的嘴角还是翘着的,好像就在这两分钟内,他已经沉浸在了一个美梦中。


    他睡着的样子分外乖巧,睫毛垂着,一句话都不说的样子,让萧淮回忆起那天警车上,他靠在自己身上睡着的那刻。


    好像,好像……也不是不行?


    第99章 番外三:叶砚浓篇


    叶砚浓一直对时空穿梭这件事深信不疑,她觉得叶家大门口就有台时光机,每次她一迈过门槛,就能回到封建旧社会。


    叶砚浓她奶生了四个儿子,大概是她这辈子最骄傲的事。但她高兴得有点早,四个儿子各自结婚,个个生的都是女儿。


    叶砚浓她妈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坚持贯彻落实计划生育政策,就生了叶砚浓一个,她奶尤其不满意,再加上她奶总觉得她妈这人清高,不把她放在眼里,对叶砚浓也是一个恨屋及乌。


    虽然由于太爷爷的要求,大家都住在叶家老宅里,但叶砚浓和叶老太太见面的次数委实不多,毕竟老宅也挺大的,不想见的人可以很久都不见一次。


    叶砚浓从她妈的耳朵里听她奶的故事,据说她奶那阵子愁得天天叹气,总是回忆自己年轻时候有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并伴随着吃斋念佛加以补救,念完再唉声叹气地说,叶家这么多年的香火怕要断在她这里了。


    叶老太太是那个年代的电影明星,身娇体软惹人爱,嫁给了西城著名大佬,也就是叶砚浓她爷。她爷信佛,手上常年盘着一串佛珠,于是她奶在怀念她爷的时候,就会开始念佛。


    叶砚浓她爷当年也是很想要个女儿的,他想生一个和她奶长得像的女儿,作为他们爱情的结晶,把这个女儿千娇百宠地宠大,可惜了,他们胎胎都是儿子,让他倍感捶胸顿足。


    是以叶家第一个孙女叶凌霜出生的时候,倍受大家的宠爱。


    叶凌霜比叶砚浓大十岁,她是叶家老大的女儿,她出生的时候,叶老太太还是很高兴的,天天抱着这个小孙女,早早就给她备下了厚重的珠宝首饰,作为未来的嫁妆。


    结果老天好似看到了他们对叶凌霜的宠爱,觉得他们家就喜欢女儿,于是给他们送来了一个又一个。


    叶家老大刚生第一个女儿的时候,还是扬眉吐气的,当生下第三个女儿的时候,心想这下完了,等他爷爷去世,公司肯定分不了他太多。于是他们两口子也开始去求神拜佛,一人求自己能生儿子,一人则求其他几个兄弟生不了儿子。


    长孙之位争得如火如荼,甚至眼看自己老婆生不出,就去外面找女人生。叶砚浓出生的时候,她奶听说了又是女孩,连面都没见,直接叫人扶着回家了。


    这场庞大的闹剧,终于以叶砚浓一岁的时候,她的四婶生出一个男孩为终止。


    小儿子生出了大孙子,成为了老太太的命根子。


    后来叶砚浓自己写剧本,构思的时候就想,自己家这个故事完全可以改编成古代宅院版,甚至毫无违和感。


    她还特意问了她爸,她奶是哪年生的人,她爸以为她终于转性,准备好好孝顺她奶,立刻激动地告诉了她。


    结果叶砚浓“哦”了一声,念念叨叨地说:“奇怪了,那她也知道新中国成立了啊,怎么还非要生孙子呢?”


    她爸气得转身就走。


    她爸本来想直接出去,想了想转身进了叶砚浓的房间,对着里面给叶砚浓摆书的她妈说:“你能不能叫浓浓离霜霜远点?全家人都不去惹那霜霜,就她傻,成天跟着她姐混,给她教得目无尊卑!”


    叶凌霜是叶家最大的奇葩。


    她小时候倍受宠爱,作为孙辈第一个孩子,是她奶最疼的小辈,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叶家最离经叛道的刺头。


    叶家不存在“饭桌上只有长孙才能吃肉丫鬟们只能喝汤”之类的问题,毕竟他们家钱最是充足的,足够每一个男男女女挥霍,导致很长一段时间里,叶砚浓都并没感受到她奶区别待遇所带来的实际性伤害,她只能从她妈的口中不断听着她奶的各种不公,与她爸的各种错处。


    她总会有一句收束总结:“浓浓,在这个家里,只有咱们娘俩相依为命,你什么事都不要和他们说,要先和我商量,你一定要一直坚定地和我站在一起。”


    可惜,叶砚浓遇见了叶凌霜。


    叶凌霜在叶家扬名立万,就是在她十七岁,叶砚浓七岁的那一年,在叶家的年夜饭桌上。


    叶家长孙取了个大名叫叶良辰,后来这个名字在网络盛行开来,叶良辰一度哭天喊地要改名,可惜还没改成,人就出了事,这是后话了。


    六岁的叶良辰惹了祸,在年三十的夜晚,去叶凌霜的房间,把叶凌霜的高考资料撕了。


    没有为什么,叶少爷做事不需要原因。


    叶砚浓比他大一届,早就觉得叶良辰脑子有病,兴致勃勃想看他会怎么挨骂。


    哪怕他砸了个古董花瓶,叶凌霜都不至于如此动怒,但她精心整理的那堆高考资料是无价之宝,暴怒的她提着挣扎的叶良辰重重就往餐厅地上一扔。


    四叔赶紧劝架:“霜霜别生气,你弟弟还小,四叔替他向你道歉。”


    叶凌霜穿着件红色毛衣,衬得她脸越发冷白,她吐字清楚,面色如霜,一字一句把整件事经过讲了。


    叶凌霜她爸,叶家老大虽然看不上他四弟,但他们总还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他说:“霜霜,大过年的,都是一家人,不就是一点高考资料吗?让弟弟跟你道个歉。”


    叶砚浓生平最爱看热闹,这是得到了她爸的真传,父女俩坐在餐桌一角,都很期盼地看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叶老太太穿着一身白色旗袍,大片的白玫瑰沿着叉摆盛开,一针一线都绣得精巧绝伦,只是胸口处别出心裁绣了一团红玫瑰,艳得如火,恰好合了过年的气氛。


