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每天七个人都会轮流来医院,可是除了带东西,谁也没再走进去。
大家知道他的ptsd后,自觉的不再出现他眼前,就停在外面悄悄地看。
五月春暖花开,绿意盎然。
被烧得焦黑的楼房来不及修葺,废墟也没能料理,但植物们还是依季节而至。
鸟儿是他们传播的使者,将种子们带向每一片土地。
于是从那些沟缝里,石板下,不知不觉就攀岩出一片绿茵,一朵黄花。
罗森终于开口说话,不再每天只是嘶哑的吼叫。
周六时的七个人都去了,听到他对母亲说:“妈,我腿痛。”
母亲动作一顿,努力撑着微笑问:“怎么个痛啊?”
说着就去检查他完好的左腿。
罗森摇了摇头,指着另一边:“是右边,妈妈。”
闻言,母亲眼睛立刻就泛了一圈红。
她小心翼翼抚摸上儿子被截断的位置:“是这儿吗?”
“往下。”
“往下?”
母亲面露迟疑。
下面就什么都没有了,怎么会疼?
她以为罗森所说的疼是一种对痛苦的比喻。
罗森挪了挪身子,想要蜷缩起来,但是好像一动腿就更受不住了,“嘶——!”地一声:“啊!脚趾头像拧在一起了一样,烧得疼。”
她这才慌了,又急匆匆地叫医生。
陈姝几个就只能紧张兮兮地扒着外面的窗户瞧。
医生从里面问询了一圈,走出来,和母亲沟通:“他这是幻肢痛,是一种慢性的,持续性疼痛。”
“幻肢痛的原因可能是,截肢后残留的肢体,部分末梢神经结构发生损伤,引起神经纤维或神经瘤异常放电,或细胞损伤产生化学物质,刺激身体感受器导致幻肢痛。”
“也可能是丧失截肢部分的神经纤维后,脊髓支配的神经末梢发生异常分布,该处的神经中枢和神经元敏感性增加,从而对伤害性信息敏感性增加抑制性减弱,产生痛觉过敏,引发幻肢痛。”
“或,躯体部分被切除后,身体感觉传入部分有一定缺失,患者大脑皮层将发生重组,导致幻肢痛。”
“以及一定的心理因素。”
“那,那怎么办!我们要吃什么药吗?还是打针…”母亲六神无主地打开支付页面,她不懂这些道理,只知道是截肢害了儿子,急切地想要儿子能好起来。
医生摇了摇头:“药物治疗往往并不理想,先试试镜像联系的方式,欺骗大脑,截肢的那边是有腿的,然后幻肢哪里痛、痒就盯着镜子里的腿相对应的去揉,去挠。”
其实还有一种虚拟现实疗法,用肌电感受器探测残肢的肌电,预测出患者截肢侧想做的运动类型,然后在屏幕上虚拟肢体进行同样运动。让患者注视屏幕时,感到自己的肢体仍然完整,可以随意运动。
但对于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而言,这种长期的付费项目必成一种负担,他好心的提了个更为便宜的治疗法子。
母亲连连鞠躬:“好,好,谢谢医生,麻烦您了。”
医生走后,陈姝几个立刻帮忙去办,让人帮忙抬进病房一面镜子,放在罗森床上,挡住右侧截去的腿,将左侧的腿映照过去。
母亲引导着他将注意力放在镜子上,去揉按。
一下午的时间过去,罗森练着练着嘴角突然笑了一下,他真的忘了自己截肢的事实,曲腿就想站立起来,结果人倒镜塌,又是一地狼藉。
在看到自己被截掉的腿的那一刻,被‘屏蔽’掉的痛觉再次像潮涌上来,他再次惊恐而痛苦地大叫:“啊!!!”
“疼!妈!好疼!烧上来了!好疼!”
“…”
母亲手忙脚乱,本来在清理碎片,一听儿子喊痛,又顾不上那些,赶紧去抱儿子。
碎片压在身下,不经意地扎了胳膊,她也好像浑然未觉。
血在被罩上晕开,刺入罗森眼中,他控制不住地像被扼住喉咙,大口大口地掠夺空气,发疯地将所有东西都打了下去。
母子俩狼狈不堪,外面的人想去帮忙,又怕加重刺激。
或许他们假装不知道他此时此刻的狼狈会更好。
莉莉再也控制不住,吸着鼻子跑开,躲到楼梯间位置抹起眼泪。
作为旁人看着都觉得痛苦,当事人所要承受的磨难是在这种痛苦的基础上十倍百倍的增加。
罗森曾经也是训练科目上的佼佼,他也曾敏健地翻过高墙,攀过调货网,努力地提升自己的黄金一秒。
漫长的训练,是那样艰苦的熬过来,在即将毕业的一年,却前路尽断。
如果他不为队员考虑,不为大局考虑,不为百姓考虑,他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他不是没有自私的机会。
虽然是救援行动,但在场也并没有监控,他真的松了手又能怎样?他就把那个百姓留在那儿又能怎样?
