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说?实话, 事已至此,桑宁宁没有感到难过或是愤怒,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之感。
桑云惜确实做得出这样的事。
桑宁宁平静地想?, 看来她们之间的恩怨还是没有完。
流光仙长说?完话, 一边再次为桑宁宁梳理了一遍经脉,一边仔细听?她说?了一遍自己两次削发桑云惜, 又断她一臂的事情,被逗得嘎嘎直乐。
“她的伤怕是好不了了。”
桑宁宁奇道:“为何??”
青龙峰上?天材地宝那么多, 桑云惜有那么受宠爱,找几个能肉白骨的奇珍丹药,于他们而言应当不是难事。
还能为什么?流光仙长瞥了眼桑宁宁腰间?的玉容剑。
光是有这把剑在,容诀那小子都不会?让伤了你的人还能全身而退。
更何?况——
“她截了你的运,若是能一直长长久久地压制你便罢了。一旦被你奋起掀翻一局就?会?遭反噬, 还会?让这周围那些曾经被她迷惑的人,逐渐清醒过来。”
说?这话时, 屋内静悄悄的, 弥漫着一种浅淡的焚香。
窗外传来了几声清脆的鸟鸣, 桑宁宁循声望去, 就?看见一只极可爱的小青鸟正立在窗户边缘,对着里面探头探脑。
她下意识翘起了嘴角,声音很轻, 轻到有几分缥缈:“可是大师兄就?没有。”
流光仙长:“哈?”
“师父, 大师兄从来都是相信我的, 他没有被桑云惜骗过。”
面前少?女仰起头,面容已经开始褪去孩童的稚嫩, 以至于五官愈发精致。
若是放在常人身上?,这样的五官大都会?形成一种楚楚可怜的气质, 只是桑宁宁的眼神锋利尖锐,硬生生将?五官也从柔软变得清冷,倒显得整个人多出了几分寒铁似的冷意。
矛盾又?和谐,带着一种勾人探索的冷艳清丽。
流光仙长不难想?象,等待自己这个小徒弟长成后?,会?引得多少?人眼神流连不返。
流光仙长本是不担心的。
因为桑宁宁性格倔强又?顽固,这样的人天生适合修剑,又?很难被人打动。
可是偏偏此时此刻,桑宁宁的目光清澈又?认真,里面写满了对于另一个人的信任和依赖,像是一只幼兽回?到了巢穴,又?犹如一朵烛火乍现于山巅,引得其下一捧冰雪消融。
流光仙长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了一种恨铁不成钢之感。
“你就?这样相信你大师兄?”
就?在他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原本停在窗边的小青鸟突然振翅向?屋内飞来,落在了桑宁宁面前的桌子上?。
桑宁宁看了一眼,随后?毫不犹豫地点头:“我最相信大师兄了。”
流光仙长同样瞥见了那小青鸟,眼珠一转:“那你刚才为何?还让他出去?”
“这不是师父你让的吗?”桑宁宁诧异道。
流光仙长噎了一下,憋着气道:“那我一会?儿就?全告诉他!”
桑宁宁颔首:“便是师父不说?,我也会?说?的。”
大师兄担心她的神魂,如今有了结果,她当然会?告知。
不仅大师兄,钱师姐、景夜扬、符师兄,还有沈师姐,她都会?告知。
然而流光仙长却不知道桑宁宁此刻的心理活动,听?了桑宁宁的话,他憋气不已。
一面不能将?容诀的身份告知桑宁宁,一面又?不自觉地为这个刚收的小徒弟操起心来。
“你啊!”流光仙长抬手在她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长点心!以后?别别人说?什么都信,被人骗了都不知道——嘶,什么玩意儿!”
只见刚刚还停在桌上?的小青鸟不知何?时窜到了流光仙长的头顶,直接用?嘴啄下了他好几根头发!
“——老子的头!”
流光仙长摸着自己的头顶,看着小青鸟猖狂而去的身影,恨恨道:“容——容老子缓过来,你等着!”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流光仙长这么生气,但桑宁宁还是拔出剑:“可需要弟子前去追?”
“不必了。”流光仙长摆摆手,心下倒是安慰了许多。
还是小徒弟贴心。
抱着这样的想?法,流光仙长看桑宁宁更亲切了些。他又?絮絮叨叨地和桑宁宁说?了好些话,听?闻她没有修炼青龙峰的内门功法后?,先是诧异了一下,随后?轻轻哼了一声,嘀咕道。
“怪不得老沈那小子如此喜欢你,还硬要把那《无名剑谱》塞给?你。”
纯净之体?未遭污染,还是天生剑骨独有道心,这样的苗子,谁不羡慕?
