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 激流进行曲(2)


    ◎笑面虎……斑猫。◎


    方彧一怔, 半天没反应过来。


    “我是……哪边的人?”


    安达冷笑道:“啊,总要是某一边的人吧——或者你已经和陆银河英雄所见略同,觉得廷巴克图该自立门户了?”


    “……自立门户?”


    方彧眨了眨眼,轻声说:“你有病吧。”


    似乎为了证实她的言论, 安达又咳嗽起来。


    方彧听着听着, 勃然大怒:“你要是病得要死要活就赶紧下台, 何苦来!”


    提督小姐恼火地摔了通讯,腾地站起来。


    巴迪吓了一跳。


    来了这么久, 他还从来没见过方彧发脾气,但肉眼可见,提督一发脾气就是很要命的那种——什么“你要是病得要死要活就赶紧下台”……


    这种话也是能说的吗?


    巴迪战战兢兢:“提督阁下,这、这还是要慎言啊!”


    方彧暴躁地在办公桌后踱步:“现在就怕联邦借口出兵,德拉萨尔那边一动,按远星的规矩,吴洄不阵前斩了人质才怪!怎么办……”


    奥罗拉两腿翘在操纵台上:“筷子拌。”


    巴迪吓得够呛:“奥罗拉!”


    方彧回首苦笑着看向驾驶员小姐。


    奥罗拉一怔, 半日幽幽说:“……提督要想救谢阁下, 必须有等量的砝码捏在手里才行。”


    方彧一愣。


    “黎明塔大概早已替您选了个砝码——”


    奥罗拉沉声:“由您出兵奇袭, 拿下斩月邦。”


    方彧豁然明白过来, 不由低低骂了一句“王八羔子”。


    ——远星规矩,双方开战的第七日不分胜负则杀俘虏。她只要在七日内大败敌军、控制斩月邦,就能掌握现场的主动权。


    到时候,在敌军战败的既成事实上,她大可用俘虏换人, 谢相易等人不会出事……


    然而, 如果她坚决不肯作战, 而让德拉萨尔出兵, 七日内多半打不出个结果, 谢相易等就要完蛋。


    黎明塔之所以火急火燎地唆使贵族造反,甚至等不及谢相易回来,估计正是为此——


    他们恐怕她观望拖延、避战不出,巴不得谢相易被扣留,好强逼着她去打这一仗!


    这套组合拳一半是冲着远星皇帝,另一半竟是冲她来的。


    奥罗拉“哼哼”一声,扣上耳机,继续摇头晃脑。


    方彧:“……他们可猜错了我。”


    巴迪:“提督打、打算怎么办?”


    方彧:“不该做的事,我不会做。”


    “但、但攻打斩月邦,桑谷叫您去,您不去,也会有其他人去。与其让他们去打得不好,您落不是,为什么不干脆自己去呢?”


    方彧垂眸:“如果黎明塔叫我们去杀害平民,也照样是咱们不去,还有的是人去。难道因为我不做别人也做,就也顺手做了吗?”


    提督起身就走,离开前低声说:


    “……总打胜仗只会让人头脑发昏,犯更大的错。”


    **


    黎明塔没有等来方彧的请战报告。


    当晚,以“无故扣押联邦公民”为由,德拉萨尔奉命率军围困了斩月邦。


    翌日,吴洄兴兵来伐。


    ——两方翻脸翻得太突然,还有很多牵扯没掰扯明白,属于打断骨头连着筋。


    德拉萨尔和吴洄打得不可开交,两方的普通人却只白白吓掉了下巴。远星在联邦还有几万名留学生,被当即扣押证件、进退不得。


    多亏边关的方提督睁一眼闭一眼,默许开关,放他们从廷巴克图乘走私船跑路。


    巴迪:“可、可是黎明塔说,不许放这些人……”


    “唔,放哪些人啊?哪里有人啊?”


    提督站在甲板上,睁着眼睛说瞎话,还特无辜地挠后脑勺,活脱脱一只笑面虎……斑猫。


    巴迪捶胸顿足:“可这要是被别人知道了……”


    方彧早已背过身去。看不见她的笑容,单听声线,会觉得她有点儿冷淡:


    “……放心,责任当然算我的,没有追责到你的道理。”


    提督的靴子踏过甲板,径自从他面前走开了。


    巴迪副官却不知,苦难才刚刚开始——刚为远星这些跑路者操碎了心,尊贵的陆小姐又气冲冲找上了门。


    “我要找你们提督说话!”


    “提督很忙……”


    “——你们提督又没去打仗,她有什么忙的?”


    废话,组织好几万人偷渡,犹如行军打仗,能不忙吗?


    巴迪只得赔笑:“陆小姐有话就让我转达……”


    陆夺直接抢身上前拍门:“方提督!方提督!我有话要问你!”


    他受不了了,也管不了方彧的死活,赶紧把怒气冲冲的陆小姐放进去,丢给提督解决。


    不一会儿,提督就不负众望地解决了陆小姐的怒气。


    门内传来陆夺洪亮的哭声:


    “所以说,是不是基地的研究把远星搞成这个样子的?!呜哇——那个请我去她家玩的学生她死啦!是我害死她的!呜呜呜——”


    方彧的声音很低,很疲倦,但很稳定。


    她说了很久,听不清她在里面说了些什么。


    过了许久,陆小姐抽抽搭搭地从办公室出来,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巴迪赶紧向里看去——


    方彧瘫倒在椅子上,用手盖住眼睛,一声长叹。


    巴迪:“我给阁下倒杯茶?”


    方彧:“不用了,有最近的新闻吗?我……看一看吧。”


    巴迪大惊失色。他虽然来了不久,但廷巴克图的方提督从来不订阅时事新闻相关报刊,他还是知道的。


    电视剧里的大官吃早餐时,都会端着一份《黎明塔消息》,摇头晃脑地喝茶。


    方彧却只会看什么“灰鹦鹉学数数”,人家数到7时,还乐得像她自己家孩子学会了似的!


    他找了好半天,才找出最近的几份新闻报刊。


    方彧:“远星民变……星际航道税……履新财政部……没有关于战争的报道。”


    “是啊,没有。”


    方彧:“对内淡化,黎明塔没有大动干戈的准备。”


    “那、那不挺好的?”


    方彧忽然瞥见角落里一条不起眼的新闻,里面仿佛有她的名字。


    廷巴克图方提督新年许愿:远星和平。


    文章用公事公办的口气,报道了她在新年发布会上被问及“新年愿望”时,随口说了一句“世界和平”的事。


    方彧莫名觉得有些刺眼。


    黎明塔明明不要和平,却在报纸上发她要和平的文章,是什么意思?


    表明她和黎明塔同床异梦吗?


    同床异梦、同室操戈……她关掉报纸。


    又等了七天,没等来战胜的消息,却等来了德拉萨尔发来的求援电。


    吴洄围困了斩月邦,把德拉萨尔关门打狗,憋死在星城内。再这样下去,其部有全军覆没的风险。


    巴迪吓得够呛:“怎、怎么办,提督?”


    洛林:“别理他,阁下,干脆让他们全军覆没好了——不然他们总以为您是好欺负的。”


    方彧:“总不能真让许多人死在那里吧。”


    巴迪:“可、可您先前不肯打,现在又去救,会不会像挑、挑衅?不然还是别、别管了……”


    提督笑眯眯回过头:“……挑衅?那就算我挑衅好了。”


    方彧命令整军,带了不到三千艘星舰即刻出发。


    这是巴迪第一次上前线。虽然听军中的前辈说,方提督打仗很稳,不是那种以牺牲换战果的风格,死亡风险不大。


    但说实话,见到提督的指挥风格后,他不由得很不信服——


    方彧带着舰队七绕八绕,躲过数个要塞的拦截,不知怎么竟就窜到了斩月邦境内。


    她命令星舰下沉到对流层,然后竟就拿着望远镜就上了甲板。


    巴迪不得已跟了出来,才发现星舰已降落到能看清地面横陈的尸体的程度——


    天空是血红色,子弹与炮火齐飞,裹挟着人类的嘶吼惨叫,震耳欲聋。


    量子炮裹挟着大风吹过战场——


    死于这场风中的人,如麦田里倒伏的麦子一样,向着同一方向整齐地赶赴死亡。


    他不由惊慌失措:“啊,这……”


    方彧趴在甲板上,一手举着望远镜,还有闲心招招手示意他趴下。


    “小伙子,你胆子挺大,这枪林弹雨你直挺挺站着,不是找死吗?”


    提督口气很温和,像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洗袜子”。


    巴迪吓得浑身一哆嗦,立刻趴下了。


    “提、提督,这太、太……”


    方彧又说:“嘘,放炮了,捂耳朵!”


    他无法自主思考,忙不迭捂住耳朵。一声巨响从身体下炸开,他五脏六腑跟着颤抖、轰鸣、共振,想吐又吐不出来。


    偏偏此时一股香甜的焦糊味传来,他想到这一炮不知烤熟了多少人,胃里翻江倒海。


    获得这份工作前他有多高兴,现在就有多后悔……不是人干的……要死了……


    方彧缓缓挪开手,脸色苍白,声音很小:


    “……行了,准备等吴洄撤走吧。”


    巴迪还趴在地上浑身发抖:“啊?”


    “你没闻到很好闻的味道吗?他们的几个后勤仓库都被炸掉了。”方彧说,“……牛排好像烤焦了。”


    “打、打完了?”


    “打完了啊。”


    巴迪:“……!”


    方彧干脆盘腿坐在了甲板上:“等一等,吴洄会来联系我们的。”


    巴迪恢复了一些理智:“可我们不能联系吴洄,他是敌人,必须得向黎明塔……”


    他的光脑哔哔响起来,他仓皇看向方彧。提督毫无感情:“接。”


    他不敢违抗,只得接通通讯。


    吴洄冷冰冰说:“方将军,人还在我手里。”


    方彧:“城现在在我手里——陛下也未必想杀他吧,把人还我,我们恢复原状。”


    “原状?”


    “驻军留下,治权还您。”


    “驻军不走,谈何治权?按协议办事。”


    “德拉萨尔提督的驻军撤走,换我的人来驻防——行吗?”


    吴洄沉默片刻:“……”


    这个世界上诚实的人不多,他自己就不是,但他相信方彧算一个。


    现在眼看着斩月邦已落敌手,即使杀了谢相易,也不过伤人伤己……


    吴洄咬牙:“朕要看到德拉萨尔将军所部撤离。”


    方彧:“好。”


    巴迪哀嚎:“好??!”


    方彧已轻飘飘撑地跳起来:“把德拉萨尔提督请出去吧,这里我们来接管。”


    作者有话说:


    昨晚稀里糊涂地考完试,稀里糊涂地更新,结果居然手滑选成25号了……我还以为自己更了呢!滑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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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2  ? 激流进行曲(3)


    ◎“我在,看谁敢?”◎


    巴迪上尉感到窒息。


    德拉萨尔发现自己的部下居然稀里糊涂地听从方彧指挥, 乖乖离开斩月邦境内时,脸上那种末日菇一般要爆炸的表情,令他记忆犹新。


    “您、您把他得罪了,提督!”


    方彧挠了挠头, 翻看文档:“……为什么?”


    “您、您居然指挥得动他的舰队, 这让他多丢脸啊!”


    方彧面露迷惑, 迷惑得太过情真意切,巴迪简直要怀疑她不是在装傻了:


    “为什么会丢脸啊?我又不会把舰队扣下不还给他……”


    “……”


    方彧抬起眼沉声:“你说皇帝攻城时, 有几个人向你汇报,有刁民里应外合谋反?”


    巴迪:“啊,是,是斩月邦的几个贵族,他们抓了一批人来献给提督。”


    “那就先把人带上来吧。”


    巴迪忙应了一声——


    方彧:“不是刁民,是那几个贵族。”


    巴迪:“啊?是……”


    几个穿着远星风格服饰的人被带了上来,见了方彧, 都赔笑上前:


    “方将军, 您可算来了哟!”“我们几个在潜林见过您一面, 您忘了?”“贵人多忘事……”


    方彧垂下眼:“你们送来的刁民, 是前段时间带头反对征地的那几个农户。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逻辑关系吗?”


    “啊,正是自从那次的事后,他们就心怀不满,这次便与那假皇帝里应外合,危害……”


    “如何里应外合?”


    “呃……”


    “他们几个泥腿子, 探听到你们的帷幄之谋?纠结人马、杀人放火?穿过重重封锁, 传递情报?”


    方彧淡淡说:“或者……你们公报私仇、杀良冒功?”


    几个贵族登时变了脸, 七嘴八舌:“这这这, 绝无此事!”


    方彧眉目一凛, 故作厉声道:“胡说八道!拉到外边给我捆起来!”


    巴迪搞不清楚情况,心慌意乱——


    这几个人一直是联邦的内线,与德拉萨尔提督也密切合作过,现在方彧一来先对他们翻脸,如果让别人知道……


    方彧拿起桌上的一捆皮绳。!?提督居然还准备了一把鞭子,抄起鞭子就跟着溜达出来了。


    他试图力挽狂澜:“提督,这这这也没有司法部门在场,虽然他们不是联帮人,但但但用私刑不文明……”


    方彧把鞭子递给巴迪:“先一人抽八十,抽完直接枪毙。”


    几个贵族慌了:“方彧!我们可是在黎明塔里挂了号的——”


    巴迪也慌了:“您要是生气,偷偷抽就得了,这还拉到外面,您看围了多少人,肯定会传扬出去……”


    方彧转身:“偷偷抽有什么用,我变态吗?我就是要人看。”


    巴迪:“啊?”


    方彧回眸:“就在这里,把刁民也带上来吧。”


    巴迪不敢吭声,只得苦着脸去带人。


    不一会儿,又拉进来几个年轻的农民。这几个斩月人本已知必死无疑,突然看见被五花大绑的贵族老爷,反倒一愣。


    方彧站起身:“听说你们勾结皇帝,是真的吗?”


    几人面面相觑。半晌,为首一人才说:“我们没有,那是因为没有门路!要是有门路,我们早就帮着皇帝进城来了!”


    方彧失笑依譁:“哦,为什么?”


    “皇帝比这几只狗崽子强一万倍!凭什么联邦不让他来?联、联邦——欺负皇帝,欺负咱们!”


    “对!那几条老狗总说皇帝欺负斩月邦,但他欺负咱欺负得更厉害——”


    “各位……联邦已经把斩月重新交给皇帝了。”


    方彧抬高音量:“这几人狐假虎威、横征暴敛、杀良冒功,玷辱联邦的名誉,我也马上杀了——以后由我接管此地驻军,我会约束部下,敢有破坏远星联邦关系者……”


    砰!


    整齐划一的枪响,三声犹如一声。


    这样精准的同步度,是日积月累的合作才能养成的默契——周围人不由一震。


    枪声中,方彧接过下属还回来的鞭子,血迹斑斑,黏在指尖上。


    指尖握住鞭身,一折为二,弃之于地。


    她懒洋洋背过身:“……这几个刁民,放了吧。”


    巴迪慌慌张张跟着方彧回到泰坦号:


    “提督!您、您这不是打德拉萨尔的脸吗?您何苦来!”


    “斩月人对这几人积怨甚深,我不杀,吴洄就会来杀。为什么白白把安抚民心的机会让给他?”


    方彧打肥皂洗手,叹了口气:“驻军能保得长久,到底还是需要当地人支持……烦死了,毁灭吧。”


    ……


    终于,吴洄放归了谢相易等人。方彧在斩月邦整顿部曲后,留下驻防舰队,独自返回廷巴克图。


    爱玛扑入方彧怀中放声大哭:“呜呜呜,提督,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们了……”


    方彧拍拍她的脑袋。


    ……其实,也可以这么理解吧。


    谢相易披着毛毯,捧着茶杯,垂睫看着杯中的茶叶:“你在远星这样自作主张,桑谷没有反应?”


    爱玛立刻不哭了:“他们想有什么反应?我们提督是技术官僚,就是能打,离了她就是不行——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方彧抓着爱玛脑袋的手一僵,反手一锤:


    “亲爱的,可少说两句吧,这是巴不得坑死父皇继位吧?——食堂做了南瓜甜饼。”


    爱玛哈哈笑一声,闪身跑了。


    谢相易这才说:“黎明塔要的是斩月邦的能源开采权。你只留下了驻军,恐怕不能让他们满意。”


    “小吴君也知道能源矿要紧,除非远星乱起来,他不会松这个口的。”


    谢相易吹出一口薄薄的气息:“……那他们就会让远星再乱起来。”


    “胡闹,廷巴克图好不容易才喘了口气——”


    方彧放下手里的破茶碗,冷笑一声:“我在,看谁敢?”


    谢相易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浅浅抿唇:“你现在这个样子,倒还真像挟寇自重的封疆大吏了。”


    方彧一怔,低头喝茶,不吭声了,像叼住尾巴打转的猫。


    谢相易垂眸:“你把你那个破碗收起来。他送你,是让你真的拿来喝茶的吗?”


    方彧无辜道:“茶杯不是用来喝茶的,是用来洗澡的?”


    “别装傻充愣了,提督阁下,”谢相易捂住嘴嗽了两声,“我是让你少和吴洄沾上关系。”


    方彧缓缓垂下眼。


    谢相易却抬起眼,深蓝色眸底流光闪动。他沉声说:


    “如今的事明摆着——你在这里钉着,远星乱不起来,那他们就会把你拿掉。”


    “你和桑谷……天高路远音信隔,你能清楚那里都发生了什么吗?”


    **


    桑谷。


    一间高档咖啡厅里,众多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伴着钢琴声,用银刀叉叉起精美的小块甜品,送入精心勾勒的红唇下。甜品在口中融化,吐出带着香槟味儿的最新的时尚新闻和高层八卦。


    一位短头发、身材粗壮的少女闯入店内,惹来一圈人诧异的目光——


    她穿裤装,蹬长靴,靴底还带着臭烘烘的不知哪里沾来的泥巴,红扑扑的脸上□□,甚至连那弯浅浅的、若有若无的眉毛都没画。


    使得围观者更加惊讶的是,店员见到她,却立刻露出恭敬的神情:


    “啊,阿廖莎小姐吧,那位先生等您很久了,这边来……”


    少女蹭噌地向前,步伐是与大多数此地顾客不同的铿锵有力,她边走边说:


    “你们这真是个文学创作者的好地方,能听到多少有趣的隐秘的新闻啊——对了,要是之后我自己来,不会被赶出去吧?”


    店员艰难地赔笑:“哈哈哈,不会,怎么会呢?”


