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天色微暗, 晚风沉凉。
桑宁宁抿唇,抬头对上容诀的眼睛,倔强着不开口。
容诀也不追问, 他叹了口气, 将伞塞到了桑宁宁手中,转过身, 道:“上来。”
什么……意思?
桑宁宁缓慢眨了下眼睛。
雨滴已经不再落在她身上,可视线还是有些?模糊。
桑宁宁疑心自己又会错了意。
“城里御剑太?过张扬, 怨魂之事未解决前,不能?如此。”
容诀没有回头,只是略略侧首,不远处的灯火为他如玉般的侧脸染上了一侧暖意,低垂的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动。
脆弱又美丽, 似春风,若明月。
不再如往日般遥不可及, 捉摸不透, 而是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她的身侧。
“上来, 我背你回去。”
从幼时开始的, 心中?某一角的小小幻想,好像在这一刻,全然具象化。
桑宁宁稀里糊涂地就照做了。
在她回过神来后, 自己已经趴在了容诀的背上。
身上的潮湿不知何时已经被灵力消除, 就连再次受伤的手背, 都因灵力包裹,而不再流血。
“哥哥。”
她凑在他的耳畔, 小声?叫了一句,语气有些?雀跃。
“我今日在桑家, 削去了桑云惜半边的头发,还差点给了她爹一剑!”
容诀偏过头,含笑应道:“阿妹真厉害。”
“但我灵力不够,那一剑还是没能?刺中?。”
“已经很好了。”容诀安慰道,“不必着急,你心中?所愿,定会达成?。”
雨声?被隔绝在伞外,发出厚重?又轻微的“嘀嗒”声?。
停顿了一会儿,桑宁宁闷闷道:“很快就到了,你别用灵力了。”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骨,带着许久未有的暖,几?乎可以浸入骨髓。
容诀顿了顿。
一时间,他竟有些?分不清,是谁在帮谁遮雨。
“就先欠着。”容诀垂下眼,淡淡道,“以后再还我。”
又是一桩因果。
容诀平静的想到。
他之所以要还完容家的因果再将其覆灭,就是因为“因果”二字,会牢牢束缚住怨魂所能?使用的怨气范围。
而现在,他似乎与桑宁宁之间的因果,越牵越深了。
如此想着,容诀却走得很稳。
一路上,谁也没有再开口。
直到回到了客栈内,容诀再一次为桑宁宁包扎。
“为了个风铃,把自己弄得这么惨。”
容诀语调轻柔,音色也很温和,随着他的话音,烛火来回飘动,竟然为这本该温柔的话语,添上了几?分不该有的诡谲。
指尖蘸取药膏,落在了手背的伤口处。
骤然的冰凉刺激得桑宁宁身体一僵,下意识就要收回手。
然而容诀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
他扣住了她的手腕,指尖打着圈的将药涂开,竟分不清究竟是药膏中?含有的清凉,还是指尖的温度。
“值得吗?”容诀轻声?开口。
长久的沉默。
烛火幽,月色稠。
灯下人如玉。
桑宁宁垂下眼,没有受伤的右手握紧了小小的风铃。
“但我现在只有这个小风铃了。”
其他所有的一切——能?证明那次相?逢不是幻梦的一切,都已经消失殆尽。
桑宁宁总以为自己只要强大,就能?找回过去丢失的东西?,可从未想过,等她强大起来的时候,过去的东西?早已不复存。
就像如今所拥有的伞,即便再宽大,也遮挡不了十年前的雨。
正?在涂抹药膏的手指一顿。
容诀抬起眼,发现桑宁宁的神色前所未有的茫然。
像是骤然离家出走的幼鸟,在不知归途时,也看?不清前路。
半晌后,头顶忽得传来了一声?轻笑。
“桑宁宁,不要怀疑自己,你做的一切,都没有错。”
桑宁宁倏地想抬起头,却被一双手遮住了眼睛。
冰冰凉凉,又带着从未感受过的暖意。
“你要好好长大,成?长起来……桑宁宁,你会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在杀了他之后。
她会站在当世之巅,成?为所有人顶礼膜拜的英雄,成?为这个世上最风采夺目的剑修。
风光无限,如日月朗照,再无萤火敢与她争辉。
……
在杀了他之后。
睫毛轻颤,开合扇动着,划得掌心有些?痒。
容诀收回手。
他不知从何处摸出来了一根糖葫芦,递给了桑宁宁。
桑宁宁愣愣地接过。
灯火下,对面人的眉目一如继续的温和。
“……大师兄,我有一个问题。”
含笑的嗓音传入耳畔:“你说?。”
“驻颜丹一事,不仅仅发生在鸦羽镇,是吗?”
