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身影就这样消失,海水的凶猛轻而易举就抹杀掉了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陈姝试图去追,可是没有,到处都没有。
人类在大海面前太过渺小。
渺小到,如果在海上哭泣,泪水都会被相融,声音都会被吞噬。
“…”
一切只剩下一枚小小的袖扣。
校服外套上,千千万万颗一模一样的袖扣。
可这就是乔程留下的最后的东西。
唯一能证明乔程和她一路逃生,并肩同行的证据。
少年人,意气风发的启航,刀山火海吓不退他们的雄心壮志,但,仅此一刻,人的心境竟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少年,总是一夜长大。
陈姝漂浮在海上,声嘶力竭后,最终转过了身。
肩膀上轻松了下去,游速变快,她好像变成了海浪里一条自由的鱼。
可那是海浪推着她,逼着她,朝着她不愿前往的方向拍打,海水呛进肺里,居然可以活活淹死一条出生就在水里的鱼。
死亡。
朋友的死亡。
将生长在灰色地带的她,捂住了口鼻,而无助窒息。
陈姝带着方世杰继续游,追随着海鸟的方向,看着海水越来越浅,眼前终于出现一片黄沙。
当她终于可以站起来,却浑然丧失了站起来的力气。
“老大!小心点。”
方世杰将包丢到沙滩上,去扛趴伏在海水边显得脱力的陈姝。
水顺着身体哗啦啦地往下淌。
身体沉甸甸的,脚步却越来越‘轻’,仿佛被抽离了灵魂,跌跌撞撞。
她倒在包的旁边,看着又一次升腾起来的太阳。
她从未如此憎恨过太阳。
只差三天,就只差三天的距离。
那不是三十天,也不是三个月,仅仅是三天。
如果撑过这三天,她就有机会带乔程上岸的。
她的方向没有错,她的判断没有错,她明明什么都没错!
她的决断,她的知识,全都是对的。
偏偏人没了。
袖扣在陈姝胸口位置存放,滚烫得像一块烙铁。
她面无表情的躺着,看着那群海鸟在头顶盘旋,掠过,和特训的那段日子的视角没什么太大不同。
方世杰默默起身,他朝绿色植被的方向走,想生团火给陈姝取暖。
陈姝却好像一下子被触碰到了什么神经一样,猛地爬起来,三两步扑上去,一把拽住了方世杰。
“你去做什么?”她眼底猩红,力气大得惊人。
紧紧攥在他腕骨处,将他皮肤挤压得发白。
那声音哑的好像另一个人在说话,完全听不出她以前的调子。
方世杰努力想缓和气氛,想让陈姝短暂忘记海里的事,就笑着说:“老大,我就是去捡点树枝。”
陈姝的语气有些压人:“不许单独行动。”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
她拽着方世杰,转身去把包背上,又拽着他一起往树林处走。
那模样恨不得能打条链子给他锁上。
方世杰听话地跟着陈姝的步子,更不敢说自己的伤。
陈姝心里背负了太多压力,他们现在的情况已经不能再雪上加霜。
两人走到林子里,很快就收集了足够的树枝,利用从姜勇那儿学到的经验,在沙滩上生起了可以长燃的火堆。
光脑依旧没有信号,就像一块破砖头一样,顶多可以照亮和录像,以及一项指南针的作用,倒是为判断方位提供了那么一点帮助。
但只知道东西南北有什么用?
地球虽然是圆的,也并不意味着向前走就又能回到原点。
陈姝翻着包,发现里面还有一块直升机备用的能量块,可是直升机都已经整个的没了。
索性用军刀将木枝削出个尖头,先应付眼前。
“我去捕鱼。”
至少得先吃,先睡,先有力气。
方世杰站起来:“我也去。”
陈姝动作一顿,张了张口。
到嘴边的话似乎是想要拒绝,随即又好像觉得他在眼皮子底下会更安全。
于是道:“我逮到鱼,你帮着串一串就行。”
方世杰应声:“好。”
两人一起往海里走。
海水扑上来,像卷走乔程时一模一样。
冰冷,刺骨,在撞击到礁石时,爆发出震耳的巨响。随着海浪撤退,留下一道道长长的白色泡沫带,就好像是泪水干涸在脸颊的痕迹。但很快,下一波海浪又迫不及待地涌来,永无止境,没有停息的时刻。
就好像她必须走,不能为了乔程停下。
近岸捕获的鱼往往是有毒的,所以不得不往深一些的地方去。白天它们喜欢聚集在阴暗区域。陈姝计划着一部分晾成鱼干,一部分现在吃,再做个捕鸟的陷阱,用鱼废料做诱饵。
就在她一叉子下去,成功叉住了一条鱼时,正准备把鱼给方世杰,抬眼就看见方世杰扑进了深海。
海平线上,巨大的黑影越来越高,越来越宽,足足占据了大半个天空。
那是一波即将到来的巨浪。
“方世杰!”