    店员在门口停下,阿廖莎毫不客气,推门而入。


    纱幕之后,影影绰绰有一个长发男子的人影。


    她上前就要掀帘子——


    “停。”


    阿廖莎停下手。


    “我说了,双盲实验,咱们还是不要彼此见面为妙。”


    阿廖莎:“帷幔后的男子——和‘阁楼上的疯女人’一样天然能勾起想象力的题材——阁下到底是谁?啊,不,您还是别告诉我了,文学创作需要一点未知和想象力!”


    “……我本来也没打算告诉你。”


    男子顿了顿:“我们还是谈交易吧。我让你写关于方提督的新闻稿,你写出多少了?”


    “啊哈,方提督,那也是个妙人儿,如有可能,真希望将来能给她和安达合写一本传记啊——”


    男子阴森森说:“合写他俩?你脑子被猪啃过吧?”


    “桑谷联邦的创建者,桑谷的太阳和月亮——不把他俩合写,难道和您合写?”


    男子突然不出声了,似乎是气的。


    阿廖莎不以为然,点起烟卷:“唔,我倒的确查出方彧一些好玩的旧案——只是您给我安排的那个‘内线’太没用,没什么有用资料。”


    “不可能!”男子说,“我清楚,方彧这人没事就爱发议论,隔三差五还记日记,我不信这些文稿里能没有不当言论?”


    “要沾边能发挥的言论嘛——我只找到了一条,但那是一封信。”


    “信?信也行。什么时候,写给谁的?”


    “——她这次去斩月邦前不久,给安达涧山的。不知为什么,一直锁在文件夹里,至今还没发出去。”


    帘幕后的男子沉默了许久:“她写了什么……不当言论?”


    阿廖莎把烟掐灭:“我念给您听听吧。”


    尊敬的安达老师,


    上次和您吵架后,我又很后悔。不知道您的身体怎么样了,希望您不要因为生气而病情加重。


    作为一个不喜欢冲突的人,我从军已八年,之所以能忍耐下来,情感方面的影响因素似已超过理性因素,而您是其中之一。我愿意为您妥协一些事,但远星再次陷入混乱,是我不能接受的。


    一个文明有一个文明的寿命,历史上许多古文明如此,母星文明如此,眼下的联邦和远星也将如此。个人的力量不足以挽回宇宙的车轮,奈何徒陷生民于死地,燃战火于他乡!


    我在和您的最后一次通讯中,说了“病得不行就下台”之类的言论,在此下官略作解释。


    我的真实意思是,如果生命到了尽头,选择退休回学校教书作为退路,也未尝不可。下官也正好很不想干,您或许还能为我走走后门,招我过去读研究生。总之,是友好的、不那么情绪化的、中性的建议,不是威胁,也不是恐吓。


    祝您


    “——健康,又划死了。”


    阿廖莎说:“学生,方彧敬上。”


    帷幕后的男人怒道:“还挺会套近乎,学生?她这样的学生他教过一万八千,她算他哪门子的学生!”


    阿廖莎闻风而动:“哦?这里面有什么内幕隐情吗?”


    男子冷笑一声,转而说:“不是没发出去吗?没发出去好。”


    “——你就用里面的内容,裁剪裁剪,给她发一封公开信吧。”


    作者有话说:


    未来三周是考试周,为免我考崩溃然后阴暗爬行,我立个flag,下周四之前就正文完结!!!感谢在2023-12-20 19:57:36~2023-12-21 19:47: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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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3  ? 激流进行曲(4)


    ◎“阁下,我向您求婚。”◎


    次日, “每日桑谷”发表了一封公开信。


    《致安达涧山的一封信——奈何陷生民于死地,燃战火于他乡!》


    谢相易见到后,立刻披衣起身来找她:“怎么回事?是你干的吗?”


    方彧一愣,接过光脑。


    ——这句话她记得, 但全文也只有这句话她记得了。


    除了这句话外, 剩下的内容被改得面目全非, 一面把安达骂了个狗血淋头,一面又标榜了一番自己多么伟光正。


    “不是, 但……”


    谢相易按住胸口的伤口:“但这是你的字!”


    方彧垂下眼,喃喃道:“的确是我的字……”


    “——有人动了你的私人笔记本,是不是?”


    方彧迅速回忆。那封信在她的光脑里,光脑装在抽屉里,平时能接近她的办公桌的……实在有很多人。


    她审慎地说:“有这种可能。”


    “去叫洛林来!”


    谢相易回首撑住桌子,以指节用力敲了敲桌面:“阿加齐·帕蒂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可没出过这种事。”


    洛林匆匆戴上帽子, 向方彧一鞠躬:“又怎么了, 阁下?”


    谢相易:“她身边吃里扒外的人不少, 是时候清理清理了。”


    洛林仍看着方彧:“提督?”


    方彧低声说:“不用查, 内部审查搞得人心不定,我……我知道是谁。”


    谢相易冷声:“你知道?”


    洛林:“是谁?下官现在就去捉人。”


    方彧摇了摇头:“唔,先不要打草惊蛇。材料他肯定已经送了不少,现在抓人又有什么用……我去向安达解释吧。”


    她起身回到办公室,在屋内不住踱步, 琢磨着合适的词句。


    ——她一向觉得和安达沟通比较容易, 他很理性, 又很直率, 信息交流效率很高。


    但此时此刻, 她这辈子没打过这样艰涩的腹稿。


    拖到下午,方彧不得不拨通通讯,对面传来的却是阵阵忙音。


    尝试了半个下午后,她结束无意义的行动。


    “不接啊……那可难办了。”方彧苦笑着挠挠头,“难不成真的要我给您寄信吗?”


    巴迪:“阁下,您要喝茶吗?”


    方彧垂下眼睫,端起桌面上的相框——帕蒂笑眯眯看着她。


    “阁下?”


    方彧恍然:“谢谢,不用了。”


    巴迪的泡茶技术也糟糕透顶,她不想喝。


    次日,局势没有好转的迹象。


    廷巴克图单方面辟谣无人相信,那封“公开信”依然纠集起一帮不满安达的失意者,打着方彧的名号反对远星政策,要求回到穆穆棣棣、火并走私的好日子。


    “每日桑谷”则不失时机地发布了一则重磅消息。


    “这个热搜又是怎么回事?#方彧吴洄私人关系?”


    谢相易看起来要心脏病发作了:“你当年在玫瑰公国放走的那些人,那个领头闹事的半大男孩——是吴洄?”


    方彧大吃一惊:“啊?”


    谢相易怒气冲冲:“为什么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当时只有你见过他,你不还和他说过话吗?”


    方彧哑然:“我真没认出来……玫瑰公国?放跑战犯?我干过这种事?我当年胆子就有那么大了吗?”


    谢相易忍无可忍地咳嗽起来:“你——怪不得吴洄和我提起你总欲言又止——怪我,我还以为他有点喜欢你,这个王八蛋!”


    方彧彻底哑巴了,吴洄——玫瑰公国?


    在大统领指斥他叛逃的那段时间,他好像确实承认过,“小时候”曾偷渡到联邦,生活过一段时间,但那是为了“积累经验”,以备将来“为家乡民众之命运而奋斗”。


    方彧弱弱道:“怪我,我该想到的。什么人会从联邦反向跑回远星啊……”


    ……


    情形坏得不能更坏了。


    安达不接她的通讯;“每日桑谷”一篇接一篇爆她的黑料,说她“熊蹲虎踞,独霸远星”;联邦的吃瓜群众又翻出了她八年前书砸舰长的悍匪行径,吟哦不绝,经典流传;有人借她的名义打反旗,还颇得了一些不明里就者的拥戴……


    现在,她还“勾通远星”了。


    如果说其他问题还可以解释……勾通远星的嫌疑,足以让她身败名裂十个来回。


    在吴洄事件发酵的第三天,她接到了黎明塔措辞严厉的回京述职命令。


    谢相易:“别理,不要回去——人家陷阱都布好了,就等你这只傻狍子往里跳呢。在这边没人敢动你,回去了就死路一条。”


    方彧低头看着指尖,不吭声:“……”


    “方彧!之前没事的时候,黎明塔的停职审查令说发就发,而今出了大事,怎么只发个回京述职了呢?”


    谢相易深吸口气:“正因为要动你,所以不敢打草惊蛇!”


    方彧:“……这点手段,我还是知道的。”


    “……”


    都知道,那还沉默什么?无声的反对。


    谢相易环视一眼屋内诸人,正色说:“方彧,我和你说点正经话,让他们出去。”


    方彧笑说:“有什么正经话,却是要躲着人说的?”


    谢相易眸光似雪,声调如冰:“你不让他们出去,这话我也说——反正将军打定主意找死,大不了陪将军一道,一死而已!”


    方彧:“!?”


    他这样不要命的狠话都放了出来,方彧只得认输,让洛林等人下去。


    谢相易确认室内没有被窃听后,才猛地撑住桌案:


    “——你不要去,廷巴克图可以择机独立。”


    “……”


    星领长的第一句正经话是劝反。方彧表现得相当淡定,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她低下头,喝了一口茶:“我正想说,我不回去,岂不是军阀作乱,你就来提这种建议。”


    “黎明塔显然有人在整你,安达身体不好,又和你就远星问题有这么大纠纷,更别提你在远星自作主张做的事……你真觉得他会因为顾惜你的能力、顾惜你们俩的感情,就放过你?他有意放过你,黎明塔里恨你的人也不会放过你!”


    方彧:“放不放过我,是一码事。回不回去,是另一码事。”


    谢相易低声喝道:“方彧!”


    方彧四平八稳地说:“雪朝公,这些日子,其实我也想过廷巴克图独立……在斩月邦留下三千星舰时,我也考虑过以廷巴克图-斩月邦两点为根据地,干脆反了什么的……”


    “你既然想过,就该清楚,事并非不可为!”


    谢相易:“当日杜邦在廷巴克图的处境,远不如你今日。廷巴克图易守难攻,只要——”


    “……事可为,人却不能承受啊。”


    方彧放下茶杯:


    “你要再来一次杜邦革命吗?海拉·杜邦的帝国战争打了十年,一代廷巴克图年轻人在封锁中度过了半辈子,然后从军死掉。为了个人的命运而牺牲他人前途,这是不公平的。”


    她低头看着碗里的茶叶包:


    “你或许能做谢诠,但我不如海拉·杜邦,说到底,我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谢相易突然被触痛了神经般,攥紧拳头,“你才不觉得你是普通人,你明知自己是个不世出的天才,所以才敢这样为所欲为!”


    “你从来都是这样,看着没架子,实则比谁都高傲,什么事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是老天眷顾你,给你才能。如果你真是个普通人,像我,你能活到今天吗?”


    方彧一怔:“我……”


    谢相易:“——可上天不会永远眷顾你!”


    说完,他摔门而去。


    方彧呆在原地,半日没反应过来。


    半晌,她挠挠头:“这个人发脾气时……真可怕啊。”


    方彧缓了一会儿,慢吞吞起身去收拾行李。她觉得自己的光脑大概率要被没收,想挑几本纸质书带走。帕蒂之前帮她整理了书箱,收拾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旧书。


    她找出那个标记好的书箱,掀开盖子,插手进去随机取样。


    “提督。”


    卫澄推门入内:“小谢阁下刚刚出去,好像很生气的样子,怎么了?”


    方彧:“没关系,他经常很愤怒,不要搭理他。”


    卫澄在方彧身边蹲下,像一只牙膏,半晌,又挤出一句:“嗯,您在干什么?”


    方彧:“找书。”


    卫澄:“哦,这样啊。”


    两人又尴尬地沉默了一会,方彧继续翻箱子。


    卫澄忽然说:“您不要回桑谷,提督。”


    方彧:“……”这怎么还是车轮战术,又来一个。


    她垂眸低声说:“我让提督不回去,是有原因的。”


    方彧正巧蹲得两腿发麻,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摆摆手:“你说吧。”


    卫澄维持着拘谨的跪姿,银发垂落在额角:“提督以为您回去,廷巴克图就不会反了吗?”


    方彧面色一沉:“我回去后,你是总指挥官。反不反是你说了算。”


    卫澄好像有点害怕,不敢直视方彧,兀自咬紧牙关:


    “那我现在就告诉提督——如果桑谷对提督不利,我会反叛,为提督复仇。”


    方彧:“自作多情。谁需要你报仇?”


    卫澄合上眼大声说:“您需不需要是您的事,我想不想是我的事,离开要塞,对要塞失去控制力,结果就是如此!”


    方彧:“……”


    卫澄小心翼翼转过眼,却看见方彧一瞬间凌厉的目光。


    “你是在威胁我吗?”她撑着地面,声调一冷,“还是在陈述事实?”


    “……我、我本意只是陈述事实,没想到达成了威胁的效果。”


    方彧苦笑了一声,那种可怕的表情瞬间消退了。


    她摸摸后脑勺,冷笑道:“你不考虑自己就罢了,请你也为我的身后名考虑一下吧。瞎混了这么多年,一事无成,只搞出一个要我政变的小团体,还真是独霸远星了!”


    卫澄不吭声,固执地跪在原地:“……”


    方彧突然觉得此地居大不易了,随手抽出一本书,假装自己找好书了,夺路而走。


    她躲进洗手间里。镜面明晃晃倒映出她的脸——方彧有些不适应,别过头,避开镜子,忽然想起胳膊里还夹着一本书,随手翻了出来。


    她忽然一怔。


    《斐多篇》……这不是在大学上安达那门哲学课时,她的……作业本吗?


    封皮上有她当年草草写下的姓名、学院和学号。这样的东西,帕蒂居然还能找出来、留下?太……太可怕了!


    她顿了顿,才翻开扉页。里面有一行触目惊心的红字,是安达潇洒的笔体——


    该生上课坐第一排睡觉,被发现后换个姿势继续睡,影响颇恶劣,建议扣出勤分,扣光。


    方彧一瞬间哭笑不得:“!”


    她忽然觉得,自己和安达的关系本就是一个误会接着一误会——


    她并不是有意坐到第一排睡觉的,是因为专业课拖堂来晚了,后排压根没有位置,才不得不坐到第一排睡的。


    “什么?我为什么睡觉?可我真的困啊……”


    方彧突然替十年前的自己觉得委屈极了,委屈得想哭。


    但正如十年前,她只想着怎么分配睡眠时间,好半夜去餐馆刷盘子一样,今日的她也没有一滴眼泪可流。


    **


    桑谷。


    阿廖莎再次踏进那家咖啡馆,众人已经习惯了这个举止特异、穿着奇怪的女人,对她再不屑一顾。


    只有偶尔几声搬弄她出身的闲言碎语,嚼着什么“父亲是旧黎明塔高级将官”“肯雅塔军政府时站错了队”之类的舌根。


    男人早早等候在帷幔后:


    “你做得很好,事情进展很顺利,方彧在联邦的政治生命终于结束了——现在是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阿廖莎嚼着烟草,质疑道:“哦?万一她不反叛,而是回来了呢?安达阁下如果与她见面,把事情解释清楚,戳破咱们的小小阴谋了呢?”


    “……不可能,她即使再傻,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自投罗网吧!”


    阿廖莎一脚蹬在板凳上:


    “未必,以我这些年对此人的研究,她傻得独具一格。”


    男人被忤逆,阴恻恻说:“你不想要你的奖赏了吗?——要多少钱,直说。”


    “钱?哦,您是说报酬。”阿廖莎哈哈大笑,“我不要钱。”


    男人警惕起来:“……那你要什么?”


    “早就告诉阁下了,我是个作家。”


    阿廖莎忽然跳起来,向空中伸出手臂:


    “我的人生理想是用笔记录眼前一场即将降临的、至为辉煌的死亡——”


    “一个强大却脆弱、繁荣却糜烂、浪漫却颓唐的美人的葬礼,我生逢其时啊!”


    “我要报酬,请您把我带到这个美人最伟大的大脑旁,让我观察他、描绘他、记录他吧!”


    “千年之后,所有生命都腐朽,但文字仍栩栩如生!”


    帷幔后的人像见了疯子:“你、你说的是谁?”


    阿廖莎:“您的哥哥呀——安达涧山!”


    男子:“……!”


    **


    方彧跪在行李箱上,用力拉上拉链。


    “提督——我、我来吧!”巴迪慌忙上前要帮忙,被她抬臂冷冷一格。


    他愣了愣:“提督……”


    方彧面色平静,自顾自抬起箱子,语气如常:“什么时候的事呀?”


    巴迪一怔:“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方彧坐在箱子上,双手交叉:“给桑谷传递消息,把我的私信翻出来公开发表——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巴迪:“!?”


    方彧见他不说话,笑了笑:“好吧,为什么这么做呢?我好像说过,出事了不会连累你。”


    “那么,是你一开始就是带着任务来的,还是后来才被收买?”


    巴迪的嘴唇张了张,连是不是其中有诈都没想到,脱口而出:


    “是,是被收买的——不对,不是被收买,是被胁迫的,提督!”


    方彧弯了弯眼,没有质疑他在开脱:“那就说说,是怎么被胁迫的吧。”


    巴迪:“是安达岚川,他、他威胁我姐妹妹,如果我不帮他做事,就告诉桑谷美术学院的老师,把我妹妹开、开除!”


    方彧一愣:“……就这样?”


    “就是这样。他、他只和我说想看您的私信,我听说他本来就是您麾下的人,就以为没什么,我没想到会闹成这个样子……我还以为……”


    “我、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我妹妹好不容易考上的学校,她、她又哭又闹,天崩地裂的,我就吓得不得了,不知道怎么就……我、我这几天太害怕了,我不敢……”


    巴迪说不下去,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方彧叹了口气:“我说你胆子很大。光想着妹妹被开除,就没想过你自己被发现了的后果,可能比开除严重一百倍?”


    “我、我以为,只要挡住摄像头……”


    他忽然抬起头:“对、对啊,提督是怎么发现我的?”


    方彧苦笑一声,毫无隐瞒,把桌面上的相框举起来:


    “这是弗里曼上校送我的离别礼物,他说我迟早有一天会用到的……当时我还不相信,可见人都总是犯蠢。”


    巴迪嘴角一抽:“里面……有摄像头?”


    “就在洛林的眼睛后面——看,这是录下的视频。”


    她友好地把视频分享给副官,巴迪却像濒死的鱼一样呼吸急促,放声大哭起来。


    方彧倒吓了一跳:“哭什么!……不要紧,这个镜头扭曲得厉害,你真人没有那么青面獠牙的啊。”


    “嗝!”巴迪哭得更响亮了。


    方彧:“……”


    “提、提督……我是不是完蛋了……我是不是要死了?我虽然该死,但不想死……”


    方彧坐在行李箱上,垂眸默默看着地面,听着巴迪的哭诉。


    半晌,她轻声说:“你做下这种事,可能会有两个结果。”


    “一,我离开廷巴克图后,洛林他们继续追查泄密者,查到你头上……那时我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们为了泄愤和杀鸡儆猴,杀死你。”


    巴迪神经质地打了个哆嗦。


    “二,廷巴克图对你太危险了。你抛弃身份,逃离廷巴克图。安达岚川用你做了这种脏事后,大概率制造一起事故,把你杀掉,斩草除根。”


    巴迪一跤摔倒,哆嗦着趴在地上:“我、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就这么完蛋了,早知道,我……我真的不知道啊!”