    这是民国时期的古着,是位大人物为他夫人量身定制的,她和叶砚浓爷爷结婚十周年的时候,他重金给她收回来,告诉她,自己会像那位大人物对他的妻子一样,一辈子宠她爱她,将她捧为掌中珠。


    她身材保持得好,现在依然能穿上,正回忆着往事,念着他们年轻时的相知相许,就听见叶凌霜在指控叶良辰。


    这些小辈呀,她想,就爱为了这些小事吵架,霜霜这个样子,将来嫁到婆家可怎么办呢?女孩子脾气可不能这么大,尤其他们这样的人家。


    她摆出一张和气的脸,说:“好了,霜霜,不就是些学习资料吗?奶奶马上给你红包,你想买多少买多少。


    “大过年的,你弟弟还小呢,别和他一般计较了。”


    “不就是个高考嘛,哪有家里人重要。你要想上学,国外那些学校随你选,不用你高分,到时候你爸肯定让人给你安排妥当了。”


    “良辰乖,给姐姐道个歉,说句对不起,咱们一起吃饭过年。”


    叶良辰脸一扭,“我不说!”


    叶老太太蹙着眉,如果这是她年轻的时候,她的声音肯定会带点娇嗔,但她年纪大了,娇嗔不再,但还是端起叶良辰的碗,用那诱哄的语气说:“真不说?再不说这菜可就凉了哦。”


    叶良辰嘟囔着嘴,叶老太太又哄了他几句,哄到最后都有点责怪叶凌霜了,如果她是个有眼力见的人,这时候就应该赶紧哄哄奶奶,告诉她没关系,家和万事兴。


    叶砚浓没看到想看的结局,但又觉得这是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场面,叶凌霜似乎也预料到了,她在原地笔直地站了几秒,眉毛蹙而又舒展开。


    叶砚浓忽然有一种预感,她即将看到一场大热闹了。


    下一刻,叶凌霜做出了个惊人的举动。


    就在叶老太太毫无防备时,她一把夺过她手中叶良辰的碗,“啪”一声砸在地上,造型精致的陶瓷碗四分五裂,里面的菜洒了一地。


    叶老太太这辈子没遭遇过这样的事,吓得人都呆了,叶凌霜她爸叶老大站起来,“霜霜,干什么呢!”


    叶良辰被摔碗那一下吓得哭都忘了,随着叶大的这一嗓子,他仿佛突然被灌进了力量,“哇”一声大哭起来。


    叶良辰一哭,叶老太太也被灌进了力量,她亲自起身来抱叶良辰,同时柳眉竖起,怒道:“霜……”


    叶凌霜压根没给她说话的时间,她速度奇快地从桌上端起那盘巨大的鱼,到叶良辰眼前快速地一晃,“看,你最爱吃的东星斑。”


    她再度一松手,又是瓷器四分五裂的噼啪声,东星斑在叶老太太的尖叫声中落在地上,叶家人终于彻底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去拉她,叶大直接从椅子中跳起来,要去阻止他的女儿。


    一派吵闹声中,叶砚浓她妈拼命将叶砚浓往自己身后拦,叶砚浓却兴奋极了,一个劲想要上前。


    她当然不是想和她爸一样去拦着叶凌霜,她想帮叶凌霜。


    但叶凌霜也压根不需要人帮,她从小沉迷泰拳,身形又灵活,叶家四个纨绔兄弟笨拙地绕来绕去,凑在一块都没能拦住她。


    叶老太太抱着叶良辰哭,哪怕这时候她的身段也挺得很好,而叶凌霜毫无身段,她跑得飞快,眨眼就不见了。


    趁着混乱,叶砚浓她妈立刻要带她回屋,叶砚浓不肯回去,她就想亲眼看看这事情的结局,她妈横眉竖眼地说:“现在不回去,今晚就别回去了!”


    她妈因为叶老太太的关系,平等地讨厌每一个叶家人,即便是叶凌霜,因为她曾经是叶老太太喜欢的孙女,也一并招致了她的怨恨。


    叶砚浓对此真没什么感觉,大人和她没往来,压根不熟,她也只和几个姐妹玩的熟。但她妈仍旧不愿意,叶砚浓是她唯一的小棉袄,是她在叶家唯一相依为命的存在,她和每个叶家人来往都是对她的背叛。是以每当叶砚浓告诉她,她和另外几个堂姐妹一起玩的时候,她就阴阳怪气地说:“跟那个谁出去了啊?”


    叶砚浓从小养成了胡说八道的习惯,反正她妈无从考证,她就随便扯个同学朋友,避免她妈又自己生气。但这回她实在太想看现场直播,于是她坚决不走,她妈又坚决拖她,她和她妈就陷入了胶着。


    她妈已经眼睛通红快哭了,叶砚浓还在扒着眼看那边叶老太太的热闹,好在在她妈把她强行拖走之前,叶凌霜回来了。


    她扬声叫:“叶良辰!”


    叶良辰现在听到她的声音就害怕,在叶老太太怀里泪眼朦胧地探头看她,结果看到了让他撕心裂肺的一幕——


    叶凌霜站在二楼楼梯上,手里拎着叶良辰刚写完的几本寒假作业,笑容满面地展开了。


    展开,撕了。


    叶良辰把她的高考资料撕了,她把叶良辰的寒假作业撕了。


    她手一扬,天女散花,碎纸如雪般纷纷扬扬落下来,落在张着嘴的叶大叶二叶三叶四身上,落在叶老太太的头发间。


    叶良辰人生六年没受过这种欺负,哭号着喊:“奶奶!打死她!我要打死她!”


    唯有叶砚浓伸出手,接住了其中一片碎纸。


    她看着二楼的叶凌霜,眼中光影跃动,像在看一个天使。


    混乱之中,哭的骂的响成一片,无人注意叶砚浓的父母又在夹缝中借机吵了一架。


    她妈横眉竖眼地说:“浓浓,咱回屋,别去管人家的事,和你没关系。你奶本来也不喜欢你,你去她眼前凑什么?找不痛快吗?”


