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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141章 必需品


    在对待疑似已经离开建宁的黄言炅这件事上, 屈云灭和萧融的态度十分一致。


    那就是不要被他迷惑了目光,别管他, 先一心对付南雍。


    萧融的想法是釜底抽薪,一步到位,直接截断韩清的期待;而屈云灭的想法是,先打近的,再打远的。……


    不管脑回路有没有对上,反正最终他们殊途同归了。


    又商量了一会儿,大家各自散去, 其他人慢慢地都走了,就剩下屈云灭和萧融待在这。


    原本萧融是板正的坐在椅子上,等到最后一个宋铄也慢吞吞地迈出了门槛, 萧融便一下子往后面窝去,他倚着椅背, 两只手放在胸前,他无意识地掐揉着自己的指节, 眉头也渐渐地皱了起来。


    他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么淡定,毕竟未知才是最恐怖的,瘟疫都能变成手段之一,还有什么是韩清做不出来的。


    但系统没有给过他警告。


    不管是瘟疫,还是韩清把目标瞄准了黄言炅, 还是南雍越来越乱,系统就跟死了一样,完全没有反应。


    也就是说这些事在世界的进程当中不过算是小事, 屈云灭他能解决, 或许他都不用解决, 因为秋后的蚂蚱再怎么蹦跶, 也活不到天冷的时候。


    那他又为什么这么心乱如麻呢?


    因为系统判定的小事,对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来说却是一场灭顶之灾,此时的破坏都需要未来的他们来修缮,有些事即使影响不了谁问鼎中原,却能在其他角度深远地影响人们几百年。


    胜算不大的人选择孤注一掷,而胜算最大的人已经把这个天下当做囊中之物,那萧融自然会比那些人担心得更多。


    他想得有些认真,因此也就没发现自己面前站了一个人,直到一根手指朝他伸过来,像是逗弄小宠物般的、在他掐红的那根手指上挠了挠。


    萧融:“……”


    他抬起头,议事厅里如今只剩他们俩,从这个角度看屈云灭,他感觉屈云灭像个巨人。


    而巨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开口第一句便是:“怎么每回提到那个姓韩的士人你都如此心神不宁,你以前是不是认识他?”


    萧融:“……”


    见萧融不回答他,屈云灭的眼神还真的多了几分怀疑:“我突然想起,几个月之前你问过我,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韩良如的人,这韩良如莫非就是韩清,你不是说他会改名吗?这么说你们真的相识,哈,难怪你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原来是旧识。”


    萧融:“…………”


    他拍开还怼着自己的那根手指,本来不想搭理屈云灭,但要是不搭理他,萧融自己也来气。


    于是他只能没好气地回答:“我要是与他相识,何必还让你去问慕容岦韩清什么模样。”


    萧融力道不大,但把屈云灭拍得心都酥麻了一下,他发现自己特别喜欢萧融这个目无尊卑的样子,仿佛他永远都压制不了萧融一般,这让他有种怪异的冲动,想要立刻翻盘。


    翻盘的方法也很简单,把他扛起来,他立刻就乖了。


    屈云灭捻了捻自己的指腹,好半天都没反应,萧融又说了一句话,他都没听见,等他转过头的时候,他还迷茫地问萧融:“你说什么?”


    萧融:“……我说,你不必再幻想我与韩清会有什么瓜葛,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给这种滥杀无辜、视人命如草芥的人一个好脸色。”


    萧融说这话的时候还是气鼓鼓的,等到说完,他突然感觉空气都不再流淌了,心里一个咯噔,他连忙看向屈云灭。


    果不其然,屈云灭又开始代号入座了。


    他抿着唇,一副了然的模样:“你说你不介意,但你其实还是介意的,对吗?”


    萧融:“……”


    他突然有种想要仰天呻/吟的冲动,关于这个问题,他都不知道解释过多少遍了,怎么屈云灭就是不信啊。


    用掌根撑着自己的头,萧融先是心累地叹了口气,然后才猛地把脑袋支起来。


    “滥杀无辜,重点是滥杀无辜!你、没错,你杀过的人也很多,但你没有屠戮过平民,也没有砍杀过与你无冤无仇的人,对不对?”


    屈云灭的下颌骨动了动,他说道:“暂且没有,但在梓潼的时候……”


    萧融服气了,他在给屈云灭递台阶,而屈云灭咔嚓两下就把台阶给拆了。


    在梓潼时屈云灭为了逼申养锐等人就范,说了一些很恐怖的话,回来以后,他们两个几乎不会谈这件事,萧融是不敢提,屈云灭是觉得没有再提的必要了。


    但既然今日又说起来了,萧融垂下眼睛,低声说了一句:“人之常情而已。”


    屈云灭看向他,萧融缓缓地呼吸了一遍,再抬眼的时候,他的眼神十分清明:“任何人到了那种地步,都会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情来。”


    屈云灭眨了眨眼睛,然后坐到了萧融身旁,萧融适时的转过头去,他听到屈云灭问自己:“那你也会这么做吗?”


    为了我,你会吗?


    萧融一愣,他有些想要躲开屈云灭的目光,但鬼使神差的,他还是没躲,于是他就这么直视着他,回答了两个字:“不会。”


    嗯,这也是屈云灭猜测的答案。


    毕竟萧融是个理智的人,还是个很在乎人命的人,他当然不会这么干,而且不这么干才是正确的选择,这些道理屈云灭都懂。


    但他还是感觉心冷了一点。


    他为萧融可以抛弃一切,堕入地狱也在所不惜,但萧融永远都不可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他并非要求萧融为他去杀人,只是从萧融如此笃定地告诉他不会这两个字时,他意识到萧融“不会”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


    这回先移开目光的人变成了屈云灭,他耷拉着眼皮,难以让人看清他在想什么。


    萧融沉默片刻,突然又说道:“屈云灭,我和你不一样。”


    屈云灭听着,根本没动。


    萧融:“……你见惯了生死,从小就在军营里长大,你爹娘早早地便离世了,我猜你从会说话的时候起,周围的人就在告诉你何为生离死别。但我没有这种经历,我……我离家很早,亲缘淡薄,我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长大,若有人在我面前拔出刀来,我会觉得他是要杂耍,而不是想取我的命,你或许觉得这是仙境才能有的日子,但它其实也没那么好。”


    屈云灭把头转回来了。


    见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萧融便断断续续、真真假假的继续说:“一辈子不知何为生死的话,那第一次知道的时候,便是一场毁天灭地般的灾难,尤其是……横死,你知道吗?横死,并非是你所熟悉的被匪盗杀了,或是投军以后在战场上丢了命,而是因为一点点、特别无趣、特别匪夷所思的小事,一条性命就这么没了,往后的日子你就会一直想、一直思考,为什么人会这么容易死,为什么上天让他出生、让他长大、让他热忱,却又不让他活下去呢。从那以后,眼前的一切好像都不一样了,看着旭日初升,我会想他再也看不到天亮以后的样子了,听着蝉鸣鸟叫,我会想这世界真残忍、都没有让他迈进这个夏天。”


    屈云灭神情微怔,而萧融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但在停顿片刻以后,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若再不幸一些,这件事发生在你初初踏入这个世界,介于孩童和成人之间的时候,那它就会彻底地改变你,你会变得执拗,因为你已经知道死掉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你会付出所有精力去规避它,你也会变得仁慈一些,因为你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到其他人身上。所以——”


    他歪着脑袋看向屈云灭,对他轻轻笑了一下:“所以我不会为你滥杀无辜,我也拒绝去想若是你出了事,生死不知,我会去做什么,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去假设。”


    年纪小的时候,不懂爱恨情仇、甚至也不懂喜怒哀乐,身体为了好好长大,让他的注意力全都留在吃喝玩乐和应付老师家长上面,什么都不懂尚且把他变成了这个样子,那要是什么都懂了,又会把他变成什么样呢?


    萧融的嘴角翘了一下,然后就飞快地自动抚平了,屈云灭看着他发红的眼尾,突然倾过身子。


    萧融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紧接着,他的眼皮上就传来了温热的触碰感。


    等到屈云灭离开两秒以后,萧融才慢慢睁开了眼,他咬了咬口腔里面的软肉,然后说道:“你别误会。”


    说完这几个字以后,他像是要做心理准备一般,隔了一会儿才终于悄悄抬眼:“我并非是说,我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或许对别人来说是更好,但对你不是,我的变化、我如今的性格,只会给你带来许许多多的麻烦。”


    领悟了生命的可贵,能让萧融善待这世上的所有人,偏偏就只有屈云灭一个这么倒霉,得到的只能是他的冷言冷语,因为萧融领悟到的不止是生命的可贵,还有一段关系戛然而止之后带来的空洞和打击。


    听到萧融说悬赏的时候,这么明显的逻辑链,屈云灭弄不明白什么意思,但萧融此时说得这么模糊,屈云灭他居然听懂了。


    而且听懂之后,他还笑了。


    萧融拧眉看着他,屈云灭这才收起脸上的表情,他没有跟萧融说什么他不介意、他不怕麻烦这种话,因为他知道萧融根本就不信,萧融这人确实是吃一堑就长一智,从鲜卑之后,萧融再也不问他能不能做成一件事了,而哪怕他亲口保证了,萧融也笑着点头夸他了,其实他还是不信。……不信就不信吧,反正萧融防备他都是明着来的,整日说什么要提防他以后挪用公款、擅自行动,为此萧融还跟他讲了一下他想要推行的新官制,但听到二品的时候,屈云灭就开始走神了。


    以前屈云灭觉得他必须赢回萧融的信任,他必须要让萧融相信自己,但后来他才发现,在他需要萧融为自己做到的那一长串清单里,信任恐怕是排在最底层的。


    信任并非是他们之间的必需品,别说是夫妻之间,就是君臣之间也没有他们这样的,没办法,谁让他们两个都是奇葩呢。


    不管明天的屈森*晚*整*理云灭会不会又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至少今日的他感到心满意足了,他没有问,萧融却主动讲了,这种感觉就像天上掉馅饼,而且这馅饼是金子做的。


    屈云灭感到十分的愉悦,他已经没有什么想知道的了。


    哦,等一下,还有一件事他要问一问。


    “阿融。”萧融抬头。


    屈云灭问他:“你说的这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萧融:“……同窗。”


    屈云灭一脸沉重地点点头。


    嗯,这回他是真的没有事情想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没补更了,今天又加班,到家又很晚但明天是周末,我一定能补上(确信)


    第0142章 烦死了


    萧融回到自己的房间。


    如今还没到大寒, 所以天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冷,进屋第一件事, 萧融先把外衣脱下来,快步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上一杯热茶,萧融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感觉浑身都变得热乎乎起来。


    身体舒服了,萧融就势坐下去,余光往后一瞟, 他不禁沉默了几分。


    “……你怎么还不走?”


    屈云灭眨眨眼,就当自己没听到他这个嫌弃的语气,他坐到萧融对面, 诚恳地对他说:“你今日心情不好,我怕我走了, 你就又要哭了。”


    萧融:“…………”


    他恼羞成怒道:“我才不会哭!”


    屈云灭敷衍地点点头,意思是, 你说不会就不会吧。


    萧融磨了磨牙,却发现自己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僵持片刻,他后退一步,说起了另一件事:“你之前提起了虞绍承, 如今年关将至,盛乐也安定了下来,不如就把他叫回来吧, 你之前紧急召回简峤等人, 为的不就是整合力量, 全军出击吗?”


    屈云灭嗯了一声:“彼时的确如此, 你说新刺史需要帮手,我就让他留下了,但此时你又让我把他叫回来,恐怕你心里想的不是全军出击,而是叫他回来过年吧?”


    被他说中了,萧融也十分坦然:“他已经在外奔波了这么久,不好让他连除夕都不能归家啊。”


    屈云灭看看他,却还是没有松口:“军令在身,几年不归家都是常事。”


    萧融有些疑惑:“盛乐那边当真离不开虞绍承?”


    屈云灭:“离得开。”


    萧融:“……”


    那你说个锤子啊!


    大概是萧融的表情太明显了,屈云灭正色道:“我是不想让他懈怠下来,在所有将领当中,他是最年轻的那个,年轻人不够稳重,一旦从苦寒之地回到温暖的家乡,再想让他把那口气提起来就不容易了。待过完这个年,我打算重整军中,将四军与中军全部重排,届时我会带着大军跨过淮水,剑指金陵,而虞绍承应当在我的安排下带领左军,前去抓捕黄言炅、以及清风教的残余。”


    萧融愣了愣:“你要把左军正式交给虞绍承?你要让他当左将军?”


    屈云灭点点头。


    萧融眼睛微微睁大,心里还叫了一声,妈呀。


    这下虞绍承是真风光了啊,独领左军啊!攻打鲜卑以后镇北军人数骤减了好几万,原百福的背叛又引得许多人成了叛军,就算再回到镇北军的队伍里,他们也都成了最底层,干的全是脏活累活,以后上战场也轮不到他们了。


    因此公孙元一直都在按照屈云灭的命令招收新兵,涌进的那些流民们,愿意做工的都跑去报名做工了,不愿意做工,天天只想着偷鸡摸狗、或是混白饭的人,就被公孙元强行拉走当了壮丁。


    非常时候,非常行事,总之在种种努力之下,镇北军的人数又猛地增加了一大截,能分到虞绍承手中的人,估计比过去原百福手里的还要多。


    想着这个,萧融都忍不住地替虞绍承激动一下,但激动完了,他还是拍拍屈云灭的胳膊:“大王慧眼识英雄,这自然是好的,但大王也应该看看虞绍承是什么性格。相信我,就他那个神……神智过人的模样,不管你让他什么时候上战场,他都能拿出最好的状态来,但要是所有人都回来了,只有他被发配在外,连续小半年、乃至一整年都见不到他兄长,反倒是容易让他产生逆反心理。”


    比如一个想不开,认为你是故意把他和他哥哥拆散,那你从此就不再是他心里的恩人了,而是他心里的贱人。


    屈云灭:“……”不至于吧?


    这世上多少兄弟姐妹十几年都见不到对方呢,哪里就有萧融说的这么严重。


    但他也不敢把话说太满,毕竟虞绍承这人的精神状态,连他都不能看懂。


    默了默,屈云灭说他要考虑考虑,萧融让他快点考虑,毕竟离过年就剩下半个多月了。…………


    屈云灭走了,萧融把自己的那杯茶喝完,但他没有立刻就去洗漱,准备睡觉。他继续坐在这,思索一些事情。


    屈云灭不杀小皇帝,贺庭之就永无出头之日,他和黄言炅完全不同,贺庭之是做不出反贼行为的。


    所以如果萧融是韩清,如果他还想投奔贺庭之的话,他就要先想办法把小皇帝弄死,但这样问题又来了,动手的人又不是屈云灭,小皇帝死就死了,贺庭之可以借势而起,屈云灭同样可以,不就是扯出大旗来为小皇帝复仇吗,屈云灭同样拥有小皇帝亲自分封的封国,他和贺庭之的起点几乎没什么区别。


    因此,贺庭之不足为惧,在这场权力的博弈桌上,只要屈云灭脑子正常了,那他就彻底被踢出局了。


    南康、临川、历阳、东阳、新安……新安……


    萧融在心里一个个地数这些地名,如今镇北军的外部条件已经如同铜墙铁壁一般,他们有人、有粮、有钱、还有坚实的后盾,到了这种地步,屈云灭不称帝都是天理难容了,但系统始终都没有让他和屈云灭解绑,也就是说,那些潜伏在外的敌人,还是有可能打碎他们目前拥有的一切。


    外部没有弱点,那弱点只能是来自内部。


    能影响得屈云灭丧失理智的人就这么几个,不出重大事故,高洵之是不会带兵离开陈留的,阿古色加等人更是一步都不会踏出主城,他们也没有会被骗出去的理由。


    屈大将军、屈将军、还有伊什塔族长的坟墓如今还在修缮中,全部按照最高级别的皇陵来修建,连管事带兵马再加上干活的,足足小一万人,上回出了这么大的事,雁门郡的太守都被高洵之下令杀了,因为他监管不力。别说是新上任的太守,就是普普通通的雁门郡百姓,如今都在城中严防死守,看见一点风吹草动,就要报告到官府去。


    嗯,数来数去,大家都很安全,也没什么可以利用的地方,所以屈云灭现在唯一的弱点就是……就是自己。


    萧融:“…………”


    这下他真有点忐忑了,不会还有人想来抓自己吧!


    他认真考虑了一下主动跟着屈云灭,顺便在自己身边安排人贴身值班的想法,思考了一会儿,他又摇摇头,罢了,那也太兴师动众了,悬赏一出,整个陈留都戒严了,王府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再多安排人,估计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更何况,有时候杀人者不是真刀真枪,而是无形的一把刀。


    垂着眼,萧融的手指转动着杯沿,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朝外喊道:“阿树。”


    阿树推门进来:“郎主,你又想吃夜宵了?”


    萧融:“……不是,你去一趟简将军府上,把张别知给我叫来。”


    这么晚了叫他干嘛?


    阿树不懂,挠了挠头,他还是去了。*


    张别知都睡了,听到萧融要见他,他噌一下从床上爬起来。


    半夜三更来到王府,在烛火的映照下,他听着萧融对自己说:“你明日去领一些人马,带他们前往新安,记得多带一些,你之前不是去过一次吗?应该还认得路。”


    张别知茫然地点点头:“是去过,去接萧老夫人那一次,这回又要接谁啊?”


    萧家不是都没人了么,总不会是要去接那些本家。可本家不是临川的吗?而且临川那边都是不受重视的本家,受重视的早就搬去金陵了。


    跟阿树吵架吵多了,如今张别知比萧融还了解萧家的那些破事。……


    萧融:“不是去接人,是让你去给我找一样东西,一个玉佩。”


    张别知:“?”


    在张别知疑惑的目光下,萧融讲了讲那玉佩的模样,成色一般,不是翡翠,而是一块白玉,上面刻着一个“容”字。


    这是萧家人人都有的东西,据说是当年萧家那个祖宗,也就是发明了萧公纸的那位,有神仙入梦指点他去某座山挖石头,最后他挖出了一块巨大无比的玉料,他留下家规,说每个萧家子弟出生之后,都会得到这玉料的一部分,用来雕刻玉佩,表明自己萧家子弟的身份。……这年头几乎只要是厉害点的人家,家里几乎都有这种神乎其神的传说,萧融也不知道这到底真的假的,反正他知道一个事,这玉佩不好仿造。


    他见过萧佚那一块。虽说萧佚出生的时候,他们家已经被赶出了主家,但当年他们家还没犯事的时候,家里还是比较受重视的,所以得了一块带有瑕疵的玉料,虽说带有瑕疵,但主家挺大方,一块玉料能做好多块玉佩,后来他祖父就把玉佩做得小了一些,精致了一些,没事的时候就摸着这个玉料,怀念自己还在主家的日子。


    萧佚那块,说是白玉,但颜色发黄,边角上还有许多褐色的点,他的和他兄长的是一对,扣在一起每道纹都能对上那种。


    萧融不怕有人来问他的玉佩在哪,但他怕有人拿着这个真萧家子弟的玉佩来问他这人是谁。


    虽然他知道,就算他的身份暴露了,屈云灭等人也不会在乎的,但凡事都怕万一,而且敌人是个连骸骨跟瘟疫都能利用的人,谁知道这块玉佩要是落在他手里,他又能做出什么事来。


    张别知已经不如以前那般好糊弄了,萧融问他有没有记住那些特征,他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记下了,然后他才慢吞吞地问:“容……?但是萧先生你的名字不是融化的融吗?”


    萧融一脸镇定地说道:“不错,但我当年出门在外、行走江湖,我太过才华横溢了,担心萧家的人会找上门来,于是我假做了一个名字与身份,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家里人也都不知晓。后来新安出了疫病,我便离开了那里,那时候乱哄哄的,玉佩便遗失了,怕是被人捡走,当成那些病人的遗物了。”


    张别知恍然大悟,见他信了,萧融连忙趁热打铁:“此事我本想深埋心底,毕竟在外那些年……人人都有不得已的时候,但我相信你,你和你姐夫不同,你不会将这件事说出去的,对吧?”


    萧融说得模糊,但张别知已经脑补了很多,想到萧融一个病秧子是怎么独自讨生活的,张别知满脸同情地看着他:“放心吧,萧先生,我可不是漏勺!”