“是。”
“这是流云宗默许的吗?”
“青龙主?洲一脉,并未阻止过。”
桑宁宁皱起眉头,捏着糖葫芦的手都不自觉地用力:“可这是不对的。”
小姑娘背着光,脸色发白,那双黑黝黝的眼眸却在此刻分外明亮。
尤其是说?这话时,她的眼神更是亮的惊人,硬是将原本纤弱精致的五官,都变得分外固执倔强。
容诀想起,曾有人说?,桑宁宁的眼神像猫。
现在看?,哪里像猫呢?分明像是永不会被驯服的青鸟才对。
他叹息一声?:“小师妹,这些?话,你不该对我说?。”
“为何?”
容诀再次轻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桑宁宁的头顶,又顺势帮她将发丝捋顺至而后,捻起一缕发丝把玩起来。
“因为有些?事是‘心照不宣’,而你一旦戳破了这层纸,就会让很多人恼羞成?怒。”
“譬如,倘若我将你方?才的话稍微改一改,再告诉他人,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落在师父耳朵里,大抵就是你对流云宗不满,想要叛变宗门了。”
如此复杂?
桑宁宁觉得脑子里更乱了,似乎有哪里不对?
她仔细捋了捋,终于找出了问题的关键。
“所以,我不能?不满吗?”桑宁宁问道,“即便我确认宗门是错的,也不能?不满么?”
容诀一怔。
随着桑宁宁的这句话,那股奇怪的风似乎不知何时又钻入了容诀的心间,如蛇般缠绕在白骨间,慢慢地收紧,又顷刻消散。
容诀神色有些?困惑,绕着发丝的手一滞。
桑宁宁没意识到容诀的停顿,此刻她的心情极为舒畅。
长久以来找不到出口的郁气,在这一瞬终于被抓住了源头。
“就像——哪怕正?如那些?人所言的一眼,哪怕他们都不知道驻颜丹的事,那光凭发生的一切,因为那一切都是尘世中?的‘心照不宣’,所以婉娘就不能?愤怒吗?”
桑宁宁摸着腰间的小风铃,又举起糖葫芦狠狠地咬了一口。
她想,她大概明白,自己当日为什么会觉得心堵了。
因为她也在愤怒。
“那日在楼下,所有人都在责怪婉娘,说?她不大度,气量小,也看?不穿,反正?这一切的家业最后都会回到她的子嗣手中?。”
但是子嗣和她,真的没有区别吗?
桑宁宁想,就像是所有人都说?她不识抬举,只要再大度一些?,她和桑云惜本就是亲姐妹,完全可以好的不分你我。
但这真的一样吗?
是不一样的。
那么婉娘又错在何处呢?
她错在轻信他人?可那也是她父母亲自为她择取的、缔结良缘的伴侣。对自己的伴侣,交付信任与爱意,不该是最基本的选择吗?
桑宁宁心间像是有颗未成?熟的果子破了个洞,汁水漏出几?滴,酸涩蔓延。
“大师兄,你也认为婉娘……不该愤怒吗?”
随着她的这句话问出,刹那间,室内黑雾弥漫,怨气纵横。
容诀垂下眼,没有回答她的话。
他不急不缓地站起身:“时候不早了,妹妹,你该早些?休息。”
妹妹?