    她爸不乐意了,“什么叫人家的事?你从嫁进来就没把我们家人当成一家人过!你别在这儿挑拨孩子,我妈委屈她了吗?她吃穿用的哪样不是最好的?那是我哥哥弟弟,霜霜是浓浓的姐姐,血浓于水!”


    俩人开始吵架,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叶砚浓在学龄前还会哭,现在她已经习惯了,一看他俩开始,就自己跑了。


    她跑去找叶凌霜了。


    叶凌霜正在她的露台上吹风,她房门锁了,听见敲门声迟疑地问了句谁。


    叶砚浓糯里糯气地说:“霜霜姐,是我。”


    那一刻她忽然对叶凌霜生出一些羡慕来,如果是她把自己锁在屋里,她妈直接会拿钥匙打开她的门,她从来不会有自己一个人在屋的时间。


    彼时还是个小学生的叶砚浓想,可能是她太小,也许等她长到像叶凌霜这么大,她就可以了。


    长大对于叶砚浓来说,还是个很远的事。


    叶砚浓和叶凌霜在那个年三十的夜晚,从她们对同一个男人的讨厌开始,建立起了往后数十年深厚的感情。


    叶砚浓在叶凌霜的网盘中看到了一段视频。


    她惊讶地发现,那居然是叶老太太年轻的时候,那会儿她还在当舞蹈家,长相娇艳动人,一舞惊动娱乐界,眉梢眼角都在发光。


    叶砚浓看过她奶年轻时候的照片,但都是结婚后的,端庄秀丽站在她爷的旁边,温柔又娇羞,好像她生来就是一个贵夫人,从来没有过过别的日子。


    这是一段很有年代感的视频,画质模糊,不知道是哪次活动,大概是纪录片里的,叶老太太大概自己都忘了还有这样一段影音。


    少女瞳孔中是极致的纯净,面容朝气蓬勃,如一只刚入世的小鹿,朝着镜头微笑了笑。


    “很高兴今天能得到这个奖,希望大家能喜欢我,记住我,每个看到我的女同志们都要相信,靠自己可以实现理想。”


    发言也挺有年代感的。


    叶老太太保养得好,岁月的痕迹并不算明显,但叶砚浓看着视频里和她明明相似的五官,却觉得自己看见的是另一个人。


    靠自己可以实现理想的少女像是叶老太太素未谋面的双胞胎,照片里的贵妇人才是真正的叶老太太。


    一个是秦小姐,一个是叶夫人。


    叶砚浓心脏狠狠一跳,猝然升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极致的恐惧来。


    “叶家早烂透了。”


    叶凌霜冷哼了一声,“奶奶天天就会摆弄她那些旗袍,爷爷宠着她一辈子,把好好一个现代人宠回古代了。太爷身体还算硬朗,他如果哪天不在了,你觉得,是我爸能撑起这个家?还是你爸?还是二叔四叔?”


    二年级的叶砚浓还做不到清楚叶大叶二叶四的本事,但她对自己的爸,叶家老三的几斤几两还算清楚。


    叶凌霜接着说:“浓浓,等你再长大点就彻底懂了,他们兄弟四个,没有一个人有管公司的本事,至于叶良辰你现在就应该能懂。照这过法下去,叶家富不过三代,咱们就是第四代。”


    小学生叶砚浓真不怎么懂,但她能感觉到,叶凌霜的抱负,比她展现出的表面,要强大得多。


    “我用不着靠钱出国,我和他们不一样,我自己有脑子,我要堂堂正正地考。”


    叶凌霜手里拿着那叠笔记,上面是她自己的各种易错知识点,上面被水彩笔涂得乱七八糟,倒也能看出来字,只是看着很不容易。


    她将笔记贴在胸口,叶砚浓懵懂地抬头,两人四目对视,她在那一刻觉得,这个堂妹比她的两个亲妹妹都像她。


    “浓浓,你要记住,我们不能变成这样,我们不能接受。”


    烟花在她们头顶绽放,年岁转瞬即逝。


    叶凌霜的反抗是有用的,叶良辰再没能从她这里讨到一次便宜,叶良辰每每再挑事,叶老太太的言辞就从曾经对叶凌霜说的“姐姐要让着弟弟”变成了对叶良辰说“你惹她干什么?”


    一旦叶凌霜变成了不好惹的存在,错误就变成了叶良辰的,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叶凌霜不像话已经摆在那里,而他非要去招惹天不怕地不怕的叶凌霜,所以才会倒霉。


    只有让自己强大起来,错误才会是别人的,叶砚浓从小就懂这个道理。


    当然,家庭越大,奇葩越多,偌大一个叶家,既诞生出了叶凌霜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奇葩,也诞生出了其他种类的奇葩,比如叶砚浓她二叔的女儿,就是个十分别致的奇葩。


    其实在叶砚浓看来,她二叔两口子还算不错了,虽然总想着让孩子联姻,但起码也算在好好挑人选,会和孩子商量商量。不像她那个四叔,直接把他那大学没毕业两天的女儿嫁了个快四十的男人,他女儿也真听话,不上班了,说嫁就嫁,叶砚浓当时还小,光荣成为花童,看着台上西装革履的男人和自己年轻漂亮的堂姐,忽然想起书上一个词,叫唇亡齿寒。


    奈何叶家老二的二女儿是个反抗封建第一线的人物,她对自由的在意甚至更胜于叶凌霜和叶砚浓。看也不看她父母递到她面前的青年才俊——连叶砚浓都去凑热闹看了,确实都是才俊,长得不能和电视上的演员比,但也算五官端正有个人样子。


    可惜这位怎么排辈分都逃不开一个二字的姐姐,压根连看都没看。


    二叔说:“为了那个男人,你连爸爸妈妈都不要了吗?他比我们还重要吗?”


    二叔家的二姐瞪着眼睛说:“如果我说是呢?你们要怎么样!这么多年,这里根本不像一个家,你们不知道我有多渴望自由!你们都不懂我!”