    萧融:“……”


    是,你们家有一个漏勺就足够了。*


    有了任务,第二天张别知就高高兴兴地出发了,结果刚上船就吐了个昏天黑地。……


    想去新安,无论如何都要过几条河,终于到了新安郡,张别知这个外来户一下子就发现了新安与过去的不同。


    过去的新安那叫一个热闹,走哪都是穿着士人服的人,虽然没有金陵繁华,可它的书卷气是金陵都比不上的,道路两旁也全都是叫卖的小贩,那些新鲜的果子看着就让人口齿生津。


    现在全都没有了,士人没有了,小贩也没有了,家家户户都紧闭大门,街上萧瑟地要命,张别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来都来了,他总不能刚进城就回去。


    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张别知想了想,先写了两封信出去,一封给王新用,一封给地法曾,这俩人都在南雍腹地当中,一个地毯式地搜索夏口,想要得到更多关于教主陈建成的消息,另一个则到了东阳,东阳王贺庭之当然不能避而不见,毕竟在南雍这些人里,贺庭之算是跟镇北军相处最好的一个了,他跟屈云灭和萧融都说得上话,也从没有撕破脸过。


    人家要搜查清风教这个毒瘤,他自然要全力配合。


    张别知就是告诉他们一声,自己也来了这里,因为他总觉得新安这个环境不太对劲,所以先以防万一一下。


    写完信,把信送出去,张别知就按照萧融给的线索找过去了,才一年多以前的事,所以还算是比较好找,打听几个人,找到当初那个管事,一场瘟疫夺走了新安好几万人的性命,管事也不记得萧容是哪个,他对萧佚印象更深,但来的人是张别知,所以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萧融以为所有的遗物都被这个管事私吞了,但管事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啊,一堆遗物也值不少钱呢,是全城的官兵、还有街上的无赖混混们一起瓜分了这些遗物。


    这可就是一个大工程了,张别知到处跑,跑了两三天,威逼利诱之下拿到了变卖的铺面名单,结果这些铺面如今开着的还不到两成。


    张别知:“…………”


    叹了口气,他只能认命地继续查,先把开着的查一遍,然后再去那些没开张的掌柜家里找人,就这么一家一家的查,吓哭了好几十个人,他才终于找到了这个玉佩的去处。


    圣德六年三月十八,卖出。


    张别知拿着账本的手都在抖,举着账本,他都快把这页纸怼到这个掌柜脸上了:“卖出?!你卖给谁了?!为什么别的条目之下都有顾客的名讳,偏偏就这条没有啊!后面还画了个圈,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你贪赃枉法,自己偷偷昧下来了!!!”


    掌柜:“…………”冤枉啊!


    他就是个小本买卖,自家的生意,自己偷自己的东西做什么?正因为他家一点背景都没有,所以才是这条街上第一家就关张歇业的啊!


    但他对张别知说的这个玉佩有点印象,成色不好,卖不了几个钱,还是他们本地混混送过来的,他想低价收都不行,那混混给了他一堆破烂,就这个玉佩算是稍微值一点,然而它上面有字,还是人的名字,稍微想想就知道这些破烂究竟来自何处,掌柜心烦,看都不想看它们,就交给伙计去卖了。


    不卖也不行,毕竟花了钱呢。


    至于这玉佩什么时候卖出去的,他更是毫不知情,他只能哆哆嗦嗦指着那个圈说:“那、那是非银两交易的意思,我家是小店面,规矩没那么多,有顾客不想掏钱,用别的东西买,只、只要价格适当,我们也就卖了。”


    张别知觉得自己要疯:“怎么说你都有理是吧!”


    掌柜觉得自己要哭,他本来就有理啊!……


    好在接下来张别知冷静了一点,他问掌柜这玉佩到底卖给谁了,但掌柜不知道,是伙计卖的,张别知又问他伙计呢,掌柜说逃了,此时可能已经到交州逮螃蟹、挖生蚝了。


    张别知:“…………”


    他木着脸,在心里算他要是去一趟交州需要多少时日。


    也不算太远,就是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大王大概已经改朝换代了。


    而且找到了伙计也没完,下一步是找买主,那买主又去哪了??怕不是跑马儿敢养牦牛去了。


    到这种程度,线索差不多就是断了,张别知垂头丧气地回去,觉得自己只能无功而返了,但他不知道,其实他还能更倒霉一点。


    因为新安民变了。……


    没有真正家底雄厚的人站出来领导百姓,但农夫当中也会有天生具有领导力的人,尤其是那些住在文化之都,天天扛包、顺便就学了许多知识的、认字的农夫。


    前几日的风声鹤唳,便是因为这些人到处招揽,当地人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于是纷纷躲避,新安的官员们更是如同没头的苍蝇,说来好笑,这帮人起义还是从镇北军这里得到的灵感,《裹尸还》的书和剧目都在新安同步出现,士人去看是一番感受,百姓去看又是一番感受,而那些心里藏着事的人看了,那就不是感受了,而是感到了使命的号召。……


    农民起义这个事,没经历过的人当然可以轻飘飘说一句这是义举,问题是无组织无纪律的农民起义第一步,都是烧杀抢掠,先抢一波,补充了武器和粮草之后,再来一个有能力的主事人,他们才能慢慢向正规军转变。有良心的人大约会去抢官府,没良心的那就是见人便抢,多数起义者心里都没有太伟大的理想,他们抱着破罐破摔的想法,认为自己很快就会死,既然都活不下去了,那还要良心做什么呢?


    流民冲城也是如此,正是在这些例子的对比下,才显出了镇北军的难能可贵,他们是一群想要找到新家园、想要继续好好生活的流民,他们有强大的主事人,从未伤害过无辜的百姓,同样因为这一点,越来越多的人们加入镇北军。相辅相成之下,镇北军是唯一一个遭受了无数次冲击、却还能延续下来的势力,因为他们不忘初心,所以他们强大,因为他们强大,所以他们可以继续保持本心。


    屈家三父子,老实说屈云灭是最不适合当皇帝的那一个,他爹适合,他哥也适合,就他自己不行,结果命运只把他推到了前方,却残忍地抹掉了那两个人的痕迹。他有时候能保持住父亲和兄长的优良传统,有时候就保持不了,而他这个性格一辈子都无法更改,若只有他自己,哪怕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萧融都认为他不称帝便是天理难容了,但让他自己来的话,估计还是会将一把好牌打得稀烂。


    所以他不能一个人,他必须要有帮手,这个帮手也不止是萧融而已,是弥景、是宋铄、是虞绍燮、虞绍承、地法曾等等等等。


    嗯,暂时还不包括张别知,以张别知目前展现出来的能力,说一句比较无情的评价,似乎有他没他都一样。……


    但这只是从表面来看,实际上众人之间的联结十分玄妙,以屈云灭的角度,张别知毫无用处,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


    张别知这次出来就带了六个人,萧融让他多带,但他担心带的人多了不好进城,所以只挑了六个身手不错的。可就算他们都是骁勇善战的精英,七个人怎么可能敌得过一万多人,因此民变之后,他们七个几乎是抱头鼠窜,一路都在逃命,偏偏他们为了调查此事来到了主城内部,而这也是起义军的目标。


    张别知都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了,可恨他连写遗书的时间都没有,往后他也报答不了姐姐和姐夫了,娶不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绝世美人了,都说龟兹王女如同天仙下凡,可他这辈子唯一见过最接近天仙的,居然是个男人!


    呜呜呜,好遗憾啊!


    张别知他们被起义军包围起来,他听到外面的人在狰狞地喊放火,而就在张别知已经彻底绝望的时候,他发现天仙来了。


    哦不,这么魁梧的不能称为天仙,而是天神。……


    地法曾带着兵马冲入新安城,仿佛到了无人之境,七个人确实是打不过一万多农夫,但四千真正的兵马,打四万农夫都没问题,杀了一波之后,地法曾让身边的人朝这些农夫大喊降者不杀,哗啦啦,顿时掉了一地的锄头和木棍。


    这是个小型起义,所以被镇压得十分迅速,地法曾下马,还想跟身边人说一下,问问这些人有没有意向加入镇北军,反正他们都已经起义了,换个地方效力也是一样的。


    但不等他说什么,张别知先痛哭流涕地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他,将自己的鼻涕眼泪抹到地法曾的铠甲上:“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地法曾,以后我们张家欠你一个人情!”


    地法曾:“……”


    正常人不应该说欠你一条命吗?怎么你的命就值一个人情?


    他嫌弃地推开张别知,后者眼泪汪汪地问他:“你怎么会来这里?”


    地法曾才是那个留守夏口地毯式搜索的,王新用去了东阳做客,新安到夏口的距离,是新安到东阳的整整两倍。


    地法曾沉默下来,他审问清风教的高层,得知新安是清风教的另一个大本营,近几年他们在新安发展得无比迅猛,尤其是在那场瘟疫之后,信徒越来越多,后来接到张别知的信,看到他在信里提起新安的氛围有些不对,他感觉不太妙,便带兵过来了。


    反正夏口都搜完了,要是没事的话,他也能跟张别知等人一起回陈留去。


    张别知一直等着地法曾回答,结果地法曾沉默半天,转身走了。


    张别知:“…………”他就多余问!……


    带走一半的起义军,再分了几匹马给张别知他们,地法曾去原先清风教集会的地方看了看,又抓了一批人,但这些人没有高层,也是,真正有价值的高层这时候应该都跑了。


    地法曾还特意留意了一下这里有没有韩清的亲人,结果也没有,果不其然,韩清那个人是不会让自己亲属加入进来的。


    虽然地法曾没见过韩清,但他猜测,韩清这不是在乎亲属,而是相反过来的,完全不在乎那些与他有血缘的人。


    他转移了妻儿,没转移这些同样姓韩的人,便是随便他们死活。


    原百福的家人后来都只是被流放,估计就算他把这些韩清的家人带回去,萧融也不会奖赏他什么,那还费那个劲干嘛。


    地法曾随意地瞥了一眼这些姓韩的普通百姓,然后就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而在他走了以后,那些人的身体瞬间瘫软下来,等到看押他们的官兵也走了个干净,他们才终于敢哭出声来。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还是走吧,就算这几个镇北军放过了他们,以后却说不得会不会同他们清算,分明是韩仲宣做的孽,如今他们却也要承担报应。


    有人泪眼朦胧地问:“可是,咱们能走去哪里呢?”


    这问题令大家更加的悲伤,许久之后,才有一道微弱的声音响起来:“我听说交州那里有活路,海边都是吃的,饿不死。”


    其余人:“……”


    这倒是比上秦岭、上马儿敢强多了,那些地方听说有妖怪呢。


    那就去交州吧,当渔民也好,总比继续留在这提心吊胆强。


    这些人收拾细软准备动身,完成了任务的地法曾和张别知也打算回去了。


    得知地法曾也没抓到韩清和陈建成,张别知心里好受多了。……


    他们动身的时候,是个极为晴朗的黄昏,远处彩霞变成了橘黄色,有些地方还是红色,张别知文化程度不高,说不上来这里有多美,不过想到不久之后,有这样美景的地方便是他们的了,他就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还叫地法曾:“看,美不美?”


    地法曾扭过头来看了一眼,还是那个死人脸:“不错,明日会是个晴天,全军不准停歇,过了明日再休息。”


    张别知:“…………”


    看在他刚刚救了自己一命的份上,张别知忍了,半晌,他还正色起来:“地法曾,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地法曾看他。


    张别知深沉地开口:“中原的地域太大了,让一个人逃走之后,想抓住他简直比登天还难,你看你没抓到韩清和陈建成,我也没抓到我需要抓到的人,唉,萧先生说,韩清此时就跟建宁太守在一起,这回咱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跑他,决不能让他再逃走了。”


    他说完,高深莫测地看向地法曾,而地法曾沉默地望了他许久:“这也算道理?”


    张别知:“……”


    地法曾:“这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吗?”


    张别知:“…………”


    他气急败坏道:“你懂什么,对我来说,这就算道理,这要是在我家,我姐姐会因为我懂了这个道理,给我做一桌子的好菜!”


    地法曾斟酌一番,得出一个结论:“你姐姐真可怜。”


    张别知当场便炸了,他跳下马来要跟地法曾决一死战,地法曾都懒得理他,偏偏张别知在下面又蹦又跳的,抓他腿,抢他鞭子,见他没反应,还试图脱他靴子。


    地法曾:“……”烦死了。


    一番折腾之后,张别知被别人劝着重新上马,上了马他也不消停,用近乎仇恨的眼神盯着地法曾,他说道:“要不是我为你担保,你都没机会走进义阳!”


    地法曾反唇相讥:“要不是我来得及时,你也没机会在这大呼小叫。”


    张别知:“……”


    他没法反驳,因为这是事实。


    他不服气地把头转回来,重新看向前方,但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他的表情出现了变化。


    他有些别扭地开口:“论拳脚,你的确比我厉害一些。”


    地法曾都懒得看他,他只在心里说,首先,不是只论拳脚,其次,也不是只厉害一些。……


    张别知:“我姐夫说,大王有意让虞绍承当新的左将军,其实你跟他比起来,你也不差什么,但你是异族,在这点上你便吃亏了。”


    地法曾动了动脖子,健壮的身躯略有起伏,他还是没说话。


    这道理他比张别知清楚,从他决心加入镇北军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一辈子同这个缺陷为伍的准备了。


    而这时候,他又听到张别知说:“但异族又不是什么缺点,萧先生便不在乎,我也不在乎,我讨厌你只因为你是你,而不是因为你是异族。”


    地法曾:“……”


    同样的话还给你。


    晚霞越来越艳丽了,张别知往那边看了一眼,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样,他突然扭过头,对地法曾说:“你是将军,以后大王肯定会把你派出去,让你到处打仗。看在你救了我一命的份上,你以后不用谢谢我了。”


    地法曾:“?”


    连他的死人脸上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可见他是真的摸不着头脑。


    好在张别知下一句解释了:“如果陈森*晚*整*理留有人趁你不在,说你坏话,我会帮你说回去,反正我以后一定天天待在陈留。”……是啊。


    张别知的姐夫是简峤,全家都跟王府关系亲密,他本人又是萧融的下属,萧融虽然有时候会骂他,但他其实非常信任他,而且也会保护他。即使等陈留成了京城,张别知在里面也是可以横着走的。


    他这辈子的荣华富贵,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


    马匹速度不一样,所以两人的对视是忽续忽断,张别知感觉地法曾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变化,但他也看不懂那是什么变化。


    这辈子的他没有经历过任何挫折,所以他不懂饱经风霜的人是什么心情。


    他只听到地法曾淡淡地说:“当官以后,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张别知:“……”


    他有点不高兴,他不傻,他知道!怎么所有人都觉得他不知道呢。


    而在他更加不高兴之前,地法曾又说道:“若在陈留待得不爽利,那你就去草原上找我吧,草原地广人稀,跑一个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张别知:“…………”


    你这说法仿佛我是一匹马一样!


    而且:“我为什么要去草原?!流放才去草原呢!”


    地法曾听了,却是轻轻一笑,他这彪悍的长相,乍笑起来,竟然还有点神气的感觉。


    他对张别知说道:“我的草原可不一样。”


    说完,他催动马匹,让马小跑起来,张别知先是被他这神采飞扬的模样惊了一下,等反应过来之后,他的脸就变了。


    又是咬牙切齿、又是不服不忿。


    他同样催动马匹,学着平日宋铄的那个劲,去故意膈应地法曾:“呦呦呦~不一样~你多厉害呀,将来我得去投奔你对吧,哈!以后谁投奔谁还不一定呢!我告诉你,我可看过书了,你这样的特别容易下大狱!”


    “以后你可别求着我来救你!”


    “你说话啊,被我说中了是不是?”


    “说啊说啊说啊!”


    地法曾:“…………”烦死了!


    作者有话说:


    第0143章 借题发挥


    新安民变的消息, 和由异族带领的镇北军返回义阳的消息是一起送回朝廷的。


    军报直接送进宫廷,连第二道手都没过, 就被孙善奴拿到了手里。


    这位年富力强的貌美太后坐在孙仁栾常坐的位子上,她前两日刚让人在这不算大的书房里挂起了一道帘子,这是她向外界放出的信号,意思是她要垂帘听政,不过目前为止,她还没有真的踏入过朝会。


    因为羊藏义不肯,等他听说孙仁栾出事的时候, 孙善奴已经激动地先下手为强,拿出孙家的信物逼迫那些原本忠于孙仁栾的人听她的话,有人不信任孙善奴, 但有人就觉得,既然国舅出事了, 那他们目前能仰仗的最佳人选只能是太后。


    而打碎这种犹豫的,是华灯初上以后, 孙善奴牵着小皇帝出现在了这些孙家的心腹面前。


    小皇帝紧紧贴在孙善奴身边,望着他们的眼神很是警惕,这些人的脸色一变再变,最后还是如孙善奴所愿,不得不对她低下了头。


    等羊藏义知道的时候, 孙仁栾已经被密不透风地保护在他的寝室当中,孙善奴不顾男女大防的规矩,自己直接搬了过来, 小皇帝则还住在原来的地方, 看管他的人比之前多了一倍。


    其实有点奇怪, 因为孙仁栾他不好享受, 所以才住在这么小的宫室里,这边和太后寝宫比起来,大约只有四分之一这么大,明明把办公的地点设在自己寝宫也行,但孙善奴就是要自己搬过来,用孙仁栾的书房、坐孙仁栾的席位。


    羊藏义当然不能眼看着孙善奴代替孙仁栾的位子,他带着人想要逼宫,让孙善奴退开,把据说昏迷不醒的孙仁栾也交出来,但他完全没有想到,在他眼里丁点智商都没有的孙善奴,居然还有野心家的一面,她让孙家人跟这些人一起对峙,还威胁他们,若是敢踏进来一步,那他们就全都是乱臣贼子。


    最让羊藏义不解的,是孙善奴对他有极大的恨意,这么多人里面,她最看不惯的就是羊藏义,在她占了上风以后,她竟然让羊藏义给她下跪,还派自己身边的宫人过去,扒了他身上的厚外衣,让他穿着一层单衣出门了。


    羊藏义:“……”


    羞恼自然是有的,但他更纳闷,为什么孙善奴一副要报复他的模样。


    等到第二天他就清楚了,因为他看见孙善奴身边多了一个人,也就是之前他费心培养的那个细作,檀儿。


    羊藏义:“…………”


    檀儿之前被孙仁栾抓走了,也不知道关哪去了,羊藏义那时候自身都难保呢,当然没机会把他救出来,而且老实说过了这么久,羊藏义觉得他应该都已经死了,但他不知道孙善奴是撒泼又打滚地恳求孙仁栾,让他别杀了檀儿,孙仁栾知道他妹妹是什么性格,杀了的话,的确会让她做出过激的行为,所以他就只是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把人藏起来了。


    他也想不到自己还有吐血昏迷的一天,孙善奴这回也算是聪明了,她没有立刻就去找檀儿,而是先掌权,把局势暂时地稳定下来以后,再把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救出来。


    檀儿不是戏竹那种从小就被培养的细作,他十几岁才被羊藏义买回去,也就被培养了两年而已,被关押蹂躏了将近半年,就别指望着他还能对羊藏义有几分忠诚了,他现在都快变态了,一心就想着把自己受过的屈辱都找补回来。


    这俩人凑到一起之后,一个恋爱脑、一个神经病,孙善奴心疼檀儿,几乎是什么好东西都往他那边送,而檀儿试探了一下孙善奴的底线,发现她真的可以任自己予取予求,他就飘了。…………


    孙仁栾在的时候,没多少人念着他的好,他这骤然不在了,大家才发现,朝廷是真离不开这位顶梁柱。孙善奴开国库,把她那位情人打扮得像是亲王出游。羊藏义发现自己被檀儿反咬一口,更是气得要命,在发生了两次冲突之后,他开始谋划着逼宫。


    问题是这时候可不是让他们内讧的好时机啊,粮仓出了大问题,但根本没人抽空去管,而在皇宫的人都忙着夺权的时候,金陵城中有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粮仓空了!粮仓空了!”


    “朝廷也没粮食了,哈哈哈哈,大家都等死吧!”……


    这话到底是谁喊出来的,已经找不到了。反正这人一嗓子,整个金陵就像是地震了一般,从上到下,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里面最震惊的人估计就是羊藏义,因为他不知道粮仓出了问题。


    太荒谬了……他一个丞相,竟然不知道城中出了这么大的事,而这么一来,他就明白为什么孙仁栾会突发急症了,应该就是得到这个消息以后,他接受不了这个打击,才一直都没醒过来。


    懵逼之后,便是滔天的愤怒。


    他不知道,是因为没人告诉他,那孙善奴呢?孙家那些拥趸呢?他们是知道了,却还不管吗?!