桑宁宁敏锐地察觉到了容诀称呼的转变。
也不知为何,往日里总是反应慢半拍的桑宁宁,电光火石之间,几?乎是立刻明白了容诀的意思。
——屋内有了其他东西?!
“好。”桑宁宁同样站起身,镇定地将容诀送到了房门口,“兄长也早些?休息。”
容诀颔首,眉眼下压,向屋内轻轻一扫,随后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吱呀——
几?乎就在木门关上的刹那,绯红色的气体从四面八方?涌入,工种号梦白推文台如丝绸般铺开滚动,其中?一缕绯红更是直直冲着桑宁宁而来!
桑宁宁并未选择硬碰硬,她动作轻巧地旋身避开,而后捏起法诀,与剑招同时劈下!
“哈哈哈哈哈!好凌冽的剑法啊!”
一阵嘶哑的笑声?传来,宛如利爪扣挠着墙皮,令人心中?发毛。
但桑宁宁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稚弱且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女孩了。
她握着剑,熟练的忍下了心中?的不适,冷静道:“你是婉娘?”
“嗯?你竟知道我的名字?”
随着这道难听沙哑的嗓音,周围原本浮动在虚空中?的绯红色迅速凝聚在一起,勾勒出了一个人形来。
身着红衣,面容惨白。
看?不清五官,只有大块大块的红色铺开在身体的每一处角落。
然而与外形上的恐怖相?对的,是分外清醒的怨鬼。
“我听见你刚才说?得话了,小姑娘。”
婉娘忽得一个附身,近乎是用脸触碰到了桑宁宁的鼻尖。
“做个交易如何?只要明日晚间,你愿意将让我附在你身上进入那宴席之中?,我就答应你一件事,怎么样?”
桑宁宁皱眉:“你进不去晚宴?”
可那晚宴,陈家不是说?是为了在生辰日诱出婉娘所设的吗?
婉娘愣了愣,而后哈哈大笑:“你不先问问,我能?给你什么吗?”
不等桑宁宁回答,她自顾自地开口:“我帮你杀人如何?听方?才你说?的那些?话,你应当也有不喜欢的人在这鸦羽镇吧?不如我帮你把他们都杀了……只要你带我进去,怎么样?”
婉娘自认,这是一桩很划算的买卖。
桑宁宁却不这么认为。
她歪了歪头:“我的仇人,我自己会杀。更何况——”
更何况,先前的计划显然已经失败。
有一个内应,将他们的计划与婉娘和盘托出了。
桑宁宁握紧了剑柄,语气分外冷静:“我为何要相?信你一个怨魂的话?”
她不知道为何容诀会选择让她一个人对付这个怨魂,大概是为了锻炼她?又或者想要套话?
但不论如何,大师兄总不会害她。
桑宁宁也并不觉得自己会输。
虽说?筑基期修士对付一只绯红怨魂想要全身而退比较困难,但是若是全力一击,桑宁宁有自信能?将其打至重?伤。
“怨魂啊……为何要相?信一只怨魂……”
这句话不知哪里触动了这红衣怨魂,嘶哑的声?音拖起长调,反反复复地重?复这同一句话,声?音时高?时低,婉娘的身影也时隐时现。
须臾后,她忽然爆发出了一阵诡异凄厉的桀桀笑声?。
“小妹妹,你还有个哥哥对吧?”
婉娘原本飘到了屋子上方?的西?北角处,却在说?出这句话时猛地一个俯冲,以一种诡谲倒吊的方?式落在了桑宁宁的面前。
“倘若你哥哥也变成?了怨魂,他来和你说?这些?话——小妹妹,你是信,还是不信?”