    最后二姐还是成功离开了家,并很有骨气地留下了她所有的贵重物品,二姐夫开着鬼火来接她,叶砚浓趴在窗台上看,二姐夫的身后还有好几个骑着鬼火的哥,一起雄赳赳气昂昂喊了声“嫂子好”,二姐白裙在空中纷飞,欢快地奔向了她的自由。


    旁边的叶凌霜突然问她:“浓浓,喜欢别人叫你嫂子吗?”


    叶砚浓很干脆地摇头,“不,我喜欢别人叫我姐。”


    叶凌霜原本一直皱着眉,在听到那声“嫂子好”的时候皱得尤其紧,此刻忽然舒展开了,眉开眼笑地揉揉叶砚浓的脑袋,“好,你行的。”


    不过经此一役,叶砚浓确实收获颇丰,得到了二姐收藏的一柜子名牌玩具,包括她眼馋许久的那个限量款芭比,是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当年二姐花了大力气才抢回来,宝贝得很,居然也能为了二姐夫一起不要了。


    可惜叶砚浓看完热闹回来就被她妈说了,她妈拉着脸坐在她房间里,告诉她,不要和那几家的人多说话。


    叶砚浓她妈从不爱和外人多说话,但她话其实不少,尤其聊起叶砚浓的爸和叶砚浓的奶和叶砚浓的爷,她完全能做到滔滔不绝一整夜。


    她妈平时行走叶家很有几分清高,这和她来自于一个清高的书香门第有关,尽管她的婚后生活有些可笑,但她和叶家老三的相识相恋简直就像一部模范甜宠剧。


    性格内向的倔强乖乖女,爱上了骑着杜卡迪带她飞驰的浪子少爷叶三公子,天造地设,无人能拆。


    后来叶三人到中年得了高血压,再不敢玩刺-激性运动,那辆见证了父母爱情的杜卡迪就被他们爱情的结晶叶砚浓继承了,一同继承的,还有叶三基因里洗不掉的风流浪荡。


    叶砚浓她妈既不爱和家中别人说话,也没有自己的朋友来分享,她唯一的倾诉对象就是她的女儿叶砚浓。


    女儿是她的小棉袄,是天底下唯一能听她说这些掏心窝子话的人,她从小就孜孜不倦于把这一观点告诉叶砚浓,她们母女俩在叶家就是相依为命的存在。


    叶砚浓不喜欢相依为命这个词,她觉得这个词特别可怜,而她不觉得自己是个可怜的人,她也不希望她妈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可怜的形象。她鼓励她妈多出去走走,交一些朋友,但她妈并不愿意,并又抹起眼泪来,开始说她爸与外面女人的岁岁年年。


    指望浪子回头就像指望叶砚浓乖巧懂事一样离谱。


    叶砚浓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就开始听她爸的烂事,从小听到大,以至于都可以在她爸面前倒背如流。


    有一回她还真在外面遇见了她爸,这是长大后的事情了。她和谢知煦在里面的卡座喝酒,她爸和一个女的在外面的卡座喝酒,那女的被她灼热的目光盯了很久,终于忍不住示意她爸,她爸目光投过来的时候很是尴尬。


    叶砚浓随手朝女的泼了杯酒,女的开始放声大哭,她爸本来想先拦她,一看女的闹,立刻让女的闭嘴,毕竟桌上还有他几个朋友,不能丢了他在外面的脸。


    叶砚浓又拿了谢知煦手里的酒,但晃了两下没再泼,一口抿了,“这大姐个太高,周老师还挺矮的啊,你什么时候换口味了?”


    那女的也楞了,叶砚浓歪歪头诚恳道:“要不你猫个腰?更像点。”


    她爸气得抬手就要扇她,没想到谢知煦动作更快,一把将他拦住了。她爸是最要面子的人,毕竟他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能和谢知煦这样的小白脸在外面打架,只能压着嗓子训斥说:“浓浓,你在外面知不知道丢人!”


    叶砚浓拍拍谢知煦,嬉皮笑脸说:“丢什么人?我又没结婚,在外面找几个都不丢人。”


    怎么说也是亲爸,叶砚浓没泼他,还特意提醒他吃两颗每天都要吃的药,别气得忘了。


    “还是我好。”她爸喘着粗气下楼找司机后,叶砚浓感慨道:“女儿真是小棉袄,刚才那女的就肯定不会提醒他吃,我多体贴一孩子啊!”


    “我从小把她当男孩养,性格就是野了点。”她爸如是和他的朋友们解释。


    中年男人们笑成一团,在酒桌上干了一杯又一杯,有人说:“虎父无犬女嘛!”


    叶砚浓其实很难用几个词来扁平化地概括自己的生活,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家尽管难评,但也有独特的幸运之处。说她缺钱那是完全不缺的,说她缺爱,她其实也不缺。她爸虽然纨绔,倒也没像叶凌霜她爸那样在外面搞出私生女来,对她也算不错,在两边都不带异性同伴的情况下偶遇,还能跟她干一杯以示父女情深。


    而她妈对她,更是倾注了全部的爱。


    爱到叶砚浓上大学之前,自己就没单独睡过几天,叶家不差她这一个屋,但她妈主打一个亲密无间,也不用保姆,叶砚浓的桌子全是她收拾的。


    她妈不屑于和大多数人做朋友,即使做了也是点头之交,叶砚浓她爸时常不回来,于是叶砚浓的整个教育都由她自己拍脑袋决定,包含了不能看电视,不能玩手机等一系列内容。


    “其实我也不是非得看那个电视剧。”叶砚浓对叶凌霜说:“我只是觉得吧,电视开着,屋里能有点动静,不然地方那么大,就我和我妈两个人,我妈又不爱开灯,就自己坐在沙发上时不时抬头看我一眼,搞得跟拍鬼片一样。”


    “我非常讨厌邦尼的英语课,教学模式根本不适合我,我之前的老师就很好,教得我对英语还挺有兴趣。结果我妈觉得不行,我告诉了她很多遍,邦尼不适合我,我不是不学,但可以换一个,但她坚持认为是我山猪吃不了细糠,邦尼好邦尼妙,只有她认准的邦尼才能把我培训起来。”