陈姝当即丢了叉子,不顾一切地朝方世杰游去。
她好像忘了他也是个军校生,是熬过了五个月特训的alpha。
但乔程也是alpha。
生命是脆弱的。
陈姝胳膊穿过方世杰的腋下,强行带着他往岸边游。
直到着地。
“为什么私自行动!不是吩咐你在我身边串鱼就够了吗!”
“服从,是军人第一要职!你还没学会走就先想跑,有没有掂量过自己够不够这个格去闯!”
“还是说,你觉得,这不是军事行动,所以就可以随心所欲了是吗?!”
陈姝没有意识到,在这一刻,曾经曹鑫骂过她的那些话,那些五天禁闭都没让她学乖的话,在此时,成为了她的律例。
方世杰没有委屈,因为他从陈姝狰狞扭曲的表情下看到了恐慌。
他们都是在失去了才明白,无论是学校,还是部队,任何一条规定的背后,都是一个个鲜红的例子。
那是鲜血和尸体堆砌成的文字。
初看时只觉得迂腐,约束,等明白时,已经成为心口上的刀疤。
这条疤痕将长久地淋漓,久治不愈,直到时间反复给它蒙上尘埃,才能暂放,但永远不会消退。
“老大,我会听话的。”他眉头向下倾压,带着浓浓的鼻音。
望着陈姝,他其实是在说,你别害怕。
陈姝抓着他的手止不住的发颤,情绪就好像积压到了一个临界点。
“对不起。”她为自己刚才的大吼大叫道歉。
她不是他的上级,她是他的朋友,她应该语气再好一点。
“我们…,别走散了,就在一起捕鱼,好吗?”
方世杰点头:“好。”
陈姝松开对他的钳制,但自己的手指还在哆嗦。
那些被强行镇压下去的思绪仿佛一锅沸水,就快要冲破锅盖。
她要压不住了。
乔程,乔程。
就连死了,也这么令人讨厌!
惯会滑头,为了赢爱耍阴招,恼羞成怒就会颠倒黑白,嘴巴比死鸭子还硬,除了嬉笑着玩,错了是绝不道歉。
她永远是想赢的那个,好胜心极强,为了赢有千百万个法子,脑子灵光得很。
她骨子里有许许多多的小恶劣,所以陈姝和她总是不和,但乔程又保留着自己原则中的那份道德,恶劣却不卑劣。
比赛的时候,因为不想对病员伤患出手,诱骗过罗森,就只是唆使偷旗,罗森没有如约带回旗帜,才为了赢采取行动。
水下的时候,看到陈姝濒临昏厥就直奔着出手相救,救了人但不能白救,牢牢记着自己的目标,又狡猾地做了交换。
在同学面临变异种,生死一线的时候,老师面露犹豫,她却坚定地站出来申请救援。
两人是观念不和的朋友,又是彼此敬佩的对手。
更是搭档。
即便只有短短的五个月,却比五年,五十年,还要深刻。
陈姝讨厌她,喜欢她,敬佩她。
所以没有人可以替代她。
乔程是独一无二的,哪怕她今后还会有新的搭档,但任谁那都不是乔程了。
她有些麻木地捕着鱼,一下,一下,看着鱼在叉下激烈地摆尾,有丝丝血迹弥散在海里,又消失不见。
火将鱼烤得滋滋作响。
这是在海里时承诺给乔程的鱼,乔程没能吃上。
她盘腿坐在火堆旁,感受着火焰的温度,后知后觉地被知觉追赶了上来。
海水那么凉,乔程就被淹没在里面,身体该有多痛苦。
那些鱼,甚至可能有变异种,会不会正在撕咬她的身体。
她被海冲走的时候,是立刻就晕了,还是在绝望中挣扎,一点点面临向死亡?
为什么,他们把失踪的十个同学都带回来了,她曾经也救过那么多人,怎么就是救不回一个乔程。
明明说不放弃任何一个人,说要带他们离开,带他们活下去…
陈姝转动着手里的木枝,胸口无声地起伏,嘴巴大口大口喘息,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给肺部汲取到氧气。
死亡对于乔程来说,是一场风浪里的迷失,对于陈姝却成了余生漫长的潮湿。
当每一次太阳升起,当每一次站在沙滩上,触碰到船只,看到大海,她都会被记忆凌迟。
她没有失败吗?
陈姝一遍遍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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