    羊藏义彻底怒了,他冲进皇宫去跟孙善奴问罪,孙善奴闪烁其词,果然她知道此事。


    嗯……也没这么简单,孙善奴她不仅知道此事,其实她还是这件事的幕后黑手之一。…………


    不是说她策划了偷换粮草的事情,而是她也参与进来了,前几年金陵还很安全的时候,有人到她这里来,为她献上了许多金银珠宝,饶是她出身孙家,也被这人的财大气粗惊到了,那人舌灿莲花,说只要她降一道懿旨,为某些人开一扇方便之门,他们就继续给孙善奴献上珍宝。


    就算一开始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慢慢的,孙善奴也就明白这些人在做什么行当了,她前些日子一直都十分安静,不是因为孙仁栾给她关了禁闭,而是因为大战一触即发,她紧张、她害怕,她担心孙仁栾又对她大发雷霆。……做了倒卖粮草之事,她居然还只是担心孙仁栾会对她发火,可见她这辈子过得真是太好了,太后这个身份给她带来的便利真不是一般的多啊。


    所以说,即使不是为了檀儿,就是为了她自己,她也得趁着孙仁栾病倒,赶紧把大权夺过来。


    这几天她也没闲着,而是让人去找当初倒卖粮草的那几个世家,但卖了就是卖了,即使他们存了一部分,他们也不会拿出来填补窟窿,更何况太后跟他们是一丘之貉,太后能威胁别人,却威胁不了他们。


    孙善奴:“……”


    这下她也体会到了孙仁栾平日是什么心情了,问题是孙仁栾虽然生气,但他要是真的发话了,世家们还是会意思意思解决一下的,而孙善奴生气,那就没人愿意听了。


    这下金陵是真乱成一锅粥了,孙善奴带领着孙家,羊藏义带领着部分官员,世家们或抱团或装死,军中也骚动起来,因为最关心粮草的就是军中。


    贺甫深处深宫,他原本应该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但他身边的宫女太监们得到了消息,一个个都表现得十分紧张,他本就是一个傀儡皇帝,如今孙仁栾出了事,大家觉得天都塌了,更不在意他的存在了。


    他偷听宫女说话,已经得知了粮食的事,军中有许多人不满这条信息,更是让贺甫惊慌失措,毕竟他只是个小孩,他需要别人的保护才能活下去,要是这些本应保护他的人都走了,那他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他下意识地就要去找孙善奴,但孙善奴已经不住在这边了,他一个皇帝,想要踏出这个院落,结果被门口的侍卫们拿着长/枪逼退回去,孙善奴说把他关在这里是为了保护他,就跟保护醒不过来的舅舅一样,贺甫虽然有些怀疑,但还是信了母后的话。


    然而在这一刻,看着侍卫们虎视眈眈的模样,他突然希望此时关着自己的人不是母后,而是舅舅。


    至少舅舅在的时候,他不会有自己是个囚犯的感觉。


    但母后告诉他,舅舅病得十分严重,以后怕是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贺甫想哭,却又不敢当着这些侍卫的面哭,因为他知道,他只要掉了一滴眼泪,这件事就会被上报到太后那里,然后太后就会怒气冲冲地过来找他,让他乖觉一点,不要再给她找事,她要控制朝政、保护她们母子已经很不容易了,贺甫要是孝顺的话,就不该再让她心烦。


    同样是利用贺甫,其实在心态上,孙善奴和孙仁栾没什么区别,他们都是关着小皇帝、却又不会在物质上苛待他,但显然孙善奴仗着自己是小皇帝的亲娘,就忽视了表面功夫,她也不知道她这个儿子其实心眼多得很,他不放心任何人,总想亲自去试探别人是否对他真心。


    他出不去,便对侍卫说自己想要见太后,他说了好几次,但孙善奴一直没出现,贺甫也不闹,他知道他母后是什么性格,必须三请五请才能把她请来。


    掐算着次数,感觉差不多了,孙善奴应该会过来了,他却立刻跑回了自己的寝殿当中,装作早早就睡下的模样。


    孙善奴一脸不耐地走进来,得知小皇帝已经睡下了,她当时就想发火,檀儿跟她一起来的,看看外面还亮着的天色,他有点担心:“陛下会不会是生病了?”


    孙善奴一听,脸色也有点变,贺甫是她目前最大的倚仗,他可不能出事。


    装睡多年,贺甫连孙仁栾都能骗过去,更何况是孙善奴。孙善奴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皱眉道:“未曾发热。”


    檀儿:“那就好,这个节骨眼上,陛下可不能再病了。”


    孙善奴:“今日羊藏义又在咄咄逼人,若皇儿病了,他更有理由对我发难了!”


    檀儿:“老匹夫最擅长的便是借题发挥,依我看,你不如狠下心来,给大司马直接发丧,省得他再拿大司马威胁你。”


    孙善奴愣了一下,接着犹豫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0144章 手套


    短暂的犹豫之后, 孙善奴还是摇了摇头:“不可,孙仁栾若是死了, 羊藏义等人就更加无所顾忌了。”


    孙仁栾算是檀儿的头号敌人,他过去受了这么多苦,都是因为这位大司马告诉底下人,让他们好好地“关照”他。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建议孙善奴杀了孙仁栾了,然而在没有死仇的情况下,孙善奴还真是下不去这个手。


    他俩互相看着对方,谁也没注意到小皇帝稍稍动了一下, 他的小手攥成拳头,然后又缩进了被子里。


    既然没法要了他的命,檀儿眼珠子一转, 又对孙善奴提议道:“那,不如多给他灌一些药, 让他再也醒不过来。”


    昏迷一辈子,跟死了也没什么差别。


    孙善奴总算是注意到了檀儿对她哥哥的敌意, 枕边人撺掇着她杀亲哥,她竟然一点都不怪他,也不警惕他,而是心疼地摸着他的脸,跟他说:“好檀儿, 你受苦了,但他终究是我兄长,太医说了, 那药一日只能灌一副, 灌多了是会出人命的, 我也不想让他醒来, 但我不能就此杀了他,还是再等等吧。”


    大约是对孙善奴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感到不满,那个叫檀儿的男人声音突然急躁了起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镇北军都快打进来了!”


    孙善奴:“……”


    她怎么知道?她接触政事也就是这两天的事。


    大哥不笑二哥,在政治天赋上,这俩人半斤八两,都属于不及格的程度。两个不及格的人坐在一起商量往后的退路,还商量得挺好,孙善奴说大不了就退到交州去,那里离中原远得很,而且盛产珍珠,她最喜欢交州进贡的珍珠和珊瑚了。……


    而檀儿不喜欢交州的气候,他听人说过,那里闷热潮湿,瘴气横行,还有许多异族在当地经营,就是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既然要退走,不如退到更为富饶的地方。……


    他们都是菟丝花一般的人物,檀儿以前依附羊藏义和孙善奴,孙善奴则依附她哥哥,如今自己可以主事了,他们也没发现自己的想法到底有多天真,镇北军快打进来了,金陵马上就要有一场灭顶之灾了,可他俩没有一个紧张的,孙善奴认为自己是太后,无论如何都有人保护她、供着她,绝不会让她受半点怠慢,檀儿则认为孙善奴如今大权在握,那她肯定能处理好一切。


    说着说着,他们就开始你侬我侬,檀儿纠缠着孙善奴,让她给自己再赏一些好东西,而在孙善奴痛快答应之前,有个宫人小跑进来,他看一眼睡在龙床上的小皇帝,然后飞快地挪到孙善奴身边,小声地对她说了句话。


    孙善奴顿时惊喜起来:“当真?!”


    宫人连连点头。


    孙善奴当即起身:“带我去见他!”


    显然这是个靠谱的宫人,他不仅防着睡着的小皇帝,还防着竖起耳朵的檀儿,檀儿一无所知地看着孙善奴离开了这里,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小人得志、穷人乍富,一切变得太快,他还是没有什么安全感,每次孙善奴丢下他,他都感到十分生气。


    他没立刻追上孙善奴,而是骤然扭头,盯着还在熟睡的贺甫。


    太后一走,门口就多了个太监,檀儿不知道他是谁,只瞥了他一眼,檀儿便继续用阴冷的目光看向贺甫。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的眼神太可怕了,所以衡顺立即警惕地往前迈了几步,这时候檀儿转过头来,像是看什么脏东西一般的打量了一番衡顺,然后他就走了,中途他还用力地撞了一下衡顺的肩膀,把衡顺撞得趔趄了两步。


    衡顺也不敢声张,反而是把身子佝偻得更低,等到他们都走了,衡顺连忙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把宫门关上,然后才小跑回去,跪坐在龙床边,十分小声地叫道:“陛下,陛下?”


    龙床上蜷缩的人影动了动,接着涕泗横流地冲到了衡顺怀中。


    贺甫哽咽着,哭都不敢发出声音来:“衡顺,舅舅不是醒不过来,他是被母后下药了!”


    衡顺一惊,他搂住小皇帝,面上同样写着惊慌失措:“怎会如此,太后这是——”大逆不道啊。


    但这话在说出来之前,衡顺自己先把它咽了回去,因为按理说,国舅再怎么样都越不过太后去,太后处置自己的娘家哥哥,他却条件反射地想到这是大逆不道,这说明他也把孙仁栾放到了皇家之前。


    这不好,太不好了。


    小皇帝还在哭,他倚着衡顺的身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衡顺几岁的时候就来到了小皇帝身边,某种意义上来说,小皇帝就是他看着长大的,看到小皇帝变成这样,他当真是又心疼又愧疚。


    而这时候,小皇帝抽噎着对衡顺说:“衡顺,朕不想……”


    衡顺问:“陛下不想什么?”


    小皇帝擦擦眼泪,用特别令人揪心的声音哀求道:“朕不想听母后的了,她变了,母后现在心里只有那个男宠了!”


    衡顺:“…………”


    她以前好像也是这样的。


    他当然不能直白的把这句话说出来,于是他只是低声问小皇帝:“陛下想让奴做什么?为陛下,奴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然而他问出这句话之后,小皇帝并未立刻就回答他,而是一边抽噎、一边抓紧了他的衣角。……*


    金陵粮草出问题的消息是在腊月二十二这天传到了陈留。


    这个年又是没滋没味的,孙仁栾倒下的消息令陈留百姓都紧张了起来,百宝街打折都吸引不了他们了,众掌柜翘首以盼顾客,结果顾客只剩异族和小猫三两只。……


    好在陈留有一位大手笔的人物,萧司徒拨了三千银出来,为军营、王府和官府采购红纸蜡烛,又给所有将士和做工的匠人们发了一点赏钱,不多,一人二十个大钱,权当讨个吉利了。


    很遗憾,陈留也没法从南雍的动乱当中脱身而出,本来趋于稳定的各种物价,在年关之前飙升到了一个恐怖的数字,原先二十个大钱还能买一包碎点心,这下连米都只能买一捧。


    萧融没办法,物资之类的东西他如今也发不起,就只能在告示牌上发起号召,让大家努力存钱,如果不是逼不得已,不要一拿到钱就出去买东西,物价不会一直都这么离谱的。


    熬过这两个月就好了,不用等到战争结束,只要战争开始了,物价就会慢慢回落,虽然落不到正常的水平上,最起码也回落了。


    中原不太平,商队也早早便启程回家,以他们的脚力,到家的时候正好西边雪化了。萧融之前还跟人谈了一笔生意,要他们明年春天带着棉花种子回来,这下也不知道人家会不会赴约了。


    今年中原多雪,但每一场都不大,今日又是一场连绵不断的小雪,萧融从外面回来,推开门的一瞬间,一堆雪花跟着他一起走了进来。


    议事厅里点着三个火炉,其中还有一个地炉,上面是一张可以放茶锅的桌子,虞绍燮坐在这,正一边喝茶一边取暖,萧融解开自己的披风,迅速加入了进去。


    虞绍燮看他哆哆嗦嗦地往桌下钻,他不禁摇摇头:“让你不要出去,你非要去,你说说,慰劳伤残将士,这有你什么事?”


    萧融:“……”


    他拧眉道:“怎么没我事,我是给钱的人啊,我不去的话,屈云灭拿什么慰劳人家。”


    虞绍燮听他狡辩,顿时觉得没眼看,从未听说过哪个司徒划拨了银两以后,还必须亲自到场的,分明是他放心不下大王,生怕大王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才非要跟着跑出去。罢了。


    虞绍燮不欲跟他做这种口舌之争,他只是看了看关紧的门,然后有些奇怪地问:“大王没同你一起回来?”


    萧融自顾自地拿起一个碗,给自己也舀了两勺:“他留下了,大约晚上才回来。”


    虞绍燮听着他这个语气,表情又变得怪异起来。


    萧融双手捧茶碗,正要递到唇边,看见虞绍燮这个表情,他顿了顿:“你怎么这么看我。”


    虞绍燮慢吞吞地往后靠了一下:“融儿,你有没有发现,你最近几乎没怎么称过大王为大王了。”


    萧融:“……”


    他低下头去,先啜饮一口,然后才神色如常道:“是吗?可能是你没听到。”


    萧融是想打消虞绍燮的想法,然而听了萧融的话,虞绍燮突然一倾身,就像指认小偷一样,猛地指了他一下:“还有这个!我的确可能是没听到,那是因为你们两个从早到晚几乎就没有分开的时候!我想跟你单独说两句话都找不到机会,我怎么不记得大王以前也这样,是因为你之前落入敌手吗?”


    萧融捧着茶碗,镇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才回答了一个字:“是。”


    虞绍燮:“…………”


    不对,他总觉得不对。


    在意一个臣下,也不是这种在意法,说句不敬的,他感觉屈云灭都快变成带崽的老母鸡了。


    然而屈云灭还不是最让虞绍燮震惊的,最让虞绍燮震惊的是,萧融他居然没意见。


    从回来到现在,虞绍燮一直等着萧融大爆发,他跟屈云灭吵得惊天动地的时候,自己好过去劝架,结果等了这么久,他发现自己已经白等了。


    萧融这是真不在意啊。


    那问题来了,你为什么没意见???


    虞绍承要是这么黏自己,自己早就勒令他坐下,跟他谈谈了,那屈云灭又不是萧融的兄长或亲弟,他为什么对他如此容忍?


    眼看着虞绍燮的目光越来越不对劲,哪怕这地炉烧得十分旺盛,萧融还是有种背后发冷的感觉,而就在萧融扛不住这种压力,打算孤注一掷地做些什么的时候,砰!后面的门被人一把推开。


    来人开门的动作十分粗暴,把门打开以后,他也不立刻就关上,而是眯着眼在室内搜罗一圈,期间带进了一室的雪花。


    宋铄轻哼一声:“喝茶不叫我。”


    说完,他扭头把门关上,然后蹭蹭蹭走到地炉旁边,同样把自己的腿塞进去,宋铄高兴地说完了下半句:“没关系,我不请自来。”


    萧融:“……”


    虞绍燮:“……”


    虞绍燮的思路被他打断了一下,正懵着呢,他就听到对面的萧融突然发问:“是不是又有什么新消息传过来了?”


    宋铄同样拿起一个碗,他扬了扬眉,不知道萧融为什么问这个:“没有啊,要是有新消息,不应该都是先送你这里来吗,对了,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萧融:“……”要你何用。


    本以为进来个帮手,结果进来个棒槌。


    虞绍燮断掉的思路又被宋铄接上了,但看看宋铄,虞绍燮抿了抿唇,虽然他还想不明白为什么大王和萧融过分亲密成了这个样子,但他潜意识当中,就不想把这件事讲给第三个人听。


    可是宋铄一直盯着他,那双眼睛眨啊眨,他的眼睛仿佛能直击心灵,虞绍燮扛不住他的攻势,只好模糊道:“梓潼一役之后,大王总是很担心融儿的安危,堂堂镇北王,怎么能被这种小事乱了阵脚,我刚刚便在同融儿说这些。”


    宋铄一听,茶也不喝了。


    他咣的一声把茶碗摔放在桌子上,森*晚*整*理巨大的动静把萧融和虞绍燮都吓了一跳。


    宋铄怒气冲冲地指责虞绍燮:“这怎么能是小事?!身为镇北王,他就该体恤下属、关爱臣子!你当时在盛乐,又不知道这边变成了什么模样,等你得到消息的时候,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你可知我们这些人被吓成了什么德行??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虞侍中,这事要是换成了你,大王对你不闻不问,你便痛快了?”


    虞绍燮的官职是侍中,不过一般没人这么叫他,有时候萧融都忘了他现在是个有官职的人了。


    而虞绍燮被宋铄一顿输出弄懵了,好半天过去,他才为自己辩解:“我并非是那个意思……”


    宋铄:“那你什么意思,一件小事,你刚才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说完,他还怼了一下萧融的胳膊:“你也听见了吧,他是不是就这么说的?”


    萧融:“……”


    棒槌,别烦我。


    萧融一手撑着额角,没外人,但他还是觉得好丢人,宋铄是他哪怕绑架都要带回陈留的人,不出意外的话,以后每回宋铄丢脸,都是连着他的脸一起丢。……


    萧融在一旁怀疑人生,而那边的两人已经越吵越激烈,虞绍燮被污蔑,自然是受不了,于是在宋铄的层层激怒之下,他把实话说出来了:“都说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他们两个过分亲密了,你日日都待在陈留,你就不觉得他俩有什么问题吗!!”


    宋铄一愣,然后跟虞绍燮一起,把脑袋转向萧融。


    萧融:“…………”


    萧融僵得都快成蜡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直起腰来,虞绍燮有点尴尬地看着他,宋铄则一脸迷惑,因为他没明白虞绍燮这个语气什么意思,萧融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又有一人闯了进来。


    这回就不是蹭茶的了,而是屈云灭的亲兵:“萧司徒!义阳急报,建宁太守黄言炅和南康王联手了!他们正往湘东和庐陵逼近!”


    话音一落,原本还心里有鬼的三人瞬间站起来,互相看看,他们赶紧去找自己的外衣。…………


    在屈云灭回来之前,幕僚们已经七嘴八舌商议了有一阵了,萧融带领着宋铄、虞绍燮和佛子几人,高洵之则带领着后来新加入的那些幕僚,大家各执一词,都有自己的见解。


    但这件事说起来也是军中事务,幕僚们只能猜测局势的变化,却无法决定如何应对此事,那是屈云灭的任务。


    屈云灭是从军营骑快马赶回来的,他穿着轻甲,身后是黑色绣金线的披风,他的肩头还有落雪,一进来就带了满室的寒气,而他身边跟着简峤、公孙元、东方进等人,每个都是杀伐果断的大将,他们站在众人之前,刚刚还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幕僚们立刻就噤声了。


    屈云灭脸色不太好看,他得到的情报大概更多,冷漠无机质的目光扫向这些陌生的面孔,只有看到坐在最里面的萧融时,他眼神里的坚冰才融化了一些。


    人太多,他也知需要克制,所以很快,他垂下眸,脱去手上的羊皮手套。


    手套这东西早就有了,只是不知为什么在此时不流行,大约是因为较臃肿,不好干活吧。这双是萧融剪费了三张羊皮以后才终于做好的,好在这时候人们吃羊多,羊皮有得是,足够他浪费。


    针法是他偷偷看陈氏绣花学会的,尺寸则是他用自己的手比着来,比他大两号,就是屈云灭的尺寸,剪裁、缝制、再染色,萧融睡前的碎片时间几乎都在忙活这个,得到这双手套以后,屈云灭破天荒地安静了许久。


    手套可以遮去疤痕,但那不是萧融的本意,萧融只想让那双手别再受什么伤,而在屈云灭慢条斯理地把手套抽下来以后,离得近的人看到他掌心上的烧伤,顿时控制不住地瞪大了双眼。


    倒是没人失礼地大叫一声,然而仅仅是这么一点异样的眼神,也够让人不舒服的了。


    嗯,不是让屈云灭不舒服,屈云灭都没注意到有人看自己,是萧融一直在观察别人的脸色,看到他们的反应之后,他抬起自己的胳膊,借着用手托腮的姿势,把脑袋转到了众人看不到的方向。


    屈云灭余光一直看着他,见状,他顿时一凛,四下寻摸让萧融不高兴的人。


    这时候他还有点心虚,因为通常情况下那个人都是他自己,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又有哪得罪萧融了,好在看到真正的罪魁祸首之后,他才反应过来。


    心里有点甜,但他的脸色更冷了,“本王身上还有别的伤,几位先生还想再看看吗?”


    先生们:“…………”


    连连摇头,不想不想。


    萧融:“…………”


    你也是个棒槌!


    第0145章 离开


    屈云灭并未藏私, 他把南边的军报告诉了在场的众人。


    之前他们一直都在搜寻黄言炅去哪了,那时候大家猜测最大的可能性, 是他去了益州江阳郡。


    毕竟益州命途多舛啊,老是出事,当地人都已经麻木了,而且之前益州还出过主动给南雍军队打开城门的事,他们的人是出了名的讨厌镇北军,黄言炅去他们那应当是最好的办法。


    但显然人家看不上三度易主的益州,他也没有这帮人想象得那么窘迫。


    他带着自己的兵马悄悄沿牂牁水东走, 一路目标明确地前往南康,半路上还打了苍梧和临贺,这俩地方也都特别偏, 虽然名义上还属于南雍,但实际掌控者是本地的异族, 异族凶悍,可南边的异族早在百十年前就已经打得七零八落了, 黄言炅跟蝗虫过境一样,打了他们,抢完东西就走,一点都不留恋。


    对了,还有个事需要说明一下, 黄言炅他打出的旗号是,他有十万精兵。……


    这里面水分到底有多大,谁也不知道, 反正有一点人所共知, 那就是黄言炅绝对没有这么多兵。


    真有十万, 他都能跟南雍掰掰手腕了, 还用得着一直龟缩在建宁,直到现在才冒头。


    而那南康王,手中大约只有三四万的兵马,这数字也是掺了水分的。


    现在他们联手了,一路打去湘东,也就是宋铄的老家,另一路则打去庐陵,那是赣水附近的肥沃平原,离南雍腹地一步之遥。


    人们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但有一点是谁也否认不了的,就算这两个势力加到一起都不够单独一军出去揍一顿的,那也不能放任他们肆意生长,打仗就是个抢资源的过程,等他们壮大了,那可就不好收拾了。


    金陵粮草出问题的消息一传过来,人们的心思就已经开始活跃了,既然都已知那边粮草空虚,那为什么他们不赶紧趁虚而入?