    不知道?


    方彧的目光落定在副官扭曲的脸上。


    不错,他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是个刚出校门的学生,对于社会缺乏理解,对政治更一无所知。


    有人会认为,麻木无知是一种可耻的堕落。但银河系里永远会有许多人忙忙碌碌地来来去去,不知道为什么忙碌。就像切割精准的六边形蜂巢,筑巢的蜂不能理解它足下的形状。


    方彧蹲在行李箱上,像一只猫,叹了口气:“不过,现在还有一条生路。”


    巴迪猛地抬头:“提、提督,救救我!”


    “——假死逃走,到远星去。”


    方彧从裤兜里翻出一本证件:


    “这是斩月邦的公民身份证明。你不是会说帝国通用语吗?我明天出发去桑谷,你就跟我一起启程。中途我会宣布你死了,你趁机……到那里去吧。”


    巴迪脱口而出:“远星……那鬼地方……我、我怎么生活?我爸妈怎么办?”


    方彧好脾气地回答:“副官先生,人生的确很困难,每一步都要付出代价。这种问题恕我不能帮你解决了。”


    巴迪这才反应过来,意识到方彧在做什么。


    他不可思议地坐起来:“阁下为什么……明明是我……”


    为什么?


    为什么不杀了他?为什么要放跑他吗?


    她觉得有点好笑。让一个年轻人糊里糊涂地为他根本不清楚的政治阴谋而死,那才是奇怪的、可耻的、无意义的。


    方彧从行李箱上跳下来:


    “这种时候,就不要花费精力考虑别人了。去装自己的行李,要去远星长住了,估计有你一顿收拾的。”


    “——哎哟!”


    她颇潇洒地跳下来时,不小心碰倒了行李箱,行李箱又砸开了星图。


    四下蓦然陷入黑暗,巨幕星河从天而降,缓缓旋转。


    廷巴克图恰好掉在了方彧面前,像皮球般弹了一下,乖乖坠入轨道。


    巴迪呆呆盯着提督。


    方彧眸光微沉,忽然伸手,径自托起面前悬浮的廷巴克图,捧在掌心,又一点点揽入怀中……


    是他从未见过的,类似眷恋的姿势。


    提督的面孔在黑暗中被一寸寸映亮,唯有瞳孔仍幽深诡秘,犹如长久无言的宇宙。


    她就这样手捧着廷巴克图,向前走了一步,两步,数步——指尖终于触碰到屋子另一端的桑谷星。


    方彧做梦般轻声说:“太远了……真的太远了啊。”


    巴迪:“提督……”


    啪!自动感应灯亮起。


    ……


    巴迪还蹲在地上起不来,方彧回过神,感觉此地也不宜久留,只得再次调转阵地。


    她一口气走到总部外的大街。正值晚高峰,残阳如血,路上堵得水泄不通,听取鸣笛声一片。


    她被吵得有些头晕,抬手捂住了耳朵。


    “哟,这不是我们尊敬的提督阁下吗?”


    方彧回过头。


    洛林穿着白衬衫,深蓝色的牛仔裤,双手插在兜里,笑眯眯看着她。


    方彧一愣,身子一晃:“洛林上校,你怎么在这?”


    洛林忙上前扶住她的胳膊,笑说:


    “下官准备下班回家——怎么,提督不是连大炮开兮轰他娘都不怕吗,怎么反倒害怕起鸣笛了?”


    方彧垂眸:“天上雷霆动玉京,檐下点滴到天明,两堪惊呀……”


    洛林正色:“得,您这几天不能再和小谢公子说话了——说得够多了,把您也传染得不说人话了!”


    方彧笑了笑,抽出胳膊:“你不也是来劝我的吗?有什么话赶紧说吧。”


    洛林委屈巴巴:“瞧阁下这话说得,如果没有缘由,难道和您说说话、散散步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方彧哭笑不得:“有,当然有。”


    洛林沉声:“……那我陪阁下走走吧。”


    ——方彧不相信洛林就是来找她散散步的,但她的身体似乎很愿意多些时间和洛林在一起。因为,她的脑袋不由自主地点头了。


    方彧告诫自己消息怠工的大脑继续履职,双腿却放任自流地和洛林并肩而行。


    这条路很开阔,因为战时要走星舰;也很干净,因为谢相易很爱面子。


    “下官在那边的小区买了一所房子。”洛林说,“把我母亲安置进去。”


    方彧眨眨眼:“啊,那边的房子很贵吧。”


    “还可以。我把在桑谷的那套卖了,买完这套的话,还剩下一点钱。”


    方彧目瞪口呆:“你还在桑谷有过房子哪?”


    洛林:“……嗯。当时三女神大区看涨,我正巧遇见一间不错的公寓。”


    方彧不大关注财经:“那这几年应该涨价很厉害……吧?”


    洛林:“当初买就是为了投资。桑谷太政治。廷巴克图气候不好,离我母亲又太近。所以将来有机会的话,希望在这两地之外找个环境不错的小行星……隐居。”


    “是不用工作的那种隐居吗?那肯定很舒服。”


    提督小姐一时神往:“特别是冬天在窗边烤炉子,外面雪很厚,湖上结了冰,一天什么也不做……早知道我也在桑谷买房子了。”


    洛林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笑笑。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路过一所小学时,洛林驻足观望片刻:


    “对了,下官刚刚拿了个大学毕业证。”


    方彧一愣,显得很吃惊:“啊?”


    洛林立刻补充:“当然,函授的。好久前就报名了,在桑谷时总是没事做,随便考的,比提督……”


    方彧挠挠头:“告诉你个黑料,我没有大学毕业证。”


    “!?”方彧没有大学毕业证?


    说实话,他不太了解联邦的教育体系,他只知道方彧读过一半大学。


    读一半不给发证书吗?那不是让人家白白读了?至少也发个中位证什么的吧……


    洛林眯起眼,神情忽然很复杂,低声说:“那学历上……似乎做过头了些。”


    方彧:“什么?”


    洛林:“没什么。”


    放学的小学生吵吵闹闹地一涌而出,两人不得不在校门口耽搁了好一阵。


    方彧转过头:“你考了什么专业?”“物理。”


    “啊,”方彧后知后觉,“所以你那几天给我发好多题,不是为了防止老年痴呆?”


    那几天她为帕蒂难过,洛林说做题能预防痴呆,天天给她发什么什么真题,她还以为是为了让她分散注意力。


    洛林一本正经:“下官反复琢磨过思路,的确很难啊。提督都是怎么做出来的?”


    方彧:“……看。”


    “看?”


    方彧点头:“看到一个东西,想起一些其他东西,就有了一个体系。一个体系内不同事物之间必然有联系,从中选择可能需要的联系,用可行的手段加以利用。”


    洛林笑说:“太抽象了,阁下在说做题,还是在说打仗啊?”


    方彧抬起手去摸后脑勺:“唉,这……都差不多。”


    洛林用虚心求教的口吻:“生活上也可以这样应用吗?”


    方彧懵懂道:“什么……什么生活上?”


    “银河里来来往往的人们——只要看到一个人,就会想起另一个人,他们之间的联系十分独特,母星时代用忠贞不渝、生命尽头类似极端的词汇来约束这种关系。”


    方彧一愣,后退一步。


    洛林单膝落地,垂下头颅,露出后颈:


    “阁下,我向您求婚。”


    作者有话说:


    劝进的三种方式:


    谢相易:方卡卡,你反了吧!


    卫澄:卡卡不在这里镇场子,下官我可就要造反啦!


    洛林:(下跪)(拿戒指)(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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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4  ? 叛乱者之帜(1)


    ◎虎踞龙盘,独霸远星。◎


    方彧沉默良久, 才说:“上校,还是你厉害。”


    什么谢相易劝她谋反啊,卫澄跟她打包票“你走了我就谋反”啊……


    哪个比得上洛林上校,他直接求婚了!


    洛林苦笑一声:“不同意吗?是不想, 还是不能?”


    方彧垂眸:“太突然了。”


    “哎呀, 下官委实做了许多铺垫啊。房子也交代了, 学历也交代了,老人怎么安排也交代了。至于身高体重什么的——机甲军的身高体重肌肉标准, 您应该也清楚……”


    洛林不经意间恢复了开玩笑的口吻:


    “孩子?下官不在乎孩子从培养缸里捞会不会情感缺失。”


    方彧平静道:“结婚没用,就算结婚,我还是会走。”


    洛林精心维持的声音一抖:“阁下!”


    “……但我不想白白让洛林的履历表上多一些不好的东西,说不定人身自由都会受到影响。所以婚,也不能结。”


    洛林猛地抬起头:“说不定,下官就想要这个污点,下官就是嫌自己的履历太清白了!阁下要粉身碎骨, 却让属下完完整整地站在岸边隔岸观火吗?我——”


    “绝不独活这种话, 就不要说出来了。您是在道德绑架我。上校的为人我还算清楚, 您是个斗志昂扬、韧劲十足的人, 您不虚无。”


    方彧忽然很温和地笑起来:“像您这样的人……怎么样都能活。”


    洛林颓然别过头,一拳砸上膝盖:


    “可我也会痛苦——我难道没有心吗?阁下?”


    方彧:“对不起,我让你伤心了,我会为您而愧疚。”


    洛林又苦笑起来:“愧疚,下官更愧疚……阁下为什么要说这些戳人肺腑的话?”


    “……对不起。”


    “不要再说对不起了, 阁下。”


    方彧一怔, 缓缓背过身, 低声说:“那我的命令, 洛林现在还会执行吗?”


    洛林咬牙:“属下巴不得您现在命令我去死。”


    方彧轻声说:“差不多吧——请你只静静看着我死就好了, 不要脑子一热,真的让廷巴克图反叛。”


    洛林颤声叫道:“阁下!?”


    方彧回眸,冷冽温和,如云中帝子:


    “会执行吗?你不是要向我发誓吗?现在向我发誓——忠贞不渝、直到生命尽头。”


    一瞬间,他觉得眼前人无比陌生。


    这不是那个懒猫般蹲在转椅上打哈欠的方彧,这本是一把剑,秋水无波,明镜无痕,上人无情——


    她心底是“本来无一物”的啊。他妈的,整个一了悟的大和尚!


    洛林深吸一口气,有一瞬间出离愤怒。但愤怒并未持续多久,他恍惚听到咔嚓一声。


    他的心碎……好像碎掉了。


    洛林把气息缓缓吐出:“如果这能令提督高兴,下官……向您发誓。”


    方彧低声说:“嗯,那很好——你最好说话算话。”


    提督背过身,靴跟踏过绒绒的青草,越离越远。


    洛林很久没有抬头。他用胳膊撑住地面,只看到被露水打湿、被靴跟踏过的草地。


    方彧步履轻柔,似乎怕脚步太重,会踩坏了这片很美丽的草坪。


    但她毕竟并非幽灵。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坚实地踏上、踩下,野花与乱草因她匍匐。


    等到他有足够的心情抬起头来时,已经见不到那个人的背影了。


    他会永远失去她了。


    **


    次日,方彧和巴迪一道登上泰坦号。


    星舰滑出星港,窗外的景物迅速后退。突然,一个人影甩开众人,冲进了安全线。


    谢相易向星舰飞奔而来——


    他是临时得到消息赶来的,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在星舰起飞的飓风中被吹得看不出形状,只见一段嶙峋的脊骨。


    他边跑边破口大骂:“方彧——方彧——你他妈——”


    “领长阁下!领长阁下,不能再追了,会、会被卷过去的!”


    有人冒险拉住谢相易,带着哭腔。


    狂风中,星舰与他的距离愈来愈远。他终于不得已停下来,眼睁睁看着星舰冲破云霄,直上九天。


    谢相易暗暗咬牙:“不能追?……不,是我根本追不上她。”


    烈风吹彻,他一时骨髓具冷。


    ……


    方彧坐在舷窗口,望向逐渐缩为一个光点的廷巴克图,有些留恋。


    ……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她收起双腿,蹲到转椅上,用手用力一推,把自己变成一个滴溜溜转的小陀螺。


    有微风拂过脸颊,很舒服。


    转着转着,她突然觉得有点搞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本来只是希望让廷巴克图得到未来的和平而已——至少在她自己的任期内,不见太多血。


    结果呢?


    如果她真的抗命反叛,廷巴克图又要重启杜邦革命的轮回,深陷战乱。


    如果她老老实实服从命令,廷巴克图要么成为黎明塔意志下的牺牲品,要么……


    方彧想起谢相易的眼睛。


    卫澄说得对,她根本无力控制鞭长莫及的要塞诸人。


    说到底,不知何时,她已成为要塞最可怕的祸源。


    接下来该怎么应对呢?


    ……如果现在下令星舰掉头,和洛林一起逃到远星去,应该还来得及吧。


    她觉得自己对联邦没有什么浓厚的情怀,但去了远星,似乎也不可能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


    吴洄一定会再起用她,到时候调转枪口去对付自己的同胞,心理上似乎还是不能……


    难道就只有自寻死路吗?


    这也太不公平了。自从军以来,有谁问过她的意见,她希望追求怎样的生活……


    她知道,自己之所以这样回来,心里还是存着能见到安达、和他谈谈的希望。


    方彧猛地伸出一条腿撑住地面。飞速旋转的世界在眼前顿住。


    “提督,桑谷港到了。”奥罗拉懒洋洋说。


    ……


    星舰缓缓泊入桑谷港。


    方彧才一出舷梯口,一排严阵以待的士兵便一拥而上,泰坦号被团团包围得似铁桶一般。周围的记者迅速按下快门,自动速写笔大声念着“已经被立刻控制起来……”。


    为首一位将官咬着半截烟,踩着四方步,悠悠然走上舷梯。


    咔嚓一声,熟悉的枪口抵住脖颈。


    “——哟,方提督,下官惶恐。似乎真的是每次遇见提督,都是拿枪指着您哪。”


    法尔希德笑眯眯地略一躬身。


    方彧忍住恶心的感觉:“我倒是已经习惯了,准将。”


    法尔希德一歪脑袋:“说实话,下官有点诧异的是,您居然真的回来了。”


    “桑谷命令回京述职,我为什么不回来?”


    法尔希德:“回京述职……哈哈,倒是可以来下官处好好交代交代您的生平。可惜下官最讨厌女学生的臭气,不然一定亲自列席审您。”


    方彧垂眸,抬手攥住他的枪管:“哦,贵司迎接客人的规矩,就是先崩掉他的脑袋吗?”


    法尔希德故作惊诧:


    “我得到的命令就是把您控制起来。这……考虑到对您过往事迹的综合评估,好像只有这种方法能‘控制’得住您——您也清楚自己的危险性吧?”


    说着,他将枪口一移,再度抵住她的胸口。


    方彧仍攥着枪口:“逮捕令呢?”


    “……您没权利看那东西。”


    “那是因为您没有。”


    “……”


    方彧反手将法尔希德的枪口一扭,拍落在地,径自走下舷梯,回眸冷冷道:


    “你的人放我的人回去,咱们回你的总部,来带路。”


    **


    咖啡馆。


    安达岚川幽怨道:“那个二百五还真回来了……现在关在情报局的审查室,据说能吃能喝能睡,好得很哪。”


    阿廖莎两眼放光:“啊!那我可以去采访一下她吗?”


    “采访个头,我是让你解决问题!”


    安达岚川面带薄怒:


    “听说她天天给涧山写长信,也不嫌丢脸。这样下去,他迟早会见她的!到时候怎么办?——真他妈怪了,她怎么不叛逃呢?”


    阿廖莎:“她不叛逃,回来引颈受戮,反营造出一种忠实耿介之态。现在舆论也有掉头的倾向了。情况很危险。”


    二公子慵懒道:“别一天危险危险的,我问你,怎么办?干脆在牢里做掉她?”


    “法尔希德不是咱们的人,这恐怕做不到。”


    “那老逼登才是头一个巴不得方彧死。”


    阿廖莎摇头:“那他也不会任由您在他的地盘上这样做。”


    “那你说怎么办?”


    阿廖莎沉吟半晌:“……之所以出现如今的局面,是因为方彧和安达阁下还互相存在信任。哀莫大于心死,如果有可能,让其中任意一方死心就好了。”


    安达岚川望向窗外:“信任……事到如今,还信任吗?”


    “曾经要交托后事的信任,也不是轻易容易消耗干净的吧。”


    安达岚川冷冷打断:“他什么猫猫狗狗都信任,就是不信任我。其他人也就算了……方彧,继承人?!她到底凭什么?”


    阿廖莎不为所动,硬邦邦说下去:


    “有时我甚至觉得,他真的怀疑过方彧吗?或者,只是因为方彧挡了他的路,他借你之手把她顺势排除。如果这样的话……”


    那如果有朝一日,小安达也挡了他的路呢?


    ……她没有时间考虑这个问题。


    还没等她考虑好如何从中挑拨离间,一张大饼从天上砸了下来——


    陆夺,叛逃了。


    陆小姐是趁着探亲假,自己驾驶一艘私人星舰离开联邦境的。


    或许是考虑到她这一举动的影响,陆还特地留了一封信,把联邦和自己父母冠以“宇宙蛀虫无耻之尤”的美名臭骂一顿后,又特地申明是她“遵循个人意志”所为,和任何人尤其是方提督无关。


    那封信当即被销毁了。陆小姐怎么说是一回事——人毕竟还是从中微子基地跑的,基地还是归要塞管的,方彧还是要塞的最高长官。


    就算没事时,她也要负责。何况现在出了事,那更是她全责。


    显而易见,此事乃她背后怂恿、暗中支持,是她勾通远星的又一桩铁证!