    这就是叶砚浓的初中岁月。


    就当她是山猪吧,叶砚浓想,山猪有山猪的喂法,家猪有家猪的喂法,她把她这头山猪当家猪喂,能喂好就怪了。


    在叶砚浓成长的期间里,叶凌霜在光华一路硕博,就在她保研之后,她的太爷爷,叶家的老太爷,拍板让她进公司历练。


    当年叶家四兄弟进了公司各闯各祸,谁也没能在重要岗位多待两天,就被赶去了挂名的闲职,但叶凌霜却待下了,不光待下了,还在其中步步高升。


    叶凌霜在叶家的话语权越来越高,让所有男人为之侧目,她能劝说最厉害的甲方,但她也劝不了叶砚浓她妈。


    “她根本就不懂你学习的事,就等着瞧咱们母女俩笑话呢!你和她说咱的事干什么?嘴巴那么大!成天自以为是!成天梳着俩辫子,知不知道别人看你就跟看傻子一样,告诉你在外面高贵一点,别什么人都聊两句,有什么好聊的?”叶砚浓她妈如是感言。


    叶砚浓她妈不让她做的事太多了,她妈不爱让她和门口保安说话,觉得掉价,她妈不爱让她和理发师多聊天,觉得掉价。


    一开始叶砚浓和她辩驳,“我爸又不是皇帝,我有什么好高贵的?”


    “我爸”两个字就像个开关,让她妈瞬间转移了话题,又开始讲叶砚浓她爸二十年前的故事,叶砚浓长记性,再也不和她说自己在外面的事了。


    在她妈看不见的角落,她和保安笑嘻嘻地招手,和理发师吃着水果聊到头发烫完,和每一个与她阶层不同的人谈天说地。


    她和全世界都是朋友,第一面就能聊得热火朝天。


    她妈不想让她高考,想让她出国,但叶砚浓最讨厌的就是英语,这倒不是故意和她妈作对,对外语的厌恶足以抵挡国外一切灯红酒绿的诱惑,她说:“我不喜欢英语。”


    “我看你不是不喜欢,是根本学不会?你觉得你不行,才不敢去!”


    叶砚浓能感觉到,她妈虽然不喜欢叶凌霜,但却认可叶凌霜,她希望叶砚浓能和叶凌霜一样,学金融,争家产,让她奶看看,她最没放在眼里的孙女,也能出息起来。


    但叶砚浓根本对金融和公司没有半点兴趣,她知道她妈是希望她有出息,可天底下有出息的又不止管公司这一件事。况且她的日子又不是过给她奶的,她和她奶的关系甚至可以用“不熟”来形容。


    争家产在叶砚浓看来是完全无意义的事情,叶老太太再对她没感情,但也是个自认公平的人,她总能分到按人头分的那一笔钱和股份,那已经是一个巨大的数字,且在她看来,抢别人东西是个挺缺德的事。


    她妈说她没出息,而她喜欢的,希望自己能在该方面有所出息的,恰好都是她妈觉得没有用的,她妈莫名喜欢英语,报志愿的时候,除了金融和经管,就只允许她报英语。


    叶砚浓没理,报了她感兴趣的中文历史新闻考古,象征性报了个经管,放在第五志愿。


    后来她妈自己登上去,删了新闻和考古,把经管放到第一,金融放到第二,加了个英语在第三,中文历史垫底。


    叶砚浓装作没看见,在志愿截止的前半个小时改了回来,甚至把经管直接删了。为了防止她妈再改,她还拉住她妈,和她一起骂了半个小时的她爸她奶。


    她对发小沈容真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在我妈眼里,‘不喜欢’好像是个天外来词,每个人都没有喜不喜欢,只有能不能。”


    沈容真安慰她:“别怕,你上了大学就好了,他们已经这样了,你会不一样的。”


    每个人都应该有爱好,就像沈容真是艺术生,她最爱唱歌,最大的梦想是去春晚唱《难忘今宵》。


    “我妈从来就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她也就喜欢过我爸。”叶砚浓叹了口气,“我真不太理解,怎么会有人把另一个人当成自己的救赎,明明人是最不可控的变量。”


    她从小就不相信爱情,她爸她妈,她爷她奶,她二姐和二姐夫,叶家一代又一代的爱情,没有一对让她觉得,爱情能对人的生活有什么贡献。


    好在她终于考上了大学,终于长大了,几处房产作为成年礼物划到她的名下,她也不用再和她妈日日躺在一张床上。


    长大后的叶砚浓开始拼命寻找自己的爱好,一旦发现自己有喜欢某样事情的苗头,就立刻把这培养成爱好,她喜欢看书,那就买一书房的书,她喜欢玩,那就交朋友包酒吧彻夜欢歌,她喜欢帅哥,那就去逗他睡他,她喜欢醒目耀眼,那就去聚光灯底下让所有人看。


    她喜欢让自己的一切都声势浩大,给世界留下轰轰烈烈的声名。和她妈截然相反。她毫不在意身边人的身份和地位,既然封建社会已经过去了,新中国就是人人平等,她爱和他们一起玩,喝最便宜的柠檬水,吃校门口摊子上的各种垃圾食品。


    她松了口气,想,自己也算是爱好广泛,哪怕将来的人生世事难料,也肯定不会像她妈一样,把掌控另一个人当成自己唯一的事业。


    直到她大学毕业,被安排着进入公司白拿钱的闲岗,她爸请她吃饭,和她干杯,拍着她的肩膀得意洋洋地告诉她,一模一样的岗正是他现在做的,这也算是女承父业。


    一股冷汗从脚底轰然冒出,席卷了她周身每一个毛孔,叶砚浓那天直接喝酒喝到了吐,那一刻她清醒地发现,自己马上就要走上她爸的老路。


    但她是个女孩,她未来的生活大概还不如她爸,她现在做着闲岗,领着闲钱,然后会被安排着嫁给某个老板家的儿子,像她奶一样,分一份股份,被蚕食着做一个无所事事的贵妇人,最后被洗-脑成为一个受男人宠爱的空壳,一个香火为上的傀儡。