    没搜到黄言炅消息的时候,人们心里也躁动不安着,不是文人都保守,恰恰相反,愿意搏这个从龙之功的人,基本全都是激进派,这些日子不知道有多少人找高洵之,让他劝屈云灭多派兵马搜查黄言炅的下落,至于清风教,那根本就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日日听、夜夜听,高洵之都有点被他们影响了。


    是屈云灭一直按兵不动,萧融也竭力地阻拦他们,才没有让军心也跟着一起浮动。


    但现在,好像有点拦不住了。


    把南雍视为囊中之物的不止萧融一人,几乎每个镇北军都这么想,明明是自己唾手可得的东西,突然杀出一个拦路虎来,这谁受得了,将军们也向屈云灭请命,想要亲自带兵过去剿灭他们。


    张别知和地法曾今日就该到陈留了,而王新用还在回来的路上,好在他回来的路线撞不上这两股势力,但也不好说,希望他加快速度,千万别被人追上了。


    虞绍承明日也该到了,镇北军即将全面集结。


    屈云灭听着众人的说法,他看向隐没在人群中的萧融。


    人一多,萧融就不怎么再露头了,屈云灭需要找,才能在这么多人里找到他。


    而萧融坐在远处,趁着没人注意,他正在咬自己的指节。


    屈云灭:“……”


    于是,最不爱思考的人,今日发表了这样一句话:“此事容后再议,本王需要多考虑考虑。”


    高洵之:“……”


    你什么时候还有这种好习惯了?


    还有人想劝,但屈云灭当仁不让地起身,眼前一花,他就已经走出了大门。


    众人:“……”


    行,不用劝了。*


    片刻之后,萧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刚迈进院子,看到阿树一个劲地给自己努嘴,萧融就知道又有不速之客来了。


    他笑了一下,对阿树摆摆手,然后自己打开了门。


    屈云灭解了披风,听到门开的声音,他掀起自己的眼帘。


    两人对视,皆是微微一顿,但谁也没说什么,屈云灭继续拨弄手中的炭火,而萧融转身把门关上。


    萧融走到桌边,坐下去之后,他先轻轻地叹了口气。


    屈云灭听到动静,转身对他说了一句:“八十岁的老汉也没有你这么能叹气。”


    萧融瞥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反击了回去:“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能活八十岁的人,自然都看得开。”


    屈云灭:“……”


    他放下夹子,一摆衣袂,大马金刀地坐到了萧融对面:“那为了你能活到八十岁,你也应该多看开一些。”


    萧融用掌心托着自己的头,嘟囔道:“我能把今年活过去就不错了。”


    屈云灭顿时沉下脸:“你再说一遍?”


    萧融:“……”


    他莫名地感到理亏,只好转换话题:“对黄言炅和南康王,你打算怎么办?”


    屈云灭看看他,一脸的不想放过他,磨了磨牙,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派兵打过去。”


    萧融问:“派谁?”


    屈云灭想也不想:“虞绍承。”


    萧融:“……”


    惨啊,还没到家呢,新的出差任务已经定下了。


    默了默,萧融又问:“让他一个人去打这两个势力?”


    屈云灭有些不解地反问萧融:“难不成为了那两个杂牌军,我还需要再派一员大将?”


    萧融:“……不,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觉得最近这些事,都扎堆一般的出现,咱们的目标是按兵不动、休养生息到春日的时候,再发起攻势,可如今——”


    屈云灭接过他的话:“如今却是被逼着提早动手,两线作战。”


    萧融怔了怔,然后点点头:“对。”


    他不想被韩清牵着鼻子走,但韩清总有办法把他逼出去。


    即使黄言炅和南康王两人加一起都没有十万的兵,但大军一动,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他们需要有军备、有粮草,从前线传回的军报显示,他们完全不缺。


    他有种感觉,韩清就是等着虞绍承带兵过去,他们很可能都不会逃,而是关上当地的城门,跟他们打消耗战。


    思考了片刻,萧融开口:“屈云灭。”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屈云灭先打断了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萧融一愣,而屈云灭十分正经地看着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知这是清风教、又或是你说的那个韩清的计谋,但我却不能不迎战,湘东之北是洞庭湖,再往西北走一百里就是荆州,那可是兵家必争之地;庐陵的东南方是临川、新安、会稽,这些都是南雍腹地的大城,南雍富庶,这些城也富庶,金陵势弱之后对这些城池的统治也松散了下来,金陵人不会用破坏城池的方式抢夺粮草和苦力,造反的人就难说了。如今我有四十五万的大军,我才不会抢中原人手里的东西,但若此时式微的人是我,进一步通天之路、退一步粉身碎骨,那我也不会在乎我抢的是中原人还是什么人。”


    萧融望着屈云灭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垂下眼,胡乱地点点头:“我知道。”


    屈云灭:“但你还是在担心。”


    萧融突然笑了一声:“都到今日了,也不好再瞒着你什么,今日这场景就像是我过去做的噩梦一般,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以前就梦到过,当全天下的人都与你为敌时,会发生什么事,你太强了,别人便要结盟来对付你。”


    屈云灭:“那你是觉得我会败么?”


    萧融抬起头来。


    系统就跟死了一样,始终都没动静,按照萧融的性格,他应该会相信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他做不到。


    过了好久,萧融才发出蚊子一般大的声响:“我不觉得你会败,我也不希望你会败,但那么多人都想把你拉下马,我……有点怕。”


    屈云灭听了,微微仰起脸。


    片刻之后,他轻笑一声:“有你这句话,我就不会败了。”


    说完,屈云灭把胳膊放在桌子上,他朝萧融勾了勾手掌。


    见萧融不动,他勾动的频率更快了。


    萧融:“……”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干这个。


    萧融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但还是乖乖地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甫一相触,屈云灭就紧紧抓住了萧融,暖意和微痛同时传到萧融这边来,然后萧融听到屈云灭极温柔的声音响在自己耳畔,每个字都让他心里发颤。


    “不要怕。”


    “养你到八十岁,我这辈子才能安心闭眼,不然的话,我死不瞑目。”


    屈云灭鲜少……不,应该说从没有过这么温柔的时候,哪怕他们肌肤相亲也没有,不过那是因为他到了那种时候就会变成一个闷葫芦,什么话都不说,估计也不好意思说。


    这种纯情的时刻大约更适合他,能让他真情流露,他紧紧握着萧融的手,萧融知道,他想让自己也说点什么。


    不是随便说什么,而是给他一句明确的回应。


    大约到了这种时候,他认为他们已经来到那个阶段了,就是可以互相许诺、可以私定终身的阶段。


    古人就是这么麻烦,给出一颗心去,便想要长长久久、再也不分离,他们根本没有分开和换人的概念,尤其屈云灭,继承了他家的优良传统,认定一个就再也不改了。


    他从未说过这些,但也不用他说,哪怕是跟屈云灭说不上几句话的卫兵,都知道他们大王不是花心薄情的人。


    屈云灭望着萧融,他不急,他可以等上一整天,但不用这么长时间,很快,他就错愕地低下了头。


    因为他感觉到了,萧融正在把他的手抽出去。


    一开始很困难,但在屈云灭松了手上的劲以后,萧融立刻就自由了。


    没有一句解释,萧融把自己两只手全都放到腿上,他垂眸望着桌沿,看来是不会出声了。


    而屈云灭在呆愣了好几秒以后,他的嘴角动了两下,似乎是想抬起来,露出一个不怎么尴尬的微笑,可惜,他也做不到。…………屈云灭走了。


    过了一会儿,萧融突然站起身,他又跪到床边,把底下的包袱拽了出来,越过假发、汉服、饰品等等他从现代带来的东西,在最底下,还有一沓已经用过的宣纸。


    跪着有点累,萧融转身坐在地毯上,他拿着这些宣纸,一张张地看。


    第一张是他记录的屈云灭性格,没一句好话。


    第二张是他补充的屈云灭性格,有删改涂黑的地方,因为他发现他对屈云灭的许多印象都是偏见。


    第三张上就没这么多屈云灭的内容了,因为他们已经熟悉了,所以纸上更多的都是他发泄的话语,一不高兴了,还没处去说,他就在这写一两句,多数都是在骂系统。


    第四张只有一半,也是骂系统。后面就没了。……


    盯着后半张空白看了一会儿,萧融突然从地上爬起来,他走到书案旁边,蘸了一点墨水,然后在空白的地方上写。我想犹豫一下,他把笔尖重重地按下去,这两个字很快就变黑了。


    重启一行,萧融又往上写。我要这回萧融犹豫的时间更长,其实后面就两个字,只是不同的两个字,有着不同的起笔,一个开头是点,一个开头是撇。


    再犹豫下去墨都要干了,萧融定了定神,干脆把两种都写了上去。我要离开。我要留下。


    写完以后,他还描了两个方块出来,现代社会最常见的电子选项,萧融已经熟练到看一眼就可以飞快地选,但来了古代一年半以后,他生疏了。…………


    突然,外面传来敲门声,阿树朝里面喊:“郎主,张别知他们回来了。”


    萧融一愣,连忙直起腰:“让他去议事厅等我!”


    阿树不疑有他,乖乖哦了一声,萧融赶紧把其他的东西都收拾好,重新塞回床底下,至于那张他还在纠结的纸,他随意塞到了账本中。


    屈云灭从不看这些东西,放这绝对安全。……


    萧融披上衣服,便去找张别知了,阿树有点想看看这回张别知会不会挨骂,也高高兴兴地一起看热闹去了。


    唯一能在这院子里作威作福的就是阿树,他一走,剩下的就是门口的卫兵,他们会拦不相干的人,却不会拦一些特定人物,比如大王,比如宋铄。……


    宋铄还惦记着虞绍燮那个问题,他必须亲自从萧融这得到一个答案才行,进来以后才发现人不在,出门问了一声,得知萧融去找张别知了。


    宋铄撇嘴,还用去找?让他过来不就完了。


    罢了,既然是张别知,那萧融就不会待太久,他就在这等着吧。


    宋铄一直都是个手欠的人,他连屈云灭的私人信函都敢看,更何况是萧融这边的东西,他也不在乎上面的内容,就是想看看萧融这边在忙什么。


    这一翻,账册里的那张纸就掉出来了。


    宋铄咦了一声,拿起来一看,发现自己看不懂。


    宋铄:“……”


    要是别人得皱眉,但宋铄直接眼睛一亮。


    加密的啊!那我要破解看看!


    简繁切换或许难得倒屈云灭,却绝对难不倒宋铄,几个呼吸不到,宋铄就已经认出来这是中原文字,只是笔画少了点。


    他兴致浓厚地一句一句读,只是多数都不明白什么意思。


    傻/逼系统吃枣药丸?啊?


    带着一头雾水,他继续往下看,而看着看着,他的嘴角就拉平了。


    盯着纸张的下半部分,宋铄看了很长时间,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他也没惊慌,而是重新把这张纸夹好,然后走回了客人应该待的地方。


    萧融走进来的时候,他诧异了一瞬:“宋铄?”


    宋铄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听到萧融的声音,他一撩眼皮,张开嘴:“融儿啊~~~~~”


    萧融:“……”


    你还是闭嘴吧。


    作者有话说:


    第0146章 料事如神(半夜更新没了)


    张别知忐忑又愧疚地告诉萧融, 他没找到玉佩,知道玉佩卖哪里去的伙计已经跑去交州避难了。


    在这么大的城池找那样小的一块玉佩, 其实萧融也知道能找到的可能性很低,更何况张别知这一去也不算是毫无收获,他打听到了玉佩是用以物易物的方式买走的,像那种小的首饰铺子,人家也不是什么都收,收了没用的东西进去,那就等于是破烂。


    所以他们收的都是还能再从铺子里转卖的东西, 例如簪子、好看的花样子、农家自己养的蚕丝等等。


    萧融十分怀疑清风教的高层们会不会拿出这些东西来买一块不起眼的玉佩,毕竟他们有钱,而且他们需要东奔西跑, 带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上路,看着也太怪了。


    八成是被陌生人买走了吧, 磨掉上面的刻痕,就能再雕成别的小东西了。


    因此萧融想得很开, 他耐着性子安慰张别知,可张别知是头一次办事不利,他受不了这个打击,站在萧融面前哼哼唧唧的,萧融又安慰了他一遍, 他还是这样,于是萧融让他赶紧滚蛋。


    张别知立刻抬头,露出一个放松的笑来:“多谢萧先生, 那我就先走了。”


    萧融:“…………”


    也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假傻。


    本来就挺不爽的, 回了自己的房间, 还发现这里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萧融不着痕迹地看了看书案那一侧, 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关上门,朝宋铄这边走:“你来做什么?”


    宋铄看见他的动作了,他有点走神,因此回话的速度就慢了半拍,萧融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宋铄往后靠了靠,然后怨气满满地开口:“怎么,别人都能来,就我不能来?”


    “萧融,我发现你最近与我生分了许多,有些事我要是不问你,你根本就不会告诉我,就比如今日,你把张别知派出去做什么了?你们俩有什么小秘密呢?”


    萧融:“……”


    他朝宋铄伸出一根食指,然后对他勾了勾。


    宋铄不明就里,自然是疑惑地往前倾身子,而这时候,萧融一脚踹向他身下的椅子,椅子瞬间飞出去,宋铄也咣地摔了个屁股墩儿。


    宋铄:“…………”


    他怒气冲冲地捂着屁股站起来:“萧融!!!”


    萧融看着他乐,他还故意慈祥地捏起嗓子:“何事,遣症?”


    然而宋铄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有杀伤力的话,最后他只恶狠狠地说了四个字:“真没意思!”


    接着他便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萧融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鲜少地感到了一丝愧疚。


    但这一丝愧疚很快就被满分的快乐代替了,想起宋铄摔成四脚朝天的样子他就忍不住乐,把椅子放回原位,他又用脚踩了踩厚实的地毯。


    弗楼沙的贡品地毯,质量就是好。…………


    宋铄摔那一下,就跟在床上摔了一跤差不多,身上不疼,但他心里很受伤。


    以他的性格,他应当和萧融舌战三百回合才对,但他突然就不敢了,他有点害怕,他怕萧融纠结离开或是留下的原因之一是他。


    他不够稳重、不够温和、不够礼貌、也不够贴心。


    想着这些,宋铄在无人的地方咬住下唇,都快被打击哭了,但他着实是个非常自信的人,最多自责一分钟,接下来他的想法就变了。


    虽然他有缺点,可是他优点更多啊!他长得好看,脑袋聪慧,性格也很可爱,人人都喜欢他(?),他还有一个没多大用的家族,等他爹和那些烦人的亲戚都天年了,他会把这个家族发展起来的。


    他也不是只会拖萧融的后腿!他能帮上他!……


    那萧融为什么想走呢。


    宋铄想不通,抬头看一眼已经擦黑的天色,这时候大家都在吃晚饭,顶着一张抑郁的脸,宋铄转身去了另一个方向。*


    没错,其他人都在吃晚饭,但是弥景不用吃。


    作为十六加八减肥法最早的执行人,佛门子弟一向都是跳过晚饭,只吃早餐和中餐。


    黄昏之后,人定之前,这个时间弥景会用来读经,佛经中有大智慧,每看一遍他的心境都会产生不同的变化,徜徉在这心灵净化的海洋当中,能让弥景感到从心到身、由内而外地放松、平静。


    “咣咣咣!——”


    “和尚,开门啊,我是宋铄!”


    “我看到你在里面了,你的脑袋就在蜡烛边上,这么圆的脑袋,一看就是你!”


    弥景:“…………”红尘太苦。他不想活了。……


    虽然心里冒出了这么一句话,但弥景还是认命地去给宋铄开门,门刚开了一条缝,穿得跟个球一样的宋铄就拼命往里挤,成功把自己挤进来以后,他看看这清苦又整洁的房屋,先撇了撇嘴,然后才开始自力更生。


    把放在角落,避免烧到经书的炉子端到矮桌边,紧跟着又拿起弥景常用的两个蒲团,把它们从打坐专用的地方,扔到了桌边的席子上。


    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可挪的了,弥景比屈云灭还会过苦日子,最起码萧融要是给屈云灭换了松软的床褥,屈云灭也是会用的,而弥景是特意让自己过得艰苦。


    坐下之后,宋铄这种丝毫不懂何为苦修的公子哥儿还在抱怨:“这都十冬腊月了,你居然还在用竹席,换个麻布的也好啊。”


    他这可怜的屁股,刚摔了一下,现在又坐冰块上了。……明明还隔了一个蒲团,但宋铄抱怨得心安理得,有蒲团怎么了,他的屁股多金贵,隔着蒲团他也能感受到底下的凉。


    弥景:“……”


    宋铄可能是以为他穷,所以才让他换个麻布的,但弥景除了这个竹席,就只有一卷提花织锦可以充当席子了。


    那是天竺贵族千里迢迢拜托商队给他带过来的东西,出自桑奇塔僧人之手,上面锈了许多的金线银线,还缀了天竺人最为喜爱的宝石,当然,这些外物都不如它出自桑奇塔值钱,这可是带有阿输迦赐福的好东西。


    时隔近两年,这些人还在源源不断地给弥景送礼,期待着他能看在这些礼物的份上,再回去一次。


    天竺人眼里的宝,宋铄眼前的草。……


    宋铄一直叭叭地说着弥景这里有多不好,这里该换了,那里也该加点东西,你是不是怕丢人,所以不好开口,没事啊,我不怕丢人,我替你去说。


    弥景:“……”


    他实在听不下去了:“你来我这里到底有什么事?”


    宋铄张个不停的嘴瞬间就闭上了,他的眼睛不老实地两边乱看,双手也在下面搓来搓去。


    弥景打量着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些想法。


    片刻之后,宋铄终于讷讷地问道:“和尚,你觉得我这个人性格如何?”


    弥景眼睛微微睁大。太阴险了。


    宋铄这是专门来给他下套的吧,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说诳语。


    弥景深深认为,自己这是受迫害了。


    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弥景和这么多人打过交道,不至于还怕一个小小的宋铄,只停顿了一瞬,他就回答道:“性格一事,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我的看法不是你心中人的看法,你问我也不过是白费口舌,不如你先告诉我,为何要问我这个问题。”


    宋铄眯眼:“你就是不想回答我。”


    弥景眨眨眼,朝他行了一个单掌礼:“阿弥陀佛。”


    宋铄:“……”


    面对一个真诚又冷静的人,饶是宋铄也闹不起来了,默了默,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神情也渐渐沉寂了下去。


    弥景把手放下,等着他。


    再抬头之后,宋铄换了一个问题,看起来也没这么局促了:“你是什么时候决定留在这的?”


    听了这个问题,弥景微微变换了一下姿势:“在我确信镇北军有与我同走一路的人,且镇北王也愿意走上这条路的时候。”


    宋铄瞅他一眼,没有评价他这条路有什么问题。


    宋铄其实相当不认同弥景的想法,他觉得弥景天真,还觉得弥景包袱太重,政客跟和尚不是一回事,弥景却想把这两样都做好,那不可能,兼顾便是两者都平庸,只有选择了一边,才能把那一边发挥到极致。


    当了政客,弥景就得对镇北军当中的杀伐视而不见,有时候也不是战争,而是有人犯了错,那森*晚*整*理按规矩就要打军棍,打完军棍有些人就死了,这一类的杀生,弥景照样不能说什么,这些煎熬他都要忍。而当了和尚,他就不能只考虑上官的想法,百姓的死活,他还得照顾自己人,也就是那些佛门子弟,没人能做到绝对的公平,更何况每个人眼里的那杆公平秤还都不一样,不过弥景被众人保护着,他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危,他只需要担心,夜深人静之时,他能不能扛过良心对他的指责。


    宋铄以前很看不惯弥景,就是因为觉得他痴人说梦,但渐渐地他发现弥景是真的坚定不移地走在这条路上,而不管结局是皆大欢喜还是粉身碎骨,都是他一个人来承担。


    想通这一点之后,宋铄就不再对弥景阴阳怪气了,此时他也控制住了自己批评的欲/望,而是又问了弥景一句:“那若有一天,你想要离开镇北军了,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弥景拧起眉头。


    “不知道,可能的原因太多了,但如果是你心中想的那个人的话,我猜……他可能是有别的事要去做。”


    宋铄:“……!”


    他瞬间炸毛,看着弥景的眼神像是看一个贼人:“我没说是谁!”


    弥景望着他:“但镇北军中还有谁会让你在意他的去留?”


    宋铄:“…………”


    他整张脸都僵硬起来,好半天过去,他才无能狂怒地说道:“你不能告诉别人!”


    弥景微微一顿,回答他道:“我尽量吧。”


    宋铄的表情都扭曲了。


    他啊啊啊啊地喊着,越过桌子去抓弥景的衣领:“不行!不能尽量,一个字你都不能往外说!你可是一个和尚啊,你、你要为我保密!”


    弥景的衣领都被他抓皱了,自己的脖子后面也被勒住了,弥景服了宋铄,一边解救自己,他一边说道:“你何时听说过为人保密的僧人?若你不想让我说出去,一开始就不应该告诉我。”


    宋铄抓狂地晃着弥景:“我本来也没告诉你,是你自己猜出来的,你不许说,不许说听到没有!!!”