嘿嘿,这样的苗子现在是他家的了。
这么一想?,流光仙长又?再?次变得得意起来。
“你无事时可以去钻研一下这剑谱,想?来这剑谱上?的心法也很适合你。”他抚须道,“你且放心,如今你远离了那青龙峰,又?伤了桑云惜,这三年五载里,她怕是闹不出什么大动静,你就?安心修炼吧。”
“若是遇上?难处,无论是我还是你洛姨、符师兄、钱师姐都是可信之人。待你心法稳固后?,我们再?行?择道。”
……
桑宁宁的住处最后?被安排在了洛秋水边上?,离流光仙长也极近。
时间?匆匆而过,转瞬已经是又?至冬日。
在这大半年中,发生了许多事。
桑宁宁终于得知了容长老身死的消息,她和容诀在司命洲一事应当也已经被人知晓,只是不知流光仙长是如何?做的,青龙峰愣是没派人来,默认了这件事。
失去了容长老这根大树依附,剩下的弟子又?孤木难支,从来嚣张的流云宗青龙峰一脉显然也露出了一些颓势。听?闻最近都是有惩戒堂的一位长老为代峰主?料理事务,而容长老先前的弟子似乎也在另寻出路。
桑家倒是闹过几次,还曾试图让桑曜安攀附着沈素心这根线来找桑宁宁,沈素心压根儿没搭理,桑宁宁也直接让桑家长老带话与桑家从此断绝亲缘后?,再?不联系。
还有就?是,桑宁宁遗憾地发现,她的好朋友都不过生辰。
“嗐,我们修士要活多久呢!我可不想?年年被提醒自己有多大岁数,整得和个老妖怪一样。”当被问到生辰时,钱芝兰如是说?,景夜扬等人也同样深感赞同。
于是,此事被搁置。
除此之外,桑宁宁在司命峰上?堪称是如鱼得水。
虽然比不上?青龙峰的富庶,但是司命洲自给?自足,许多弟子都会?自己种植草药,价格也合理又?公道。尤其是如今景夜扬来了后?,还时不时带着好几个小弟子一起研究些阵法符箓,还开了一间?小小的符箓铺子,价格公道合理,倒是引来了不少?修士前来购买。
远远的,桑宁宁和沈素心就?看见半山腰处的景夜扬和几个弟子一同说?说?笑笑的下山。
这些弟子中,年纪有大有小,修为也不一致,竟然能走在一起。
这样的场景,恐怕只有在司命洲能看见。
桑宁宁偏过头:“沈师姐最近怎么不逼景师弟练剑了?”
桑宁宁还是如以前一样。
她说?话时,面容平静,神情没什么波动,语调也十分平,往往会?给?人一种是否在阴阳怪气之感。
然而在司命洲,她的朋友们却都从来不会?误解。
“因为他现在这样就?很好。”
沈素心婉然一笑,口中的话却是十分犀利:“先前他出生时,家中见他天赋好,便想?让他学剑。可谁知他越学越不喜欢,却又?偏偏咬着牙不说?,折腾了这么多年,背地里嘀咕不少?,明面上?却也不敢和家里提。”
“但凡他能跨出这一步,狠下心来走自己的路,有我和父亲母亲在,谁又?会?真的逼他呢?”
先前种种,不过是沈家家主?和景夫人都看不下去这孩子目空一切又?犹豫不决,所以才把他送到青龙峰上?,想?让他自己做下决定。
本以为要等许久,谁知道意外遇到了桑宁宁,倒是让景夜扬提前确定了下了自己的道。
桑宁宁不理解沈家家主?为什么有话不直说?,但她也不至于去管别人的家事。
只是桑宁宁仍心有不甘,她盯着沈素心,倔强地再?次问道:“沈师姐,你真的也不过生辰么?”
她喜欢沈素心师姐,所以也想?要给?她过生辰。
明明长了一张最会?骗人的、楚楚可怜的脸,但偏偏有个最锐利倔强的性格,待人也再?真诚不过,和白纸一样能轻易被人看穿。
沈素心看着桑宁宁这模样,没忍住笑了出声,抬手捏了捏桑宁宁的脸颊,态度温柔且亲昵:“我是不过,但是呀,你今年的生辰,我必须给?你过!”