    新闻媒体只知道陆小姐是个科研工作者,已经是一片腥风血雨。


    而黎明塔内却更清楚事情的性质——陆夺对基地宇宙之壁项目知之甚深,又是陆银河的女儿,她骤然跑路,损失惨重。


    塔内舆论哗然。


    **


    “信都被退回来了,纸笔也被没收了啊……”


    方彧不清楚外界发生了什么,但也能从身边微妙的变化感觉出动荡。


    ……最近,看守人员似乎也增加了。她手边不再出现任何哪怕带一个字母的东西,森严程度堪比高考考场。


    方彧只能靠睡觉来打发辰光,渐渐地,这一招也不大好使。


    不知是二十四小时不灭的灯光搞得人生物钟紊乱,还是她心里千头万绪纠缠不清,她开始失眠。


    昼夜颠倒几天后,就很难再分辨白天和夜晚的变化。她只能靠看守轮班的顺序和她们打哈欠的频率,来大致估计时间的流逝。


    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她突然听到一个奇怪的叹息声。


    那是一个老年男子的声线,屡屡在她朦胧睡去时造访,把她突然弄醒。


    后来,这东西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即使她清醒的时节,也总能听见声声无比真实的叹息。


    灵魂应该是发不出声音的。她想,不是高维宇宙就是幻听,精神分裂的前兆。


    方彧没有把恐慌表露出来,心底却隐隐担心自己会发疯。


    她只能自己试图治治自己——这样的情况下,不和人交流大概是不行的。


    交流……需要两个人,然后说话就可以了。


    方彧看向门外的看守。


    **


    伊美尔小姐今年二十二岁,刚刚大学毕业,年前考进情报局的勤务岗。


    说实话,如果不是备考的时候花了许多功夫,又被父母催逼着抱紧这个铁饭碗,她真想第二天就辞职。


    伊美尔小姐报考这个岗位前稀里糊涂,没有摸好底,进来了才知道——


    情报局的长官法尔希德准将平生最讨厌三件事:女的,大学生,文科。


    她不幸一人独占其三,真是倒霉透顶。


    不受上峰喜爱就罢了,她的顶头上司和同事也都欺生,把要求最苛刻的夜班,统统派给了她。


    如此算下来,她十天晚上倒有八天在值班,盯着那位曾经名动天下的方将军,连眼睛也不许眨一下。


    一开始,她还能够把方将军当成动物园里的猴,看看她一天都干些什么。


    但她很快就兴致缺缺了,因为方将军整天什么也不做——


    哪个动物园的猴像她这么无趣!


    过了几十天,伊美尔已经对这个大名鼎鼎的女人完全麻木了。


    她感觉自己就像在看守一只水池里的王八——毫无意义、画蛇添足,全世界只有这只王八的主人担心她会跑掉。


    要不是害怕法尔希德准将,她准能在值班时睡着。


    睡着……


    “……伊美尔小姐,伊美尔小姐。”


    一个温和沙哑的嗓音轻轻叫着,把她从迷梦中惊醒。


    伊美尔浑身一栗:“唔……安娜夫人!?对不起!”


    “嘘,”方彧低声说,“安娜夫人刚才提前溜走了,对不起,你可以和我说话的吧?”


    伊美尔大惊失色。


    的确没有一条戒律是禁止与这个人说话——但几位上司仿佛都默认:这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不能和她惹上关系。


    “不和方提督说话”,说不准又是一条不对她开放的、专门用来整她的潜规则……


    审慎起见,她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方彧弯起眼角,理解地笑了笑。


    伊美尔一愣。


    ……方提督居然长得很柔美。轮廓柔和,五官细腻,若非嘴唇没有什么血色,眼底又有深深的乌青,简直可以说漂亮。


    “那我对你说话,应该不构成什么违规吧。虽然有点奇怪,但是我感觉这是必须的锻炼方式……”


    方彧挠了挠头,艰难寻找话题,口音柔和:


    “唔,你是刚来的吧,是被欺负了吗?”


    伊美尔一愣,这就是运筹帷幄之中吗?她怎么连部门里的职场霸凌都知道。


    “你值夜班的频率也太高啦,很难不让人想到被职场霸凌了。”


    方彧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不好意思地弯弯眼角,自问自答。


    “嗯……我在海拉军校读书的时候,也总是被派出去深夜站岗,第二天还要正常上学,的确很难受。哦,还容易猝死。”


    伊美尔的嘴角抽了抽,心脏立刻咯噔一声,感觉有猝死的迹象。


    方彧弯起眼角:“不过,后来学会了站着睡觉,感觉就好多了。”


    站着睡觉?伊美尔感觉自己倒是很需要修炼这门技能。


    方彧像会读心术一般,继续说下去:


    “站着睡觉的关键窍门在于,如何调整身体到一个既放松、又平衡的状态——这样睡着后既不会前仰后合把自己晃醒,也不容易被其他人发现。”


    “主要是重心的调整!”方彧言之凿凿。


    名将说话口气很柔和,但莫名让人有一种立刻服从的冲动。


    伊美尔忍不住跟着方彧的指示动了动脚,把重心移过去……


    “对,没错,就是这样。”


    “最后就是睡觉了。”方彧莞尔,“这方面我无可奉告。要是上学的时候,那倒颇精于此道。但现在……”


    她摇摇头,感慨道:“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


    “……”


    失眠这么严重吗?


    伊美尔有些替这个人伤心——她值的班最多,所以很清楚方彧的作息。


    每次值晚班的时候,这个人都醒着。


    偶尔替安娜夫人值白班的时候,这个人也多半醒着。


    无论什么时候见她,她都如此清明淡定——那她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做一连串的噩梦呢?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方彧懒洋洋转过身:“谢谢你听我说这些,啊,你那位脾气不太好的长官是不是要来了?我还是回去吧。”


    伊美尔:“……”


    此后,方彧隔三差五来找她聊天。


    她总是一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胡说八道些什么。


    伊美尔始终板着脸不吭一声,她好像也并不在乎。


    伊美尔很快发现,听方提督放有滋有味的屁,比在办公室被呼来喝去有趣得多。


    方彧知道蜘蛛的□□方式、冷门的基因病研究、奥托十九的风流艳史。


    还很有针对性地发表了一番如何应付难缠上司的演讲……她照方尝试后,安娜夫人很久没找她的麻烦。


    唯一可惜的是,方彧从不提自己的事,更不提自己这些年打仗的事。


    ——是因为她有那么多别人的故事可讲,所以没有留给自己的份额了吗?


    还是因为……方彧这样的人,说每一句话都有其目的,而自己只是被利用的工具,她不愿向工具倾吐太多自我呢?


    这个疑心若有若无,一直萦纡在伊美尔的脑海里。


    直到两人就这样隔门夜话了小半年后,某个清晨,方彧突然说了一句:


    “小时候,我爸爸总是不在家。那时候,我可以一整个月不说一句话。”


    “……!”


    伊美尔眼睛一亮。她一定没掩饰好表情——


    因为方彧立刻苦笑着看了她一眼,眼神无奈,似乎领略过她清澈的愚蠢,对此早有预期。


    唉,管她怎么想的,一个囚犯的想法不重要!


    不管怎样,这是方将军第一次向她提及自己的故事!


    或许……方将军不是把她当成预备潜逃的工具,而只是寂寞中的一个朋友。


    莫名其妙的,伊美尔暗暗激动,开心得够呛。


    签退时,连安娜夫人也用看精神病的目光看着她。


    她不在乎,换下制服,折好,放进衣柜里。


    冲了一杯咖啡,她离开总部,打算去街角的可颂店买一只牛角面包。


    天气也很好,万里无云,路上没有什么车辆……


    “哔——砰!”


    一辆尖叫着的失控的无人驾驶汽车从拐角窜出来。


    刺耳的油门声中,伊美尔突然飞了起来。


    她的意识和身体同步解离,刺耳的油门声变作天堂奏鸣曲。


    ……


    “看着!”


    方彧撞在墙壁上,肩头咔嚓一声,她却没感到疼痛。


    法尔希德掐着她的脖颈,将监控视频举在她眼前:“给老子好好看!”


    伊美尔被撞得四分五裂,血泥乱溅。


    场面血腥,方彧却见得多了,以至于很难做出一个略有波澜的表情。


    她说不出话来,转头瞪着眼前这个疯子,旋即又被粗暴地拧着脖子,转到监控录像前。


    “方小姐……来,说说,你都看到什么了?”


    方彧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力气,猛地挣脱:“有人谋杀。”


    “不错,是我谋杀。”法尔希德被推得一个倒仰,阴森森笑起来,“但她是因为你而死的。”


    方彧冷冷道:“是我和她说话,可她从没有回答一个字。您如果担心我图谋不轨,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法尔希德好像觉得怪好笑,上前一步:


    “杀了您?方将军,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东西了?”


    “我也想让您死了拉倒,可办不到。谁让方小姐您是尊贵的、重要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呢?——这个世界上愿意为您发疯的人太多了,所以您想死也死不了。”


    “反过来,这世界上在乎她的人在哪里?除了她那对鼠目寸光的父母,没有啊——所以她就代你死了。”


    “谁让她傻乎乎地愿意听您说话,还在心里偷偷地崇拜您呢?这样的人,我可不敢留。”


    “!”


    方彧突然什么也说不出了。


    ……说什么也没用,她从未如此时此刻这般渴望过杀死一个人。


    可笑的是,当她吹口气就能伏尸百万时,她没有什么屠戮的欲望。


    当她终于恨不能杀人时,她已经自身难保,不可能杀得了法尔希德了。


    法尔希德彬彬有礼:“哎呦,哎呦,原来提督小姐也有张口结舌的时候啊?不要紧,您只要记着她是因您而死的就好。”


    “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律如此……有人死去时惊魂动魄,整个银河为之汹涌澎湃。有人死去时,却无人知晓,甚至得不到一滴眼泪。真是不公平,是不是?”


    方彧暗暗咬牙,怒极反笑:“……”


    法尔希德突然再次凑近她:“笑什么?您知道,我不喜欢您那副清高自诩、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算起来,我们结怨可是已久——您其实早有机会搞掉我的,但您当时没有这么做,不就是因为不在乎吗?”


    “您压根不在乎我是什么东西,所以对我视若无睹,无比宽容,错失良机,以致今日……一个无辜者终于因你而死了。你最厌恶的事情,因你自己的无能软弱而发生。来,回答我,后悔吗?”


    方彧微微一怔,恢复了平静。就好像她的愤怒是清晨一阵雾气,很自然地消散了。


    “不搞掉您,是因为我的轻蔑?”


    她哑然微笑:“……我不搞掉您,原因或许不那么复杂。那种念头从来没在我脑中出现过。”


    法尔希德:“您看,您连愤怒都这样吝啬,刚刚您差点大喊大叫的样子,倒更有人气儿一点——”


    “没关系,您没有人气儿,我会用血来教训您。我要让您知道,这种宽容是致命的。”


    “世界上恶人很多,而黎明塔富集了世界上大半的恶人,这是一栋罪恶之塔——在这里,你今天不在乎一百个人触犯您的利益,明天就会有九十八个如我这样的小人,得寸进尺,把您欺负得更惨。明白吗?”


    “……”


    方彧淡淡看着他。


    她的瞳孔是黑色,一种平静深邃至极的黑色。


    比起人类,更像某种自然规则式的存在,唤醒了某种置身荒原般的、基因里的荒诞恐怖。


    “不说话?”


    “语言是为了思维的交流。我看不出此时此刻有这个必要。”


    法尔希德冷笑着,撂下一句:“好,您应该珍惜的,因为这大概会是您这辈子最后一次与活人说话了。”


    方彧依然平静地看着他,直到法尔希德不得不快步离开,躲避那种可怖的目光。


    她默默扶住墙壁,合上眼,喉咙里泛起腥甜。


    **


    廷巴克图。


    谢相易坐在巨幅星图前——这曾是陪伴着方彧度过了许多不眠夜的物件,而今孤零零地挂在那里,死气沉沉。


    他周围挤了一圈人,大多是从玫瑰战争期间就开始跟随方彧的旧部。


    长久以来,他们习惯了因方彧的荣耀而荣耀,但还没能接受因她的耻辱而耻辱。


    方彧音信全无六个月来,每次深夜相聚,他们总是义愤填膺地带来媒体上新的“披露”。


    如果说什么“虎踞龙盘,独霸远星”至少听起来霸气侧漏,如今的诋毁则更令人切齿。


    “这些人怎么敢这样!他们诋、诋毁提督。阁下们听听——”


    一人涨红了脸,骂骂咧咧地念:


    “所谓玫瑰战争,实则也颇可考究。诸君试想,她两次到大公国,一次大公不明不白地死掉了,另一次大公妃不明不白地死掉了。我们上数学课时都学过‘相关性’,那么,方彧和‘大公去世’之间的相关性,未免也达到一个惊人的数字……”


    “得了,你这酸腐文人款的,酸掉牙,没杀伤力,看我这个才气人——”


    “方彧就是个土匪而已,拿书拍舰长,这是正常受过教育懂礼貌的小学生能干出来的吗?小学生都知道尊敬长辈,她连小学生水平都没有,龇牙笑.jpg——他还呲牙笑!”


    “行了。”谢相易说,“呕哑嘲哳,没必要理会。”


    “谢阁下,天天说不理会不理会,不在乎不在乎,保护自己保护自己——他妈的,我们都装了六个月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给提督报仇?”


    谢相易垂眸:“新提督来了六个月,你们这个问题也问了六个月。”


    “在此之前,我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也无法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但今天……”


    他声音微沉:“答案变了。”


    “啊,那个大杀器搞出来了?”


    谢相易瞥了那人一眼:“什么大杀器,我不知道。”


    那人挠挠头:“……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眼前的星图一闪,变作廷巴克图要塞的建筑图。


    几个角落里有以手勾勒的猩红色标志,众人能认出,那是谢相易的笔迹,墨迹未干。


    “看到这些标志了吗?那是新提督和他的属员们今夜的方位。”


    谢相易站起身:“大家分成四组,带上枪,杀了他们,然后立刻开启全域广播,宣布独立。”


    “……今、今夜?”


    谢相易回眸:“当然就今夜。要塞里有多少黎明塔的间谍,你们不知道吗?你们还指望我们从六个月前就一次又一次地开研究会吗?”


    一片死寂中,众人以眼神互相交流。


    谢相易只静静站在人群前,比起随随便便的提督,他更注重仪表。


    虽然是夜半,但他穿上了搁置已久的旧少将制服,肩脊的线条挺拔流畅,犹如一株新柳。


    众人:“……是!”


    洛林看着众人离开,抱臂冷笑:“是基地把那个玩意弄出来了?”


    谢相易低低“嗯”了一声:“多亏洛林上校拿枪指着顾教授的脑袋,他想必是宵衣旰食地工作了。”


    洛林:“可那玩意也救不出阁下来。”


    谢相易:“……恒星级武器的目的,是确保要塞生存。”


    洛林:“那您做了什么来确保方彧的生存呢?”


    谢相易猛地回头:“要塞先有与联邦政府长期抗衡的实力,才有条件和他们谈方彧!”


    “更何况,”谢相易缓和口气,“现在看来,安达也没有要杀她的意思……上校好歹也给我一点时间。”


    洛林懒洋洋冷笑道:“我还是原来的观点,方阁下不是能谈回来的。”


    谢相易:“廷巴克图距桑谷那么远,要经过多少道关口审查?情报局又是什么地方,那是轻易能被您杀个七进七出的吗?——您,不是在怀疑我吧?”


    洛林漫不经心地去揪一旁的兰花叶子:


    “这可是您自己说的。”


    ……方彧在时,要塞行星内默认了方谢的排位。方彧不在,谢相易才得以在数月内掌控全局。


    她如果回来,谢就只能迫不得已退回打辅助的位子上去。谢相易的脾气,让他吐出已经得到的权力,他甘心吗?


    谢相易冷冷说:“是我劝了她,还去追了她,可没见您有什么举动。”


    洛林没好气:


    “或许下官只是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失魂落魄地追人,搞得像被负心汉抛弃的弃妇——让人误会,好像提督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不听谢阁下才铸下大错。”


    谢相易:“……”


    卫澄越听越离谱,忍不住说:“你们两个……”


    谢相易眸光微闪:“洛林上校,就算我有野心,我也宁愿她在这里和我一同为非作歹。”


    “我没有量子兽,能走到什么程度,我自己心里清楚。她在这里做我的傀儡、挡箭牌,不比我如今独木难支惹祸上身好得多?”


    洛林一愣:“!”


    卫澄捂住额头:“唉……”


    突然,地图上的第一个红点变作绿色。


    卫澄:“一组把新提督杀死了。”


    继而,一个又一个猩红的血点变了颜色。全屏的血色褪去了。


    频道里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谢阁下!成了!全、全域广播已经开启!”


    “!”


    谢相易凝眸倾身,频道内回荡着空阔的宇宙之声,他侧耳倾听:“……”


    有要塞的士兵被突然开启的广播叫醒,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问:“怎么?又有敌袭了吗?”


    “卧槽,血!血!”


    “地上有血!啊——怎么还有尸体?”


    “各位晚上好,我是廷巴克图最高行政长官谢相易,现在向大家通报一条消息。”


    慌乱的士兵纷纷驻足。


    “……由于对方提督案的一些分歧,非常不幸地,要塞刚刚爆发了一起政变,坎普尔将军已经死亡。”


    “目前要塞在卫澄将军和鄙人的控制之下。请各位保持冷静,一切以广播命令为准,要塞的正常秩序不会被打乱……”


    黑暗中爬起来的士兵们面面相觑:“!”


    这注定是一个流血的夜晚。


    第二天天明,早餐时分,食堂照例开放。许多士兵发现班级里的一些人莫名地消失了,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机甲军接管了一些重要地点的防务,无论走到哪里,阴影中似乎总有目光追随。


    几乎没人清楚受审查人员的具体数额。实际上,几乎所有在远星战役后调入的军官都被拿掉了。


    方提督在位期间,廷巴克图军事法庭没审判过一个人。如今却每日准时开庭,永远灯光如昼。


    一些在方提督时代总坦腹东床、大摇大摆敞开着的门,永远地合上了。


    另一边,要塞立刻实行了物资和信息管制。


    士兵们连不上桑谷的网络,只能从要塞发布的消息中一窥究竟。


    桑谷对廷巴克图的“叛军”极为重视,派出老将兰波出兵讨伐。


    要塞对此反应冷静,实时向民众通报兰波走到哪里了——然后一板一眼地解释他们为防务做了哪方面的准备,告诫不要争抢粮食,目前物资储备充足……


    廷巴克图毕竟对战火熟能生巧,恐慌难以蔓延。


    在对桑谷的公开讲话里,谢相易抛出了橄榄枝:


    “我们是为了争取廷巴克图自身的利益而战的——如果桑谷政府愿意停止远星战争,共同保护远星和平,交还我们的提督方彧。那么,没人想要战争。”


    有人注意到,谢相易发布的视频里,桌面上有一份一闪而过的材料。


    当桑谷政府对视频逐帧分析后,发现那上面写着——


    《远程恒星引爆技术专利申请——以桑谷星系为例》


    黎明塔瞬间大哗:“!”