只要把事情烂在肚子里,他就是个荣耀的英雄,前途无量,镀上一层金光。
可是罗森没有那样做。
就像他没有真的将毒蘑菇煮进他们的水里,没有真的偷走旗帜带给乔程。
罗森有着自认清晰的自知之明,他觉得自己没有林雨泠那种军政世家血脉里的高尚,也没有陈姝和银铄那种勇往直前的拼劲儿,和强烈的责任心。
他骨子里有着,自私,自大,卑劣,傲慢。
他始终认为,是因为他在陈姝的队伍里,遇到这样一帮人,才束缚住了他的恶,如果换一支队伍,他一早就会计划怎么偷旗,怎么去赢。
可是当真正面临灾难的那一刻,他却摒弃了自己骨子里的自私。
他在另一支队伍里,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牺牲小我。
罗森是英雄,他是真正的英雄。
他没有alpha强壮的体能,没有omega纤细敏捷,也没有什么智能科技的头脑,他有的,只是自己实实在在的一把血肉。
然后将这一把血肉在危难之际付出给灾区。
痛啊,真的太痛了,除了痛甚至说不出别的。
怎么会不痛。
这是英雄的代价和成长的代价。
他获得了高尚,获得了勇往直前和责任心。
他不比林雨泠、陈姝还有银铄差。
但比起这些,他的亲人却更希望他依然自私。
不要去做什么人民英雄,就做爸爸妈妈的孩子。
像若拉的父母一样,后悔与痛苦正在包裹他们整个家庭。
他们一家只是普普通通的出身,是最普通的老百姓,最普通的父母。
或许他们是有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心,希望孩子能有出息,有个体面的工作,拿一份高额的工资。
但那都只是为了孩子的日子能过得好,能照顾好自己的生活,也能应对未来疾病的困境。
至多,还有那么一点点虚荣心。
希望能在亲戚街坊里昂首挺胸的夸耀,希望孩子能完成自己年轻时没能走对的路,没能实现的梦想。
可是那点虚荣心哪里比得上孩子本身重要。
如果知道会是这样,他们宁可孩子平庸一些,再平庸一些。
不用那么有出息,不用得到什么荣誉什么奖章,就只要活着,好好活着,开开心心活着。
就像,若拉希望父母为自己的选择骄傲,但理想与现实是有着壁垒的,那层壁垒叫做‘失去’。
所以她的父母,比起那点对他们而言,比不上她本身重要的,所谓的‘荣耀’,和‘骄傲’,根本无法冲刷丧女之痛。
什么梦想,什么理想,什么光耀,什么奖章,什么荣誉,这都是什么?这都算什么!
他们活生生的,温热的,会说会笑,会走会跳,怀胎十月的孩子啊!
变成一张薄薄的纸,一枚合金奖章,一捧不到两公斤的灰。
他们不能接受。
他们无法接受。
谁能又真正的那么大义,就献出自己的骨肉,养了二十多年的骨肉,给那些素未谋面的家庭,创造未来。
那他们家的未来呢?那他们孩子的未来呢?
有人救那些家庭了,谁来救救他们的孩子啊!
为什么英雄总在流血,为什么英雄总是被几句话捧上神坛又落下。
这世界上哪里会存在所谓实质的‘神’,他们是爸爸妈妈的孩子。
是喝着奶,爬过地面,咿咿呀呀学语,看见想要的玩具就耍赖,为了成绩不挨骂撒谎,摔了跟头掉眼泪,一点点长大的孩子。
谁又不是父母的孩子。
谁的背后又不是家庭。
和平的概念太沉重了,它要许许多多这样的人,这样的家庭,逆着火光,逆着逃生的路,去送死。
最后变成教科书里的几行字,新闻播报中的几分钟,和三分钟的默哀。
之后所有人的日子都还要过。
没有人永远少年,但永远有少年。
没有人能永远迎来春天,但春天永远会来。
昨天烧败了的花永远消逝,今天枝头又萌发出新芽。
太快了,人的可替代性,更换速度,都太快了。
世界是一个个的格子间,里面装着每个人的悲欢喜乐。
有人家新生儿诞生,有人家送走了年迈的父母,有人家金榜题名,有人家辍学打工。
悲哀最后只留给了当事家庭。
有幸人们提起来时,会称呼那么一句‘英雄’。
这竟就是他们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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