    被扒掉现代人的皮,驯化成古代大娘子的样子。


    每一句未来都带着“被”字,她的人生逃不开一个“被”字。


    所以她考研,她读书,她亲自选剧本拍戏,自己盯着改剧本,把她的爱好做得精益求精,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她,看见她的本事她的能力,而不只是叶家小姐。


    叶家的钱从来不是束缚,而是阶梯,天底下不会再有一个二叔的傻二姐,想要跳出封建的叶家,靠的是跳进另一个人的怀抱。她会和叶凌霜一样,叶家锦绣堆明明是她最好的资源,既然她有这些资源,她就要把资源化作充实自己的羽翼。


    普通人长出羽翼,需要花比她多无数倍的努力,而她生来就有黄金羽翼,更要飞上高空,到她能掌控大局的时候,就可以为那些没有资源的普通人开出一条路。


    就像叶凌霜捧人,从来不看身家,不看背景,只看能力与眼界。


    她的眼睛始终看着叶凌霜,叶凌霜是整个叶家的异类,却是她的人生引路人。


    在这期间,又发生了另一件事情,叶良辰没了。


    是字面意义上的没了,他是叶家一脉相承的风流浪子,但他的胆子一次就盖过了叶家四个。四个父辈再纨绔,也会主打一个你情我愿,而叶良辰在十七岁那年,强了个还没过十四岁生日的幼-女。


    叶家本来是想给钱压下去的,他爸叶四拼命找人脉,本来都要把人运作出来了,结果叶凌霜粉墨登场,从中搅合一顿,让叶良辰喜提牢饭。


    叶老太太哭得肝肠寸断,直骂叶凌霜没心肝白眼狼,居然把亲弟弟送去坐牢,良辰不就弄坏了她一点高考资料吗?又没耽误她高考,她不是照样考上了吗?良辰这些年见她都战战兢兢,没想到她一个女孩子,居然记仇到现在!


    “叶家怎么会出你这么个孩子,我真是白疼你了!”


    叶凌霜脸上呈现出一种很冷漠的讽刺感,她扭头就走,话都没多说一句。


    没想到叶良辰他亲姐,叶四的大女儿却说:“这不是霜霜姐的错,良辰强-奸,本来就犯法。”


    叶四气急,直接扇了女儿一巴掌,叶四的老婆哭哭啼啼去拦他,又拉着她说:“瑶瑶,你说什么呢?你不想考检察院了吗?霜霜这一下不光把你弟弟送进去,还把你的前途也毁了啊!”


    “你们还知道我想考检察院?”大女儿顶着她爸的巴掌印,梗着脖子冷笑,“那你们知不知道我是学法的!他自己犯法还怪别人?如果霜霜姐不送他进去,我也会找最好的律师帮那个女孩打官司,因为我是个人!毁我前途的不是霜霜姐,是他叶良辰!”


    叶良辰进去一遭,有没有洗心革面不知道,叶家人没能和他再相处下去,因为在他出来的第二天,几个狐朋狗友庆祝他赢得新生,几人相约赛车,叶良辰被关得技术生疏了,人却不服输,最终,车和他的心一起燃烧了起来。


    叶家长孙、独苗、老太太的眼珠子心窝子叶良辰,死了。


    叶老太太就此一病不起,再无心他事。


    她躺在床上念叨着,念叨叶砚浓的爷爷,老泪纵横地说自己对不起他,他走得早,自己没本事,等公公去了,她一个女人根本没办法支撑这个家,求求他托梦给她指条路。


    叶砚浓做梦也没想到,她爷还真给她奶托了梦,也或者是她奶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总之得出了一个办法,让叶凌霜招个赘,就把董事长给她。


    叶家向来不许招赘,这是祖训,听说叶家从民国起家的老祖宗就是赘婿出身,靠着把老丈人家吃绝户才有了今天的叶家,是以命孝子贤孙们把不能招赘刻在脑门上代代相传,叶家男人虽然个个纨绔,但还个个孝顺,将这一理念贯穿到了现在。


    这么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最能违背祖宗的叶凌霜却不同意。


    她大概是天底下最叛逆的老板,是个坚定的不婚主义,她说,随便这一辈的谁生个孩子,不论男女,只要有天赋,她就可以教他打理公司。


    叶老太太气得又病,但她的身体还挺结实,燕窝雪莲堆起来的,来来回回折腾了无数次,哪怕叫叶凌霜气得快晕过去,也没一次真晕过去。


    叶砚浓她爸,聪明的叶三就在这时动了新的主意。


    虽然他人是个草包,但还是对家产野心颇多,这么多年他知道叶凌霜言出必行的本事,于是叶凌霜话一出,他就盯上了自己的女儿叶砚浓。


    叶凌霜是最出色的商人,她爱挣钱,会挣钱,能挣钱,她会共情每一个野心家,比如她一手捧起的毫无出身的黎贞。


    她不会因为人情而投资任何一部剧,包括叶砚浓,但和外人不同的是,叶砚浓有打开她门的权力,也有和她吃饭的权力。


    她讲了自己对整个《昭元传》故事的理解,和自己准备更改的内核,以及她改完后的一小段剧本。


    “浓浓……”叶凌霜看着她的眼睛,她眉眼间神采飞扬,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对梨涡来,明明是标准的毫无攻击性的甜妹脸,眼底的锋芒却和当年的自己如出一辙。


    “你彻底长大了,我居然都没发现。”


    “去吧。”这个商界叱咤风云的女强人,令无数竞争对手闻风丧胆的叶凌霜款款起身,朝她伸出了一只手,“浓浓,我相信你,你会把你喜欢的做到最好。”


    叶砚浓笑得开怀,她问:“要我帮你找找韩小圆的茬吗?”