    “威胁,这是纯粹的威胁!!!”


    巴特蒙上蹦下跳:“什么意思?要是把他们逼急了,他们就去炸桑谷是不是?恐怖分子!恐怖分子!要是让老百姓知道了,不得把他们骂死!”


    安达岚川:“对,一定会被骂死的……他们也知道心虚,所以才不敢公开宣布,用这种方式来暗地里威胁咱们!”


    两人一起回头:“裴,你看这怎么办?”


    裴行野捂住额头:“首先要搞清楚他们是虚张声势,还是确有其事。远星的情报员被杀光了,我只能分析。考虑到基地确有当年炸太阳时的一系列数据,六个月……远程恒星引爆技术……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确有其事,那现状就很微妙了。好在谢是个有野心的人,他不是只为了方,为了名声考虑,我想,他还不至于轻易动用这种东西——只是不能把他们逼急了。”


    安达岚川:“不能逼急了?难道听他们摆布,把方彧放了?任由他们操纵局势?”


    裴行野冷笑:“脸都撕成东非大裂谷了还想着缝皮么?现在放人也晚了。”


    巴特蒙呆呆问:“……那、那怎么办?”


    去你娘的,我他妈怎么知道怎么办!


    裴行野差点脱口而出。


    是小安达嫉妒方彧背后作祟,是安达一怒之下扣押方彧又已读不回,是法尔希德暗地里变着法折磨她。


    他对这些争权夺利、恩恩怨怨毫无想法——现在又来问他怎么办!


    他忍着气:“不知道怎么办,就拖。先让兰波围城吧,围而不打,拖着呗。”


    巴特蒙:“拖着?可是,喂,安达到底是怎么说——”


    砰地一声,门被裴行野拉上了。


    裴行野深深呼出口气,下意识往黑暗处走。


    黑暗能保护他,至少先让他把面部表情调整得体——


    法尔希德却从阴影里钻出来,不阴不阳地鞠了一躬:


    “哎呀,当年意气风发、连下八千远星的小裴将军,也有消极怠工以拖待变的一天,真是令人感慨啊。”


    裴行野微笑:“是谁推波助澜掩袖工馋,把好好一个继承人搞没了,以致今日,我心里清楚。”


    法尔希德以滚刀肉的口气说:


    “推波助澜,到底也得有波有澜。您不敢埋怨安达阁下,就冲下官发泄怒火,是不是有点不公平呀?”


    “再说,您这么明白,当时只顾着自己在方彧那里欠下的一笔烂账,不也一句没劝过吗?”


    哐啷一声。


    裴行野一把抽出壁上悬挂的长刀,刀锋一转,压将过来,抵住他的脖颈——


    “!”


    法尔希德略显吃惊,举起双手。


    “哎呦,裴将军饶命!总不能因为下官说了一句实话就……”


    裴行野反手握刀,冷冷刀光下肤色竟仍是莹白,几缕金红发丝随刀光而动:


    “——你这句实话说得好,接下来最好接着说实话。”


    法尔希德笑道:“唉,您总不能把我血溅五步内吧?”


    “安达还好人一个的时候,叶仲我也说杀就杀了,今天不还站在这里吗?”


    裴行野歪头轻笑:“何况,安达今天这个样子……你以为我不敢?”


    法尔希德有一瞬间感到恐惧。


    旋即,他压抑住一丝慌乱,尽量用调侃的口吻:“裴将军,我说实话就是。”


    裴行野:“你把方彧搞倒了,他死后怎么办?后继无人,你是真想让岚川上来,还是让咱们内部天下大乱、你渔翁牟利?”


    法尔希德:“呵,谁告诉您安达阁下会死了?”


    裴行野咬牙:“他不说,我不会看吗?你如果觉得岚川脑子不好使,比方彧好控制,你趁早歇了这个心思,我还活着!”


    “不,他不会死。”法尔希德自顾自低声说,“我不能跟您说更多,但我向您保证,我不是您的敌人,我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


    “安达阁下将会千秋万代。”


    法尔希德举起一只信封,印着量子教大教宗花枝缠绕的纹章。


    上面有教宗姣好的花体字——“致行野阁下”。


    裴行野一愣,蹙起眉头,似笑非笑:“很好,您又拦截我的邮件。我最近没约过什么美人儿了,大概没有什么有趣的内容吧?”


    “您那些美人的信我从来不看——往往抒情过多,很缺乏信息量。”


    法尔希德:“这不是重点。您认识教宗阁下吗?”


    裴行野淡淡说:“方彧和他打过交道,我从没见过。”


    “——那就奇怪了,这种礼物可不像是广告扇子,能在大街上随便送给一位陌生人。”


    法尔希德拆开信封,一枚亮晶晶的芯片被小心捏起。


    裴行野一怔:“这是……瓦尔哈拉的钥匙?”


    法尔希德:“是。”


    通往永生不灭之门的钥匙。


    当年就有人传言,顾银河没有死,而是提前将自己上传到瓦尔哈拉,到新世界作威作福去了。


    量子教把这玩意这个时候寄过来,是要干什么?


    那位教宗……是出于真正的善意,还是又有什么阴谋?


    裴行野忽然想起什么,接过信封,向内侧望去。


    他瞳孔一缩。信封的内侧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出于纯粹的善意——安德烈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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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5  ? 亡命者之歌(1)


    ◎红拂何故,远走杨公旧幕。◎


    星海是暗红色的, 漂浮着银光闪烁的残骸。


    灰尘很大,说话时会有一种咀嚼砂砾的错觉。但那不是灰尘,是逝去同胞的骨灰。


    每当菲尔南站在银龙之脊上、眺望廷巴克图方向时,总会想起多年前那个冬日午后, 安达和方彧把他捡回家的时候。


    那时, 他们看起来亲密无间。谁也不会觉得, 这两人会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哈——哈欠!”


    身旁正在擦拭机甲的同伴打着哈欠:“真没想到,廷巴克图还挺厉害的, 三年了,人家打死也不投降。”


    “要我说,当年为了一个斩月邦,丢掉了廷巴克图,值得吗?”


    “呸呸呸,斩月邦能拿到,廷巴克图也迟早能拿回来!听说, 要塞里已经开始吃皮鞋了!”


    “宣传的话, 我是一句也不信的, 他们打仗时可不像吃皮鞋的水准……菲尔南, 你说呢?”


    菲尔南忙垂下眼,把清洁剂喷到机甲壳上,装出一副专心擦血污的模样:


    “嗯,我不知道。”


    ……


    三年前,他在北海军官学校读书。本来不想从军的, 但软软瞒着父母考了那里。


    他一想到德拉萨尔家的阿尔伯特也在那里, 而那小子素日对软软非常殷勤, 就像吃了皮鞋一样不舒服——一咬牙, 跟着报考了。


    结果, 入学没多久,他们的校长兰波中将被调到远星“剿匪”。


    他们才知道,方彧“遥控”着要塞反叛了。


    兰波中将剿匪时,雷声大雨点小,檄文写了很多篇,仗却没打一场。廷巴克图从远星偷偷运物资进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很快,安达岚川斥责他剿匪不力,把他打发回后方继续教书。德拉萨尔提督接任。


    德拉萨尔倒是死心塌地的剿了,他长枪大炮重火猛攻,为了证明自己不徇私,甚至有一次差点把卫澄炸死。


    廷巴克图一度摇摇欲坠,看起来快要顶不住了。


    ……


    “唉,那次卫澄都被打伤了,本来是差点就能拿下要塞的,谁想到燧石关会出事啊。”


    “要我分析,陈蕤早就和谢相易勾结在一处,根本不是什么临时起意。”


    “甭管什么临时不临时,陈蕤提督还是有种的——就凭她把舰队全留下还给桑谷,一个人跑过去投靠那么个危在旦夕的小要塞,还把局势搞到今天地步,真英雄也!”


    同伴中有一个陈提督的脑残粉,至今不死心不悔改。


    他追问:“菲尔南,你觉得呢?”


    菲尔南抿唇笑笑,继续擦玻璃:“我倒是不清楚……”


    ……


    两年前,陈蕤突然背叛联邦、夜奔廷巴克图,并牢牢接管了要塞防务。


    廷巴克图的战况,也是从此开始陷入了堪称惨烈的地步。


    若说之前的卫澄还比较温情脉脉,打内战时有些缩手缩脚,陈蕤就如同疯狗出笼——她对自己曾经的战友毫不留情,一连打了数个全歼战,联邦军被杀得血流成河。


    后来,她得寸进尺起来,总想着主动出击、攻城略地,把旁边的小星城也搞到手。


    桑谷见状,不得不又把兰波调了回来,加派一波兵力。


    两员大将、亿兆雄师,这些年来在远星如履平地的联邦军,竟然把进攻打成了防守,实在很让人糟心。


    军部开会商讨后,决定换一批年轻军官上阵,碰碰运气,说不定又能从卡池里开出来一个年轻的方彧呢!


    正是在此时,他和软软从北海军官学校毕业。


    软软被分配到兰波提督身边当副官。


    他则隐瞒身世,作为太空军机甲作战署成员,上了前线。


    ……


    “哎,菲尔南,你和那位卢千金谈得怎么样了?有希望吗?”


    菲尔南皱起眉:“又说这个干什么,无聊。”


    同伴们挤眉弄眼:“哎,说真的,那天我看见卢小姐从司令部过来,专程偷跑出来看你的吧!我说,你小子平民出身,到底是怎么勾搭上元帅的女儿的?”


    队长走出来:“喂,那边的那群,赶紧擦完机甲回队,开起茶会了还!”


    几个人慌忙站直身体:“是!”


    众人不敢再说话,各自闷头擦拭机甲——


    菲尔南总算摆脱了这个危险的话题,蹲下身用力在水桶里洗抹布。


    队长顿了顿:“那个——菲尔南中尉!”


    菲尔南独自腾地站起来:“是!”


    队长像从未见过他一样,眯起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兰波中将要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他身边的几个同伴也瞪圆了眼,面面相觑。


    菲尔南也一愣,心里咯噔一声:“……是。”


    他匆匆把桶塞进宿舍的床底,就去找兰波中将。


    兰波和养父的关系向来是水火不容,他也从不把兰波当成“可以依靠的前辈”来看。据说,软软在这位中将麾下也是受尽委屈……


    为什么忽然找到他头上?是软软出了什么事吗?


    菲尔南敲门:“中将,属下菲尔南报道。”


    “……进来吧。”兰波懒洋洋说。


    菲尔南推门入内。


    兰波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正拿着毛笔,沉吟凝思——一张宣纸委地,画着半幅颇具老年大学特色的五色牡丹。


    中将对菲尔南没什么好脸色:“安达阁下给你寄来几本书,你来取走。”


    菲尔南一怔:“安达阁下为什么突然要送我书?”


    “问我干什么?”中将眼睛都不抬,“好奇问你爹去。”


    菲尔南上前把书接过,又愣了愣——


    居然是他和软软小时候在安达家偷看的恐怖小说。


    埃莉诺夫人不准他们看这种东西,但安达家什么书都有,书柜又不上锁,卢软软就总拉着他去安达家看。


    安达家本来就鬼气森森的,看这种故事氛围十分和谐,他看完了总做噩梦。


    埃莉诺还向安达抗议过几次,安达才把这些东西从“儿童区”挪到了“卢软软够不到区”去。


    菲尔南把书抱在怀里,鼻子一酸:“那安达阁下身体还好吗?”


    兰波头也不抬:“怎么,怀疑是交托遗物吗?说不准啊。自古美人如名将嘛……不过,那个名将大概也没几日活头了。”


    菲尔南:“方……方提督?”


    兰波一拍桌子:“我看你小子是越长越傻,小时候那八面玲珑的劲头哪里去了?还叫方提督哪?”


    菲尔南吓了一跳:“属下失言!”


    兰波哼了一声:“这些年不杀她,说到底是安达不同意——安达阁下如果真的不幸了,有人恐怕也不会留着她。”


    菲尔南鼓起勇气:“方……方彧将军是个好人,阁下。”


    兰波横他一眼:“哼。那么说,你那个安达阁下是坏人了?”


    菲尔南垂眸:“安达阁下也不是坏人。只是从来青史上,英雄杀英雄,都是大人间……不得已的事吧。”


    兰波:“哼,英雄执子坐相杀,万姓何辜做棋盘哪?”


    菲尔南听出兰波话里话外的怨气,不由一怔。


    兰波立刻变脸:“臭小子,你别以为在我这弹琴论道的就可以不值夜班,都几点了?赶紧去换班!”


    “是,阁下!”


    菲尔南本想寻机会见软软一面,此时愿望破灭,答应一声拔腿往外冲刺。


    他气喘吁吁跳进机甲时,心里还在后悔没能见到软软。


    ——应该把那几本书给她看看的。


    即使上一秒在淌眼抹泪、暴跳如雷,她也会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的。


    不过,这些显然不是他们阅读量的全部……安达大概也给软软留了一份吧。


    通讯频道里传来一声卧槽:“菲尔南,你差点撞我身上——兰波老头和你说了啥?怎么魂不守舍的?”


    菲尔南打起精神:“呃,他、他骂了我一顿。”


    众人八卦起来:“为什么?他认识你是谁?”


    菲尔南随口胡说:“他和卢元帅关系不好,公报私仇,别提了。”


    “哟~都被牵连了,看来卢小姐和你是成定了。苟富贵,可拉哥几个一把!”


    菲尔南心不在焉地跟着笑了两声:“富贵什么……嗯!”


    他眼前闪过一道黑红相间的闪电,近乎没反应过来,那东西就扑了上来。


    菲尔南慌忙扭动操纵杆——他上学时,北海军校已经彻底完成适应远星系作战的无量子兽化改造,量子兽操作被尘封在不及时更新的PPT上。


    危急时刻,他连自己的量子兽是什么都没想起来,只是手忙脚乱。


    菲尔南一面迎敌,一面大喊:“小心!敌方机甲群掩护星舰突围!”


    ……


    爱玛一甩头发,大声说:“长官,前面是几个毛孩子训练兵哪。”


    洛林冷笑一声,黑红色机甲伸展变换,以手术刀般的精准,依次打击目标的四台发动机——


    发动机□□一声,相继熄火,敌方机甲四分五裂。


    洛林打个响指:“知道。速战速决,我们的力气还得用在后头呢。”


    爱玛愉快地按下开炮,轰鸣声伴着自己的嗓音一起响起:“是!”


    ……


    一架机甲从空中迅速坠落,通讯中传来同伴的哀嚎:“啊——”


    菲尔南大惊失色,下意识俯冲下去捞人。


    黑红机甲却早已调转矛头,一炮向他袭来,他不得不调转机身躲避。


    压根没用——敌人就像能预判他的走位方向一样,临时改变了轰击方向,他的左前翼发动机登时炸了烟花。


    机甲瞬间失去平衡,险些跌落下去。


    ——太、太可怕了,怎么会有人能把机甲玩到这个地步!?


    菲尔南懵逼地调整平衡。


    眼花缭乱间,他瞥见敌机甲内量子兽的一角——看来对面的机甲兵资历很深,竟还熟悉且不愿抛弃量子兽操作。他居然还有闲心思考。


    两艘机甲迅速交错,黑红色机甲如巨鹰腾空而起。


    他突然清楚看清了敌人的量子兽——


    一只银灰色的狼,皮毛如绸缎。


    是弗朗西斯卡·洛林!


    菲尔南后背泛起冷汗,他屡屡在过去的教科书上见过这个名字,有许多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极限动作——当然,他的新教材里,那些动作因为这个名字一起不翼而飞了。


    他怎么可能打得过这个人!最好还是逃跑吧。但逃跑会被德拉萨尔提督……


    他忽然想起卢软软和他的书。


    不,事情再明白不过了,任务是死的,他是活的。他还没给软软看自己的书。


    菲尔南一脚油门踩到底。


    ……


    洛林:“哟,239号怎么掉头就跑呀?算他运气好。”


    爱玛:“长官,不追吗?跑得颠三倒四的,一炮就能打掉呢,不浪费能源。”


    洛林垂下眼,半晌说:“算了,这几年来杀的人还不够多吗?”


    “……今晚要去见她,能不杀人,就不杀人吧。”


    爱玛一怔,也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是,长官。”


    洛林刻意把语调调整得轻松一些:“加速,冲过这段,回舰上去补充能源!”


    “是!”


    几艘机甲一起提速,如闪电堙没在黑暗中。


    **


    凯旋号上。


    弗里曼举起双手,银色小猪拱了拱鼻子:“成了,他们跟丢了!”


    追击的星舰被甩在茫茫宇宙中,舰上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有人捅了爱玛一下:“你说三年没见,提督会和咱们说什么啊?”


    爱玛:“得啦,长官在这里,提督才没有心思跟你说话呢。再说,她认得你是谁吗?”


    “哎,谁像你似的,当初天天刻意去提督面前刷脸——”


    “谁刻意啦?我是看她老不说话,担心她心里有事情嘛。”


    洛林抄兜站在墙角,叼着根棒棒糖,无情打断:


    “喂喂,我说,突破了敌军的包围,这才闯过第一关呢,一个个都兴奋什么兴奋!大仗在前头,在桑谷,都给我做好死人送命的准备。”


    爱玛:“长官,你也太扫兴了。我们就高兴了一小下……”


    洛林沉声望向窗外,突然说:“希望……还不算太晚。”


    爱玛等人也诡异地沉默下来。


    他们一月前就接到了安达病情加重的情报,并由此推断,桑谷政府很可能会择机处死方彧。


    洛林一直催促谢相易和陈蕤派人去抢人,但谢相易非要准备万全,等到桑谷方面的配合,才肯行动。


    他们这次离开前,洛林和谢相易吵得直拍桌子,就差互相侮辱对方的母亲了。


    如果晚了一步,方彧已经被秘密处死的话……


    洛林大概也不会再回廷巴克图。


    可他们一群通缉犯,不去廷巴克图,又能去哪里呢?


    爱玛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


    众人沉默,洛林也屹立在窗边,叼着棒棒糖不说话了,一时气氛死寂。


    爱玛走过去搭讪:“长官,借个火呗。”


    “没带,”洛林生硬地说,“戒了。”


    爱玛挠挠头,被长官抽风式戒烟震惊了:“……怎么又戒了?”


    洛林不语:“……”


    她愣了愣,才明白或许也是“可能会见到方彧”的缘故,不由感到绝望。


    怎么啦,怎么啦?!


    好好一个长官,被方提督给CPU了,这三年得了场缠绵不绝的大病,变成了个24K纯金的铁血纯爱人啦!