    弥景被他晃得脑袋都晕了,他也没忍住,声音略大了一些:“为何!”


    宋铄都快把自己的脑门顶在弥景的秃头上了:“因为你说了,他就走不了了!!!”


    弥景一怔,宋铄也一怔,慢慢地,宋铄放开了弥景的衣领,他重新坐回去,声音小了许多:“我想不通他为什么想走,但如果他真的想离开,我也不觉得别人应该去拦他,他和你我都不一样,我有我自己的抱负、有割舍不掉的家人,你有惨烈的过往、有必须修改的天下境况,那他有什么呢?”


    成就对他来说没用,家人也是必要的时候就能托付给旁人,他看起来重口腹之欲、好享受,但如果没有的话,他照样能过日子。


    如果拥有的东西毫无价值,那就等于是一无所有。


    连弥景在猜测萧融离开的原因时,第一反应都是他有别的需要做的事,他会这么想,是因为弥景本就认为,萧融此时待在这,就是因为他在这里也有必须要做的事。


    一日两日或许难以看出来,但一月两月,一年半载,总能发现萧融身上那种急迫的感觉,必须要完成一个任务的感觉。


    弥景被宋铄问懵了,半晌,他才回答道:“他有你我。”


    宋铄盯着他,又问:“你我的分量,够让他留下来吗?”


    弥景:“……”不够。


    弥景不回答,宋铄也不再吭声,他低下头去,看着有点委屈,他不解、也不舍,但若这就是萧融想要的东西,他也会后退一步,放手支持他。


    宋铄觉得自己牺牲太大太大了,这世上不会有比他更贴心的好友了。


    但弥景看着他,心里已经隐隐地担忧起来。


    宋铄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跟他没关系,跟弥景也没关系,他们两个的作用微乎其微,在面前有一座山的时候,萧融根本就在意不到这两个小土包。……


    宋铄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以后,就又开始强迫弥景,要他不准往外说,弥景再三思量,这回还真答应了他。


    宋铄顿时高兴起来,因为他知道弥景不会骗他,而弥景的想法也十分简单。


    萧融应该不会这么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若他真想走,他会提前安排好所有事,包括屈云灭。如果处理得好,他走了也不会出事;如果处理不好,那他根本就走不了,即使他偷偷逃了,屈云灭也会把整个中原掀起来找他,找不到,他就不回来了。


    但在文武两列官员都已经备齐的情况下,还有高洵之等人坐镇,镇北军也出不了什么乱子,让屈云灭出去找人,总比让他暴躁地处理政事强。


    总结,不管他说不说,这都是那两个人之间的事,他最好不要乱凑热闹。……


    冷静地分析完这件事,宋铄也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弥景起身,把所有东西都恢复原位,然后重新拿起那本经书,他打算快看一遍,然后再去做其他的事。


    可是他突然发现,自己怎么都看不进去。


    经书上的字仿佛会动,它们重新排列组合,出现在弥景的脑海当中,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为何要走?


    ——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为何……为何要弃他们而去?


    他以为他会和萧融打一辈子的交道,原来,萧融也是他这一生当中的短暂过客么。


    多数时候他都能接受这种结果,但少数时候,他也会静静地发呆,品味着这个时不时就席卷他一次的感觉。……好孤单啊。*


    弥景和宋铄嘀嘀咕咕说小话的时候,萧融也没闲着,他先把账本里夹着的那张纸又转移了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他就去找虞绍燮了。


    屈云灭要把他弟弟派出去镇压叛军,他当然要跟这个哥哥说一声。


    其实虞绍燮白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这个活多半是要落在虞绍承身上了,听着萧融的话,他点了点头:“等明日承儿到了,我去迎他,你放心,承儿这个人好哄得很,他又一心想要立功,不会埋怨大王的。”


    萧融笑了一下:“大王的确是十分器重他,以他现在的表现,日后的大将军之位,他肯定能当上。”


    就是不能第一个当了,毕竟他是真年轻,第一个的话……应该是王新用和简峤之中出一个吧,公孙元公事公办的态度虽然没有让屈云灭记恨他,但也让屈云灭心冷了一点,大将军是武将当中最高的官职,屈云灭只会选一个能服众、且他信任的人。


    他会力保王新用的,虽然这样有点对不起简峤,但……谁让王新用目标远大呢,没个好官职,他想实现那个目标可就不容易了。


    之前修缮陵寝的时候,屈云灭和萧融私底下商量了一下,按萧融的意思,等屈云灭得了天下,立刻就追封屈大将军为先皇,而屈云灭非常执着的要给他哥也追封一下。


    萧融当然不会拒绝,只是现在再回想起这个事情,萧融就有点同情王新用了。


    娶太后这种事……嗯……


    萧融的表情变得微妙,像是想笑,又不好意思笑那种,虞绍燮看着他,神情十分疑惑:“融儿?”


    萧融摇摇头,毕竟八字没一撇,他不能往外说。


    他转而说起正事:“黄言炅和南康王合作得十分突然,韩清在其中牵桥搭线,我本以为这应该是他一个人的策略,后来看到那封更为详细的军报,我才得知这其中也有清风教的手笔。他们粮草充裕、钱财丰厚,每个兵都有铁制的刀剑,这在镇北军都是不可能的事,他们竟然先做到了。”


    不管哪回屈云灭霸气地表示全军出击,其实都不是真正的全军,总有留守老家和其他关口的,而那些留守的人就捞不到什么好兵器,而且兵器这种东西消耗量非常大,全军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把所有钱财都投在制作军备上,才能保证下场战争不会出现打着打着没兵刃了的尴尬情况。


    然而铁就这么多,镇北军又有这么多人,所以精兵们一人配好几把全铁制作的刀剑,普通兵就全看上官能力如何了,能力不错的,争取来的就是刀剑,能力差点的,那就只能让手下兵拿着木制长/枪上战场了。


    整个长/枪,只有枪头那一点是金属的。……


    金陵够财大气粗,他们照样无法给全军配备刀剑,就算南康王再有钱,也不能把合作对象的军备都包了。


    更何况那个南康王没什么钱,多年来他都只在南康一个地方经营自身,他今年都四十多岁了,二十几岁被送出长安,一开始得到的封地很大,但多位皇帝上位之后,最终就给他留了一个南康,年轻时他还雄心勃勃,打算争取一下皇位,毕竟皇帝死得这么快,他是真感觉自己有希望捡漏。


    但皇位只有往下传的,没有往上传的,再加上他这人有点懦弱,别的王爷都不交贡品的时候,只有他和其他零星几个亲王还在勤勤恳恳地交贡。


    不过雍朝变成南雍以后,他就越来越敷衍了。


    这种人就适合割据一方,不适合逐鹿中原,也不知道他到底听了什么迷魂汤,才决定在这时候揭竿而起。


    听着萧融的话,虞绍燮笑了一下:“他们军备再精良,也敌不过大王手中的百万大军。”


    萧融:“……”


    嗯,人数增加以后,他们往外报的数字也更虚了,以前只说六十万,现在直接变成一百万。


    通货膨胀真是太厉害了。


    萧融:“我不担心这两人能成什么气候,本就互不相识,一个是皇亲贵胄,另一个是得罪了朝廷才被流放的世家子,这两人身份上的差异太大了,怕是互相都看不顺眼。所谓的合作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受到打击之后,他们分开得比谁都快。而我担心的是,清风教为何要让他们在这个时候合作、出手。”


    虞绍燮想了想,回答他:“年前几乎无人出兵,他们打算来个出其不意。”


    确实,这时候所有人都在筹备着过年,没人有心思打仗,而且这时候打仗会被文人骂不仁不义,所以几乎没什么人会选这个时间。


    这么说也说得通,可萧融还是摇了摇头:“怕是不会这么简单,年前这个时间颇为敏感,出其不意……也不知道到底是给谁看的。”


    离过年已经没几天了,过了除夕之后,所有愤怒都可以理所当然地发泄出来,届时人们没有了压制的理由,大军也可以轻轻松松南下,不需要再顾忌什么不能让将士回家过年的说法。


    所以要是再有什么事情发生,那也就是这几天,萧融感觉得到对方在下一盘大棋,但他找不到可以掀翻棋盘的地方。


    韩清……他到底想做什么?


    搅乱整个局势,让黄言炅成功壮大起来?可他没这个机会啊,局势就是再乱,镇北军分头镇压,最多需要耗费一两个月。


    浑水摸鱼,延续南雍的生命?那更离谱了,孙仁栾倒下了,金陵的粮草还出问题了,据说金陵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孙太后与羊藏义互相攻讦,佛祖和道君同时现身,估计都不能把南雍救回去了。


    再不然就是,让黄言炅把南康王捧上帝位?……越来越离谱了,先不说黄言炅不可能将帝位拱手让人,只说南康王在南雍覆灭前一秒登基,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旁人都认为黄言炅这个时候冒头是选了一个好时机,但萧融却觉得,这个时机太烂了,他想冒头,最起码也要等到镇北军和南雍打起来的时候,如今既然没有打,那当然要抽出手去先把他们镇压下来,这就跟打地鼠似的,黄言炅那脑袋刚伸出来,镇北军的锤子立刻就挥下去了。


    萧融甚至觉得,他像是一个被推出来的炮灰,出场即死,为的就是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会是这样吗?


    萧融又不敢肯定,因为韩清此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害死黄言炅,就是害死他的新靠山,如今连南康王都被拉了进来,偌大天下,他还能去投奔谁?他总不能折腾这么一通,就是为了害死这些人吧。


    萧融始终都想不明白韩清的思路,而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韩清的意图上,忽略了一件事。


    那就是韩清他到底怎么说服黄言炅的,他又是怎么知道,黄言炅是个残忍至极、连百姓生命都不顾的人。


    毕竟黄言炅的真实性格,只有萧融才知道,韩清他在极短的时间内选中黄言炅,还手段如此激烈,他肯定知道黄言炅是什么人啊,不然他不会这么大胆。


    也就是说,韩清有帮手,还是一个特别了解黄言炅的帮手。


    而这个帮手已经不能再回到黄言炅面前了,黄言炅甚至都不知道韩清认识这个帮手,他想抓住自己生命中最后一次顺势而起的机会,却不知他的命运,已经被清风教的人,还有他曾经的属下一起定好了。…………


    金陵城,王新用回北边的消息传了进来,多数人对这件事都不关心,只有心里有鬼的,才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下了决心的人,都已经给王新用递了信,有人还派家眷或是下属亲自去见王新用,不过这些人官职都不高,正因为不高,他们才能爽快地决定投靠新朝。


    而这人不同,这人的官职是车骑将军,正二品,在整个雍朝的武将当中,他排第三,若用镇北军类比的话,他在南雍的地位就等于是镇北军当中的简峤。


    但他在忠心这一点上,可是万万不能与简峤相比,他也想转投镇北军,只是他有自知之明,他这个官职是靠着封荫得到的,他姓孙,是孙仁栾的侄子。


    亲侄子,他爹是孙仁栾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孙家家教严苛,奈何嫡系子弟没几个能扶得起来的,都是旁支和庶出出头。他也是平庸者当中的一员,出大事的时候,孙仁栾都不会叫他过去开会。而他之所以能捞一个二品官,是因为孙仁栾觉得他还可以,至少不惹事,而且孙仁栾需要有人来分军权,申家军虽然是申养锐一人独有,但金陵这边由世家子组成的军队人数更多,世家子在萧融眼里都是垃圾,在孙仁栾眼中可不是,他们再废物,站出来之后也能代表一个个世家。


    孙仁栾是需要他们来支持自己,扶持自己的。


    所以这个人就起到了一个站位,还有一旦遇到什么需要各持己见的情况,他便能投一个反对票的作用。


    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知道他姓孙这件事太敏感了,所以别人能联系王新用,而他却不敢,他怕被金陵的人发现,也怕自己投过去之后,地位却要下降,他想保持自己如今的官职,即使到了新朝,他也还是想做一个只会划水的二品将军。……


    听起来相当得匪夷所思,可他真就是这么想的,而且他在努力实现这件事。


    孙仁栾倒下之后,他一下子成了孙善奴最信任的人,这不是因为他跟孙善奴的血缘关系最深厚,也不是因为孙善奴在这方面都这么眼瞎,而是他替孙善奴挽回了岌岌可危的声誉,因粮草一事,整个朝廷都炸开了锅,有人要求彻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孙善奴作为幕后元凶之一,她当然害怕。


    而在最关键的时候,这个侄子突然说,他有朋友愿意捐献粮食解朝廷当前的燃眉之急,他自己也愿意将家中存粮全部捐献出来,虽然他们几个人凑在一起,也只能献上三千五百斛,但只要有了这些粮食,太后就不必再被那些宵□□迫,全金陵都会感念太后的无私。


    他这说法,就是要把献粮的功劳送给孙善奴,孙善奴十分惊喜,她都没问这些人为什么有这么多粮食,反正世家都富,谁也不知道世家私藏了多少东西。


    凭着献粮的功劳,这人在皇宫当中行走不受限制,得到的权力也越来越大,按理说一般人在这个时候就飘了,毕竟镇北军是未来的,太后给的权柄,那可都是当下的。


    但他竟然一点没受影响,他还是一心想着在新朝当中继续划水,听说王新用走了,他立刻着急起来,连忙回去找他新留下的门客。


    门客,幕僚,这都是一个东西,他们为主人家出谋划策,而主人家为他们提供庇佑和前途。


    不过这位新门客可了不得,因为那三千五百斛粮食就是他带来的,他自称是建安豪族,发现天下要乱,不得不找个靠山庇护自己,而他其实想要投靠镇北军,毕竟镇北军一看就能赢,但他带着细软与粮草,根本就去不了北边,所以在他多日的观察之下,他觉得孙将军就是他在找的人,他愿意帮助孙将军,从必死的结局当中逃脱出来,等投靠了镇北军以后,他也想继续为孙将军效力。……


    他的每句话几乎都说到了这人的心坎里,镇北军肯定能赢,金陵一定会败,自己姓孙,还没什么本事,估计也活不成了,他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啊?


    一番交心之后,这人彻底被洗脑了,本来就不聪明,还以为自己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当然不愿意再放开,在局势一天比一天严峻的时候,这人就经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碰见这个门客以后,他更是被调/教地死去活来,说着要效力,却又迟迟不动作,就这么折腾了好多天,终于确认这人不会坏事以后,门客才把自己的计策告诉了他。


    然后他被吓晕了。…………


    醒来以后的他还十分恍惚,万万没想到,这豪族比世家还狠啊!


    他、他竟然要自己把镇北王引诱过来,然后大开城门!


    如此一来确实是大功一件,镇北王绝对不会再杀他了,他也不用再拘泥于二品官,估计讨要一个异姓王位都没问题了,可、可这也太危险了!


    被发现之后死于非命,才是这位孙将军最担心的事,至于被人们骂叛徒,这个他不担心,孙仁栾把持朝政那么多年,别人不敢骂孙仁栾,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的骂他,他早就无所谓了。……


    从这就能看出来,这人真的一点羞耻心都没有,选他洗脑是对的。


    都不介意打开城门了,剩下的自然更不算什么,在打消了这些顾虑之后,他就开始行动了,取得孙太后的信任,在皇宫里安排自己的人,把城门官换了,下一步就该是引诱了,但门客始终不让他行动,直到今日他又跑回来找他,那个门客才对他微笑着点点头。


    “时机已至。”


    一听这话,他的脸因为激动都抽搐了一下,紧跟着他就又回皇宫去了,他要偷用玉玺。


    而在他进宫的时候,他撞到了一个小太监,这太监被撞倒在地,却没有立刻跪下道歉,而是面色惨白地跑了,他一看就很心虚的样子,然而孙将军比他还心虚呢,自然没法跟他计较。


    到了地方,他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那个叫檀儿的男宠再度作妖,孙善奴被叫走了,这房间小,她一走,别人也跟着走,此时就剩下两个宫女了。


    嗯,孙善奴不放心原本孙仁栾用的那些人,她也不适应身边全是太监,于是她把伺候的人都换成了宫女。


    宫女没有问题,但宫女没有接触过政事,她们不知道自己应该一直在这待着,所以孙将军很容易就把她们都支出去了。


    等就剩下他一个人,他立刻拿了一张皇帝专用的黄藤纸,然后用玉玺在上面浅浅盖了一个印记。


    把这张纸偷走,回到家中,他先把这张纸交给门客,看着门客在上面飞快地写下求救信,他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周先生,为何今日才是时机已至?”


    门客,也就是许久不见的周椋,他虽然有点不耐烦,但还是回答了这人的问题:“因为天下将乱。”


    孙将军:“……”


    周先生说话向来简短,而且说话的方式仙气飘飘的,他都不敢多问。


    信写好了,他便派人将其送出,想着后面会不会顺利,他都没注意到有人飞驰而来。


    那是宫中侍卫,他焦急地告诉孙将军,太后召见他,南边出事了,建宁太守黄言炅和南康王贺高一起谋反了,太后大发雷霆,您快进宫去看看吧!


    孙将军听着侍卫的话,却是一脸震惊。哎呀呀。


    周先生料事如神,真乃当世之奇才啊!


    作者有话说:


    第0147章 八岁


    一般而言, 金陵到陈留的信需要走上两三天,但现在不是非常时期吗, 所以时间更长了。


    如今两个城池之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别说人了,就是一只兔子,也别想偷偷溜进陈留。……


    如今陈留和金陵的情报工作几乎都是同步的,在城池建设和各地管理都被萧融等人接手过去之后,高洵之终于有时间去培养他的细作大军了,之前那些仅有的细作们, 就全都是高洵之一人的手笔,奈何人少,资金也不够, 所以能得到的情报十分有限。


    如今就不同了,算是鸟枪换炮了, 金陵孙太后大发雷霆的时候,也是萧融等人得知南康王和建宁太守合作的时候, 那封信在大家一起开会的时候发出来,萧融却没收到任何示警。


    看起来那些人的计划要失败了,但事情究竟会怎么发展,还未可知。*


    虞绍承回来了,虞绍燮去接他, 哥哥的出现让再度接到出差任务的虞绍承稍微高兴了一点,但是没法跟哥哥一起过年,这还是虞绍承心里的一根刺。


    不过想到天下太平以后, 他就可以长长久久地和哥哥在一起了, 于是他默默把心里的不满都忍了下来。


    既来之则安之, 即使只有一天的团聚时间, 虞绍承也打算把它充分利用起来,他要一整天都黏着哥哥,晚上也要跟哥哥一起睡,直到第二天早上再度出发。


    但这时候,他接到了一个特别贴心的消息,众人得知他们两兄弟已经很久没有一起过年了,所以,由萧融提议,今晚大家一起吃个团圆饭,算是为了虞绍承一个人,提前过一次年。


    为了让大家热闹点,萧融发出去了十几份请帖,连公孙家那个庞大的家族,他都打算邀请过来,不过公孙元回复,他家的女人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派个代表来就行了,全都来的话,实在是不像话。


    虞绍承:“……”


    他不关心这个。


    他只关心自己和阿兄的独处时间又变少了。可恶的萧融!


    萧融:“阿嚏!”