桑宁宁重重点头:“好。”
沈素心见此笑得更欢,全然不似在人前端着大家闺秀做派时的矜持。她更贴近了桑宁宁一步:“还有呀,你都认下了景夜扬这个弟弟,怎么还不管我叫声‘姐姐’?”
小半年的功夫,桑宁宁已经完全褪去了最后?的稚嫩,身姿抽条许多,五官也愈发精致坚毅,完全是一个少?女的模样。
两位女修一冷艳一温柔,一个身着蓝衣配白色长袍,一个穿着浅紫滚毛边的留仙裙,站在一处,极为和谐又?好看。
上?方亭中。
容诀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同样是并肩而立,同样是举止亲昵,同样是说?笑言欢。
分明在二百一十余天前,还是与他一道。
他看到这场景,总觉得有些不适。
就?好像原本填充在他心房处的那阵风被人夺走。
隔着一张桌子,对面的流光仙长倒是看得兴致盎然。
他挑起了眉梢,给?容诀倒了一杯温好的梅花酿:“嘿,你别说?,这沈家丫头初见时,我也当是个冷心冷肺的,没想?到倒是个热心肠。”
容诀淡淡道:“沈家人大都性格偏激,譬如那沈家家主?,便太过爱重他夫人,于道途有碍。”
流光仙长:“那我那徒弟钱芝兰……”
容诀:“过于跳脱,一惊一乍。”
流光仙长:“景夜扬……”
容诀:“性格张扬,心性不定,难成大事。”
流光仙长:“我大徒弟符执清总没问题了吧!我当年看到他的时候,就?是觉得有几分你的影子,定然是个好孩子,才收下的!”
容诀平静道:“那是容清珩,不是我。”
流光仙长哽住,随后?稀奇地看了容诀一眼:“你这人今日怎么……”如此奇怪?
这样频频出言,倒像是故意挑刺一样。
等等?挑刺?
流光仙长眼珠一转,嘴角控制不住的上?扬,又?非要让自己压下嘴角,以至于面部神情一时间?怪异不已。
“我说?容诀,你该不会?是嫉妒了吧?”
容诀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放下了酒杯:“我不会?嫉妒。”
流光仙长怔了一瞬,随后?苦笑:“是啊。”
正如容诀根本尝不出这梅花酿的味道一样。
他根本不会?嫉妒。
只是流光仙长总容易忘记这点。
但这也太正常不过了,他想?。
这大半年接触下来,容诀虽然有时行?事偏激,打压容家、青龙峰以及曾涉及他之事的人毫不手软,但也从未滥杀无辜,故而流光仙长时常忘记,面前这人已经是个怨魂。
“既然你不嫉妒,那就?更好了。”流光仙长道,“我记得你当日待小宁来时,说?得便是想?让她多寻觅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不至于孤身寂寞,如今她在此待的这样愉快,你不是该高兴么?”
容诀想?,是啊,他应该高兴的。
即便他没有“高兴”这个情绪,也该为自己的计划毫无错处而感到宽慰。
可惜,没有。
容诀望着那道蓝白色的身影,继而又?垂下眼帘,连续咳嗽了几声。
“啧,你这身体?能不能行?了?”
流光仙长咂咂嘴,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你可坚持住啊,若是之后?小丫头找了道侣,我还需要你一起把把关——”
毕竟,修士只能看到怨气的大概,正如桑宁宁那次只能看到段家村怨气的大概位置。
可容诀不同,他对怨气最敏锐不过,简直是最佳的测心石。
然而流光仙长的话,根本没能说?出口。
只听?“划拉”一声,桌上?的杯子悉数倾倒,随后?随着一堆杂音,白瓷酒壶也轰然炸开,醇厚的酒香在空气中弥漫,与带着焚香的花香气混合,给?人一种莫名的压抑之感。
变故来得太快,流光仙长完全愣住,几乎是错愕地看向?容诀和他身后?已经来不及收回?的相柳法相。
“你——”
容诀抬首,他的瞳孔已然悉数被暗金色覆盖,手腕上?长满了鳞片,属于天罚的珠串更是不住的叮当作响,以至于胳膊上?全都是道道暗红色的痕迹。
看着都觉得疼。
容诀却似毫无知觉。
他只盯着流光仙长,语气平静道:“什么道侣?”