    当初她在时,也没见他有多稀罕她——追人时但凡碰个钉子,就要阴阳怪气“爱不动了”“就是普通纯洁的上司下属关系”的,难道不是他吗?


    真是的,毁灭吧!


    ……


    弗里曼叫醒了昏睡的爱玛:


    “都醒醒,大家都醒醒!要到桑谷防务系统领空内了。我不能往里开,你们机甲冲进去吧!”


    爱玛揉着眼睛:“唔,真要命啊……”


    洛林沉默地直起身体,将手腕处最后一个束带扣好。


    他一直没有合眼,此时此刻,动作和声音都像他小臂上那块肌肉一样,警觉地紧绷着。


    爱玛微怔。这是他高度紧张的表现——


    这么多年,她只在那次对宇宙之壁的反击战中,见过洛林这种状态。


    没有思想,没有情感,只有机械般精准微妙的次次闪避与攻击,是真正达到了当年教官口中“脱去人格”的人形杀器。


    爱玛试图安慰:“长官,我们不是演练过了吗,没问题的。”


    洛林干涩地对答,像人形AI:“突发情况有一千种一万种……注意安全。”


    “啊,好。”爱玛茫然答应。


    洛林又回过头,向着弗里曼:“老兄,你能跑出来陪我们丢这条命,谢谢了。”


    弗里曼耸耸肩:“说实话,是阿加齐逼我的。”


    洛林笑了笑,拉下面罩。爱玛也拉下面罩。


    一切多余的事物被隔绝在机甲之外,她只能看到眼前的一个目标,只能想到将至的下一个目标。


    洛林:“三,二,一……出发!”


    那一日,桑谷久违地再次见到了猎鹰——


    伸出利爪的鹰隼,借着长风激发的兽性,不顾一切,扑向地面上飞走的狡兔。


    “报告,不知名机甲群,降临桑谷领空!降临桑谷领空!!”


    **


    “你看,她又开始写那些鬼画符了!”


    “有什么好看的,都三年了,从来没见她说过一句话……估计早就疯了吧。”


    “真可怜啊。”


    “嘘!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血又凝固了。


    方彧默默再次把指尖伸进嘴里,稍稍用力咬破,一滴血珠滚出来。


    她抬手向墙壁上继续写公式,甚至很有心情,写了个“解”。


    白墙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三年来的血字层层叠叠,入眼一片深浅不一的棕褐色。


    多亏她心里明白自己算到哪里了,否则,其实看不太清字迹的……


    伊美尔之死后,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一句话。


    浑浑噩噩过了一个月,她的头脑越来越混沌,甚至记不清刚刚才做过的事。


    记忆像雪原上吹过的风,嘶吼着裹挟着一切褪去,只余下白茫茫的莽原,寂寥空无。


    这样下去,她的灵魂会不会偷偷溜走呢?


    她迟钝地想,不可以这样的。不得已放弃生命是一回事,但只要她还一息尚存,就不能把灵魂拱手让人。


    一个月后,方彧咬破手指,在墙上给自己出了第一道数学题。


    她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才解出答案。


    此后,她每天都会写一道题,然后搜寻模糊的记忆来推导、计算。


    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但墙上逐渐覆满了棕红的血字。


    最后一个角落也被血字填满的那天,她花了很长时间铲掉墙皮,重新再来。


    后来,墙上的字满了一遍又一遍,她懒得再更新画布,干脆就重叠着写了下去。


    ……山中无甲子,岁尽不知年。


    “我听说,之前这里的前辈中,有人不明不白地死了,就是因为和她关系好……”


    突然,只听咔嚓一声,一杆枪从暗中窜出,抵住她的后脑。是一个男人深沉的嗓音:“嘘。”


    看守脱口而出:“——啊!”


    砰!她的尖叫还没从嗓子里脱出,一声低低的枪响。她的脑袋四分五裂地融化开来。


    另一个看守吓得浑身乱颤:“我、我……”


    “我叫她闭嘴的。”


    男人从暗处走出,浑身是血,擦了一把鼻梁上的血迹,淡淡说:“你不要尖叫,抱头蹲到一边去,我不会杀你——”


    见她伸手摸掉落在地的对讲机,他突然压低声音:“不用叫人了,外面的人已经死光了。”


    看守:“!”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带血的眼珠,像捏着一颗寻常珍珠似的,面无表情,对准虹膜锁。


    看守被这一幕吓惨了,一声不敢吭,不断往角落里蹭去。


    大门打开了。


    男人像偷偷摸摸藏橡皮糖的小学生似的,立刻背过手,扔掉眼珠,用靴跟踩碎。


    他颤声说:“提……提督?”


    “唔……”


    那位传说中的名将闻声才转过头来,黑发垂落,肤色苍白,指尖还咬在牙齿里,带着略显困倦慵懒的神色,像一只娇小的黑猫——


    下一刻,她的身体打了个寒战。


    扑通一声,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那个血淋淋的男人按在腰间的手也突然颤抖起来,他快步上前,单膝落地,扶住方彧的双肩:


    “阁下……阁下……我……”


    他目光落定在满壁血字上,声音一哽,终究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压抑地低声哭泣着。


    方彧看起来懵了好一会儿,才缓缓伸出手,试探性地拍拍洛林的肩膀:“唔……”


    洛林将头埋进了方彧怀中,越哭越收不住,几近失声。


    方彧心慌意乱。


    发生了什么?洛林……洛林来救她了?


    是他自己的行为,还是廷巴克图的行为呢?如果是廷巴克图的行为,那要塞究竟……


    不,不对,这件事姑且放一放。更重要的是,不应该在这种地方抱头痛哭。


    ——应该快跑才对啊,哭什么!


    方彧一面这样焦急地想着,一面原因不明地泪流满面。


    她跪在地上,想站起来,却没有力气;想说话,却骤然间忘记了如何发声。


    不行,一定要说话才行。不说话,她又没学过手语,接下来的路怎么走……


    她拼尽全力思考,调动全部的声带力量,终于憋出一句:


    “对……对不起。”


    洛林像被刺痛了般,痛苦地哀嚎一声,一拳砸在地面上:“!”


    方彧吓了一跳,慌忙用手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和血水。


    舌尖灵活了一些,至少“对不起”她想起来了,而且说得很顺,她有些欣慰,忍不住再说一遍:


    “弗朗西斯卡……对、对不起……”


    “不要再说对不起了!”


    “……”方彧可怜巴巴地闭上嘴。她暂时只想起来这一个单词啊。


    洛林托起她的肩膀,把她强行架了起来:


    “我们快走,帕蒂小姐入侵了桑谷塔的防务系统,但不确定能撑多久,弗里曼在上头等我们——您上我的机甲。能走吗?”


    方彧点点头。


    洛林扶着膝盖起身,将枪重新架到肩上:“抓住我。”


    两人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


    方彧突然意识到,这里为何如此空荡荡的。两旁的尸体都被窗帘一类的东西刻意遮盖过了,只露出软绵绵的手脚。


    他们继续向前,一队人正急匆匆跑过——洛林忙按住她在身后,将身贴到墙壁上。


    然而,洛林慢了一步。一个年纪不大的卫兵小哥正回过头来,恰好与方彧的目光相接——


    他瞳孔瞬间一缩,却没吱声,反将手向左指了指,比了个“有人”的手势。


    方彧一怔,低声说:“有人……左边。”


    洛林留意到方彧说话费力,很耐心地追问:“阁下怎么知道?”


    方彧想了想:“那个人……打了手势,但是,也可能是骗……”


    洛林点点头:“好,走右边。”


    两人刚刚钻进右侧的走廊,就听到左边踢踏的脚步声,不觉心惊。


    ——如果不是刚刚那个人的暗示,洛林一个人(带着一个拖油瓶)撞见那群人,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翻过几道墙,顺利离开了情报局总部——洛林的机甲藏在两人高的草地里。


    他先扶方彧进去,帮她戴上头盔、系好安全带,自己也跳进机甲,拉下面罩。


    “爱玛他们在接应咱们。但只要机甲上天,不被追击是不可能的。”


    洛林的声音从头盔下传来:“如果下官死了,阁下就按这个按钮跳机,爱玛会接替下官接上您。”


    方彧没说什么,点了点头:“……嗯。”


    她的这个反应倒是很像曾经。


    洛林咧嘴一笑,踏实了不少,猛地拉下操纵杆:“和阁下一起逃亡,也不会觉得心慌啊。”


    破风的嘶鸣如鹰唳,机身直入云霄。


    **


    “Z-335方向!量子炮调试中……蓄能中……瞄准中……准备发射!”


    “报告,又被他跑了!”


    “长官息怒,关键是太、太分散拿了——弄不清方彧在哪个里啊!”


    “还弄清在哪里?这些乱臣贼子,统统都射下来啊!”


    “报告长官,这个不可能,做不到!”


    通讯中,安达岚川焦头烂额:


    “行野哥,你看看,不知道方彧在哪里,他们非说打不到!到底怎么——”


    “唉。”裴行野垂下眼,关掉了通讯屏幕。


    他站起身,向阳台走去。夕阳中有一道影子扶阑而立,风吹起他的头发,碎金色融化在将尽夕阳中。


    裴行野沉声:“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安达恍若未闻,兀自抬起头,看向天尽处——


    机甲掠过穹顶留下的长长云带还在,像天空的疤痕。但机甲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了。


    裴行野:“方彧已经上机甲了,岚川他们控制不住,现在换我去还来得及,要我去打下来吗?”


    安达垂下眼,轻笑一声:“算了,放她走吧。”


    裴行野一愣:“放她……回廷巴克图?”


    安达的手臂仍搭在栏杆上,如今他站立已经十分费力了。


    或许是他身上生命的气息太少,被误认作枯木,一只粉红色的小鸟啾啾地停在他指尖。


    安达一愣,不禁失笑,抬起左手——小鸟歪着脖子与他对视着:“啾!”


    “如怒残阳,如鉴江渚,临远穷目。拨雾开云,有万千白鸟,长浪竞争渡。”


    “击节声断,红拂何故……远走杨公旧幕?”


    “向胸中,剜心取血,此中肺腑谁诉?”


    安达的指尖一颤,小鸟这才意识到停错了地方,扑棱棱飞走了。


    裴行野:“……”


    安达喜欢在日记本里写些中二矫情恶心巴拉的诗,他知道的。


    但自从十六岁以后,安达就不再在外人面前念自己的大作了。


    他有些茫然地低下头,这才注意到,安达足边有一个鱼缸,一块芯片似的东西被掰成两半,丢了进去。


    裴行野:“安达!”


    安达淡淡道:“怎么?”


    裴行野急切道:“法尔希德来见过你了?”


    安达回眸:“是。”


    裴行野:“他和你说了……瓦尔哈拉钥匙的事?”


    安达瞥一眼鱼缸:“是,钥匙在那里。”


    芯片浮沉在水中,看起来已经彻底救不回来了。


    裴行野微声说:“你拒绝他了?”


    安达回过身,嗤了一声:“……显而易见。”


    “——所以,你才要放走方彧吗?”


    安达声调仍很平静,还少见的宽容:“法尔希德说我不需要继承人,因为我将永存。你知道那种永存的真实含义为何吗?”


    裴行野扭过头,合上眼。


    安达仍很冷静:“量子教给我寄来瓦尔哈拉的钥匙,宣称他们可以为我创造一个单独的世界,让我的□□虽然腐朽,意识却可永远留下,留在银河。”


    “这当然……很诱惑人,鉴于我本来就是个过分依赖精神而非□□存在着的怪物,或许新的存在形式反倒省事很多。我也并不想就此无力地死去。”


    “关于死……我主观上还是觉得晚一天是一天为妙的。”


    安达轻笑:“虽然有很多人劝过我,说什么事业一时,文章一世,我的作品可以超越时间而不朽……但说实话,我不想通过作品不朽,唯一真正的不朽就是别死。”


    裴行野按住眼眶:“你这么想,那你就别拿水泡它……”


    “正因为我很想,所以才拿水泡它。”


    安达有理有据:“如果我对生死足够淡漠,那我早就把它收藏起来、挂到墙上了。”


    裴行野:“……”


    “行野,这是一只诱人的苹果,但我必须抗拒这种诱惑。”


    裴行野:“……为什么?”


    安达:“……量子教这是想要利用我,我不能做他们的傀儡。”


    “我们完全可以建自己的瓦尔哈拉,法尔希德准将这些年已经做了很多技术准备——”


    安达蹙眉厉声:“够了,你非要我说实话吗?”


    裴行野一愣。


    “好,我告诉你——如果我的意识永永远远留在这里,你知道,我完全有能力像今天一样,扶植一位又一位代理人,然后世世代代地统治这里吧?”


    “历史上最富有权威的皇帝,其统治也会随着死亡戛然而止。由一人看着臣民代代生息无穷尽也的统治,唯有神明牧民!”


    “读过《旧约》吗?见过那威不可测暴戾成性的神吗?我自己是什么人我清楚,我会变成那样的东西!”


    安达捂住嘴,血从指缝间流出来。


    他仍坚持把话说完:“……人是社会的产物,我个人所受的教育,恐怕不允许我……接受自己成为那样的存在。”


    裴行野:“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去做好了。把我们这代人的事做完,你就退下来啊!”


    “不是……那么简单的。”安达按住胸口,“这是一副骨牌,推动一片时,下一片的倒塌就已是必然。”


    “……”


    裴行野:“你知道,今天不杀她,放她这一走,将来她多半会再回来的!”


    安达合上眼,对着夕阳下的天空: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啊。我关了她三年,尽力把我的事都做完了,该轮到她做她的事了。随她去吧。”


    “……”


    裴行野好像被一团不存在的空气噎住了,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猛地转过头,气息未定:


    “那我呢?安达,你有勇气一死了之——那我的生命和未来呢?”


    安达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想活,有一万种方法活下去。你想死,今后也没有人逼你不要死。还是说,你想要的其实是一种想死但被迫不能死的状态?这么多年,居然习惯并爱上了那种痛苦吗?”


    裴行野打了个寒战,冷声说:


    “安达,你别给我装无辜,好像都是我自己有病一样——你自寻死路我不关心,可你现在分明就是想要我的命!”


    安达看起来有点委屈,对裴行野的复杂心理状态理解不能,似乎想问“为什么我死和你死之间存在联系呢”。


    但他没有辩解,也没有发问,而是很快很轻地开口:


    “那,对不起。”


    裴行野猛地背过身,仰起头,捂住眼睛。


    “我恨死了,安达,我恨死了。我可真他妈……倒霉死了。”


    **


    机甲剧烈地上下颠簸,穿梭于彤云之间,活像跳楼机。


    洛林没有心情欣赏桑谷那闻名远星的火烧云,满脑子都是怎么避开刺眼的光线。


    他有些后悔让方彧上自己的机甲了——黎明塔那群人也觉得方彧多半会在他身边,火力集中得厉害。


    他百忙之中回首瞥一眼方彧。


    她歪着头,眼帘微垂,脑袋一点一点的,居然睡着了。


    洛林:“!”


    ……当年连自由落体训练都像杀猪一样嚎叫的家伙,现在居然能在跳楼机上睡着,提督也是练出来了。


    “喂喂,长官,你们在哪?星舰在南边啊,你们跑反了——”


    通讯频道很不稳定,爱玛的声音撕裂在空气中。


    洛林登时火大起来。他会不知道跑反了?可火力太猛了,压根过不去。


    再在大气层内耽搁一会,能源就该撑不住了。


    洛林一咬牙拉下推杆:“过不去了,我先进太空,找个附近的卫星降落。到时候再给你们发坐标来捞人。”


    爱玛:“啊,那能源能撑住吗?”


    “知道撑不住还和我说话!”


    洛林啪地切断了通讯,调整参数,把全部能源分配给发动机,然后两手一松——


    银狼咆哮一声,跃向苍空。


    洛林彻底放弃了手动操作,只以精神体控制极限抬升的机甲。


    机甲在焰火中急速上升,机翼与大气摩擦,火星乱迸,自己也变成万千焰火中的一道。


    上升,绝望的上升,垂死挣扎的上升——


    突然,尾随追击的炮火停歇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也消失了。


    ——四下静默无声,寰宇幽寂而黑暗。


    方彧被巨大的超重感弄醒,迷茫地“唔”了一声,睁开眼:“到、到太空了……”


    她的口气好像把洛林当成了出租车师傅,她只是搭乘了一段平平无奇的旅程。


    洛林的心脏安定了一些,仍有些疑神疑鬼:


    “……桑谷太空军怎么没有出动?难道跟丢了不成?会不会有什么埋伏?”


    方彧温和地笑了:“谁知道呢,处于被动地位,战略上的勤奋……不如战术上灵活。只要现在机甲还没沉没……剩下的……到时候再说吧……”


    洛林:“阁下说得对。”


    机甲剩余能源已不多,洛林干脆把内置灯都关了,只借着仪表盘的灯光继续驾驶。


    方彧扭过头,看着夜色中洛林模糊的轮廓:“……好黑啊。”


    洛林:“阁下如果想开灯的话,开灯也没问题。”


    “不……不要。”方彧赶紧说。


    在宇宙里飘荡得久了,她渐渐喜欢身处在黑暗中。在桑谷这几年,即使黑夜里也灯火通明,她无比怀念宇宙的黑色。


    黑暗能埋藏许多罪恶,她可以明目张胆地做许多坏事,不怕被发现……


    比如,一直盯着洛林的脸看,用手大摇大摆蹭他的胳膊。


    方彧又有些迷迷糊糊起来,朦胧之间,她不断蹭着一块冰冷的铁,很凉快,很舒服……


    洛林被提督缱绻的目光盯得浑身发烫,又被她柔软的指尖摸得浑身发痒,更被她夺舍般的举动吓得浑身发凉。


    他努力克制自己,公事公办的口气说:“前面必须降落了,可能会撞一下,小心……”


    机甲耗尽最后一点能源,跌跌撞撞停落在附近桑卫二的一个山洞里。


    洛林才一停稳,立刻推开面罩、解下安全带,转头去看方彧。


    方彧的身体歪向一边,一声不吭了。


    “……阁下?”


    洛林吓了一跳,忙解开方彧的头盔,甩掉手套,伸手过去一摸。


    她额头滚烫,脸颊也烧红了,吐息间热气扑人,整个人微微发抖。


    洛林:“!”


    真是太粗心了,方彧跟着他一路翻墙狂奔,什么也没说,他居然也没有发现。


    竟然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烧晕过去了。


    洛林小心翼翼扶起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中,脱下外套裹住她。


    “阁下,阁下?醒醒,可不敢在这种地方昏过去啊。”


    或许是感觉暖和了一点,方彧又被吵醒,蹙起眉头:“唔……”


    洛林大声说:“方彧,睁眼!”