不信。
依照桑宁宁的性格,她本该很肯定的说?出这句话。
但很奇怪,在话音即将出口时,像是来了一阵飓风,将她的话吹得无影无踪。
“……我的哥哥不会变成?怨魂。”桑宁宁肯定道。
“哈。”婉娘发出了一声?嘲笑,粗粝的嗓音宛如砂砾反复磋磨,“我以前也从未想过,我会变成?怨魂。”
“这不一样。”桑宁宁斩钉截铁道。
大师兄温和守礼,脾气也好。
除了剑法实在比她高?处太?多这点,总让桑宁宁有种紧迫感,其他根本挑不出任何错处。
倘若连大师兄这样好脾气的人都被逼成?了怨魂——
“……那这个世间怕不是没救了。”桑宁宁不自觉地喃喃道。
婉娘瞧着有些?稀奇。
她并非是真的在和桑宁宁闲聊,而是在企图用言语勾得她心神动摇。
只要桑宁宁有一丝一毫的分神,婉娘的怨气就可以趁虚而入,从而操控她的躯壳,以此达到自己的目的。
但她没有。
就连假设她的哥哥变成?了怨魂,她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她是真的相?信她的哥哥如皎皎明月不染尘埃,永远不会成?为如怨魂这样肮脏低劣的存在。
就像……
就像她阿父阿母,大概也没想过,她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
婉娘一时无言。
她发现自己莫名其妙的清醒了很多,想到了以前的事,以前的人。
“那六个人,是你杀得吗?”桑宁宁冷不丁地开口。
婉娘将头猛地翻转过来:“六个?”
桑宁宁抠了下掌心,面上仍不动声?色:“两个是陈老爷的侍妾,两个是小丫鬟,剩下的两个是小厮。”
婉娘盯着桑宁宁的眼,忽得发出了一阵笑:“没有小厮。”她笑出了血泪,猩红蜿蜒流下,与绯色交融,在最末端消失不见。
“她们、我们都是药引。”
果然如此。
桑宁宁手指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剑柄。
剑柄温润,质地如玉,和他的主?人一样。
在这一刻,桑宁宁似乎看?见容诀站在她面前,笑语晏晏。
她深吸了一口气,直视婉娘,平静道:“我要问过我的兄长,再给你答复。”
婉娘语带嘲讽:“怎么什么都要问你的哥哥?小妹妹,总这样黏人,可是会被人厌烦的。”
厌烦……么?
桑宁宁难得迟疑了一秒,但还是没有改变自己的决定。
“因为你很在意我的哥哥,我怕你害他。”
所以她必须让容诀知道。
桑宁宁毫不迟疑地摇动了腰间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看?不懂婉娘的所作所为,但是没关系。
反正?容诀脑子好,来了后,大概一眼就能?看?出这个绯魂怨女在想什么。
婉娘:“……”
这对兄妹,感情倒是真的好。
几?乎就在那小风铃响起的一秒,若有若无地花香倏地在室内弥漫,而后一道身影落下。
因着是晚间,容诀的相?貌没有丝毫遮掩,一身月白衣袍,衣摆处是佛头青色,更衬得他气度高?华,温润清雅。
就连婉娘都有一瞬的惊艳,然而不等她开口想要说?什么,就发现自己被钉在了原地,竟然分毫动弹不得!
能?做到这点的,若非是比她还要强的怨鬼,就只能?是灵力过人了!
顷刻间,婉娘就做出了判断。
这位兄长定然是个极厉害的修士!
可是既然他能?一招制敌,又何苦让他妹妹打头阵?
婉娘一双血目瞪得极大,容诀却像是半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站在桑宁宁与婉娘之间,嘴角勾起了一个浅笑,兀自看?向了桑宁宁。
“怎么了?”
桑宁宁立即将方?才所有事情说?了一遍,除了“兄长变成?怨魂”的那段话外,没有丝毫遮掩。
“嗯……”容诀应了一声?,似乎有些?苦恼,“所以阿妹打算如何解决呢?”
他将选择权交到了她手里。
这种感觉很奇妙,从小到大,但凡遇上这种大事的时候,从来没有人听取过桑宁宁的意见。
桑宁宁攥紧了拳头,不自觉地将一小片衣角也拽入掌中?。
掌心微微出汗,有些?潮湿,正?如此刻的心尖眼中?,泛着说?不出酸涩与没来由的惶恐,比刚才骤然见到怨魂时更甚。
久到桑宁宁都不自觉的产生了怀疑。
原来她真的能?产生这样持久的情绪吗?