    韩小圆,叶凌霜同父异母的妹妹。


    “用不着。”叶凌霜冷笑一声,“她找你麻烦的话,我帮你治她,她不找事就当她是透明人吧。她和她妈那副样子,早晚会把刀子捅回自己身上的,咱只要睁着眼睛看热闹就行了。”


    叶凌霜也没想到,韩小圆她妈的“捅刀子”会变成实体的刀子,真的捅向了她的女儿韩小圆。


    叶砚浓自认为,虽然她喜欢花天酒地,但她是个好人,她总给贫困山区捐款,还在网上资助了几个女童上学,她挑选男人的时候也会顺便尽一尽善心,找些贫困且心眼好的,就算她玩腻掰了也定然是好聚好散。人家因为靠她的钱和资源改善了生活,且完全没在她这里受到任何言语上的欺辱,再对比一下同行伺候的其他有不良爱好的富婆,都会对她心生不少感激。


    叶砚浓在高考之后,最令她火冒三丈的两件事,一是她资助的女孩大学上一半要嫁人,还管她讨嫁妆,二就是谢知煦这个疯子的出现。


    叶砚浓处理谢知煦处理得很干脆,先找律师给他发了律师函,让他把自己给他的一切东西都折合成钱还回来,否则直接以诈骗罪告他。


    然后她杀去叶凌霜办公室,和她讲了前因后果,把叶凌霜听笑了,她的眼中流露出光彩来,不住地惊呼“天哪,我的天哪!”


    “我的天哪!我纵横江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精神病,他不该找我啊,他应该和朱如远那个私生凑一对,都爱cosplay,他俩才配呢!”


    叶砚浓双手撑在叶凌霜的办公桌上,义愤填膺地骂了一顿,最后说:“他不是爱演吗?我要让他这辈子都别想再演了!”


    叶凌霜哈哈大笑,“好,那就让他这辈子都别再演了。”


    其实叶砚浓并没报那么大希望,毕竟叶凌霜也不能一手遮天,而谢知煦最近越发如日中天,公司不会舍得放开他这棵摇钱树,就算公司舍得放,只要谢知煦想,他哥谢潮生的公司也能和叶凌霜相抗。


    让她很宽心的是,萧淮是个有良心的,在得知东窗事发的第一时间就果断表示,自己不会出手帮忙,让谢知煦自生自灭。


    但不知道是谢潮生良知作祟,还是谢知煦做贼心虚,他居然真就被悄无声息地封杀了,好一阵子都没冒出动静。


    叶砚浓很是快活了一阵。


    但很快她就不太快活了,因为她爸和她妈给她强制安排起了相亲,这夫妻俩吵了二十多年,忽然在这一件事上达成了强烈的共识,唯有在这时候他们开始一致对外,这个“外”就是叶砚浓。


    相亲之路挺坎坷,据她爸说,都是因为她名声不好,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欢声色犬马,没有几个好人家愿意娶这样的媳妇。


    叶砚浓安慰他:“放宽心,你看当年,所有人也都知道你喜欢声色犬马,你也照样找到我妈了啊。”


    叶三公子转身怒走。


    叶砚浓在相了几次亲之后又见到了谢知煦。


    她的几次相亲都没能成功,平心而论,不是因为她爸她妈给她挑的对象有多极品,他们确实也尽自己所能给她挑了些平头正脸的才俊,只是因为她有一个要求——孩子得跟她姓。


    叶砚浓不排斥生孩子,但不能因为结婚耽误事业,她要继续拍戏继续写剧本。她同意相亲结婚,除了继续工作外就只有随母姓这一个条件,她爸觉得这就等同于拒绝,因为没有哪个男人会在不入赘的情况下答应这种事,但叶砚浓态度极其坚决,她妈怎么拉着她和她说和她哭和她叹气都没用,只能先让她相着看,期待遇见哪个傻子能色令智昏同意了。


    才俊们在这件事上却有着出奇的执念,哪怕他们平时面对女人再昏头,也绝不肯答应这“违背传统的无理要求”。每一个相亲对象都不同意,虽然他们都是富家公子哥,有着正常的礼貌和教养,但孩子跟女方姓这一点都让他们不肯接受,其中有一个甚至说:“不跟我的姓,那还是我们家的孩子吗?”


    叶砚浓说:“杨先生,我记得您母亲姓张。”


    杨先生说:“是。”


    叶砚浓很疑惑道:“我们见面就是张夫人安排的,她没有告诉我您和她断绝关系了啊?”


    杨先生说:“什么?”


    叶砚浓一挑眉,说:“您和她不是一个姓,按您的道理来说,就不算她的孩子了吧?”


    杨先生拂袖而去,叶砚浓坐在那,翘着二郎腿喝桃花酒酿,满意地吹了吹漂浮在当中的一朵桃花。


    这时她突然感受到身后灼热视线,一扭头,谢知煦正将他的墨镜往下挪了一瞬,露出一双笑盈盈的眼睛。


    叶砚浓皮笑肉不笑道:“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如果你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就直接按诈骗罪告你?”


    “我来给你送些情报。”谢知煦坐到她对面,无辜道:“你先听我说说,保证是你需要的情报。”


    叶砚浓说:“你要吐什么象牙?”


    “刚才那位杨先生是个妈宝,他妈原先也是演艺圈的,把跨越阶级当成自己毕生的荣耀,如果你和他结婚,以后就不能再拍戏,也不能写剧本,你的事业会全部化为泡影,只能和她妈一起穿梭在各种阔太太局里。”


    叶砚浓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愿意和他结婚?”


    谢知煦又说:“盛家那个,阳-痿,医院确诊的。”


    叶砚浓差点把桃花吹飞出去。


    “钱家那个,外面女朋友刚打了胎,等你接盘。”


    “苏家那个,前女友因为他太小和他分的,不是岁数的小。”


    “胡家那个,之前嫖过被抓了,不知道有没有病,我估计多少带点吧。”


    他挨个把叶砚浓这些日子的相亲对象报了一遍。


    “这些你父母问不到的,都是内部消息,他们圈里说的,你可以自己去找朋友查,是真的。”


    叶砚浓喝完最后一口酒酿,把杯往桌上重重一放,“行,谢谢您。”


    接着她就拎起旁边的包站了起来,头也不回要往外走。


    谢知煦在她身后喊:“叶砚浓!”


    叶砚浓心骂他有病,好歹他们也是公共场合的公众人物,他也真不怕把粉丝招来,绝不能只招来她的粉丝,于是她也提起嗓子喊了一声:“谢知煦!”