    揉揉自己的鼻子,抬起头之后,萧融先是警惕地看了一下四周,没人冲进来,告诉他一个不幸的消息;又等了等,他也没再打第二个喷嚏,鉴定完毕,不是系统在提醒他。……


    萧融正在算今晚的人数,简家人全部到场,王新用说会带他家老太太来跟萧老夫人作伴,公孙家六个孩子来了三个,由二夫人带着他们。据说二夫人是个商户女,很会同人打交道,大夫人也是军户出身,管人有一手,却不喜欢出门交际。


    萧融算是服了公孙元,他的后院既奇葩、又和谐,因为不管小妾还是正妻,身份都差不多,没有世家女也没有风尘女,就不存在身份压制的问题,拌嘴闹事都是常有的,但碰上外人和公孙元的问题时,她们又出奇的一致。


    这到底是什么家庭模式啊……萧融不懂,只感到大为震撼。


    人多了,要筹备的东西就多,这回萧融可不打算让自己祖母下厨了,那非得累着老人家不可,王府的厨子操刀,多做些好菜就是了。


    屈云灭则一直都待在军营。


    虞绍承带回来了两万人,当初给他的那些人马,一部分牺牲在战场上,另一部分则留在盛乐,免得鲜卑人卷土重来,这两万人一到陈留,就被屈云灭打散了,他要今日就重整左军,把将士们重新分配,明日要出发的人,今日便可以放个假,各自归家去看看亲人。


    有亲人的心里复杂,没亲人的心里更复杂,拿着发下的钱粮,想找个温柔乡睡一晚都不行,因为陈留一天一个样,他们这群人刚回来,根本找不到那种暗门子。


    于是这群没亲人可见的单身汉便凑在一起唉声叹气,挨个的给自己插旗。


    “只要能活着回来,我一定要找媒婆,给自己讨个媳妇!”…………


    屈云灭不在的时候,萧融便被禁止出入王府,如果他想出门,走到王府门口,就会有一堆屈云灭的亲卫跑出来拦住他,并立刻派人去通知屈云灭,让他回来,带萧融去他想去的地方。


    在外人眼里,萧融这就跟被软禁了差不多,但在知情人眼里,他们纷纷点头,不错,大王深谋远虑啊,就该这么严防死守。


    也就虞绍燮会对屈云灭的态度感到不适,可现在他弟弟回来了,他也没时间去琢磨这种不适是因为什么了。……


    萧融自己也毫无意见,冬日严寒,他本就不怎么出门,而且这只是一时的特殊对待,等到清风教如数伏诛,屈云灭就不至于这么紧张了。


    萧融是这么想的,屈云灭是不是这么想,那就不知道了。……


    昨晚又下了一场小雪,萧融走出来的时候,地上还有浅淡的白霜,他往大门那边走去,让守在那里的将士集体紧张了一下。


    但萧融只是要去门房而已,他想拿走那边的拜帖,日日都有许多拜帖送到王府来,筛选之后,只有一小部分能送到别人手上,更多的就只是堆积在这,等到时间了再统一处理。


    年节将至,也不能一直都这么无情,萧融打算看看是谁到了过年的时候还森*晚*整*理在锲而不舍得往这边递拜帖,若他们这个时候还待在陈留,那应当就是真的一心向陈留了,萧融打算弄个雕版出来,统一回复他们一封信,不管怎么说,至少面子上要让人家过得去。


    萧融坐在里面看拜帖上的姓名,看着看着,他突然抬起头来。


    外面有呵斥的声音,他快步走出来,看见外面多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屈云灭的亲兵们把他拦在大门的三丈之外,他们没有对这人动手,但态度也绝对算不得好。


    萧融以为这人是过来乞讨的,他皱了皱眉,对身边的人说:“给他拿些厨房的饭食,然后再领他去附近的寺庙住一晚。”


    收容所是没有的,此时也没有流浪汉这种概念,无家的人统称为流民,乞丐在城中非常少见,因为乞丐在某些人眼里就等于是没人要的奴仆,拉走就能用。若身有残疾,那倒是不必担心被拉走了,可他们也活不下去了,无赖和混混会抢走他们讨到的每一个钱。


    弥景出面之后,佛门答应了会建造孤独园和养病院,孤儿和病人可以得到专门的照料,而收容流民的地方,他们就不愿意提供了,这也正常,毕竟流民基数太大,根本收容不过来。


    只是若真的有困难,佛寺和道观也会短暂地给这些人提供一个容身之处,僧人和道士也能充当媒介,给他们介绍养活自己的工作。


    都是很累很苦的工作,但只要做了就能有地方住、有东西吃,也不必担心自己会冻死在某个晚上了。


    旁边的人跑去厨房了,萧融则看着外面那人,身形瘦小,面容有些脏,但从他露出的脖子可以看出来,他还挺白净的。年纪也不大,约莫十来岁,四肢都健全,就是看着有点畏畏缩缩。


    这种人太不适合流浪了,一定会被街上的人欺负。


    萧融微微叹息,他正沉浸在弱者身不由己的感叹当中,下一秒,他差点把自己的眼珠子瞪出去。


    因为那个所谓的弱者,突然抓起身前亲兵的手,让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裤/裆。


    萧融:“…………”


    那个亲兵受到的惊吓比萧融还大,僵了好几秒,他跟身边的人说了句话,然后迅速转身。


    他本就是要找萧融,哪知道萧融居然就站在自己身后,两人对视,多少有点尴尬,但还是正事要紧,于是他连忙跑了进来。


    亲兵结结巴巴道:“萧、萧先生,他是个宫人!”


    萧融还在看着他那只手,这得洗多少遍才行啊,反应过来以后,他一个猛甩头:“嗯?!”太监?!


    这下萧融看着外面那人的眼神就变了,那人怯怯地望着萧融,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这个小太监自述是衡顺的徒弟,在皇宫里当差,但衡顺就不怎么受重视,他更是直接泯然众人。


    衡顺交给了他一封信,要他务必送到陈留萧司徒手上,为了瞒天过海,他只能打扮成流民的模样,陈留搜身十分严格,被发现了他就说自己是天阉,镇北军只搜可疑的清风教人员,对于其他人没什么心眼,所以他就这么顺利的进来了。


    萧融:“……”


    其他人:“……”


    真是,快一年了吧,镇北军的筛子属性还是屹立不倒啊。


    不过,也怪不得他们,毕竟在这个时代,太监已经有一百来年没有兴风作浪过了,吸取了前前前前朝的教训,大家都严格控制着太监们,他们一点权柄捞不到,只能乖乖地伺候人。


    也不知道这人说的到底是实话还是假话,萧融让他把信交给自己,然后挥挥手,有人把他带下去看管了起来。


    信封是个很普通的信封,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把信拆开之后,萧融刚要读,就发现自己面前凑过来了五个脑袋。


    宋铄、弥景、高洵之,虞绍燮、虞绍承。


    萧融看向虞绍承:“你也要看?”


    虞绍承跟他对视:“我和阿兄一起。”


    萧融:“……”


    他没忍住,看了看一旁的屈云灭,后者淡定地坐着,没有凑热闹的意思。


    萧融运了运气,把信纸展开,发现上面都是劝他赶紧收手的话,百姓民不聊生啊、卿何至于此啊。


    旁人都看得一头雾水,这小皇帝脑子坏了吧,难道他觉得自己写一封这样的信,萧融就真的会劝屈云灭不再打他吗。


    而萧融眯着眼看信纸上的大片留白,他把信纸放在鼻子旁边,轻轻嗅了嗅。


    有淡淡的橘子味。


    萧融立刻就要起身找蜡烛,而屈云灭已经在点身边的灯人了。


    萧融微顿,等到灯人上燃起了火光,他连忙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放在火光上烘烤。


    没人说话,其余人都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的动作,屈云灭看一眼他们,油然而生一种优越感。


    看不懂吧,但我当初可是两天就破解开了。……


    温度上来以后,很快,信纸上就出现了棕色的字迹,密密麻麻,比那封规劝信长多了,而小皇帝写了那么多煽情的话,中心就是一个意思。


    太后笃信奸佞,毒害大司马,朝中无人关注皇帝的安危,皇帝认为自己性命堪忧,所以写信求助萧融,也是求助屈云灭,希望他们能救自己于水火之中。待危机解决之后,他愿意随屈云灭一起移驾陈留,将朝中大事,全都交给屈云灭来管理。


    七个脑袋凑在这一张信纸上,所有人都盯着这些话,长久安静。


    第一个出声的人是高洵之,他整个人都恍惚了:“皇帝的意思是……让咱们勤王?”


    虞绍燮也惊呆了:“他居然选择了镇北军,他、他——”


    这么劲爆的消息,连虞绍承这个性子都忍不住评价一句:“皇帝亲自投降,看来流言都是假的,他确实是光嘉皇帝的子嗣。”


    佛子的内心也不平静,他捻动佛珠的速度都快了起来:“阿弥陀佛,如此一来,这战事很快便结束了。”


    萧融皱了皱眉:“没有这么简单,他派宫人来送信,那孙太后、羊丞相等人不可能知道这件事,他是期望着咱们打进去,把他救出来,但打的这个过程,还是不能省略。”


    屈云灭拿过那张信纸,微微一笑:“至少这下咱们不是乱臣贼子了。”


    宋铄后退一步,他抱臂看着屈云灭手里的纸,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还说这些废话做什么?如今咱们可是奉旨勤王!这位陛下还做着春秋大梦呢,盼着大王将他解救出来以后,让他在陈留继续做皇帝,等他落入大王手里,身边一个保皇党都没有了,我倒是想看看,他会不会被吓哭,届时便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如何?我保证三天内就能拿到他的退位诏书!”


    其余人:“……”


    宋铄仿佛打了鸡血,也不能怪他这么兴奋,小皇帝的手写求救信抹掉了镇北军最后一点不光彩的东西,这下为了雍朝抛头颅洒热血的人们估计要呕死了,因为这么关键的时候,小皇帝不信他们,居然信一个外人。


    但萧融却觉得,他一点都不傻,他甚至很精明。


    金陵对他来说很危险,陈留对他来说更危险,他是亡国之君,看看鲜卑的慕容岦就知道,亡国之君没有好下场,哪怕他熬到了镇北军踏破金陵城的那一天,也很难说镇北军会怎么对待他。


    而现在不同了,太后夺权,他有理由向别人求救,镇北军也就此有了理由堂堂正正的发兵,别看这时候镇北军讨着好了,可他们同样被束缚住了,因为他们是勤王的人,就算以后小皇帝退位了,他们也必须好好对待小皇帝,因为他们不再是乱臣贼子,而是顺势而上的天命所归。


    天命所归怎么能残忍对待前朝皇室呢?不行啊,他们得好好养着贺甫,从一而终地贯彻自己的人设。


    萧融:“……”


    其余人已经开始商议接下来怎么办了,而萧融重新拿起被屈云灭丢在一旁的信纸,看着上面截然不同的两封信,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感到恼火。


    他利用了小皇帝,小皇帝也反过来利用了他,他甚至都不能对小皇帝做什么,因为他得感谢小皇帝,在这关键的时刻、递来了这么锋利的一把刀。……真厉害啊。也真无情啊。


    他这一封信,把整个南雍朝廷都给抛弃了,他的母后、他的舅舅、还有那些一直都对他抱有期待的人,全都被他丢下了。


    望着上面的字迹,过了许久,萧融才轻轻笑了一下。


    八岁的他只要活着就行了,十八岁的他不知道会怎么想,二十八岁的他,又能不能忍受像猪一样、被关在一个地方,每日除了吃喝什么都不用做。


    谁知道呢,不过他也没有后悔的机会了,因为他只有一个筹码,而他现在已经把它用完了。


    作者有话说:


    第0148章 版本一


    不是只有上古时期才流行禅位制, 这些年的中原仿佛文艺复兴,也经常搞这种形式主义。


    比如雍朝的开国皇帝, 他就是把刀架在前朝的亡国之君脖子上,态度很好的问他愿不愿意禅位。


    还有开国皇帝的孙子,他也是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被大臣强行抓着手,在禅位圣旨上盖下了玉玺。……都到这地步了,自己盖一个算了,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坚持什么。


    总之, 这些禅位都有一个特征,那就是被逼迫的,但即使这些人全都不情不愿, 只要禅位的圣旨被宣读出来,毫不夸张地说, 整个朝廷有三分之二都会恍惚地放弃抵抗,回家以后朝天悲愤地大吼三声, 第二天换上新朝服,继续勤勤恳恳地为新皇办事。


    仿佛他们效忠地不是那个皇帝本人,而是那一纸诏书,禅位之后皇帝就被关押起来了,有的可以软禁到死, 有的就不知什么时候便悄无声息地没了,这些大臣多数也不关心,顶多听到先皇殡天的消息再流两滴眼泪, 像什么撞柱追随而去?呵呵, 根本没有。……


    从这种角度来看, 贺甫决定自救, 丢弃所有还指望着他的人,似乎也没什么问题了。


    萧融也不至于因为这件事就对小皇帝有什么成见,说穿了,他就是一个八岁的、怕死的小孩,让他扛起家国大义,这属实是难为他了。但这件事就像是公孙元独自带兵千里回陈留一样,他不是回来看屈云灭的,而是回来表忠心、顺便把自己撇干净的,能说他错吗?不能,能心里一点都不介怀吗?也不能。


    出于对小皇帝正史上结局的同情,萧融虽然没怎么仔细想过,但他潜意识还是决定了,要保下小皇帝,主动勤王,在他退位以后,尽量给他一个比较舒适的生活环境。而现在得知了这位心眼这么多,萧融就没法把他当个孩子看了,他显露了自己的能力,给自己找到了一条粗壮的救命绳索,同时也失去了潜在的自由。


    八岁就能这么面面俱到,还躲过宫中无数的眼线给自己送信,等他长大还得了?很好,软禁,说什么都要软禁,他这辈子休想踏出深宅院落的一步。*


    镇北军如今的名声是真好起来了,要不然贺甫也不能把自己的生机赌在萧融身上,他知道镇北军如今走的是师出有名的路线,他们无论做什么,都要占据一个义字,打鲜卑是为了义,打原百福和申养锐也是为了义,如今筹备着攻打金陵,那更是顺应天命、为了天义。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如今的镇北军有点像正史上的贺庭之,他们都扯出了正义的大旗,那对小皇帝而言,他们身边,就是他能去的最安全的地方。


    小皇帝信中透露,孙仁栾的长睡不起不是因为病症,而是孙善奴给他下了药,都能走到这一步了,孙善奴算是彻底放飞自我了,也难怪小皇帝害怕,今天能给孙仁栾下药,明天就能给孙仁栾下毒,孙太后又不是一个多么理智的人,哪天逼急了,熬一锅砒/霜把所有人都送走也是有可能的。……


    既然已经知道太后手中不干净,他们又有了皇帝手书做保障,这下他们真就势不可挡了。按宋铄的说法,此事宜早不宜迟,多耽搁一天,就有鸡飞蛋打的可能。


    弥景也同意:“如今所有人都默认了镇北军会在年后出击,离过年已经没几天了,他们不会想到镇北军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上上佳选啊。


    激进的和保守的都达成一致了,其余人更是没有意见,虞绍承还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太好了,这回不是只有他没法回来过年了。……


    打黄言炅可以让虞绍承去,打金陵,那必然要让屈云灭带队,这不是有没有能力的问题,而是象征意义的问题,金陵是皇帝的居所,他必须做那个第一个破城的人。


    大家鲜少在同一件事上持同一态度,没有一个人有意见,萧融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劝阻的理由。


    他们说得对,要抓住机会,宜早不宜迟,金陵那边埋着的雷太多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炸一个,一旦打草惊蛇,此时的有利局面可能就会更改,还有小皇帝,他不一定说了实话,此刻他想要镇北军勤王,局势变了,他可能就改主意了,想要那些保皇党保护他,这信纸上又没有玉玺的印记,他要是反口说镇北军造假,那他们也没处伸冤去。


    萧融:“……”


    他忍不住看了看手里的信纸。


    字迹确实是小皇帝的字迹,这个毋庸置疑,不管是屈云灭还是佛子,都跟小皇帝通信过几次,这应当就是他的亲笔手书,但他没盖玉玺,就导致这信少了一层保障。萧融也无法确定他是不是故意的,毕竟过去那些书信里,也不是每一封都有红色的大印盖在上面。……心眼多的小孩真讨厌。


    也罢,管他会不会反口呢,反正这信揣在自己怀里了,要是贺甫说这是假的,那他就把它变成真的。*


    他们几人商量好了,屈云灭就召集了全部的将军过来,虞绍承也不必回去收拾行囊了,一切都等这场军事决议尘埃落定再说。


    屈云灭以前不让别人在这种场合发言,行兵布阵全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如今……好像也没差别,还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但至少他愿意让文人旁观了。


    在屈云灭看来,他已经退让了许多,而在那些新加入的文人看来,这就有点离谱了。


    叫他们来,又不让他们发言,这不是拿他们寻开心吗?


    于是当场就有这么几个铁头的站了起来,先行一个拱手礼,然后再客客气气地指出屈云灭哪里做错了,期望他能听听自己的意见。


    屈云灭:“……”


    毫不意外,最后这几个铁头党被屈云灭怒斥得无地自容,脸上青一块白一块,有个脸皮薄的,当场就告辞而去。


    屈云灭发了一通火,自己爽了,后来才想起周围还有别人,他坐下去,悄悄觑向萧融,却发现萧融看着自己,笑吟吟的。


    发现屈云灭看过来了,他还侧过身体,在自己胸前快速地比了一个大拇指。


    屈云灭:“……”


    他再度沉默下来,把头转了回去,不过他脸上的愠怒、已经替代成了羞赧。……


    萧融又笑了一声,他舒舒服服地靠回椅子上,眼神这么随意一转,吓得他头发差点竖起来。


    虞绍燮坐在他身边,狐疑地看着他,虞绍承坐在虞绍燮身边,满腹怨气地看着他。


    萧融:“……虞兄?”


    虞兄不想说话,周围人太多了,有些话他也说不出口,憋了一会儿,他才憋出一句来:“你对大王和颜悦色了许多。”


    萧融摸摸自己的脸:“有吗?”


    虞绍燮:“……没有吗?要是尚未入冬的时候,发现大王对各位先生是这个态度,你早就上去规劝了。”


    萧融眨眨眼,一点不觉得自己有错:“此一时彼一时,以前大王是大王,如今大王就要勤王去了,我也不能总是要求他去改变,本性哪有那么好改的,而且大王比以前好很多了,你刚刚没听到吗?他让那人坐下了两回,两回他都不听,大王才发火的。”


    虞绍燮不可思议地看着萧融:“两回就够了?”


    萧融耸肩:“事不过三嘛。”


    虞绍燮:“…………”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萧融以前那个劲,仿佛要把屈云灭改造成天下第一明君一般,他还暗地里苦恼过,要是萧融失败了,被打击到信心了怎么办,现在看来他真是想太多了,因为不知不觉间,萧融他为了屈云灭——竟然把明君的底线降低了!


    这可真是、真是……


    虞绍燮脸都要憋红了,他想骂人,但他不会,更何况这是他亦弟亦友的融儿,不像承儿那样,他想教训就教训了。


    偏偏这时候虞绍承还凑过来关心他:“阿兄,你的脸好红,你是觉得这里热吗?承儿给你扇扇?”


    虞绍燮没好气道:“一边去。”


    虞绍承:“……”


    默默坐正,虞绍承又看了一眼远处的萧融。


    啧,此子乃吾之心腹大患。


    以后他要么留陈留,要么带阿兄一起出去建功立业,总之,不能让他们俩单独待在陈留!


    萧融的鼻子又开始痒,他揉了揉,继续看向有条不紊地安排一切的屈云灭,根本没注意到身边人那幽怨的视线。…………


    计划改了,但请帖已经发出去了,大厨们也全都开工了,所以这顿提前的团圆饭,大家还是吃上了。


    一个下午的时间,提前出征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王府,萧佚连忙跑过来问萧融,他去不去。


    萧融:“……”不知道啊。


    屈云灭安排了所有人,连高洵之要做什么他都安排了,唯独就是没提到自己的名字。


    萧佚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大哥……”


    萧融朝他笑了一下,想要摸摸他的头,却发现他也长高了一些,虽然没有阿树那么茁壮成长,但萧融坐下的时候,还真碰不到他的头了。


    无所谓,萧融退而求其次,拍了拍萧佚的肩膀:“我去不去,还要看大王的安排,但不管是哪一种安排,你都不应太过担心,过两年你可能也要出去游学了,难道你希望我天天坐在家里为你担忧吗?”


    萧佚垂下头:“若我说希望,大哥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坏孩子。”


    萧融:“……”


    他愣了愣,半晌才摇头道:“不会。我是你大哥,每个弟弟都想让哥哥在意自己。”


    听着萧融的回答,萧佚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先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才看向萧融:“我希望大哥在意我,我也希望大哥能等等我,我现在还是年纪小,再等我几年,不出三年,我一定能学成,到时候大哥不用再照顾我,而是我来照顾大哥。届时大哥不必再和不喜欢的人虚与委蛇,也不必再为旁人呕心沥血,佚儿此生惟愿祖母福寿绵长、大哥逍遥快活,为了这个,佚儿什么都能做。”


    说什么都能做的时候,这小子眼中甚至冒了凶光,萧融看得一愣一愣的,因为萧佚在他面前表现得实在是太乖了,他从未想过萧佚还有这一面。


    不过,仔细想想并非无迹可寻,首先萧佚愿意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和未来都赌在萧融一个陌生人身上,其次他在被逼急的时候,也会跟变了一个人一样,突然就开始长袖善舞,白日交际,夜晚勤学苦练,一日只睡三个时辰,春夏秋冬不管什么天气都绝不散漫。


    萧融:“……”


    有时候他感觉自己很牛逼,但有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好像也挺普通的。


    然而对于萧佚立下的保证,萧融并未给出什么反应,这回就不是他选择信不信的问题,而是他需不需要的问题,萧佚想要负责他的后半段人生,让他纵情恣意不再忙碌,诚然,许多人都希望能有这么一个弟弟扛起养家的责任,但萧融又不是许多人。


    不过萧融也没打击他,他用糊弄屈云灭的那一套把萧佚糊弄回去了。


    时间不早,该去吃晚饭了。这回人多,所以没有拼一个大桌子,而是拼了两个大桌,一桌是男人,一桌是女人,小孩们则另用一个小方桌。


    八岁之后就男女不同席了,不过真正的规矩没有那么严格,所以丹然还是跟公孙家那三个皮猴子坐在一起。


    看着那边的小孩桌,萧融不禁感慨,镇北军的生育率是真低啊,多亏有个公孙元,一人就把生育率拉上去了。


    据说宋家有点动静,在屈云灭把企图献女的世家吓跑以后,宋铄回去添油加醋形容了一番,他们家终于消停了,但没消停两天,他们又转换了目标。


    既然不能嫁女,那就娶妻好了。


    宋铄老大不小了,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吊死在镇北军这棵树上,那就赶紧娶妻吧。……


    萧融听说以后,还去关心了一下宋铄,表示他要是不愿意,自己可以给宋家加压,让他们少管子女的终身大事。


    然而宋铄不咸不淡地摇了摇头,秉着联姻的态度嫁堂妹,他感觉十分不爽,但要是让他自己去联姻,他琢磨了一下,感觉还不错。


    甚至他比他们家里人还积极,一下子罗列了十几条要求出来,家世:二等世家以上,或父亲为二品官、祖父为一品官,若家中没人做官,那也必须得是大儒之女、大贤之女,庶女不要,必须是嫡女。


    长相要绝美,气质要雍容,最好再来点个性。


    这些算是基础要求,后面就更加离谱了,不要打呼的、不要始兴郡以南长大的、不要发质枯黄的、不要喜欢吃蛋的、不要无法欣赏琴声的。


    萧融:“…………”


    听完以后,萧融很认真地问宋铄:“你就是不想成婚,对吗?”