    方彧勉强恢复了神志,顺从地睁开眼,她懒得挪动视线,干脆直勾勾看着他。


    洛林忽然心慌意乱:“……阁下病了,怎么不早说。”


    方彧喃喃道:“我病了?没……没注意。”


    洛林哭笑不得,见她又要昏过去的样子,赶紧没话找话:“真是钢铁战士啊,您的意志品质令下官五体投地。”


    “不,是肾上腺素的缘故吧。”方彧梦游般说。


    “那现在也要调动肾上腺素——不要闭眼,提督。”洛林提醒。


    “……会醒不过来吗?”


    洛林心跳一沉:“不,不会。但下官害怕。”


    方彧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息,喷在他脖颈处,声音懒懒的:“怕什么?”


    “我……”洛林舌头在嘴里打了个结,“怕黑。”


    轻微的近乎不可闻的噗嗤一声,方彧弯着眼角笑起来:“……不信。”


    “为什么不信?黑咕隆咚的,咱们又挤在一起取暖,随时可能被人发现、丢掉性命,不像恐怖密室逃脱吗?下官之前在要塞玩过一次,快要吓死了,从此就很怕黑。”


    洛林低下头:“所以,需要提督在这里陪着,才能感觉安全一点。”


    方彧浅笑起来:“和谁玩的?……不叫我。”


    洛林:“阁下还吃醋吗?以后咱们一起去玩一次吧,感觉提督会是很冷静的那种类型。”


    方彧默然片刻,平静地反问:“……廷巴克图,现在还有那种店铺吗?”


    洛林一怔。


    自从见面以来,他没有向提督汇报这些年发生了什么,她也没问。


    他们虽然客气疏离地互相叫着姓氏,实则却是以两个“人”的身份相处着。


    但现在,洛林敏锐而微妙地察觉到,这一切结束了。


    眼下依偎在他怀里的,又是他的上司,那个司令官。


    ……曾经剑指远星、千里奔袭,以鲜血染红半壁银河的联邦名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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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6  ? 征服者之途(1)


    ◎天风如怒,长鲸逐浪◎


    洛林下意识挺起脊背, 改换口气:“下官有罪,请提督阁下责罚。”


    方彧仰起脸,神情平静。像是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切换了身份似的,口吻温和:


    “目前还仰赖您的怀抱, 似乎很难做出实质性的惩罚。所以, 不如趁现在多说一点吧……”


    洛林咽了口吐沫:“下官……背叛了当初的承诺。”


    方彧静静看着他:“……”


    洛林不得不艰难继续:“廷巴克图, 独立了。”


    方彧沉默了一会,轻声问:“打了几年了?”


    “阁下居然不知道时间吗?”洛林先是一愣, 然后攥紧拳头,“三年四个月八天。”


    方彧垂眸:“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洛林:“战争是在您离开的第六个月开打的。”


    方彧顿了顿:“……现在情况怎么样?”


    洛林简要地讲了一遍廷巴克图三年来的创业史,谈及物资储备时,却吞吐起来。


    “两年前,星领长和安达明里争斗暗中合作,把斩月邦从吴洄手中抢了过来,事实上对半分了……”


    “拿那块地方是必须的。联邦的围城一直没有停止, 廷巴克图全靠斩月邦的物资供给。”


    洛林顿了顿:“但近一年来, 联邦在远星的兵力翻了几倍, 和斩月邦连通的路已经断了, 多亏还有囤积的物资……”


    方彧:“民用还能支撑多久?”


    洛林没吭声。


    方彧声调微冷:“已经没了……是吗?”


    洛林条件反射般说:“廷巴克图的状况,都是下官等无能之缘故……”


    方彧微声说:“我问你话,正面回答。”


    “……”洛林涩然,“是,物资储备已经告罄。”


    洛林别开眼神:“目前只能保证军用。一二月后, 军队的物资也难以为继。药品也不多了, 陈蕤将军和星领长最近身体都不大好, 但没有药品……”


    方彧默默合上眼, 一句话也没说。


    洛林担心她生气, 赶紧说:“但星领长阁下在和吴洄秘密谈判,试图……”


    方彧冷声:“知道了。”


    ——洛林知道这是她不愿再听的意思,只得停下来。


    方彧摸索着抬起手,按住胸口处的半颗子弹吊坠,似乎并不怕指尖冰冷,胸口滚烫。


    洛林目光微动:“您、您还带着它。”


    她的指尖径自往上走,绕到脖颈后,明明此时已经非常艰难,但她仍颤抖着去触碰环扣。


    洛林声音一颤:“您……要还给我吗?”


    方彧的手垂落下来。


    半晌,她摇头:“不摘了,习惯了。”


    洛林一怔,突然很激动地说:“不回要塞了怎么样?”


    方彧:“去哪里?”


    “远星——如果远星还不够远,就干脆跨过宇宙之壁,去没有人类的地方去!”


    到没有人类的地方,已经犯下的罪恶就能消除了吗?


    方彧浑身冰冷,悬于一线的意识再度昏沉,她坚持麻木地思考着。


    罪恶——当然,她罪行累累。


    当年法尔希德为了惩罚她处死的年轻的伊美尔、如今洛林为了救出她杀死的更多无辜者……


    要塞军事法庭外那流水线般被送上断头台的嫌疑人、要塞城内弹尽粮绝饿死街头的平民、两军对峙中化为齑粉的年轻士兵……


    她统统要为此负责。


    为什么不早做打算呢?她能说“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要塞可能会叛变”吗?


    卫澄明明直说了,她明明也警告过洛林了。


    她不知道洛林一待她出事就会想报复吗?


    她为什么放任自流地让惨剧发生了呢?!!


    方彧在脑海中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身体很冷,意识行将解离消散。


    她听到洛林惶恐地叫她的名字,却只一味固执地扪心自问——


    身在一扇高大幽僻的铁门前,她跌跌撞撞,拼命叩动生满青苔的门环。


    她怎么砸都砸不开,她不敢砸开……


    咔嚓一声,脚底的大地翻向天空,她彻底昏了过去,大门在地动山摇中被撞破,天光乍泄——


    哦,没错,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事啊。


    根本不是什么法律,什么程序正义,什么“思想犯罪不能受惩罚”……


    她,她自己的心……不愿及时“处理”掉谢相易和卫澄。


    如此私情,而已。


    **


    凯旋号。


    “提督,提督!提督啊啊啊!我苦命的姐姐,你再不缓过来我们这可要一尸两命啦!”


    爱玛作抚尸大哭状,干嚎了半天。


    帕蒂摸了摸方彧的头发:“行了,你别叫了,让她……昏一会儿吧。”


    爱玛抬起头:“可是我看提督再不缓过来,我们长官就要缓不过来了!呜!”


    帕蒂无语了,继续像检查布娃娃一样检查她久违的提督——


    方彧的右手食指上有一道参差不齐的很深的疤痕,看起来是反复结痂又咬破的结果。


    帕蒂一愣,不觉咬住牙关:“她……受了很多苦吧。”


    爱玛:“说句你不爱听的,我们在廷巴克图也受了很多苦,死了很多人。如果她当初别一走了之,就根本不会有那么多人敢来欺负我们。”


    帕蒂:“……我也不明白提督当初为什么要走,但好在安全回来了。”


    爱玛:“她现在回来,那姓陈的会怎么想?”


    帕蒂:“……”


    爱玛撇撇嘴:“你看我,再看我也是那么回事。”


    突然,床上的人眼睫动了动。帕蒂忙俯下身:“提督!”


    “……”方彧苏醒过来,见到帕蒂的刹那间,明显愣了愣。


    她立刻笑了一下,声音嘶哑地强迫自己开口:“你回来了。”


    帕蒂眼眶一酸:“嗯。当初如果不是我随随便便离开提督,也不至于——”


    方彧笑笑:“认错这种事,就不要争先恐后了吧。”


    帕蒂擦了擦眼泪,终究还是一声哽咽,慌忙转过头别开视线:


    “对了,弗朗西斯卡呢?刚刚还在,然后就突然躲起来了。爱玛,去告诉他,不用躲厕所掉眼泪了,提督醒了……”


    这时,星舰上的通讯界面突然亮起。


    众人都是一愣——是个来自桑谷的陌生号码。


    爱玛:“不会又有人追上来了吧?明明已经快到家了!”


    帕蒂:“是谁?他们怎么还有脸拨咱们的号?”


    “管他呢,挂断挂断,再标记个骚扰电话……”


    一直沉默的方彧忽然撑着胳膊坐起:“不要挂……是安达。”


    “!?”


    众人再次炸开锅:“安达?那还是标记诈骗电话比较好!”


    “呕,那个大傻逼还没死啊!我以为他早就死了呢。”


    “这么轻易就死,那岂不是太便宜他了。哼,但愿他多活几天,到时候非要……”


    众人口吐芬芳,方彧无声地苦笑了一下:“……”


    她没什么力气,又不想麻烦别人,耐着性子把被子一点一点扒拉到一边。合上眼,深吸一口气,她扶着床头站起来,立刻两腿一软。


    哎哟,真吓人,这么短的时间内,好像就站不起来了哪……


    当众人如梦方醒地一拥而上要扶她时,方彧已摇摇欲坠地扶住办公桌——


    她小声说:“劳驾,有能见人一点的冬装军大衣吗……冷。”


    众人:“!”


    一瞬间,她眼前多了七八套军大衣。


    提督披上一件最厚的外套,抓了两把蓬乱的头发,尽量坐稳身体,然后——


    面无表情地打了个“都出去”的手势。


    众人:“……”


    房间内只剩下她和那个通话界面。她接通了通讯。那边没开摄像,只有一只猫猫头。


    方彧端坐不动,心情已经和脸色一样平静。


    事情清晰起来了,她明白接下来该如何做。


    廷巴克图以流血强迫性地与她签订了契约。作为演员的她,不再拥有罢演的权利。


    她的剧目已上演,戏服穿上了就无法脱下——


    从今以往,再没什么能解除她的痛苦,只有好好地扮演一只傀儡,等到生命的终点再询问:


    “如果我演得好,就为我鼓掌吧!”


    ……


    “安达。”她平静地开口。


    “已经只剩下‘安达’这两个字了吗?我记得,以前你还会敷衍地站起来意思一下,叫‘阁下’什么的。”


    方彧把手悄然背到身后,按住疼痛的躯干:


    “人一般只在两种情况下起立,一是出于个人的尊重,二是出于某种社会体系之内的不得已——你觉得你还占有哪一个?”


    安达失笑:“我更好奇我曾经占有哪一个。”


    方彧:“前者。”


    安达沉默片刻:“……我一直希望有机会,以个人的身份与你对话。”


    方彧:“那不行,我是以远星匪首的身份与你对话的。”


    安达冷笑:“哦,公然以廷巴克图的首脑自居了吗?你问过陈将军和雪朝先生的意见?”


    “不需要问。”方彧冷声:“我知道怎么……取回我自己的东西。”


    她用掌心抵住桌面,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如果对方不情愿该怎么做,您不是都教我了吗?”


    安达沉声:“我很欣慰你有这样的决心,看来不再想着逃到远星去了。”


    ……逃到远星去,的确不再考虑了。


    方彧艰难地维持坐姿,暗暗想,因为现在一直在想逃到宇宙之壁外去。


    安达冷笑:“还是这些年联邦的宇宙之壁技术有所突破,你打算干脆去外星系殖民地了?”


    “!”


    方彧垂眸:“远星太荒芜,我的人受了很多苦,我会带他们回到桑谷。”


    安达不怒反笑:“桑谷的确是个好地方。你登上过黎明塔的最高层吗?”


    “……”


    “你站上去看看吧,到那里,你会感到自己胸膛里栖居着一只野兽。”


    安达淡淡说:“所有的驯兽工具只有一条麻绳子,必须勒紧缰绳,否则它会损耗你的理智,磨灭你的情感,最终把你吞噬。”


    “方彧一直很理智,我真想看看,何等的理智才能与之抗衡十年、二十年、一辈子……”


    方彧平静道:“有您提供案例,我会努力不变成一个怪物的。但您恐怕看不到了吧。”


    “我当然将会死去。”安达也平静地说,“死亡毕竟是一门平等的哲学。”


    “您还能活多久?”


    “这有些直白吧。你不怕伤害我的心灵吗?”


    “哲学家活着不就是在为死亡做准备吗?”


    安达失笑:“你柏拉图学得倒很好,但柏拉图已经被现代哲学批判得体无完肤了——你指的死亡,是意识层面还是物质层面?”


    “这两者不会一同消逝吗?”


    “如果我现在从黎明塔跳下去,那大概会同时消逝。如果我就这样安静地等候死神降临,那就会先一点点交出灵魂,再失去□□……您知道的,就像您得了阿尔茨海默症的外祖母一样,先失去灵魂,再璧还躯体。”


    方彧合上眼:“那您不如现在就跳下去。”


    “为什么?”


    “您本来就是精神上的生物,又对世界充满了控制欲。理智逐渐消磨而任人摆弄,应当是您不能忍受的那种痛苦。”


    “你对生死的观点太草率,还夹杂着相当的政治因素,我不赞同。”


    方彧笑了:“为什么?”


    安达:“琴弦折断的提琴不再能演奏神圣之音,但朽坏的琴身还存在着。意识比□□更脆弱,是寻常的事,我能接受这一点。生死是宏大的课题,我宁愿自然地旁观一场死亡,而非因主观的恐怖痛苦,就加速这一过程。”


    方彧:“我不欣赏您的类比推理。但说实话,这种坦荡倒是很出乎我意料之外。”


    “不是我的类比推理,是《斐多篇》的。我收回刚刚的赞誉,您上课总是睡觉——不过,能给您带来一点惊喜,我很高兴。”


    安达莞尔,像是真的很高兴一样:“路过你老家的时候,回家去看看。”


    “为什么?”


    “给你寄了一份快递。”


    方彧笑了一声:“哦,定时炸弹吗?”


    安达朗声大笑起来:“哈,你猜呢?即使就是定时炸弹,你也会忍不住去取的吧,你就是这样一个人。”


    话音未落,对面忽然一片嘈杂,通讯戛然而止。


    方彧浑身一软,不知何时,冷汗已浸透了衣衫。她向前一跌,扑倒在桌面上,弄翻了茶杯,却没有力气去抬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翻倒在地,四分五裂。


    门被砰地推开——“提督!”


    方彧眼前忽而漆黑忽而通红,脑子又有点不清楚起来。


    趁着神智清明,她逼迫自己提起力气开口:“到波塞冬,停一下……我回一趟家。”


    洛林跪下来,却不敢乱动她,维持着搀扶的姿势:


    “安达和您说了什么?为什么要去那里?万一是他的诡计呢?”


    方彧苦笑道:“用不着担心……他不放人,我们跑得掉吗。”


    **


    波塞冬要塞的守将早就听到了桑谷惊变的消息,他敏锐地感知到:黎明塔的天平,再次有了微妙的倾向。


    值此时刻,凯旋号公然盘旋在波塞冬上方,并最终泊入港口。


    守将不禁大呼倒霉,恨不能自戳双目装瞎。


    “装作什么也看不见就是了,她爱来就来,爱走就走,别管。”


    “可是,黎明塔——”


    “黎明塔?当初黎明塔说要追人,桑谷军部就在人家眼皮底下,都没动一下。风变了,蠢货!”


    最终,波塞冬要塞居然愣是一动不动,打死不管——


    任由爱玛拿着地址跑回方彧家的旧房子,扛着一个大包裹又跑了回去。


    “我说提督,你这这这——安达那傻逼准没告诉你这快递能有八十斤重吧?”


    洛林:“八十斤你就累死累活,一看平时训练就是偷懒耍滑,还好意思和提督抱怨——阁下,看来波塞冬这边是不打算做出反应了,要不回家看看?”


    爱玛气喘吁吁:“你们家太冷了,手套又滑溜溜的抓不住,你看我手!”


    方彧:“抱歉啊……”又垂下眼:“毕竟还是通缉犯,就不要这么大摇大摆了。”


    爱玛一拍脑袋:“哦,对,我给提督拍了几张房子的照片——”


    帕蒂转过头:“提督,不是炸弹,是书哎。”


    方彧一怔。


    帕蒂见她作势要起,手忙脚乱地摁死书箱:“别!万一有——有毒呢?”


    爱玛在一旁跳起来:“喂,早说呀,有毒的话,我可是都碰过了!”


    方彧失笑:“你不要恐吓爱玛了,阿加齐,阿加齐……让我看看吧。”


    帕蒂被叫得骨头软,一脸幽怨:“即使没毒,您现在也不应该看这么多字。”


    提督人畜无害地笑:“放在床边就行,我能够到的。如果不让我看的话,我肯定会一直想着这件事,晚上大概要吃双份的安眠药……”


    “!”帕蒂感觉自己被威胁了,只得照办。


    方彧继续腼腆地笑:“谢谢,晚安。”


    ……


    总算把人都赶走了,只剩下洛林死死钉在床头。


    方彧的笑容淡了一点,缩回床上:“你不走?不走留下来帮我念书。”


    “念什么书?《狼外婆》可以,安达的书,”洛林抱起胳膊,咬重字眼,“我不认字。”


    “只要看个大概就行。我想知道……他给了我什么,到底有什么意思。”


    她说着撑着枕头坐起来,眼巴巴看着洛林。


    洛林:“……”


    他只得弯腰捡起一摞灰扑扑的东西:“咳咳……这是什么玩意,全是灰!”


    方彧接过一张:“是紫荆花王室存留的地球母星时代的档案。啊……我当年替他买的。”


    洛林嘴角一抽:“您还给他买过东西呀。”


    方彧:“是代购。我哪买得起……特别贵,好几千万。”


    她翻了翻,真的是当年买的那一批——其实很久之前,她知道安达家四世三公豪门望族,有钱。但这人平日没什么特别骄奢淫逸的爱好,她也看不出他具体哪有钱。


    直到紫荆花王室陷落那场战役后,安达给她发私信,请她去找当地贵族,趁乱买蓝母星时代的档案。


    方彧还以为是要动用银联大之类的部门公款,和三个贵族联系后,一个数字比一个离谱,便覆信问“这么一大笔钱买这种实用性不高的东西能批下来吗”云云。


    没想到,当日她的账户就收到了三笔巨额转款,留言里写着:


    “谁批什么?我自己的钱,我自己买。都要。”


    方彧当时震惊了,原来所谓人傻钱多,是因为钱多到不在乎,所以自然地就傻。


    如果她随口再多说一千万呢?安达大概也不会在意,而她就能在日记里写“三句话让老板为我花一千万”了……


    洛林笑道:“所以最后您的中介费呢?”