“我——”
“你不用考虑那么多。”容诀轻声?道,“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想要做什么。”
她想要做什么?
她想……
“……我想让她进入宴席。”桑宁宁缓慢地开口,几?乎是有些?磕磕绊绊地说?着自己的观点,“不管是谁出卖了这个计划,但如果这一切属实,我想让她进入宴席。”
想让她手刃仇敌,想让她报复回去,想让真相?大白,想要让驻颜丹再不出现。
桑宁宁顿了顿,终究还是把这话咽了下去。
她只说?:“我想要让她……亲手杀死?那些?害了她的人。”
这是这样吗?
真是温柔又宽和的想法。
容诀微微颔首,语气带着说?不出的爱怜:“可以。”
他略一侧眸,眼神向后轻扫,随后不着痕迹地向前半步,完全遮住了身后绯魂怨女的身影,还用灵力硬生生将她的身形缩小了一圈。
婉娘……婉娘愤怒极了。
这个兄长好生奇怪!分明从头到尾都是她妹妹在欺负她——她半点便宜没占到不说?,现在还硬生生被人用灵力消融怨气?!
要知道,倘若是纯用灵力消融怨气极为困难,通常要付出比怨气更多三倍,乃至五倍的灵力,才能?彻底净化一个怨魂。而现在这个年轻的兄长,就愣是这么耗费自己的灵力?
婉娘无语凝噎,心头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
这兄长的脑子,莫不是有什么大病?
容诀从在意他人的想法。
他上前几?步,笑着望向了桑宁宁:“刚才,是怎么想起摇风铃的?”
桑宁宁困惑道:“不是你提醒我的么?”
容诀临走前扫来的那一眼,桑宁宁看?得分明。
难道是她误会了?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一只修长的手就落在了她的头上,轻轻摸了摸。
“真聪明。”容诀俯身垂首,对着桑宁宁弯起眉眼,笑如春水,“不愧是我的妹妹。”
从发间落下的手恰好碰到了她的耳垂,桑宁宁轻轻颤了颤。
心中?的恐惧似乎又降低了一点。
容诀似乎并未察觉到桑宁宁的异样,他蹲下身,整理?了一下桑宁宁的衣领,不知从何处摸出来了一套衣裙,握着桑宁宁的手,将衣裙放在了她那只没有握剑的手掌上。
“我先前去铺子里买的,你明日恰好能?穿。”
桑宁宁错愕地抬起头。
先前?什么先前?
她几?乎一直与容诀在一起,除了——
容诀嘴角向上挑起,肯定了她的猜测:“就是那个时候。”
——在她去桑家的时候。
桑宁宁的手颤了颤,她低下头,上好的蓝色绸缎在光下如流水淌过,又似春风吹散阴霾露出的晴空。
轻飘飘的,又仿佛重?逾千斤。
很难说?清桑宁宁现在是什么感受,大概就像是孤身一人拔剑对向虚空,却发现在一波又一波的对敌后,再次来的,却是一阵被春日晚风吹来的月色。
温柔,干净,没有丝毫虚假。
原来真的会有人站在她这一边。
原来在她看?桑家人和睦温馨、其乐融融时,也有人在为她牵挂。
容诀做完一切就打算离去,然而就在他打算离开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了一声?犹豫又轻微的声?响。
“……多谢。”
容诀默了一默,而后柔声?开口。
“不必道谢。”他道,“我说?过的,桑宁宁,你以后会拥有比这还要好得多的东西?。”
她会一直向上攀爬,她的人生光辉璀璨。
吱呀一声?,木门轻轻闭上。
桑宁宁彻底松了口气,抱着剑放任自己倒在了床榻上。
握剑的手还在控制不住地颤抖,桑宁宁怎么也控制不住,最后气恼地将新?衣服垫在了掌下,用指腹轻轻捏着,才好上许多。
有一件事,桑宁宁一直隐瞒着所有人。
她怕怨魂。
从小就怕。
很怕,很怕。
因为在小的时候,她曾看?到一只巨大的怨魂依附在桑云惜身上,但当她惊叫说?出这件事时,换来的只有无尽的谩骂与毒打,还有那个怨魂可怖的笑声?,与嘲弄轻蔑的眼神。
无人信她。
……
出了门,容诀脸上的笑意依旧不改。
他语气温和地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还能?有什么?