    宋铄睁大双眼,大呼冤枉,他想成婚啊,只要有符合这个条件的贵女,他立刻就能成婚!


    萧融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抄起手边的公文就朝宋铄脑袋拍过去,你自己都是三等世家出身,你哪来的脸要求对方必须是二等以上!还有,爱吃蛋怎么了!我就爱吃蛋,我们吃的又不是你下的蛋,你凭什么有意见!还有还有,地域歧视?!你老家湘东和始兴当中就隔了一个桂阳郡,五百年前你们三个都是南蛮的地盘,你怎么好意思提这个要求的!


    任萧融怎么说,反正宋铄不打算改主意,他自己也相当得理直气壮,他是联姻,找个家世更高的有什么问题,而且他此时官职不高,不代表未来官职不高,他都想好了,等高洵之退下来以后,他就接他的班。


    萧融:“…………”


    槽点太多,他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讲。


    嘴上实在是说不出话,萧融的肢体语言倒是很丰富,指指宋铄、指指大门、再指指宋铄,最后指指自己,发出声音的时候,萧融嗓音都开始颤抖了:“你怎么知道你就能当丞相,虞绍燮不行吗?我不行吗??”


    宋铄两只手都撑着自己的头,把自己弄成一朵花的造型,做着最可爱的姿势、同时也说着最欠的话。


    “呵,虞绍燮做丞相?先不提他的能力比我差了十万八千里,只说他们兄弟一文一武,你是打算以后让这皇朝改姓虞吗?”


    萧融张嘴要反驳他,最后发现自己压根没有反驳的理由。……关系再好,也不能试探人性,宋铄说得没错,虞家两兄弟以后会得到重用,却不能每个人都占着最重要的位置。


    萧融有点生气,因为宋铄这张嘴真是太讨厌了,他把默认的规则说了出来,搞得萧融相当没面子。


    但他生气得早了,宋铄后面还有更讨厌的话没说呢。


    撅起嘴,宋铄又道:“至于你,你以后在哪都不一定呢,我可不觉得你会当这个丞相。”


    萧融脸色一变,当即问他为什么这样说,宋铄却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他奇怪地看向萧融,似乎不解他为什么这么问自己。


    “你向来都对官职没有什么要求,不爱当官,那不就是想走就走吗?再说了,你长得就一副流水无情的模样,一看就是那种会归隐山林的人。”


    萧融:“……”


    宋铄的表情无懈可击,萧融根本看不出来他的真实想法是什么,似乎他真就是话赶话说到这里了,最后萧融也没法再追问他,就这么把这一篇揭过去了。……归隐山林啊。


    萧融端着酒杯,却是嗤笑一声。


    他可没这么想过,采菊东篱下的日子,他这细皮嫩肉的人过不了,就算离开这里,他想过的也是平凡富家翁的生活,请一大帮人,替自己打理田庄铺面,他只要坐在摇椅上每天看看账本就好了。


    闲来无事,便效仿先人醉舞一曲,到时候家里就剩他一个了,他想怎么跳就怎么跳,不用担心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


    这样的生活多快乐,从他到了这个时代开始,他先是经历了愤怒、再经历了否认,最后才终于接受,而接受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自己有个盼头,立刻开始规划完成任务以后的潇洒生活。


    彼时他做了两个版本,版本一,镇北王是个混蛋,他害怕属下功高盖主,还怕属下跑出去猥琐发育,在这种情况下,萧融想离开朝廷就不容易了,那他就适当地犯点小错,然后在朝上猛地跪地求饶,给屈云灭一个机会,让他借机生事,发落自己,不管贬官还是流放,反正自己以后安全了,就这么混一辈子,也挺好的。


    版本二,镇北王还算有良心,他没有那么小心眼,挺大度的,那萧融就可以在他功成名就以后悄悄退走,带着自己奋斗来的金银,找一个离京城很远、又不至于非常荒凉的地方关起门来过日子,他这么识趣,镇北王一定很感激他,绝不会来打扰他的平静生活。…………


    要不说计划赶不上变化呢。


    对于屈云灭这种人,只筹备两个版本还是太少了,这人从不按套路出牌,自己应当筹备二十个,才不至于被打得措手不及。


    刚刚还在笑,这时候他又无声地叹了口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他又指指不远处的酒瓶,让屈云灭给自己拿过来。


    屈云灭:“……”


    作者有话说:


    第0149章 伤敌一千


    饭桌上觥筹交错, 不管男人女人都在饮酒,只是男人这边喝得多一些。


    大家都很高兴, 小皇帝送信来了,他们马上就能出征了,夺得天下以后,不止是屈云灭可以登上帝位,所有人都能跟着得到好处啊。


    名不正言不顺的他们,终于也要成为开国功臣了。


    大家也知道,在没有真的打进金陵之前, 说什么都是做梦,可真到了这种时候,也没人能控制住做梦的冲动。


    相比之下, 屈云灭和萧融还算是安静的。萧融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自己想要的酒壶, 于是他不耐地用指节敲了敲桌子。


    屈云灭:“……”


    他看着萧融的脸色,最后心一横, 把那酒壶给他拿了过来。……


    说是提前准备的年夜饭,但吃完了,大家也没感到什么年味儿,高兴归高兴,节日的魔力并未倾洒到这群人身上, 他们激动、他们兴奋,可他们的心并不安定。


    酒足饭饱之后,大家就各自散去了, 后日出征, 今夜他们也不敢太过放纵, 一个个都还清醒着, 回去睡一觉,明日还要点兵呢。


    萧佚过来告诉萧融,他先把祖母送回去,然后再回来接大哥,萧融撑着脑袋,嗯了一声,萧佚便赶紧回去扶陈氏。


    等他把陈氏安顿好了,再一路小跑着回去找萧融的时候,整个房间就剩下宋铄蹲在地上,试图教丹然说中原话。


    宋铄大着舌头:“你说,公、子、万、福~”


    丹然瞅着他,也一字一顿的拉长声音:“你也说,姑、娘、万、安~”


    萧佚:“…………”无趣。


    不对,现在不是点评他们的时候。


    我大哥呢?!?!*


    他大哥已经被别人抬走了。


    屈云灭把人带回自己的房间,熟练地弄来一盆热水,浸湿了帕子,然后再轻轻一攥,帕子就干了。……


    屈云灭都不用去叫醒萧融,只是用帕子左右擦了一下萧融的眼睛,下一秒,萧融就睁开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屈云灭看着他这个样子,明明心里软地一塌糊涂,可他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结果这一笑,就触碰到了萧融脑子里的敏感神经。


    萧融坐起来,脸蛋红扑扑地问他:“你笑什么?”


    屈云灭:“……不知道。”真不知道。


    萧融看他一眼,说了三个字:“大傻蛋。”


    他不说还好,他这一说,屈云灭又低笑了一声。


    萧融眉头都拧成一个疙瘩了:“有什么好笑的?”


    屈云灭摇摇头,萧融的脾气没有定论可言,全凭屈云灭自己直觉,而他现在就直觉,他要是再笑,萧融就该急了。


    他说道:“没什么好笑的,但我一看见你就开心,开心了我便想笑,你总不能连这个都让我改了吧。”


    萧融还是盯着他,然后慢吞吞地往后缩,他抓起一边的被子,跟抱枕头一样的抱在怀里:“油嘴滑舌,说得都是没用的。”


    屈云灭点点头,然后说道:“但你爱听。”


    萧融:“…………”


    他条件反射要把怀里的抱枕扔到屈云灭身上,但扔的时候他才发现,他怀里是被子,被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出去,然后啪嗒一下,落在了半寸之外,都没离开萧融的胸口范围。


    这要是个动画片,那这卧房里就该卷起一阵萧瑟的秋风了。


    萧融:“……”


    眼看着他的脸色越发红润,下一秒就要恼羞成怒了,屈云灭赶紧打断他的蓄力过程,一把将被子扯开,然后狠狠拍了一下,将其拍扁,他才一本正经地看向萧融:“好了好了,不生气。”


    然而萧融的脸面更挂不住了,他怒道:“你哄小孩呢!”


    屈云灭张嘴,话到嗓子眼又被他咽了回去,默了默,他让自己坐得离萧融更近了一些,他望着萧融的眼睛,柔声问他:“阿融,为什么又不高兴了?”


    这是他最近才发现的一件事,萧融喜欢看他穿士人服,喜欢看他压制其他的将士,同时,他还喜欢他温柔的样子。


    只要他用这个语气,萧融立刻就会变得好说话起来。


    不过他也不能总用,总用的话,萧融就不吃这一套了。


    以后还不好说,至少今日这招很管用。


    萧融看着屈云灭专注的神色,听着他小心翼翼哄劝自己的语气,本来凶巴巴的模样瞬间就消失了,他又缩了回去,一副倒打一耙的模样:“谁说我不高兴了,我没有不高兴啊,安插的钉子本以为已经用不上了,谁知道柳暗花明又一村,最终还是派上了用场。”


    屈云灭听着,很给面子地抚掌:“对,都是阿融的功劳。”


    萧融:“……”


    他抿了抿唇,突然问屈云灭:“你这次又没想带上我,是不是。”


    屈云灭脸上的笑顿住,过了一会儿,他垂下嘴角:“是。”


    萧融早有所预料,倒是根本不惊讶,他敛起眼皮,双手放在自己腹部,习惯性地揉捏指腹:“好吧,其实我跟着你也没什么用,打仗我帮不上你的忙,只能在后面给你摇旗呐喊。只不过……我以为这回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自然是因为原百福那件事刚发生了没多久,但萧融不敢提,就算他现在脑子不太清醒了,他还是不敢提。


    他的温柔和在意只体现在这些小细节上,因为屈云灭受不了,所以哪怕那件事是他人生中数一数二的阴影,他也决计不会再提那件事了。


    即使屈云灭后来说过,他没有那么脆弱,萧融还是不愿意让他回想那一夜。


    看着萧融一颤一颤的眼睫毛,屈云灭浅浅勾唇:“在打仗上,阿融你确实帮不到我。”


    萧融:“……”


    他噌地抬起脑袋,萧融双标得很,他可以说自己没用,但别人不许这么说。


    屈云灭看着他这反应,没忍住,又笑了一声:“术业有分工,在治理之上,我也帮不到你。但这不是我要把你留在家里的理由,你可以怀疑我很多事,却不能怀疑只是因为你起不了什么作用,我便不愿意带上你,你应当最清楚,不管你有用没用,我去哪都想带着你,我恨不得把你栓在我身上。”


    萧融又想把被子扯回来了,清醒的他不会这么做,因为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但喝酒的他脑子没那么多弯,所以嗖的一下,他伸出手,又把被子扯回身上,顺便还盖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屈云灭的被子没什么味道,去军营他穿软甲和轻甲,回王府他就换普通的衣袍,睡前他还会擦洗一下,把中衣换掉,在军汉当中,他已经算是有洁癖的存在了。


    然而没味道,萧融却还是有种想一头扎进去的冲动,本能是骗不了人的,他的本能就在告诉他,这里好安心哦。


    殊不知屈云灭看着他这个动作,心里也有个声音在说,好可爱哦。……


    安静了片刻,屈云灭才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之前我的确想,我应该寸步不离地跟着你,有我在你身边,你才能平安无事。但这想法实在是有些自大,尤其在今日这件事上,这和原百福那一回不一样,待在我身边,你才会有危险。”


    萧融将被子往下扥了一点,露出自己的下巴来:“什么意思,你也觉得这封信有诈?”


    屈云灭愣了一下,没有深究这个也字:“不知道,我只觉得事情不应这么顺利,以前打胡人的时候也是一波三折,到了南雍这里却如此顺畅,连那个小皇帝都来帮我,总觉得这种好事轮不到我头上。”


    萧融:“…………”


    他一言难尽地看着屈云灭,然而过了一会儿,他默默点头:“对,这回我跟你想的一样。”


    韩清还在外面晃悠着呢,到现在他们也不知道韩清到底想干什么,前日刚到一个坏消息,今日就来一个好消息,谁知道前路到底是通天大道还是坑,这世上心眼多的人如过江之鲫,个个还都有本事,萧融实在是被他们坑怕了,他都担心小皇帝已经和韩清联手了。


    这应当是不至于,毕竟韩清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顶着那张脸混到宫廷当中,而且小皇帝在人精里长大,他谁都不信,萧融都在他身上栽了跟头,他算是很难洗脑的那一类人了。


    那又如何呢,想坑他们的人无论如何都会想出办法来,这个办法也不一定需要小皇帝。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就跟下午开会的时候差不多,那时候萧融想不出理由来阻止他们,此时他也想不出理由来阻止屈云灭,之前他们是迫不得已放弃了勤王的名头,因为南雍率先开战,他们只好站到了朝廷的对立面上,此时勤王的好处唾手可得,若能以禅位的方式平稳过渡皇位,那这开局就太完美了。屈云灭可以从一而终地践行他英雄的称谓,他这一生都没有污点,每一场战斗都师出有名。


    系统也没有示警,说明此行并不会有危险,萧融不能因为自己心里隐隐约约的担忧就要求屈云灭放弃这个好机会,更何况屈云灭自己也不想放弃,他从未把那些潜在的敌人放在眼里,他也绝对不会惧怕一群只会在暗处窸窸窣窣的鼠辈。


    说不出规劝的话,萧融就只能看着屈云灭,屈云灭不知道一眼万年这个词,但他着实有些受不了此时萧融的眼神,看得他有种抛却一切的冲动,恨不能今夜便带着他远走高飞。


    屈云灭先狼狈地躲开了目光,这可是少有的事情,毕竟在窗户纸七零八落以后,他俩的地位就掉了一个个,永远都是萧融先躲,屈云灭锲而不舍。


    然而屈云灭把脑袋挪开,引来了萧融的不满,他伸手拽住屈云灭的衣领,而不用他使出多大的力气,屈云灭就已经主动把自己送了过来。


    靠近之后,他的身体压着那床被子,可怜的被子又变成了一张皱巴巴的饼。萧融脑袋晕乎乎的,不止是酒精的作用,说实话,他非常喜欢亲吻,也喜欢屈云灭的手掌抚摸过自己背部的感觉,在生理/冲动上他不比屈云灭好到哪里去,所以被憋的人不止屈云灭一个,还有他自己。


    如果屈云灭是个现代人,萧融早就抛弃道德跟他滚一起去了,但他不是,所以萧融只能一直憋着,伤敌一千,自损一千。


    有时候他也想做个不负责的人,反正以后的事情谁都说不好,或许他慢慢就变得负责了,但正因为说不好这三个字,他不敢只因冲动就踏出那一步。


    如果有一天他愿意留在屈云灭身边,愿意和他在一起,那萧融想,他会变成这世上最溺爱意中人的男子,他会管着屈云灭,爱着屈云灭,护着屈云灭,帮他拿到他想要的所有东西,给他弄来即使他不认识、但自己就是希望他拥有的所有东西。他幻想过很多次留下以后他的人生会变得多么鸡飞狗跳、多么绚烂,他也向往这样的生活,可是向往不是适应,叶公好龙会让绚烂消失,只留下一地鸡毛。


    脑袋里的想法飞速闪过,连萧融自己都不一定能捕捉到它们,在即将克制不住之前,萧融的手掌心按在屈云灭的胸膛上,他轻轻一推,屈云灭就后退了。


    被子早不知道揉巴到哪里去了,他们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不稳,刚抽离出来,谁也没法这么快就恢复平静,屈云灭望着萧融的眼睛,瞳孔里还带着危险且难以自抑的颜色。


    萧融喘了口气,然后才开口说道:“你要平安回来。”


    屈云灭不说话,继续看着他。


    喉咙滚动两番,萧融又说:“你只有回来了……才有机会再来纠缠我,贿赂我,让我一步步后退。”


    “你活着,我们才有这样的机会。”


    屈云灭的呼吸趋于平缓,听着萧融的话,好半晌,他才扯起嘴角。


    重新俯下身子,他湿润的双唇印在萧融的耳垂上,温凉的感觉让萧融忍不住颤了一下,下一秒,他又听到屈云灭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好。”


    “我会活着,为我们以后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


    第0150章 以身做饵


    天色越来越晚, 看蜡烛燃烧得差不多了,屈云灭便伸出双手。


    这意思是他要抱萧融回自己的房间去, 但萧融看他一眼,突然翻身,他墩地一下缩进被窝,只留一个背影给屈云灭看。


    屈云灭:“……”


    微微抿唇,他努力克制着上扬的唇角,然后换了个方向,掀开被子上床。


    冬季严寒, 若是普通的一日不洗澡还好说,但这两人都喝了酒,带着酒气一起躺在床上, 那味道可想而知。


    不过目前这个状况,没人想得起来个人卫生这种事。


    灯人举着的蜡烛就剩下一小块了, 再烧半个时辰就会自动熄灭,而床上的两人一言不发, 虽说他们心里都知道,大战在即,根本发生不了什么,但两人的心里还是有些紧张。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他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萧融的后脑勺看着不这么紧绷了,屈云灭的姿势也不像是刚从蜡像馆里抬出来了。


    萧融的呼吸频率变了一点,屈云灭听到, 还没看过去, 萧融就已经坐了起来, 他跟屈云灭一样, 都默默靠坐着床头,两人没有挨着,眼神也十分的枯燥和平静,看起来正在各想各的心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已经成婚二十年了。…………


    一片安宁当中,萧融问他:“你打算带多少人出征?”


    屈云灭:“我打算带二十万大军,勤王。”


    他特意强调了最后两个字,听得萧融当即嗤笑一声。


    当初说要勤王的时候,屈云灭可没有这么积极过,他老大的不乐意,仿佛让他用勤王这个名头,就是在迫害他,现在他反倒提醒起自己来了。


    再说了,又没有人,这么讲究干什么。


    嗯……萧融已经忘了他之前是怎么提醒屈云灭,即使私底下也要注意祸从口出的了。


    萧融叠起双腿,懒散地应他:“好,勤王。二十万不算多,却也不算少了,左右两地离着不远,要是出了什么变数,这边也来得及派出援军,那你打算带哪几个将军?”


    屈云灭说了一连串,只要是地位高的,他基本全都带上了,连虞绍承都被他从清缴杂牌军的任务中抽出来,转而安排到了带领这二十万当中,而清缴的任务被他派给了地法曾。


    萧融一开始听得有些纳闷,因为人太多了,但听着听着,他突然反应过来。


    金陵之战是改朝换代的一战,所有将领都想参加进来,也必须参加进来,虽然这场战争没有什么含金量,但它的意义远大于它的水平。


    屈云灭将自己要奖赏和提拔的人全都安排了进去,而这些人占了目前镇北军将领的百分之九十,这回他不再逮着一只羊薅羊毛了,他也知道厚此薄彼的道理了。


    也是因为如此,他才把虞绍承调了回来,他并不认为这一战需要虞绍承的加入,也不觉得虞绍承能在这个战场上发挥多大的作用,他只是要利用这一战,加深虞绍承对他的忠诚而已。


    至于地法曾,他是异族,且地位不高,让他去清理杂牌军最适合不过了,既能立功,又不至于让原本的将领们对他产生嫉妒之心。


    屈云灭的观念是逐渐转变的,不过他自己根本没意识到他身上的变化,他只觉得这样的安排很好。


    萧融安静地听着,也没有打断他,直到听了半天都没发现王新用的名字,他才纳闷地坐起来:“怎么没有王将军?”