    方彧挠了挠头:“啊,赔了。交易完成后,银行怀疑我电信诈骗,得邮寄一份证明过去,远星不在包邮范围内……运费五块,我自己付的。”


    洛林失笑:“……二傻不笑大傻,您也不是很精明。”


    他又捡起几本书,一个个念出名字。


    有安达自己被出版社ban掉出不了的禁书,也有其他人类似境况的学术手稿,还有一些市面上没见过的古版孤本,大概是私家所藏。


    “天啊,怎么都是这么贵的东西,早知道不去拿了……卖掉的话,廷巴克图今年过年的粮食都该有了……”


    话说一半,她翻出一张便签——


    学校里那些老夫子式的大人先生,临死前会分书与亲近弟子,无非为了彰门墙师传、区隔内外。出于对此习气的厌恶,兼之年来没教出一个可忍受的学生,我只好把书给你这样不相干的外人。


    糊墙也可,做狗窝也可,唯盼你不要拿去卖,甚丢脸。


    方彧:“……”


    洛林:“该卖还是要卖的。”


    方彧挠挠头:“再看看最后一袋吧。”


    洛林摸出一本,大略一扫:“是日记,这是……过去十年左右的。”


    方彧一怔:“没有便签解释一下他出于什么奇怪心理,把日记送给别人吗?”


    洛林耸肩:“没有。”


    方彧呆了半日,拉起被子盖住脸,闷声说:


    “……知道了,不看了,收起来吧。”


    洛林收起书箱,关了顶灯,在床头坐下:“阁下不要听狼外婆吗?”


    方彧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微声说:“我要安眠药。”


    “您吃的剂量太大了,对大脑不好。”


    洛林克制住抚摸那人黑发的冲动:“再说,您之前在机甲上,看起来睡眠也没什么问题,怎么到了这里,反而……”


    方彧嘟囔道:“那是昏过去了。”


    洛林正色:“不,下官觉得是因为姿势。”


    “姿势?”


    洛林一本正经:“您想,我们住在洞穴里的猿人祖先,都是挤在一起互相抓抓虱子、相拥而眠的。这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啊。您就是被关押期间离人太远……”


    方彧缓缓品味着这番话:“……”


    洛林当然不是想和她在星舰上互相抓虱子,她很清楚洛林的卫生习惯。


    这人有点洁癖,脸上沾了血都会立刻去擦,衣服也经常换,时常能闻到洗衣液的清香。他是绝对不会长虱子的。


    所以,虽然语序上是并列的,实则重点应该在后半段……


    不是抓虱子,而是相拥而眠。


    “你想和我一起睡觉吗?”


    洛林:“!”


    她合上眼,低低说:“……这怎么能行,我不会有退役的一天了,也就不会结婚……想长做夫妻,短做夫妻,统统做不到。要我说,咱们还是义结金兰为妙,小乙拜师师姐姐做大哥。”


    一瞬间的心悸烟消云散,洛林哭笑不得:“看来是又烧起来了。”


    方彧紧紧抱住洛林一只胳膊,继续胡言乱语: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噫!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


    洛林垂下眼,追问道:“对呀,你是谁?”


    方彧稀里糊涂地说:“我是……”


    她像被抽掉电源的机器人一样,咯噔一下,睡了过去。


    **


    廷巴克图。


    “阁下,方——方彧将军到了。”


    办公桌前的谢相易从文件间抬起眼。一双深海般瑰丽幽微的眼睛注视着他——


    虽然已有过很多次,秘书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并不是他心理素质差,主要责任在于他的这位老板。


    廷巴克图星领长谢相易,近年来联邦新闻界中毋庸置疑的热点人物。


    这位刚刚三十岁的年轻政治家在此前一直不显山露水,在银河星网上的词条只有短短的三行半,半行写着其曾从事“机密工作”,一行写着“和方彧的同学关系”,另两行都是属于他祖父谢诠的。


    众人习惯性地将他看作方将军的大内总管式人物,从未想过离开方将军的廷巴克图,还能有何作为。


    ——直到谢相易无声无息地带领几十人杀死新提督、宣布反叛的那一夜。


    舆论哗然。


    一开始,没有人相信这个廷巴克图小政府能坚持多久。


    桑谷之声笑话谢相易是得了“祖父模仿症”,每个关于他的新闻下都少不了“我是谢诠,刚刚复活,V我50”的留言。


    剩下一小部分方彧的铁杆粉则坚信,他是出于对方彧的感情才这样做的,感动得涕泪横流。在各大平台上三英战吕布,替他说话,然而也是说些“以身证道”“虽死犹生”之类的话。


    一年后,廷巴克图固若金汤。


    调侃奚落的声音少了一些,开始有人质疑他与远星的皇帝勾结。


    再后来,廷巴克图控制了斩月邦。


    这下说他与皇帝勾结似乎也说不大过去。若放在从前,或许还可以拿他没有量子兽的事讲讲,但联邦去量子化这么多年,再编排这个似乎也不大有杀伤力。


    而且,这个人自从那一夕惊变后,再也没做出一件令人记忆犹新的事。


    好像什么也没做,要塞却又在他的身影下,好像要永远屹立……


    大家都无语了,于是,只好都沉默。


    近年来,外界对谢相易的普遍印象已经转变为“低调”“实际”“奶妈”。


    每日奥托甚至直接使用了相当中性的比喻——


    “如果说远在桑谷的方彧始终是廷巴克图那轮可望不可即的月亮,那他就像廷巴克图的空气。他的存在过分理所当然,以至于无人能感受到他的存在;然当他消亡时,廷巴克图也只有走向死亡。”


    然而,廷巴克图的居民如果看到了这样的报道,大概不会同意这种说辞,并会热切地请记者先生,“你自己住过来试试”。


    廷巴克图人对于星领长阁下的情感十分复杂,但绝非“空气”。


    除非是远星领那动辄上百度的、永恒燃烧着的空气。


    三年前,整个要塞还浸淫在方提督留下的自由散漫之风里,没缓过神——


    星领长阁下就带着几十个政府官员,走进了军事法庭。没人知道星领长阁下在里面做了什么,但出来时,只剩下一半的人。


    除了星领长外,所有的人都在发抖。只有他不抖,臂弯上搭着一件染血的黑礼服外套,露出内里斯斯文文的衬衫和马甲背心。


    所有人都意识到,不能再以昔日的方式对待这位上官,暴风雨来了。


    审讯很快由文官政府蔓延到整个要塞。


    有一段时间,每天深夜都能看到广场上的白炽灯闪烁,那是行刑的标志。众人闻“谢”字而丧胆,小儿不敢夜啼。


    那场长达数月的血腥屠杀后,星领长大病一场,险些没爬起来。


    三年来,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他的权力越来越膨胀。


    要塞里唯独他说一不二、令行禁止。他不想让廷巴克图人做的事,没有一人胆敢犯禁。他要求廷巴克图人做的事,即使再不情愿,最终也得实行。


    习惯了方彧的廷巴克图人对他不是不满怀怨愤——


    但与此同时,他总是在物资紧缺时,将自己的配额分给学校,自己却一度营养不良。他把自己的财产分给阵亡将士的遗孤,在家里抚育了许许多多无父无母的孤儿……


    最重要的是,他无数次违背所有人的意愿下判断——但最终证明,他总是对的。


    ……


    谢相易瞥了秘书先生一眼,沉声问:“什么方彧将军?”


    秘书大惊失色,他已经避免提及“提督”“司令官”之类的字眼了,就像叫一个外人一样叫声“方彧将军”,这都不行吗?


    难不成方提督才离虎穴又入狼窝,星领长阁下也对她忌惮不已,太惨了……


    谢相易将笔轻轻放下:“以后不许再这样叫。那是我们的提督。”


    “我去……见她。”


    秘书:“!??”


    **


    廷巴克图港。


    方彧带回了一批廷巴克图急需的物资。然而,大救星在港口一落地,甚至没回要塞一趟,就重新命令调泰坦号出来。


    帕蒂:“阁下,泰坦号已经调出来了,准备完毕,可以起飞。”


    方彧抱着双腿,哑声说:“好,你带东西回要塞去,不许给谢相易,我先去前线。”


    帕蒂一怔:“不见一下谢阁下,就先去……前线吗?”


    “嗯,”方彧站起身,头也不回登上泰坦号的舷梯,“他会去那里见我的。”


    泰坦号的舷梯缓缓收起。


    ——这艘传奇星舰自方彧离去后便封存入库,已经多年不曾见过远星炽热的长风。


    此时此刻,金属外壳在日光下流动着水波般的光芒,金鳞千点,映日而开。


    星舰滑出港口,乘风奔向太空,港口的工人纷纷抬起头。


    方彧站在驾驶台前,面无表情,缓缓将手心覆上了量子兽释放器。


    近年的新型星舰已经不配备这种东西了,多亏泰坦号足够老……


    云层重重,一舰穿梭,一只银蓝色的巨鲸猛地拍浪而起,跃向长空——


    港□□发出一阵欢呼:“方提督!”“提督回来了!”“呜呜呜呜……”


    巨鲸上下翻覆几次,伴着星舰曳尾而行,一同没入云海中。


    前线的士兵是第二批看到那只巨鲸的人。


    在泰坦号还遥不可见之时,银蓝色的巨兽便以呼啸的态势横掠太空战场而来。


    天风如怒,长鲸逐浪,卷起万千尘埃。


    廷巴克图的士兵纷纷仰起头:“方、方提督!”“是泰坦号,是那只蓝鲸,是真的方提督!”“得救了!总算得救了!”


    与此同时,敌军也看到了那道鬼魅般的幽灵。


    “方、方真回来了……”


    “这还打什么打啊,桑谷那么多人,连一个方将军都抓不住,现在要我们和她的军队打……”


    兰波透过舷窗,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端起茶杯:“哟,故人归来啦。”


    卢汝安:“是方提督!”


    “啧,你怎么和那个臭小子一样,还叫方提督哪。”


    兰波冷笑垂眸:“该改口叫方元帅了。”


    卢汝安:“!”


    陈蕤站在舷窗边,目光始终望向远方。


    莱昂副官入内敬礼:“提督,报告,方提督来信,说她马上就到!”


    陈蕤悠然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水击三千里,绝云气,负青天——她的鲸一路甩着尾巴过来,还用通报么?整个远星都知道了。”


    “这……”


    陈蕤冷笑一声:“愣着干什么!列队,等她检阅!”


    莱昂:“舰队等她检阅,那、那咱们呢?”


    陈蕤翻白眼:“咱们?收拾收拾,预备给她下堂做妾吧。”


    ……


    在陈蕤的临时驻地,部队临时集结。方彧在士兵的目光中一步步登上了高台。


    她还发着烧,脸色因此苍白,两颊却阵阵发烫。风吹得人很不舒服,但她无心留意。


    方彧刚刚立定,一阵整齐的衣袖摩擦声——众人无声地向她敬礼。


    方彧不清楚此刻心中充斥着何种情绪,只是做出合时宜的反应——


    沉默地抬起手还礼。


    似乎只要这一点举动,便能引起山呼海啸般狂热的欢呼。


    方彧抿紧嘴唇,等待声音消退,可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她不得不在风中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很久。


    她听到快门声,知道明天自己的剪影就像登上网络,以一种看起来值得信赖的“强者”的姿势。


    终于欢呼结束了。


    方彧转过身。谢相易不知何时已站在人群中,与她沉默地对视。


    她说:“……星领长。”


    谢相易微微俯身:“司令官阁下。”


    方彧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称呼,点了点头:“请去星舰上聊聊吧,过去很久了。”


    谢相易:“敢不从命。”


    她与谢相易一同登上泰坦号。


    舷窗落下,谢相易才端起茶杯,笑道:“方彧,你生我的气吧?”


    方彧接过毛巾,按在脑袋上:“……理论上当然。但为已经发生的事生气也没用了,所以我不生气。”


    “那就好,下官甚是欣慰,”谢相易推过去一份材料,“阁下看看这个。”


    方彧不睁眼:“什么?”


    谢相易微笑:“廷巴克图的年度计划,这是第四年的。”


    方彧冷笑:“哟,要塞现在都有‘计划’这种东西啦,真是耳目一新啊。”


    她拿起来,扫了一眼,笑着丢回去:“……和之前的比起来,似乎少了点什么啊。”


    谢相易点头:“少了‘我们是为了廷巴克图的利益而战斗的’。”


    “你们不再为廷巴克图的利益而战斗了吗?”方彧笑道,“那些被炸毁的学校可全靠你们的战斗来重建呢。”


    谢相易挑眉:“讽刺我可以留待以后,如今看来,咱们的日子还长。”


    方彧摘下毛巾,淡淡说:“你觉得只要我回来,各地就会喜迎王师,黎明塔就会迎来新王吗?”


    “不错。你没看到贵乡提督的反应?”


    谢相易按住胸口:“安达命不久矣,大家都在观望,只要一两场胜仗而已。”


    说着,他啪地按开星图,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方彧抱着胳膊:“我自己坐在这里就能定下决战方案吗?不需要陈蕤和卫澄?”


    谢相易笑道:“这不是为了让您稍微适应一下……唯我独尊的感觉吗。”


    方彧沉声:“奥托。”


    谢相易一怔。


    方彧合上眼,像是早有准备:


    “我们先吞掉德拉萨尔兵团,把兰波顺势吓跑,然后争取不战而下奥托。吸引敌主力……在奥托一带决战。”


    谢相易:“不在廷巴克图一带,倒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奥托吗?”


    方彧哑着嗓子:“一,联邦内战,规模不小,如果让远星趁虚而入,此后合法性就存疑了。二,算算联邦现存的将领,卢守蹊、兰波都会躲事,德拉萨尔会死在前一战里,那么……裴行野会出来。”


    她睁开眼:“凭裴在廷巴克图的威望,我担心廷巴克图人用脚投票。”


    谢相易笑了:“您真是我们的宝剑啊。”


    方彧弯了弯眼角:“宝剑也只是一把剑而已,需要在合适的时候由人从石中拔出。”


    谢相易拔剑的时机不早也不晚——太早,他的权威不能如此牢固地扎入这片土壤;太晚,廷巴克图也经受不起长久围城的苦痛。


    恰好的时刻,他挥剑而出。


    至于那把剑……她自找的,无话可说。


    谢相易笑说:“方彧,把物资交给居民吧。”


    方彧歪过头:“不由你交?”


    谢相易:“已经做了恶人,不如做到底。英雄的角色,还是你来吧。”


    **


    远星历,新年。


    德拉萨尔军团屡屡溃败的消息传入桑谷,而兰波不断申明自己已经“努力救了”,却越救越远离中心战场。


    然而,众人却无心理会远星的乱局——


    安达的病情急剧恶化,看起来终于要面对那道最终的命题了。


    病房里,裴行野拍拍菲尔南的肩膀:“过去吧,看看。”


    菲尔南往后缩了一下:“裴元帅……”


    裴行野苦笑:“没关系,他已经听不到什么了,不会知道你临阵脱逃,又被德拉萨尔提督赶回来的……即使知道,他也不在乎这种事的。”


    菲尔南低下头:“我只是害怕看见安达阁下那样、那样无力。我还是宁愿记住他总是能控制一切的样子。唉,对不起,明明我和安达阁下……也不是很熟的。”


    裴行野垂下眼,温和道:“改变你命运的人,不管熟不熟悉,总是很重要的。”


    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爆炸。


    裴行野蹙眉,下意识把菲尔南往后一拉。


    菲尔南吓了一跳:“怎么!桑谷也……”


    裴行野松开手:“哦,示威游行而已。还是老一套,反对安达,什么穷兵黩武,独夫之心,冷酷无情,贵族做派……”


    菲尔南义愤填膺:“他们因为找不出实据,就只能侮辱人格。不该允许他们这样。”


    裴行野漫不经心,冷笑道:“是非毁誉,往往言过其实。”


    “可根本是无凭无据吧,独夫之心、冷酷无情这种词汇——”


    菲尔南一愣:“您在做什么?”


    裴行野取出一个骨灰罐,打开盖子,递给他看。


    菲尔南一怔:“这是谁的……呃,这里面装的怎么像小苏打粉啊。”


    裴行野笑了:“当年佐藤准将牺牲,安达却不许他的骨灰回桑谷。我……很不理解。安达当时对我说——一罐磷酸钙没有任何意义,是生者的感情赋予其意义。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盛一罐子小苏打粉,只要能对着哭出来,不也一样吗?”


    菲尔南印象里,安达虽然喜欢说地狱笑话,但还没有地狱到这种程度。


    他张口结舌:“啊……”


    裴行野笑叹口气:“我很生气,那是他家几代的老家臣啊,怎么会这样?我说了气话——那你死了,也不要留骨灰,装一罐子小苏打粉吧。”


    “安达说,那希望大家不要伤心很久,保质期过了就不能吃了。”


    “……我昨天去买了一袋,发现小苏打粉的保质期居然只有十八个月,用来给大家伤心的话,的确不长。”


    菲尔南忽然意识到,地狱的不只是安达而已,还有看起来一向很正常的裴行野。


    ……他居然真的去买了,还装进去了。


    裴行野低声说:“但我并不是给安达装的。”


    菲尔南没听清:“什么?”


    裴行野:“没什么,请你帮我保管一段时间吧——啊,知道你不喜欢这种阴森森的东西,但里面只是小苏打粉而已。如果不舒服的话,交给软软也行。”


    菲尔南听到卢汝安的名字,不觉脸红:“我、我可以的!”


    裴行野莞尔,这次笑容真实了一点:


    “软软没接触过什么……敢对她暴露本性之恶的人,又习惯以自己的心而非眼睛去看世界。她的世界很纯粹,感情也很纯粹。”


    菲尔南攥紧怀中的骨灰罐,觉得裴行野言有所指:“……”


    “有纯粹的人,就有复杂的人,精心计算过的爱和发自肺腑的爱一样是爱——我并不是说复杂的人就不配怎样。”


    裴行野安抚地看他一眼:


    “我想说的是……遇见纯洁无瑕的事物,不应因地位差别而生卑微之心,不应自残形愧而生摧毁之心,更不应以为对方纯洁可欺而生凌虐之心……好好爱她吧,你也会幸福。”


    一直堵在心头的疙瘩忽然松弛了,菲尔南垂首:“谢谢您。”


    裴行野站起身,口吻轻松:


    “菲尔南,打不过的时候,假装且战且逃也比直接就跑好些呀,被这样赶走也太丢脸了。软软知道了会笑话你一辈子的——跟我再走一趟吧,怎么样?”


    菲尔南一怔:“去哪里?”


    裴行野弯着眼笑了:“履行最后的职责,去远星。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个人要解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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