……
而此时,也有人来接沈素心离去。
她毕竟是流云宗明堂洲一脉的弟子,又?是医修,很难长时间?在一个地方停留。
这一次,就?是恰逢明堂洲要代表流云宗与衡元宗的医修论道。
虽然流云宗如今四分五裂,但到底不能被外人看了笑话,故而明堂洲的大诚真人还是废了好一番心思准备,连着将?自己的得意门生叫回?来了好几个。
有外人在,沈素心再?次端起了名门仙子的做派。
她对着桑宁宁微微一笑:“说?起来,我母亲一直想?见你一面,只是家中事忙,比不得我等小辈,她实在难以抽身。若是得空,待岁末诸事毕,冬雪落,我想?邀请你来我家住些时日,赏雪煮茶,也算浮生日闲。”
一旁来接人的奚无水耳朵一动,当即朗声道:“桑道友,我衡元宗也在明堂洲,若是道友前来,我定扫榻相迎!”
桑宁宁与他也见过几面,颔首道:“届时如是门中无事,我定然赴约。”
上?方,亭中。
流光仙长定定地看着容诀,随后?收去了笑容,似是想?起什么,面容更加古怪:“这……修道苦寒,虽有大道独行?之人,但更多人都需有人一道度过这漫漫长途,给?自己在世间?留下一个锚点,免得有朝一日本心尽失,化作——”
“怨魂。”容诀平静地接口。
不过须臾几秒,他已经敛去了自己的异变,只是手上?的鳞片没有褪去,他正慢条斯理地扯着。
鲜血淋漓,看得都觉得自己的手腕也在疼。
“即便是我,也对阿萝情有独钟,再?不愿放手……当时你的束缚留下了我,我理智上?也知晓是我的错处,但我却也有怨气,是阿萝的存在安慰了我。”流光仙长顿了顿,不忍细看,“你这样没事么?”
“无碍。”容诀道,“这样很好。”
流光仙长也不知道他好在哪里,但既然容诀这么说?了,他也不太敢反驳。
毕竟容诀方才那一下,实在过于骇人。
这也是容诀第一次在她面前显现出非人的状态。
法相连本心。
那个曾经法相是青鸾的仙君,终究不在了。
“你既然对我的徒弟都看不上?,不若你亲自去找好了。”流光仙长心中到底有些不平,他眼神一动就?想?出了这一招。
“我这小徒弟确实招人的很,你既然对我的徒弟都不满意,想?来那些求亲之人你也不会?喜欢。如此而言,与其放着不管,不如你自己寻觅,找到一个真心对那丫头好的,倒也算全了你们这段缘分。”
流光仙长这话倒也不是假的。
自古以来都有“父母之约,媒妁之言”,大家族里也有些姻亲之好,桑宁宁生得这样好看,虽然不怎么下山,但光是有几次出去清剿怨魂,就?已经被一些人暗暗记下,请帖雪花似的飞来。
“还有……”流光仙长停顿了一下。
他摸不透容诀的想?法,只能委婉地提醒一句。
“如今那丫头也大了,她大抵不知分寸,可你总要注意些,不然让旁人瞧着,也觉得奇怪。”
不过其实这件事,流光仙长并不担心。
比起钱芝兰、景夜扬等人偶尔的玩笑,流光仙长自诩是对容诀最了解的人。
他这人——莫说?现在是个怨魂,哪怕是当年,也没见他有什么风月之心,对什么人生出过情爱来。
如今这样,大抵就?是觉得自己的东西被抢了,所生出的不悦罢了。
流光仙长用?余光觑了容诀一眼,心想?这点倒是一直如此,从未变过。
莫说?原先他养的那群小青鸟,就?连他原先那把清珩剑,也是根本不许旁人碰一下的。
听?了流光仙长的话,面前的青年轻轻颤了下眼睫,却没有立即开口。
他停止了撕扯鳞片的动作,微微向?外挥了一下右手,就?让桌面又?恢复成了原先的模样。
一身银袍蓝服,头戴银玉冠,宛如仙人之姿。
流光仙长看着,心中更是全然放心,口中也赞叹:“你这怨气倒也好用?。”
容诀扬起唇角,被遮挡在浮空一片细碎湮灭的白瓷粉后?。
他似乎笑了一下。
怨气确实厉害,哪怕白瓷酒壶碎得那样严重,可还是被一丝不差的拼起。
可怨气到底只是怨气,瓷瓶上?的碎痕终究抹不掉,内里的醇酒,也再?无处寻。
风声渐起,鸟鸣声远。
在一片碎瓷块细微的碰撞声中,流光仙长终于等到了对面人的回?答。
“好呀。”容诀似乎想?通了什么,轻轻笑了起来,“我来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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