    屈云灭一顿,他看一眼萧融,很想问问他为什么这么关注王新用,他特意没说王新用,就是想看看萧融会不会注意到,其实他也没说东方进,但萧融就只记得那个姓王的。……


    不过王新用又老又窝囊,成过一次亲,还是他夫人休的他,家里亲戚没一个顶用的,亲娘胆小还身体不好。


    就算这些萧融都不介意,有一点他肯定忍不了,那就是王新用相当没礼貌,别看他平时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实际上他经常语出惊人,身上有什么小毛病他都要往外说,而且每个症状都描述地无比清晰。


    比如刚到雁门关的那年冬天,他不知道自己受寒了,只十分震惊地告诉别人他尿频了,一夜上了十一次茅厕,每次尿得还很多,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治好。


    回忆着这些,屈云灭安心下来,萧融是绝对不可能看上王新用的。


    他甚至有点期待,等萧融发现王新用这一特征时候的表现。……


    屈云灭看向萧融,脸上的微笑十分微妙,萧融有点警惕地看着他,屈云灭这才动了动脸上的肌肉,让自己看起来正常点:“王新用留守后方,他主,东方进副。”


    萧融眨眨眼,哦了一声。


    就这个啊,看屈云灭刚才的表情,他还以为王新用要被发配边疆了。


    守好陈留也是大功一件,未来同样要论功行赏。屈云灭他把一半的军队都留了下来,还留了自己身边最得力的亲信,以及四军主将之一,这么豪华的配置,除非王新用他想不开决定反叛,不然谁也不可能在陈留内部掀起风浪。


    啊……萧融突然懂了。


    这就是屈云灭为什么还留了东方进的原因吧,让东方进看着王新用,换过来,也能让王新用看着东方进,表面上王新用大东方进一级,但他俩要是对立起来,其实是旗鼓相当的。因为东方进可以命令屈云灭的亲兵,在屈云灭嫡系当中,他的威望等于半个屈云灭,而王新用是在嫡系之外很有人缘,只是他平时不用这些关系,所以人们不怎么看得出来。


    比起之前屈云灭是怎么打仗的,这回的他可以说是面面俱到了,萧融轻轻笑了一下,然后顺从心意地歪过头,靠在了屈云灭的肩膀上。


    屈云灭扭头,他只看得到萧融的发顶,却看不到他一张一合的嘴。


    “屈云灭,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


    屈云灭的心神飘远,却又被这句话一瞬间拉了回去:“……嗯,你说。”


    萧融双臂抱胸,他望着床尾,隔了一会儿才说道:“若情况有变,关键时刻……你能不能当一回逃兵?”


    屈云灭:“…………”


    萧融直起腰来,他也知道自己是在难为人,让屈云灭当逃兵,那不如直接让他去死,所以萧融说得十分忐忑,他默默看着屈云灭,却没有收回这句话的意思。


    屈云灭都被他干沉默了,万万没想到他这辈子还能有被要求当逃兵的一天,更万万没想到的,他居然没有立刻拒绝。


    好半天,屈云灭才斟酌着开口:“阿融,我不会做逃兵。”


    就知道是这个答案,萧融挪开眼睛。


    而下一秒,屈云灭又说道:“丢弃同袍与兵刃,转身逃走,这是逃兵,我绝不会这样做。但若是战场之上局势变换,敌优我劣,那我也不会同他们决一死战,我会带着其他人撤。”


    萧融说逃兵时候,说的就是第二种情况,他担心屈云灭杀上头了就不再管身后的人,听到屈云灭这样说,他还是不放心:“战况正酣的时候,你也能这么做?”屈云灭点头。


    萧融:“呵呵。”


    屈云灭:“…………”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身为主将他必然会上战场,但他又不打算像在鲜卑那样亲力亲为了,这回他带了那么多的将领,一人表现一次,差不多就能推开金陵的城门,他喜欢真正酣畅的战斗,却不喜欢这种碾压式的攻打,说到底,他和金陵也没有死仇啊,没必要亲自上阵。


    况且还是那句话,战场上刀剑无眼,他如今也不敢再受严重的伤了,看他手就知道,伤了一次,萧融要天天盯、天天看,给做手套还给涂药,虽然这些额外的待遇让他感觉很爽,可待遇不是天天都有,反而是萧融沉默的目光,总是能穿过血肉,击打到他最脆弱的心脏。


    屈云灭不知道如何解释的时候,他就会闭上嘴,用那种很难形容的眼神看着萧融,说一句不太恰当的,这时候他像是一只狗,不会说话,就只能这样默默看着他,期望他能从眼神里明白自己的意思。


    萧融明白没明白,只有他自己知道了,而在屈云灭眼中,他看着萧融非常无奈地深吸一口气,等到肩膀跟着呼气一起慢慢垮下去的时候,萧融拍拍他的腿:“睡吧。”


    屈云灭:“……”


    之后他们一起躺下去,又片刻之后,蜡烛燃尽,一瞬间,屋子里的光便消失了。*


    第二天,地法曾代替虞绍承领兵出征。


    萧融把他叫过来,跟他说了几句话,他一直在强调韩清的危险,别人都能逃,就这个韩清,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杀了他是第一要务,清理杂牌军是第二要务。


    萧融已经放弃亲眼看着韩清毙命了,只要杀了他就行,到时候看尸体也是一样的。


    地法曾:“……”


    虽然知道韩清逃跑与自己没多大的关系,但不得不说,萧融对韩清的态度、以及韩清离开以后的所作所为,都让地法曾产生了浓浓的胜负欲,他不想输给这样一个人,更不想让这个人影响到自己的仕途。


    没能参加金陵之战,他倒是感觉无所谓,镇北王在乎金陵之战,但显然萧司徒在乎的是这个韩清,只要他抓到此人,在萧司徒眼里他就是最大的功臣,根据他多日的观察,让萧司徒对他另眼相待,跟让镇北王对他另眼相待效果差不多。……


    地法曾先领五万人离开,等到了第三日,屈云灭又领五万人走。


    屈云灭说他要带二十万大军,但这二十万不是同一天走,毕竟将士们刚刚被打散,后勤部队一时半会儿的也跟不上,一般都是后勤先供给,大军再出发,这回他们要抢时机,就只能分批来了,这样才能减缓后勤的压力。


    之前萧融已经把自己该说的都说完了,到了送行的时候,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最多对屈云灭说一句祝大王得胜归来,但显然这不是屈云灭想听的东西,所以萧融根本没站到下面去,他站在新建好的城墙上,低头看着屈云灭和高洵之他们说话,等到屈云灭命令大军出发之后,他只要一回头,就能在城墙上看到那个穿着红色斗篷的人。


    萧融不喜欢红色的衣服,高洵之给他做过一件,他一次都没穿过,后来也就慢慢明白了他的喜好,如今他却特意把红色的衣服翻了出来,就因为它够显眼,够刺目。


    屈云灭看萧融,一眼就能认出他在哪,可在密密麻麻的大军当中,萧融却难以再捕捉到屈云灭的身影,而就在屈云灭彻底离开萧融视野范围的时候,突然,萧融感到了一阵熟悉又陌生的眩晕。……


    几个月的时间,仿佛过了好几年,萧融都快忘了被系统提醒是什么滋味。


    在眩晕袭来的时候,萧融条件反射抓住了城墙垛子,他不知道屈云灭是不是还能看到自己,但他不想去赌那个可能性。


    一鼓作气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刚出征就撤回,士气会大打折扣,主将的反复也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更何况只是眩晕,不是晕倒,也不是吐血,这就说明前路的阻碍只是一件小事,最起码在系统眼中是一件小事,只要屈云灭别冲动,这场战争的结局就不会更改。


    他已经不像过去那样依赖系统了,系统也是有弊端的,他可不想成为俄狄浦斯式剧情当中的一环。


    阿树担忧地看着他,他朝阿树摆摆手,等到大军全都离开了,他们两个才走下城墙。*


    上帝视角才能知道全貌,萧融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他那时候为什么会眩晕,可能性太多,没人猜得出来发生了什么,其实很简单,韩清过来了。


    所有人都觉得韩清应该和黄言炅、或是南康王在一起,但韩清在拿着清风教的东西收买了黄言炅之后就离开了,他的脸被暴露在外,所以他难以露面,他不得不跟别人合作,冒着被反水的风险将任务交给其他人。


    很讽刺哈,正史上就是韩清秘密设计害死了周椋全族,但现在周椋成了韩清的帮手。周椋可不是一个容易被洗脑的人,韩清为了收拢他,是付出了代价的。他们约定好共同推举南康王为皇帝,届时两人共同治理朝廷,让周椋动心的是,韩清许诺会除掉黄言炅,这个跟周椋有仇、且是死仇的人。


    光这些可不会让周椋真正入伙,他拿捏不了韩清的心理,便要拿捏点别的东西。


    比如韩清那个儿子。……


    跟周椋不一样,韩清很在乎自己的子嗣,然而要是跟天下大势比起来,好像也就没那么在乎了,不管周椋性情如何,他的能力都毋庸置疑,韩清此时跟时间赛跑,一个得力的帮手会给他增加很多胜算。


    所以他真的把自己儿子在哪告诉了周椋,周椋探查之后,投桃报李,也告诉了他自己女儿在哪,至于他不关心女儿这件事,就不用告诉韩清了。……


    两人商量好了,便分头行动起来,陈建成还不知道韩清已经打算把皇位安到另一个人头上了,他以为韩清跑动跑西都是为了自己,感觉这便是最后的指望,陈建成也豁出去了,他拿出了教内的钱财,还把当年买来的粮食尽数给了出去,期待着韩清能给他带回来一个翻身仗。


    嗯……韩清确实去打翻身仗了,就是帮别人翻身而已。


    周椋去搞定金陵,韩清去搞定黄言炅,陈建成则留在南康王身边,一面让陈建成有一些参与感,免得他反应过来事情不对劲,另一面等事成之后,南康王可以手刃陈建成,令世人得知清风教首恶已除。


    厌恶清风教的会感激南康王,但深信清风教的会痛恨南康王,看似这是个荣誉,其实在乱世刚刚结束的时候不是什么好事,而且如此一来就给了韩清很多操作空间,以后不管南康王出了什么事,他都能赖到清风教余孽上面。


    看起来还不错吧?似乎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是个很成熟的计划。


    但只有韩清他自己知道,这计划有许多疏漏,几乎处处他都在赌,时间不等人,周椋不可靠,南康王也并非是他心中完美的傀儡,他从未想过要这么着急,可有人把他逼到了这种程度上。


    他再也无法游刃有余,甚至还使出了散播瘟疫这种办法,他想要操控天下,却不想走到这个地步。


    用一种不太恰当的比喻,韩清他算是个艺术家,他有自己的规矩和行为模式,是否正当和完美,他都有独立的一套审美系统,在他看来,利用鲜卑人破坏镇北军的名声,这是正当的,是绝妙的,但利用瘟疫让黄言炅出兵,这是下下策,是不得已而为之。……都是坑害人命,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比较的。


    外人看来没区别,在韩清看来区别可大了去了,而他越是做类似的事,他心里就越烦躁,这种天平慢慢往一边倾斜的感觉让他焦灼起来,仿佛他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这个结果。


    韩清也想过要不要收手,只要他打算收手,他可以让镇北王等人再也找不到他,然而真的要做出这种决定以后,他又不甘心。


    这辈子他见过那么多的生离死别,那么森*晚*整*理多的贵族变平民、平民变奴隶,连皇帝都能闻风丧胆地逃窜,这礼崩乐坏的世界让他觉得匪夷所思,又让他跃跃欲试。


    书上的世界与他生活的世界差距庞大,读再多的经也救不了一条命,但他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让那些高位者放过蝼蚁一般的百姓。


    百姓在高位者眼中是蝼蚁,而高位者在韩清眼中也是蝼蚁,他喜欢这种操纵别人的乐趣,喜欢看着在自己的操纵下,一点点变化的局势,就像玩一场游戏,花上十几年、几十年,为天下人重新带来一个书上的世界。


    物与我皆无尽也这句话,韩清深感认同,但他参悟出来的可不是豁达的心态,而是天地万物和人,全都一茬又一茬,烧了没关系、杀了也没关系,反正以后慢慢都还能再长起来。……


    他打算用自己的一生来完成这场造神一般的游戏,但现在他被打断了,付出的时间和精力再也收不回来,他引以为傲的本事也不如过去那般管用,最最重要的,是离开这个计划之后,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付出了太多,他本人已经彻底融入了进来,割裂之后,要他回归普通人的人生,他做不到。所以他来了。


    这最后一次的尝试,他亲自过来了,以前他都是躲起来,从不现身,但这回他来到了庐江,天川山下,从义阳到金陵的必经之路上,他走过每一处可能有疏漏的地方,确认每个留在这的人都会毫不犹豫的送死,接下来就只有一件事了,等。


    等到镇北王经过,然后亲眼看着他,把命留在这。*


    韩清这回是真下血本了,儿子送出去了,清风教的资产也被他用了,连这些上好的洗脑人员,都被他尽数派出去了,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差错并非出在他身上,也没出在不靠谱的周椋身上,他的计划完成得相当顺利,然而——有这么一个他从来都没正眼看过的人,横插一脚,将后面的事毁了个彻底。


    那就是小皇帝。


    小皇帝担心自己的小命,于是给萧融送了一封信,不过这事归根究底,也不是小皇帝的责任,是萧融当初想把小皇帝变成自己的钉子,于是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他一下子就把萧融想了起来。


    但萧融也是无心插柳啊,谁知道后面的事情会这么发展呢。


    小皇帝无人可用,于是只能派一个瘦弱的太监送信,恰好因为这个太监看着很弱,对他的盘查没那么严格,所以两天他就到陈留了。而周椋选的那个人派出来的是亲信与家丁,一行人伪装探亲,由于长得很壮,走哪都被拦下来。……


    小皇帝的信送到,镇北军立刻反应,屈云灭又是个抓住机会就不放的,于是,他迅速出动了。


    问题就是他出动这天,韩清本人刚刚到庐江,他还在检查各处布置得如何了,身边的探子就告诉他,镇北王带兵过了义阳。


    那一刻韩清人都懵了,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楚,为什么镇北王会来得这么快,难不成他还真能未卜先知吗?


    然而再懵也没用,大军已经来了,若是在这里无法困住他们,那韩清最后一个翻盘的机会也没有了。


    过了庐江便是历阳,打完历阳就能包围金陵,金陵被孙善奴等人弄得千疮百孔,同时他们的计划是让孙将军开城门迎接大军,只是在他们的计划里,孙将军迎进来的是南康王,而不是借口当中的镇北王。


    不敢想象等孙将军真的接到了镇北王,会露出多么欣喜的表情。…………


    给人做嫁衣也没有这么做的,而且一而再、再而三的出问题,韩清是真的恼火了,他立刻上马,安排所有人就位,韩清头一回对这些人爆发情绪,立刻就把这群人都吓傻了,他们条件反射地照做,四散在山林当中。


    须臾之后,整个天川山便安静了下来,任谁也看不到,这里藏了一千多人。*


    天川山在义阳和庐江之间,难以界定这个地方到底属于哪边,这附近是一整片的巨大山脉,天川山只是其中一座山峰,但它也是这片山脉当中最诡异、最令人却步的山峰。


    虽然旁边就是官道,可是没人会进去转悠,因为进去就出不来了,哪怕靠山吃山的山民,也不敢挑战这种地方。


    当然,用科学的角度来说,就是里面地形错综复杂,在视觉上形成干扰,引得人在里面不停打转,自然走不出来,但用迷信的角度,那就是里面有精怪。


    镇北军到达这里的时候是深夜,屈云灭亲自带队,他不让将士休息,要走出这座山以后再补眠。


    这也是应当的,在山下睡觉容易被野兽袭击,而且有的山有毒,只是经过没关系,但要是长时间待在那,就容易中招。南雍不是屈云灭的主场,他当年在庐江也没待几个月,很快就被派去金陵了,不熟悉地形,自然是要谨慎一些。


    只是半夜三更的,大家都没什么精神,所以这段路他们是走着的,屈云灭的马也慢下来,迁就着其他人的速度。


    天川山还有一点和其他地方不一样,这座山上长的树,不像其他山一般都是茂密的阔叶林,这里长得全是杉树,笔直的树干仿佛能钻到天上去一般,每一棵都非常高,让人望不到顶。


    这也是它为什么叫天川山的原因,站在杉树林当中,仰头望着天空,一棵棵杉树似乎都是从天上拔地而起,仿佛天上也有对应的山川,意识到这一点以后,便令人发自内心的望而生畏。


    不过山下没有杉树林,只有零星的杉树站在阔叶林当中,像是一个个独立的卫兵。环境本就压抑诡谲,旁边的草丛里还总有声音传出来,按理说大家一起行军,不应当感到害怕,但环境的渲染太强烈了,人们心里总是毛毛的。


    而在各种天然遮挡之下,很多双眼睛盯着他们,他们已经走进了韩清布置的范围,声音和路况都是韩清提前安排好的,在这种无声的影响下,他们很快就会偏离方向。


    但越往前走,屈云灭越觉得不对劲,他眉头拧得非常紧,在又一次听到呼啦啦的鸟扇翅膀的声音以后,他突然勒住缰绳。


    公孙元拍马上前:“大王?”


    屈云灭没有回应,就这样盯着前面的路,过了一会儿,他骤然决定:“全军停下,扎营!”


    公孙元:“…………”在这扎营??


    然而还不等公孙元问为什么,一听屈云灭说要扎营,藏在树林里的那些人先急了,瞬间周围就响起人们的怒吼声,还有战鼓擂擂的声响,远处出现火光,看着最起码也有一两万人。


    公孙元惊呆了,这地方居然有人埋伏?!


    他瞬间抽出刀来,下意识地想要喊一声随本将军冲,但想起屈云灭还在这,于是他按捺住了,等着屈云灭下命令。


    屈云灭也确实下了,他望着前方的大片火光,眉头就快变成一个疙瘩了,短暂地分析之后,他高喊一声:“撤!”


    公孙元一抖缰绳,马都高高扬起蹄子了,结果公孙元反应过来屈云灭说的什么,又赶紧勒住缰绳,这一下子,差点没把马勒成落枕。


    公孙元瞪大双眼:“撤?!?!”


    一两万人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啊,他们镇北军什么时候撤过啊?!


    但屈云灭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当即调转马头,撤退的铜锣已经敲响,后面的人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随大流地转身跑。


    而韩清听到鸣金收兵的声音,人都快气冒烟了。


    屈云灭绝对不是普通人,他的确能未卜先知!


    难怪自己会输给他……不,还没到那个时候,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韩清也下命令:“去截断他们,缠住屈云灭,务必要将他们都引过来!”


    韩清身边的人立刻应下。


    进攻的时候,屈云灭非常积极,经常是一骑绝尘,把其他人都甩在后面,但撤退的时候他最不积极,虽然他下了撤退的命令,可关键时刻,他还是会选择亲自断后。


    这就跟性格无关了,每个负责的主将都会这么做,公孙元也留了下来,等对面的人冲过来之后,不用屈云灭说,公孙元都一眼发现了这些人的异常,身形纤细,没有穿盔甲,这些人根本就不是兵啊!


    虽然不是兵,却还有几分本事,而且他们明显有组织,全都主动缠斗在屈云灭身边,即使屈云灭一矛能串起三个人,他们也悍不畏死。


    公孙元:“……”


    他都觉得瘆得慌了,这世上还有不怕死的人?


    大王和公孙将军被困,后面的人自然要过来解救,但这群人也不恋战,他们身形纤细,那就有个好处,很灵活、也跑得快,多数人的目标都是屈云灭,如今屈云灭身边就跟丧尸围城差不多,这场景他此生只见过一次,就是他差点死在鲜卑毒箭之下那一次。


    同样的场景,令屈云灭心里的感觉相当不好,这回他没有丧失理智,所以他是想离开这里的,然而这些人仿佛知道他怕什么,所以一边做着假动作,一边有意识地把他往另一个方向带,公孙元被这些人的灵活程度弄得火冒三丈,他怒吼一声,不管不顾地拼杀过去。


    只是一盏茶的时间,他们就已经不在官道上了,屈云灭也被激出了火气,尤其是发现这群人想引诱自己去某个地方以后,屈云灭回头看向自己带来的大军,发现他们全都追了过来,他更生气了。


    自己的马已经不知道跑哪去了,屈云灭随机抢了一匹弓箭手的马,然后飞快地冲出这个地界,他骑术相当了得,劣马在他的驱使下也能变成良马,果不其然,他跑了以后,后面的人都朝他追来,而他一边驾马,一边看这些人的反应。


    他们偶尔会看一个方向,看一眼便迅速回头,看向那个方向的时候,他们的脸色会有些紧张。


    屈云灭立刻调转马头,朝那个方向飞奔而去,他知道那边有什么,有萧融的心腹大患,有挖了他父母坟茔的罪魁祸首,有他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仇人。


    看见山峰之上那几个人影的时候,屈云灭立刻就锁定了当中谁是韩清,他们之间离得很远,韩清一惊,条件反射地要逃走,其实这个距离,他想逃是很容易的,毕竟屈云灭他没法瞬移到韩清身边,他的仇矛再长,也不可能碰到韩清一根汗毛。


    仇矛确实做不到。但箭可以。


    屈云灭以雪饮仇矛闻名天下,平时也会用刀剑,但好像很少有人知道,他会用这世上所有的兵器,而且他能把每一样兵器都用到极致。


    马背上背着备用的弓箭袋,屈云灭眼睛盯着韩清,反手掏出弓来,同时马匹还在往前狂奔,将这柄最普通的弓箭拉到最满,这一刻时间都仿佛凝滞了,屈云灭眯眼看着韩清转身,然后猛地松开手指。嗖!


    那箭从侧面穿过韩清的头骨,直直穿过他的左眼。


    钻心的疼痛让韩清差点翻身掉下马,但是他捂着自己的眼睛,剧烈地喘息,在这一刻,强烈的怒气甚至超越了身体上的疼痛,韩清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大势已去,而他在意识到这一点以后,第一反应是继续驾马。


    但他不是逃跑,而是要以身做饵,把屈云灭也拉进地狱里去。


    作者有话说:


    屈云灭(x),林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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