    她这嗓子喊得是真响,这家店本来就安静,她这时候才发现,店员也不知道都去哪了,叶砚浓气笑了,她说:“你有病吧?”


    谢知煦说:“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


    叶砚浓本来想走,想了想,却折回来了,她拉开凳子复而坐下,将头发随意往耳后撩过去,勾起唇角道:“谢知煦,我太好奇了,你到底觉得你自己在我这里还剩下什么优点和吸引力,能让我同意你这种奇葩要求?”


    谢知煦很认真地考虑了下,平静道:“我在床上对你还算有吸引力吧,如果不是东窗事发,你应该还会愿意继续这段关系。”


    “你也知道东窗事发了啊?”叶砚浓笑了一声,说:“结婚要紧的是人品,是诚信,你认为你有诚信这个东西吗?”


    谢知煦反问:“你只是想生个孩子,找个基因不错的对象,你既不会爱上我,也不会好好和我过日子,那么我的人品怎么样,重要吗?”


    叶砚浓又笑,她说:“不重要?那我给你找个漂亮的杀人犯当老婆你干不干?你从一开始就骗我,我怎么知道你以后不会对我做什么?你杀了我,再霸占我的家产,拿我们家的钱去投给你们家,或者是找点什么借口,以姑爷的身份盗取叶家机密,这都是你的人品可能做出来的事情。”


    谢知煦叹了口气,“浓浓,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不信,但我当时没有别的办法……”


    叶砚浓不想听他说这些车轱辘鬼话,她说:“谢知煦,你特别生不逢时你知道吗?这要是在六七十年前,你肯定能评上个劳模,工作日夜不息,组织都要推荐你去-中-央献花。”


    谢知煦喉结滚动了下,听她接着说:“这么热爱你的事业,白天晚上不休息地演,在片场演完在我面前演,没事,虽然你以后不能演了,但我可以给你定制个奖杯,就当我们的散伙礼物,视帝影帝大满贯,你不用谦虚,你绝对当得起。”


    谢知煦等她说完了,又准备站起来拎包走了,这才深吸了一口气,“你不信我,可以信法律,你找人公证,都按你说的办,我这辈子不能踏进叶家公司大门,一旦我和你离婚,拿不到一分钱,一旦你中途有什么意外,我也拿不到一分钱……还有别的什么随你写,我可以直接签。”


    叶砚浓眼中神色终于从纯看戏而变得有些意外了,她起先只是像看耍猴一样看谢知煦的表演,此刻她却正了正色,“你图什么?”


    “我说了——”谢知煦毫不犹豫道:“我喜欢你,我想娶你。”


    叶砚浓放下包,站起身,去吧台自己动手打了个冰激凌,给谢知煦也打了一个,“来,吃口凉的清醒点。”


    谢知煦咬了一大口,叶砚浓问他:“怎么样,清醒了吗?”


    谢知煦说:“我喜欢你,我想娶你。”


    叶砚浓问:“我再给你打一个?”


    谢知煦说:“孩子可以跟你姓,我家没这要求,我也没这要求。我之前和你说的是真的,因为我小时候算命,算命的说让他们把我当女孩养,所以他们以为我会弯,打算把大部分家产都给我弟弟,给我就准备了点陪嫁。”


    叶砚浓“哦”了一声,“所以你想让我助你夺回家产?”


    “我不需要。”谢知煦说:“你可以查我所有的过往,我对打理公司从来没兴趣。你不放心的话,也可以和律师说写协议,如果我动用叶家任何关系,就把我名下所有资产赔给你们家。”


    “可我不喜欢你。”叶砚浓顿了顿,又说:“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上什么人,你如果只图我那点爱,我给不了。”


    叶砚浓挺迷茫的,就像她无数次对前路感到迷茫的时候,她去找了叶凌霜。


    叶凌霜约谈了谢知煦。


    约谈过后,她认真同叶砚浓分析了一番,谢知煦能从谢家分到的钱也不少,从他的过往调查看,他在国外学的都是跳舞一类,回国之后进圈拍戏——当然这世上也存在不少扮猪吃老虎的例子,但谢知煦的日程安排得实在很满,他对演戏的热爱大家有目共睹,实在看不出他有研究商业的时间。


    况且叶砚浓在叶家也没什么实权,就算谢知煦可能把孩子当筹码,如果律师把各项条款都准备好,他顶天也只能在幕后指导指导。


    叶凌霜说,按照她开出的条件,好像确实只有谢知煦一个人能满足,但也可以再考虑,毕竟天底下男人那么多,没准还有第二个傻子。


    叶砚浓看着协议沉默了片刻,忽而问叶凌霜:“姐,你相信爱情吗?”


    叶凌霜没回答。


    叶凌霜本人对婚姻毫无打算,因此她并不能在自己的领域之外给叶砚浓什么回答,从一个商人的角度,她只能建议叶砚浓把婚前协议做好,请最好的律师,让谢知煦钻不出一点空子。


    叶家沸腾了。


    没人能想到,叶家岌岌可危的香火居然会在叶老太太最不当回事的孙女叶砚浓手里续下,甚至没有违背祖训招赘,而且对方还门当户对。


    叶砚浓见到了难得见一面的太爷爷,她被请到了祠堂,叶家家谱这一辈只有叶良辰一个名字,记录每个女儿时都只有“得一女”三个字。


    连叶凌霜都没能在上面落下名字,但叶砚浓肯定,她早晚会上去,等到老一辈都烟消云散,这些陈旧的烂规矩也会烟消云散,她们每个姐妹的名字都会堂堂正正写上去。


    她是第一个,但绝不是唯一一个。


    戏子见不得台面,可叶砚浓现在见了,不是因为她写出了作品,拍出了作品,她的作品让全国观众为之动容,只是因为,她即将要将叶家的叶姓传承下去。


    她这才有了和叶良辰比肩的机会。


    叶砚浓勾起唇,她并不觉得骄傲,她只觉得讽刺,极其讽刺。


    她看着族谱上的名字密密麻麻,那一刻她忽然生出一种错觉她觉得自己变成了鲁迅笔下的狂人,看着每一个名字都只像两个字。


    “香火”


    没有人,全是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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