倘若还是个人——倘若她还是那个被父母庇护着的孩子,婉娘定然是要翻个白眼的。
但她不能?。
一来,她已经不再是人。
二来,她根本打不过面前这个修士。
婉娘掂量了一下双方?实力,眼珠一转,不怀好意道:“你妹妹有句话没有告诉你。”
容诀挑起眉梢。
“她说?她不信怨魂,于是我便问她,倘若你兄长也变成?了怨魂,你又当如何?”
室内一时沉静无声?,落针可闻。
就在婉娘疑心对方?是否听清这句话时,她听见对面之人轻轻笑了一声?。
“自然是,‘不信’。”
依照桑宁宁那倔强又认死?理?的性格,她只会给出这一种答案。
“不。”
“她说?的是,‘我的哥哥不会变成?怨魂’。”
说?到这句话时,婉娘仍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嘲笑。
“多么幼稚又愚蠢的想法啊,这个世上竟然还有这样愚钝的人,居然心甘情愿地替他人保证……”
容诀静静地看?着她。
这就是怨魂。
丑恶,扭曲,嘲笑一切真情,对一切都拥有着最极端的恶意。
他抬起手,婉娘瞬间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般,瞬间没了声?音。
容诀轻声?问:“她还说?了什么?”
即便是问话,他也丝毫没有放松对她的挟制。
婉娘犹如被捆绑在树上的蚂蚱,四肢挣扎着,勉强才用怨气冲破了一丝小口,声?音都变得凄厉。
“她、她说?,‘那这个世间怕不是没救了’。”
容诀一怔,原本扬起的唇角放平,手指上绕起的黑气顷刻间消散。
婉娘疑惑的发现,面前这个强大无比的修士在这一瞬,宛如初生的婴孩般迷茫。
光风霁月的青年歪了歪头,竟是向她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婉娘:“……”
有那么一刻,婉娘很想骂人。
但她不敢。
察觉到这位身上可怖的气息,婉娘不敢冒犯,缩着头答道:“大概、大概就是,那位小妹妹觉得,您是她心中?最最好的存在,所以倘若有朝一日,连您都成?了怨魂,那这个世间就没救了。”
倘若……么?
青蓝色鳞片不知何时冒出,落在了脖颈处后方?雪白的肌肤上。
长久的静默后,容诀笑了笑,问道:“你想要什么?”
婉娘莫名其妙地被带走,怨魂本就没什么好脾气,此刻又听见了这直指她变成?怨魂中?心的话,更是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怨气。
“我想要什么……想要……”
婉娘断断续续的重?复着,而后室内狂风骤然起,婉娘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我想要那些?人偿命,想要那些?人也体验一把我们的苦痛,我还想要——”
“你还想要她。”
轻柔含笑的嗓音打断了婉娘的话。
婉娘原本的气势骤然被打散,她如泄了气的皮球般猛地转过身,然而还不等她故技重?施,就再次被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我不许。”
婉娘挣扎无果,试图辩解:“我没做什么,只是想想,毕竟你妹妹她那么干净……”
“想也不许。”
怎么?
管天管地还管起她这个怨魂来了?!
婉娘索性破罐子破摔,顺口胡扯道:“我就是想要她又如何?!她又干净又单纯又可爱,还愿意听我说?话!你又不是怨魂,自然不懂你这个妹妹有多难得!”
容诀安静听完,扬唇轻巧一笑。
婉娘忽然就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黑夜之中?寂静无比,唯有青年温和的嗓音在室内回荡,字字清晰。
“倘若,我是呢。”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她有多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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